1、前往烏翰之路


    莎夏盛開的時節來臨,街道上看來全都像是覆上了淡淡的白雲一般。


    若有似無的春風吹動花兒搖曳,馬車在其間行進著。


    “現在真是最棒的季節呢。”尤哈爾聞著乘著暖風從窗戶飄進來的淡淡花香,喃喃說道。


    咻咻的笛聲才傳來,就突如其來地變成了活潑的樂聲。坐在莎夏樹下的男人們全都拿著樂器演奏著,前方放著供人賞零錢的大箱子,不過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


    那是一首耳熱能詳的歌曲,演奏得也相當出色,可惜音色卻顯得有些稚嫩,這是因為他們沒有用弦樂器演奏出正確的音。


    (真可惜呢,笛聲很漂亮呀……)


    就在艾琳這麽想的時候,尤哈爾露出微笑:“弦太鬆了。看來那個演奏拉卡爾的是外行人哩。住在這個城鎮裏的人們,耳朵全都很挑剔,所以光靠那樣是賺不到錢的。”


    艾琳嚇了一跳:“你很懂音樂耶。”


    尤哈爾害羞地笑笑:“我不懂啦,隻是常聽而已。我的兒子會演奏拉卡爾。”說完這些話,尤哈爾便閉上了嘴巴,帶著祥和的表情眺望窗外。


    街上有很多攤販,往來的人們穿著的服裝也又多又雜。時而交錯駛過的馬車上,堆滿了羊毛捆包袋,每當車輪壓到石板路上的輪痕外,羊毛捆包袋就會劇烈搖晃,即便被繩子緊緊綁住,還是讓人擔心捆包袋會掉下來。


    駕駛羊毛貨車的大概都是古銅色肌膚、蓄著濃密胡子的男人們。這副艾琳不曾見過的異樣長相讓她大吃一驚。


    “那是哪個王國的人呢?”她喃喃說道。


    尤哈爾露出微笑,說:“那是阿歇,草原之民。這裏距離國境很近,所以他們身影在這裏並不奇怪。”


    艾琳忍不住看向尤哈爾。“國境?可是,你剛才說我們已經距離烏翰村不遠了……”


    尤哈爾的眼中露出了某種打趣的目光。“沒錯,烏翰就在距離國境很近的地方喔。不過,要到最接近的國境處,也得使用馬和船走三天才到得了——這讓你覺得很奇怪嗎?”


    艾琳點點頭。


    鬥蛇的生長養育是必須極度保密的事,所以鬥蛇眾之村都建在人煙稀少的地方,鬥蛇眾也都隻跟鄰近的鬥蛇村有所往來,對其他的鬥蛇村在哪裏並不清楚,其原因就是大公害怕其他國家知道鬥蛇村的位置。


    隨風飛舞的莎夏花辦落在艾琳肩上。


    尤哈爾撿起了花辦,說:“烏翰是最古老的鬥蛇村。鬥蛇的生長養育,就是從這個村子開始的喔。”


    “咦……”


    尤哈爾捏著小小的花辦,繼續用平穩的口氣說道:“你應該知道最早的鬥蛇騎士吧?大公的祖先——英雄亞曼·哈薩爾。”


    “我知道。”艾琳點點頭。


    尤哈爾便把花辦丟到窗外,然後伸手指著東邊。


    “亞曼·哈薩爾騎著鬥蛇遊過的大河阿瑪索爾,就在那個山丘的另一頭。讓試圖蹂躪這個王國的鄰國哈疆大軍敗北的‘阿瑪索爾勝戰’,就是指那條大河喔。這裏是擁有古代曆史的土地,亞曼·哈薩爾即便救了國家,還足知道自己被血l汙穢了……”尤哈爾伸手指著西邊的山。“他翻過了這個王國過去的圃境——那座山,沒有再回來。真王稱讚他的誠心,並將大公的稱號和那座山另一頭的上地賜給他。你知道嗎?這就是大公領地的開始。”


    尤哈爾的手劃了一個弧線,直到馬車後方。“小小的土地,大公領地是從大河和山脈之間的小小封地開始的。在亞曼·哈薩爾的孫子歐希克·哈薩爾開始養育鬥蛇,組成強大的鬥蛇部隊蠶食鯨吞哈疆的領土之前,這個王國隻是個一吹就飛走的小王國。”尤哈爾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艾琳。“這裏呢,就某層意義來說,是這個王國發跡的地方喔——但和降臨之野的意義不同就是了。”


    艾琳注視著尤哈爾一會兒之後,喃喃自語般地說:“你……對這片土地感到非常自豪呢。”


    尤哈爾的笑意更深了。“沒錯,正如同你所言——畢竟這是我的故鄉嘛!”尤哈爾對驚訝的艾琳點點頭,再度望向窗外。“這條路鋪設得很漂亮,可是卻彎來彎去,讓人無法一眼看到遠方了,對吧?打從一開始,這一帶就是在‘敵軍會攻來的地方’這個設想下建城、鋪路的喔……把我養大的,就是這樣子的土地,我也是純正到骨子裏的鬥蛇騎士?”


    尤哈爾這麽說完,便沒有再說話,隻是眯起眼睛眺望窗外飛逝的景色。


    如同尤哈爾所言,這條路鋪設得很漂亮,連爬上山丘的坡道都是依照馬車容易駛上去的角度建造的。拜這所賜,馬車行進得非常順利,才過了中午,就已經抵達山丘上了。


    到了之後,尤哈爾便命令車夫停下馬車,接著請艾琳到車外去。


    一到車外,艾琳便忍不住歡呼起來。


    眼下是一片廣大的原野,在群山圍繞的原野中央,一條大河優雅地橫亙著。大河的這一邊——這個山丘的山麓上,有一座大城鎮。河上還可以看到好幾張白帆,大概是商船吧。


    包圍著城鎮的則是遼闊的水田,可以使用阿瑪索爾大河豐富水源的平原,成了豐饒的稻作地帶。


    富有春天氣息的淡色雲朵輕輕飄過晴朗的藍天,鳥兒們也都活力十足地交錯飛舞著。


    在爽朗的風包圍下,艾琳眯起眼睛,看著散發出銀幣般光芒的大河。


    “那就是阿瑪索爾喔。亞曼·哈薩爾過去就是騎著鬥蛇橫越大河,擊破哈疆大軍的。”


    尤哈爾伸出手,指著支流和阿瑪索爾交錯的地方。


    “你看得見那條河嗎?那條流進阿瑪索爾的細流?”


    “嗯。”


    “我們接下來要去的鬥蛇村烏翰,就在那條河的上遊。不過從這裏看不見就是了。”


    艾琳抬頭看著尤哈爾。“我真對我的弧陋寡聞感到抱歉,請問,那條阿瑪索爾河就是國境嗎?”


    尤哈爾搖搖頭。“不不不,東邊的國境在更遠的那邊。過去,阿瑪索爾平原是哈疆的領土,但是到了亞曼·哈薩爾孫子的時代,就成為我國的領地了。


    “真王賜給首任大公亞曼·哈薩爾的土地,隻到那條阿瑪索爾支流——很小吧?亞曼·哈薩爾一生都留在那狹小的土地上,防止這個王國受到哈疆的侵略。”


    尤哈爾眯起眼睛,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片狹小的土地。


    “直到亞曼·哈薩爾的孫子歐希克·哈薩爾統整鬥蛇軍,一一攻下據有東方地區的哈疆王國支配的領土,哈疆才停止侵略,我軍也在不再繼續出兵的條件下,和哈疆的國王簽下協定,將這個地方納為我國的領土。”尤哈爾將目光轉移到艾琳身上,繼續說道:“真王領地的人們都說歐希克·哈薩爾是為了自己的野心而侵略其他國家的男人,可是,要是他沒有下決心越過阿瑪索爾出兵攻擊,現在這個王國八成還隻是個貧窮的小國,過著畏懼敵軍的生活吧。


    “歐希克·哈薩爾知道自己的名字將會如同穢物一般流傳下去。然而,與其在乎這種事情,他還是選擇打下了讓這個王國安定、繁榮的基礎。”


    艾琳俯視原野,陷入漫長的沉默。


    接著,她緩緩抬起臉,看著尤哈爾。“哈疆王國好像滅亡了吧?”


    尤哈爾有些驚訝地挑起眉毛。“你還真清楚哩,哎呀……”尤哈爾的話隻說到一半,不過艾琳卻覺得自己似乎知道他沒說出來的話是什麽,


    真王領地的人民幾乎不會知道試圖侵犯我國領地的敵軍情況。不過,王國想要說服艾琳把王獸訓練成武器,所以就算有誰告訴艾琳這個國家長年處在敵襲的危險之下,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尤哈爾大概就是這麽想的吧。


    尤哈爾之所以會在刹那間露出羞赧的表情,一定就是因為他抱持著某些想法,想要藉著對艾琳解說大公祖先們的成就,來說服艾琳。


    尤哈爾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道:“沒錯,哈疆王國滅亡了,因為更東邊的平原地帶被騎馬民族拉薩占為自己的領土了。”尤哈爾指著遙遠的東邊。“從這裏開始直直往東邊走,就是我國從哈疆王國那裏贏來的豐饒領地、商隊都市群。拉薩經常對那個地方發動攻擊。目前的攻擊雖然激烈,不過規模並不大。嗯,大概就是像演習一樣吧,可是,那幫家夥想要奪下這個國家的野心還是不會改變。”


    艾琳皺起眉頭。


    眺望著這片美麗、祥和的天地,艾琳不禁覺得其中居住著試圖攻打他國的人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


    “為什麽那些人要奪下這個王國呢?”艾琳喃喃說道。


    尤哈爾抬起眉頭:“那是因為……”他麵露苦笑,話還沒說完,就突然換了表情閉上嘴巴。


    然後,他看了艾琳的臉一會兒之後,輕輕地搖搖頭。


    “走吧,我們放鬆得有些過火了。等到我們抵達山麓的時候,太陽應該已經西斜了吧。通往烏翰村的路是有點險峻的山路,所以今天晚上,我們就在山麓上的旅店過夜吧。”


    看見艾琳臉上浮現的表情,尤哈爾又補上了一句。


    “你問我的問題,我總有一天會找時間告訴你的。”


    ※


    隔天早上,艾琳他們離開了旅店,前往烏翰村。


    他們在正午之前離開了馬路,開始駛上通往烏翰村的道路,這個時候,艾琳才親身體會了尤哈爾避開走夜路的原因。山路彷佛沿著發出嘩啦嘩啦水聲流動的深深河穀一般,無窮無盡地蔓延著。這像是砍柴的人和獵人使用的小徑,馬車根本無法通過的。


    艾琳跟在尤哈爾後麵騎著馬的同時,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膝蓋上方。和約翰叔叔一起生活的幼年日子,艾琳經常騎母馬多奇,到了卡薩魯姆之後,隻要得去鎮上,她也都靠騎馬代步,所以騎馬對她來說沒什麽不適應的,隻是這條山路上有時候會出現必須抬起臀部,將胸口貼在馬的脖子上的陡坡,所以艾琳的腿和腰、背便逐漸開始痛了起來。


    “你還好吧?”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艾琳的呼吸聲的關係,尤哈爾回過頭。跟在艾琳背後的尤哈爾的部下,也放鬆了韁繩,放慢馬的速度。


    “還好……其實可能不是很好,我的腳開始抽筋了。”艾琳苦笑著說道:“還有多遠?”


    尤哈爾露出微笑,鼓勵似的說:“還有好一段距離,不過這種陡坡就隻有這一帶而已,你再加加油吧。”


    一如尤哈爾所言,不久之後,山路就開始變得平緩,艾琳也覺得自己呼吸恢複正常了。馬兒大概也很累吧,它的皮膚滲出汗水,散發出些微的蒸氣。


    “這條路真不是蓋的呢!你一定很累吧?謝謝你為了我這麽努力喔。”艾琳一邊說著慰勞的話,一邊摸著馬的脖子。然後,馬的耳朵朝著艾琳的方向動了一下,彷佛認同似的甩甩頭。


    聽見艾琳的聲音後,尤哈爾轉過頭露出微笑。“哎呀,這條路真的有夠嗆哩。”


    艾琳拭去從額角流下來的汗水,歎了一口氣。


    “托卡拉村和我故鄉的村子都在深山裏,可是不需要走這麽險峻的山路也到得了,和城鎮的距離也比較近……烏翰村的人們真是辛苦呢。”


    尤哈爾點點頭,用手指把玩著掛在胸前的無音笛。那個無音笛比鬥蛇眾用的無音笛短很多,是鬥蛇騎士專用的笛子。他俯視著懸崖下方淌流的河川。


    “這一帶連獵人都不會來,畢竟有一大堆鬥蛇在這裏棲息嘛。正因為是這種地方,歐希克·哈薩爾才選擇這裏為養育鬥蛇的場所吧。他的首要考量,就是鬥蛇的生育地必須保密。”


    尤哈爾一邊用腳跟踢著馬腹,催促馬前進,一邊轉過頭看著艾琳。


    “潛進這個王國的山野偷取野生鬥蛇的卵,敵國的那幫家夥也辦得到,而且就算被抓到是死罪,還是有把鬥蛇卵偷渡到敵國的家夥。


    不過,騎著鬥蛇、操縱鬥蛇打敗敵人——這是目前為止其他王國都還沒人辦得到的。換言之,大公的寶物並不是鬥蛇本身,而是鬥蛇眾擁有的技術,騎乘鬥蛇的技術喔。唯獨這兩個技術,是絕對不能泄露到他國去的。”


    尤哈爾伸手擋住從樹枝之間灑下來的陽光,露出苦笑。


    “不過說歸說,這種深山裏還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要找到飼養鬥蛇飼料——山羊的地方比登天還難,要運送進來也相當困難,所以鬥蛇的飼料就幾乎都是魚肉。可是,光靠魚是沒辦法養育大量鬥蛇的,鬥蛇騎士訓練的地方也太過狹窄。


    不過呢,在這裏實驗了一下之後,我們也發現了很多改善的空間,所以後來建立的鬥蛇村位在比這裏方便很多的地方。”


    艾琳在不知不覺間忘了後背的疼痛,著迷地聽著尤哈爾的話。


    “在烏翰村養大的鬥蛇僅有十幾條,這個數字實在無法組成部隊,因此在這個阿瑪索爾領地內,另外還有三個鬥蛇村,在實戰上使用的鬥蛇,主要都是那些村子飼養的。”


    單手拿著韁繩,隻用雙腳巧妙地駕馭著馬的尤哈爾回過頭看著艾琳。


    “那些村子就跟托卡拉村很相近了,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看看烏翰村——最初的鬥蛇村。”


    艾琳不假思索地對尤哈爾低下頭。“非常謝謝你。”


    雖然艾琳很在意這名老武士帶自己來這裏的原因,不過隻要一想到再過不久,自己就能看見這個形同鬥蛇村原點的村子,艾琳便心跳加快。


    艾琳眯起眼睛,眺望著舞動刺眼光芒的河麵。


    烏翰村養育的鬥蛇在戰爭召集令下來時,就會載著鬥蛇騎士遊下這條河吧。然後,在戰鬥結束之後,它們又會勇猛地溯溪而上,回到村子裏。鬥蛇部隊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當穿過林間的日光顏色變淡,夕暮的氣息開始飄蕩的時候,道路突然中斷了。


    巨大的懸崖聳立在眼前,瀑布發出轟隆聲響直直落下。道路就隻通到瀑布下方的瀑壺,前麵就是遼闊的水麵了。


    充滿了深綠色池水的瀑壺澄澈得幾乎可以看見裏頭的魚,非常美麗。瀑布造成的水波不停地打上蘆葦環繞的淺灘,越接近瀑布,池水的顏色就越濃。大概有相當的深度吧,池底潛藏著微暗的陰霾。


    從遙遠高處劃著弧線落下來的瀑布豪邁地濺起了又白又細的水花,乘著吹過來的風,帶來些微的甜味。


    艾琳輕輕地抓住無音笛。


    確認了布滿瀑壺周圍深紫色灌木叢之後,艾琳悄聲說道:“這是‘門’吧……?”


    尤哈爾點點頭。


    通往鬥蛇村的道路上,一定出現一個這樣的地方。放置已經無法載人的年邁鬥蛇的沼澤,或是終結河川的湖泊,都是阻止敵人入侵的關口。


    深紫色的灌木是一種名為歐古爾的樹,具有一種鬥蛇討厭的獨特味道。隻要不是什麽特別的狀況,鬥蛇絕對不會接近這些灌木叢,所以鬥蛇眾都稱歐古爾為“鬥蛇封”。


    看在一無所知的旅人眼裏,這大概隻是一個瀑壺而已,可是在鬥蛇村長大的艾琳知道在有水從瀑壺流向河川的地方、或是鬥蛇容易泅泳的場所等重要的地方,都會種植歐古爾,以免鬥蛇跑到外麵去。


    當鬥蛇騎士們出陣的時候,鬥蛇眾大概會全體出動,在河裏用背推開歐古爾灌木叢,替鬥蛇開道吧。


    忽然,艾琳聽到了微弱的水聲,岸邊的蘆葦也開始晃動——鬥蛇察覺人和馬的氣味,開始行動了。


    “從馬上下來,抓著馬轡,注意沿著我的腳步走。”


    被尤哈爾這麽一說,艾琳便從馬上下來,守在兩人前後的士兵們也下了馬,彷佛在等待命令似的看著尤哈爾。


    尤哈爾把無音笛放進嘴裏,用牙齒咬住。


    看到這個畫麵的瞬間,艾琳立刻回想起好久以前,母親牽著自己的手目送鬥蛇部隊時的光景。


    對了,由於鬥蛇騎士要使用兩隻手的關係,所以會把無音笛咬在嘴裏。


    當尤哈爾一把無音笛放進嘴裏,兩名部下也同時做了相同的動作,把笛子含進嘴裏。


    在巨大的影子從蘆葦之間滑出來的那一刹那,尤哈爾立起一根手指——應該是他要吹笛的暗號吧。在些微的呼吸從牙齒之間露出來的咻聲之後,鬥蛇便僵化了。


    尤哈爾牽著馬,從宛如石頭般動也不動的巨大鬥蛇旁邊通過。艾琳則是一邊安撫著害怕得翻白眼的馬,一邊跟在尤哈爾後麵。


    尤哈爾謹慎地牽著馬走上淺灘的沙地上,以防滑倒,跟在後頭的艾琳和兩名士兵也都不敢大意,一麵注意著周遭的動靜,一麵前進。


    鬥蛇在潛伏的時候,會緩慢地遊泳,然而在它們攻擊的瞬間,動作則會如同電光一般迅速。如果和鬥蛇的距離太遠,無音笛就沒有效果了,所以絕對要算清楚吹無音笛的時機才行。


    倘若無法從優雅地在水底泅泳的它們造成的水波,看出它們移動的速度,並計算自己和鬥蛇之間距離的話,就算拿著無音笛也無法防止鬥蛇的襲擊。連習慣和鬥蛇相處的鬥蛇眾當中,都有人因為瞬間的大意錯過吹無音笛的時機,而慘遭身體被扯碎的命運。


    一行人聞著混合著水氣飄過來的濃厚黏液味道,慢慢地繞過瀑壺。


    接近瀑布之後,一條從剛才的路上看來會被樹木遮住的小徑便出現了。


    那應該就是通往烏翰村的道路吧,正當艾琳這麽想,就聽見了壓倒蘆葦的快速行進聲,從岸邊的雜木叢中傳來,而不是瀑壺旁邊。


    一次呼吸之後,艾琳在從蘆葦之間看到那個巨大鼻頭的瞬間,吹了無音笛。


    彷佛撞上了隱形的牆壁一般,鬥蛇的身體反彈之後僵化,並伴隨著“砰”的一聲,肚子著地。長著銳利爪子的腳微微痙攣。


    看見這一幕,艾琳皺起了眉頭。


    回過頭來的尤哈爾在看到鬥蛇的痙攣後,也鎖緊了眉心。


    “你剛才有吹笛子嗎?”艾琳問。


    尤哈爾搖搖頭,部下們也都做出了自己沒吹無音笛的手勢。


    “那為什麽會……”艾琳不解地端詳著鬥蛇。


    要是在短時間重複遭到無音笛僵化,鬥蛇就不隻會僵硬不動,還會發生痙攣現象。這種現象稱為“中笛”。有時候也會造成鬥蛇死亡,所以無論是鬥蛇眾還是鬥蛇騎士都會小心,不要過度頻繁地吹無音笛。


    這條鬥蛇發生了“中笛”,就代表不久之前,有人先在這裏吹了無音笛。


    “是村人剛通過嗎?”其中一名士兵咬著無音笛,用含糊的聲音喃喃說道。


    尤哈爾沉吟:“有可能,不過在此之前,我完全沒有感覺到前麵有人哩。嗯,待會兒跟守衛確認一下吧。”


    2、“多加米羅”


    瀑布的聲音逐漸在身後變小,前方出現了一棵大沙牙樹。道路彷佛被這棵樹劈開一般分成兩條,其中一條是緩緩的下坡,道路的遠處傳來水聲,大概是通往河穀的道路吧。草原上還留著運送鬥蛇飼料——魚——的馬車往來的嶄新車輪痕跡。


    在他們通過沙牙樹、筆直前進的當兒,樹林突然消失,周圍也明亮了起來。


    不久之後,視野豁然開朗,遼闊的河穀村莊出現在眼前。緊鄰的房舍冒出了細細的煙霧,一層層的梯田則淹沒了斜坡。最引入注目的高煙囪,應該就是溫澡堂吧。


    一間守衛小屋像是要堵住通往村子的道路一般佇立在那兒。坐在小屋前的兩名年輕士兵確認了艾琳他們的身影後,便倏地站了起來。


    他們拿起矛,並在準備質問來者身份的時候,注意到尤哈爾的臉。士兵們卻都像是結凍了一般停下動作。


    “閣下!”


    尤哈爾對著挺直背脊行最敬禮的他們輕輕點頭,平靜地道:“工作辛苦了,守衛長在哪裏?”


    其中一名士兵維持著最敬禮的姿勢回答:“奧爾千戶長現在正在定時巡視!”


    “嗯,”尤哈爾沉吟道:“定時巡回的路線也包括‘門’嗎?”


    士兵不明白尤哈爾為什麽會問自己這個問題,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門’附近很危險,所以通常是不會過去,不過要是有什麽問題的話,還是會繞過去看看的。”


    “是嗎?那等到奧爾千戶長一回來,就麻煩你請他到我這裏來一趟。我們會在首領家停留一陣子,我想告訴他這段行程和我們來這裏的目的。”


    “是,遵命!”


    ※


    一層層梯田的邊緣,都用黑色的石頭堆積成擋土牆。那些石牆上處處開滿了藍色的小花,隨風搖曳著。夕陽的光芒溢滿了河穀,耕地的土壤暖洋洋的味道乘著春風飄蕩著。


    艾琳他們走下了梯田之間的小徑,彎著腰在田裏工作的女人們全都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直起腰杆子俯視著他們,幫忙母親的孩子們也都用受驚嚇的幼犬般的眼神,看著他們。


    孩子們突然迅速地跑過小徑,大概是要去首領家通知客人的來訪吧。


    接著……艾琳忽然聽到了一陣歌聲,女人們望著這裏,唱起歌來。


    聽到那旋律的瞬間,一股讓胸口緊繃的懷念感覺湧了上來,讓艾琳不由得抓緊了韁繩。


    好久好久以前,母親她們也哼過這樣子的歌曲……對了,當脖子上掛著允許進入鬥蛇村證件的行商人們來的時候,出迎的女人們便會詠唱這首歌。這是歡迎歌,雖然調子有點兒不同,不過非常相似。


    這首歌該不會是從這個地方傳出來的吧?在新的鬥蛇村建成時,這首歌便跟著流傳下去……


    人們從散布在穀底的房舍中出來,抬頭看著這裏。


    四處亂竄的雞被馬嚇壞了,一邊發出淒厲的叫聲、一邊到處逃竄,孩子們則爬上了山羊柵欄,一麵互相打鬧,一麵看著艾琳他們。


    在首領家前麵,有四名男女站著等待艾琳他們的到來,大家全都麵帶微笑,大概是首領的家人們吧。


    首領應該是站在最中間的年長男人,他看起來已年過六十,頭發和短短的胡子都混雜了不少銀白色,不過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是個氣宇軒昂的男人。


    男人仔細地端詳了尤哈爾的臉之後,才突然發現他是誰,睜大了眼睛。


    “哎呀呀……”尤哈爾微笑。“距離你上次來訪,已經超過十年了吧?我都老了不少,您卻還是數十年一日呢!”


    首領搖搖頭。“不不不,我也老了。”然後,首領立刻改變了口氣:“歡迎蒞臨,昨晚月明星稀,大家都還在說那是什麽好預兆呢。”


    首領大聲說完迎賓致詞,對尤哈爾深深地低下頭去,旁邊的女人們便開始鼓掌,用明快的旋律唱起了歡迎歌。


    等到她們唱完,尤哈爾便重新開口說道:“謝謝你們的歡迎,看到首領和各位都很健康,真是太好了。非常抱歉,我沒有提前通知就突然來訪,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夠在這裏住上幾天。”


    “太好了!這可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幸福。如您所知,這裏是什麽都沒有的地方,但還是請您放鬆心情在這裏留宿,無論幾天都沒關係。”


    首領完全沒有表露出對尤哈爾的突然來訪或是和他一同前來的艾琳好奇,他用洪亮的聲音這麽說完以後,便招呼一行人到家裏去。


    護衛的士兵們並沒有到裏麵去,而是跟村


    裏的男眾一同去照料馬匹了。


    從明亮的屋外進入土間時,艾琳暈眩了一下。


    這是非常大的土間,天花板很高,左側有汲水場和大爐灶。大概是正在準備晚餐吧,籃子裏放著洗好瀝水的青菜和切碎的粗黎克(注:蔥。)。烹煮的煙和煤炭染上了牆壁和天花板的粗梁,道盡了這個家經曆的歲月。


    小時候,母親會牽著艾琳的手帶她去祖父母家,那裏也是這種建築架構。果然不管在什麽地方,鬥蛇眾的生活方式都很類似。


    他們洗完腳後,踏上了寬敞的起居室,透過大大的窗戶可以聽到外頭的聲音。由於女人們經常做擦拭的工作,地板全都亮晶晶地發著光。


    圍爐的四麵仍鋪著冬季用的墊子。


    “即便到了這個時期,這一帶到了夜晚還是很冷哩。”


    請尤哈爾和艾琳在墊子上坐下後,首領便叫女人們快點拿茶來。


    尤哈爾在坐下的同時看了走廊一眼,詢問道:“卡瑪爾老先生怎麽樣了?”


    “喔,你是說爺爺嗎?他硬朗得很哩!隻不過呢,嗯,變得比較愛睡覺。他現在也在睡覺,要我去叫他起來嗎?”


    首領回答完後,尤哈爾搖搖手。“不了,不用特地把他叫起來。等他睡醒,心情好一點兒的時候,我再問他事情就好了。”


    在尤哈爾問首領那個人過得怎麽樣的時候,女人們迅速地準備晚餐,等到窗外殘留的夕陽消失時,掛在圍爐上的大鍋已經開始發出沸騰的聲音,味噌湯香噴噴的味道也溢滿了整個房間。


    “好了,我們就先用暖和的東西填填肚子吧!不過也不是什麽山珍海味就是了,”


    說話口吻已經變得相當熱稔的首領半蹲著拿起放在旁邊的蛋,俐落地打了好幾個蛋在火鍋裏,然後把半熱的蛋、煮好的蔬菜和肉撈起來,盛在富有光澤的白米飯上。


    這段時間,兩名年紀看起來像是首領的媳婦和女兒的女人奉上了芳香的茶。


    “這看起來真好吃——那我就不客氣了喔。”


    看見尤哈爾拿起筷子,率性地將碗裏的菜和飯攪拌均勻,開始吃了起來,艾琳也稍微點一下頭,拿起了沉重的碗。


    用筷子戳破蛋之後,濃稠得讓艾琳驚訝的蛋黃覆蓋住白飯。煮得恰到好處的白飯粒粒分明,味噌風味的蔬菜和肉的香醇湯汁滲進飯裏,混雜著蛋黃深刻的美味,好吃得令人讚不絕口。


    空腹被填滿了,身體也輕鬆了一些,尤哈爾一邊暍著茶,一邊開始對首領說明他們突然來訪的原因。


    首領和女眾們都停下了剝果皮的手,興味盎然地聽著尤哈爾的話。


    “嗯……‘牙’嗎?”聽完之後,首領不可思議地歪歪頭。“哎呀,世界上奇妙的事情還真多哩。各個地方的村子裏,竟然都發生了‘牙’集體病死的事件啊。”


    艾琳驚訝的脫門而出:“這一帶的村子裏沒有發生這種狀況嗎?”


    首領將視線移到艾琳身上,點點頭。“沒有喔,從來沒有發生過。”


    尤哈爾伸出手,從身邊的袋子裏拿出文件,遞給艾琳。


    “就如同首領說的,這個村子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牙’大量死亡的事件,就是因為這一點,我才帶你來這裏的。”


    聽到尤哈爾對艾琳說話的口吻非常禮貌,首領的臉上掠過了一絲訝異的神色。


    尤哈爾看見他們的表情之後,苦笑著說:“這位女士曾經救了大公一命。”


    艾琳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看著尤哈爾。


    艾琳一直以為身分地位較高的尤哈爾對自己使用敬語,是為了隱藏自己的身分,偽裝成護衛官的緣故。


    (可是,如果尤哈爾真的是因為惦記著這件事情,才用這種彬彬有禮的方式和自己相處的話……)


    比起高興,羞赧和不知所措的感覺反而一擁而上,讓艾琳低下了頭。


    聽完尤哈爾的話後,首領顧不得艾琳的情緒,逕自露出了滿臉的笑容。


    “哎呀呀!真不傀是多加米羅哩。讓這樣子的貴人來到寒舍,真是無限的光榮。”


    艾琳眨眨眼。


    (多加米羅……?)


    就在艾琳納悶地重複說了一次這個字眼時,她感到一陣雷擊似的衝擊。


    “……您剛才是說多加米留嗎?”艾琳沙啞的問。


    首領有些驚訝地挑起眉毛:“咦?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


    艾琳搖搖頭,她感覺到冰冷的僵硬感在額頭上擴張,讓她說不出話來。


    “您剛才是說多加米留吧?”


    首領一邊搔著下巴,一邊點頭:“啊?不,我是說多加米羅喔。看你那雙綠色的瞳孔,你應該是多加米羅吧?”


    艾琳驚愕地注視著首領。


    沒有錯,這位首領說的多加米羅,就是多加米留——綠瞳之民。


    (可是,為什麽……)


    這個人知道綠瞳之民嗎?


    在諸神之山另一頭發生的那樁慘劇,不是被這個王國的人們封印起來、堅決保守的秘密嗎?


    越過山脈,來到這一邊來的綠瞳之民對自己的過去感到悔恨交加,以霧之民的名字為人們所知。知道綠瞳之民——這個從遙遠鄰國來到這裏的人們的名字的,應該隻有他們、艾琳自己、真王、大公,以及耶爾而已……


    艾琳和尤哈爾忽然四目相交。


    尤哈爾麵帶安穩的表情,看著艾琳的反應——艾琳注意到他的表情所代表的意義之後,倒抽了一口氣。


    (這個人……)


    知道。


    艾琳感到口幹舌燥,呼吸急促。


    尤哈爾知道,隻要讓自己和首領見麵,首領就會說出綠瞳之民的事,所以他才把艾琳帶到這個村子來的……


    在眼前的景色動搖扭曲的混亂思緒之中,艾琳拚命地試圖保持冷靜。


    “還好吧?你的臉色很不好看喔。”首領擔心地詢問。


    艾琳搖搖頭。“我沒事——隻是有點兒驚訝。”


    瞥了尤哈爾一眼,艾琳用顫抖的聲音問首領:“對了,您是從什麽地方得知多加米羅這個名詞的呢?”


    首領露出一副不知道艾琳為什麽會問這種問題似的表情,眨眨眼。


    “也不是從什麽地方……我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哩。在這個村子裏,隻要誕生的孩子有一雙綠色的眼睛,大家就會說:‘喔,那個孩子是多加米羅。’”


    艾琳睜大了眼睛。


    “有綠色眼睛的孩子在這個村子裏誕生嗎?”


    首領麵露不悅地點點頭。


    “有啊,不過沒那麽多就是了……我的孫女就是多加米羅喔!”


    這麽說完,首領便對女人們喊了一聲:“喂。”


    年輕的女人點頭站了起來,走出走廊大聲地喊著女孩的名字。


    一名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走進和室來。她剛才應該一直在後麵的房間裏吧。


    “來這邊,跟客人打招呼。”


    被祖父這麽一說,小女孩便害羞地走近,在艾琳他們麵前坐了下來,行了一個正式的禮。


    當這個孩子抬起臉來的時候,艾琳沉默地端詳著她的眼睛——如同首領所言,這個孩子的眼睛是綠色的。


    晚餐結束,當女眾們開始準備鋪床時,艾琳遂靜悄悄地走到外頭去。


    冷冽的山中夜氣撫過艾琳的肌膚,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山穀被黑暗包圍,從家家戶戶流泄出來的燈光看起來就像是螢火蟲的點點亮光似的。艾琳抬頭,看見滿天星光的夜空。


    凝視著這片懾人心魂的夜空,艾琳任憑思緒奔流。


    最初的鬥蛇村。


    這


    裏有擁有綠色眼睛的孩子,他們稱之為多加米羅。


    彷佛野火燒過原野一般,艾琳漸漸地看出了這代表的意義,不由得感到顫栗。


    (我為什麽沒有發覺呢……這麽明顯的事情。)


    直王將神聖的寶物“鬥蛇之笛”給了亞曼·哈薩爾,準許他騎乘鬥蛇。


    亞曼·哈薩爾跨上了鬥蛇,橫渡大河阿瑪索爾,擊敗哈疆。


    (這種事情,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真王的祖先是王獸使,並不是鬥蛇使。


    能夠操縱鬥蛇的並不是真王,而是綠瞳之民。


    (然後……)


    初任真王傑和綠瞳之民,過去在諸神之山的另一頭,應該是不斷進行殊死戰的世仇。


    為什麽自己沒有注意到呢?——理應是由真王建立的這個王國,卻操縱著鬥蛇。自己怎麽沒有注意到其中不可思議的地方呢?


    到目前為止,艾琳聽過的傳說全都有著奇怪的轉折,原因就是傳說有遺漏的部分。


    初任真王傑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學會操縱鬥蛇的方法的?


    如果光是靠著為了王獸的飼料而狩獵野生鬥蛇,或是從和敵方戰鬥的經驗得知的,她傳承給鬥蛇眾和鬥蛇騎士的知識未免也太詳細了。很明顯的,這些知識是來自把鬥蛇變成武器的綠瞳之民。


    那麽,是誰傳授出來的呢?


    不是霧之民,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綠瞳之民因為對過去的悔意而立誓永生遵守戒律,成為了四處流浪的守戒之民。既然這樣,將這些知識傳授出來的就隻有可能是他們,可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連遭到放逐的母親都那麽厭惡把鬥蛇當成武器使用,甚至為了守戒而舍命。他們非常清楚這會成為支撐這個王國的武器,所以絕對不會將操縱鬥蛇的方法——“操者之技”教給別人。


    那麽,除了變成霧之民的人們之外,這個王國裏還有其他綠瞳之民嗎?


    正當艾琳這麽想的時候,某個東西忽然在她的腦袋深處動了一下。那是記憶的片段。煙的味道,黎明的亮光……


    (啊……)


    仿佛眼睛深處亮起了燈火一般,艾琳看見了。


    對了——母親的日誌,有一個奇妙的小章節。


    由於艾琳在腦袋裏重複回想過無數次,仿佛烙印在腦海中的那個小節從眼底浮現。


    啊!好想去“遺民的山穀”,好想去那個飄著花香的山穀。


    隻要去了那裏,或許就能知道要用這種方式傳承技術的原因了……


    一陣顫栗爬遍全身,艾琳用手臂緊緊環抱住身體——身為霧之民的母親想見的遺民,究竟是誰……


    這個時候,艾琳身後的門發出“喀嚏”聲響。


    她回過頭,發現尤哈爾背著從屋子裏流泄出來的燈光,優閑地朝著這裏走過來。


    他伸了伸懶腰,呼吸了夜晚的空氣後,對艾琳露出微笑。


    “你早就知道這個村子裏有長著綠色眼睛的人出生了吧?”艾琳喃喃說道。


    尤哈爾點點頭,道:“我知道喔。那個女孩的大叔公,眼睛也是綠色的。我第一次和他見麵的時候,還嚇了一大跳,不過很可惜,大約在八年前,他就因為意外過世了。”


    “那個孩子的大叔公……”


    “就是首領的弟弟,我剛才確認過了,那個女孩的母親好像是大叔公的女兒,也就是所謂的表親聯姻啦!”


    “首領的弟弟和孫女……首領的家族當中,出現了很多綠色眼睛的人呢。”


    苦笑浮現在尤哈爾的臉上。“那是有原因的,嗯,不過也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而且首領還不想讓孫女知道,所以他才沒說……你想聽嗎?”


    艾琳一點頭,尤哈爾便開始說道:“據說在決定建這個村子的時候,大公歐希克·哈薩爾將所有的責任都交給了一個他非常信賴的男人。


    “歐希克·哈薩爾從部下中選出了有希望成為鬥蛇眾的人,然後就帶著他們和他們的家人來到這個山穀。建岩屋、造岩房、從卵開始養育鬥蛇……那個男人把這些東西全都教給了他們,育成了最初的鬥蛇眾。


    “既然得到大公強烈的信賴,想必那個男人一定非常優秀吧。不過該怎麽說呢,對於女人,他可能就有點隨便了。據說他在建築鬥蛇村的幾年之間,看上了某個鬥蛇眾的妻子,並讓對方懷了孩子。鬥蛇眾因此吵了起來,果然不出所料,男人離開了村子,沒何再回來。”


    “那個時候的小孩……”


    “沒錯,就是首領的祖先。”


    艾琳無意識地搓著冰冷的手。


    (……那麽,那個男人……)


    是不是綠瞳之民呢?


    果然,有誰……除了霧之民之外,還有綠瞳之民來到這個王國,把鬥蛇訓練為武器嗎?這樣的話……


    忽然,尤哈爾抓住艾琳的肩膀,把她拽到自己的身後。艾琳嚇了一大跳,不過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尤哈爾嚴厲的嚇問便劃破了黑夜。


    “滾出來!你在那裏幹什麽!”


    一條人影慢吞吞地從馬廄的陰影下出現了。


    是個男人,腰上還掛著劍。由於天色太暗,艾琳隻能模模糊糊地看見他的臉。當男人緩緩走近之後,遂立正站好,敬了一個禮。


    尤哈爾的手仍然放在短劍的劍柄上,問道:“你是誰?”


    影子用很難聽清楚的聲音回答:“奧爾千戶長……”


    尤哈爾皺起眉頭。


    “奧爾千戶長?我不是命令你巡邏結束之後立刻過來,為什麽會拖到這麽晚?”


    自稱奧爾的男人不太高興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口說:“因為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您正在用餐。”


    尤哈爾無言地沉默了一會,不過看來男人的回答就隻有這樣。


    “所以呢?難不成你就因此回避了吧?”


    男人點頭。


    尤哈爾皺著眉頭繼續詢問:“你躲在馬廄陰影下幹什麽?”


    男人聳聳肩,低聲回答:“我在等兩位把話說完。”


    尤哈爾瞪著男人,問道:“連燈都沒拿,還躲在馬廄的陰影下?”


    男人再次聳了聳肩膀。“這個村子就跟我家院子一樣,所以在這種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根本不需要燈。”


    毫無抑揚頓挫的口吻。


    尤哈爾板著臉聽完他的回答後,仿佛要趕走氣憤一般歎了一口氣,將手從短劍劍柄上移開。


    “你被分發到這個村子幾年了?”


    “十年了。”


    尤哈爾點點頭,用仍帶有些許怒意的聲音詢問:“今天下午,有沒有人比我們早一步通過‘門’?”


    奧爾千戶長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沒有。”


    尤哈爾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男人。“可是,在我們吹無音笛的時候,鬥蛇出現了‘中笛’的狀況,一定有人比我們早一步通過‘門’。”


    即便因為被黑暗包圍而很難看清楚,艾琳還是可以知道奧爾千戶長的表情完全沒有改變。


    他用低沉的聲音回答:“有一條鬥蛇經常出現‘中笛’狀況,那條鬥蛇在‘門’那裏很久了,我想應該就是它。”


    尤哈爾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男人,最後他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我隻是想確認這件事而已。辛苦你了,退下吧。”


    男人敬完禮,又踩著緩慢的腳步消失在黑暗中。


    等到看不見男人的身影之後,尤哈爾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接著,他用著像是在找藉口般的語氣說:“被派到偏遠地區赴任的士兵,多半都是那種男人。既然被指派為千戶長,他


    應該是有相當程度的戰鬥能力和操兵能力的男人,可是在這裏待了十年之久,就代表他過去大概有過什麽失策,或是幹了什麽不名譽的事。被派到這裏執行任務,八成就是為了挽回名譽吧。”


    (為了挽回名譽,待在這裏十年……)


    艾琳也在內心歎了一口氣。和家人離異,在這個封閉的村子住了十年,會有那種態度或許也是無可厚非。


    鳥兒在某處鳴叫。


    彷佛呼哨般的細長聲音橫過黑夜,消失了。


    3、穿暗之箭


    “來,請進——這就是這個王國最古老的鬥蛇岩屋。”


    駝背的老人驕傲地用拐杖指著山底下廣大的洞窟之後,便踩著踉嗆的腳步走進岩屋。


    首領趕緊抓住老人的手肘。“啊,爺爺你先站好,待在我旁邊。”


    老人不高興地甩開兒子的手。


    看見這一幕,尤哈爾忍不住露出微笑。


    “卡瑪爾老先生幾歲了?”


    被這麽一問,老人回過頭,大大張開幾乎沒有剩下幾顆牙的嘴巴回答:“今年八十七,很能活吧!好了,跟我來唄!”


    老人開始踏出腳步,拿著燈火的首領露出了莫可奈何的表情,對著尤哈爾挑了一下眉毛,便跟上了老人。


    岩屋幾乎是純天然的洞窟,有人工跡象的隻有鬥蛇遊泳的水路,整個岩屋內都非常潮濕,有時候甚至會有水滴從岩石天花板滴落下來。


    艾琳環視著洞窟往前定,忽然腳底打滑,差點兒跌倒。


    “留神!”尤哈爾伸手扶住艾琳,讓艾琳麵紅耳赤。


    “謝謝你……非常抱歉。”


    尤哈爾笑道:“這和你看慣的岩屋具有不同的風情吧?”


    “是的,仔細想想,其他鬥蛇村的岩屋裏都有非常多人工之處呢!像是把地麵弄平、建造焚火的空間減少濕氣、以及鑿出排煙的洞……”


    隨著腳步踏進岩屋的深處,潮濕的苔蘚味和鬥蛇的味道都濃了起來。鬥蛇眾應該在照顧鬥蛇吧。艾琳可以模糊聽見人們忙碌工作的氣息和聲音。


    “各位,這裏就是‘牙’的‘池’了。”卡瑪爾老先生自滿的聲音傳來。


    跟著首領他們踏進一間岩房後,腥味也隨之撲鼻而來。


    雙手拿著魚的男人看向這裏,戰戰兢兢地低下頭。他的腳邊放著裝了很多魚的籃子。


    “寇兒,沒關係,你繼續吧。”


    經卡瑪爾老先生這麽一說,男人便點點頭,然後一一把魚扔進陰暗的“池”裏。


    當魚滑著弧線掉進“池”的深處,鬥蛇的頭便迅速地伸出來,一口把魚吞下去,同時濺起大量的水花。三條左右的鬥蛇互相撞擊彼此的身體,張開長滿尖牙的大嘴搶奪不斷掉下來的魚。


    艾琳皺起眉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鬥蛇。


    (……好小……)


    它們比艾琳看過的所有“牙”都小得多,如果這是“牙”,其他的鬥蛇大概更小吧。可是,它們的動作卻敏捷、活潑得令人歎為觀止。


    “這個村子裏的‘牙’……”尤哈爾說道:“特征就是體型較小,但動作敏捷。在偵測敵情和夜襲的時候使用烏翰的‘牙’,已然成為鬥蛇部隊的習慣了。”


    首領他們露出驕傲的微笑,點點頭。


    “飼料隻有魚嗎?”


    艾琳才問完,卡瑪爾老先生便沉下臉。


    “那當然——我聽說後來的村子都喂鬥蛇吃山羊肉了,但是那麽做的話,會讓鬥蛇生病的。畢竟鬥蛇本來就是吃魚的生物啊。”


    首領幹咳了一聲,對艾琳挑起眉毛。


    “野生鬥蛇也吃野獸,不過一般來說是吃魚的,所以咱們從很早以前開始,就是喂鬥蛇吃魚的。”


    “那特滋水呢?”


    “有喂喔,我們給‘牙’喝一大堆。”


    獲得首領的許可後,艾琳把臉靠近放在岩房角落、裝滿特滋水的桶子,嗅嗅味道——和艾琳熟悉的味道如出一轍。


    首領他們和善地回答艾琳的問題,讓艾琳了解除了飼料是魚這一點之外,其他方麵都和其他鬥蛇村一樣。


    當艾琳說出自己想要檢查“牙”的性別時,卡瑪爾老先生瞪大了眼睛,不過他們對尤哈爾的敬意相當深,所以當艾琳走進冰冷的“池”裏,用熟練的手法開始檢查僵化的“牙”時,首領和寇兒也出力協助。


    “牙”全都是公的。


    “這麽一來,問題就出在飼料上了?”


    走出岩屋後,尤哈爾一麵因為刺眼的光線扭曲了表情,一麵說道。


    艾琳抖著變成紫色的嘴唇,搖搖頭。


    “有可能,不過我覺得應該不是。就算隻喂魚這一點造成了某些影響,還是有無法解釋的謎。”


    “喔?”


    大家全都停下腳步,看著艾琳。


    “托卡拉村的‘牙’全數死亡的原因是卵阻塞。也就是說,母的‘牙’才會死亡。可是,這個村子裏從來沒有發生過‘牙’大量死亡的情況——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能想到的理由就隻有兩個。


    其一,即使‘牙’是母的,隻要喂魚當飼料就不會發生卵阻塞的可能性。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吧。”


    首領抬起眉毛。


    “為什麽?”


    “如果‘牙’是母的,並且在性徵成熟後健康地活下來,就一定會留下產出無精卵的紀錄——就算沒有調查鬥蛇性別的習慣,在我剛才問問題的時候,卡瑪爾老先生和首領也都完全沒有提到這回事吧。”


    卡瑪爾老先生沉吟道:“……確實是沒聽過這種情況哩。”


    尤哈爾催促地說:“第二個可能性呢?”


    “從過去到現在,這裏從來沒有出現過母的‘牙’——這個可能性——不過,如果真是如此,為什麽這種狀況能夠持續發生兩百年以上?以幾率來說,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這裏挑選‘牙’的方式,也和其他村子一樣。”


    尤哈爾和首領都低聲說:“原來如此,的確是這樣哩——這裏和其他村子有什麽不同之處呢……”


    聽見尤哈爾一邊摸著下巴、一邊這麽喃喃說著,艾琳又開口:“在我之前聽到的種種狀況當中,完全沒有不同的地方。換言之,或許是平常不會注意到的小地方也說不定。也許是村子立地的條件——氣候、地形、生物出生的地方,和長大的場所等等,這些條件都會對其生態造成很大的影響。”


    三個大男人都像是被表情認真的艾琳說的話給吸引一般,入神地聽著。


    “因此,或許沒有人察覺的條件,就是讓大家自然而然地不去選擇母鬥蛇的卵的。”


    聽到這句話,卡瑪爾老先生便“嗯”了一聲,點點頭。


    “你有看過采集卵的過程嗎?”


    “沒有,我沒看過。”


    “那就帶她去看吧。不管什麽事情,都還是先做了再說,這樣最好。畢竟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搞不好會發現和耳朵聽見的不同的東西嘛!


    “現在正好也差不多是產卵的時期了,嗯,現在采集卵是還太早,不過光是看卵在什麽地方,也能學到東西吧。”


    艾琳的臉上綻放出光彩。


    “是,麻煩你務必要讓我看看。”


    “好,既然這樣,就由我帶你去吧。”首領接著說:“可是,我得先把話說在前頭,采集鬥蛇卵絕對不是什麽簡單的工作,剛產完卵的鬥蛇非常興奮,所以得在空氣突然變冷、鬥蛇的動作變得遲緩的黃昏時分,或是鬥蛇經常在睡覺的黎明前去池塘才行。不管是哪個時刻,都讓人很難看清腳下,因此隻要一踩錯地方,就有可能掉進河裏喪命……”


    這麽說著的同時,首領的臉上也布滿


    了陰霾。


    看見他的表情後,尤哈爾小聲地說:“對了,他也是這麽死掉的呢。”


    首領點點頭。“而且他是個非常謹慎的男人哩。他和同伴兩個人去采集卵,卻隻有那家夥沒有回來,跟他一起去采集卵的家夥隻聽到他叫了一聲,接下來就隻聽得見水聲了。”首領看著艾琳,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們說的是我弟弟——那家夥也是多加米羅喔!他是昨天我跟你介紹的孫女的外公,人很老實、膽小,不過是個和善的家夥哩。他是個很棒的鬥蛇眾。”


    卡瑪爾老先生幹咳了一聲。“別說了……說了也於事無補。”


    首領點點頭,彷佛要甩掉黑暗的思緒般搖搖頭,然後邁開了步伐。他身上濕淋淋的衣服發出了摩擦的聲音。


    就在艾琳打算跟在他身後踏出步伐時,忽然覺得好像有人在看著自己,於是轉過了頭。


    士兵站在岩屋旁的樹木之間談笑,其中有一名男子一聲不吭地看著這裏。


    (那是昨天的……)


    雖然在黑暗中沒辦法看清楚長相,不過就體型和氣質來判斷,那名男子大概就是奧爾千戶長。他粗粗的濃眉下,有著一雙細細的眼睛。而現在,那雙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艾琳瞧。


    由於卡瑪爾老先生預告明天黎明的時候會起晨霧,所以大家便決定在當天黃昏再去看鬥蛇卵。


    雖然首領自告奮勇地說要帶艾琳去,不過那個喂“牙”吃魚的中年鬥蛇眾寇兒卻特地跑到首領這來,貼心地提醒首領昨天已經泡在“池”裏好長一段時間了,要是再跳到傍晚的池塘裏去,搞不好會因為身體受寒而導致腰痛舊病複發。


    寇兒的貼心大概讓首領很高興吧。即使嘴上說著腰痛沒什麽大不了的,他還是將帶路的任務交給了寇兒。


    在寇兒的帶領下,尤哈爾和艾琳踏上了黃昏的道路,前往沼澤。


    在他們走到進入這個村子時通過的那一大片沙牙樹旁時,太陽已經西沉,風也冷了起來。


    “飼料魚就是在這個池塘裏捕獲的吧?”艾琳一麵看著路上的貨車輪痕跡,一麵說道。


    寇兒點點頭。


    “是,小孩子會把早上捕獲的魚送到村子裏去。”


    不久之後,艾琳聽見很大的水聲,隨即看見了池塘。


    從山上流下來的溪流相當湍急,不過大概是因為岩盤很硬的關係,溪水還是沿著地形蜿蜒蛇行,到了轉角的地方水流便會淤積,形成了如同小湖般的水窪,小小的瀑布就是從這些水窪中一層層地向下流。


    微暗的黃昏河穀中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輕霧,水窪邊緣的乾枯蘆葦在河水流過的時候,便發出沙沙的幹燥聲響。


    “這裏。”


    寇兒的低語聲傳來,伸手召喚艾琳他們,他的身影看起來非常模糊。


    寇兒站的地方距離溪流隻有一點點距離,水窪裏的水滲到河川外麵,讓地麵變得泥濘,比人還高的蘆葦生長茂盛。


    一股令人不快的甘甜味道飄來,讓艾琳立刻緊張地顫栗。


    如果被野生鬥蛇攻擊,就算有無音笛也無力回天,和從幼獸時期就被切掉耳蓋的養育鬥蛇不同,野生鬥蛇的耳朵有耳蓋,所以就算用無音笛阻止了一條鬥蛇,其他的鬥蛇也會趁此機會蓋上耳蓋,襲擊而來。


    不過,兩個人還是把無音笛含在嘴裏,擺出隨時都可以吹響的姿勢,朝著寇兒所在的地方接近。


    “大概是這個時候吧。”寇兒小聲地說:“鬥蛇動作最遲鈍,你們看。”


    在寇兒手指的草叢中,兩個人看到了鬥蛇的尾巴尖端。


    “當它們呈現那種姿勢的時候,就算有一點點動靜,或是有人類的味道,它們也不會有所行動的。”


    寇兒靜悄悄地指向另一個地方。


    淡青色的暗影中,有一個隆起的東西——是巢。在堆滿了枯萎的蘆葦和野草的地方,可以看見好幾顆卵,從水窪中流出來的水稍微浸濕了那個巢。


    “你們就是要采集那種卵嗎?”艾琳悄聲問道。


    寇兒點點頭。


    “是。”


    “養成‘牙’的卵也是嗎?”


    寇兒點頭點到一半,便聳聳肩說:“今年不是養成‘牙’的年分,就算是養成‘牙’的年分好了,我們也不會把那個家夥養成‘牙’。”


    艾琳眨眨眼:“為什麽?”


    寇兒苦笑:“呃,該怎麽說呢?就是迷信啦!傳說‘泡在上水窪的家夥長不好’。”


    “水窪……?”


    寇兒指著溪流。這裏的人大概習慣叫那一層一層的積水為水窪吧。隱藏在蒼鬱茂盛樹蔭下的上水窪很小,從上遊流下來的水底水窪停留一下,便立刻變成小瀑布流下來。


    “那種積水的地方就叫做水窪。我們會把泡在同一個水窪的流水中的巢裏的卵養在同一個‘池’裏。不過,那裏的巢距離上水窪太近了啦。到了采集養成‘牙’的卵的年份,我們會到比較下麵的水窪去……”


    話說到一半,寇兒便指著蘆葦原野的方向。寇兒指著的下水窪很大,水流緩緩地眾積,看起來烏漆抹黑的,在那池水湧向的前方,確實也有一個枯蘆葦堆。


    “我們會選那種巢裏的卵喔。”


    艾琳端詳了那個巢一會兒,然後壓低身子,靜悄悄地撥開蘆葦,踏上了濕地。


    “艾琳?”


    尤哈爾驚訝地質詢,可是艾琳並沒有因此停下腳步。


    她一步一步地接近,並輕輕伸手摸了卵和浸泡著巢的水。


    接著,她謹慎地轉過身體,走到下方的巢去做了同樣的動作。


    (……是溫的!)


    一開始那個巢的溫度和這個巢明顯不同。


    上水窪的水流動得比較快,而下水窪的水則會暫時淤積,再加上上方沒有樹蔭,所以水溫才會因為白天的烈日而升高。而且,巢是用鬥蛇額或黏液和著土做成的,在長時間浸泡在水中之後,覆在土壤上的枯草和枯蘆葦便有可能開始發酵、發熱。接近上水窪的巢一直受到冷水的衝刷,因此熱度才會冷卻。


    就在艾琳想要更仔細觀察巢的時候,她突然聽見“咻”一聲類似弦的聲音。艾琳驚訝地回過頭,看到尤哈爾仿佛被人推了一把似的踉蹌了一下,背上還插著一支箭。


    “尤哈爾!”艾琳激動的大喊。


    尤哈爾的大吼聲也幾乎在同時響起:“快逃!”


    可是,艾琳卻朝著尤哈爾跑去。她的眼角瞥見了寇兒撥開蘆葦落荒而逃的模樣。


    跑到跪著躲在蘆葦之間的尤哈爾身邊後,艾琳輕輕地摸了一下箭。


    太陽已經下山,連眼前的尤哈爾都看起來朦朦朧朧的,不過艾琳還是確認了他的肩膀、胸部,以及箭的位置,顫抖的吐出一口氣。


    “沒有射中要害。”


    尤哈爾點點頭。


    尤哈爾也在顫抖,傷口應該讓他感到疼痛萬分,不過他還是咬著牙調整呼吸,以免發出聲音。他豎起手指,暗示艾琳不要出聲之後,便開始打探周圍的狀況。


    森林的旁邊發出了有人移動的沙沙聲,還有說話聲,艾琳聽不懂那個發音奇妙的語言在說些什麽。


    (……外國話?)


    正當艾琳這麽想的時候,她突然聽到了某個人“嘖”了一聲,距離近得令艾琳驚訝。


    “快點過來,在這附近!他應該已經中箭了,給我找!”


    聽見這個語帶怒意的聲音後,艾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是那個奧爾千戶長的聲音!


    好幾個男人聽從奧爾命令而跑過來的聲音,傳進了艾琳耳裏。他們正用外國話說著什麽。


    “用我們的語言說話,這群畜生。”奧爾不屑


    地說道。


    “別把女人殺掉啊,她可是比綁架鬥蛇眾有價值多了;:”


    接下來的話,艾琳就聽不清楚了。夜越來越深,已經完全看不見人影了,可是艾琳還是可以從聲音得知他們正慢慢地撥開蘆葦,朝著這裏接近。


    如果再一直待在這裏的話,就會被抓走——可是,要是有什麽動作,對方就會發現他們的藏身之處了。


    艾琳聽見了些微的金屬聲,尤哈爾大概已經握住短劍的劍柄了吧。在令人窒息的恐懼之中,艾琳迅速地轉動著刪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那個男人會攻擊自己?為什麽這裏會有外國人?


    艾琳拚命地把這些一擁而上的混亂思緒壓在一旁,開始專心思考現在該怎麽辦才好。


    尤哈爾受了重傷,要是打起來的話,應該會被殺死吧。然後,自己也會被抓住……


    別把女人殺掉啊,她可是比綁架鬥蛇眾有價值多了……這句話不斷地在艾琳的耳中盤旋。


    若是被抓到了,一定會被帶到某個地方去遭人利用——事情要真的變成這樣,艾琳情願一死了之。


    年幼的兒子和丈夫的臉浮現在艾琳眼前,淚水盈上眼眶,讓艾琳咬緊牙關。


    男人們不斷地靠近,在他們接近的聲音中,艾琳聽到了某個另外的聲音混雜在其中——察覺那個聲音發出來的原因之後,艾琳不由得頸子發涼。


    是鬥蛇。鬥蛇開始行動了。它們可能聞到了尤哈爾的血的味道了吧。


    艾琳靜悄悄地拿起無音笛,放在嘴唇上。


    聞到鬥蛇的味道、嘴唇觸碰到冰冷的金屬的那一刹那,遙遠的記憶有如尖刺一般,在艾琳的心頭鮮明地蘇醒了。


    泅泳的大群鬥蛇、母親白皙的手、用牙齒咬住的短刀,還有……


    有如閃光一般,一個想法怱地浮現在艾琳的腦海中。


    艾琳用力抓住了尤哈爾的手,並對驚訝抬起頭的尤哈爾說:“你跑得動嗎?”


    尤哈爾點點頭。


    “那就請你相信我,跟著我來!”


    艾琳一站起來,便一鼓作氣地朝河川的方向跑去。


    艾琳看不見自己的腳下,也不知道自己踩過了什麽、被什麽東西刺到,隻是一個勁兒地狂奔著。


    怒吼聲在背後響起,男人們撥開蘆葦,迅速地追趕而來。


    水聲變大了,水的味道和鬥蛇的味道衝上了臉龐,跟在艾琳身後的尤哈爾呼吸節奏越來越亂,開始變得痛苦了。


    擋住前路的蘆葦消失,地麵也變硬了。是岩石。踩上濕濕滑滑的青苔時,艾琳的腳滑了一下,雖然沒有跌倒,但還是扭到了腳踝,過度的疼痛讓艾琳忍不住叫了一聲。


    天空的亮光朦朦朧朧地照亮了河麵,艾琳看見了又黑又長的影子發出啪啪的水聲滑過河川。


    艾琳一腳踏進了河裏,水流的強度超乎艾琳的想像,壓住了她的腳。


    “逃到河裏是行不通的,水流太急了。”尤哈爾痛苦的聲音傳來。“而且還有鬥蛇……”


    聲音驟然中斷,緊接而來的是重物撞上岩石的聲音。


    “尤哈爾!”艾琳轉過身,跑向尤哈爾。尤哈爾呻吟著站起身。艾琳把自己的身體擠進他的身體下,半背著尤哈爾站了起來,然後死命朝著河邊走去。


    有好幾條大大的東西逆流泅泳著,濺起來的浪頭發出白色的光芒。艾琳可以感覺到距離自己非常近的地方,就有鬥蛇移動的氣息。


    追趕而來的男人們大概也察覺到鬥蛇蠢動的氣息了吧。他們在蘆葦原野中間,開始交談起來。


    “沒辦法!不能讓那家夥活下去!把他射死!就算射到女人也沒關係!”


    弓弦的聲音伴隨著奧爾的怒吼聲響起,箭也開始咻咻地落了下來。


    就在艾琳覺得自己的右耳邊傳來了一聲巨響,一陣炙熱疼痛的感覺便爬過耳垂。左手肘也感受倒像是被棒子打到似的衝擊,下一瞬間,燃燒似的疼痛遂襲擊而來。是箭擦過身體的關係。


    壓倒蘆葦的聲音響起,好幾條鬥蛇彎著身體,從蘆葦之間滑了過來。


    艾琳的心跳飛快。


    艾琳把手指放上嘴唇……就在手指碰到嘴唇的瞬間,艾琳看到了母親的臉。


    那是一張非常哀傷的臉。


    你知道吹了這個呼哨之後,會發生什麽事吧——艾琳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母親的詢問聲。


    (媽媽。)


    閉上了眼睛一瞬間,艾琳凝視著浮在心頭的母親的臉。


    接著,她睜開眼睛,吸了一大口氣。


    鬥蛇們扭著身軀,露出了利牙……這一刹那,艾琳吹響了高亢的呼哨聲。


    又細又高的複雜呼哨聲傳出,然後消失在陰暗的河麵上。


    鬥蛇的黑影停止了動作。


    彷佛等待暗號的獵犬一般,它們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艾琳。


    艾琳的呼哨吹出高音、低音,並在最後複雜的抑揚頓挫之後,變成了強烈的聲調——這一瞬間,鬥蛇的影子全都軟化了下來。


    它們就像小狗一樣,迅速地朝著艾琳接近。


    艾琳背著尤哈爾,抓住了某條最接近自己的鬥蛇角,攀上了它的後背。


    “尤哈爾!緊緊抱住我的身體!”


    尤哈爾發出呻吟,困難地用手臂圈住了艾琳身體。


    鬥蛇開始奔馳,刹那間,水就潑上了艾琳的臉,等到艾琳回過神來,兩個人已經在河上了。


    箭咻咻地落下。


    艾琳拚命地抓著角,不過因為受傷的左手使不上力,她的手便從左邊的角上鬆開了。這一瞬間,鬥蛇開始劇烈地掙紮。


    (要摔下去了!)


    就在艾琳感到顫栗的同時,一隻粗粗的手臂伸了過來,抓住了鬥蛇左邊的角。


    “右邊的角也……”尤哈爾用嚴厲的聲音說道。


    艾琳放開了角,將位置讓給尤哈爾。


    尤哈爾代替艾琳抓住了鬥蛇角,手在角上滑動探尋,接著在某一點停下動作,然後從微妙的角度握住那一點。鬥蛇怱地彈了起來!它朝著正前方,像是逃命似的努力遊去。


    “隻要抓住鬥蛇的角,”沙啞的聲音在艾琳的耳邊響起。“黑鎧就不會輸給任何人?”


    鬥蛇乘著激流,來到水池邊緣便靈巧地避開,敏捷地順流而下。


    月亮升起了嗎?鬥蛇飛也似的遊過閃著些微白光的河川。


    4、阿瑪索爾的領主


    在張牙舞爪的樹枝消失後,艾琳看見了皎潔的月光,不過這也隻有一瞬間,因為黑夜立刻又蒙蔽了視野。在黑暗之中,艾琳和尤哈爾把一切都交給鬥蛇,不停地順流而下。


    自從他們騎上鬥蛇之後,已經過了大半天了,可是隨著激流而下的鬥蛇速度依舊迅速不減,從溪流來到流向大河阿瑪索爾的支流時,街道沿路的民房都還亮著燈。


    忽然間,身體下方的鬥蛇猛然下沉,讓艾琳嚇了一大跳。


    這一帶的水很深,腳無法踩到底,所以對於身材較小的野生鬥蛇來說,背著兩個成年人不停地遊泳,應該是相當累人的事吧。


    鬥蛇拚命地扭動著下沉的身子,抬著下顎繼續遊著。


    艾琳聽見尤哈爾痛苦的喘息聲逐漸加速,於是鼓勵他:“請再加把勁,現在已經看得到人家了。我們找個地方從鬥蛇身上下來,找戶人家求救吧。”


    尤哈爾在痛苦的呼吸下說了些什麽,但是水聲讓艾琳無法聽清楚。


    “什麽?不好意思,請你再說一次。”


    “就這樣、直接離開阿瑪索爾。這條支流和……阿瑪索爾、匯流的地方,有一條、小水路。我們就走……那條水路。”


    艾琳點


    點頭。這裏是尤哈爾的故鄉,這一帶對他來說,應該就跟自家院子一樣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人家而放鬆了緊繃情緒的關係,艾琳覺得傷口的疼痛加劇了。手肘受的傷似乎比想像中嚴重,從左手肘到後背的筋彷佛被挑起似的發疼,出血讓艾琳的身體冷得不像話。尤哈爾的呼吸也漸漸變淺,艾琳不由得擔心起他能不能撐到那條水路。


    鬥蛇在緩慢的水流上載浮載沉,拚命地泅泳著。


    艾琳在心中對鬥蛇道歉。


    (……你一定很難受吧,對不起,加油喔……加油……)


    當遼闊的大河河麵出現在眼前時,尤哈爾將鬥蛇角向右拉了一下。


    鬥蛇一頭鑽進了在蒼鬱的樹木枝啞茂盛的陰影下而顯得陰暗的小水路。


    黑暗封閉了視野,艾琳什麽都看不見。鬥蛇沿著隻容得下一條鬥蛇的小水路直遊到最後,樹木全數消失,視野也跟著豁然開朗。


    艾琳眨了眨眼睛。


    水路仿佛被夾住一般,遼闊的草地平緩地向兩旁延展開來。草地的深處是一座古老的大宅邸——好像是領主的宅邸。有幾個窗戶露出了燈光,飄散出微微的炊煙味。


    水路的旁邊有一間小屋。燈火從小小的窗戶流泄出來。


    “從鬥蛇上下去……”尤哈爾痛苦地用喉音說道:“到那間小屋去、求救……隻要報上我的名字……”


    艾琳低下頭鑽過尤哈爾的手臂,讓僵硬的身體從鬥蛇上滑下來。跳進暗得看不見底的水中讓艾琳感到恐懼,所幸水路意外的淺,水淹到胸口的時候,艾琳的腳尖就著地了。


    艾琳用沒有受傷的手抓住土堤,掙紮著爬上草地。


    她試圖站起來,可是膝蓋卻怎麽也使不上力。艾琳咬著牙半爬著接近小屋,然後用拳頭敲了門。


    門猛然開啟,某個人倒抽了一口氣的聲音傳來。


    四周亮了起來,這陣刺眼的光芒讓艾琳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你是誰啊?怎麽了……”


    艾琳對著蹲下來的男人用沙啞的聲音求救。


    “……請幫幫忙!尤哈爾在那裏的……水路裏……”


    聽到這句話,男人便快跑而去。


    艾琳把身體靠在門口,在朦朧的意識中,她聽見男人對尤哈爾說了什麽。


    男人跑回來一趟,從小屋旁邊拿出一個很大的東西之後,又跑回尤哈爾身邊。那是一個類似籠子的東西,男人在鬥蛇前後的水路牢牢地嵌上那個東西後便將之推倒,壓住鬥蛇的頭尾。


    (……是鬥蛇柵)


    小時候,艾琳曾經看過鬥蛇騎士那樣把鬥蛇困在水路之中。下知道為什麽,在籠子碰上鬥蛇的頭部之後,鬥蛇就不動了。


    看到男人從鬥蛇身上抱下尤哈爾以後,艾琳便失去了意識。


    ※


    有好長一段時間,艾琳一直聽到細微的樂聲從遙遠的黑暗底部傳來。


    撥著弦的樂聲突然變成了光的聲音,艾琳彷佛看見它閃耀著光芒在天空飛舞的模樣。


    啊,又要交配了,艾琳心想——凝視著在日光中飛舞的兩頭王獸毫不掩飾興奮地相愛,艾琳高興的同時,也感到一陣苦悶刺向心頭?


    ——王獸孩子的增加讓直王格外高興。


    官員們明亮的聲音。


    王獸的增加是為政者的喜悅,但同時也是威脅吧。


    為政者們會選擇哪條路呢?增加王獸的路?還是抹殺王獸的路……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自己又該怎麽做——這個想法和別的記憶結合在一起,讓光和埃格的身影在不知不覺中消失,獨留艾琳一個人在微暗的房間裏。


    ——不能做這種事……


    隨著呻吟似的聲音,氣息拂上了艾琳的耳朵。


    ——我們的小孩打從出生就得背負淒慘的重擔。


    艾琳搖搖頭,哀傷和憤怒從她的心底湧出,轉化成淚水流了下來。


    ——我不會覺得,要是自己沒被生下來就好了。


    就算我在出生之前就知道自己的人生會是這樣。


    生物是無法選擇自己的誕生的。


    無論是什麽生物,都隻能在自己誕生的地方活下去。


    你難道隻對自己的誕生感到後悔嗎……?


    即便出生的孩子也會被卷入自己的命運鎖鏈之中,艾琳還是不願意去憎恨和所愛之人結合而生的孩子。


    可是,當她看見生下來的孩子臉龐,當她聽見孩子發出的哭聲,當她抱住那溫暖嬌小的身軀的瞬間——劇烈的後侮便刺上她的胸口。


    這個孩子在沒有選擇的餘地之下,被迫卷入父母的命運之中。隻要一想到同樣的痛苦也會降臨到這個孩子身上,艾琳就害怕得想大叫。在這個紅著臉哭泣的孩子麵前,半吊子的理論根本無法成為他內心的支柱。


    手臂和腳都好痛。


    不知不覺間,艾琳開始在黑暗中狂奔,她的身體就像泥塊一樣沉重,叢生的蘆葦擋住了她的去路,讓她無法前進。


    ——別把女人殺掉啊,她可是比綁架鬥蛇眾有價值多了……


    在黑暗底部蠢動的影子逼近,艾琳拚命地跑著,不能被這個影子抓到。不能讓傑西體會到失去母親的哀傷……


    艾琳邊啜泣、邊掙紮,好不容易才從沉重的夢中醒了過來。


    籲—籲—


    艾琳急促地呼吸,擦掉臉頰上的眼淚。


    夢的餘韻讓艾琳的心緒紛亂,連自己在看什麽都不知道,就茫茫然地直盯著上方看,好一會兒之後,她才察覺自己看的是天花板。四方形的四邊上,分別刻著三朵精巧的木雕花。


    就在艾琳轉過臉的瞬間,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害得她忍不住哀叫一聲。從耳朵緊緊裹到頭部的紗布,讓艾琳的記憶複蘇了。


    (……對了)


    她躺在一個類似起居室的地方,接受了治療。


    治療她的醫生是一名胖胖的男人,大概是剛好正在享受睡前酒吧,他散發出些微的酒味,但還是手法老練地清洗、縫好了傷口。艾琳穿的索馬(注:女用褲裙。)被鬥蛇的鱗片割得破破爛爛,腳上也被劃上了無數的傷口,醫生也細心地用夕蘭葉煎的藥湯清洗了這些傷口。


    “見然沒穿圖帕(注:厚皮革製的護足。)就騎鬥蛇,真是太亂來了呀!”


    醫生不停地說著這類的話,不過所有的聲音聽在失血又疲倦的艾琳耳裏,都變得模糊而遙遠,在她喝了止痛藥湯之後,就什麽都記不得了。


    後來,她大概就被抬到這間寢室來了吧。她躺在一間小而清潔的舒適房間,窗簾時而鼓起,每當這個時候,艾琳就會聞到些微的花草香。


    現在似乎已經是下午了,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呢?半天?還是睡了整整一天半呢?


    柔美的樂聲又從某處傳來,聽見那有如波浪緩緩打上來的寧靜樂曲,艾琳的心也跟著平靜下來。


    艾琳微微睜開眼,放鬆地聽著那個旋律。


    波浪打上來,退下去……在這之間,噩夢的餘韻逐漸消失,隻有疲憊留在身體裏。


    腳步聲傳來,門靜靜地打開。


    走進來的是剛才那位胖醫生,他看見艾琳睜著眼睛後,便說:“喔,你醒了啊?我想你也差不多該醒了。”醫生一屁股坐在床旁邊的椅子上,拿起艾琳沒有受傷的手,開始把脈。“感覺怎麽樣啊?”


    艾琳舔舔嘴唇,用沙啞的聲音回答:“已經好很多了……謝謝你。”


    醫生伸手摸了艾琳的臉頰。


    “嗯,燒也退了哩。好,讓我看看腳的傷勢吧。”


    醫生隨意掀開棉被,拆掉了包在腳上的布,開始診斷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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