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澡堂


    小狩材的板子在完美地打磨之後,手感就會變得跟布一樣。


    耶爾輕輕地用手指滑過白色的木紋,呆呆地想著妻子。他的注意力也集中在削木板、組合的作業上,不過,艾琳的動作和表情卻會突如其來地閃過他的腦中。即便耶爾任由自己的心追著艾琳的影子,他的手也沒有停下來。


    是因為分居的關係嗎?比起夫婦倆共同生活的回憶,耶爾反而更常想起他們剛認識的時光。


    遙遠的日子……他以硬盾的身分生活的時候,初次見到的艾琳。


    突然造訪自己位在下町的微暗住處時,對自己當時正在做的事情感到疑惑的那張臉。接下來,耶爾試圖和艾琳保持距離,但卻逐漸發現這讓自己越來越痛苦的那些日子的片段……


    當、當——高亢的聲音傳進耳裏,讓耶爾從往事中回過神來。


    是黃昏的鍾聲。


    (已經這個時候了嗎……)


    怪不得從剛才開始,耶爾就看不太清楚自己的手了。


    從格子窗射進來的暮色在不知不覺間變淡,房問裏沉進了青色之中。


    耶爾拍掉了膝蓋上的木屑,站了起來。房間角落的燭台和土問的爐灶裏,都還沒點火。


    這陣子傑西迷上了敲打火石,總會興奮地跟耶爾報告自己在打了第幾次的時候將火花移到火口上去。不知道傑西逛到哪裏去了,房子裏完全沒有他的形跡。


    耶爾穿上拖鞋、走下土間時,孩子們吵鬧的聲音從敞開的窗戶傳了進來。八成是在吵架吧,聲音中夾雜了嘲弄聲和阻止的聲音。耶爾一麵聽著兒子夾雜在其中的高亢怒喊聲,一麵在爐灶前蹲了下來,迅速地點火。


    昨天鄰居送他的法稞應該還剩下一些,隻要把津葩(注:蔬菜湯。)和煮魚熱一熱,就足夠當今天的晚餐了。就在耶爾這麽想的同時,他看著裝了法稞的籃子,然後沉下了臉。法稞隻剩下半塊。這樣別說明天的早餐,連今天晚餐的份都不夠了。


    (傑西那小鬼……)


    大概又找到什麽流浪狗了吧。當傑西偷偷把法稞帶走的時候,多半都是偷偷在什麽地方養流浪狗。


    用灰圍住了火後,耶爾從吊在爐灶上麵的束口袋拿出零錢包,離開了家。


    耶爾家門口是條小巷子,要走一會兒才會通到大路。不過說是小巷,路幅卻相當寬,隻是住在附近的女眾們把盆栽或是曬衣台擺到路上來,才顯得路又小又窄。


    烤肉的味道、剛用爐灶烤好的法稞香味,全都隨著薄煙在路上飄蕩。


    在走出大路之前,還有一條小巷,巷底和一家乾物店的後院連在一起,有幾個小孩子聚在那裏吵吵鬧鬧。再過不久,那家乾物店的老板大概就會出現,潑水把小孩子們趕走吧。


    耶爾隻瞥了一眼,就知道傑西也在那群小孩之中打架,不過耶爾並沒有走向那裏,反而直接走上了大路。


    道路兩旁的店家已經點起燈來,趕著回家的低階職人們的倦容在小小的燈火中浮現,又在青色的薄暮中消失。


    買了烤法稞,並把冒著熱騰騰蒸氣的法稞彎成一半夾在腋下後,耶爾便走回了小巷。


    家家戶戶的門口流泄出來的燈光,在沉進暗青色的路麵上畫出一條條光路。一條小小的人影彷佛躲在光路外似的站著,偷窺著家門口。漆黑的水漬在人影的腳邊擴散開來。


    “傑西。”耶爾開口說完,人影便跳了起來。


    即便躲著從門口流泄出來的燈光,耶爾還是可以看見他那張沾滿鼻血的苦瓜臉。他全身上下都濕透了,模樣就像被潑了水的小狗一般楚楚可憐。


    可是,他還是抿著嘴唇,用全身控訴著:“我沒有錯。”


    “不要進去家裏,在這裏等一下。”耶爾說完便走進土間,拿了擺在和室的手巾之後,才又折回兒子身邊。


    “用這個擦乾之後再進去。”


    傑西接過毛巾正要擦臉,卻驚訝地皺起眉頭。


    “……牙齒在晃。”他用膽怯的聲音說完,抬頭看著父親。


    “是嗎?幸好還是乳牙。”


    聽到耶爾的回答,傑西露出了不太滿意的表情。


    “爸爸,這種時候,應該要說:‘來,給我看看。’吧?”


    耶爾不由得露出了苦笑。“是喔。”


    “對啊!爸爸你看,這邊的牙齒都在搖。”


    看著拚命指著門牙的兒子,自己被打斷門牙時的懼怕也寫實地湧上心頭。


    一麵用舌頭摸索著搖晃的牙根,一麵忍著啜泣,抬頭看著教官時的無奈悲傷……


    (那個時候,我也正好長著乳牙哩……)


    耶爾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將遙遠的回憶壓了下來。


    把手放在傑西的肩膀上後,耶爾發現他的肌膚非常冰冷。


    “……吃飯前先去洗澡吧。”


    一瞬間,傑西扭曲著臉哭叫了起來。


    “哇~不要啦!我肚子好餓喔。現在去洗澡的話,會浮起來的啦。”


    耶爾揪起兒子的衣領,像是抓小狗一般把兒子提起來,讓他閉上了嘴巴。


    傑西輕得令人覺得不好意思,他的手臂這麽細,打架的時候會滿臉鼻血也是當然的。


    “我去拿換洗衣物的時候,你就把這個脫掉,泡在水裏。”


    耶爾把還在碎碎念的兒子放下來,走進屋子裏,從最裏麵的房間的衣櫥裏拿出換洗衣物。放在抽屜裏摺好的衣服,隻剩下一套了。


    (明天得洗衣服了……)


    雖然很麻煩,但也沒辦法。


    艾琳什麽時候才會回來呢?她在做什麽、什麽時候會回來——耶爾對此一無所知,這讓黑色的不安一直壓在他的胸口。


    “……爸——爸!好冷喔——!”


    傑西脫掉上衣之後,身上隻剩下長及膝蓋的短褲,在土間跺著腳大喊。


    耶爾歎了一口氣,用手巾包住了換洗衣物,走向兒子。


    公共澡堂裏全是下班的職人。男人們泡進浴池裏衝掉一整天的汗,露出了神清氣爽的表情,然後一邊期待著熱騰騰的晚餐,一邊回家。在這群強悍的男人們之中,傑西露出一副不開心的表情,毛毛躁躁地脫掉衣服。


    傑西不太喜歡公共澡堂,因為澡堂裏麵總是擠滿了人,光線又很暗,看不清楚人的臉。而且混在成年男子們當中泡澡,他也不能遊泳,隻要他稍微有點兒不安分,就會被成年男子們罵“不要吵”。


    和母親一起洗澡的時候,傑西則是泡女湯。雖然在朋友們麵前,他總是擺出不爽的態度說:“女湯討厭死了。”可是其實傑西比較喜歡女湯,不但可以跟小孩子玩,而且就算濺起一點水花,女人們也不會責罵他。


    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卡薩魯姆學舍的大澡堂。


    傑西從出生開始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在卡薩魯姆度過的。還在繈褓中的時候,傑西總是被母親背著待在王獸舍裏,所以對傑西來說,王獸們的叫聲就是搖籃曲。


    長到可以幫忙的年紀,傑西就開始幫忙打雜的大叔們工作,或是在學舍裏跟很多大哥哥們玩,在母親的工作結束之前,一直待在旁邊。


    母親的工作結束得比較晚時,他就會洗完澡再回去。這種時候,他就可以一人獨占寬敞的澡堂……應該說是兩人獨占。


    在空無一人的澡堂裏,傑西經常被母親抱在膝蓋上。在母親光滑的膝蓋上,傑西會盡情地說自己當天看到什麽、玩了什麽,以及王獸的事,總是很忙碌的母親則會靜靜地聽自己說話,所以傑西最喜歡在卡薩魯姆的澡堂洗澡了。


    看著動作俐落地脫掉衣服、走進澡堂的父親背影,傑西悄悄地歎了一口氣。


    “爸……”


    話才說到一半,傑西便閉上了嘴巴。他很想問母親什麽時候會回來,可是隻要一問,父親就會露出困惑又寂寞的表情。每當看到父親露出那副表情,傑西就會覺得自己的肚子好像被揪住一搬,很想哭,所以他實在問不出口。


    傑西被打的臉很痛。他的嘴唇腫起來了,後背也痛得不得了。說真的,他每走一步路就痛得半死,這也是他不想來這裏的原因。想哭的感覺湧了起來,不過傑西忍住哭意,一邊用舌頭觸碰著搖晃的牙齒,一邊跟著父親走進了微暗的澡堂。


    在新的熱水流出來的湯口,擠滿了一堆成年人。


    傑西找不到洗澡的地方,隻好呆站在那裏,父親注意到後便對他招手。來到父親旁邊後,父親讓他坐在自己的雙膝之間,然後迅速地用木臉盆舀了熱水,將手巾泡進熱水裏,說:“用這個擦身體。”


    傑西誇張地避開疼痛的地方,一點一點地擦完自己的身體,就想了事。


    “喂。”


    被敲了一下頭之後,傑西誇張地皺起眉頭。


    “好痛喔!”


    “哪有人這樣擦的,給我好好擦,到處都是泥巴欸。”


    “可是很痛啊。沾著泥巴又不會死掉,可是要是把傷口泡在熱水裏,我可是會跳起來喔!要是在這種地方跳起來,我搞不好會滑倒摔死喔!”傑西連珠炮似的說。


    父親低聲笑了:“真是的……你就隻出那張嘴——給我。”


    把手巾拿過去後,父親便開始搓傑西的身體。


    “好痛!爸爸,不要擦那裏!很痛啦!”


    隻要手巾稍微接近疼痛的地方,傑西就緊張地大喊,拉出防線。


    由於父親的手停了下來,傑西便抬頭看著父親的臉,發現父親正皺著眉頭盯著自己的後腰看。


    “……這裏被人家踢了吧?”


    傑西點點頭。那裏最痛,被揍的臉也很痛,不過那裏的疼痛卻是更悶、更沉的討厭疼痛。


    “對方是誰?”


    “……歐古藍。”


    突然,坐在隔壁的胖男人轉過臉來。“你說是歐古藍?”


    “你知道是哪個孩子嗎?”父親問。


    男人便哼了一聲,仔細看了澡堂,確認了男人們的臉之後,男人低聲說道:“那是無賴的兒子啦。都已經十三歲了,還沒有在工作,是一個爛到骨子裏的小鬼。我兒子也經常被他欺負,真是令人傷腦筋。他好像是跟他老爸學會打架的方法的哩。隻要被那個小鬼找上了,我兒子就會帶著你絕對想不到是小孩子打架受的傷回來。”男人看向傑西。“遇到歐古藍就趕快逃,要是被他踢到要害,可是真的會死掉喔!”男人將熱水全澆在自己身上後,站了起來,離開了澡堂。


    “傑西。”


    父親輕輕地把手放在傑西被踢的地方,說:“這旁邊就是腎髒,是被踢到就會很危險的地方。不要跟會用力踢這種地方的人打架。那個叔叔說得沒錯,要是那家夥接近你,你就逃走。”


    傑西皺起了臉。


    說真的,歐古藍很可怕,隻要一想到再被那家夥揍或是踢,傑西就伯得想哭。


    但是,被大家說要逃走,還是讓他莫名地生氣。


    低頭看著皺著臉的兒子,耶爾露出了些許苦笑。


    隻要露出這種表情,就表示傑西什麽都聽下進去了。


    這個孩子就是這樣,隻愛逞嘴皮之快。明明還不知道怎麽大家的矮冬瓜,可是一旦被騎在頭上就想反抗。無論麵對誰,都絕對不會妥協。長大成人之後,他或許會變得比較圓滑,但是在那之前,他一定會一直跟比自己強很多的人動手吧……然後,當然也會一直被揍。


    “——如果不想逃跑的話,”耶爾用平靜的聲音說:“就學會不被踢到要害的方法。”


    傑西驚訝地抬起臉。


    “有那種方法嗎?”


    “有啊——回家之後我教你。”


    就算沒有實際看到打架的情況,看了兒子的身體後,傑西是如何被打、被踢,又是如何抵抗的,耶爾全都像是親眼看到一樣。耶爾輕輕地仔細擦過,確認沒有乍看之下似乎是輕傷,之後卻有可能演變成重傷的傷痕和瘀血。


    在擦著傑西身體的同時,耶爾突然心想:這就是我的兒子嗎……?


    仿佛作夢一樣,傑西出生已經八年了,這種奇妙的感覺卻仍舊會時而襲來。自己有妻子、有兒子這件事,就宛如突然穿上一件穿不慣的衣服一般,讓人無法靜下心來。


    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不該作的夢,隨時有可能會醒來呢?是不是一醒過來,艾琳和傑西都會不見了呢……


    耶爾吸了一口氣,甩開這些無聊的想法,然後拍了拍兒子的屁股。


    “好了,去盛熱水過來。”


    耶爾一直凝視著誇張地歎著氣去裝熱水的兒子的背影。


    2、小巷裏的襲擊


    回到家裏的小巷時,夕暮的微暗光線也已經消失,夜帳籠罩上街道。


    大概是因為有點冷的關係吧,家家戶戶都關上了門,小巷也陷入了黑暗之中。從門縫和格子窗漏出來的燈光隻能讓人勉強看清楚東西的形狀,盆栽和曬衣台看起來都隻像烏漆抹黑的影子。


    走進小巷之後,耶爾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迅速地用手捂住抬頭看著自己,正打算說什麽的傑西的嘴巴,仔細看著小巷。


    有人的氣息——從家家戶戶傳出來的聲音和人聲造成了許多混雜的氣息,不過這個不一樣。有一個人站曬衣架的影子下,一個人站在小巷的出口。


    那兩條人影靜悄悄地站在陰影裏,一動也不動.


    肌膚緊繃的感覺在一瞬間爬滿全身,耶爾板起了臉。


    耶爾捂著傑西的嘴巴,把他抱了起來,然後靜靜地回到大路上,來到從小巷看不見的地方之後,耶爾才把他放下來。


    耶爾從懷中掏出零錢遞給傑西,小聲地說:“回到澡堂去,在澡堂關門之前,都待在換衣服的地方。等到澡堂關門之後,如果我還沒去接你的話,你就把這些錢交給負責燒水的人,請他把你送到卡薩魯姆去。然後,你就跟艾薩兒教導師長說明發生了事情。”


    傑西的眼睛猛然睜開,膽小地仰視著耶爾,他沒問:“為什麽?”隻是用那雙充滿不安大眼睛仰望著自己。


    “知道了嗎?”


    耶爾盡可能用平穩的聲音問傑西,傑西點了點頭。耶爾摸摸他的頭之後,便離開了兒子。


    從放在大路和巷子的交叉口的盆栽中抽出一根纏著花蔓的撐木,耶爾將之插進腰帶後側。然後,他踩著一如往常的步伐,走回小巷。


    以為從嘴巴被捂住的那一刻開始,傑西就覺得父親不是父親了,就彷佛他經常在噩夢中看到的一樣,父親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傑西拚命地動著有如麻痹般顫抖的雙腳,走到了看得見小巷的地方。接著,他靜悄悄地采出頭來,偷看小巷。


    父親在走路,就算很暗,傑西還是知道。父親的身影在家門口停下來,並把手放上了大門。這個時候,突然有個黑影揮著一根像是棍棒的東西,從背後偷襲父親。


    從細細的門縫斜斜漏出來的光線中,傑西看見父親倏地彎身回轉,偷襲而來的人影和父親的身體交錯。


    呻吟聲傳來。


    父親的膝蓋敲上了踉嗆的偷襲者的下巴,影子瞬間倒在地上。


    傑西聽見了腳步聲——某個人從小巷深處跑了過來。


    父親把門大開,迅速地把手伸到裏麵去拿門閂,彷佛要迎接跑過來的那個人一般,朝著小巷深處跑去。


    從小巷深處開始傳出打架的聲音。


    可是,打架的聲音卻


    像被悶住一般非常小,沒有人打開房門、也沒有人探頭出來看發生了什麽事,看來大家都沒有發現現在發生的異樣事態吧。


    傑西顫抖著,緊張地吞了口口水。


    (……爸爸!)


    在家門口的巷子倒下的影子一動也不動。


    仔細看了小巷深處後,傑西發現黑暗中有什麽東西在動,可是無論狀況究竟怎麽樣、爸爸怎麽了,他完全不清楚。


    撲通撲通的心跳讓傑西覺得很難受。他一邊急促地呼吸,一邊緊盯著小巷看。


    (爸爸!)


    按捺不住的傑西最後終於移動了不停顫抖的雙腳,彷佛遊泳般走進小巷。雖然他害怕得腦袋一片空白,卻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傑西的腳有如被看不見的線拉著一般,停不下來。


    定到自己家旁邊的時候,傑西看到倒在家門口的男人肚子上好像長出了什麽東西。是一根細細的棒子。棒子從肚子裏長了出來。


    當傑西認清那是父親剛才插在腰帶上的木頭的那一瞬間,他便抽動著肩頭啜泣起來。


    周圍的景物開始旋轉。


    傑西向後退,拚命地從周遭的景色中逃離。


    他嗚咽著回到大路上,接著便頭也不回地狂奔起來。


    沉重的疼痛掃過側頭部,耶爾呻吟了一聲。


    他覺得自己的耳朵好像突然被拉開,地麵也浮了上來。耶爾咬著牙緊貼著男人的身體,避開男人揮舞的奇妙武器。


    耶爾從來沒見過這種武器。


    那看起來像棍棒,不過裏麵好像裝了什麽,棍棒會在他接下攻擊時彎曲。所以當耶爾用門閂接下揮舞而來的棍棒那一瞬間,棍棒便彎曲敲向他的側頭部。


    在千鈞一發之際,耶爾偏過臉避開了耳朵深處的要害,不過即便如此,這陣攻擊還是相當強勁。要是直接打到,隻有一下可能都會讓他昏倒吧。


    門閂從手中飛出去,撞上了圍牆。


    (可惡!)


    太大意了,自己可能真的變遲鈍了。


    即便上氣不接下氣,耶爾還是沒有離開男人。要是拉開距離的話,又會被那根棒子擊中。


    耶爾和男人保持相當近的距離,彎著身子從下方給了男人肝髒處的地方一記拳頭。肝髒是隻要被重擊一下,就會讓人全身無力的要害。耶爾這一擊並沒有用上全身的力量,不過仍舊讓男人哀叫一聲,彎下了身體。


    耶爾連一瞬間都沒有停下來。他打出了左拳後,立刻又用強力的右拳擊上心窩。將自己的右膝撞上對方的膝蓋內側後,耶爾便趁對方重心不穩的時候,把手臂伸進對方的右腳內側,扭著身體把對方摔了出去。


    男人仰躺著倒下了,後腦勺撞到圍牆的悶聲響起,男人沒有再起來。


    耶爾一邊抽動著肩膀喘息,一邊注視著男人。


    不管怎麽看,男人的衣著外貌看來都像是個無賴。即便在這樣的黑暗中,耶爾還是看得出他長滿了濃密的胡子,並邋遢地敞開前襟。


    (為什麽?)


    一個人在家門口,一個人在小巷深處堵住路的這種配置方式,很明顯就是衝著耶爾來的。趁著門縫漏出來的燈光照亮耶爾臉的一瞬間,男人就從背後偷襲而來,這也證明他們盯上的就是自己。


    可是,耶爾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什麽遭無賴怨恨的事。


    男人完全昏倒了,耶爾抽出男人的衣袖,把兩條袖子綁在一起,好讓男人的手動彈不得。接著,耶爾再鬆開了男人的腰帶,把腰帶綁在男人的手肘上方,然後脫掉男人的長靴,迅速抽掉鞋帶,綁住男人的雙腳腳踝。


    把男人搬到家裏後,耶爾把他放在土間,再把倒在家門前的男人搬進土間後,便關上了門。接下來,他重新用牢靠的麻繩把兩個人的雙手反綁,並綁住腳踝,還用布綁住了他們的嘴巴。


    耶爾把插在一開始攻擊自己的男人腹側的撐木繼續留在他體內,雖然耶爾沒有傷到內髒,隻刺到肌肉裏,但拔出來還是會出血。


    做完這些事之後,耶爾走到甕旁,用勺子舀了一口水來喝。


    他歎了一口氣,摸了摸被打到的地方——不但腫得很大,疼痛也很劇烈,彷佛腦內發出聲響似的頭痛更是開始了。


    耶爾皺著臉,走到昏倒的男人們旁邊蹲了下來,摸索他們的衣服。


    男人們穿的衣服還很新,就算隻看衣服的針腳,也能知道那是相當昂貴的衣服。


    耶爾一邊端詳著掛在腰帶上的短劍,一邊感到一陣寒氣爬上背脊。


    巷子很狹窄,耶爾可以理解他們帶的不是長劍,而是短劍的意義。可是,這些男人們並沒有使用短劍。


    如果隻是要殺耶爾,對方應該會從後方撞上來,把短劍插進耶爾背上才對。然而,這兩個人用的卻是那種奇妙的棍棒。


    (難道他們原本打算活捉我……)


    耶爾咬緊嘴唇。


    一開始發現有人潛伏在小巷裏的時候,第一個浮現在耶爾腦海的想法就是尋仇。


    試圖暗殺前真王的前真王外甥達米雅,在降臨之野被耶爾殺死了——就在愛慕達米雅、甚至和達米雅有了婚約的真王賽米雅麵前。


    看見王獸救了大公的長子舒南,把他載走的時候,耶爾想過了——要殺達米雅,就隻有現在這個機會。要是讓這個男人活下來,一定會變成將來的禍根。


    可是,那個時候浮現在耶爾心頭的,並不是隻有這個。


    不隻是要為了將來而行大義,對於殺死了真王陛下——那個聰明的老女人,並想要進一步殺死自己的達米雅的憎恨之意,無疑也存在於耶爾的心中。


    自己是為了保護直莖而存在的盾,為了貫徹這個任務,自己已經奪走許多人的性命了。如果有人必須讓達米雅的血弄髒自己的手,那個人應該就是自己吧——耶爾心中也有這樣的想法。


    根據別人的轉述,賽米雅陛下對耶爾感到激烈憎惡的原因並不是他殺掉達米雅,而是他殺掉達米雅時漠然的態度。


    撇開真王個人的感情不談,耶爾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真王,這件事讓他收到了可以繼續留在硬盾的通知,甚至還可以受到獎賞,可是他全都回絕了。


    他離開了王宮,落為一介平民。


    朋友凱爾是在什麽時候告訴自己,有人對自己抱持著激烈的憎恨的呢?耶爾記得應該是真王賽米雅和大公舒南的婚禮過後沒多久。


    以達米雅派自居,在王宮中受到重用的人們,那個時候全都陷入愁雲慘霧。這些人嫉妒、憎恨耶爾,所以凱爾才會警告耶爾,小心他們私下尋仇。


    耶爾雖然點了頭,可是他並沒有因此改變一直以來的生活。他覺得,要是真的受到偷襲而死,那也沒什麽關係。實際上他也曾經受到一次偷襲,不過對方的功力並不怎麽樣,所以耶爾也沒死。


    隻要一回想起那個時候的事,仿佛黑夜般漆黑的陰濕黑暗便會浮現在耶爾心中。


    他覺得自己殺了這麽多人,卻仍舊在這個實際上活著,是非常卑鄙、肮髒的事。另一方麵,他又莫名地對於這麽想的自己相當反感。


    讓潛藏在心底的黑暗露出真麵目的,正是艾琳……


    耶爾露出可怕的表情,盯著這兩名襲擊者看。


    要是這次偷襲的意義是對自己的遺恨就算了——倘若對方想把自己當成人質,那目標就不是自己了。


    耶爾把手放在額頭上,閉上眼睛一會兒。


    目標是艾琳——把家人當作人質,讓她順著他們的意行動嗎?或是計劃把她引誘出來殺死呢?不管怎麽樣,到底是誰……?


    睜開眼睛,耶爾開始仔細地搜男人們的身。


    耶爾在男人的發際發現摩擦的痕跡,他


    皺起眉頭,然後攤開男人的手掌一看,發現手上長的不是劍繭,而是左手拇指後麵的痕跡。


    (難道這些家夥是弓兵嗎?)


    因為拉弓弦摩擦而留下的痕跡,既然這樣的話,那麽發際的痕跡就是弓兵纏在額頭上的頭巾摩擦造成的吧?


    可是,無論是大公的士兵還是硬盾,郡不允許留這麽濃密的胡子,他們能留這麽長的胡子,看來至少已經脫離兵役一個月以上了吧。


    這次的襲擊是在周全的準備下,才付諸實行的。


    耶爾伸手探了探他們的懷中,找到了一個布包。看到沉甸甸的布包之中,混雜著一般貨幣的時候,耶爾睜大了眼睛。


    呆呆地注視著那些貨幣一陣子後,耶爾才猛然站了起來。


    他把兩顆豆子放進掛在爐灶上方被煙熏黑的牆壁上的小袋子裏,然後衝進裏麵的房間,從門櫃(注:用來放擋雨板的櫃子。)裏拿出大皮包,他將長途旅行足夠的最低限度金錢放進又冷又濕、充滿了灰塵臭味的皮包裏。


    耶爾把換洗衣物塞進皮包裏,背起皮包後,走下土間,迅速地滅掉了爐灶裏的火。


    他在門口駐足了一會兒,然後回頭看了看家裏。


    做到一半的衣櫃、傑西的衣服泡在木桶裏,還有艾琳縫的窗簾,耶爾凝視著這些東西,接著抿緊嘴唇,走上了黑暗的小巷。


    公共澡堂裏充斥著想在晚餐後再泡一次澡的人們,還很擁擠。


    換衣服的地方也有很多男人,不過耶爾卻沒有看到傑西。他有可能在女湯那裏,不過耶爾不能跑去女湯看。


    耶爾走向正在收洗澡費用、負責燒水的人,問道:“不好意思,請問你有沒有看到傑西?”


    耶爾是熟麵孔,所以負責燒水的人稍微舉起手,示意耶爾等一下。他在口中念念有詞地數著錢,接著仔細地分好放進抽屜裏後,才抬起臉看著耶爾。


    “你說傑西嗎?從他剛才跟你一起回去之後,我就沒看到了喔!”


    耶爾覺得自己的心跳變快了。


    “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煩你幫我確認一下他是不是在女湯?”


    “可以啊……”這麽說完,負責燒水的人在耶爾背後看到了某個人,揮了揮手。“喂——愛娜!你有沒有看到傑西?”


    剛從女湯出來的女人一邊用手巾包住濕答答的頭發,一邊搖搖頭。“傑西?我沒看到耶!哎呀,耶爾,你還好吧?我最近都沒看到艾琳,她怎麽樣呀?我還在擔心她是不是生病了呢。”


    耶爾輕輕地點頭打招呼。“謝謝你,我妻子現在正好因為工作去了遠地。”


    “哎呀……”


    看見愛娜好像還想再多問什麽,耶爾趕緊低下頭離開澡堂,堵住了她的話匣子。


    耶爾感覺額頭冰冷又僵硬。


    通往公共澡堂的路上有很多人來來去去,可是隻有住在附近的人會走,所以要是傑西被沒看過的陌生人擄走,一定會引起騷動的。


    如果不是被人擄走,就是傑西自己跑到什麽地方去了。


    耶爾的腦海中浮現了幾個跟傑西比較要好的朋友的家,不過他卻覺得傑西不在那裏。傑西明明答應耶爾會去公共澡堂,卻沒有遵守約定,這是非常誇張的。會讓傑西情願毀約也非去不可的地方,就隻有一個——卡薩魯姆王獸保育場。


    “他該不會走路去吧……”


    依照小孩子的腳程,從這裏走到卡薩魯姆需要一度(注:時間的單位,一度為一個鍾頭。)以上。艾琳經常光顧的租用馬車店已經到了關門的時刻,而且也不可能隻載一個小孩子。


    雖然心裏這麽想,為求小心,耶爾還是決定到租用馬車店去一趟。


    頭痛比剛才更嚴重了,惡心反胃的感覺不停地湧上來。店家關門的聲音此起彼落地響起,耶爾微微駝著背,快步走在燈火逐漸消失的大路上。


    走上租用馬車店所在的路上時,耶爾倒抽了一口氣——因為路上有燈光,租用馬車店還在營業。


    “不好意思。”耶爾踩進門口一步,出聲說道。


    空曠寬敞的馬車停車場深處傳來了“是”的回答聲。不久後,店主的妻子便從裏麵的門的另一頭走了出來。大概是在洗東西吧,她用圍裙擦了擦手。


    “哎呀,耶爾!你還好吧,怎麽可以出來走動?!”


    “咦?”


    “你不是受了重傷嗎?剛才傑西突然跑來,說爸爸受傷了,要去叫艾薩兒老師來……”她邊說、邊看著耶爾的表情後,疑惑掛上了她的臉龐。


    “不是嗎?”


    耶爾擦掉額頭上狂流的冷汗。


    “……然後,傑西呢?”


    “我老公載他去了……”


    “是嗎——不好意思,在你們的營業時間外打擾。”


    店主的妻子皺著眉頭,盯著耶爾看。


    “還好吧?你的臉色很蒼白喔。還是不要出來走動比較好……”


    耶爾露出微笑。


    “沒事,隻是撞到頭而已……傑西擔心得太誇張了,還衝出家門,所以我才出來追他,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聽完這番話,店主妻子的眼中才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色。


    “哎呀,原來是這樣。唉,那個孩子的臉色鐵青,就像被惡鬼追著似的頻頻發抖,我還以為傷勢很嚴重,非常擔心呢。”


    “非常抱歉,讓你擔心了。”


    耶爾低下頭之後,店主的妻子搖搖手。


    “沒關係啦,反正傑西也付錢了。那個孩子真的很懂事喔,那麽擔心爸爸。”


    耶爾對著勸自己先在這裏休息一下的店主妻子道謝,然後便離開了租用馬車店。


    (真是的……)


    隻有嘴上功夫厲害。傑西用高亢的聲音說服租用馬車店的老好人老板的模樣,浮現在耶爾眼前。


    不過馬車既然已經出發,就一定能平安抵達卡薩魯姆了吧。


    在心底煎熬的不安緩和了一些後,身體就突然重了起來。耶爾一麵壓住額頭,一麵朝著卡薩魯姆緩慢地走去。


    3、托光的福


    耶爾抵達卡薩魯姆的時候,已經過了學童們就寢的時間了,不過學舍裏仍舊燈火輝煌,感覺莫名地嘈雜。周圍的森林和草原各處,也有小小的燈火搖曳著。


    耶爾聽到了一些聲音,於是便看向聲音的方向,結果便看見學童們從宿舍二樓的窗戶探出身子來。


    教導師在下麵揮著手說:“好了,你們快去睡覺。”


    耶爾加快腳步,走近大門。就在耶爾將手伸向門旁邊掛著的鍾時,正麵玄關的大門打開了,男人從裏麵走了出來。


    “阿吉叔!”耶爾一出聲,正打算走向停在學舍旁邊的馬車的租用馬車店店主停下了腳步,仔細端詳著這裏。


    “……咦,耶爾!”阿吉慌慌忙忙地跑了過來,從裏麵打開了門。


    微胖的阿吉光禿禿的額頭上滲滿了汗水。


    “耶爾,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我是聽傑西說你受了重傷,才把他送來這裏的,可是在我拴馬的時候,傑西卻又不見了,現在已經引起大騷動了哩!”阿吉的嘴角冒泡、性急地說完事情始末。


    剛開始注意到傑西不見了的時候,阿吉以為他是跑去找艾薩兒了,所以並沒有特別擔心,可是等他照顧完馬,去教導師長室找艾薩兒接傑西時,艾薩兒卻說沒有看到傑西,嚇壞了阿吉。


    所以才會造成大騷動,據說現在教導師和學舍的工作人員全都總動員尋找傑西。


    “我還想說他會不會藏在馬車下麵,所以才會過來這裏。”


    耶爾對阿吉低下頭。“非常抱歉,給你帶來這麽大的麻煩,我大概知道傑西會躲在什麽地


    方,所以就由我來找吧。現在已經很晚了,明天早上你也要一大早就起來工作吧?請你先回去鎮上吧。”


    阿吉搔搔頭。“呃……是嗎?啊,可是我實在放不下心欸。我明天的確從淩晨開始就有工作。”


    “對吧,真的是給你添了大麻頃了。”


    耶爾抵達卡薩魯姆的時候,已經過了學童們就寢的時間了,不過學舍裏仍舊燈火輝煌,感覺莫名地嘈雜。周圍的森林和草原各處,也有小小的燈火搖曳著。


    耶爾聽到了一些聲音,於是便看向聲音的方向,結果便看見學童們從宿舍二樓的窗戶探出身子來。


    教導師在下麵揮著手說:“好了,你們快去睡覺。”


    耶爾加快腳步,走近大門。就在耶爾將手伸向門旁邊掛著的鍾時,正麵玄關的大門打開了,男人從裏麵走了出來。


    “阿吉叔!”耶爾一出聲,正打算走向停在學舍旁邊的馬車的租用馬車店店主停下了腳步,仔細端詳著這裏。


    “……咦,耶爾!”阿吉慌慌忙忙地跑了過來,從裏麵打開了門。


    微胖的阿吉光禿禿的額頭上滲滿了汗水。


    “耶爾,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我是聽傑西說你受了重傷,才把他送來這裏的,可是在我拴馬的時候,傑西卻又不見了,現在已經引起大騷動了哩!”阿吉的嘴角冒泡、性急地說完事情始末。


    剛開始注意到傑西不見了的時候,阿吉以為他是跑去找艾薩兒了,所以並沒有特別擔心,可是等他照顧完馬,去教導師長室找艾薩兒接傑西時,艾薩兒卻說沒有看到傑西,嚇壞了阿吉。


    所以才會造成大騷動,據說現在教導師和學舍的工作人員全都總動員尋找傑西。


    “我還想說他會不會藏在馬車下麵,所以才會過來這裏。”


    耶爾對阿吉低下頭。“非常抱歉,給你帶來這麽大的麻煩,我大概知道傑西會躲在什麽地方,所以就由我來找吧。現在已經很晚了,明天早上你也要一大早就起來工作吧?請你先回去鎮上吧。”


    阿吉搔搔頭。“呃……是嗎?啊,可是我實在放不下心欸。我明天的確從淩晨開始就有工作。”


    “對吧,真的是給你添了大麻頃了。”


    “……真的沒問題嗎?”艾薩兒在耳邊悄聲問道。


    耶爾回過神來點點頭:“沒問題。”


    他的腳才踏進王獸舍,光的警戒鳴叫立刻變得尖銳而高亢。


    耶爾把後背靠在門旁邊的牆壁上,然後輕手輕腳地在地上坐了下來。


    “嘰”的一聲關門聲後,黑暗便包圍了四周。


    即便艾薩兒已經離開,光還是張著翅膀發出警戒嗚叫好一會兒,不過它並沒有用身體衝撞籠子。


    仰望著在潮濕的黑暗中聳立的漆黑巨大的影子,耶爾隻是坐著。


    彷佛緩緩打來的波浪一般,光的警戒鳴叫忽高忽低,不久後就變成了安靜的喃喃自語,一點一點地變小,然後就如同退潮似的停止了。


    翅膀慢慢地收了起來。


    不過,它的眼睛還是毫不大意地盯著耶爾看。


    耶爾吐了一口氣之後,小聲地說:“光,你不記得我了嗎?”


    聽到耶爾的聲音後,光稍微動了一下,不過並沒有翅膀張開。


    “我曾經被你救過一命,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艾琳把我藏在你的身後——我打從心底嚇了一跳哩。畢竟我萬萬沒想到王獸竟然會用自己的身體把我藏起來。”


    遙遠的記憶清晰地湧現了,耶爾甚至連光的體溫都回想了起來。


    “聽說艾琳還小的時候,隻要討厭的教導師一來,她就會躲在你身後……喂,傑西,你知道嗎?媽媽也跟你做了一樣的事哩?”


    耶爾聽見了小小的聲音。那是無法忍住的啜泣聲。


    也而並沒有把目光移向啜泣聲傳來的方向,隻是繼續抬頭看著王獸說:“光,我的家人都受到你的照顧了……”


    光眼中的光芒和剛才一模一樣,完全沒變。那雙眼睛的深處,應該在思考些什麽吧?就像人會懷念往事一般,這頭野獸是不是也會緬懷回憶呢?還是,它連回憶是什麽都不知道?


    怱地,耶爾的眼前糊成一片。


    耶爾調整呼吸,對兒子說:“讓你碰到可怕的事了。”


    啜泣聲變大了。


    那聲音衝擊了耶爾的耳朵,讓他深感痛苦。


    來這裏的路上,耶爾一直在思考傑西為什麽會沒聽耶爾的話,一個人跑到卡薩魯姆來。


    思考的同時,耶爾似乎看見了在黑暗中邊顫抖、邊奔跑的兒子。


    他是作噩夢的時候,經常會鑽到母親棉被裏的孩子,所以大概是因為太害怕了,想要鑽到光的懷裏,他才會跑到卡薩魯姆來吧。


    傑西非常害怕,害怕到這種地步。


    (我太遲鈍了……)


    對於恐懼的情感,耶爾比一般人都遲鈍。


    對於生為硬盾的自己來說,恐懼是非抑製不可的感情,要是在被攻擊的瞬間感到恐懼,就會喪命。耶爾的心已經習慣在發生什麽事的時候,就反射性地把恐懼逼到內心的角落,讓自己冷靜下來。


    所以,他無法想像那件事對傑西來說有多麽可怕……


    耶爾聽著兒子在黑暗中發出的細微啜泣聲,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傑西年僅八歲,原本應該是個可以懵懂地在家長庇護下安然無事地長大的孩子。


    可是,隻要一想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耶爾覺得讓傑西一無所知反而很殘酷。沒有什麽會比突如其來發生的莫名事件更可怕的了。


    能夠告訴傑西自己的父母親做了什麽、未來會如何影響他的時機,恐怕就隻有現在了。


    耶爾將背靠在王獸舍的牆壁上,受傷的地方竄上來的疼痛讓他皺起了眉頭,激烈的頭痛已經平息下來了,不過腦中仍舊有悶悶的疼痛感。


    “我一開始認識你媽媽的時候……”耶爾喃喃自語似的說了起來:“亞盧才剛誕生不久。當時的真王哈爾米雅陛下說想要看看第一頭在王獸保育場誕生的奇跡之子,長途跋涉來到了這裏。


    “那個時候,我還是硬盾,為了負責保護哈爾米雅陛下的安危而來到這裏……見到了你的媽媽——你知道硬盾是什麽嗎?”


    沒有回答。


    耶爾不在意地繼續說道:“硬盾就跟字麵上的意思一樣,是真王的盾牌,指的就是在真王陛下被襲擊的時候,負責把自己的身體當作盾牌,保護真王的武士。如果有箭射過來,就算要擋在真王陛下的前麵,用自己的身體去接箭,也得保護陛下。


    “即便是平民出生,如果被選為硬盾的話,就能得到和貴族相同的地位,報酬也高得驚人。可是,沒人知道什麽時候會被殺、什麽時候會殺人——硬盾就是這種工作。還有,隻要立誓成為硬盾,就得和家人分開。”


    在緊閉的眼睛深處,耶爾看見了炎熱夏日的陽光。


    “我是在王都出生的。老爸……你的祖父,是一名技術高超的民藝工匠,做出了很多美麗的家具。但是,在我八歲——剛好跟你現在一樣大的時候,發生了大地震,老爸被建築物壓死了。那是非常炎熱的一天,積雲清楚地掛在藍天中……”


    耶爾淡淡地敘述著那個改變了一切的日子——抱者嬰兒,因為丈夫的死而絕望的母親,隻為了一袋金幣就把自己賣給了硬盾。


    耶爾繼續說著從和艾琳的相遇開始,到發生在降臨之野的事——能夠操縱王獸的艾琳的立場有多艱難。他不在意傑西聽不聽得懂。隻要聽得懂部分,他就覺得可以了。


    似乎起風了。


    當耶爾結束了漫長的往事,閉上嘴巴時,細微的樹葉摩


    擦聲傳進了靜謐的黑暗中。耶爾聽見了在話說到一半時,睡著的光發出有如風箱般的鼾聲。


    光閉著眼睛動了一下,它大大的翅膀稍微蠢動之後,一張小小的臉便從下方露了出來。


    傑西注視著這裏。


    不久後,耶爾聽見了柔弱的聲音。


    “……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


    耶爾點點頭。“嗯,全都是真的。”


    “爸……”傑西欲言又止,陷入沉默好長一段時間後,傑西才像突然想到似的說:“爸、爸爸,你真的是爸爸嗎?一直是同一個人?”


    耶爾大感詫異,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原來如此……)


    他會這樣想,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耶爾小聲地說:“你覺得我不是爸爸嗎?”


    “……嗯。”


    “是聽完我剛剛的話,你才這麽覺得的嗎?”


    “不,是之前——爸爸突然變了的時候……”傑西的聲音微微顫抖。“我從來不知道爸爸會做那種事,因為爸爸以前是硬盾,所以才做了那種事嗎?”


    耶爾歎了一口氣:“你看到了嗎?”


    小小的頭在黑暗中點了一下。


    “所以才會感到害怕嗎?”


    “……嗯。”


    =晅樣啊。”耶爾沉默了一會兒,思索著該說什麽。可是,他卻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你應該很害怕吧。可是,我也不能死……”說到一半,耶爾便停了下來搖搖頭。他深吸一口氣,才用平靜的口吻說道:“傑西,那就是我,直正的我。無論是民藝工匠、或是受到襲擊就能冷酷反擊的人,都是真正的我。”


    耶爾回視著一直盯著自己看的兒子。


    “你大概覺得很恐怖,不過我希望你忍耐著聽我說——那些家夥啊,是為了把我們擄走,才襲擊我們的。這隻是我的推測,不過我想他們的目標,八成是媽媽吧。”


    傑西倒抽了一口氣,用微弱的聲音問:“媽、媽媽?他們要殺死媽媽嗎?”


    “不是,你冷靜下來,聽我說完。”


    “嗯……”


    耶爾用緩慢的口氣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媽媽會操縱王獸。王獸比鬥蛇強,所以有很多人想自由操縱王獸、當作武器,可是,沒有其他人會像媽媽一樣操縱王獸了。”


    傑西動了一下。耶爾原先以為他要說什麽,於是便停了下來,下過等了一會兒之後,傑西卻什麽都沒說。


    “而媽媽又是絕對不會把王獸當做武器使用的人。”


    傑西發出了“啊”的一聲。


    “我知道了!——所以,他們要跟媽媽說抓到我們了,威脅媽媽,逼媽媽聽他們的話!”


    耶爾驚訝地端詳著兒子。“沒錯……你真聰明啊。”


    傑西興奮地開始連珠炮似的說了起來:“因為歐古藍也經常出這招啊。他都威脅我:‘告訴我喬伊在哪裏,不告訴我的話,我就把阿亞抓起來打喔。’”


    “喬伊?”


    “嗯,我救的狗。它的眼睛很漂亮喔。雖然是雜種,可是它一定有獵犬的血統喔!”


    大概是被突如其來的高亢聲音嚇到了吧。光猛然睜開了眼睛,開始不高興地低鳴。


    耶爾嚇了一跳,立刻警戒了起來。傑西也彷佛結凍了似的停下了動作。


    耶爾感覺到冷汗流了下來,心髒也劇烈地跳動著。留在艾琳的肩膀和耳朵那又深又醜的傷疤,以及隻剩下兩個手指的左手,在耶爾的腦海中浮現。


    要是現在光發起脾氣,用有著尖銳爪子的腳踩下去,傑西小小的身體就會在一瞬間被撕成碎片。


    為什麽呢?眼前的野獸明明這麽巨大、這麽可怕,可是在這一瞬間,耶爾卻覺得光應該不會傷害他們……


    (不要動,傑西……)


    耶爾在心中祈禱。


    兩個人動也不動地屏著氣息,等待著怒吼聲變低、消失。


    即便光不再低鳴,閉上了眼睛,兩個人還是文風不動。


    從光的身上散發出來的怒意幾乎可以用肌膚感受到,當那股怒氣漸漸消失之後,光的下巴便緩緩地垂到胸前,再次發出了風箱似的鼾聲。


    確定光的殺氣完全消失之後,耶爾對兒子招手,叫他過來這裏。


    傑西靜悄悄地移動,輕鬆地穿過籠子後,躡手躡腳地走到父親身邊來,以防打擾光的睡眠。


    傑西轉動著眼睛,用唇語說道。


    (……嚇死我了!)


    耶爾輕輕地敲了兒子的額頭,把他抱起來,然後緊緊地抱住他。


    瘦弱得彷佛用力一抱就會壞掉似的身體。


    “爸爸,那裏很痛啦。”


    耶爾的手放的地方,大概是傑西打架的時候被踢的地方吧。傑西扭動著身體。


    “喔,對哩。”


    耶爾輕輕地晃了一下兒子的身體,重新抱好他。野獸和稻草的味道衝進鼻腔裏。抱著溫暖得令他驚訝的兒子的身體,耶爾離開了王獸舍。


    4、硬胡桃


    艾薩兒沒有睡覺,等待著兩人。


    進入教導師長室後,傑西在父親開口之前,就立即將雙手和雙膝、額頭碰上地麵,用全身擺出了道歉的姿勢。


    雖然艾薩兒帶著可怕的表情瞪著傑西,不過她最後還是歎了一口氣,叫他抬起臉來。


    “說教就等到明天早上再說吧——馬車也回去了,你今晚就先跟爸爸住在這裏。”


    “是……”傑西縮著身體,氣若遊絲的聲音說道。


    “你怎麽全身上下部沾滿了光的毛和稻草啊。睡覺前記得先用刷子把身體刷幹淨喔。換好衣服、梳好頭之後才可以上床睡覺。”


    “喔。”


    “回答不要給我拖拖拉拉的!回答的時候要簡短、用心,好好回答!”


    被嚴厲地一說,傑西趕緊重新說:“是。”


    “兒子給您添了大麻煩了。”耶爾深深地低下頭。


    艾薩兒雙手交抱在胸前,點了點頭。“總而言之,我就先來聽聽發生了什麽事吧。我會叫人帶路,你先帶傑西回寢室再過來。”


    “不。”耶爾搖搖頭。“您可能會覺得很困擾,不過在我把話說完之前,請您讓這家夥待在這裏。”


    艾薩兒皺起眉頭。“沒關係嗎?你要說的事情不是秘密嗎?”


    “嗯,沒錯。不過基於個人因素,我希望能讓這家夥待在我看得到的範圍之內。”


    傑西帶著疲倦的表情抬頭看著這裏。他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了。按照平常的狀況來看,現在早已經過了他的睡覺時間了,而且還碰到了這些遭遇,他一定困得不得了吧。


    注意到傑西的模樣後,艾薩兒用平靜的聲音說:“房間角落不是有坐墊嗎?你去那裏躺著。”


    傑西動作遲緩地站起來,稍微皺了皺眉頭。看來他打架時被打、被踢的地方還在痛,到了明天,他應該會全身動彈不得吧。


    他的頭一碰到坐墊,就縮成一團籲了一口氣,睡著了。艾薩兒剛才要他刷掉稻草和毛之後再睡覺的那番話,被他忘得一幹二淨。


    艾薩兒看著那張沾著淚痕的稚嫩臉龐一會兒,然後才將視線移回來。


    “好了,那我就邊喝茶、邊聽你說吧。”


    在和室椅上坐下,並請耶爾也坐下後,艾薩兒從放在火爐上的熱水壺中,將熱水倒進茶壺中。


    “那麽……”說到一半,艾薩兒突然挑起了眉毛,仔細盯著耶爾的臉看。“我剛才就覺得,你也受傷了吧?把耳朵那邊的頭發撥起來讓我瞧瞧。”


    大概是爐火的亮光讓艾薩兒看出耶爾的太陽穴稍微腫起來了,她在耶爾旁邊跪下,端詳著


    那個被奇妙的棍棒打中的地方。


    “好像被什麽東西打到了呢。”


    耶爾點點頭。“是被棍棒打到的。雖然我用門閂擋住了,但那是有柔軟度的棍棒,前端彎了過來,我就被擊中了。不過,並不是太強烈的攻擊。”


    聽完耶爾的話,艾薩兒把手放在膝蓋上,緩緩地站了起來。她打開了櫃子,從裏麵拿出一根蠟燭之後走了回來。


    用爐火點亮了蠟燭後,艾薩兒把蠟燭放在小燭台上,將燭火擋在耶爾的臉前麵。


    “把臉對著我,讓我看你的眼睛。”


    艾薩兒仔細地看著耶爾的左眼和右眼對燭火的收縮反應,接著便吹熄了蠟燭。


    “目前看來是沒有顱內出血的狀況。”


    “我想應該隻是腦震蕩而已,惡心感和頭痛都緩和下來了。”


    “我想是吧。不過,不能小看頭部的傷喔。像哈爾米雅陛下當初那樣,就算在受到撞擊的當下沒有出血,之後也有可能一點一點地滲血出來,壓迫腦部。過幾天之後,要是又出現了頭昏、想吐的症狀,就立刻告訴我。”


    耶爾凝視著艾薩兒。


    他們已經好久沒有這麽近距離說話了,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耶爾覺得艾薩兒蒼老了很多。可是,她眼中的嚴厲光芒卻仍舊和以前一樣,絲毫沒有衰老。


    “謝謝您。”耶爾說:“不過,我隻能期待這個傷就這麽好起來了——因為等到黎明時分,我就得帶傑西離開卡薩魯姆。”


    艾薩兒的臉上蒙上了陰霾,她瞪著耶爾。“為什麽?”


    耶爾告訴艾薩兒今天晚上發生的事。


    聽完之後,艾薩兒無意識地拿起茶杯,然後她回想起自己剛才隻把熱水倒進茶壺裏、“嘖”了一聲。她將泡了太久而變成深咖啡色的茶倒進茶杯裏,喃喃自語道:“究竟是誰做了這種事?——就算能讓艾琳聽話好了,沒有王獸就沒有意義了呀。”


    艾薩兒將茶杯遞給耶爾,接著煩躁地搖搖頭。


    “能夠有效地把王獸當作武器使用的,隻有真王和大公。除此之外,就算是那幫貴族為了排除大公的權力而做的事,要養育出可以當成武器使用的大量王獸並操縱它們,根本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得到的。而且,如果是在這個王國內做這種事的話,一定立刻就會事跡敗露而遭斬首的。”


    耶爾把接過來的茶放在火爐邊。


    “如您所言,策劃這種事情是沒有意義的,但如果是這個王國的人的話——”


    耶爾從腰間的袋子裏拿出兩枚小錢幣,放在手掌上讓艾薩兒看。


    “這是襲擊我的人放在布巾裏的東西。”


    看見了反射了爐火而散發出的朦朧光芒的瞬間,艾薩兒的臉立即沉了下來。


    “拉吉姆貨幣……”


    艾薩兒抬起臉看著耶爾,小聲地說:“你是說,策劃者是拉薩?”


    耶爾點點頭。“拉薩像蝗蟲掃過草原似的二並吞了鄰近的商隊都市,不斷地變強。他們的貨幣拉吉姆在很多王國流通,在這個王國裏,拉吉姆也被當作比自國貨幣更有價值的貨幣在使用。發給看守邊境的弓兵們的薪水少得可憐。如果一個人可以獲得兩枚這種貨幣,不管什麽肮髒工作他們都會接下來做吧。”


    耶爾傾斜手掌,爐火的光芒緩緩地爬過用後腳站立的馬浮雕。


    “在降臨之野,艾琳騎著王獸擊敗鬥蛇軍後十一年——要是對這個王國懷有野心的拉薩聽說了這件事……”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目不轉睛地看著錢幣。


    倘若在這個王國因為內政的紛亂而動搖之際,其他的王國都在靜悄悄地拓展疆土……


    怱地,彷佛被寒氣襲來一般,艾薩兒搓了搓手臂。


    “你打算怎麽辦?這可是一件非常嚴重的大事喔,不盡早告訴真王的話……”


    說到一半,艾薩兒便注意到耶爾的表情而停了下來。


    她稍微張開口,又閉上,然後把手指抵在額頭上。


    “說的也是……這件事情要是傳到王宮裏,艾琳和你們都……”


    連清楚說出來都讓艾薩兒感到難受,因此她最終還是閉上了嘴巴。


    在此之前,真王和大公都靜靜地包圍著艾琳和王獸,監視他們。這都是為了防止艾琳被敵國擄走的保安。這樣子的管理之所以很鬆散,不至於威脅到每天的日常生活,是因為他們設想中的威脅隻是萬一。


    這個王國的最大威脅敵國其實盯上了艾琳——倘若這件事傳到王宮裏,事態就會完全改變。艾琳和她的家人都會被放在嚴密的監視下,嚴重的話,說不定連生活的大小事都會受到嚴格的管理吧。


    “如同教導師長所言,王獸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養育出來的。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拉薩已經養出王獸來了,他們還需要艾琳這一點,就證明他們也不知道操縱王獸的技術,既然這樣……”


    艾薩兒接過了耶爾的話。“沒有使用無音笛的話,是不可能養育成功的,所以,就算他們養了幾頭王獸,他們也沒辦法操縱那些王獸,更別說當武器了——換言之,對這個王國來說,並不是近在眼前的威脅,所以就算不告訴王宮也沒關係。”


    耶爾點點頭,看向枕著坐墊睡覺的傑西。


    艾薩兒抱著心痛的感覺凝視著耶爾望著兒子的側臉。


    “從這裏逃走……”艾薩兒喃喃說道:“之後你要怎麽辦?”


    耶爾將視線移回艾薩兒身上。


    “找艾琳。”眼中發出黯淡光芒的耶爾說。


    從他們對自己下手這一點來看,艾琳說不定已經被他們抓起來了。隻要這麽一想,耶爾就覺得心底宛如在燃燒。


    耶爾把茶杯放到嘴邊,喝了一口變溫的苦茶。接著,他用雙手包住茶杯,緩緩地在手中轉動。


    “我有幾條以前的關係,先找出艾琳在做什麽、現在在哪裏之後……我會再想接下來的行動。”


    艾薩兒低聲問道:“就算你成功找出艾琳了——就算你們能家族團聚——之後呢?”


    耶爾什麽都沒說。


    晚風搖曳樹枝,擦上了窗戶。


    艾薩兒靜靜地看著這個工匠模樣的男人眼中浮現的東西。


    隻以民藝工匠和獸醫夫婦的身分過生活……在抵達這樣的生活之前,這個男人大概得不斷地尋找吧。這樣的日子,真的會造訪這個家族嗎?


    喀,小小的聲音響起,爐火的柴碎掉了。


    忽然竄起的火焰照亮了兩個人的臉。


    “你……應該也考慮過錯過的可能性吧?如果艾琳在你們逃走之後回來的話,我該怎麽跟她說才好呢?”


    “請您叫她回家看看,這樣說的話,她就會知道了。”


    艾薩兒微微皺起了眉頭。這大概和隻有夫婦倆知道的暗號有關吧。這兩個人是一邊想著逃走的日子可能遲早會來臨,一邊活過來的。會做好這種準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可是,聽到這番話的時候,艾薩兒還是覺得胸口悶悶的——她覺得自己似乎被當成了外人。


    忽然,遙遠的記憶蘇醒了。


    當自己對艾琳說,讓操縱王獸的技術成為人人都會的技術,比較沒有危險的時候,抬起臉來回答的艾琳的表情和聲音。


    ——如果是自己一個人的生死就能解決的問題,我也覺得那樣比較好。


    艾琳這麽說。


    那個時候,艾琳才十八歲。


    ——當災難開始萌芽,隻要舍棄我自己一個人的性命,就能化解一切——要是我能這麽想的話……我就能夠貫徹自己的意誌。


    (即便有了家人……)


    艾琳的想法是否也不會改變呢?這個成為艾琳的丈


    夫的男人,也有某些地方跟艾琳很相似。他們都是出自孤單,隻想不靠他人、不害他人地活著……


    就算變成兩個人了,他們的個性大概還是不會改變吧。他們兩個人相愛,成了堅硬的胡桃殼,並保護著殼裏的兒子活下去……


    如果兩個人的個性都很自我,就算對這種生存方式感到憤怒,或許也不會感到寂寞吧。可是艾琳,還有這個乍看之下冷淡無情的男人耶爾,都擁有非常強烈的不給人添麻煩的想法。所以,他們反而會因為受人體貼而感到寂寞吧。


    艾薩兒歎了一口氣,輕輕地搖搖頭。


    “我知道了,如果艾琳平安無事地回到這裏的話,我會這麽告訴她的——好了,你去休息吧。到了明天早上,我會派人通報巡警說你遇到強盜了,你們就趁那個時候離開這裏。至於馬,我也可以借你們一匹。”


    耶爾深深地低下頭。


    耶爾對這名老教導師長的感謝非常強烈,所以他才說不出話來。


    倘若用金錢致謝,說不定才會傷了這個人的心吧。對於沒有父母親的艾琳和自己來說,這個人就是最接近父母親的人。


    最後,終於從耶爾口中吐出來的話,隻有這句:“非常謝謝您。”


    他抬起了臉,對上艾薩兒的視線。


    “……不管是什麽事,”艾薩兒用強硬的聲音說道:“隻要是我能力所及的,我就會做——所以,你們一定要回到這裏來。答應我,你們一家人要帶著充滿活力的表情回來見我。”


    耶爾垂下了眼睛。


    他盯著自己的手一會兒之後,抬起臉來點點頭。


    “我答應您。”


    5、逃亡


    乘著風而來的微弱聲音,讓耶爾猛然睜開眼睛。


    天還沒亮,淡青色的黑暗中,睡在隔壁的傑西小小的身子看起來就像影子一樣。


    耶爾輕輕地翻開棉被,推開窗戶,冰涼的夜晚空氣遂拂上臉龐。剛才還很微弱的聲音,現在已經可以清楚聽見了——是馬蹄聲。好幾匹馬朝著卡薩魯姆奔馳而來。


    耶爾探出身子,依稀看見了爬上學舍的道路。火把的亮光在樹木問跳動著。


    不久後,人的身影出現了。看見學舍門口的夜燈映照出盔甲的金屬光芒後,耶爾便靜靜地關上窗戶。


    “傑西。”


    傑西被搖晃了一下,發出了“唔”的呻吟聲。


    “傑西,起來。”


    傑西呻吟著坐起來,可是眼皮還是閉著的。


    耶爾在他的耳邊悄聲說道:“給我醒來!要準備逃命了。”


    大概是很癢的關係吧,傑西扭開身子搔了搔耳朵,然後才終於忽地睜大眼睛看著父親。


    “什麽……?”


    耶爾把手指抵在嘴邊,要兒子安靜下來,接著比出手勢要他仔細聽。


    突然間,鍾聲開始響了起來。那是掛在學舍門上青綠色老鍾。鍾聲急迫地響著,讓整間學舍都騷動了起來,被吵醒的學童們跑出走廊一探究竟的腳步聲傳來。


    正麵玄關的大門打開的聲音響起,緊接著傳來很多男人衝進來的聲音。


    值夜的教導師用慌張的聲音叫著艾薩兒。


    耶爾把門開了一條細縫,觀察著走廊的狀況。


    艾薩兒踩著俐落的步伐走過,等到走近站在正麵玄關土間的士兵們之後,艾薩兒便把手叉在腰上,跟他們對峙。


    “三更半夜的,你們有什麽事!”


    回答的士兵傲慢的聲音穿過了學童們的嘈雜聲傳來。


    “是真王陛下的命令,還不跪下來聽命!”


    士兵攤出了有著聖旨的徽章的文件,耶爾看見艾薩兒緩慢地跪下。


    學童們一靜下來,士兵的聲音便清楚的響起。


    “我們受命來此保護教導師艾琳和其丈夫、兒子。立刻把耶爾和傑西帶過來!”


    傑西在背後咽了一口口水,耶爾抓住了傑西的肩膀,要他安靜。


    “耶爾和傑西不在這所學舍裏,他們在鎮上生活。”


    耶爾聽見了艾薩兒的聲音。


    大概是想要讓所有在聽的人清楚聽見吧,艾薩兒的聲音中氣十足。


    “你想把他們藏起來嗎?——要是撒謊,我們就把你抓起來!”士兵突然粗暴地說:“我們已經看過他們鎮上的家了,他們遭到盜賊襲擊,但也成功擊退了盜賊,然後兒子雇馬車逃到這裏來,耶爾也在昨天晚上來到這裏,這些情報我們全都知道了!


    “我們是昨天晚上連夜從王都趕來這裏的。教導師長,你應該知道這是多重要的事了吧?三思之後再回答!”


    恢複安靜的學舍中,艾薩兒平靜的聲音響起。


    “我沒有說謊。傑西昨天晚上確實逃到了卡薩魯姆,造成一陣騷動,不過他父親耶爾已經來把他接走了。當時已經很晚,我也請他們留下來過夜,但是耶爾婉拒了我的建議,帶著兒子下了山。所以,我以為他們已經回家了,才會這麽說。”


    耶爾輕輕地關上門,比了手勢叫兒子不要出聲後,便輕輕推開窗戶。外麵還很暗,耶爾隻在正麵玄關的地方看到士兵的身影。他迅速地察看了外頭的情況後,便將身子從窗口拉回來,接著輕手輕腳地打開了房間裏的櫃子,俐落地疊好棉被,整齊地收進櫃子裏.


    傑西把枕頭拿了過來。他的臉色很凝重。


    耶爾將枕頭放進櫃子裏,關上櫃子門後,半蹲著對兒子小聲說道:“你害怕嗎?”


    傑西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暫時把那個害怕收起來,就像把棉被收進櫃子裏一樣,把你的害怕收到心底最深處,忘掉它。”


    耶爾露出微笑,傑西則像是看著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似的看著父親。不久之後,傑西那張緊繃的臉上也露出了些許的微笑。


    耶爾摸摸兒子的頭,悄聲說:“走吧——照爸爸說的去做,知道嗎?”


    傑西點了頭,不過一聽到樓下的士兵命令:“搜遍學舍的每個角落!”他還是嚇了一跳。可是即使這樣,他還是抿緊了嘴唇,沒有把目光從父親的臉上移開。


    “我會先跳到地上,等我打了暗號之後,你就從窗戶跳下來。”


    傑西瞪大了眼睛。耶爾用目光阻上了傑西張口欲言的話,接著說道:“爸爸會接住你,手腳不要伸展開來亂動,要想跳進河田裏一樣,一口氣跳下來——知道嗎?”


    耶爾目不轉睛地看著傑西,傑西雖然呼吸急促,但還是點了頭。


    耶爾站了起來,拿起放在房間角落的行囊背上。接著他打開窗戶,用毫不遲疑的動作彷佛貓一般跳躍,幾乎沒發出什麽聲音就落地了。


    傑西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幅光景,然而等到耶爾張開雙手,打出了“跳吧”的暗示後,傑西卻滿臉鐵青。


    爬上窗框後,傑西就因為高度而膽怯,雙膝開始發起抖來。


    一麵看著父親帶著嚴肅的表情揮著手示意“快跳”,傑西也下定決心要跳了,可是他還是怎麽樣都不敢跳。


    (一、二……一、二……)


    傑西在心中數數,試圖將力氣送到腳上,但到了最後關頭,還是停了下來。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當傑西開始嗚咽的時候,他的身後響起了好大的聲音。那是好幾個成年人跑上樓梯的聲音。


    (我會被抓到!)


    傑西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就好像跳進河裏一樣……)


    傑西一邊在心中默數,一邊幻想起河麵,當閃爍著光芒的河麵浮現在眼前那一瞬間,他便蹬著窗框跳進空中。


    雖然傑西已經咬緊牙準備接受衝擊了,不過他的身體立刻就安


    穩地落進了父親的手臂中。


    一抱住兒子,耶爾便立即沿著學舍的牆壁快跑,朝著放在牆壁旁邊的大貨車跑去。貨車前麵沒有馬,隻有車台,裏麵堆著好幾個鼓鼓的麻袋,那是學童們的換洗衣物。如果就這麽放著的話,洗衣店的人應該會來把這些衣物送到鎮上的洗衣場去吧。


    耶爾把傑西放下來後,便迅速地拍打麻袋,讓幾個麻袋凹了下去。


    “……要躲在裏麵嗎?”


    “不。”耶爾壓住兒子的頭,要他蹲下來,然後指著學舍建築物的基底空間。“進去這裏,躲到最裏麵。”


    傑西乖乖地趴了下來,鑽進地板下方。一麵用手掌感受著土壤的冰冷,傑西一麵膽怯地朝著漆黑的深處前進。地板下方超乎想像的高,所以不至於撞到頭,可是感覺好像會有老鼠啊、蟲啊、蛇之類的,讓傑西覺得很恐怖。


    父親跟在後頭鑽進來的聲音響起,四周比剛才更暗了。


    “到那裏就好了,待在那裏。”父親小聲說。


    傑西便停下了動作,趴著轉換了方向。從地麵和建築物之間的隙縫看出去,可以看到外麵的台車車輪。


    父親來到傑西身邊,小聲說道:“我們接下來要待在這裏好一陣子,你要睡覺也可以,不過絕對不要發出聲音喔。”


    傑西輕輕點頭。雖然他不想把肚子貼在冰冷的地麵上,可是用四肢撐著身體實在很吃力。放棄堅持趴在地麵上後,傑西覺得輕鬆多了。在潮濕的土壤氣味環繞下,傑西靜靜地待在父親身邊。在這之間,在他體內深處的緊張也慢慢地緩和了。


    傑西可能打了一會兒瞌睡,不過一聽到聲音,他便立刻嚇得睜開了眼睛。


    建築物外麵的台車車輪附近,可以看見幾雙腳,上麵還有閃著光芒的金屬。是士兵們的鞋子。傑西把力氣送到全身上下,以便隨時可以逃走,然後豎起耳朵。


    “……嗎?”士兵們不知道在討論著什麽。


    “對,麻袋亂七八糟的。他們可能是從上麵跳到這裏來,不過沒辦法確定哩。也有可能是學童們玩耍的痕跡。”


    雖然看不見人,可是光聽腳步聲和聲音,就可以知道士兵們調查的狀況了。


    “有沒有躲到裏麵去?”


    “沒有……隻有麻袋,這是換洗衣物吧。”


    “好吧,那就隻剩下地板下麵了。”


    才聽到士兵們這麽說的聲音,其中一名士兵就雙手著地跪了下來,窺視著這裏。


    傑西僵住了身子,就像結凍一般盯著背光而看起來烏漆抹黑的士兵的臉。


    他原本以為他們絕對會被發現,可是士兵卻撣著手站了起來。


    “什麽都看不見哩,至少從這裏看不出來又爬過地麵進去裏麵的痕跡。”


    傑西挑起眉頭,靜靜地看著父親。父親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前方。


    剛才,土壤上還清楚留著他們爬到這裏來的痕跡。是什麽時候消失的呢?


    (是我在睡覺的時候,爸爸弄掉的……)


    傑西有種奇妙的感覺,覺得自己似乎在夢中看見了似的。


    總是在削木頭的沉靜的父親,和一擊就打倒了襲擊者,如同貓一般靜悄悄地從窗戶跳下去,逃過士兵追捕的父親——傑西實在沒辦法將這兩個形象重疊在一起。


    忽然,遙遠的記隱在心頭浮現。


    那是夏天的黃昏,自己和父親一起去澡堂的時候,年長的大哥哥們胡鬧著爬上了屋頂,打破了澡堂的天窗。


    在突然變亮的澡堂中,旁邊的男人看見父親之後驚訝地說:“你身體真嚇人哩,你是士兵嗎?”


    那是傑西第一次在明亮的光線下看見父親的身體。滿是白色傷疤和隆起的傷痕,但父親的身體非常結實,看起來十分強壯。


    那個時候,父親苦笑著說:“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做了很多蠢事。”


    當時,傑西並不知道做了很多蠢事是什麽意思,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從那一次之後,父親一定會在天色暗下來之後才去澡堂。


    傑西靜靜地端詳著父親。大概是感受到傑西的視線了吧,父親轉過來,比手勢要傑西安靜地睡覺。傑西點點頭,放鬆了身體的力氣。在不知不覺間,害怕的情緒消失了。


    傑西在搖晃中猛然醒了過來。一時之間,他還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緊張了一下,但是他立刻就回想起自己在學舍的地板下了。


    “醒了嗎?”


    傑西對父親的詢問點點頭。


    “好,那就跟我來。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許發出聲音喔。”


    父親丟下這句話,瞬間到了外麵。傑西手忙腳亂地追到外頭去後,卻有一瞬間因為目眩而什麽都看不見。


    有人把手伸到我的腋下——就在傑西這麽想了之後沒多久,他就被抱了起來,壓進了粗糙的布裏。父親立刻就來到了傑西身邊,並在巧妙地將洗衣袋放在傑西上方之後,自己也躲到麻袋下麵。


    雖然有點呼吸困難,不過傑西卻興奮了起來,一個人偷偷地露出了微笑。


    但是,興奮隻維持了一下子,他馬上就開始擔心了。他們要在這些充滿塵埃臭味的麻袋中待多久呢?和學舍的地板不一樣,隻有麻袋壓在身上,感覺好像隨時都會被外麵的人看見似的,令傑西好害怕。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在中午的鍾聲響起的時候,傑西聽到了馬過來的聲音。


    “哆、哆、哆,好,好孩子。”


    才聽見沙啞的聲音,台車就猛一傾斜,傑西立刻抓住麻袋。喀嚓喀嚓的大聲傳來。應該是把馬綁到台車上的聲音吧。


    傑西原本擔心洗衣店的人會因為重量不同而發現,可是事實不然,洗衣店的人揮著鞭子,開始趕著馬上路了。


    貨車開始喀咚、喀咚地駛動,經過了學舍旁邊,轉彎朝橫向走去。


    (再走一小段路就是大門了……)


    正當傑西這麽想的時候,他聽見了命令馬車停下來的聲音,馬車也緊急煞車。


    “等一下!我們要檢查裏麵。”


    傑西的身體僵硬,緊緊閉住骨碌碌的眼睛,不斷地在內心祈禱:不要被看見、不要被看見。


    士兵接近了。就在他的手碰到麻袋的時候,另一個聲音響起。


    “喔,喂,那個台車剛才就檢查過了喔。”


    準備拿起麻袋的手停了下來。


    “是嗎?……好吧,那你可以走了。”


    聽見洗衣店的人打招呼的聲音之後,馬車緩緩地動了起來。


    傑西籲了一口好長的氣。當緊張一瓦解,身體就開始顫抖起來,讓傑西感覺到強烈的尿意,


    馬車“喀咚”地搖了一下,傑西知道他們已經鑽過正門了。貨車小心翼翼地朝著漫長的下坡駛去。


    “……爸爸。”


    傑西小聲說道:“我想尿尿。”


    父親好像很困擾似的小聲回答:“不能忍耐一下嗎?”


    “可以忍一下下。”


    “那就忍一下,我們在達卡爾路的轉角下車。”


    一聽到達卡爾路,傑西便露出了難為情的表情。


    “我忍不了那麽久啦!”


    父親低聲說道:“忍不住的話,你就尿在洗衣袋裏。”


    “啊……”


    傑西的表情一扭曲,父親就打氣似的說:“反正也有人會尿床,洗衣店的人習慣了啦。”


    父親突然把手放在傑西的頭上。感覺到那隻手的溫度,傑西隨即覺得鼻子深處好痛,眼淚也跟著滲出了眼眶。


    “爸爸……”傑西吸著鼻子問道。


    “嗯?”


    “我們要去哪裏?”


    父親嚴肅的臉稍微緩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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