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暖壺


    灰色的天空中,有幾條影子在飛舞。


    雪雲隨風飄移,太陽時而從淡淡的雲層邊緣探出臉來時,那些影子就瞬時變成了光點,散發出銳利的光芒。當一直緩慢飄揚的豎琴聲忽然加速,光點群隨即一同改變了方向,急衝直上。


    艾薩兒撥掉彷佛塵埃一般翩翩飄落在臉上的雪花,停下腳步挺直腰杆,一邊調整著呼吸,一邊眺望著在空中盤旋的王獸們。


    (兩年……)


    短短兩年,艾琳已經把王獸訓練到這種程度了。


    一流汗,寒冷的空氣便刺痛了肌膚。即使穿著厚重的衣物,寒氣還是猶如滲進布裏的水一般竄進來。站在覆滿雪的懸崖上,抬頭看著天空的艾琳,她應該從一大清早就一直待在這種寒冷之中了。


    艾薩兒歎了一口氣。


    自從回到卡薩魯姆之後,艾琳簡直就像是被什麽東西附身了似的。她很少休息,隻是一個勁兒地探索著王獸的生態,嚐試了好多事,並且不停地訓練著王獸。這讓艾薩兒回想起還是少女的艾琳,當年為了光而廢寢忘食的模樣。


    艾琳已經鐵了心了嗎?


    在艾琳被大公召喚前的十一年之間,她沒有一天不對該如何育成王獸感到迷惘,可是現在的她身上已經看不到那種猶豫了。


    她是在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情況下,一點一點地破壞封印——過去王祖傑為了不讓災難發生而設下的嚴密封印。


    艾琳現在正專注地盯著某個沒有別人看到、隻有她自己看得見的東西。即使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到最後會招致的結果,艾琳還是迎著風,繼續往前走。


    (這樣走到最後,那個孩子究竟會到什麽地方去呢……)艾薩兒顫抖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發著光的王獸們忽然開始降落了。


    一隻隻間隔著一定的距離,盤旋著降低高度,然後以艾琳所在的懸崖為中心,各自在懸崖的中間,或是崖上的雪原上著陸。


    乍看之下,那些王獸好像隻是隨興地降落,可是看在習慣這幅光景的艾薩兒眼裏,她知道王獸的動作是有意義的。


    最先在艾琳身邊著陸的是光,接在光後麵的則是埃格。接著,牠們的孩子們也都稍微隔著距離,依照年齡長幼成環狀一一落地。


    根據艾琳的說法,先降落的光一家子在放牧場裏算是核心,擁有自己的地盤。後來才被帶來的王獸們則是在光牠們已有的地盤外,再各自占領自己的地盤。而其位置關係和彼此的距離,據說就算離開放牧場也不會改變,所以即使來到這個峽穀訓練場,


    牠們仍舊維持同樣的距離著陸。


    不過,艾琳在長年觀察下發現,牠們的地盤範間和野生王獸比起來小得多了。


    (這種大型野獸,而且還是肉食性的,地盤應該相當大才對。)


    可是,在不需要為了食物而持獵的保育場裏,地盤的意義應該也會跟著改變吧。


    王獸是聰明得令人驚訝的野獸,在狀況改變的時候,牠們的適應力也很強。透過仔細觀察新加入的王獸的行動,艾琳開始看出牠們是如何保持距離的了。


    毫無疑問,王獸擁有自己的「語言」叫聲、翅膀拍動的聲音,牙齒和關節製造的聲音等複雜的組合,就是王獸們的「語言」。現在,盤旋著降落的王獸們還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最先降落的光發出了和幼獸時期相同的「沙沙沙」的撒嬌聲,低下頭用鼻頭磨贈艾琳的後背。


    「不要這樣啦……光。要是我從懸崖掉下去怎麽辦?」艾琳一麵微笑,一麵推開巨大王獸鼻頭。在她的胸口前,無音笛正閃閃發光。


    艾薩兒走近艾琳,突然注意到雪地上的足跡。那不是從卡薩魯姆直接過來的足跡,而是繞遠路穿過森林,來到這個訓練場之後又折回去的足跡。


    (哎呀呀……)


    艾薩兒歎了一口氣。


    察覺艾薩兒到來的艾琳回過了頭。


    「您來了呀。」艾琳露出擔心的表情走過來。「天氣這麽差,您還跑到這裏來……」


    「在這麽惡劣的天候下來這裏的,好像不是隻有我喔——妳發現了嗎?」艾薩見一邊直起腰杆,一邊挑起眉毛。


    艾琳循著艾薩見手指的方向看去,注意到足跡之後,隨即皺起眉頭。


    大概在小小的岩石陰影下躲了很長一段時間吧?隻有那裏的積雪特別淺。艾琳發現岩石上放著某個東西,便走了過去。


    「上麵放了什麽東西?」


    艾薩兒一說完,艾琳就回過頭,搖了搖某個紅色的東西。似乎是圍巾。


    「是我的舊圍巾。」


    艾琳走過來之後,把圍巾圍上艾薩兒的脖子。溫暖的氣息忽地包覆了自己,令艾薩兒吃了一驚。


    「好溫暖喔。那個孩子是不是一直圍到剛才呢?」


    艾琳苦笑著搖搖頭,然後把一個小小的茶色陶器放上艾薩兒的手。


    「喔,是暖壺啊。」


    那是裝著熱水的陶器,在這個時期,老人們經常用布包著放在懷裏。用圍巾包著這個暖壺,大概是為了防止放在岩石上冷掉吧。


    「那個矮冬瓜真是的,就是在這種地方很可愛,才讓人頭痛呀。」艾薩兒又歎了一口氣。


    「關心媽媽是沒什麽關係,不過這樣一直默默放任他偷跑來訓練場好嗎?這裏不但有士兵監視著,這一帶的森林又比放牧場深多了,連來的路上都很危險吧。」


    「我是想叫他別這麽做了,可是……」


    傑西很寂寞。


    他不像以前那樣和父親一起過生活,艾琳又一天到晚和王獸泡在一起,現在,他們也離開了鎮上的住家,在王獸保育場的腹地內蓋了房子,所以也沒辦法和鄰近的朋友玩。


    可是即使如此,在上學的時候,傑西還是可以跟學校的同學玩,暫時忘掉父母親的事,隻不過像現在這種學生們回家的時期,傑西隻能和舍監卡裏薩和學舍裏的男性員工們相處,應該會孤單得不得了吧。


    這個訓練場周邊受到許多士兵的嚴密監視,除了艾琳和艾薩兒之外的人都不準進來。然而,士兵們都知道傑西是艾琳的兒子,所以都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話雖如此,考慮到傑西來看王獸訓練的事情,要是傳到王宮裏去會導致什麽後果,艾琳自然不能放縱他繼續這樣下去。隻不過就算心裏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一想到傑西的心情,艾琳還是怎麽也無法開口斥責他。


    「真是一對令人沒轍的母子哩!先生也是一個樣兒。」艾薩兒一麵碎碎念薯,一麵用牙齒咬掉了手套,從懷裏拿出一個用油紙包裏的紙捆。


    一看見那包東西,艾琳的心跳立即變快。交到自己手上的紙捆重量讓艾琳感到雀躍。「在冬天結束之前,他會不會回來一次呢?」


    艾薩兒的話讓艾琳苦笑著歪了歪頭。「唉,誰知道呢?」


    「就是因為妳都不催他回來,他才會不回來啦。與其過度懂事,還不如叫他回來,這樣子耶爾應該也會很高興喔。」


    艾琳的臉上浮現了曖昧的微笑。


    看到這個微笑,艾薩兒不由得用鼻子哼了一聲,做出了「真是拿你們沒辦法」的動作。日頭低落,原本還乘著風飛舞的雪花,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紮紮實實落下的雪。


    「差不多該回去王獸舍了。」艾琳喃喃說著,把丈夫的信放進懷裏之後,拿起了豎琴。


    最初的弦聲一響起,王獸們便一起將頭轉向這裏。接著,當牠們聽出真正開始演奏的弦聲後,就彷佛被線牽引一般同時飛上微暗的天空,發出拍打翅膀的巨響,掠過艾琳她們的頭上,朝著放牧場飛去。


    「感覺真是整齊劃一呢。」


    看著飛走的王獸們,艾薩兒喃喃說道。


    在光的王獸舍前和艾薩兒分別後,艾琳推開王獸舍的門,走了進去。


    早就回到王獸舍的光和其他王獸,吃完多姆拉和最年長的學生們給的飼料後,正心滿意足地整理著毛。


    王獸舍中暗暗的,很溫暖,雖然每天都徹底打掃,特殊的野獸臭味還是無法消去。對於不習慣的人來說,這種味道或許很不好聞,不過艾琳反而卻在進來這裏之後,才真正的靜下心來。


    不過,這間王獸舍的大小、形狀,都和艾琳少女時期的模樣大相徑庭。從王宮派來的工人們把它改建成相當豪華、堅固的建築物。飼料肉也是每天都送來充足的量,已經不需要像過去必須用芋頭混合來增加飼料的分量了。艾琳一麵聽著光牠們發出的沉穩的理毛聲,一麵在王獸舍角落的壁爐前蹲下來,翻弄著埋住的火苗。看見木炭上出現火紅的顏色後,艾琳便再添了些柴火。


    當火苗開始舔舐木柴,艾琳就在壁爐旁坐了下來,從懷中掏出用油紙包裏的紙捆。拆開卷得緊緊實實、還按了封印的油紙,攤開紙捆後,密密麻麻的文字便出現在艾琳眼前。


    艾琳歎了一口氣,開始看丈夫寫的文字。


    充滿耶爾風格的樸素文字寫著這一個月來的日常生活。曾是真王硬盾的耶爾,應該很難融入誓言效忠大公的鬥蛇眾,不過這些辛苦的地方,並沒有在書信中顯露隻字詞組。


    這兩年來,他一直腳踏實地不停努力,漸漸地在大公的士兵們和硬盾之間架起了橋梁。在凱爾的協助下,耶爾從硬盾中選了幾個有人望又心胸開闊的男人,先從和鬥蛇騎士菁英中,也是思考方式比較開放的男人喝酒開始。耶爾的努力結果雖然很小,但還是確實地增長著。到了現在,這種喝酒聚會已經有幾十個男人參加了。


    耶爾會在不和他們交談的情況下,看出一些必要的東西、提議整理好,拿去當作給真王陸下和大公閣下的建言。


    他用著製作櫃子時的那種沉靜和韌性,一步一步地走著。另一方麵,他也積極地著手改良鬥蛇軍。他在尤哈爾的手下計劃創設新的鬥蛇軍,並將一步步的行動寫在信裏告訴艾琳。


    耶爾不算是一個多話的人,不過卻意外地不討厭寫東西。艾琳剛住進耶爾家時,她曾經想在耶爾外出的時候打掃房間,結果發現了多到幾乎得用雙手環抱的手劄。雖然一邊想著自己絕對不該偷看,艾琳還是按掠不住好奇心,費盡苦心把綁得緊緊的繩子解開,看了耶爾的手劄。


    那是類似手記的東西,上麵寫著耶爾辭去硬盾之後,他究竟懷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在生活,令看著的艾琳都不由得感到心痛,實在無法停止,彷佛著迷般一直看下去。


    不過看到手劄中出現了自己的事後,艾琳就停下來了——她覺得自己實在不應該再看下去。


    其實想看得不得了,可是這麽做的話,她覺得自己可能會無法麵對耶爾,於是便用顫抖的手把繩子綁了回去。煩惱了一個晚上之後,艾琳還是把自己偷看了那些手劄的事情告訴了耶爾。她在說的時候非常緊張,很怕這會讓他們的關係畫上句點,不過耶爾卻不太驚訝,也不太生氣。他那副淡然的態度讓艾琳吃驚,忍不住問他為什麽不生氣,然而耶爾隻是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最終還是沒有回答。


    直到現在,艾琳還是不知道耶爾為什麽不生氣,即使當了這麽多年的夫妻,艾琳心中還是有很多無解的「當時他為什麽……」說不定耶爾心中也有這些問號吧?抱著多想無益的心情,艾琳再次把注意力移回信上,開始繼續看著文字。


    讀到最近發生的事情時,艾琳不由得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昨天,帶著羅藍托付文件的密使來到公館裏。尤哈爾殿下把我召喚到他房間,告訴了我他兒子寫的內容。那是非常令人詭異的內容。他說,拉薩並不是一個王國的名字……旅行到遠東平原深處的羅藍所描繪的拉薩,和艾琳原先想象的「王國」大相徑庭。所謂的拉薩,是巫裏希人的語言中「我們」的略稱,正式說法是「拉薩﹒歐馬?卡爾達」,意思是崇敬卡爾達的我們。


    卡爾達是他們信仰的神明的名字,據說在遠東深處還有祭把這位神明的神殿。而西巫裏希和東巫裏希這兩大巫裏希人的集團,則是為了將更有價值的東西獻給這位神明而認真地互相較勁。


    每隔五年,神明就會從天上將「喜悅之聲」帶給大地,這個聲音就是宣告西巫裏希和東巫裏希所獻上的功績,哪一個比較令祂高興。十幾年來,神明多半都在稱讚東巫裏希的功績,所以西巫裏希人一直熱切地希望獻上顯眼的功績,好聽到神明的「喜悅之聲」。


    羅藍告訴他們,侵略以伊米爾為首的商隊都市的頻率激增,或許就是這個原因。


    羅藍殿下寫道:聽完這些話之後,大家或許會覺得拉薩是一個狂熱信徒的集團,不過請大家千萬不要這麽想。


    確實,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模式都是基於對卡爾達這位神明的信仰,不過他們建築的都市有多出色、買賣有多繁盛,都不是言語能夠形容的。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大概絕對無法相信吧。


    另外,他們的政治和組織的架構,也非常有效率。他們之所以能夠接二連三地並吞周遭部族,據說就是因為他們主張即使不是巫裏希人,隻要接受卡爾達為神明,他們都願意視對方為平等的夥伴。換言之,這才是拉薩這個名稱的由來——「崇敬卡爾達的我們」……


    讀到這裏的同時,艾琳也回想起尤哈爾公館的客房,那個麵對中庭的寬敞窗戶、深坐在椅子裏美麗的克麗郎,以及占滿一整麵牆的大地圖。指著位於遙遠草原上的商隊都市伊米爾,還有自己的故鄉亞薛所在之處的羅藍,那溫柔而深沉的聲音……那個時候所感嵐覺到的世界之遼闊,彷佛從這封耶爾的信中冒了出來。


    艾琳抬起臉,將視線移開信紙,轉頭望向王獸們。


    在冬夜的微暗中,牠們巨大的身軀蛤曲成一團,看起來朦朦朧朧的,鼻子垂在胸口,很舒服的發出聞聲。


    隻要一想到現在這個時候,那片遙遠大地上崇拜著卡爾達神的人們,也正度過著冬天的夜晚,某種莫名的寂寥感就在艾琳的心底擴散開來。


    這個世界竟然如此廣闊呀!而在這廣大的世界上,聚集了這麽多想法不同的人們。


    (戰爭)


    一個寧靜的想法突如其來地掉進了艾琳的心底,擴散開來。(應該不可能停歇吧……)


    無論做了多少努力,花了多少功夫,在這廣大的世界上,人們一定不會停止爭鬥吧。在艾琳看著光牠們的睡姿時,好早以前撒手人寰的那個女人開始在艾琳心中說起話來。


    (傑,妳一定也有同感吧?)


    讓兩千隻王獸飛上戰場的傑,對於人類這種生物的本性,一定再清楚不過了。


    (可是,妳還是沒有就此停下腳步。為了王國的安定而操縱王獸,並想盡辦法不讓災厄發生)


    不讓王獸們飛起來、不讓王獸們繁殖——傑做的這些巧妙的約束手法,正在被自己一步一步地破壞,其結果所招致的光景經常在艾琳心中上演,不過艾琳已經無心停手了。


    如果隻想要讓這個王國安定、維持平穩,傑想出來的策略可說是絕妙無比。但是時移世易,王國拓展,人民數量增加,和他國爭奪領土的戰事源源不絕的時代來臨了,傑將鬥蛇化為武器,交給亞曼﹒哈薩爾時所編織的美麗防護罩也開始出現裂痕。現在,傑編織的防護罩早已不成形狀了。


    從讓他國見識到鬥蛇這種精良武器開始,同時也是崩壞一點一點累積的開始。因為對於不用王獸也不用鬥蛇,隻用「人」當作武器的王國來說,擁有鬥蛇軍毫無疑問地是他們長


    年的終極夢想。


    隻要懷抱著想贏過其他人、極盡所能地靠著比其他人好一點的條件活下去的衝動,人們就會不斷地尋找打贏戰爭的方法。無論花上多長的歲月,總有一天,一定會有人找出「輕易打敗其他王國的鬥蛇軍的壓倒性武器」……


    (我找出了這項武器,並且告訴了執政者。)


    艾琳凝視著黑暗的王獸舍地板。


    掀開蓋子的自己,該做的是什麽——思考到最後,艾琳想到的唯一一條道路,現在她正步於其上。


    (要是可以避免戰爭)


    有時候,這個想法會突然湧現在她心頭,並且每每讓她覺得這是一個很難實現的願望。她甚至會想,戰爭其實就是人類這種擁有地盤意識的群居野獸與生俱來的無奈衝動。


    隻不過在這片漆黑的想法之下,艾琳還是感覺得到一絲朦朧黯淡的光芒停留在深處——她的心中浮現了反射著日光的閃爍河麵下,迅速遊過的小魚的影子。那是艾琳以前看過的書中描寫的小魚。


    靠著吃河底石頭上的水草維生的小魚——鯉亞,會為了確保自己要吃的水草而在幾顆石頭上占地盤,隻要其他的鯉亞試圖靠近,牠就會激烈地用身體衝撞對方,把對方擊退。守住自己的地盤之後,鯉亞可以吃到充足的水草,體型也跟著變大、變強壯,所以守護地盤的力量又更強了。就這樣,隻有強壯的鯉亞能夠存活下來。


    不可思議的是,倘若河川的條件改變,鯉亞開始群居生態後,牠們就會不再擁有自己的地盤。而且,據說成群生活的鯉亞的體型也不會因此變小。


    有可能是因為地盤意識消失,能夠吃水草的範圍變大,反而讓更多鯉亞能夠活下來——書上的這段話就像是河麵上躍動的光芒一般,雖然微弱,但卻成為寄宿在艾琳心中的透明亮光。


    生物會改變。人們都因為固有的印象而不去了解人類和整個世界。等到艾琳能夠這麽想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能夠走下去,就算在眼前的道路,隻能看見潛藏著漆黑的雲層。


    艾琳拿著丈夫背來的信,低下頭。


    耶爾會這麽詳細地贅述拉薩的情況,是希望艾琳先作好心理準備吧。


    去年年底,拉薩頻繁地攻打這個王國的保護領土——某個東邊的商隊都市。如果是為了得到神明的稱讚,那麽四年後,他們一定會再次發起更大規模的戰爭吧,耶爾就是要告訴艾琳這一點。


    拜在鬥蛇軍中的耶爾將現場的狀況一一告訴自己所賜,艾琳非常清楚現在的事態是如何。指名道姓地寫出某些土兵的真心話、指揮官們的想法,和現場不易察覺的微妙變化……這些東西全都透過耶爾的信傳達給艾琳。


    不管怎麽樣,當艾琳非得讓王獸們飛上天的那個日子來臨時,自己會跟什麽樣的人一起上戰場?耶爾是為了讓艾琳感受到這些,才會這麽頻繁地寫長信給艾琳吧。


    艾琳非常思念耶爾,很想看見他的臉、聽見他的聲音。


    思念的情緒忽地有如烈火一般在艾琳胸口燃燒起來,她覺得自己彷佛被巨大的力量束縛住似的,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艾薩兒說自己太懂事了,可是艾琳卻不這麽覺得。在耶爾離開的前一天晚上,艾琳發瘋似的嚎陶大哭、責備耶爾。可是,在她察覺耶爾心中的想法其實和自己一樣時,她才不得不死了心。


    自從知道他們已經無法在苟安中生活的那一刻起,藏在自己和耶爾心中的「堤防」終於垮了。當他們為了平靜安穩的生活而在心中築起的「堤防」潰堤時,迎麵而來的問題就是:隻要他們不去麵對自己背負的重擔,做出決定,他們就無法繼續生活下去——這就是他們的想法。


    艾琳知道,耶爾一直是背負著亡靈而活的,不管他是和家人一起生活、或是做任何事,過去被他親手殺死的人們沉重的影子從來沒有從他的心中消失。


    想要找出麵對自己過去做的事,繼續安心生活下去的心情,那是不管旁人說什麽都無法阻止的想法……艾琳認為這就是耶爾懷抱在心中的東西。


    (但是……)


    耶爾希望能騎上鬥蛇的理由,應該不隻有這樣吧。


    每當艾琳讀著這些頻繁送來的長信,讓她清楚了解這個王國現在所處的狀況時,她便感受到另一個耶爾沒有說出口的原因。


    (他想要陪我待在我不得不身處其中的地方)


    艾琳的手指住了臉。


    (這樣的話……)


    傑西就太可憐了。


    2幽穀拉火蟻


    昨天晚上下的雪在小溪沿岸積了薄薄的一層,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濕岩石的黑色廠覺特別顯眼。發出濃濤聲流過溪穀的水冰得刺骨,不過王獸似乎一點兒都獻受不到冰冷一般,仍舊把鼻頭浸在水裏喝著水。


    天氣很晴朗,日照明亮,讓王獸們的毛散發出亮光。


    晨間訓練的時候,光降落在岩石區時因為積雪而輕輕地滑了一跤,好像傷到了爪子,現在牠正猛舔著爪子附近的地方。


    「讓我看看。」


    當艾琳走近光的身旁,對牠這麽說之後,光便乖乖地不再舔爪子,抬起臉來。爪子的根部有一個小小的裂傷,不過並不嚴重,血也已經止了。


    「隻是小傷呢。」艾琳微笑著抬頭,光便撒嬌似的發出哼聲。白色的呼吸從牠的鼻頭噴了出來。


    和其他的王獸不一樣,已經生過好幾隻王獸的光腹部上,可以從毛之間看見兩個紅褐色的乳頭。隻要光一回到放牧場,早就脫離哺乳期、已經在吃飼料的米娜還是會衝過來,撒嬌地對光的乳頭又吸又扯,所以乳頭周圍的毛還是亂七八糟的豎立著。


    等到艾琳一離開,光立刻迫不及待地開始舔爪子的傷口,然後,牠突然抬起臉來。光一麵動著耳朵,一麵凝視著艾琳背後的森林。


    亞盧和埃格牠們也都抬起了臉,同樣地看著森林。


    「……?」


    艾琳皺起眉頭,朝著牠們注視的方向看過去,可是卻沒看出任何奇怪的地方。


    「怎麽了?」


    就在艾琳詢問的同時,她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於是便閉上計嘴。她確實聽到了——是小孩子的尖叫聲!


    「傑西?」


    艾琳打手勢要王獸們待在原地之後,便宜奔而去。毫無疑問,那是傑西的聲音。他不停反複地叫著。


    「傑西、傑西!」艾琳一麵大聲呼喚,一麵扭著身子穿過樹木之間,踩過被雪埋沒的雜草,筆直朝著傳出兒子慘叫聲的方向跑去。


    樹枝刮過臉頰,可是艾琳卻連流下來的鮮血都沒有察覺到,隻是掙紮著穿過冬天的樹林。就在感覺到傑西的聲音在附近時,艾琳跌進了一個樹木較少的空間。


    傑西就在盤根錯節的樹根上,他發瘋似的揮手、踢腳,在地麵上打滾。看見爬滿兒子身上的無數隻紅褐色的蟲,艾琳發出了尖叫。


    「傑西!」


    是幽穀拉火蟻!


    被幽穀拉火蟻贅到非常痛,要是全身都被聲傷,甚至還會有生命危險!


    大概是察覺傑西的尖叫聲了吧?監視兵撥開草叢出現了,看到眼前的光景,他們全都停下了腳步,彷佛結凍般動也不動。


    在樹上築巢的幽穀拉火蟻接二連三地從巢穴中爬上樹幹,彷佛紅褐色的水流湧向地麵。


    艾琳衝進了這群火蟻之中,她的腳、大腿、腹部、手和脖子,都彷佛碰到火掃一般,劇烈地疼痛,但她還是咬緊牙關抱起兒子,一邊把他身上的螞蟻拍掉,一邊馬不停蹄地衝向河川。


    艾琳一麵在雪上滑行,一麵踉踉蹌蹌地衝進河裏,對著兒子的耳朵大喊:「用力吸氣憋住!」接薯,她便抱著兒子衝到河中間,猛然蹲了下來,從頭


    泡進如同冰一般的河水裏。


    艾琳踩緊腳步,以防被河水衝走,然後便像揉著見子的身體一般拍掉螞蟻。


    為了不讓傑西無法呼吸,艾琳還站起身,好讓傑西的臉能夠露出水麵,可是渾身無力的傑西仍舊緊閉著眼睛,因為浸在冰冷的水裏而變得蒼白的臉上,已經開始浮現紅色的斑點了。


    「傑西……傑西……」艾琳發狂似的搖著懷中的兒子,撥開貼在他額頭上的濕頭發,磨蹭著他的臉。


    傑西已經開始浮腫的眼皮輕輕地睜開,不過過度的疼痛讓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隻能聽到從喉嚨中發出的微弱呼呼聲。


    緊緊覆在兒子身上的幽穀拉火蟻也在冰冷水中的搓揉下一點一點掉落,可是艾琳還是憤怒地拍打著螞蟻,把牠們從見子身上撥掉。


    艾琳漸漸開始看不清楚傑西的臉,這時她才注意到自己的眼皮也發腫了,不過她卻幾乎沒有意識到全身燃燒似的疼痛。等到艾琳好不容易把兒子身上的螞蟻都拍掉之後,她才抱著傑西的身體,腳步跟搶地走上河岸。


    得盡快讓傑西吃藥才行!


    艾琳抱著垂著身體的兒子,朝光走去。


    這時,某個聲音傳來,是監視兵在詢問該怎麽辦才好。艾琳連回答他們的餘力都沒有,就直接走近光,然後重新把傑西抱好,幸運的是,鞍座還裝在上麵,如果用這種凍僵的手指,根本無法把鞍座裝上去。艾琳先把傑西的身體放在光的背上,接著自己也掙紮著爬上鞍座。


    在艾琳一聲令下,正扭過頭看著這裏的光從鼻子發出哼聲,立刻猛然飛上空中。


    艾琳連其他王獸有沒有跟上來都沒有確認,隻是一個勁兒地用自己的身體壓住兒子冰冷的身體,試圖讓他稍微暖和一些。


    咻咻的風聲在耳邊呼嘯,被螞蟻盤到而變得冰冷的手指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艾琳連自己有沒有抓住鞍座都不知道。


    「傑西……傑西……傑西……」艾琳不停地在口中喃喃念著。


    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隻是不斷不斷地念著兒子的名字。


    (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艾琳壓著兒子動也不動的身軀,不停地祈禱著。


    *


    傑西的哭聲讓艾琳醒了過來。


    微亮的房間裏,晨光從稍微打開的窗戶中射了進來。


    就在艾琳試圖坐起身的瞬間,她也忍不住呻吟出來。無論是手臂、腳還是任何地方都像是被蜜蜂贅到的時候一樣腫了起來,令艾琳感受到炙熱的疼痛。


    艾琳費盡力氣睜開浮腫的眼皮,把手放在躺在隔壁床上的傑西的額頭上。


    高燒沒有昨天晚上那麽嚴重了,可是還是很燙,傑西的臉又紅又腫,正無力地吸泣著。


    「沒關係,再過一會兒疼痛就會消失了,再等一下下就好了喔。」艾琳摸著兒子的頭發,把自己的臉頰貼在傑西的臉頰上,柔聲說道。


    「媽……媽、媽。」


    聲音從傑西的口中流泄出來。


    「喉嚨,好幹。」艾琳點點頭。


    「我現在就拿水給你。」


    枕頭旁邊放了兩個杯子,裏麵已經裝好水了,大概是交薩兒替他們倒的吧。


    艾琳拿起杯子,把手枕到傑西的頭後麵,稍微扶起他的身子,然後把杯子靠到傑西嘴邊。傑西咕嚕咕嚕地把水喝下去。喝了冰涼的水之後,可能厭覺舒服了此)了艾琳讓傑西躺回去後,傑西立刻就發出了平穩的軒聲。


    艾琳把手巾泡進放在旁邊地板上的水桶裏扭幹,然後安靜地擦拭傑西冒出汗水的臉。接下來,她一邊小心不弄醒傑西,一邊鬆開他的衣領,輕手輕腳地拿掉夾在他服下的布。被冷水浸濕的布已經完全幹了。


    艾琳再把那條布泡進水裏,扭幹,接著夾回傑西的服下。她雖然很想用冰塊,不過這麽一來就太冷了。身體是為了防止毒性入侵才發燒的,所以與其太冷,還不如像這樣頻繁地更換用水弄濕的布比較好。


    在額頭和脖子放上冰涼的布之後,艾琳才終於鬆了一口氣。徹夜照顧他們的交薩兒回去學舍拿藥了嗎?家裏沒有人的氣息,感覺非常安靜。


    從兩年前開始住的這個家門口,建了一個士兵監視用的小屋,不穿過那裏就沒辦法進屋,小屋裏有兩名監視兵常駐。每天早上的這個時間,艾琳就會聽到他們去準備早餐的聲音,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的體貼,艾琳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艾琳拿起另一個杯子喝水。冷水有如冰塊一般,滲進了幹燥腫脹的喉嚨。就在艾琳廠覺到口中的藥味時,她忽然回想起孩提時代的事。因為被蜜蜂嚴重聲傷而發燒的時候,約翰叔叔喂她吃藥,並且照顧她整個晚上。在感謝約翰叔叔的同時,艾琳也偷偷想著要是母親能在身邊就好了,那股膽怯哀愁的心情蘇醒過來,令艾琳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艾琳用手指靜靜地拂過兒子通紅的臉頰,在他身邊躺下,然後一麵用鼻子感受著親生兒子的高燒,一麵閉上了眼睛。


    真是太可憐了。


    進入卡薩魯姆學舍就讀的學生們,會在一開始就學習那一帶的森林中有毒蟲和蛇,年紀還小的傑西尚未入舍,也沒聽過這些說明,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知道什麽是幽穀拉火蟻。


    (我應該告訴他的……)


    悔恨刺痛了艾琳的胸口。明明知道傑西因為寂寞而經常穿過那片森林,潛入訓練場,艾琳卻還是滿腦子都是王獸,連想都沒想過兒子可能會碰到這種危險。


    反正有監視兵,應該沒關係吧,艾琳心中,其實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她太依賴艾薩兒、卡裏薩,和員工們幫忙照顧傑西了……


    艾琳歎了一口氣,這兩年,她一直焦急地趕著過日子。


    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因為和拉薩之間的戰爭而被派上戰場,她一心希望能在那天來臨之前解開招來「災厄」的王獸生態的秘密,就算這個探求沒能來得及,她也得訓練好王獸,以避免最糟糕的事態發生||艾琳全都在想著這些事。


    (但是)


    和傑西一起活著的「現在」,也是無可取代的時候。艾琳微微張開眼,看著兒子的睡容。


    和母親一起度過的時間雖然很短,母親傾注於自己身上的愛,以及一段段的回憶都成了至寶,直到現在都還在艾琳的心底。


    (對這個孩子來說,我也是這樣的母親嗎?)


    艾琳輕輕地把額頭貼在那小小的耳朵上,再次閉上眼睛。


    3樹木的奧妙


    在一個風光明媚的春日裏,小溪邊的雪也已經消失,艾琳請艾薩兒幫忙代班訓練王獸半天,帶著傑西出門了。


    「要在外麵吃午餐嗎?」


    傑西一下子把便當頂在頭上,一下子把便當抱在胸口,邊走、邊抬頭望著母親。被火蟻贅傷的地方結的痂已經脫落了,隻留下些微的痕跡。


    「對呀,今天我們就在訓練場的河岸邊,一邊生火、一邊吃午餐吧。」


    「哇媽媽,妳怎麽了?」


    傑西挑起眉毛。


    「什麽怎麽了?」


    「因為妳總是很忙啊,我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一起吃午餐了耶!妳是突然覺得自己的兒子變可愛了嗎?」


    「嗯……對呀,媽媽稍微反省了一下啦。」


    艾琳露出苦笑。


    傑西哼了一聲。


    「稍微喔?算了,好過完全沒有啦。」


    即便傑西帶著一副神氣的表情這麽說,他的嘴角還是露出微笑,開心得不得了!他把鼻子湊近便當。


    「便當裏麵是什麽?這不是法稞的味道耶。」


    「等到中午你就知道了,把那個給媽媽,在中午吃飯之前,


    媽媽想讓你看一個東西。走進森林之後,你還是把兩隻手都空出來比較好喔。」


    艾琳伸出了手,不過傑西卻固執地不肯把便當交出去。


    「別開玩笑了!在森林裏走路,我比媽媽習慣一百萬倍!媽媽才應該把兩隻手空出來哩!今天可沒有光載妳喔。」


    傑西把便當頂在頭上,宛如脫兔一般衝了出去,輕巧地跳過樹根,跑進了森林裏。


    「慢點、慢點!不可以甩便當,湯會灑出來喔!」


    艾琳對著如同猴子一般矯健的兒子的背影喊著,跟著走進森林。


    穿過長滿新芽的樹木之間,從樹枝間隙灑下來的日光彷佛變成了明亮的綠色一般,走在前麵的傑西的頭發和後背,也都染上了綠色。


    「傑西,等一下,不是那裏啦!」


    艾琳叫住不停在林間小徑上前進的兒子。


    「咦?不是要去訓練場的河岸嗎?」傑西回過了頭,露出訝異的表情。


    「是啊,不過媽媽不是說,要先讓你看一個東西嗎?」


    把手放在蹦蹦跳跳著跑向自己的兒子頭上,艾琳指著右邊依稀可見的獸徑。


    一瞬間,傑西的臉上便蒙上一層陰影。「咦……要走那裏嗎?」


    森林小徑的路幅很寬,不過在半路上會有陡坡,艾琳指的獸徑雖然很狹窄,但是在沒有積雪的時候,還是這裏比較好走。冬天時,傑西為了潛入訓練場而走的這條獸徑,非常接近那片有火蟻窩的草地。


    「對呀,你不敢去嗎?」


    艾琳一露出微笑,傑西便生氣似的嘟起嘴巴。


    「我才不怕哩!反正我一天到晚走那裏。」


    艾琳輕輕地摸了摸兒子的頭,拍了他的背一下。


    「那就走吧!」


    和前一秒截然不同,傑西開始踩著無精打采的步伐前進。看到兒子這副模樣,艾琳不由得笑著跟在他後頭,氣定神閑地走著。


    走到接近幽穀拉火蟻窩的地方之後,傑西的腳步便更加緩慢了。


    「之前啊,就是那個,冬天的時候……」傑西小聲說道:「我看到兔子了,那隻兔子好漂亮,全都是白的。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雪塊哩,結果牠突然跳起來,我才知道是兔子,然後我就追著牠跑了。」


    傑西一邊用手比著兔子跑步的動作,一邊回頭看著艾琳。


    「結果,我撥開草叢之後,就突然到了一個沒有樹的地方,我滑了一跤,撞到了那棵樹。就是那棵有巢穴的樹。」


    艾琳點頭,撥開了傑西手指的草叢。


    「媽媽,太危險了啦!」


    艾琳聽到傑西尖銳的聲音,一麵壓開草叢做出一條路,接著回頭看向兒子。


    「沒關係,慢慢跨到這裏來。」


    傑西板著臉看了母親一會兒,最後才走了過來。


    「把便當給媽媽,不要著急,慢慢地走到草地上,站在那片草地的邊緣。」


    傑西聽話地把便當交給母親,用小小的手抓住雜草,小心翼翼地跨了過去,站在草地上。艾琳站到兒子身邊,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那邊那棵樹,就是火蟻的巢穴吧。」傑西看著筆直聳立雲霄的樹,點了點頭。


    「傑西,看了那棵樹之後,你有沒有注意到什麽?它和其他的樹木有一點點不太一樣喔。」傑西皺起眉頭,凝視著樹木。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穿過微暗森林的關係,這片草地看起來特別明亮。那個巢穴和那棵樹都沐浴在陽光下,樹皮看來就像發出了白色的光芒。在那片,白色的樹皮上,某種類似尖銳的刃物割過的漆黑痕跡從上方蔓延一直到下方。


    傑西抬頭看著母親。


    「有裂痕喔?」


    母親露出了惡作劇似的目光,挑起眉頭。


    「就隻有這樣?如果是裂痕的話,其他的樹上也有喔。」


    傑西嘟起嘴巴,重新仔細端詳著樹木。和其他樹木不一樣的地方?


    (是種類不同的意思嗎?可是,應該不是這個吧,那是什麽呢?)


    傑西不停地思考著,可是想不出來句。但如果直接跟媽媽投障,說「我不知道」的話,他更不甘願。


    「嗯……嗯……」傑西一邊沉吟,一邊比較著有巢的樹和周圍的其他樹木。「嗯……看起來好像比其他的樹亮耶……」


    當他這麽喃喃說完,母親便露出了微笑,她搖了搖兒子的肩膀。


    「就是這個喔!你覺得這棵樹看起來為什麽會比其他樹木明亮呢?」


    「是因為太陽公公的光全都照在上麵嗎?」


    兒子皺著眉頭,歪了歪頭。


    「對!那麽,為什麽太陽公公的光全都隻照在這棵樹呢?」


    「因為附近都沒有樹啊,這片草地上就隻長了這棵樹嘛。其他的樹啊,旁邊樹木的樹枝都那麽多、那麽繁茂,才會沒辦法照到太陽公公的日光啦。」


    「非常正確!」艾琳點點頭,離開兒子踏上了草地。


    傑西慌慌張張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媽媽!」


    「放心啦,你踩著媽媽踩過的地方來這裏。」


    等到傑西攝手攝腳地踩著草地走近之後,艾琳指著附近樹木的樹枝。


    「你看,葉子怎麽樣了?」


    傑西抬頭看了之後,發出「哇」的一聲。


    「哇,好厲害喔!看起來跟網子一樣,那是什麽?哇!全部都是這樣!這一帶的樹葉全都被蟲啃過了!」


    有被蟲咬過,變成網狀的樹葉,也有新芽幾乎完全被吃光的樹枝。太陽光透過了被蟲啃食過的葉子,看起來就像是葉子發出了點點光芒似的。


    「幽穀拉火蟻是不隻吃蟲,也吃樹葉的螞蟻,吃得非常凶喔!所以巢穴周圍的樹木上,不管是新芽還是葉子,都會像這樣被咬散。這種樹木要是沒有樹葉就沒辦法活下去,沒有新芽長出來,樹也不會成長,到最後樹就會枯死……這裏倒掉的樹木,也全都是這樣枯死的喔。」


    艾琳用指尖戳了戳埋在青苔和土裏的倒木給傑西看,和活著的樹木不一樣,看著被踢了之後,也隻發出模糊悶響的倒木,傑西皺起了眉頭。


    「好過分,幽穀拉火蟻真是一群惡劣的家夥!」


    艾琳搖搖頭。


    「但是,那棵有巢的樹木一定會感謝幽穀拉火蟻的。」


    「咦?」


    「因為拜幽穀拉火蟻吃倒其他樹木所賜,那棵樹才能沐浴在日光下,盡情伸展枝椏,長成現在這麽高呀。」


    「啊……」傑西張開嘴巴,凝視著那棵有巢穴的樹木。


    少量的紅褐色火蟻在其上進進出出的那棵樹木,確實枝椏繁茂,看起來好像很舒服似的全都沐浴在日光下。


    「火蠟有好幾種!不過幾乎所有火蠟都棲息在更南邊、雨水更多的潮濕森林中噓。道種森林的樹木蒼鬱、枝椏茂盛,所以對樹木來說,能夠照到多少日光,是它們能成長到什麽程度的重要關鍵。如果有火蟻棲息,周圍的樹木都被吃倒了,這棵樹木才能健康地成長……」


    艾琳讓穿過樹枝的陽光照在自己的臉上,瞇起了眼睛。


    「幽穀拉火蟻是少數在會積雪的寒冷地區築巢的火蟻,但是跟其他火蟻一樣,會把周圍的樹木吃掉,把築巢樹木的周圍變成日照良好的草地。這麽一來,對幽穀拉火蟻來說一定也會很愜意吧——畢竟很溫暖。」


    傑西沉默了一會兒,注視著樹木裂縫附近蠢動的火蟻群,最後突然說:「好像軍隊一樣喔,牠們一定是把那棵樹當作自己的陣地,然後唰~地攻占周圍,拓寬陣地的啦!」


    艾琳挑起眉毛,年幼的兒子說出這些話,確實讓她覺得很驚訝,不過對於經常在後


    巷玩打仗遊戲的男孩子們來說,這或許是第一個浮現在他們腦中的聯想吧。


    「真的是這樣呢,無論是火蟻還是人類,都會為了讓自己過得更舒服而鏟平周圍哩。」艾琳這麽說完之後,傑西點了點頭。


    「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很強的家夥全都變成自己人,這樣子就會贏了。那棵樹的運氣超好的,有很強的蟲幫它撐腰。」


    「不是連氣好,是樹自己把運氣引過來的喔。」艾琳微笑。


    「咦?」


    「那棵樹呀,裏麵儲存了甜甜的樹液。幽穀拉火蟻是被樹液吸引,才在那棵樹上築巢的喔。」


    傑西瞪圓了眼睛。


    「用餌吸引喔!那棵樹真是跟波奇一樣的家夥哩!」


    「波奇?」


    「嗯,他是法稞店老板的兒子啦,他叫他媽媽幫他烤薯穀啊,然後就說要把薯穀給大家吃,增加自己的同伴,所以才會百戰百勝。我好想贏波奇一次喔。」


    傑西一邊用嘴唇發出嘖嘖的聲音,一邊抱怨了好一會兒,不過最後,他的表情突然變了。


    「但是……為什麽隻有那棵樹會流出那種樹液呢?太不公平了吧!其他的樹木為什麽沒有呢?可以誘惑幽穀拉火蟻的樹木對上隻能挨打的樹木,這種一開始就知道鹿死誰手的感覺,好討厭喔。」


    傑西抬頭看著艾琳。


    「喂,媽媽,為什麽會這樣呢?」


    「媽媽也不知道耶,可是呀,樹木存活下來的方法,並不是隻有依賴幽穀拉火蟻而已喔。比方說,這棵樹開了花之後,會長出很甜的小果實,那是小鳥很喜歡的果實,所以就會一直飛來啄,把種子一口吞下去。這麽一來,你覺得種子會怎麽樣呢?」


    艾琳輕輕把手放在兒子的頭上。


    想了一會兒之後,傑西咧嘴一笑。


    「變成大便排出來!大便,大便!」


    艾琳敲了一下嗬嗬大笑的兒子的頭,自己也笑了。


    「你們這些矮冬瓜,怎麽會這麽喜歡大便呀?不過,你答對了喔。」傑西露出驚訝的表情。


    「為什麽?變成大便對這棵樹來說沒什麽好處吧?」


    「怎麽會!被大便包住的種子掉到地麵上,就變成被包在肥料裏了,種子會順利發芽、長大,這棵樹讓小鳥幫忙運送自己的小孩,在各個地方發芽成長喔。」


    傑西睜大了眼睛。


    「哇!真聰明!」


    但是一說完,傑西忽然陷入了沉默。他咬著嘴唇,眺望著周遭的樹木。


    「怎麽了?」


    「嗯」傑西沉著臉,喃喃地說:「我覺得有點惡心,我一直以為樹什麽都不會想,可是隻要一想到它們會做這種事,我就覺得……有點恐怖。」


    微風吹來,搖曳了樹枝。抬頭看著搖動的樹枝,傑西縮了縮身子。艾琳用手臂圈住了兒子的後背,輕輕地抱住他。


    「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媽媽也這麽覺得喔。」


    「真的嗎?」


    「嗯,媽媽當時覺得,樹木、昆蟲、小鳥和野獸,搞不好都跟我們一心想的完全不同,不會思考、不會說話的樹木為什麽會吸引小鳥來幫忙運送種子?昆蟲又為什麽會保護自己?這是偶然,還是樹木自己造成的?如果真的是樹木自己造成的,它們又是怎麽辦到的?」


    艾琳一閉上嘴巴,樹葉摩擦的聲音便傳了過來。時而,小鳥們嘈雜明亮的明啾聲會穿過樹枝,從某處傳來,不過連這些聲音都幾乎要被靜謐給埋沒了。


    艾琳一麵用胸口感受著兒子溫暖的身體,一麵從樹枝的間隙眺望著天空。


    「媽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這些事情全都想知道,所以看了很多書,做了很多調查……媽媽認為這麽一來,總有一天一定可以完全了解這些事情的真相……」


    艾琳把下巴抵在兒子被日光曬得很溫暖的頭發上,露出了些微的苦笑。


    「但是呀,傑西,那一天是不會來到媽媽身邊的。」傑西轉過臉,想要看向艾琳這邊。


    「為什麽?說不定會啊。」


    這個聲音中隱含著某種不安的戚覺,讓艾琳不假思索地用力抱緊了傑西。


    「世界太大了……」艾琳喃喃地說:「人類非常渺小,所以一個人是無法看見全部的。但是,人類擁有語言,能夠把自己發現的東西告訴其他人。」


    將下巴抵在兒子頭發上的艾琳繼續說道:「以前有一個名叫托奇馬的獸醫,他在很早的時候就過世了,不過他寫的書上說,棲息在南部濕地的一種名為卡瘤的水生毒蜥蜴,是因為浸泡卵的水溫不同而改變性別的。」


    「為了調查那種蜥蜴黴的解毒方法,他做了長年的觀察,然後偶然發現了這個事實,因此隻簡短記述了幾行帶過,可是就是看了這幾行字,媽媽才發覺鬥蛇卵的性別也是因為溫度改變的。」


    艾琳看著天空,淡淡地接著說:「人的一生很短,可是人有很多,所以就算隻是一小片碎片,隻要有東西流傳下去,就會成為後世的某個人的大發現……一定是這樣的。我們就在很多看都沒看過的人的生命之後,而我們的生命之後,也會有更多的人繼續活下去……」


    傑西似懂非懂地默默聽著。


    (就算聽不懂也沒關係。)


    孩提時代,母親說的很多事情,艾琳都是摸不著頭緒地聽著。但是即使如此,到了很久之後,那些留在耳朵深處的談話片段還是會突然一閃而過,讓艾琳想起在遙遠他方的母親。


    艾琳對傑西悄聲說道:「想象一下火把的火,傑西。火把的火隻能照亮自己周圍,可是要是有很多人跟火把借火,把火傳下去的話,就可以看到廣大無邊的世界從黑暗中浮現出來,對吧?」艾琳把下巴放在兒子的頭上,看著迎著春風搖曳的樹木說:


    「媽媽呀,就是想變成那種人——將火把的火傳下去的人喔。」


    4傑西的夢


    「哇,這是什麽!」傑西在營火旁邊拆開緊緊包著便當盒的一層層油紙,看見便當裏的東西後,他大喊道:「這是葉子嘛!媽媽,妳用葉子包便當喔?」


    看著閃閃發光的大綠葉,傑西雙眼圓睜。


    「啊,小心一點,裏麵的東西會滑出來啦!要平放在膝蓋上。」


    傑西趕緊聽艾琳的話,把雙膝並攏,將大大的葉子包平放。接著,他開始用小小的手指費心將綁著葉子包的細繩拆掉。由於沾了醬汁的關係,繩子很滑,好像很難拆,傑西正在苦戰中。


    「媽媽,妳做了什麽呀?也太麻煩了吧!」傑西碎碎念著,等到好不容易把葉子包打開的時候,他又大叫了起來。「這是什麽!這是肉嗎?肉下麵的是米?」


    「對,這是米飯喔。不是用煮的,所以味道可能會不夠重,你先吃吃看吧。」


    艾琳邊笑、邊把筷子遞給兒子。


    傑西把切成容易入口大小的豬肉放進嘴裏。


    「唔……唔……」


    醬汁差點從傑西的嘴角流下來,害得他趕緊一邊用手指抹掉,一邊又好像想說什麽的樣子。


    「別著急,嘸下去之後再說。」


    傑西用力點點頭,然後把肉吞了下去,接著「時」地吐了一口氣,露出滿麵的笑容。


    「讚!超讚的!」


    「要說好吃,真是的,你真沒規矩。」


    「沒關係啦,真正好吃的時候,大家都會說『讚』啊,這個肉超軟的耶!」


    艾琳看著一邊說、一邊夾起另一塊肉的兒子,伸手拿起葉子包。


    「配著飯一起吃吃看。」


    傑西聽話地把肉和飯一起放到嘴裏之後,眼睛瞪得更大了,表情就像雙頰塞滿了樹果的栗鼠一樣,猛點頭說好吃。光是看到那張


    臉,艾琳就厲覺到溫暖在心中擴散開來了。


    艾琳說:「豬肉是先用味嚐酹過的喔,這個葉子則是拉柯斯的樹葉,味道很不錯吧?」傑西再次點了點頭。


    「媽媽是在豬肉上麵放上拉柯斯的甜果肉和圖伊,用葉子包起來拿去蒸烤的喔。不過這個葉子會彈開來,所以媽媽是用別的葉子包的。」


    看著便當裏麵的東西幾乎一掃而空,傑西已經可以用單手吃飯的時候,艾琳才一起把豬肉和米飯送進嘴裏。被拉柯斯的果肉和圖伊的辣味醃過的肉,還有沾上這些醬汁的米飯都非常好吃,是艾琳熟悉的味道。


    「這個呀……」艾琳說:「是很早以前,媽媽的媽媽做給媽媽吃的料理喔。」


    「那個以前是鬥蛇獸醫的媽媽?」傑西挑起眉毛。


    「對,在大公領地是很常吃米的。」說著這些話的同時,艾琳把差點兒順口溜出的許多話語吞了回去。


    要說母親的事,對這個孩子來說還太早了,擁有霧之民血統真有什麽意義、為什麽母親會選擇沉默接受處刑,要說這些事都還……


    艾琳用手指拿掉了黏在兒子臉頰上的飯粒,順便戳了兒子的鼻頭。


    傑西板起臉來,用力地甩開頭。


    「吼!不要做這麽幼稚的事啦,媽媽!」


    艾琳笑著,趕在醬汁沾到傑西的衣服上之前,從兒子膝蓋上將空空如也的便當拿走。


    這種料理雖然好吃,不過美中不足的就是醬汁會沾得手黏答答的,兩個人走到小溪旁洗手。


    艾琳把手,巾遞給傑西,同時指著放在河岸上的袋子。


    「袋子裏麵有秋苦果,去拿過來。」


    「為什麽要我去?明明是媽媽比較近吧。」


    即便不服氣地這麽說,傑西還是跑到袋子那裏去,從裏麵拿出了兩顆成熟的秋苦果,接著快步跑了間來,把其中一顆交給艾琳。兩個人在石頭上坐了下來,開始剝秋苦果,剝掉成熟的紅色果皮後,甘甜的香味便飄散出來。陽光大量地灑在河岸上,讓河岸明亮又暖和。


    「喂,傑西。」艾琳一麵剝著秋苦果的皮,一麵說:「前天爸爸寫信來了,對吧?」「嗯。」


    「那封信裏呀,問到了你的未來計劃喔。」


    「未來的計劃?」


    傑西眨了眨眼。


    「嗯,你今年就滿十一歲了吧,是時候想想接下來的計劃了喔。如果是你的話,可以選擇的道路比其他工匠的孩子們多一些。畢竟爸爸是鬥蛇騎士,你要是想晉升到武士階級,也有晉升的路……」


    即便心裏最不希望兒子選擇這條路,艾琳還是努力用平靜的口吻這麽說。


    傑西皺起眉頭思考。


    「當然,你也可以像居住在城鎮上時的爸爸一樣,變成一個民藝工匠。選擇這條路的話,你就差不多要去拜一個好的工匠為師,開始工作了。雖然分開住會很孤單,可是所有的工匠子女都是這樣,你的餐費會由師父出,爸爸媽媽則會幫你存好未來獨立時的費用。」


    傑西瞥了母親的臉一眼,媽媽希望自己怎麽做呢?他在想:不知道母親的臉上會不會露出這個答案。


    但是,母親的臉上隻有微笑而已。


    (民藝工匠嗎?)


    白木木片那幾乎要鑽進胸口似的芳香在傑西的鼻子內蘇醒。


    傑西非常喜歡看父親用倒刀利落地削木板,做出一個漂亮櫃子,他也曾經拿了不要的木屑,自己做小玩具。他覺得成為跟父親一樣的大人,是相當酷的事。


    而且,餐費確實也是一個考慮,住在下町的朋友們全都已經出去工作了,隻有自己還跟個小鬼一樣讓家裏養,這令傑西覺得莫名的丟臉。可是,一想到要和母親分開生活,傑西壓根兒不願意,可是無法離開母親,就是自己還是小鬼的證據。還是像朋友們一樣出去工作,成為跟父親一樣能夠一肩挑起重擔的男人比較帥。


    傑西想象一下成為民藝工匠的自己,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怎麽樣都覺得無法接受,應該說,他覺得不太對。


    這個時候,某個移動的東西鑽入傑西的眼角。他轉過頭,發現一隻卡納囚羅正要爬上自己旁邊的岩石。卡納囚羅有著一身漂亮的七彩顏色,扭動的後背上,看起來彷佛有光在流動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想曬太陽的緣故,卡納囚羅爬上了日照良好的岩石上之後,便把鼻頭對著太陽,一動也不動了。


    「媽媽……」傑西不假思索地喃喃說道:「鬥蛇也會曬太陽嗎?」傑西轉頭一看,發現母親也看著卡納囚羅。


    「會喔,天氣好的時候,牠們會在河岸上做日光浴。」母親說完之後,轉頭看向傑西。


    「卡納囚羅和蜥蜴,和人類、王獸之類的野獸不一樣,體溫會隨著周圍的溫度變化。所以隻要變暖和,牠們就會變得很好動喔。」


    「哇!」傑西吃了一驚。


    「那鬥蛇也是這樣嗎?」


    「鬥蛇也是,和人類或王獸比起來,鬥蛇比較容易受到周圍的溫度左右,不過牠們的體溫不會像蜥蜴或蛇隨意改變。」


    「喔。」


    傑西小聲回應。這時,一個念頭突然像小泡泡一般,從他的心底浮了上來。


    「媽媽,我想變得跟媽媽一樣。」


    「跟媽媽一樣……意思是說你想當獸醫嗎?」


    艾琳眨了眨眼睛,看著對自己說出的話露出困惑表情的兒子,反問道。


    「嗯……是獸醫嗎?嗯,好像是這樣沒錯……」傑西欲言又止地把視線往上移以小聲地說:「我可以說實話嗎?」


    艾琳點點頭。


    傑西用力地吸了一口氣之後,有如下定決心一般說:「我啊,想要變成像媽媽一樣的王獸使!」


    艾琳不由得認真地注視著兒子,她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戳進了自己的胸口。


    這個孩子是在哪裏學到王獸使這個字的?第一個浮現在艾琳腦海的想法,就是監視兵或某個教導師用了這種說法。接著,說不出口的複雜思緒便在她的心中擴散開來。


    這個孩子打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和王獸生活在一起,看著母親自在操縱人們以為無法親近、人見人怕的巨大野獸,他會想要跟母親一樣試著操縱王獸,也是很自然的事。小時候的艾琳也很崇拜母親,母親總是帶著平靜表情撫摸人見人怕的鬥蛇,看起來真是帥極了。


    艾琳找不到能說的話,隻好一直注視著兒子,蝕骨的恐懼布滿全身,連艾琳都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變得鐵青。


    (這個孩子要是選擇進入卡薩魯姆學舍就讀,他一定會走上我這條路的……)


    說不行好了,頑固地禁止他好了!對這個孩子來說,這才是最好的——艾琳這麽想,但另一個想法也隨之浮現,告訴她不能這麽做。


    這個孩子的人生是屬於他自己的。隻要想到自己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祈求和王獸們接觸,從這樣的接觸中得到的東西又是多麽美妙,艾琳就不想強迫傑西放棄。


    和王獸接觸是怎麽一回事——除了極度的喜悅之外,還會招致多麽不祥恐怖的事情?走上這條路的人背負著多重的擔子——艾琳想要把這些事情毫無保留的告訴這個孩子之後,讓他自己判斷。


    可是,要讓這個孩子理解這些事情,還太早了……


    (不要著急,慢慢來吧。)


    好好守護著這個孩子的成長吧!然後再好好思考該如何告訴他。


    「傑西。」艾琳深吸了一口氣。「你想要成為獸醫,就得為了進卡薩魯姆學舍就讀,學很多東西。去鎮上的幼學舍上學太遠了,所以媽媽就直接教你吧。」


    傑西稍微把身子往前傾。「媽媽!我要……」


    艾琳迅速地舉起手,打


    斷了兒子的話。


    「操縱王獸——絕對不可以再說這句話了,傑西。」


    「為什麽?」傑西嚇得縮起肩膀。


    艾琳直視地看著兒子,平靜地說:「就算媽媽說了為什麽不準你說這句話,現在的你也聽不懂吧?」


    傑西彷佛被挫了銳氣一般點了點頭。


    「所以你就是不能說。」


    這麽說的同時,艾琳的耳朵深處突然傳出了母親的聲音——那個曾經在過去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的,母親的聲音。


    艾琳的表情略微扭曲了,她用沙啞的聲音對年幼的兒子說:「認真學媽媽教你的東西,自己思考看看,傑西。這麽一來,總有一天你一定會懂的,總有一天,你一定會懂媽媽現在的心情」


    艾琳凝視著一臉嚴肅的傑西,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她才平靜地接著說:


    「你決定好要走哪一條路之後,就告訴媽媽。不用著急,慢慢想好之後再作決定。」


    三天後的晚上,傑西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來到正在鋪床的艾琳旁邊,用堅定的聲音說:「媽媽,我決定了,就算媽媽說不行,我也想和亞盧牠們在一起。所以,我想變成跟媽媽一樣的獸醫。」


    艾琳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他的眼中浮現出強而有力的光芒,無論艾琳說什麽,在他能夠接受之前絕對不會改變意見的頑固,寫滿了整張臉。


    要是在這裏答應他,這個孩子最終一定也會踏上自己現在走著的道路吧。可是即使如此,艾琳還是想讓他做自己想做的事。


    安靜的熱潮在艾琳心頭擴散。


    在此之前,她一直努力地試圖撥散深霧,照亮這個孩子前方的道路。再努力把霧撥散吧,好讓這個孩子走上這條路的時候,能夠看清楚路的前方是通往何處。


    這個孩子打從心底愛著王獸,隻要有這份心意當蕊芯,在這個孩子成長、看清許多事情之後,一定能夠正確無誤地理解問題核心的。那個時候,再和這個孩子聊聊吧!站在同一條路上,看著同一片風景。


    艾琳看著兒子,露出微笑。「那就寫封信告訴爸爸你的決心吧。」


    「嗯!」傑西的眼中立即浮現了明亮的神色。


    艾琳拿掉了臉上的笑容,靜靜地說:


    「從明天開始,媽媽就要盯著你讀書了喔!傑西,『入舍試驗』可不簡單,全國的小孩子都會抱著非進卡薩魯姆不可的決心來參加,所以能不能成功入舍,就要看你自己了。如果落榜的話,你就隻能去工作,要作好心理準備。」


    傑西咬緊嘴唇,點點頭。


    5無聲之聲


    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撞上了艾琳的額頭,害她突然醒了過來。風撩起了她的頭發,光脖子上的毛搖曳著,艾琳看見了遙遠下方的綠色森林連成一片。


    艾琳心一涼,睡意全沒了,她呆呆地摸著額頭上逐漸成形的包。


    在飛行訓練的時候打瞌睡,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可能是她太疲勞的關係吧。訓練王獸、做研究的同時,艾琳已經帶領傑西讀書一年了。


    在繁忙的日常工作中,還得做好全部的事,真的很吃力,有時候會像被睡眠吸進去似的睡著,隻不過,她想都沒想到居然會在騎著光的時候打瞌睡……


    (得增長睡眠的時間才行……)


    不多想想時間的安排,要是把身體搞壞,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了。可是就算身體吃不消,和傑西一起度過的夜晚還是無可取代的,在兒子身旁教導他,就能更了解他。


    但是,教傑西並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最頭痛的就是傑西並不會對艾琳的指導照單全收,他對事情的看法很奇特,在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之前非常冥頑不靈,就算艾琳想教,他也拒絕學習。


    (就算考進學舍了,要教這個孩子的教導師們一定也會很辛苦吧,其他的學生們搞不好也會覺得他很煩……)


    即便這麽擔心,艾琳看著傑西的時候,還是會從他身上看到部分的自己,有種不可思議的風覺。仔細想想,約翰教自己的時候真的很有耐心。


    回想起皺著眉頭問著「為什麽」的傑西那個招牌表情,艾琳忽然看向了光。


    記住訊號、照著命令飛翔的光從來沒有問過艾琳:為什麽?命令牠做不喜歡的事時,牠會頑固地不肯聽命,可是卻從來沒有問過:「為什麽我非得這樣飛不可?」雖然牠也會做出「要這麽做嗎?」的詢問動作,或是發出叫聲,但是王獸是不會問「行動的理由」的。


    (如果光問我的話……)


    如果他們可以討論這種事情的話。艾琳想過好幾次,甚至還思考過方法,隻是直到現在,她還是找不出討論這麽複雜事情的方法。


    就在艾琳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飛翔時,她突然發覺周圍變得模糊不清。


    (霧?)


    厚厚的雲層覆蓋住天空,日光也被遮住了。從剛才開始,艾琳就一直感覺到寒冷與陰暗,現在不隻是多雲,連周遭都開始被敵雪般的白霧給包圍了。


    艾琳沉下了臉。


    (怎麽辦,不過再飛一會兒應該就能抵達「列柱岩石區」了……)


    「列柱岩石區」是一個地形奇妙的山穀,裏麵布滿了聳天奇岩,形狀就像是連接了天地的柱子似的。今天,艾琳原本打算訓練王獸保持隊形在岩柱之間穿梭飛行,所以才會叫光牠們朝「列柱岩石區」飛,可是要在霧中的岩石區飛行,太危險了。


    艾琳正煩惱著,霧卻仍然不斷變濃,彷佛漩渦一般纏住了光的身體,前方變得彷佛被白雲覆蓋一般,看看旁邊,艾琳甚至連理應飛在旁邊的埃格都看不見。


    (回頭吧!)


    這麽決定後,艾琳拿起豎琴,就在這個時候,光突然揮動翅膀轉過身。


    「啊!」


    艾琳的身體被這麽一甩,手上的豎琴也飛了出去,撞上鞍座彈了起來。要是上麵沒有綁繩子的話,大概已經掉到下方去了吧。


    艾琳慌張地單手用力抓住鞍座,另一隻手則探尋著豎琴。她一邊感受著發寒的背脊,一邊用眼睛看著切過風迅速飛行的光。


    這一刻,某個東西拂過了艾琳的臉。艾琳覺得有個類似小波浪的東西拂過自己臉頰,這一瞬間,光又用力地甩動了身體,翅膀掀起的風驅散了霧氣,一個巨大的黑影從細微的裂繪中閃進艾琳的眼裏。


    艾琳倒抽了一口氣。


    (是岩柱!)


    他們已經來到「列柱岩石區」了!雖然因為霧氣而伸手不見五指,但是他們現在確實在岩柱中飛行!什麽都看不見,再這樣下去,什麽時候會撞上岩柱都不知道。


    艾琳顫抖著嘴唇,大喊:「光,向上!向上飛!」


    非得飛到岩柱上方不可!


    艾琳大聲地彈奏豎琴,好讓其他王獸也能聽到,然而就在她想要告訴牠們提高飛行高度的那一剎那,身體又再次被狠狠地甩了一下,害得她的肩膀差點脫臼。這時,在快要靠近頭部的地方,好像擦撞到什麽東西。


    艾琳想也不想就把臉往上抬,睜眼一看,黑色潮濕的岩石就在頭部上方,光正在這凸出的岩石下方飛行著!


    嚇得不敢輕舉妄動的艾琳不知道該如何下指示才好,隻能死命抓著鞍座,以防被甩落。向上飛——光大概試圖遵從艾琳最後的指示吧,牠開始提高飛行高度。


    岩石冷不防地出現在霧中,不過光卻完全沒有撞上,牠利落地閃身,漂亮地穿過岩石之間。


    在艾琳完全任由光,自由飛翔的期間,她突然意識到一件奇妙的事——光在看到岩石之前,就已經先扭轉身體了。光扭動身軀之後,岩石就出現在眼前,簡直就像是即使看不見,也能感覺到岩石和自己的距離似的


    ,光和岩石隔著一定的距離,在其間穿梭。


    艾琳看不見其他王獸都在什麽地方飛行,不過她們好像也都同樣避開了岩石,艾琳完全沒有聽到任何撞上岩石的慘叫聲。


    (究竟是怎麽辦到的?)


    艾琳用全身去感受光的動作,就在她繃緊神經感受的時候,艾琳注意到在光扭動身體的前一瞬間,牠的耳朵先動了!而在光動耳朵之前,某個東西就先碰上艾琳的臉。當艾琳感覺到那個類似小波浪般的觸戚之後,光的耳朵立刻就動了,然後便做出了回避岩石的動作……


    (風?)


    光看出了風的動向嗎?不,牠看起來更像在聽什麽。


    艾琳豎起耳朵,但還是什麽都聽不到。光究竟在聽什麽呢?無聲之聲——這句話突然在艾琳的腦海中浮現。


    這個時候,周圍忽地亮了起來,他們飛到霧上麵了!


    在猶如飛到雲層上方一般明亮的天空下,艾琳看見保持著一定距離飛翔的王獸們全都跟在後麵,鼠到不寒而栗。王獸和人類不一樣,牠們或許可以靠著肉眼看不見的某種東西測量彼此的距離也說不定。


    艾琳無聲地凝視著牠們閃閃發光的身姿。


    6傑西入舍


    舉行「入舍試驗」的日子,從早上開始就非常熱。


    已經考上的孩子們全都帶著好消息回到了故鄉,準備進住宿舍的手續,到了秋天之後,他們才會再回到卡薩魯姆迎接「入舍典禮」


    艾琳一如往常地把王獸們放出來,打掃王獸舍,但是現在,她卻無法不想著正麵對著書桌、進行「入舍試驗」的兒子。每當傑西不擅長的地方接二連三地在艾琳腦中浮現,艾琳就覺得心頭一緊。


    「入舍試驗」落榜,離開王獸成為工匠過生活,或許能讓傑西的人生安穩一點,不過看著一心隻想和王獸們待在一起,並為此拚命學習的兒子一路走來,艾琳現在已經忍不住希望他能考上了。


    聽到鍾聲傳來,艾琳猛然停下了掃地的手。那是結束的鍾聲,接下來,教導師們就會全體動員進行評分。幾年之前,這還是艾琳每年都得做的工作,因此她非常清楚現在進行到哪一步了。


    艾琳原本已經下定決心,在傑西來告訴自己結果之前都要像平常一樣工作,然而一聽到評分結束的鍾聲響起,坐立不安的她還是離開了王獸舍,朝學舍的方向跑去。


    在學舍陰暗的玄關用擦鞋布擦拭肮髒的長靴時,艾琳的心髒在胸口劇烈地跳動,膝蓋也不住地顫抖。當艾琳走在日光斜射的寬敞走廊上時,幾名站在走廊角落的教導師便回過頭來看著她。


    多姆拉挑起眉毛,對艾琳露出微笑,隻可惜艾琳根本沒有餘裕響應他,對他們點頭打招呼之後,艾琳便表情僵硬地盯著宣告結果的教室裏看。


    天氣很熱,通往走廊的門全都打開了,窗戶也是。


    灑滿潔白的夏季日光的寬敞房間中,十二歲的孩子們全都帶著緊張的表惰,從艾薩兒手中接過打好分數的考卷。


    艾琳看見傑西坐在靠窗那一排的倒數第二個座位。(o:噗,靠窗一排倒數第二個座位……)


    把所有的考卷都發給孩子們之後,艾薩兒嚴肅地宣告結果。


    「大家看看自己的分數,超過八十七分的人,就合格了。」


    這一瞬間,嘈雜的聲音便從孩子們中間響起,有些孩子臉上露出開心的光芒,巴不得能從座位上跳起來,有些孩子則是抱著頭趴在桌上。這雖然是艾琳再熟悉不過的光景,可是不管看過幾次,那些落榜的孩子們發自內心的傷心仍然會讓艾琳覺得很難過。


    艾琳靜靜地注視著傑西,傑西咬著嘴唇,看著坐在前麵哭泣的孩子的頭。艾琳無法從他的表情看出他究竟是考上了還是落榜了,隻能緊握著雙手,凝視著兒子的側臉。最後,傑西的目光從前麵那個孩子的頭上轉閱,迅速地環視了教室一圈。接著,當他發覺艾琳時,立刻驚訝地睜大眼睛,然後咧嘴露出了滿麵笑容。


    他考上了!


    過度的放鬆讓艾琳全身無力地靠上了牆辟於身體顫抖得讓她覺得很難為情。


    「恭喜。」


    「傑西的答案很了不起喔,我們在評分的時候差點沒笑出來哩。」


    「咦?」


    多姆拉一邊和其他的教導師們相視微笑,一邊說:


    「幸好在妳的教導下,他的學科分數在所有考生當中排名第三,要是在寫了那篇的情況下,學科成績還低空飛過的話,搞不好就很難評判了哩。」


    「寫了那篇的情況下……是什麽意思?」艾琳膽怯地問。


    多姆拉的笑意更深了。


    「就是要寫入舍原因的那篇作文啊!我做了這麽多年的教導師,還沒看過那種文章哩。他用又黑又大的字跡寫:『我最喜歡王獸了!所以我想變得跟媽媽一樣!』」


    艾琳滿臉通紅,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表情,最後不由得低下了頭。


    多姆拉大笑著拍了拍艾琳的肩膀。「哎,他是妳的兒子嘛!」


    *


    之後,傑西一副要把書本拋到腦後似的大玩特玩,等到秋風吹起時,他便趾高氣揚地迎接「入舍典禮」。


    典禮當天早上,傑西換上了新的衣服,在綁緊腰帶的時候突然小聲地問:「爸爸不會來吧?」


    正要伸手幫傑西重新折好衣領的艾琳頓了一下,看著兒子。


    「媽媽已經告訴爸爸『入舍典禮』的日期了,不過現在好像到處都有小動亂,所以爸爸大概很難休假離開部隊吧。媽媽知道這樣很可憐,不過你要忍耐。畢竟還有很多其他孩子們的爸爸也無法出席。」利落地伸手幫傑西折好衣領後,艾琳站了起來。


    「好了,出門吧。要是以為近就可以放心,可是會遲到的喔。」


    「嗯。」雖然乖巧的點點頭,傑西還是露出些許失望的神色,把嶄新的書本夾在服下。


    如果天氣晴朗,「入舍典禮」就會在藍天下舉辦;如果是下雨的日子,則會在寬敞的食堂中進行。


    今天很不巧,布滿烏雲的天空落下了點點小雨,來自各地的孩子們便都帶著緊張的表情走進學舍,朝著食堂前進。


    當他們一踏進食堂,巨大的掌聲便響了起來,新生們全都嚇得停下了腳步。學長姊們從最年輕到最年長排成兩排,笑咪咪地對著新生們揮手、鼓掌。


    「好了,大家排成一排。」艾薩兒洪亮的聲音響起。「對,沒錯。排成一排之後,就從學長姊之間鑽過來。」


    領頭的孩子一邊不安地回頭看,一邊邁出步伐,學長姊們便從兩側舉起手,和對麵的學生們牽手做出一條有屋頂的通道。


    新生們稍微低下頭,畏怯地穿過學長姊們做出來的通道,在學長姊們溫柔地出聲鼓勵下,新生們的表情漸漸變得開朗,也開始抬頭挺胸了,到了最後,他們甚至邊跑、邊跳地穿過通道。


    看著傑西跳著穿過通道時,艾琳懷念地回想起好久好久以前,自己也和幽陽一起合掌迎接過小學弟妹。


    一名拉長身子看著自己孩子的年輕父親,肩膀稍微碰撞了艾琳的肩膀。


    「啊,對不起。」


    「不會不會。」艾琳微笑著搖搖頭。


    她眺望著家長們喜悅的臉龐,不由得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耶爾現在在什麽地方做什麽呢?她真想讓耶爾看看傑西充滿陽光的身影。


    「啪、啪。」兩聲巨大的拍手聲響起,食堂也隨即靜了下來。「好了,各位,請安靜!『入舍典禮』要開始了。」


    就在艾薩兒洪亮的嗓音響起時,「喀嚓」一聲,傳來走廊的門被打開的聲音。艾琳回過頭,發現有幾名遲到的家長縮著肩膀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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