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歐麗的決心


    那一年的夏天很冷。


    往年,宣告春天結束之後就應該立刻停止的那場雨,一直下了好長一段時間,真王領地的人們全都一臉陰霾地仰望著天空,詛咒著烏雲。


    再過不久就能結實收成的麥,也被綿綿長雨影響,今年別說收獲了,搞不好連明年的種子都采不到,於是農民們便紛紛向各地的領主提出減稅的請求。長雨最後還為大公領地帶來了一個寒冷的夏天,支撐這個王國人民的生活的稻作區處處都傳出歉收的消息。


    如果這隻是久遠的寒害,事情也不會變得這麽嚴重,可是,因為這十幾年來,寒害和病蟲害已經襲擊過國土無數次,不管是哪塊領地的國安積糧都所剩無幾了。


    無論是真王領地還是大公領地等擁有領地的領主們,全都為了稅收問題傷透腦筋,如果按照往年課稅,就會出現餓死的人民。


    可是如果減稅,跟商隊都市購買穀物的資金就不夠了。


    每天都會有來自各地的領主造訪王宮,說明這些棘手狀況,真王和大公也都隻能過著連睡覺時間都沒有的日子。


    舒南輕輕地把手放在賽米雅肩上,深鎖著眉頭陷入沉思中的賽米雅露出驚訝的麵容,抬頭看著丈夫。


    「過分投入心思不太好,妳要不要休息一下?要是身為真王的妳病倒了,會讓人民驚惶失措的。」


    賽米雅露出苦笑,輕輕地摸過剛才正在看的文件。


    「我睡不著,就算閉上眼睛,這些數字還是會在眼皮中浮現。」


    那是官僚們熬夜做出來的電子表格,上麵記載著為了這種年度,官僚們儲蓄的資金和財寶的餘額,以及各地領主獻上的貢品和稅金,還有為了不讓人民挨餓,可能必須從異國穀物商人那裏買的穀物估計量。


    東方和南方的各個王國都是豐收,而從東方的商隊都市聽說大歉收的傳聞之後,穀物商人們便開始接二連三地造訪這個王國。如果真王跟他們購買,再提供給市場的話,人民就不會挨餓——假使他們有購買送來的穀物的資金的話。倘若把王宮的儲蓄用在這裏,明年如果再度歉收,就要見底了,狀況非常不樂觀。


    賽米雅歎了一口氣。


    「還是告訴領主們,今年就隻要把關稅收入的一部分當成貢品,獻給王宮吧。」


    以交易物品獲取關稅為收入的真王領地貴族們,和大公領地的領主們,會從進口穀物中課稅。今年,這部分的稅收應該會增加,隻要下令把增加的部分獻給真王,就能擺脫這個窘境了。


    可是,舒南搖了搖頭。


    「不該那麽做,那麽做的話,他們就會為了留下今後用的積蓄而照舊跟人民課稅吧。買得起流入市場的穀物的人民還好,那些因為歉收而苦不堪言的人民再被課稅,就會連穀物都買不起了。而且……」


    看著欲言又止的丈夫,賽米雅露出了苦笑。


    「要是用這種形式欠貴族們人情,真王的威信就真的蕩然無存了吧。」


    無論是漫長的雨還是寒冷的夏天,人民都能從其中聽到神明的聲音。那個聲音說著:你們的王國已經不再是值得受眷顧的王國了。還說著:被一個隻是一般男人的大公站汙的真王,已經不再是高潔的神明了。


    賽米雅慘敗的臉上仍舊帶著微笑,她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們做的改變所帶來的動蕩,得由我們自己終止。孩子們在更強烈的動蕩中,一定會更痛苦的。」


    女兒尤米雅沒有金色的瞳孔,在擁有和大公一樣眼睛的尤米雅當上真王時,為了讓她能筆直地看著人民說話,自己現在就得把根基紮好才行。


    賽米雅喃喃說道:「倘若照亮了我的諸神光輝被遮住,我就隻能靠自己發光了。對吧,親愛的?」


    舒南摸著看來好像隨時會病倒的瘦弱妻子,悄聲呢喃:「是啊,可是,妳不是一個人。就算諸神的光芒被遮蔽了,我們人類的想望也一定會支持妳,讓妳發光的。」這麽說著的同時,舒南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賽米雅。


    舒南的眼中浮現了在思考、猶豫什麽的光芒,最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既然妳睡不著,再讓我說一些政治的話題也無妨吧?」


    寶來雅眩眨眼睛。


    「當然囉,親愛的。」


    舒南點點頭,把桌上的鍾拿了過來,大聲搖響。


    舒南對著打開門走進來的侍者說:「立刻叫歐麗到這裏來。」


    即便已經是深夜時分了,前來的歐麗仍舊穿著正式服裝。往常的活潑氣息躲進了影子裏,她的眼裏散發出某種憂愁的神色。


    賽米雅看見歐麗的表情之後,憂心仲仲地看向丈夫。


    「親愛的,該不會是……」


    舒南對著賽米雅點點頭,接著重新轉身麵對歐麗。


    「妳的決定,到現在還是沒有改變嗎?」歐麗點頭。


    「沒有改變,哥哥,麻煩你,請盡快進行我和塔羅賈王子的聯姻。」


    看著妹妹那有如緊繃的線一般的麵容,舒南感覺到心底極度地疼痛。這個妹妹的內心究竟想著誰,舒南都知道。從他們還會玩得渾身泥巴的小時候,舒南就看著這兩個人走過來了,根本不可能沒發覺。


    不是因為身分地位不合,雖然羅藍是樂師,可是他也是阿瑪索爾伯爵的養子。但是,歐麗卻提出了和托拉王國的王子結婚的請求,而不是和他。


    歐麗已經造訪過托拉王國好幾次了,所以和塔羅賈王子之間的羈絆變深,王子自己也在和家人商量結婚的事。


    隻要和塔羅賈王子的婚事定下來,王子就會送上高額的聘金。那個王子很聰明,所以一定知道用這種形式拯救了新娘的王國的窘境具有什麽意義,而且他應該也有刻意不說出口,直接用結婚聘金這種方式送過來的體貼——歐麗一直這麽說服自己的兄長。


    確實,以現在的情況來說,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即使如此,舒南還是很難下定決心。他很同情為了王國而遠嫁到異國去的妹妹,而且也認為自己應該不至於沒用到得利用妹妹才能解決現在的窘境。


    然而,在聽到妻子的話之後,他便下了決心。為了讓這個王國安定,就一定要和鄰國建立良好的關係。這樣的話,歐麗的請求就會是邁向美好未來的一大步。


    舒南開口:「歐麗,謝謝,讓妳做這種……」椅子發出聲響,賽米雅站了起來。


    「等一下,親愛的。」


    賽米雅快步走到歐麗身邊,抓起了這個個子嬌小的女孩的雙手,完全沒料想到賽米雅會這麽做的歐麗,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歐麗,我很感激妳的請求。可是,如果妳是打算為了我們而犧牲自己的話,請打消這個念頭,並不是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真王陛下……」


    賽米雅看著歐麗的眼睛。


    「妳喜歡羅藍,對吧?」


    歐麗的眼神動搖,淚水也跟著湧了出來,她趕緊低下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看見那張淚潛滑的臉上浮現出笑容,賽米雅鬆了一口氣。


    「謝謝您……」歐麗用沙啞的聲音說:「真是沒有事情能瞞得過真王陛下呢我的確愛著羅藍,從好小好小的時候開始就是雖然他和各地的美女都有過一段情,但是我覺得,他的心情是跟我一樣的。」


    在話語之間,歐麗動搖的聲音逐漸穩定了下來。


    「說實話,我煩惱了好久,也痛苦了好久。不過,我最後終於發覺了,要是我們隻因為婚姻這種羈絆而連結在一起,隻會消去彼此的力量。」


    歐麗的眼睛還是濕的,不過以往的明亮光芒已經回來了。


    「那個人一被綁住,就會死掉,他是一個擁有不


    可思議力量的人,能夠流連各地,邊唱歌、邊連結人心。而我,則是龍薩神王國的大公的妹妹,嫁給塔羅賈王子,就會成為托拉的王妃,在兩國間架起橋梁——這就是我的力量!」


    歐麗也在被賽米雅握著的手上施力。


    「請準許我成為鄰國王子的妻子,塔羅賈王子是一個豁達又非常有趣的人,如果是離開喜歡的男人,跑去嫁給討厭的男人,或許會很痛苦,可是要是對象是他,我有預感自己一定會漸漸喜歡上他的。我會努力讓人民高興地覺得,真王陛下和哥哥結婚竟然會帶來這麽美好的未來,請讓我發揮自己的力量!」


    賽米雅的嘴唇顫抖,她點點頭,然後輕輕放開小姑的手,環抱住她。


    「謝謝妳,歐麗……」賽米雅在她的耳邊呢喃。之寺妳當上王妃的時候,我們也會支持托拉王國,好讓托拉的人民打從心底覺得和龍薩神王國聯姻是好事的。」


    賽米雅慢慢地放開歐麗,回頭看著丈夫。


    「對吧,親愛的……一定得讓這個王國變成那種國家才行。」舒南點點頭。


    「擺脫現在的窘境以後,我們就從根本來思考一下這個王國的存在方式吧。我們要生產出讓異國爭相購買的商品,加深和商隊都市之間的羈絆,建立一個不會因為歉收就動搖的根基吧。」


    歐麗的首肯讓塔羅賈打從心底感到高興,不過兩個人的訂婚儀式是皇族之間的秘密,要等到明年春天才公布。要是歐麗在龍薩神王國的歉收蔚為話題的時候嫁過去,看在兩國人民的眼中,都隻是用錢買走歐麗而已。塔羅賈說,他不希望未來的王妃給人的印象這麽卑賤。


    另一方麵,塔羅賈還派人送了大量的穀物來,以證明兩國的友好。就算那些量沒辦法將龍薩神王國從貧困之中完全解救出來,還是幫了王宮倉庫一個大忙。插著飄揚著托拉王國國旗、堆滿穀物在街道上前進的貨車大隊,以及在國境等待著貨車大隊、守護在兩旁一起前進的大公的鬥蛇姿態,也帶給了龍薩神王國的人民和領主們強烈的印象。


    龍薩神王國的人民從饑荒中得救了。


    然而就在風變冷、可以感受到秋天氣息的時候,東方平原上又出現了另一片鳥雪。


    2私鬥


    踏進岩房入口的時候,一陣悶悶的怒吼聲立刻從深處傳了出來,耶爾皺起眉頭。


    (又來了……)


    八成是注意到騷動的關係吧,飼養鬥蛇的深處岩房的各個地方,都傳出了有人奔跑過去的腳步聲。等到耶爾穿過被岩壁包圍的陰暗回廊,來到怒吼聲傳出的岩房時,已經有好幾個男人聚集在那裏了。


    互相怒罵的是兩個男人,一個是年輕的鬥蛇騎士,另一個則是壯年的鬥蛇眾。由於他們實在是太過激動了,所以根本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麽。


    岩房深處陰暗的「池」掀起了波浪,鬥蛇們扭動著身子遊詠的時候,會在水中互相撞上身子。耶爾一進來,一名年輕的鬥蛇眾便抬起頭,他的臉上忽然出現了歡喜的神色。


    「耶爾大哥!」


    他撥開了年長的男人們,朝著耶爾跑去。


    「奇姆爾。」


    就在耶爾打算詢問爭吵的原因時,吵鬧聲突然變大。怒喊的鬥蛇騎士拔出了短劍,看見這一幕的耶爾立刻推開了眼前的年輕人,撲了過去。


    耶爾像是挑起刺出短劍的鬥蛇騎士的手一般抓住他,然後用左手敲了他的手肘一記。年輕人拿著短劍的手臂從手肘開始頹然彎曲,耶爾以手肘為支點,猛力把年輕人的手腕朝外扭了過去,手臂關節全都被弄傷的年輕人忍不住跪在岩石地上,橫倒了下去。短劍落地的聲音響起,不過耶爾仍舊把他的手腕壓在岩地上。


    這個時候,耶爾突然感覺到背後有一陣風壓,他隨即用過頭扭動身體,可情肩膀還是被某個東西掃過,炙熱的疼痛跟著傳來。


    耶爾放開了年輕人的手,轉過身,發現另一個打架的男鬥蛇眾拿著切飼料用的短柄小斧,就站在那裏。他的眼睛布滿血絲,舉起斧頭直盯著耶爾看。


    曙雜聲變大了,男人們全都興奮地舉起拳頭,用腳踏響了地麵。沒有一個人打算製止,大家全都吊起了眼睛,露出異樣的表情。


    「池」水卷起了激烈的漩渦,鬥蛇的頭探出水麵,微微張開嘴巴,一圈圈地在彼此的周圍油泳著。


    耶爾彷佛聽到了自己的腦內發出了某種聲音,宛如蜜蜂叫聲般的某種聲音響起。他覺得牙齦有種又麻又癢的感覺,忽然間,凶暴的衝動湧了上來,好像血液同時從身體底處沸騰起來似的。


    猶如木柴斷裂一般,當鬥蛇眾瞄準自己的頭部揮下斧頭時,耶爾一跳進他懷裏,就立刻朝著他的腹側重重一擊!接著,耶爾又用右拳直擊發出了「惡」的嘔吐聲而向前倒下的鬥蛇眾的下巴,牙齒碎掉的厲覺清楚地傳到耶爾的手上。


    這個感覺彷佛冷水一般,讓耶爾恢複了理智。


    男鬥蛇眾手上的斧頭掉落,四肢著陸地吐出摟雜著鮮血的唾液還有牙齒川然後便癱倒在岩石地上。


    耶爾茫然地俯視著按著下巴、彷佛毛毛蟲一般痛苦地蜷曲著身體的男人。


    診療室的門打開了,耶爾抬起頭,發現尤哈爾站在那裏。


    「傷勢怎麽樣?」


    坐在病床上的耶爾立刻站了起來,行了一個禮。


    「隻是擦傷,謝謝您的關心。」


    尤哈爾示意耶爾坐下,自己也拉了一張椅子,在麵對著耶爾的位置坐了下來。


    「聽說是用來切飼料的短柄小斧哩!奇姆爾說如果沒有閃過,頭就會被砍到了。」


    耶爾點點頭。


    「應該是,不過,我也太過火了。側腹的一擊就已經讓他失去戰意了,其實沒有必要打他的下巴。」


    尤哈爾的目光落到耶爾瘀青浮腫的拳頭上,瞇起了眼睛。


    「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我也這麽覺得,那不像你會做的事。」


    尤哈爾一麵低頭摸著下巴,沉思了一會兒,接著抬起眼睛看著耶爾。


    「說到不像,吵架的當事人也一樣,我不明白起因隻是小小的口角,為什麽會發展成想要殺死對方的爭執。被你打斷牙齒的鬥蛇眾現在在那邊的診療室,不過他現在卻一臉正常,一副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道歉說自己對你做了不該做的事哩。」


    這間房間裏沒有別人,所以尤哈爾一閉上嘴巴,寧靜便立刻擴散開來。耶爾可以聽見隔著牆壁的模糊人聲和拉椅子的聲音。


    過去,艾琳為了調查「牙」的死因而造訪的鬥蛇村——托卡拉村,已經變成當時無法相提並論的大村落了。


    由於尤哈爾把這個村落選為讓飼養在「池」裏的鬥蛇交配,嚐試用人工增加鬥蛇的地方,所以不僅建了很多設施,除了鬥蛇眾之外,還有黑鎧以下的二十名鬥蛇騎士常駐在這裏。


    村落周圍蓋了很多瞭望塔,篩選出來的士兵們經常在那裏巡視,另外,尤哈爾從鬥蛇眾之中選出了頭腦聰明、懂得變通的年輕人,以他們為中心組成一個新的班,負責鬥蛇的繁殖。


    最讓他們痛苦的,就是喂食薄滋水的方法。


    給飼養在「池」裏的鬥蛇的薄滋水,並不是養成「牙」的特滋水那種濃度很高的液體,但是要是喂食過多,還是會造成鬥蛇的性征不成熟,然而喂食過少又沒辦法讓鬥蛇長成能夠耐住戰鬥的身體。


    找出這個難題解答的人是奇姆爾,他想到不隻要斟酌薄滋水的量,還要改變喂食薄磁水的時期。在成長期隻給一點點,過了第一次繁殖之後,再漸漸增加薄滋水的量——試了這個方法,並不停地嚐試錯誤後,他終於成功讓能夠戰鬥的鬥蛇繁殖了。


    在這個方法下誕生的鬥蛇,外觀、天性都


    明顯地和之前的鬥蛇不同,牠們的鱗片顏色比較淡,骨醋、和牙齒的大小也比之前的鬥蛇大一點。最大的差異在於天性,這是在訓練的時候發現的。牠們彷佛可以聽懂人話似的,能夠迅速地理解鬥蛇騎士下達的指令,並順從地去執行。


    實際試騎了這些鬥蛇後,耶爾不禁為牠們的順從程度感到毛骨慷然,如果在第一個世代就能出現這種程度的變化,第二代、第三代這樣代代延續下去,最後究竟會生出什麽樣的鬥蛇?除了這個想法之外,耶爾也清楚地體會到:之前的規定就是在抑製這樣子的鬥蛇誕生。


    在尤哈爾開始訓練這批新鬥蛇的同時,也把耶爾拔躍起部隊的副隊長。從耶爾誌願成為鬥蛇騎士開始,尤哈爾便公然成為他的後盾,大力協助耶爾在大公軍隊中占有一席之地。在他的庇蔭下,耶爾確實鞏固了在軍中的地位,成為管理僅次於黑鎧之下的蒼鎧的人。


    尤哈爾支持自己的原因有好幾個,不過耶爾覺得,最重要的大概是因為自己和艾琳是夫妻吧。


    綠瞳之民的事、真王的祖先來這裏的方式、王獸的秘密,以及「血與汙穢」和尤哈爾的關係知道這些事情的耶爾,對尤哈爾來說自然是一個可以談論無法告訴其他武士們的事的罕見對象。


    那天晚上,他們兩個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尤哈爾說了下麵這番話。


    「如果這個王國是蝴蝶的話,真王和大公就是兩片大翅膀,我和你、艾琳則位在翅膀根部。我們必須思考如何讓兩片翅膀穩健地拍動,以及該為這個王國做什麽。」


    耶爾一麵聆聽,一麵思考著這個想法的危險性。隻由共有真王和大公、王獸和鬥蛇秘密的極少數人,在隱瞞著這些秘密的情況下替這個王國的國事掌舵……耶爾真的覺得這樣的形式太異常,也太危險了。


    過去,耶爾一直被迫從在狹窄的王宮中,隻保護真王一個人的單一出發點去思考所有的事,因此他清楚知道把重點全收成一點的思考方式有多危險。即使如此,耶爾還是深深地敬愛尤哈爾這名老武士。


    除了他那極有武士風格的個性和自己不謀而合之外,感受到他接受過去殺了那麽多「血與汙穢」成員的自己,並試圖了解自己的度量,以及為艾琳著想的心情之後,耶爾對他的敬愛就更深了。


    「那個傷……」尤哈爾看著纏在肩膀上的繃帶,說:「到結癡之前大概得花上幾天吧?好機會,你就休假十天吧。」


    耶爾挑起眉毛。


    「不,我的傷勢並沒有那麽嚴重。」尤哈爾目不轉睛地看著耶爾。


    「休假吧,回去卡薩魯姆,見見你的家人再回來。」


    耶爾聽見了在走廊上行走的士兵們的腳步聲,他們說了些什麽,帶著些微笑意的高聲噪音傳來,又漸漸遠去。


    耶爾開口說:「其他的士兵也有這樣的機會嗎?」


    尤哈爾平靜地回答:「要找一個理由,讓預定送上最前線的士兵開始休假,真的很難哩。」


    (原來如此。)


    耶爾心想,這一刻終於逼近了。


    大概收到什麽消息了吧,尤哈爾現在預期的,是和之前的小紛爭完全不同的戰事。他試圖讓鬥蛇騎士在慘死之前,能夠見到家人一麵。可是,要是同時讓要被送上最前線的鬥蛇騎士休假,


    他們就會察覺原因,戰爭的傳聞也會流出去。


    (想要避開消息外流嗎……)


    狀況應該還有不確定的部分吧,會不會發生戰爭,現在還沒有定論。如果這裏開始準備應戰的消息傳到拉薩,天秤就一定會動搖。尤哈爾就是不想要讓這種事態發生,才在尋找讓士兵們「休假」的理由。


    看著耶爾的眼睛,尤哈爾說:「卡薩魯姆是高地,所以秋天也會比較早來臨吧。染上金色的森林和在原野玩耍的王獸身姿,一定很美麗。」


    3父與子


    馬車緩緩停下來之後,卡薩魯姆的守護兵立刻迎上前來開門。耶爾一麵道謝、一麵走下馬車,冷風瞬間掠過身子。那是帶著陽光味道的秋天的風。


    說是楓紅還太早,環繞著卡薩魯姆放牧場的森林還殘留著綠色,不過天氣很好,待在馬車裏的時候熱得令人心煩,不過像這樣一到外麵,馬上就不再流汗了,日光感覺起來非常舒服。


    耶爾向車夫道謝,並拜托他三天後再來迎接,就轉身麵向直立不動地敬禮的士兵,對他們回禮。


    「聽說您受傷了!本地沒有任何異常!請好好休息!」


    即便用標準的口吻說話,這些年輕的守衛兵眼中仍然閃爍著藏不住的好奇。大概是剛來這裏沒多久的士兵吧。他們用著「這就是那個男人嗎」的目光,仔細地打量著耶爾的臉。


    不知道是從硬盾到蒼鎧這個稀奇的經曆讓他們在意,還是因為自己是艾琳丈夫……耶爾在心中露出些許微笑,平靜地向他們道謝後,便開始朝著學舍的玄關走去。


    學期中的嚐雜聲轟隆隆地包圍著學舍,放牧場的一角,山羊圈那附近有許多學生。耶爾在裏麵找了一下傑西,不過那似乎是比傑西年長一些的少年們的學級。


    教導師蹲到山羊腹部的高度,一邊對學生們展示著什麽,一邊做著說明。有的孩子根本沒在聽教導師說話,注意力全被滿天飛的蜻蜓給吸引去了,有的孩子則興致勃勃地看著教導師的手邊。到了最後,這些孩子都會回到故鄉,成為獸醫。看著他們,耶爾不經意地想起自己並沒有經曆過那樣的時期。


    那些孩子——甚至是目光追著蜻蜓跑的孩子——都為了將來而活在現在,他們感受到人生就像是延伸到遠方的一條路,並走在其上。


    自己在那個年齡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不去意識將來這種東西,不去想象人生會繼續前進了——為了不對死亡隨時都有可能降臨一事廠到痛苦,為了不對奪取別人的未來一事感到難受。耶爾總是在當下的那一瞬間感受自己的存活,對那個時候的自己來說,生存就好像一個點,是堅固的孤獨。


    那些孩子是在「線」上活著。


    看著秋天特有的透明光線照得孩子們的頭發散發出柔和的光芒,耶爾繼續前進,走進了微睹的玄關。


    走過教導師們的聲音隔著薄牆悶悶地傳出來的漫長走廊,耶爾敲了教導師長室的鬥,艾薩兒的回應從裏麵傳了出來。拉開門走進去後,從擺滿一桌子的文件中抬起頭來的艾薩兒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哎呀!」


    艾薩兒把剛才戴著的老花眼鏡放在桌上,拉開椅子站了起來。


    「好久不見,我因為受傷而得到休假,現在才剛到卡薩魯姆。」耶爾行禮說道。


    艾薩兒看到他包著繃帶的肩膀,點了點頭。


    「好像是這樣呢,通知在今天早上送到了。不過,我還以為你明天才會到,真是快啊。」艾薩兒邊說、邊示意耶爾在火爐邊坐下。


    「傷勢怎麽樣?」


    「是擦傷,其實隻是請假的理由而己,沒什麽大不了的。」


    艾薩兒點點頭,拿起了不停冒出蒸氣的茶壺。


    「艾琳在訓練場,所以你就先在這裏喝杯茶吧。」


    耶爾聽話地在火爐旁坐下之後,艾薩兒便熟練地幫他倒茶。


    「剛好,雖然你才剛到,不過我有事情要找你商量,本來我想把艾琳找來一起說,不過這件事還是跟你談比較好。」


    「……」


    「是傑西的事啦。」


    耶爾接過裝了熱茶的茶杯,微微挑起了眉毛。


    「傑西怎麽了嗎?」


    艾薩兒喝了口茶之後,歎了一口氣。


    「打了一場很嚴重的架,所以現在他被罰不準吃午餐,關在置物櫃裏反省。」


    她朝熱茶小心的吹氣,


    接著說:「我覺得基本上錯在對方,雖然是同學,不過他對利害很敏感,舉例來說就是當自己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時候,就會出言抱怨,所以一天到晚惹事,教導師們也都不覺得全是傑西的錯。隻不過……」


    艾薩兒猛然板起臉,看著耶爾。


    「傑西做的事讓我有點介意。」


    「他做了什麽事?」


    「他突然拿起了放在窗邊的花瓶,不顧一切地砸在對方臉上,幸好花瓶敲到臉上的時候沒有碎掉,所以隻是撞傷,可是要是打到的地方不對,就會造成嚴重的傷害,如果花瓶打到臉的時候碎掉,對方受的傷應該會更嚴重吧。」


    耶爾屏住氣息,何看著艾薩兒的臉。"


    如果隻是一般的打架,耶爾原本是打算告訴艾薩兒,他會鄭重道歉,再好好告誡傑西的。因為他覺得對十四歲的男孩子來說,打架是常有的事。可是,以小孩子的打架來說,突然抓起花瓶用力打人就是另外一種衝動了。


    連小孩子都會對打人這件事情感到強烈的抗拒,就算可以哭著揮拳互相亂打一通,如果不小心打到對方的臉,一般的小孩子會感到恐懼和嫌惡,而不是快獻。用堅硬的花瓶,不假思索地打對方的臉,已經是超過心底界線的行為了。


    「對方說了什麽?」


    艾薩兒的眼中閃過了一絲痛苦的神色。


    「他好像說傑西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因為媽媽會操縱王獸,就一直有守護兵跟在身邊保護你,一輩子都可以享有特別待遇!」


    苦澀的味道從舌頭根部擴散開來,耶爾用陰暗的眼神注視著艾薩兒。


    男性工作人員打開了置物植的門鎖,對著裏麵喊了一聲,好似光線很刺眼地瞇著眼睛的傑西從裏麵出來了。


    一抬起臉,就看見父親站在眼前,傑西立刻動彈不得。


    驚訝的不隻是傑西,耶爾也因為兒子的改變而忍不住睜大了眼睛。一陣子沒見,傑西就從小孩子轉變為少年了。


    他長高的程度讓耶爾嚇了一跳,之前見麵的時候隻到自己胸口,現在已經到鼻子的高度了。


    他很像這個年齡的少年,脖子很細,肩膀也還很窄,所以有一種很強烈的纖細感。不過,最令耶爾感到訝異的,是他的表情。他的劉海蓋住額頭,那雙直愣愣地盯著父親的眼睛裏,帶著孩提時代絕對看不到的憂鬱和黑暗。


    等到一開始的驚訝冷卻之後,鐵青、僵硬的臉上便浮現出反抗的表情。


    「你好像打了一場很嚴重的架。」耶爾說完,傑西便聳聳肩。


    「為什麽要用花瓶打人?」


    耶爾平靜地詢問,不過傑西卻沒有回答。他緊緊跟住嘴巴,看向耶爾肩膀的方向,沒有再抬頭。耶爾凝視了兒子的臉一會兒,然後迅速地轉過身。


    「跟我來。」耶爾感受到兒子跟在自己身後一段距離,於是快步走出了學舍。


    沐浴在清透的秋陽下,耶爾穿過黃色秋草搖曳的放牧場,和站在森林外圍的守護兵輕輕點頭之後,便直接走進森林。還沒落葉的樹木下方有些陰暗,可以聞到潮濕的泥土味道,不過來到開始落葉地方,太陽便從樹木之間露出臉來,四周也被枯葉的香味環繞。


    路幅很狹窄,厲覺像是就算知道這裏有路,如果不仔細看也不會發覺似的,這樣子的小徑緩緩地通向森林深處。


    過了一會見,當水聲開始傳來的時候,耶爾便離開了小徑,踏上遍布枯葉的斜坡,朝著溪流走去。


    傑西跟著在耶爾後麵,半滑半走地走下斜坡。耶爾瞥了他一眼,確認他的身影之後,在河岸停下了腳步。


    石頭在日曬下很溫暖,一坐下來,屁股就能感受到溫度。稍微前麵一點的地方有一個小瀑布,所以除了灑囂的水聲之外,還可以聽到水流下瀑壺的聲音夾雜其中。


    傑西來到了河岸,不過卻沒有坐在石頭上,隻是皺著眉頭站在一旁。


    「回頭看看你剛才下來的斜坡上方。」


    耶爾說完,傑西便轉過身體仰望斜坡,注意到守護兵站在樹木之間後,傑西立刻沉下了臉。


    耶爾對守護兵輕輕舉起手,對他們的保護道謝後,遂將視線移回傑西身上。


    「這裏是看得到,但是聽不到的地方,因為聲音會被流水聲蓋過。」傑西眨眨眼。


    耶爾抬頭看著站著的兒子,說:「你好嗎?」傑西別開目光,聳了聳肩,耶爾歎了一口氣。


    「才一下子沒見,你就長大了哩。不過,長大的隻有身體,我看你的膽子反而變小了吧?」


    傑西生氣地皺起鼻子。


    耶爾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張臉,繼續說道:「別開視線、聳肩和不答話——這全都是膽小鬼的行為。害怕不想被觸碰到的事情曝光,拚命地立起防護牆,要是被觸碰到的話,就會暴怒,做出拿東西打人的卑劣行為,以前的你……」


    說到一半的時候,憤怒的神色閃過了傑西的眼中。


    「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小鬼了!每年隻回來一次,又知道現在的我是怎樣喔!」


    耶爾挑起眉毛。「每個學生一年都隻能見到家長兩次,你見到父親的次數,跟其他的家夥沒什麽兩樣吧?」


    傑西彷佛被戳中要害一樣,陷入了沉默。


    「而且你願意的話,還可以每天見到母親,要說你受到眷顧,就某方麵來說,倒還真是如此,不是嗎?」


    傑西滿臉通紅。


    「我受到眷顧?」


    傑西緊緊咬住牙齒,好像幾乎要發出聲音來似的,他開始顫抖,用力緊握的拳頭也不停地發顫。


    「被別人說你受眷顧,有那麽值得生氣嗎?」耶爾平靜地問。


    傑西立刻大喊:「廢話!我哪裏受眷顧了?!」


    耶爾凝視著傑西,說:「你哪裏不受眷顧了?每天吃得飽、在能遮風避雨的地方睡覺,還可以盡情學習,要是當上了獸醫,連將來的生活都不用煩惱了。確實,我經常不在,可是其他的學生也沒什麽差別。母親就在你身邊……」


    傑西用力地搖頭。


    「你什麽都不知道!老爸,你什麽都不知道!大家的家長都在很遠的地方,永遠想著自己的孩子!把自己的孩子放在第一位!大家啊,都被自己的家長捧在手掌心上啦!」


    「你沒有被家長捧在手掌心上?」


    「捧在手掌心上?難道你想要這麽說嗎,老爸?少騙人了!我不知道老爸你最重視的是老媽還是國家。可是,至少我知道老媽最重視的不是我!」


    淚水從傑西的眼中湧了出來。


    「沒那回事。」


    「就是這樣!」


    「絕對沒那回事。」


    傑西流著眼淚怒吼:「就是這樣!如果不是的話,她怎麽可能會……打算留下我去死!對光牠們厭受到的責任戲,那我也懂啊!可是就算這樣,要是老媽真的很珍情我,不管必須割舍掉什麽,她都應該會為了我活下去才對啊!不是嗎?」


    一瞬間,耶爾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這家夥……)


    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契機下察覺的呢——察覺到艾琳的決定。


    耶爾用黯淡的目光注視著用全身力氣大哭,隨意用雙手抹去眼淚的兒子。


    察覺到自己對父母親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存在時,那種彷佛骨頭被啃噬的感覺,耶爾非常清楚。


    父親過世,母親抱著還沒斷奶的孩子,沒有別條路可以選擇——這個道理,連年僅八歲的自己都了解。可是,當母親的手伸向塞滿金錢的袋子時——看見那一幕的時候,那股腸子都要被溶化似的惡心和嫌惡,耶爾直到現在都還能回想起來。


    就算一起餓死,我也不會把這個孩


    子給別人,他好希望母親能夠這麽說。他好希望母親能說:這個孩子是我的全部。他根本不想知道什麽比自己還重要的東西。


    耶爾站了起來,伸手摟住傑西。傑西沒有反抗,反而靠著耶爾嚎陶大哭。


    耶爾緊緊地抱住哭泣的兒子,說:「不管對我來說,還是對媽媽來說,都沒有比你更重要的東西。」


    耶爾用手壓住了傑西打算搖動的頭。


    「聽我說!」


    耶爾吸了一口氣,讓傑西的臉貼在自己的胸口,繼續說道:「即使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們還是把你生下來了。我們知道會讓你很難過,可是我們還是選擇了生下你這條路。從那個時候到現在,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你安穩的未來,幸福的未來。」


    耶爾鸝覺到淚水滑過了臉頰,不過他並沒有把它抹掉。


    「我們的確被自己過去做的事情束縛、擺布。」耶爾用沙啞的聲音說:「我做的事、媽媽做的事,都好像在霧裏掙紮,連結果會是怎麽樣都不知道。但是,我們還是抱著總有一天……一家人平靜生活的那一天能夠來臨的希望在做事。」


    「可是,爸爸!」傑西搖著頭,說:「媽媽她……」


    「我知道,傑西。」


    耶爾鬆開手臂,低頭看著兒子的臉。


    「可是啊,連媽媽作的決定,最終都是為了你喔,傑西。」


    「讓王獸飛上戰場不知道會發生什麽狀況。可是,隻要不看出一個端倪,我們就永遠無法從現在的狀態中脫身。我們永遠都會被監視、被敵人盯上。所以啊,傑西,媽媽才會想要試著走到盡頭。她想要看出真王陛下和大公閣下所希望的事情,會帶來什麽樣的結果。」


    「讓王獸飛上戰場,或許會引發悲慘的事。所以媽媽才會不讓其他人騎王獸,就算發生任何事情,都要一個人扛起一切,就如同你所擔心的一樣。反過來說,要是王獸的表現亮眼,諷刺的就是為了這個王國,我們大概一輩子都得活在監視下吧。」


    「但是即使如此,隻要有一絲希望——無論是我們還是王獸,隻要有脫離這種狀態的可能性——我們就隻能走到盡頭,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耶爾一字一句地清楚說道:「諒解媽媽吧!媽媽不是因為愛王獸超過你,才選擇這條道路,她是拚命在尋找能讓所有人都幸福的道路啊!」


    傑西的臉扭曲了,他緊緊地閉上眼睛,咬住了嘴唇。


    「為了等你長大成人,跟喜歡的人結婚之後,你的小孩不會跟現在的你一樣受到監視、被敵人盯上,媽媽正努力地在尋找出路。」


    傑西皺起鼻子。


    「根本不用這樣……我才不會結婚哩,我討厭死女生了。」


    耶爾苦笑。


    「就算不結婚,你打算一輩子都在護衛跟著你的狀態下生活嗎?」傑西睜大眼睛,筆直地看著父親。


    「那也沒關係,要是媽媽會因此而死掉的話,我才不在乎那種事哩。」他的嘴唇顫抖著說:


    「隻要讓媽媽活著就好。」


    有好一會兒,耶爾什麽都沒說,隻是看著兒子,然後才緩緩開口:「對啊,我也這麽覺得。」


    傑西突然很快地說道:「爸爸也是喔。」


    「也是什麽?」


    「爸爸也是喔,爸爸活著也很重要,為什麽爸爸要跑去當鬥蛇騎士?」


    耶爾放開了兒子的身體,露出苦笑,說道:「因為沒有別的事可以做了。」


    「?」


    耶爾換上了認真的表情,說道:「隻要讓鬥蛇部隊變強,強到隻靠鬥蛇就可以打倒敵軍,王獸就不需要上戰場了,對吧?」


    「喔!」傑西瞪大了眼睛。


    從置物櫃裏出來時的憂鬱表情,已經不在那張臉上了。


    誌願成為鬥蛇騎士的原因,還有一個,隻不過,耶爾沒說出口。


    他不斷地祈禱,希望一直盤旋在他腦海中充滿淒慘畫麵的那一天,不要來臨。


    4皎潔清晨


    接近王獸舍旁的家時,鬥候地打開,守護兵從裏麵走了出來,他並攏腳跟敬禮之後,就退到一旁讓耶爾進去。


    薄暮的光細細地從窗戶射了進來,照亮了熏黑的爐仕旁邊。大概是剛吃完晚餐,放在地板上的鍋子底部還黏著一點蔬菜屑。


    雖然是輪班製,不過在這麽狹小的屋子裏做護衛過活,應該是非常令人窒息的艱苦工作吧。


    隻要艾琳他們出了什麽事,他們一定免不了極刑處分。這種緊張的感覺一定一直在他們心底,而且他們又不能喝酒,過的完全是無法真正休息日子。


    「我由衷感謝你們保護我的妻子和兒子。」


    耶爾一低下頭,那名年輕士兵的臉也有點紅了起來。


    「謝謝您,小的會用自己的生命來守衛的。」在屋內的中年守護兵也敬了禮。


    「這段時期,令郎都住在學舍,因此尊夫人也經常住在王獸舍裏。小的才剛收到傳書,說王獸的狀況不佳,所以今天晚上尊夫人也不會回來。」


    耶爾點點頭,剛才在吃晚餐的時候,耶爾就聽艾薩兒說了。王獸好像吃壞了肚子,所以要把艾琳的晚餐送到王獸舍去。


    艾薩兒苦笑著說:「這是常有的事喔。」


    雖說父親回來了,這個時候傑西更不能受到特別待過,所以今天晚上傑西也住在宿舍裏。由於他把朋友打傷了,必須受到嚴厲懲罰,除了午餐之外,他連晚餐都不能吃,因此也沒有出現在食堂。


    學生們全都不停地瞥著坐在來賓席的耶爾,坐在一起吃飯的教導師們也熱烈地問著問題,真的是一頓連自己吃了什麽都不曉得的晚餐。


    耶爾拿下了斜背在肩膀上的皮袋子,從裏麵拿出一個大包裏。


    「這是歐佳爾,不好意思,請用點心……」


    守護兵們的臉色霎時明亮了起來。


    「喔!是歐佳爾嗎?真是太厲謝了。」


    這是在大公領地很暢銷的麻糬,但是在這裏是買不到的,兩個人笑咪咪地收下了歐佳爾。耶爾穿過狹窄的走廊,打開了自家的門。


    廚房所在的土間另一頭空蕩蕩的起居室有些陰暗,爐灰也是冷的,不過還是飄蕩著些微的艾琳和傑西的味道。耶爾把皮袋子放在地上的時候,有種「回來了」的感覺。


    從袋子裏拿出另一包歐佳爾放進懷裏之後,耶爾又離開了家。


    艾琳所在的王獸舍門,是從裏麵上鎖的。


    耶爾輕輕敲門後,艾琳響應的聲音從裏麵傳來。


    「誰?」


    「是我。」


    耶爾說完,便聽到悶悶的腳步聲,然後就是喀暸喀釀的開鎖聲。


    門打開,艾琳驚訝的麵容出現眼前。


    「親愛的,不是明天……」


    「因為我有個很不錯的車夫,所以過中午就到了——可以進去嗎?」耶爾微笑。


    艾琳點頭,讓開身子。在微暗的王獸舍裏,些微的警戒鳴聲開始響起,年輕的王獸們用閃閃發光的眼睛看著這裏。


    「安靜。」艾琳一出聲,王獸們的警戒鳴叫便瞬間停止了。


    「真了不起哩!」


    耶爾不假思索地喃喃說完,艾琳便露出淡淡的苦笑,關上門鎖了起來。


    「聽說王獸吃壞肚子,還好吧?」


    「嗯,雷賽呀,在飛行的時候把一隻鳥吞了下去。那個孩子老是幹這種事,不過雷賽的腸胃比較不好,所以要是碰到這種事,在服下瀉藥之前,牠都會劇烈的腹痛。」


    「野獸也會這樣啊?」


    艾琳微笑,看向雷賽。


    「會喔。野獸和人一樣,有腸胃不好的孩子,也有吃什麽都平安


    無事的孩子。如果是在野外,雷賽說不定會早死吧。」


    耶爾聽艾琳逐漸降低消失的語尾,低頭端詳妻子。瘦了好多。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耶爾的視線,艾琳抬起了臉,四目相交了一瞬間之後,艾琳的目光很快地落在耶爾的肩膀上。


    「聽說你是被短柄小斧砍到才受傷的?」


    「嗯,沒什麽大不了,已經開始結瘋了。」


    「不過還是讓我看一下吧。」


    耶爾沒有回答,環顧了王獸舍內部。


    角落有一間和室,棉被都是折好的,除了火爐之外還有火畔,炭火發出了朦朧的紅光,還沒動過的晚餐盆就放在旁邊。


    「妳還沒吃晚餐嗎?」艾琳點點頭。


    「畢竟是在那種治療之後我經常沒吃晚餐喔,到了淩晨就會突然餓醒,爬起來烤法稞吃。」


    「我有比法稞好的東西。」


    耶爾從懷裏掏出歐佳爾之後,艾琳露出微笑。


    「啊,歐佳爾!好懷念喔。」


    兩個人脫掉鞋子走進和室,把網子放在火缽上,碳烤歐佳爾,吃完了剛烤好的香甜麻糬後,艾琳瞇起眼睛。


    「這個味道真是完全沒變呢,在鬥蛇村的時候,擁有入村許可的南北貨商人來兜售時,我一定會纏著母親叫她買這個給我喔。」


    耶爾把手伸向茶壺,艾琳便睜開眼睛。


    「啊,那已經冷了。給我,我去燒開。」


    「冷了也沒關係。」


    把冷掉的茶倒進茶杯之後,有好一會兒,兩個人一直沉默地吃著麻糬、喝著茶。


    一吃完,艾琳立刻跪起來,伸手摸耶爾的肩膀。「讓我看看。」


    「我不是說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傷嗎?」


    耶爾苦笑,但還是莫可奈何地脫掉上衣。艾琳拆掉繃帶,輕輕地掀開塗了藥的紗布。


    「很幹淨的傷口呢。」


    艾琳靜靜地摸過傷口周圍,喃喃說道:「周圍沒有腫起來,可能差不多可以拆線了。」


    「明天能不能幫我拆?」


    「嗯,我想想……明天的話應該沒問題吧。」


    艾琳的氣息落在肩膀上,看見艾琳眉頭輕皺地檢查著傷口時那張寧靜的麵容,一種被刺到似的銳利的憐愛瞬時湧了上來。


    耶爾伸出手撫摸艾琳的脖子,讓她訝異地睜大了眼睛。那張臉不自覺地扭曲了,緊緊跟住嘴唇,艾琳也向耶爾伸出了雙手。


    聽著溫柔地敲打著屋頂的雨聲,耶爾茫茫然地看著王獸舍的天花板。身旁的艾琳動了一下。


    「下雨了?」


    「很快就會停了吧,鳥已經在叫了。」


    艾琳「唔——」地伸了一個懶腰。


    「我好久沒有睡這麽熟了。」


    「我也是,連夢都沒作。」


    兩個人能像這樣在一起,這或許是最後一次了——這個念頭一浮上腦海,令人窒息的心痛也跟著擴散。


    耶爾想要把這個時候的一切全都按進身體裏。


    「你見到傑西了嗎?」


    「嗯,他長高了哩,嚇了我一跳。」


    艾琳低聲說:「那個孩子,最近有點奇怪耶。就算遇到,他也會刻意裝作沒注意到。」


    「昨天他也狠狠地揍了朋友,被罰兩餐不能吃。」耶爾微笑著說。


    「什麽?艾琳驚訝地坐起身。


    「別擔心,我昨天跟他談了很久。」


    「談什麽?」


    「男人的秘密,我答應他不能說,所以不告訴妳。」


    「親愛的……」艾琳發出不安的聲音。


    耶爾平靜地回答:「不用擔心,沒事的,那家夥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我想知道,那個孩子說了什麽?」耶爾隻挑起了眉毛,什麽都沒回答。


    艾琳生氣地歎了一口氣:「真是的,你老是這樣,重要的事情也像這樣什麽都不說……」


    耶爾苦笑。「因為這是男人之間的約定嘛。」


    艾琳哼著鼻子坐起身,從旁邊拿起衣服穿上。


    耶爾也坐了起來。


    「你能待多久?」艾琳一麵綁著腰帶,一麵詢問。


    「包含來回在內,我有十天假期。」


    艾琳的手停了下來。


    「十天?隻因為那麽小的傷?你拿到的休假還真長呢。」


    耶爾一邊緩慢地係著腰帶,一邊說:「受傷隻是借口,這半個月期間,黑鎧和蒼鎧會輪流回去故鄉十天。我隻是因為這個傷的關係,提早一點回來罷了。」


    艾琳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戰爭……要開始了吧?」


    耶爾點點頭。


    「根據尤哈爾大人稍微透露的情報,拉薩好像已經開始跟東部草原的商隊都市進行某些交易,八成是什麽不可告人的交易吧。」


    艾琳低下頭,她的眉頭深鎖,嘴唇緊閉,臉頰上的血色也消失了。艾琳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眼睛,用帶著光芒的眼睛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耶爾,張開了嘴巴,但是到了最後,卻還是沒有任何一句話從那張嘴裏說出來。


    辭去鬥蛇騎士的職務、不要上戰場——這些話隻會換來「如果有不讓妳上戰場就可以解決一切的方法的話」這個回答而已,艾琳比誰都清楚,那隻是說出來也於事無補的願望。


    用顫抖的手指撥開蓋住額頭的發絲,然後,艾琳忽然用雙手捂住了臉。


    從某個角落竄進來的風輕輕拂過臉頰,吹動了昨天晚上吃完沒收的歐佳爾的包裝紙屑。


    耶爾呆呆地看著這幅光景。就算不接觸彼此,耶爾覺得相同的煩惱還是把兩個人的身體連結在一起。煎熬自己的體內、讓艾琳痛苦——隻有兩個人活著回到這裏,才能消除這個苦惱。


    兩個人一起養育傑西,兩個人一起變老——耶爾知道這是多麽難實現的夢,可是,他還是無法不期望這一天來臨。


    (就算無法實現,隻要艾琳能夠……)


    看著搖晃的包裝紙,耶爾想道,即使兩個人一起回來的夢想無法實現,也一定要讀艾琳一個人回到這裏來。


    傑西才十四歲,想到獨自一人被留在這裏的兒子,耶爾閉上了眼睛。


    就算艾薩兒教導師長在這裏,能夠讓他沒有生活上的困難,耶爾還是不想讓那個孩子體會失去母親的哀傷——絕對不能讓他碰到這種事!


    自己就是因為如此而成為鬥蛇騎士,活過這六年的……可是,戰場是瘋狂的漩渦,不管準備得多充足、不管多麽期盼,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沒有人知道。


    耶爾睜開眼睛,艾琳也把覆住臉的手放了下來,茫然地看著王獸。雨在不知不覺中停了,較潔的晨光從天窗灑了進來。


    在戰場上,自己會用什麽樣的心情回想起這個早上的事呢?這個想法就像是一件事不關己的事一般忽地在心頭浮現,又消失了。


    5晨間的原野上


    早上下的雨讓草到現在還是濕的。耶爾穿過草叢間隙,走近懸崖時,草讓長靴都濕透了。


    「你想看訓練的情況嗎?」艾琳問道,臉上已經沒有迷惘。


    以前,艾琳害怕耶爾因此被卷進來,所以堅持不讓他觀看訓練。今天會想要讓他看,大概是認為讓他看過王獸的動作,對上戰場之後的判斷也是有利的吧。


    懸崖上沒有人影,隻有遠方的雲間閃爍的光點而已,沒過多久,那些點遂變成了清楚的形狀,下一瞬間,就化為王獸飛翔的身姿了。彷佛被第一隻切著風迅速前進的領頭王獸牽引一般,拉成一個漂亮三角形的王獸群朝著這裏飛來。


    耶爾的腹部和雙腳顫抖,忍不住退到森林邊緣,他看見艾琳騎在領頭的王


    獸光背上,做出了舉起手又立刻放下的動作。


    那一剎那,在空中拍打的翅膀發出了雷鳴似的聲響,巨大的野獸群一齊立起翅膀,收起鉤爪做出了著陸的姿勢。


    光輕盈地在懸崖上降落之後,青草傾倒,粉碎的落葉漫天飛舞。背後的王獸們在維持著三角陣形的狀態下二落地。有一隻王獸還降落在斜坡的岩石平台上,耶爾隻看得到牠的頭。


    看著艾琳從光的背上下來,耶爾感受到一股朝著胸口壓迫而來的驚愕。


    他冷靜地數了數,發現王獸僅有十隻,然而牠們在空中散開,彷佛箭一般朝著這裏飛來時的壓迫鼠,以及那種強烈的感覺。


    (這就是……)


    看見這種東西,不管什麽樣的為政者都會打從心底為之心動的。


    耶爾忽然了解到攫住他們的東西有多麽巨大了,他也了解艾琳為什麽無法逃走了。的確,有些東西沒有親眼看到,是絕對不會懂的,這就是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才能了解的東西。


    艾琳一邊說著什麽、一邊用手劃圈,王獸們便立刻放鬆了身體的緊張。


    有的王獸瞌睡地浮起來,朝著遠方的懸崖飛去;有的王獸則跑進河裏。光在日照良好的草地上坐下來,開始整理毛。


    耶爾無聲地迎接走近而來的艾琳。大概是暴露在冷風下的關係吧,艾琳的臉上沒有血色,一片慘白,不過她的眼中卻寄宿著強烈的光芒。


    艾琳一邊喘氣、一邊說:「很美吧?」耶爾點點頭,說:「很美,而且很快。」


    艾琳的臉頰上浮現出微笑,那是耶爾從未見過的微笑。


    「很快喔!隻要風向良好,僅僅一度就能飛到拉薩爾了。」


    耶爾諾異地挑起眉毛,拉薩爾王獸保育場位在王都,就算騎快馬,也得花上一天。


    「真的嗎?」


    「嗯,雖然隻有艾薩兒教導師長知道,其實我已經飛到拉薩爾王獸保育場三次左右,都是在夜間重複做飛行訓練的,也因為這樣,我才會頻繁地住在王獸舍裏。這樣就算我晚上突然不見,人們也不會起疑。」


    耶爾注視著妻子的臉,難怪她會變瘦,原來她重複地做著這麽辛勞的事。


    「如果照著牠們想要的速度飛,大概會快更多吧。但是我可受不了,風實在太強了。」;艾琳飛快地說明如何在隻能靠著星光和月光確定方向、能夠飛多高,以及在飛行的時候如何傳達自己的意思。


    耶爾的臉上蒙上了些許陰霾,他凝視著艾琳,那帶著某種強勢厭覺的表情、眼中閃爍的異樣光芒,以及鬼上身似的說著王獸的事時的臉,看起來簡直像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注意到耶爾的視線的關係,艾琳停了下來,注視著耶爾。耶爾用力地吸了一口氣,再顫抖著吐出來後,艾琳搖了搖頭。


    「對不起。」


    耶爾仍舊皺著眉頭,看著妻子。雖然額頭上大量的汗水已經擦掉了,可是她的眼神還是茫然飄邀。


    「怎麽了?」耶爾悄聲問道。


    艾琳眨了眨眼睛。


    「我總是會變成這樣,和王獸們編隊飛翔,一定都會情緒亢奮得異常……」艾琳顫抖著,揮著手跌坐在草地上。


    耶爾在艾琳的身邊跪了下來,扶著她的肩膀,她冰冷得讓人打顫,全都被汗水浸濕了。


    「妳還好吧?」


    艾琳露出一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的樣子,點了點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貧血的關係,艾琳暫時沉默地閉上眼睛,不久之後,她才睜開眼睛,「籲」地吐了一口氣。


    「對不起……我已經沒事了。」


    看見失去了極度興奮之後的慘白臉龐,耶爾不經意地想起鬥蛇騎士夥伴的臉——騎著新生鬥蛇進行戰鬥訓練後,他們也會像這樣顫抖不己,短時間之內無法壓抑下來。


    耶爾經曆過無數次生死關頭,可是那卻是他從未體驗過的異常感覺,蒼鎧老鳥們也經常說和騎其他鬥蛇的感覺不一樣。


    在耶爾一邊撫摸著艾琳的後背,一邊說出這件事的時候,艾琳立刻繃緊了臉。


    「意思是說,興奮的程度不一樣嗎?」


    「興奮的程度,嗯,說得也是,有一部分就是這樣,不過我覺得應該是本質上的不同。」耶爾停頓了一下,找尋著適當用詞,繼續說:「戰鬥會讓情緒亢奮,進入異樣的興奮狀態。可是騎新生鬥蛇進行編隊訓練的時候,會讓人莫名地不高興。該說是激起殺氣,讓熱血沸騰嗎?尤其是在做衝進建築物裏的訓練時,更是嚴重。好像有聲音在耳朵深處低鳴,又好像牙齒刺痛、肌膚搔癢的感覺。」


    艾琳皺起眉頭,一邊靜靜地思考,一邊聆聽著。


    「老鳥鬥蛇騎士當中,也有人過去也感受過同樣的廠覺。可是,大多數都是說從來沒有感受過。」


    耶爾突然像是想到什麽似的,接著說:「對了,現在我才想到,走進新生鬥蛇的岩房時,也會有相似的感覺,鬥蛇眾之中老是出現打架紛爭,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你好像出麵調停了吧?」


    「嗯。」耶爾點頭的同時,突然想起奇姆爾的委托。「對了,我都忘了,奇姆爾說有事情想問妳。」


    「奇姆爾?」


    「嗯,他叫我問妳:是不是有什麽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從無音笛裏麵跑出來?」耶爾苦笑。


    「他說這個問題很奇怪,可能會被妳笑,不過我看他一副很在意的樣子。他認為,要是知道跑出來的東西是什麽,說不定就可以把它調節成不讓鬥蛇僵化,隻讓牠們鎮定下來的程度了,那家夥跟妳很像,有時候會說出一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


    艾琳沒有笑,聽到這些話的瞬間,她便盯著空中的一點,一動也不動。


    「艾琳?」


    聽到耶爾一叫喚,艾琳便喃喃說道:「無音笛會釋放出什麽東西來嗎」


    她輕輕地搖頭,繼續自言自語:「奇姆爾果然很敏銳。」


    艾琳別開眼睛,低下頭,就這樣沉默了好一陣子,才抬起臉,低聲說道:


    「聲音和王獸、鬥蛇的秘密有很深的關係……與其靠角操縱鬥蛇,用聲音操縱應該可以讓牠們的行動更細微。」


    耶爾無昔日地注視著臉色慘白、僵硬的妻子。


    王獸自然不用說,艾琳應該連對操縱鬥蛇一事,都打從心底厲到厭惡。


    現在,艾琳是抱著什麽樣的情緒對著參與鬥蛇改良的自己說話的——隻要一想到這裏,某個冰冷的東西就在那爾的胸口擴散。


    忽然,艾琳的表情緩和了下來。


    「別露出那種表情。」艾琳呢喃似的說:「就算我不說出來,奇姆爾也遲早會注意到吧。他一定會漸漸察覺,在鬥蛇眾的規定束縛下時看不見的東西。」


    把目光移向優閑地整理著毛的王獸,艾琳用低沉的聲音繼續說道:「光牠們呀,是用聲音操縱鬥蛇的,不隻是為了咬死牠們,牠們還會在更細微的情況下操縱鬥蛇……」


    「我重複做了一種訓練,就是讓光牠們一隻一隻輪流飛到野生鬥蛇所在的山穀,可是即便發現了鬥蛇,也要服從我的指令,不準攻擊。在進行這個訓練的時候,我發現了好幾個有趣的現象。光呀,在發現隻有一條鬥蛇的時候,並不會為了殺死鬥蛇而發出聲音喔。」


    耶爾入神地聽著妻子的話。


    「之前我也聽王獸獵人歐萊姆先生說過,野生王獸也隻有在肚子餓、鬥蛇接近自己的巢穴,或是遇到大群鬥蛇的時候,才會發出那種叫聲,把鬥蛇吃掉。」


    耶爾忍不住張開了嘴巴。


    「那麽,光那個時候會襲擊鬥蛇,就是哈爾米亞陛下被鬥蛇襲擊的時候,在降臨之野發生的狀況


    ……是因為有一群鬥蛇的關係嗎?」


    艾琳點點頭。


    耶爾確認似的說:「如果隻有一條鬥蛇,王獸就不會發動攻擊,這是千真萬確的嗎?隻要那條鬥蛇不接近王獸的巢穴。」


    「嗯,隻要不是空腹,隻有一條鬥蛇的時候,王獸是不會發動攻擊的。不過,還是會因狀況而異。」


    「對光來說,放牧場是牠的地盤,巢應該就是王獸舍吧?可是,就算隻有一條鬥蛇,要是牠在交配期和產卵期因為情緒亢奮而做出好像要攻擊的動作,王獸還是會威脅牠,要牠不準發動襲擊。」


    「威脅?怎麽做?」


    「用叫聲,王獸那有如呼哨一般的叫聲是非常多元的,光是我的耳朵聽出來的,就分好幾個種類。」


    「而且鬥蛇也擁有多元的聲音。這五年來,我一直在調查野生鬥蛇,發現公鬥蛇和母鬥蛇在互相呼喚的時候,會發出抑揚頓挫特別的叫聲,也有小孩子在找父母時的叫聲。鬥蛇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物喔,蜥蜴和蛇都不會養育小孩,可是鬥蛇卻會花很長的時間養小孩、保護小孩——而且還是群居在一起,群居的成年鬥蛇有非常強烈的習性,就是不隻保護自己的孩子,而是保護整個族群的孩子。」


    艾琳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鬥蛇那種叫聲,綠瞳之民應該全都詳細地學會了吧,然後再把它當成『操者之技』使用……」


    耶爾靜靜地看著哀傷的神色浮現在妻子的眼中。


    「靄之民或許到了現在還在傳承這種技術,可是我卻連母親救我時的呼哨所代表的意思,都還不知道。」


    艾琳沙啞著聲音說:「鬥蛇和王獸都是不可思議的野獸,和其他野獸不同,越了解,這種想法就越強烈……如果經人工繁殖的鬥蛇會有和野生鬥蛇不同的地方,那就應該有相應的理由,可是要確認那個理由,又得花上更長的時間,不花上長年的歲月檢查實例和比較……」艾琳低下頭,搓了搓手,試圖溫暖冰冷的指尖。


    秋風吹動了草,拂過艾琳的頭發,小鳥尖銳的叫聲在遠方響了兩次,又消失了。


    艾琳抬起臉,視若無睹地看著搖曳的草穗,用平靜的聲音說:「我到目前為止做的東西,真的隻是滄海一栗的調查。但是,有很多事情是調查之後才看見的。」


    「鬥蛇是強大的生物,能夠吃掉牠們的隻有王獸。如果沒有王獸的話,鬥蛇會過度增加,瀕臨互相殘殺和餓死的危機。跟蜥蜴和蛇比較起來,鬥蛇的繁殖能力較弱,但是,和在野生狀態一輩子隻能生兩個小孩的王獸比起來,鬥蛇的繁殖力強多了,一定是因為這樣,王獸才會對鬥蛇擁有那種壓倒性的力量。」


    「對王戰來說,鬥蛇是唯一有可能吃掉自己孩子的生物,繁殖力較弱的王獸,要是被鬥蛇吃掉自己的孩子,就隻有滅絕一條路可走了。」


    艾琳迎向秋陽,瞇起了眼睛。


    「王獸和鬥蛇之間,其有非常複雜、深刻的關係,那場『災難』也一定和這段關係的某一處有所關聯……」


    艾琳把臉轉向耶爾,眼中浮現出強烈的焦躁神色。


    「都已經知道到這一步了,最重要的部分,我卻還是一無所知。奇姆爾詢問的無音笛的問題,我也非常在意。無音笛才是王獸和鬥蛇之間特殊的共同點,這是其他野獸都沒有的。狗和人都不會僵化,為什麽一被吹無音笛,王獸和鬥蛇卻會僵化呢……」


    彷佛在追溯著自己的思考一般,艾琳喃喃說道:「為什麽王獸們在霧中,也能感受到彼此的距離呢?即便在黑夜,那些孩子也都能完美地避開岩石。如果不是用眼睛看,牠們又是用什麽去感受的呢?如果不是聲音的話,難道是某種東西碰到了牠們,讓牠們僵化的嗎……」


    艾琳注視著空中,靜靜地思考了一會見之後,她用發出深還光芒的眼神看著耶爾。


    「你說在岩房和建築物裏麵的時候,異樣的感覺會變強,對吧?」


    「嗯。」


    「那牠們可能是發出了某種類似回音的東西,會在碰到牆壁或是物體的時候反彈回來。」無法抑製的亢奮出現在艾琳的聲音中。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這樣?假使牠們釋放出某個我們的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見的東西來測量彼此的距離,我做的訓練或許就沒有用了」


    「這個世界上會有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見的東西嗎?」耶爾皺起眉頭。


    「有,非常多,它們確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隻是我們的肉眼看不見而已。舉例來說,你想想看特滋水的成分。從我們的眼睛看來,那隻是單純的液體,可是其中的某種東西會讓鬥蛇和王獸的身體起反應,促進變化。無論是變化,還是那種作用發生的狀況,我們的肉眼全都看不見,要是可以看見,不知道該有多好……」


    艾琳閉上嘴巴的時候,耶爾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瞇起眼睛。


    「說到變化,新生鬥蛇體液的毒性,好像比之前的鬥蛇都強。」


    「咦,真的嗎?」艾琳瞪大了眼睛。


    「嗯。奇姆爾他們是這麽說的。有個不小心被鱗片割到手的家夥四腳朝天地倒了下去。那隻是一道小傷,可是出血卻異常地多,大概是因為其他人很快就讓毒液排出體內,過了一會兒,那個家夥才不再僵硬,恢複了呼吸。如果是之前的鬥蛇體液,應該不會帶來那麽激烈的狀況吧?」


    艾琳眼睛發亮地點點頭。


    「不隻是毒性強,症狀也讓我在意,毒的性質是如何產生變化的?不仔細調查的話……」


    說到一半,艾琳閉上了嘴巴。要調查這一點,就得長期待在托卡拉村,那並不是可以和訓練、觀察王獸同步進行的作業。


    隻要把事情的重要性告訴尤哈爾,他大概就會派某個適合的人開始進行調查吧。但是,如果可以的話,艾琳希望能用自己的眼睛看見變化的實際情況,雖然她最清楚自己根本沒有那種時間,可是她還是想看。


    撥開掉到額頭上的頭發,艾琳突然抬頭看著天空,喊叫似的說:


    「啊啊,我要時間!我要來解開想要了解的事物!人的一生實在太短了……」


    猶如小刷子一般的雲在天空散開,很有秋天的味道。仰望著那片雲,艾琳忽地放鬆了肩膀的力氣。


    「我呀,總是會想起幽陽從前說過的話:『艾琳呀,妳又不是有八顆頭、八隻手,妳的頭和身體都隻有一個,所以會有做不到的事情,也是理所當然的呀!』」


    耶爾也露出了微笑,說到這個死黨的事情時,艾琳都會麵露溫柔的表情。


    以前,她們非常頻繁地通信,從幽陽生了八個小孩、丈夫加舒甘的行動,到村子裏發生的事件,她都常寫信來。從文字中散發出開朗活潑個性的信,總是讓他們看了哈哈大笑。每次幽陽的信一寄來,連傑西都會開心得不得了。


    幽陽和加舒甘優閑地度過人生,而每當觸及他們的生活時,艾琳他們總是會看見匆忙活著的自己有多忙碌。


    自從開始訓練王獸,因為擔心幽陽他們也會被災難波及,兩個人便不再通信了,然而即使如此,艾琳的心中還是永遠都有這位朋友,管住她想要走向極端的心。


    「喂……」艾琳看著天空,喃喃說道:「我做的事情,有什麽意義嗎?我完成了什麽呢?」耶爾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是凝視著妻子。


    艾琳也一邊想著這個問題根本沒有答案,一邊看著淡藍色的天空。


    感受著無可取代的時光毫不停留地逝去,兩個人就這樣坐在秋天的原野上好長一段時間,仰望著天空。


    6拉薩的鬥蛇


    星星彷佛銀砂般,在廣袤的天空中閃爍。


    奧米爾一邊看著建築物上的遼闊夜空,一


    邊無精打采地走在陰暗的小巷。


    (不應該去最後一家店的……)


    口中殘留的辛香料刺激的味道,讓奧米爾的胸口很不舒服。這個城鎮的所有東西都散發出這個味道,和故鄉的味道全然不同——無論是食物,還是女人的肌膚。


    剛遠離故國,被派來這個商隊都市的時候,不管是見到的還是聞到的都很稀奇,讓他興奮得不得了。胸部大而堅挺的女人們吸引了他的目光、令他拉長了脖子,把在辛香料酪透的肉蠍煮得柔嫩的料理,也好吃得幾乎讓他的舌頭融化。


    可是,在覺得所有食物都很新奇的時期過去後,他漸漸地開始累了起來,稀奇的東西也令人不悅。


    每當奧米爾看見跑過小巷的孩子們色彩繽紛的織品飄逸,現在應該正在故鄉的鎮上玩耍的女兒就會在他的心頭浮現;每當奧米爾和肌膚上擦著香油的女人遊玩時,他就會回想起身上沾滿了火爐味道的老婆的發香。


    (還有五年嗎……)


    隻要一想到自己還得在這個異國待這麽久,奧米爾就忍不住歎氣連連。


    (幹脆染個病算了,不知道會怎樣……)


    生病的話,說不定就可以回去了。隻不過就算獲準回去,從這裏到龍薩神王國的距離,坐一般的馬車要一個半月,換上快馬的話也得花上二十天。這麽一想,那段遙遠的路程就更令他難受了。


    奧米爾一麵歎息一麵穿過小巷,走上大馬路的時候,忽然沉下了臉。大馬路上異常地安靜,要是在平常,應該都會看到沒有當班的守備兵三三兩兩地從鎮上回去,可是現在卻連一條人影都沒有。


    (慘了,我是最後一個?)


    奧米爾再次覺得,自己果然不應該去那家店。早知道就不要被欲望控製,在那個時候說自己要再去下一家,跟同伴們一起回去就好了。就算沒有當班,一個人遲到回去,也會被上級長官盯上。勤務態度的評價搞不好還會因此變差。


    夜風吹過了寬敞的大道,狗叫聲從某個地方傳來。大馬路的盡頭,是一扇般在圍著都市的厚圍牆上的大門。


    用組鎖鏈吊著,橫跨在護城河上的吊橋,是為了防止敵軍襲擊而設的,由於吊橋放下拉上時發出的聲音,那扇大門便被稱為「雷門」。當奧米爾接近那扇門的時候,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


    應該早就隨著日落關閉的「雷門」,竟然還開著,奧米爾沒看到守門的守備兵,也沒看到鬥蛇。而且,吊橋還是放下來的。


    一陣頭皮發麻的緊張,讓奧米爾的醉意全醒了,他抓住劍柄走近石牆,在巨大的闇牆陰影下小跑步到門房的警衛室去。雖然空氣中飄散著鬥蛇散發出來的甜味,但是看不到鬥蛇,連同僚的影子也沒看到。


    朝警衛室裏麵一看,奧米爾可以借著蠟燭的火光看到最裏麵的房間,不過隻有賭博用的牌散落在餐桌上,一個人都沒有。


    奧米爾不打算穿過聳立的「雷門」,於是便一如往常地打開警衛室旁邊的小木門,一走上吊橋,風使瞬間變強。吹在臉上的風,鬥蛇的味道和銅一般的金屬臭味一同飄了過來。


    (是血的腥味……)


    心髒開始宛如警鍾似的跳動。


    周遭什麽人都沒有,隻有積蓄著漆黑的水的護城河,以及沿著護城河分散建築的十間石造鬥蛇舍、兼當宿舍的城塞沉浸在暗夜之中。


    當奧米爾朝著那裏走去,血腥味就變強了。在他忽然注意到什麽東西,而從吊橋的欄杆看下去時,他不由得發出了小小的慘叫聲。


    護城河裏浮著屍體,那是腹部以上全都消失的屍體!


    一瞬間,奧米爾還以為是鬥蛇發狂吃掉了守門警衛,可是,他立刻就發覺那具屍體對麵浮著一個類似巨大粗木的東西。


    (鬥蛇!)


    死掉了,死了,浮在護城河上!


    奧米爾的頭腦麻痹,彷佛在作惡夢,周圍的事物距離開始自己越來越遠,看起來搖曳扭曲。


    彷佛被線拉住一般,他開始步履瞞珊地朝著同伴們理應待在的城塞走去,然而,心中卻頻頻傳來「回頭比較好,逃去某個鎮上的便宜旅社或是酒店比較好」的聲音。


    可是即使如此,奧米爾還是沒有停下腳步。


    過了橋,跑過草地,來到鬥蛇舍的時候,他聽見某個東西在動的聲音從裏麵傳來。走進半開的門,靜悄悄地往裏麵一看,奧米爾睜大了眼睛。


    引了護城河水的巨大的「池」中,處處都浮著鬥蛇和同伴們的屍體。而且,「池」的旁邊有鬥蛇。騎在鬥蛇背上的,是……


    就在奧米爾正準備開口的時候,他感覺頭側受到了劇烈的衝擊,之後的事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奧米爾醒來的時候,首先感覺到的是冰冷岩石地的味道。一睜開眼睛,便看見了被水浦濕的岩石地,以及另一邊的水麵。血的腥味和甘甜的鬥蛇味道混雜在一起,從翻動的水麵漂蕩出來。


    惡心的風覺湧了上來,奧米爾忍不住幹嘔了一聲,他的頭痛得要裂開了,想要摸頭,可是卻發現手動不了。一掙紮之下,才發覺繩子陷進了手腕。


    就在奧米爾察覺自己被綁住,倒在鬥蛇的「池」畔的那一瞬間,之前的事情全都在腦海中複蘇了。


    奧米爾一麵急促地呼吸,一麵仔細地觀察著周遭。從剛才開始,他就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什麽,而隨著頭腦漸漸清楚,他就發現人的聲音。


    「幸運的士兵好像醒來了哩。」聲音近得超乎奧米爾想象,那是龍薩語,不過卻是有如舌頭打結一般的奇妙說話方式。


    「讓他坐起來。」


    隨著這個聲音,某個人接近的腳步聲傳來,奧米爾的手臂被粗魯地抓住,身體也被拉了起來。頭部的搖晃引發了激烈的疼痛,讓他差點嘔出來,他拚命地吞口水,把反胃的感覺壓了下去。


    當天旋地轉的風覺逐漸平息後,奧米爾看見三個男人包圍住自己。兩個人穿著皮護衣,腰上掛著劍。其中一名有著一身古銅色肌膚、看起來很翱悍的武士壓著奧米爾的手臂,另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武士則站在奧米爾的正麵,俯視著他。


    (是拉薩!)


    從腹部到胸口的皮膚猛然縮了起來,奧米爾顫抖著抬頭看向中年武士。


    中年武士的身邊,不知為何居然站著一名樂師,那副背著拉卡爾琴,穿著寬鬆衣服的模樣,怎麽看都不像是武士。


    中年武士把臉轉向樂師。


    「這家夥就給你吧,龍薩的殘兵——把他當作曆史證人帶回去吧。」


    樂師鐵青著臉,看著奧米爾。


    他是一個還很年輕的男人,擁有亞薛人似的褐色肌膚。不過一開口,那名年輕樂師便開始極其自然地說起了龍薩語。


    「其他的俘虜呢?能不能再多釋放一、兩個人?」


    中年武士搖頭。


    「他們是戰俘,能不能活著回去故鄉,就要看真王的答複如何了。」中年武士摸著胡須,用平靜的聲音繼續說道:「你隻要好好告訴你的父親,今天晚上我們是多麽輕易地成事就夠了。擁有亞薛之眼和龍薩之心的樂師,請用你極富天分的舌頭告訴你的父親:草原是我們的故鄉,恐怖的鬥蛇也不再是龍薩專有的東西了。」


    奧米爾一邊冒著冷汗,一邊聽著頭頂上的對話。


    就在他厭受到自己八成不會被殺死的那一瞬間,溫暖的感覺便緩緩地回到了腹部深處,不過當他被粗魯地拉著手臂站起來時,鬥蛇的「池」的全景也跳進了他的眼底,讓他不由得再次開始顫抖。


    剛才隻瞥見一眼,所以他以為那隻是裏麵有屍體而已,然而現在看見了那些屍體的衣服和臉孔之後,他知道死掉的人正是剛才一同聊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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