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往阿瑪索爾


    真王賽米雅一邊在自己的房間讀著艾琳送來的答複,一邊等待著艾琳的到達。稍早之前,艾琳已經抵達拉薩爾了,不過在沒有照顧好王獸之前沒辦法離開,所以答複已經早一步被使者送來。


    寬敞的窗戶微微開傲,帶著秋天氣息的冰冷夜晚氣息從細縫吹了進來。這陣夜晚的氣息中,還夾帶著剛泡好的茶香,在房間裏飄蕩。


    不一會兒,艾琳在侍女的跟隨下走進房間,賽米雅也立刻站了起來。


    「平安抵達了呢。」


    艾琳跪下,行了一個正式的禮,賽米雅從容不迫地接受艾琳的敬禮,然後請艾琳來到放在房間正中央的大方桌。


    桌子上攤放著一張大地圖,賽米雅看著那張地圖,然後抬頭看著接近的艾琳。


    「妳好香喔。」


    「咦,是嗎?」


    「嗯,妳身上有一股甜甜的香味喔。」


    「喔……」


    艾琳紅了臉。


    「非常抱歉,大概是烤點心的味道吧,我剛才把兒子給我在路上吃的點心吃掉……」


    賽米雅露出微笑,那是一個帶著某種安心的笑。等到那個笑容平靜地消失後,賽米雅候地伸手指著陸圖。


    「王宮在這裏,這裏是阿瑪索爾領地,而這裏是商隊都市伊米爾、赫劄、卡修爾……」


    解釋完基本的位置之後,賽米雅二話不說,直接進入主題。


    距離阿瑪索爾領地最近的就是伊米爾,位在貫穿東方草原地帶的草原大道最上方,草原大道穿過了伊米爾,筆直通往阿瑪索爾。赫劄位在草原大道北方山穀沿線的北方大道上,卡修爾則位在從南邊沙漠地域到分歧到托拉王國的沙漠大道上。


    以被拉薩占領的烏拉姆為首,伊其希利、托格拉姆的商隊都市都遠比這三個商隊都市靠東方,非常接近過去哈疆王國的王都哈賈。


    「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分別位在北方大道和沙漠大道的大道旁,被拉薩占領的烏拉姆則在草原大道旁邊。」


    艾琳點點頭。雖說是草原大道,也有通過丘陵地帶的部分,沿路上還有幾個小小的住宿區,不過以大都市來說,烏拉姆之後就是伊米爾以及阿瑪索爾了。


    「駐留在伊其希利、托格拉姆、赫劄和卡修爾的龍薩軍完全沒有送來發現拉薩軍的通報,不過這裏……」


    賽米雅指著烏拉姆和伊米爾之間的小住宿區。


    「駐屯在這個名叫劄爾的城鎮守備兵通知我們,大約兩千名拉薩騎兵已經開始進軍了。」


    劄爾位在烏拉姆和伊米爾中間。


    (兩千名……)


    就算知道了數字,艾琳還是無法實際感受到那是什麽樣的規模。


    「拉薩本來就頻頻和北方大道旁的伊其希利以及沙漠大道旁的托格拉姆發生小戰爭,他們擅長奇襲,所以就地形來說,應該是那邊比較好攻擊吧。」


    賽米雅說著的同時,突然牽動了嘴角。


    「以前舒南……」


    賽米雅不稱丈夫為大公,反而直接叫他的名字。


    「曾經把傷兵帶來給我看,那個時候的少年兵們,就是在非常靠近霍薩爾山隘的伊其希利失去了眼睛和手臂的。」


    聽到這番話的瞬問,那個遙遠從前的夜晚——藏匿了受傷而倒在王獸舍的耶爾那個晚上的記憶——在艾琳心中浮現。那個時候,自己確實聽耶爾說了舒南讓傷兵和賽米雅見麵的事。


    賽米雅大概也回想起那個遙遠日子的記憶了吧,她用茫然的眼神看著陸圖。不久之後,賽米雅吸了一口氣。


    「我拒絕了想要得到烏拉姆、伊其希利、托格拉姆的諾茲古拉的協定。舒南和家臣們也都認為,如果拉薩可以在不傷自國的一兵一卒的情況下攻陷烏拉姆,諾茲古拉的目標應該會放在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以這三個都市為據點,而不是這裏,我也這麽覺得,不過我們似乎錯了。」


    賽米雅的手指從烏拉姆指到劄爾,再指向伊米爾。


    「諾茲古拉攻陷了烏拉姆之後,觸手就筆直伸向伊米爾,他大概打算占領整條草原大道吧。」


    賽米雅把手指放在寫了伊米爾的城鎮上。


    「伊米爾距離我們龍薩神王國的阿瑪索爾領地的路程是馬車四天,快馬兩天,如果伊米爾淪陷,事情就嚴重了。」


    賽米雅抬起臉,凝視著艾琳。


    「絕對要守住伊米爾。原本我們就在伊米爾派駐最多鬥蛇軍,現在新生的鬥蛇部隊也朝著伊米爾前進了。」


    說到這裏,賽米雅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耶爾也差不多抵達伊米爾了吧。」


    艾琳點點頭。


    全力培育新生鬥蛇的耶爾,被指派為新生鬥蛇部隊的副隊長。艾琳注視著印在草原大道上代表伊米爾這個城鎮的紅色印記,想象耶爾騎在鬥蛇上,進入異鄉城鎮的模樣。現在,耶爾就在艾琳在尤哈爾公館遇見的那名異國的聰明美女——克麗鄔的故鄉伊米爾的街道上……


    「舒南他……」賽米雅沉穩地說:「已經把陣營設在阿瑪索爾領地了。明天,我也會離開王宮,前往那個陣營。」


    艾琳驚訝地看著賽米雅。


    「真王陛下要親自……」


    「我親自出馬,那些被趕上戰場的貴族們就沒辦法抱怨了吧。」


    賽米雅忽地露出了微笑。


    在這個微笑中,艾琳突然看見了她的祖母——前真王哈爾米亞的影子。


    賽米雅指著阿瑪索爾說:「妳才剛到,還沒有時間休息,不過明天晚上,妳就要把王獸帶到阿瑪索爾去。青色火把路標已經配置好了,所以應該可以不迷路地飛行吧。」


    艾琳點頭。


    「遵命。」


    過去,尤哈爾讓自己在丘陵上看見的大河阿瑪索爾浮現在眼前。為了擊退哈疆的侵略,賽米雅的祖先把鬥蛇賜給大公的祖先亞曼﹒哈薩爾,讓他越過了阿瑪索爾,那個尤哈爾的祖先遠從諸神之山的山穀長途跋涉,來此建立第一個鬥蛇村的地方。


    (身為綠瞳之民後裔的我和尤哈爾,以及身為「金瞳之民」後裔的真王陛下,都要在阿瑪索爾聚集)


    自己就要帶著王獸飛往遠去的祖先們因著鬥蛇而開始了戰爭的地方。


    2商隊都市伊米爾


    商隊都市伊米爾位在大河薩英的河岸。大河岸邊的大城鎮被一堵高牆圍住,出入口隻有麵對著河船停泊港口的「橋之門」和為了經由大道來自東方平原的商隊所設的「東之門」。


    兩扇大門都有龍薩神王國的守備兵看守,隻要傍晚的鍾聲一敲響,兩扇厚重的大門就會關上,直到早上都不允許任何人出入。


    耶爾曾經造訪過兩次伊米爾,可是每當他看見那有如海市層樓般浮現在端流大河河岸的白色城鎮,就會為其美麗深受感動。不知道是不是混雜了什麽透明的石碟在裏麵的關係,建築物的白牆總是在日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沿著圍牆外建造的三十間鬥蛇舍和周邊各個隆起的半圓形塔樓,看起來就像是損害其美觀的異物一樣。圍繞著城鎮的厚圍牆上是巡警通道,負責守護這個城鎮的龍薩神王國的守備兵經常在上麵巡邏,而現在,他們的人數是平常的兩倍。


    耶爾隨著蒼鎧的夥伴們走進微暗的鬥蛇舍,把自己騎來的鬥蛇放進「池」裏後,隊長的聲音就從後麵傳來。


    「耶爾,你也過來。」


    耶爾點頭,跟著隊長走去。


    兩個人利落地脫掉圖帕,交給隨從,然後走出了鬥蛇舍。


    馬匹已經備好在「橋之門」旁邊了,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害怕耶爾他們身上的鬥蛇昧,牠們全都咬著馬夫們幫忙裝好的馬瞥,


    翻著白眼試圖別開臉。


    看著一跨上馬鞍就製伏了馬的耶爾,隊長露出苦笑。


    「你果然是硬盾哩,騎在馬上的模樣比騎在鬥蛇上威武多了。」耶爾微笑。


    隊長費了好一番力氣,終於製服了馬匹,兩個人便鑽過大門,壯觀的風景也瞬時躍然眼前。


    橫貫城鎮東西的大道路幅寬得令人驚訝,大道兩旁開放式建築的店鋪也綿延不絕。


    戰爭的傳聞有如野火般蔓延,通過這個城鎮的商隊數量急遲減少,大道也沒有之前那麽熱鬧了,不過即使如此,往來人們的長相還是非常多元,身上穿的衣服也多彩績紛。


    一接近聳立於城鎮中央的神殿旁邊那棟巨大建築物後,隊長和耶爾便下了馬,把馬匹交給跑上前來的隨從,然後爬上寬闊的石階,走進建築物裏。


    長靴在磨巾的石頭地板上發出了響亮的聲音,兩個人發出刺耳的腳步聲,走向有守備兵看守的深處房間門宵。


    「我們是新生鬥蛇部隊的隊長歐爾克和副隊長耶爾。」


    隊長報上姓名之後,守備兵便敬禮,打開門讓兩個人進去。


    那是一間挑高的大廳,窗戶敞開,豔陽直射進來,大廳四個角落都放著盆栽,沉甸甸地垂吊在綠色小枝椏上的紅色小果實,在日光的照射下散發出光芒。


    大廳中央放著一張長桌,幾名男女圍站在長桌旁,正在說著些什麽,不過在兩個人進去之後,他們便回過頭。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名樂師模樣的高瘦男子。


    (那就是羅藍啊……)


    耶爾聽說過他的一大堆事跡,卻是第一次見到他。


    當耶爾接在隊長後麵報上,自己的名字後,羅藍的臉上也浮現了驚訝的神色,大概度過了相當艱困的日子吧,他的疲態全寫在臉上,但那雙眼睛裏還是散發著澄澈的光芒。


    羅藍的旁邊站著一名身材瘦高的老婦人,老婦人身旁則是一名中年男子。嘴唇上的刺青,顯示她就是引導這個城鎮的「示道者」。


    (那位美麗的老婦人大概就是艾琳提過的克麗鄔吧。)


    耶爾對著筆直凝視著自己的克麗鄔微微低下頭,克麗鄔不經意地露出了微笑,並優雅地回禮。


    在克麗鄔旁邊的全都是這個城鎮伊米爾的權威人士,而站在長桌這邊的,則是龍薩神王國遣來的總督和副總督,以及率領全伊米爾鬥蛇軍的將軍。


    「新生鬥蛇全都平安抵達了嗎?」將軍詢問歐爾克。


    歐爾克立刻利落地行了一個禮,回答:「全都平安抵達了。」將軍點點頭,揮手召他來身邊。


    一站到將軍旁邊,歐爾克便看見放在長桌上的地圖上麵,放著一個小小的木頭棋子。


    「拉薩現在已經來到這附近了。」


    應該是代表拉薩騎兵團的紅色棋子,就放在距離伊米爾兩天路程的大道上。


    「這樣的進軍速度相當慢,不過八成是因為他們一邊掠奪鄰近的村莊、一邊前進所致,估計他們接下來的行軍速度也大概是這樣應該無妨吧。要抵達能夠攻打這裏的場所,最快也要到後天左右。」


    歐爾克點點頭。


    「鬥蛇軍也和這些騎兵團一起進軍嗎?」


    就在歐爾克說出這個疑問的瞬間,奇妙的表情便在現場的每個人臉上浮現。將軍輕咳了一聲。


    「問題就在這裏——我們完全沒有目擊到鬥蛇軍。」歐爾克吃驚地從地圖上抬起臉。


    「是來自監視兵所在地的報告延誤的關係嗎?」


    「不,駐紮在草原大道沿路的龍薩駐屯兵每天都會按時飛鴿傳書過來,拉薩騎兵團大概打算不失一兵一卒地攻下伊米爾吧。他們的進軍完全避開了小住宿區和龍薩的鬥蛇部隊駐屯的地方。既然沒有交戰,送來的情報就應該是正確的,而且先遣部隊們也都有回報。可是,無論是大道周邊的哪個地方,都沒有傳來顯示鬥蛇軍存在的報告。」


    將軍盛起了濃眉,瞥了羅藍一眼,一直保持沉默的羅藍露出了苦笑。


    「大家都覺得我被騙了吧,我隻是看到諾茲古拉的得力左右手歐茲古拉想讓我看到的東西,害我被騙得團團轉,以為自己看見了拉薩的鬥蛇軍。」


    總督安撫似的說:「就算真的是這樣,也沒有人會責怪你,畢竟你當時所處的狀況下,是無法確定『池』畔的門蛇究竟是拉薩飼養的,還是讓幾條我們的鬥蛇活下來,再叫拉薩的上兵們騎上去。」


    羅藍輕輕地搖搖頭。


    「我是選擇了樂師這條路沒錯,可是即使如此,我還是黑鎧尤哈爾﹒阿瑪索爾的養子。從小時候開始,我就是近距離看著許多鬥蛇而長大的,對於我一開始告訴各位的話,我非常確定,那不是龍薩的門蛇,無論是鱗片的顏色和體型,都有些微的不同。」


    將軍再次輕咳了一聲。


    「可是,鬥蛇舍很暗吧?」羅藍把臉轉向將軍。


    「確實如此。不過,還是點著幾盞燈。」總督舉起手,製止兩個人。


    「總而言之,就像我剛才說的一樣,現在,必須先決定該如何迎戰進軍前來的兩千名拉薩騎兵。但是,我們同樣不能忘記拉薩鬥蛇軍存在的可能性,這樣可以嗎?」


    接下來,總督和將軍掌握了談話的主導權,開始確認守護伊米爾的方法。等到談話大致上結束的時候,克麗鄔終於閉口。


    「龍薩的各位。」


    克麗鄔用平穩但沉著的聲音說:「各位能夠前來守衛伊米爾,我們伊米爾的全體市民都由衷感謝,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覺得要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說出來,而不是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各位覺得如何?」


    總督點點頭。


    「當然,克麗鄔閣下,就現在來說,我也認為能夠徹底理解彼此之間的想法尤其重要,請妳盡量開口。」


    「謝謝,那我就說了,收購山羊這件事,變得非常困難了。」


    有一瞬間,眾人臉上閃過了困惑的神色,不過立刻就露出了理解的表情。


    「妳是說鬥蛇的飼料嗎?」


    「是的,我們會和鄰近的遊牧民族接觸、收購山羊,不過對他們來說,山羊和綿羊都是十分重要的財產,當拉薩攻來的消息傳出之後,他們就接二連三地逃到山裏去了。手段比較高明的人立刻發現能用比平常高的價格賣出去,於是便帶著家畜來訪,可是我們得花上平常價格的一倍,才能購買,不僅如此……」


    克麗鄔瞥了耶爾他們一眼。


    「新的門蛇部隊也來了,現在,這個城鎮裏的鬥蛇數量,是平常的三倍。」


    提供戰爭時期的鬥蛇飼料是商隊都市的義務,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對他們來說確實是件苦差事,而且考慮到烏拉姆的情況,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失去市民的心。


    總督沉吟道:「原來如此,關於這一點,我們也盡快想想辦法吧。」總督一說完,克麗鄔便露出微笑。


    「非常謝謝您。」


    3伏流水


    軍事會議結束後,已經差不多是太陽西斜的時刻。耶爾跟著隊長走出房間時,身後傳來的聲音令他回過了頭。


    羅藍一邊把裝著拉卡爾琴的袋子背上肩膀,一邊走了過來。


    「我可以跟你們一起走嗎?我想看看新生鬥蛇。」歐爾克點頭。


    「當然,請。」


    對歐爾克來說,羅藍是領主的兒子,兩人的關係也很親近,見過好幾次麵,所以他輕易地答應了羅藍,三個人便開始並肩前進。


    「我還沒跟你打招呼,初次見麵,我是羅藍﹒阿瑪索爾。」


    對於羅藍的招呼,耶爾響應道:「我是耶爾,內人受您照顧了。」


    一絲笑意在羅藍的眼中閃過。


    「怎麽了嗎??」


    被這麽一間,羅藍臉紅了。


    「哎呀,真抱歉,我聽說你有個奇稱叫『神速耶爾』,所以一直想象你是一個——該怎麽說,感覺更恐布的人,沒想到你的感覺這麽沉靜。」耶爾的臉上浮現苦笑。


    羅藍大概也覺得自己說得太白了吧,他露出害羞的微笑。


    「但是,對……人家常說夫妻都很像,你的氣質感覺起來也莫名地和艾琳相似呢。」


    「是嗎?」


    耶爾挑起眉毛。


    「嗯,很難確實形容。」


    走下樓梯,來到神殿前的廣場後,羅藍稍微停下了腳步,瞇著眼睛抬頭看著雄偉的神殿。在寬敞的樓梯上,白色的巨大圓柱並列,支撐著上方的大屋頂,團軍引人注目的就是屋頂的形狀,白色石板中按著藍色和綠色磨石子的大屋頂,竟然是船首的形狀。


    耶爾看著神殿屋頂的同時,回想起築起伊米爾的夏拉姆民族是在大河上乘船往來,以聚積財富的,所以才會建築這種形狀的神殿,好向神明祈求這個城鎮能像大船一樣,平安地航海。


    廣場上幾乎沒有人煙,細微的鳥嘲混雜在風聲中傳來,那是令人忍不住放眼尋找的透明、美麗的鳴叫聲。


    羅藍指著神殿的柱子。


    「那些柱子,每一根都掛著鳥籠,正在鳴叫的是一種名為瑞醋的琉璃色美麗小鳥喔。這座神殿的神明喜歡美麗的聲音,所以樂師經常會把樂器拿來這裏供奉。我的祖父啊,也是一到祭典的日子就會造訪這裏的走唱藝人之一,然後,他也死在這裏。」


    夕陽正好照上了屋頂,羅藍抬頭,覺得光線好刺眼,他把手擋在額頭上,說:


    「我的祖父在那個圓柱下倒下了——是被砍死的。當這個城鎮受到拉薩的小部族侵略時,祖父被波及而遭殺害。那天夜晚,城鎮的四處都在燃燒。當年才九歲的我,躲到了神殿裏麵,那個時候,我就是被以黑鎧身分保護這個城鎮的養父解救的喔。」


    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後,羅藍背向神殿。


    「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騎馬走在飄著異鄉香氣的大馬路上,耶爾想著從旁經過的樂師,也想著這個城鎮——這個在周而複始的領權爭奪下繁盛豐饒的城鎮,以及在此往來的人們。


    自己現在在此地的這個時間點,不久之後就會過去,在遙遠的未來,大概也會有邊說著此時的戰役,邊行經此地的旅人吧。


    走進新生鬥蛇所在的鬥蛇舍後,羅藍猛然皺起了臉。


    「怎麽了嗎?」耶爾問道。


    羅藍板著臉看著耶爾,說:「你沒聽到什麽聲音嗎?」


    「你聽得見什麽聲音嗎?」


    耶爾的表情變了。


    「不……與其說是聽見,應該說是眉心內側感覺到什麽。」這麽說完,羅藍便凝視著在「池」中遊泳的鬥蛇。


    大概是不習價的「池」讓牠們情緒激動吧,鬥蛇們不停地盤旋著泅泳。


    「我們發覺那種感覺了,不過聽不見聲音,看來牠們似乎發出了某種我們的耳朵聽不見的東西。」耶爾說:「隻要情緒亢奮就會發出來,冷靜下來之後,這種厭覺也就跟著消失了。」


    在耶爾說話的時候,鬥蛇們遊泳的速度便開始漸漸地慢了下來。


    「嗯,真的哩。」


    羅藍喃喃說完,放下壓著額頭的手。


    不久之後,鬥蛇們一一爬上了「池」邊水麵下設置的淺灘。牠們把腹部和下巴放在水麵下,背則高於水麵,氣定神閑地伸長身體,閉上了眼睛。看見牠們的模樣後,羅藍的表情沉了下來。


    「新生鬥蛇都是那種顏色嗎?」


    「是的。」


    羅藍看著耶爾,接著又看向歐爾克。


    「那種顏色,再加上那樣的身形……跟我在烏拉姆看見的拉薩鬥蛇非常像,不過拉薩的門蛇體型比較小。」


    「你說什麽?」歐爾克挑起眉毛。


    「真的,而且,現在回頭想想,我在那個『池』裏也聽到了這種聲音,與其說是聲音,應該說是類似牙齒發麻的感覺。」


    耶爾和歐爾克看著彼此。


    「那是……這種鬥蛇是我們不斷地嚐試錯誤,才好不容易培育出來的喔!光靠擴走烏翰村的鬥蛇眾傳承的技術,絕對不可能培育出這種鬥蛇。」


    歐爾克的話讓羅藍搖了搖頭。


    「確實,如果是靠烏翰村的鬥蛇眾養育,應該隻會養出一些體型嬌小的黑色家夥吧。可是我看見的,並不是那種鬥蛇。」


    「拉薩……」耶爾用低沉的聲音說:「他們本來就沒有什麽規範和定則。要是他們自由聯想,在烏翰鬥蛇眾的養育方式上照著自己的想法不斷嚐試錯誤,會培育出和這些鬥蛇類似的鬥蛇,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歐爾克麵帶驚懼的表情看著耶爾。如果拉薩真用了這種方法,光是這些年的歲月,他們大概已經養出上千條的鬥蛇了吧。


    歐爾克把目光移到羅藍身上,喃喃自語似的說:「我還真希望是你看錯了哩。」


    就在羅藍打算開口說什麽的時候,一名士兵走進鬥蛇舍來。他一看見耶爾,就露出了鬆了一口氣的神色。


    那是一位名叫圖爾的黝黑士兵,他出生於阿瑪索爾,不過他的母親和羅藍一樣,同是來自亞薛的商人,因此他會說流利的亞薛語和夏拉姆語,是隊上不可或缺的重要口譯。


    他敬了禮之後,支支吾吾地說:「可以耽誤您一點時間嗎?」


    「我?可以啊,怎麽回事?」


    耶爾挑起眉頭。


    「不,可能不是什麽大事。」


    大概是在隊長麵前不太方便說的話,耶爾便用眼神對隊長示意,接著就把他帶到角落去。


    「可能真的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隻是我有點在意。」圖爾搔搔頭。


    「沒關係,你說說看。」


    「我剛才跟把軍隊糧食送來的家夥們聊了一下,結果亞薛的牧羊人剛好經過,跟我抱怨說,希望我們不要把鬥蛇放到河裏去。」


    「把鬥蛇放到河裏?應該沒人這麽做吧?」耶爾盛起眉頭。


    「嗯,所以我當時也心想:這家夥在說什麽啊?可是我受到嚴格的吩咐要跟這一帶的家夥維持良好關係,所以就禮貌性地詢問了一下。結果才知道,原來他們說的河川不是薩弗河,而是流過相當北邊的丘陵地帶的河川。他們猛跟我抱怨那條河的水裏都是鬥蛇的味道,山羊非常害怕,完全不敢喝水,害得他們非常為難。」


    耶爾彷佛凰受到某個冰冷的東西碰上胸口。


    (北邊丘陵地帶的河川!)


    「跟我來。」


    耶爾目不轉睛地看著年輕人,然後立即轉身。


    耶爾快步往前,一麵對還在談話的隊長和羅藍說:


    「不好意思,能不能請您過來一下。」


    「什麽事?」


    隊長挑起眉毛。


    「遊牧民族來告訴我們,北邊丘陵地帶的河裏有鬥蛇的味道。」


    「你說什麽?」


    「我想看地圖確認那條河川的位置,麻煩您也一起來研究一下。」


    隊長點點頭,羅藍也跟了過來。


    走出鬥蛇舍,進入調堡裏後,耶爾看著陸圖對先遣部隊們說:「喂,過來幫個忙。」


    先遣部隊們看見突然走進來的長宮,全都露出了又驚又奇的表惰,但他們還是迅速地閃到一邊,讓出一個給長官們看地圖的空間。


    「圖爾,遊牧民族們說的北邊丘陵地帶的河川,是哪一條?」


    「呃,他們好像說了什麽突咖爾的。」圖爾稍微皺眉,目光在地圖上遊移


    著。


    聽到他的喃喃自語,羅藍便說:「突咖爾?那是這一帶的方言,意思是鱗魚,用夏拉姆語來說,則是突庫爾。」


    羅藍指著的丘陵不在伊米爾北方,而是在稍微偏西北方的地方。


    「就是這個,這就是突庫爾河。」


    耶爾立刻看向那條河的流向,然後抬起臉看著隊長。


    「我們可能徹底掉進陷阱裏了……」


    歐爾克的臉色也變得蒼白。流過那片丘陵地帶的河川,最終將和阿瑪索爾的支流匯流。


    「在草原大道進軍的兩幹名拉薩騎兵,可能隻是幌子。」


    「難道他們是打算把龍薩鬥蛇軍的主力都集中到伊米爾,再從背後一口氣攻下阿瑪索爾嗎?」歐爾克思考著耶爾的話。


    房間裏的士兵們全都無聲地注視著長官們。


    「可是,以戰術來說的話,這算是下策吧?就算拉薩得到了鬥蛇軍,光靠那些戰鬥能力還是未知數的家夥,就想要不靠騎兵和弓兵的援助攻打大公坐鎮的阿瑪索爾。對他們來說,隻會失去珍貴的鬥蛇軍而已。」


    羅藍悄聲說道:「搞不好他們是用比較長遠的眼光在思考。」


    「什麽意思?」歐爾克鍾起眉頭。


    「阿瑪索爾是一個象征,過去哈疆戰敗、滅亡的原因,就是在『阿瑪索爾之役』的戰場上。


    對我們而言,那是光榮之地,可是對哈疆來說則是屈辱之地。拉薩或許是想讓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等商隊都市的人們看看,他們已經擁有足以直接攻打阿瑪索爾的鬥蛇軍了。」


    羅藍鐵青著臉繼續說道:「伊其希利、托格拉姆和烏拉姆一樣,都是哈疆人建起的商隊都市,並沒有打從直接受我們章。拉薩隻要讓哈疆人看見他們攻下過去的屈辱之地——阿瑪索爾,哈疆人的心應該就會深受感動了。」


    「可是,」歐爾克說:「輸了就沒有意義了吧?」


    「不,他們可能原本就是抱著必輸的覺悟也說不定。」羅藍露出厭煩的表情。


    「你們沒有跟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烏拉姆那一帶的人們一起生活過,所以可能沒什麽真實感,不過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其實是憎恨著龍薩的。即便在表麵上服從擁有鬥蛇軍這種可怕力量的龍薩——不,正是因為這樣,他們的心底才會抱著不可動搖的恨意。」


    耶爾突如其來地喃喃說道:「跟『血與汙穢』如出一轍哩。」


    歐爾克和士兵們都驚訝地看著耶爾。


    耶爾把臉轉向士兵們,平靜地說:「你們應該懂吧?大公領民對神氣兮兮地寄生在自己的辛勞上的真王領地貴族們所抱持的執著憎恨。」


    房間中恢複了靜誼。


    耶爾用淡淡的口吻說:「如果哈疆人也抱著這種心情,拉薩帶著鬥蛇和阿瑪索爾的鬥蛇軍正麵衝突,想必會讓他們大呼痛快吧。」


    耶爾看著羅藍。


    「所謂抱著必輸的覺悟,就是這個意思吧?就算這次的戰爭敗北,他們還是可以知道自己的鬥蛇軍對上龍薩的鬥蛇軍之後,能夠對戰到什麽程度。除此之外,要是可以抓住伊其希利人和托格拉姆人的心,就長遠的眼光來看,對他們來說也有相當大的好處。」


    羅藍深深地點頭。


    「沒錯,這就是我的意思!你們看,哈疆人不是經常說烏利﹒金姆嗎?烏利是心髒,金姆則是讓你看——意思就是讓你看我的誠意,不過其實那是遠比這個說法嚴厲許多的話喔。如果你說了烏利﹒金姆,讓哈疆人看見的誠意卻有所虛假,就無法再次得到哈疆的信任。相反的,就算犧牲小我也要遵守自己說出來的話的人,則會得到狂熱的信賴……拉薩非常清楚哈疆的這種本性。」


    「因此,拉薩就企圖在哈疆的屈辱之地阿瑪索爾發動自殺式攻擊,以證明,自己對於消調哈疆的屈辱有多真心,以及想要用什麽樣的方式和哈疆人相處。」


    看見隊長和士兵的表情後,羅藍了解到自己現在必須把一件一直沒打算說的事情公開,於是他探出了身子。


    「你們還不知道嗎?住在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的哈疆人們,確實憎恨著我們龍薩。可是啊,就算如此,他們也未必對拉薩抱有好獻。即使是深惡痛絕的征服者,他們也已經長年處於龍薩的保護下,習慣我們的作法了,要接受新的統治者,應該還是會有相當的困惑才對。」


    歐爾克的臉上稍微浮現了理解的神色,羅藍從他的表情得到了力量,繼續說下去。


    「可是,看在拉薩眼裏,負責商隊都市行政的哈疆人們的支持,是十分重要的。重點就是,從拉薩的據點到龍薩實在太遠了,非常非常遠!要是不接受補給和支持,想真正攻打龍薩神王國根本是南柯一夢。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像之前那樣,一直在商隊都市的周圍進行小戰爭,也沒辦法有什麽進展。」


    羅藍直愣愣地凝視著歐爾克。


    「在我們知道拉薩擁有鬥蛇軍後,他們就再也無法把烏拉姆那個時候的奇襲用在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了。可是啊,假使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的人民全都站到拉薩那一邊,我們也無法像之前那樣,站在優勢地位打仗了。」


    歐爾克瞇起眼睛,將視線放在地圖上。


    守衛距離母國遙遠的商隊都市的龍薩軍隊,是從這些都市的人們那裏獲得住處、食糧和水的。就是因為有穩固的立足點,他們才從來沒有輸給拉薩過,然而,如果都市的居民成了敵人,立足點也會跟著崩毀。


    羅藍的手指一一撫過記載在地圖上的商隊都市。


    「倘若像烏拉姆那謊言,把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當成據點,拉薩就可以一邊養遠征兵,一邊女打赫劄、卡修爾、伊米爾。然後,隻要得到了伊米爾,他們也可以攻向龍薩本國!要抓住這種一舉逆轉的勝機,就必須對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的哈疆人們展現誠意,一口氣把他們拉到自己的陣營才行!就算突襲阿瑪索爾的結果隻是讓兩千名騎兵和鬥蛇死亡,應該還是相當具有意義的一擊。」


    歐爾克沒有立刻回答兩個人的話,隻是露出認真的表情陷入沉思,他再次凝視著陸圖之後,看向耶爾。


    「這是有可能的,隻不過,也隻是可能。光靠遊牧民族的話當根據就動軍,太危險了。耶爾,你帶著幾個人到這條突庫爾河去一趟,調查一下有沒有鬥蛇的形跡。」


    耶爾碰響了腳跟,敬了一禮之後,便對在場的士兵們做了一個手勢。


    這麽一來,時間就異常寶貴了。


    彷佛和染紅了草原的落日競速一般,耶爾他們驅著馬,拚命地朝著丘陵地帶前進。不久後,在周圍漸漸微晴的時候,他們看見了好幾個平緩岩山連綿的丘陵出現在前方。由於處處都是草叢的關係,突出的岩山群看起來更是沉進一片紫色中。


    這種岩山也能夠集水——這讓耶爾感到很不可思議。隨著他們接近岩山的陰影,風中也開始接雜著水的味道。


    帶頭的羅藍穿過散布在岩石陰影處的灌木策馬前進,耶爾跟在他後麵,並在行過凹凸不平的土地之間,聽見了河川的聲音。


    耶爾發出「沙、沙」的聲音穿過蘆葦叢來到河岸時,聞到了風中的甘甜氣味。


    (是鬥蛇的味道……)


    耶爾小聲地叫住羅藍,並命令所有人下馬。先遣部隊們把馬匹在灌木上綁好後,便瞬間四散,不一會兒又靜悄悄地回來了。


    「周圍沒有人的蹤跡。」


    耶爾點頭,就算沒有人,鬥蛇的氣味卻還是毫無疑問地留下來了。


    「點亮提燈,蓋住上方不要讓光露出來,以河中的石頭為中心尋找鬥蛇軍的形跡。」


    即便在微暗之下,這些形跡還是輕易地被他們找到了,很多石頭上都留下利爪


    的痕跡,那是鬥蛇成群通過淺灘的時候,踢腳留下的爪痕。岸邊也有擠不進河川的鬥蛇跑過的足跡。


    (至少有數百條的規模!)


    太陽完全下山,風也變得冰凍似的冷,耶爾因為沁入身體深處的寒氣顫抖,他抬頭仰望著天空片刻。就算讓鬥蛇徹夜狂奔,從這裏到阿瑪索爾也要花上兩天。


    (拜托一定要趕上!)


    耶爾一邊在心中吶喊著祈願,一邊對士兵們做了一個手勢,跳上了馬。


    4陣營


    可以俯瞰大河阿瑪索爾的丘陵上,張著好幾個陣幕。


    尤哈爾站在其中國著最大範圍的陣幕入口,開口說:「艾琳,我把大公閣下帶來了。我們要進去了喔。」


    就在尤哈爾準備撥開布幕走進去的瞬間,異口同聲的低鳴巨響便湧了上來。他嚇了一跳,抓著布幕的手也停了下來。


    有人的腳步聲從裏麵傳來,接著尤哈爾就聽到了艾琳的聲音。


    「安靜一點。」


    這絕對不是多大的聲音,可是在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低鳴聲就像是被切斷似的驟然消失。


    不過,尤哈爾還是動也不動,佇立在入口,他的頭皮發麻,渾身起雞皮疙痞,直到艾琳白宮的手拉起布慢後,尤哈爾才看見了裏麵。


    「非常抱歉,請進。」尤哈爾清了清喉嚨。


    「大公閣下也在,我們可以放心進去嗎?」


    「放心,隻不過很抱歉,請不要走到比這個入口更裏麵的地方去。這個圍幕就跟牠們的勢力範凰差不多大,而且大公閣下和尤哈爾大人都帶著鬥蛇的味道。」


    艾琳微笑。


    「喔,原來如此。」


    尤哈爾擦著浮現額頭的汗水,鑽進了陣幕內,舒南則跟在他後麵。


    走進圍幕,挺直腰杆的時候,兩個人就說不出話來了。


    王獸就聳立在他們的麵前,其身後還有一頭一頭的王獸間隔著相同的距離站著。每隻王獸脖子周圍的毛都豎了起來,齜牙咧嘴,雙眸發出銳利的光芒,俯視著舒南和尤哈爾。


    「噓……」


    彷佛在安撫年幼的孩子一般,艾琳利用舌頭和牙齒的間隙發出聲音,王獸們也在聽著這個聲音的同時,漸漸地放鬆了肩膀。


    沒多久,王獸們別開了視線,開始伸出舌頭舔起胸口的毛來。舒南帶著僵硬的表情轉向艾琳,悄聲地說:「我可以說話吧?」艾琳露出了抱歉的表情點點頭。


    「可以,不過,請您不要做出太突然的動作。」舒南點點頭,冷靜了下來。


    「王獸真是恐布啊。」舒南突然話鋒一轉。


    「鬥蛇也很可怕,但是我還是第一次體驗到這種程度的恐懼,明明我還騎在王獸背上過。那個時候,我還不覺得這麽恐怖。」


    隻要一惹牠們生氣,就會被一口從腹部撕扯到頭部吃掉——這股感受鮮明,讓兩個人體驗到連呼吸都得小心的畏懼。


    「我本來是抱著輕鬆的心情來的,可是卻把我的膽子都嚇飛了。」


    舒南露出苦笑。


    尤哈爾仔細端詳著王獸,點了點頭。


    「我也是,雞皮疙瘖都還沒退去……」尤哈爾緩緩搖搖頭,說:「真的是萬獸之王。」


    艾琳把單手拿著的飼料用提桶放在草地上,兩個人才恍若大夢初醒似的看著艾琳。


    「我忘了來這裏的重要目的了,現在真王陛下的馬車已經抵達了,可以把她帶來這裏嗎?」


    「當然可以。」


    艾琳點點頭。


    尤哈爾一聽到這句話,便走出了陣幕。


    不久之後,嘈雜的聲音從陣幕外傳來,聽見尤哈爾低聲要求降低音量時,舒南和艾琳不由得相視而笑。


    「艾琳,我可以進去嗎?」真王賽米雅的聲音傳來。


    「請進。」


    艾琳伸手揭開了圍幕。


    賽米雅彎腰走進來之後,王獸們抬起臉看了賽米雅,不過卻沒有發出低鳴,隻是靜靜地凝視著她。


    「真是令人驚訝!」舒南喃喃說道:「竟然不會對真王低鳴。」「太好了,牠們記得我呢。」


    賽米雅鬆了一口氣似的把手放在胸前。


    艾琳拾起了賽米雅的手,並用另一隻手拿起無音笛,將賽米雅引至光旁邊。在舒南和尤哈爾僵著身子的目光下,賽米雅走到幾乎可以摸到光的距離,抬頭看著牠。


    艾琳拿起放在草地上的堅琴交給賽米雅,賽米雅驚訝地看著艾琳。


    「請您跟牠說說話。」


    艾琳這麽說完,賽米雅便點點頭,稍嫌猶豫地撥響了琴弦。光歪著頭聽著琴聲,不久之後,


    牠一邊緩緩搖頭,一邊開始發出了和弦音類似的聲音。


    賽米雅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賽米雅的琴聲和光的聲音交纏,成為一個聲響。淚水盈上了賽米雅的眼眶,滑落臉頰。


    賽米雅靜靜地用手指按住琴弦,止住了琴聲後,喃喃地說:


    「謝謝妳,光……」


    真王和大公走到陣幕外之後,尤哈爾還是留在裏麵。尤哈爾告訴艾琳,他隻是想看看王獸,叫艾琳可以不用理他,艾琳便開始照著平常的順序照顧王獸了。


    通過卡爾旁邊時,卡爾突然垂下鼻頭,推了艾琳的肩膀一下,害得艾琳一個踉蹌。


    「喂!」


    即便艾琳出聲斥責,卡爾還是不停地用鼻頭推著她。牠想要艾琳摸摸牠。


    這隻光和埃格的長子,從幼獸的時候就是個撒嬌鬼,長到成獸之後,這個性格仍舊還留著,總是會這樣跟艾琳撒嬌。


    艾琳一邊摸著牠的鼻子側邊,一邊心想:如果可以從這裏回去,她真想給卡爾一個勢力範圍。卡爾一定會跟埃格一樣,會成為一個疼愛孩子的好爸爸吧。


    當艾琳開始用糞耙整理糞尿,尤哈爾便驚訝地對她說:「用不著特別這麽做吧?下麵不是就是原野了嗎?」


    艾琳直起腰杆,回過頭。


    「如果在這麽狹窄的地方留下糞尿,牠們就會開始不悅了,因為尿和糞是表明勢力範圍的味道,而且觀察糞便,也可以得知牠們的身體狀態。」


    尤哈爾沉默地看著艾琳無聲地整理糞便、調查,接著將之埋進圍幕角落的洞裏。


    「妳還真是冷靜呢。」


    尤哈爾的聲音讓艾琳轉過頭來。


    「看起來是這樣嗎?」


    「不是嗎?」


    「我昨天完全沒闇眼。」艾琳露出苦笑。


    尤哈爾稍微挑起了眉毛,接著露出微笑。


    「是嗎?不過妳不用擔心,大概輪不到妳讓王獸飛起來吧。雖然請妳來到這裏,但是伊米爾的防備完全,就算拉薩擁有鬥蛇軍,臨時湊合的鬥蛇軍也不可能敵過身經百戰的我軍。」


    艾琳把糞耙支在地上,沉默地聆聽著。


    「妳或許到現在還對人工繁殖鬥蛇感到反感,不過新生鬥蛇軍真的擁有令人驚異的機動力,有牠們在,王獸應該永遠都不用飛起來吧。」


    艾琳將視線從尤哈爾身上別開,抬頭看著身旁的卡爾。


    「我……」艾琳小聲地說:「從突然失去母親的那天開始,就不再相信世界上有永恒不變的幸福,反而是為著隨時會造訪的不幸做好準備而生活著。」


    艾琳露出了些微的苦笑。


    「我討厭受到命運突如其來的襲擊——我很膽小的。」


    尤哈爾平靜地說:「那是很重要的個性,不過,今天晚上妳就安心睡覺吧。等一下我會請人送好喝的睡前酒過來。」


    「謝謝。」艾琳微笑著說。


    樹枝晃動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陣幕也發出了啪曬啪薩的聲音,尤哈爾離


    去後,艾琳的耳朵就能更清楚地聽見風聲了。


    艾琳走近光,像孩提時代似的把臉貼在牠的肚子上,感觸著牠柔軟體毛的溫度,以及聽著那有如風箱一般的呼吸聲,艾琳的心也有如退潮一般靜了下來。


    活著是非常單純的事——這樣子的想法,在艾琳的心頭一閃而過。


    外頭匆忙的奔跑聲讓艾琳猛然醒了過來。艾琳被分配到的宿舍帳蓬裏還很暗,擋住外頭火把的人影巨大地映照在布幕上,又隨即消失了。


    艾琳坐起身,伸手去拿折好放在枕頭邊的衣服,在她穿好衣服的時候,士兵的聲音也幾乎在同時從帳蓮外傳來。


    「艾琳大人,您起來了嗎?」


    「是,我起來了。」


    「請您立刻到大帳運去,我會陪您過去,麻煩您準備好之後和我同行。」


    「我已經可以出發了,請帶我過去。」


    艾琳穿上鞋子走出帳蓮。


    發生什麽事了呢?陣營全籠罩在紛亂的氣氛下。


    真王和大公所在的大帳蓬燈火通明,周圍排排站滿了表情嚴肅的士兵。


    士兵稟報艾琳的到來之後,帳蓬的入口立刻打開,一走進去裏麵,刺眼的光線讓艾琳暈眩了一下。


    「艾琳,這裏。」


    尤哈爾抓起艾琳的手,帶她來到中央的桌子。


    真王和大公站在桌子男一邊,在一旁待命的則是重臣們。


    艾琳走進來之後,有好幾名貴族也走進了帳遙裏。大概是從熟睡中被喚醒的吧,大家的臉都有些浮腫。


    確定人數大約到齊了之後,大公便開口說:


    「不久之前,阿瑪索爾伯爵公館的急使來訪,曼良河畔的眺望塔送了飛鴿傳書到阿瑪索爾伯爵的公館,拉薩的鬥蛇軍正在沿著曼良河順流而下。」


    「這是……」


    貴族們一陣騷動。


    彷佛要抑製住貴族們的嚐雜聲一般,大公用充滿威嚴的嗓音說:「意思就是在草原大道上長驅直入的兩千名騎兵隻是幌子,敵軍的主力已經筆直朝阿瑪索爾而來。」


    貴族們宛如結凍了一般陷入沉默。


    大公注視著他們,說:「我已經將情況轉達將軍們,命令他們準備讓留守在阿瑪索爾的鬥蛇軍全都移動到阿瑪索爾河畔。鬥蛇軍的主力部隊,將由黑鎧——阿瑪索爾伯爵的女婿率領。」


    大公一說完,真王便一一看過所有的貴族,開口說道:


    「好了,要準備出征了喔。」


    貴族們全都呆呆地看著真玉,有人頂著半翹著的睡亂的頭發,有人連腰帶都還沒綁緊。對於從來沒有急急忙忙地整理衣著過的他們來說,在破曉前集合一定讓他們覺得相當慌亂。


    由於受命一族派出一位代表,在場有很多當不上當家的次男、三男,其中也有害怕失去兒子而先把當家的位子繼承給長子,自己來當代表的老貴族。


    他們全都是把戰爭視為汙穢,對其憎恨無比,卻又把得到戰爭的結果——財富——視為自己理所當然的權利的人們。


    真王催促他們看地圖。


    「你們就把從各自領地帶來的弓兵,派到鬥蛇軍防守的河岸再上遊一點的河邊去,這附近……」


    賽米雅手指著河岸。


    「是很深的森林。鬥蛇應該不會從河裏爬上來,而是順流來到沙洲寬廣的這裏,才開始登陸吧。你們就要趕在前頭,從森林地帶狹窄的樹木之間,用弓箭瞄準拉薩的鬥蛇軍。」


    |看著臉色鐵青地默默聆聽的貴族們,賽米雅突然嚴肅地說:「把弓兵配置到森林地帶的同時,你們要率領騎兵鞏固鬥蛇軍後方,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守住阿瑪索爾城!」


    看見他們點頭後,賽米雅轉頭看著艾琳,她那宛如白色陶器般美麗柔弱的臉龐,現在卻繃得緊緊地,判若兩人。


    「艾琳,把王獸配置在丘陵上,讓牠們隨時可以飛起來。」


    賽米雅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我們龍薩神王國的鬥蛇軍絕對不會輸給拉薩新培育的鬥蛇軍。但是,還是先做好後備吧。」


    「我知道了。」


    艾琳注視著賽米雅,點了點頭。


    尤哈爾用低沉的聲音說:「請容我用前黑鎧的身分說一句話,現在這個時期,在非常寒冷的黎明時分,鬥蛇會動不了,就算抓著牠們的角下令,牠們還是不會響應。敵軍的鬥蛇應該也是一樣吧。現在這個時刻,應該都爬上岸休息了。」


    大公點點頭。


    「意思就是對弓兵來說,破曉之前是好機會吧。」


    「你們聽到了吧?好了,快點去!去讓士兵們動身!」真王立刻對貴族們揮了揮手。


    貴族們行完禮,手忙腳亂地離開,大公隨即轉頭看向重臣們。


    「你們知道了吧?光靠他們的兵是靠不住的,你們也去部署弓兵。」重臣們點頭,敬禮後離開了帳蓬。


    艾琳原本打算跟在他們身後退下,不過大公卻叫住了她。


    「艾琳。」


    艾琳停下腳步,看著大公。


    「在黎明之前,妳就好好讓身體休息吧。從曼良河到阿瑪索爾還有相當的距離,敵方的鬥蛇要抵達這裏,最快也是太陽升起之後了。」


    「謝謝您,請您容許我這麽做。」


    艾琳對大公和真王深深地低下頭,並對尤哈爾行了注目禮後,便退i了帳蓮。


    破曉前的夜晚空氣冰冷澄澈,呼出來的氣息凍結成白色的煙霧,在黑暗平原的彼端,峰峰相連的山脈看起來就像低低的影子。


    耶爾就在山脈的遙遠另一頭。


    (你一定要平安無事……)


    艾琳在心中喃喃自語似的祈禱著。


    隻要戰爭不拖長,耶爾就可以不被卷入這場戰事之中了。


    丈夫和兒子遠在他鄉——隻有現在這個時刻,艾琳為此感到高興。


    她轉頭對開始跟著自己邁開步伐的士兵說:「我不回帳篷,要去王獸那裏。」


    士兵點頭,迅速地跨出腳步。


    抵達王獸們的陣幕後,艾琳獨自走了進去,一頭一頭地巡視過正在睡覺的王獸。光和埃格,以及牠們的兒子卡爾、後來被帶來的娜拉、托巴,還有最年輕的雷賽、卡賽、歐賽和英賽。


    懷孕的亞盧和男一半鳥卡爾,以及在不久之前弄傷了腳的米娜都留在卡薩魯姆,不過隻要能夠控製得好,光是靠在這裏的王獸就可以在一瞬間屠殺上百條鬥蛇了吧。


    艾琳抬頭看著將下巴縮在胸口沉睡著的光。


    (之前做的訓練,派得上用場嗎?)


    艾琳進行一次次的訓練,以讓牠們能夠即刻遵從命令,如果推測正確,牠們能不能成為救星,就要看牠們是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服從命令了。


    艾琳一直希望牠們能夠在不受無音笛和規範控製下過生活,可是這五年來,她卻都在從事違反這個希望的行動。


    潮濕的夜晚空氣拂上臉頰,抬頭仰望,天空底層已經開始微微變色,再過一會兒,天就破曉黎明一來臨,戰爭就開始了。


    自己能留在這個世上的時間,或許已經所剩無幾……


    凡寒氣爬上膝蓋,讓艾琳開始發抖,與想要保持冷靜的願望恰恰相反,讓五髒六俯縮成一團的恐懼湧了上來,讓艾琳的膝蓋發顫,連站都站不住。


    她在草地上跪了下來,彎著腰抱頭呻吟。


    (我不想死……)


    艾琳不想留下傑西一個人撒手人寰,要是真的發生這種事,那個孩子會多麽傷心難過啊!艾琳還有好多事還沒告訴他、好多話還沒跟他說,她還想多抱抱傑西,多和他一起生活一陣子。她想要和耶爾、傑西三個人永遠生活下


    去……


    (親愛的)


    彷佛最後一絲希望一般,艾琳對著心中丈夫的麵容大喊。


    (救救我!)


    誰都無法改變這個情況,這是艾琳自己的選擇,所以她現在才會在這裏。這點她非常清楚,可是內心卻還是很痛苦,無法抑止想要依靠耶爾的心情。


    艾琳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哭泣,就好像抱著遠在他方的耶爾一般。


    身後傳來鼻子的哼聲,艾琳的後背被推了一下,她抬起臉,發現光的臉就在她眼前。


    艾琳被大大的舌頭舔過臉龐,不由得用雙手推開了光的鼻頭。然而光卻沒有停止,牠彷佛在舔剛生下來的小嬰兒一般,細心地舔過艾琳的手臂、手和臉龐。


    牠是抱著什麽樣的想法舔舔自己的呢?


    艾琳陷入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想法,閉上眼睛,沉浸在那巨大的舌頭舔著自己的感覺中。這時,遙遠的記憶蘇醒了——好久好久以前,光也這樣舔舔自己過。


    (我被牠嗬著飛起來的那個時候……)


    把自己放在山丘上的草地之後,光也像這樣不斷地舔著艾琳,不讓別人接近……暖洋洋的感覺從艾琳心中的一點,緩緩擴散開來。


    (生物和生物之間,也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存在。)


    即使絕對無法跨越的鴻溝就橫在彼此之間,他們還是可以這樣相互接觸。


    (要是在野外……)


    這是相當稀奇的羈絆,在人類群落生活的自己,是不能乞求這種羈絆的,因為這種關係,正是一切扭曲的開始。可是即使如此……


    艾琳不假思索地伸開雙臂,用力抱住光的鼻子,她祈求著光的心中也能感受到什麽。


    艾琳從光身上得到了很多東西,真的從光身上學到了許多,她希望這份思緒能夠從自己的臂彎、胸口傳達給牠。


    光用鼻子哼了一會兒後,聲音漸漸遠去。


    艾琳慢慢地放開手,用較舒服的姿勢重新在草地上坐好,然後抬頭看著天空。天上大概揚著風吧。雲層流動,覆蓋住群星。


    艾琳想著現在在這片天空下的無數生命,土丘中的虱子、彷佛塵埃一般在空中飛舞的羽蟲、蜂群、火蟻群,和人群……如光點似的在黑暗中呼吸的無數生命。


    名為人的獸群,在廣大的草原上拚命地擴張自己的勢力範圍,汲汲營營地過生活。猶如散布在空中的無數星點一般,充滿地麵的無數野獸族群。身為其中之一的自己,究竟能在一閃即逝的生命中成就什麽,並消失而去呢……族群和族群的關係無止盡地複雜,連自己這雙渺小的手可以觸碰的地方都無法確定。


    (可是……)


    接下來自己要做的事,就算非常微渺,應該還是可以改變什麽吧!在懷抱著母親在遙遠的日子裏教給自己的東西生活過來的這條路上,艾琳邂逅的許多生命都給了自己很多東西,她就是懷抱著這些東西,不停地思考而走過來的。


    (我)


    就是靠這所有的東西所成就的。


    艾琳對著天空伸開雙臂,深深地吸一口氣,夜晚的氣息布滿了她的胸膛,千頭萬緒也悄悄浮上心頭。


    (希望可以解開……)


    在漫長的曆史洪流中所有交纏、無解的東西,希望可以把王獸解放到這片廣寰的天空中,希望可以讓傑西、耶爾和自己從重重的曆史枷鎖中解放。


    自己就是為此走到這一步的。


    不久後,艾琳靜靜地放下那雙伸向讓王獸飛翔過無數次的黑暗、深不見底的天空的手。接著,她把身體靠在光的腳邊,將臉埋進了牠的腹部。


    艾琳感受著長久以來一起生活的野獸的氣味,閉上了眼睛。


    5遺民


    艾琳抵達阿瑪索爾的那天午後,三名旅人造訪了卡薩魯姆王獸保育場。他們穿著灰色的衣服,頭巾纏得很低,守護兵攔下他們詢問來曆,他們聲稱是艾琳的遠親。


    三個人當中有兩個男人的瞳孔是綠色的,守護兵便判斷他們所言不假,於是準許他們進入學舍,不過還是親目引領他們前去教導師長室。守護兵帶著他們走過授課聲回響的走廊,一麵偷偷窺視者第三名旅人——將頭巾纏得很低的女性,剛才她拿掉頭巾時映入眼中的瞳孔顏色,讓守護兵們在意得不得了。


    (不可能吧……)


    守護兵在心中喃喃自語。


    (隻是因為光線的關係,看起來才會是那樣的。)


    抵達教導師張室,守護兵確認艾薩兒的回答之後拉開門,又看了一次踏進明亮房間,拿掉頭巾的女性的眼睛一次。


    他沒有看錯——


    那位女性的瞳孔,一邊是綠色,男一邊則是金色。


    *


    當傑西被吩咐馬上前往教導師長室的時候,首先浮現在他腦海中的就是媽媽遭遇不測了。他不顧學舍規章地狂奔過走廊,衝進教導師長室時,坐在火爐旁邊的陌生大人們全都轉過來注視著他。


    在艾薩兒的招呼下,傑西走了過去。


    艾薩兒把手放在傑西的肩膀上,說:「這個孩子就是艾琳的兒子,傑西。」


    三名異國人站了起來,筆直地看著傑西,傑西瞪大了雙眼,直盯著他們的眼睛瞧。


    (綠色,還有金色的瞳孔)


    他們全都又瘦又高,有著如同雕像一般的深刻輪廓。右邊的男子年紀很大,左邊的男子則還很年輕。這兩位有著綠色瞳孔的男人,長得都和母親有些相似,可是,最吸引人注意的,還是站在傑西正前方的中年婦人。


    她右邊的瞳孔是綠色,左邊則是金色。在從窗戶射進來的光線映照下,兩隻眼睛的虹膜顏色明顯不同。


    (霧之民的綠色,真王陛下的金色……)


    這麽想的時候,母親的手劄中寫到的奇妙事跡忽然閃過傑西的腦海,讓他尖聲地說:


    「你們是遺民嗎?」


    三個人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艾薩兒也嚇了一跳地看著傑西。


    站在右邊的老人開口說:「這個名字,你是從你母親那裏聽來的吧?」


    傑西曖昧地點點頭。


    老人的視線銳利,莫名地讓傑西覺得他在責備母親把不該說的事情告訴兒子,所以傑西立刻接著說:


    「嗯,應該說,不是這樣,是我聽到媽媽和真王陛下的談話了。」


    聽到這番話,老人和艾薩兒的臉上才露出了「原來如此」的神色。


    老人看著傑西。


    「我叫納孫。我是戒律之民,不過這兩個人不是。這兩個人就如同你發現的一樣,是遺民。我們花了好幾個月,從遙遠的諸神之山的山穀長途跋涉來到這裏,是為了和你的母親艾琳和真王賽米雅見麵。」


    艾薩兒表情僵硬地插嘴:「我剛才也說過了,如果有什麽事,難道不能隻對我一個人說嗎?」


    納孫搖搖頭。


    「同伴告訴我,艾琳已經離開,不在這裏了,在這趟分秒必爭,必須立刻前往艾琳和真王所在之地的旅途中,我們還特地繞到這裏來的原因,就是和這名少年見麵。」


    接著,老人凝視著傑西,露出些微的苦笑。


    「你或許不認識我,但是我可是很了解你,連你躲在森林深處,偷看母親操縱王獸好幾年這件事情,我都知道……隻不過士兵的監視很嚴格,我沒辦法跟你說話。」


    傑西突然感到寒氣爬上了頸項,害得他皺起眉頭。


    「我跟你的外婆很熟,也跟你母親說過話,我一直看著打破戒律的兩人筆直走向引發災難的路上。」


    傑西生氣地瞪著名叫納孫的老人,納孫看著傑西的臉,然後把臉轉向艾薩兒。


    「妳看看那張臉,這個孩子還很小,


    但果然還是他母親的孩子。他們兩個人的話,一定要這個孩子聽聽,要是等到他母親死掉之後,他大概會封閉心靈,什麽都聽不進去吧。為了不讓他重蹈母親的覆轍,現在是最重要的時期,所以我才會拜托他們兩位來這裏一趟的。」


    聽到這番話的瞬間,傑西忽然回想起這個名叫納孫的人是誰,以及他過去曾經對母親說了什麽……


    當母親的手劄上寫的東西和現在眼前這個男人的話重迭在一起的剎那,怒火便從傑西的心底一竄而上。


    「等到母親死掉之後?為了不讓我重蹈母親的覆轍?」傑西怒吼:「少放屁啦,死老頭!不管誰對我說什麽,我都會走上媽媽走的路!誰要聽悔辱媽媽的家夥說教啊!」


    納孫平靜地回答:「然後你也要像你母親一樣,殺很多人,也殺了自己嗎?」傑西滿臉通紅,他想要回嘴,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現在不去阻止,你的母親就會被死好幾千人,自己也會可悲地死去。為了防止這樣的悲劇,這兩個人才會長途跋涉來到這裏。」


    納孫歎了一口氣。


    「我們戒律之民已經不再幹涉你母親了,以現在的王獸和鬥蛇數量,死者的規模大概是幾千人吧。這雖然是非常可怕的慘事,不過和過去在諸神之山另一頭發生的悲劇比起來,還算有救。應該說,要是你的母親就在這裏因罪而死,能操縱王獸的人就不複存在了。現在,賽米雅還沒辦法讓王獸飛起來,艾薩兒老師和你,也都還不能自由地讓王獸飛翔吧?所以,我們一族認為這還算不幸中的萬幸,才會放棄出於幹涉。」


    納孫用平淡地口吻敘述,可是他的聲音深處卻帶著些許沙啞。


    停頓了一會兒後,納孫吸了一口氣,繼續說:「可是,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拯救這數千名死者。」


    納孫的臉上浮現痛苦的神色。


    「現在回想起來,當我告訴你的母親『災難』的原委時,或許不應該把最恐怖的真相隱瞞著不說吧。要是當初說出來的話,你母親或許會選擇不一樣的道路……不過,那個時候我覺得不應該說出來,說出來的話,就會泄露出用人工繁殖鬥蛇的方法了……」


    緩緩搖頭之後,納孫歎了一口氣。


    「然而,這些擔心到了最後仍舊是白費工夫。不,應該說反而變成了我們的敵人——所以當我知道這兩個人離開了諸神之山,通過『霧之道』,要前往這個王國的時候,我才出麵帶路。」不時動著身子,聆聽納孫說話的兩個人,這個時候瞥了彼此一眼。


    「納孫先生。」青年對納孫說:「接下來的部分,我們想自己來說,可以嗎?」那是彷佛從喉嚨深處震動發聲的說話方式,具有獨特的嗓音和抑揚頓挫。


    納孫點頭,伸手做出了「請便」的手勢,青年點點頭,重新把臉轉向艾薩兒和傑西。


    「初次見麵,我叫作龍薩,我的母親叫作蘇洋,我們兩人是從『山穀』來的。」


    「龍薩……蘇洋……」


    艾薩兒在口中念念有詞。


    「我記得蘇洋好像是艾琳母親的名字吧?」


    「我們族裏很多人叫這個名字,不過倒是沒有人叫龍薩。」納孫聳聳肩。


    「龍薩和我們的國名……一樣?」


    艾薩兒一邊曖昧地點頭,一邊注視著青年。青年點點頭。


    「我聽說是這樣,這才是在我們一族當中相當常見的名字……你們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嗎?」


    艾薩兒茫然地搖搖頭。


    「不知道,我甚至連有由來這件事都沒想過。」龍薩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是嗎,那就得從這裏開始說了,不過說實話,對我們來說,這也是……該怎麽說呢……類似傳說一樣的東西,所以是真是假,我們也不知道。」


    這個時候,站在旁邊的婦人輕聲接著說:「希望你們能了解。」她用溫柔的聲音說:


    「我們雖然和戒律之民同根,可是並不是同一族。我們和成為納孫先生這種戒律之民的人們頻繁的交流,不過卻絕對不會像納孫先生他們一樣,到山脈之外去。」


    「戒律之民稱呼我們為『遺民』,意思是我們是不選擇流浪而留在『山穀』的人,可是我們的祖先其實是在災難中殘存的民族,所以選擇度過安穩的生活。因此,我們自稱為『遺民』,是帶有殘存者的意思。」


    她平靜地繼續說下去。


    「我們的故鄉散布在你們稱為諸神之山的山脈中,由於從來沒有來過這裏的關係,我們一直完全不了解這裏的人過著什麽樣的生活、有什麽樣的傳說,或是抱持著什麽樣的想法過活。」艾薩兒點點頭,接著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請他們坐下。


    婦人坐下,等到艾薩兒等人全都坐好之後,再次開口:


    「剛才我兒子提到他名字的由來,其實是我們的祖先紮根在現在我們生活的故鄉的傳說故事,創立貴國的女子——傑,也和這個故事有很深的關係。」


    「據說傑離開『山穀』後,一年會派歐奇瓦飛回來幾次,報告自己的生活,而傑過世了之後,歐奇瓦傳書還是一直持續,沒有中斷,最後並成為了一種習慣。如果要說我們和你們之間的聯係,就隻有這個傳書了。」


    婦人稍微停頓了一下之後,繼續說:


    「隻不過,現在歐奇瓦每年還是會飛來一次,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從某個時候開始,放在腳環裏的信就變成用另一種奇妙的文字書寫,而且送來的文章內容都非常簡短。哎,說真的,對我們來說,歐奇瓦傳書已經變成禮貌性的東西了,我們也莫名地厭受到,在長久的歲月下,山脈另一頭一定也起了這類的變化。」


    婦人瞥了納孫一眼。


    「和納孫先生說話之後,這個謎題才解開了,你們竟然在不知不覺間開始用完全顛倒我們的文字的方式寫字了呢。」


    艾薩兒還是皺著眉頭,可是在傑西聽到這番話的瞬間,立刻不假思索地發出「啊!」的一聲。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傑西脹紅了臉。


    「呃……沒有啦,我是想說原來是這樣我本來以為媽媽會寫的那種不用鏡子就讀不出來的文字,是什麽秘密文字,原來不是這樣,原來那是你們的書寫方式啊。」


    納孫歎了一口氣。


    「沒錯,創建這個王國的傑創造出鏡麵文字,並不知為何地把它當作正確的文字教導人民。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納孫看著傑西,再看看艾薩兒之後,說:「當然,我們一族現在也還是使用原本的書寫方式,艾琳大概是跟母親蘇洋學會這種寫法的吧,可是傑的子孫卻忘了這種文字的寫法和讀法。」


    艾薩兒悄聲「喔」了一聲。


    「在『血與汙穢』的火攻下,這個知識也斷絕了吧。」


    「好像是這樣,不過我們也完全不清楚原因。」婦人露出了曖昧的微笑。


    「總而言之,因為這樣,長久以來,我們都隻把歐奇瓦帶來的信當作新年的習慣,一麵為前往遠方的傑的子孫祈一繭,一麵把花香黨在紙上送回去。可是……」


    婦人看著兒子,兒子點點頭,接著說下去。


    「隻有今年,歐奇瓦不僅在新年,連在初夏的時期也飛來了,而且信上還用我們看得懂的普通書寫方式,切實地詢問一些問題。我們大戚驚訝,討論了一下該怎麽做。你的母親」


    龍薩對傑西微微一笑。


    「以及傑的子孫——名叫賽米雅的女王送來的問題,需要很長的說明才能解答,而那實在是塞不進歐奇瓦的腳環裏。」


    「而且,」婦人從旁說道:「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已經和你們疏遠了好長一段時間,所以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


    兒


    子點點頭。


    「對我們來說,她們兩位的問題其實是好早以前的事——可以說是傳說,總之就跟老故事一樣,我們實在不懂為什麽她們現在會彷佛祈禱似的滿腔熱誠地詢問這些事,讓我們覺得很訝異。」艾薩兒點頭。


    「我能理解,畢竟幾百年來都幾乎完全沒有接觸,你們應該相當困惑吧。」婦人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緩和了臉上的表情。


    「對呀,要回答的話,最好的方法就是派人到山脈的另一頭,去見見寫這封信的人,可是說真的,對於做到這個地步的必要性,讓我們討論了很久呢。可是,我認為要是因為相信這個祖先們在古早以前做的約定——需要幫助的時候就讓歐奇瓦飛出去,而讓這封信飛過來的人就在山的男一頭,我們就應該出山和對方見麵,好好談談。」


    傑西不由得握緊了放在膝蓋上的手。這個沉穩的婦人說的話在他的心中回響,讓他心頭發熱。


    「謝謝妳。」


    傑西一低下頭,婦人便略顯驚訝地看著他,不久之後,她的臉上浮現了溫柔的微笑,然而,這個微笑立刻就被難過的表情代替了。


    「對不起,」婦人用沙啞的聲音說:「要是我們早一點來,說不定就可以在你的母親離開這裏之前攔住她了。在遇到納孫先生之前,我們真的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艾薩兒阻止了正打算開口的傑西,她把手放在傑西的肩膀上,說:「讓王獸襲擊鬥蛇軍,果然還是會引發災難嗎?」


    婦人麵露難過地點頭說:「是的。」


    艾薩兒探出身子,問道:「我們也做了推論,不停地重複訓練,讓王獸不管在什麽情況下都絕對能服從命令了。就算這樣,也沒辦法防止嗎?」


    婦人點頭。


    「我想是沒辦法的,因為隻要和鬥蛇大軍接觸,王獸就會瘋狂。」


    *


    艾薩兒披上外套,想要把衣領的繩子綁好,可是手就是不聽話,讓她「嘖」了一聲。她的手指在發抖。


    名叫蘇洋的婦人的話不斷地在艾薩兒的腦海中盤旋,害得她的指尖從剛才就一直抖個不停。


    艾薩兒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把旅行裝束收到哪裏去了,這又讓她「噴」了一聲,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何一瓶。


    (真是沒出息呀,冷靜下來!)


    蘇洋他們原本說要走人煙稀少的山路去,不過艾薩兒攔住他們,告訴守護兵有十萬火急的事,拜托他們準備快馬車。如果徹夜趕去,應該可以在明天中午過後抵達王宮。


    好不容易綁好了外套的繩子,將布包背上肩後,艾薩兒回頭確認爐火是否熄滅,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敲房間門的聲音傳來。


    「艾薩兒老師,準備好了。」


    是男性工作人員的聲音。


    「我現在就去。」


    艾薩兒邊回答、邊打開門。


    男性工作人員一臉猶疑。


    「我已經依照您的話,把鞍座交給傑西了,可是艾薩兒老師,您真的要飛去嗎?」


    「你說什麽?」艾薩兒的臉沉了下來。


    「您不是命令傑西幫忙裝好鞍座嗎?」


    「別開玩笑了!我怎麽可能下這種命令!」


    「可是,剛才傑西這麽說完,就抱著鞍座朝著亞盧的王獸舍」


    男性工作人員的臉色大變。


    話還沒聽完,艾薩兒就拔腿狂奔,隻要一跑步,她的膝蓋就會痛起來,可是她還是咬著牙跑去王獸舍。


    太陽已經下山,最亮的星星也開始閃爍,在龍青色的夜空下方,艾薩兒看見王獸舍的門扉大敞。


    (傑西!)


    背對著王獸舍裏的燈,一個巨大漆黑的影子鑽過鬥扉,走到外麵。


    「傑西!」


    艾薩兒大喊的同時,那個巨大的影子也伸開了翅膀,彎腰似的彎下身子一瞬間,然後便一鼓作氣衝上夜空。


    艾薩兒也隻看見牠背上那個小小的少年身影幾秒,亞盧就迅速地盤旋,消失在夜空中。


    6戰爭的早晨


    咻咻的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隻要一抬起頭,風就壓上胸口,讓傑西覺得自己隨時會被向後吹飛。他連呼吸都覺專困難,隻能拚命在亞盧背上壓低身子,緊緊抱著牠。


    可是,要讓自己糾身體不離開亞盧,需要的不隻是臂力,而是得用上全身的力量才行!而且冷得不象話,傑西已經戴了厚手套了,抓著鞍座的手指照樣凍僵,連自己在抓什麽都不知道。


    傑西原本以為隻要裝上鞍座就可以騎上去了,不過看來這個幼稚的想法是大錯特錯。


    (明明媽媽就可以那麽輕易地騎上來……)


    正是因為傑西看著母親在光身上裝好鞍座,跨坐上去飛上天空的模樣好幾年了,在他想要盡早趕到母親身邊時,才會想要騎亞盧飛去。


    在傑西拿著鞍座來裝在亞盧背上的時候,亞盧似乎覺得不太習慣,有點浮躁,但是當傑西一爬上牠的後背,說:「飛往拉薩爾!」


    這似乎又是牠聽慣了的命令,因此立刻乖乖地遵從了。


    飛上天空的瞬間,傑西大風雀躍,地麵在剎那間遠離,當他能夠看見整個卡薩魯姆的時候,他幾乎想要高聲歡呼。


    可是,現在他又冷又痛,難受得讓他想哭,要不是想要飛到母親身邊的急切心情,他或許早就拜托亞盧回頭了。


    (媽媽……)


    把臉伏在亞盧溫暖柔軟的背上,傑西閉上了眼睛,想著母親。


    (絕對不可以飛起來……)


    擁有綠色和金色眼睛的婦人說的話,比母親寫的東西生動可怕得多。雖然她用一種像是在說故事給孫子聽的方式敘述,聽著的傑西還是戚受到頭皮發麻的恐懼。


    一旦王獸發狂,不管什麽樣的訓練都沒有用,被相撞的王獸咬死的母親和被鬥蛇壓扁的父親浮現眼前,讓傑西全身發涼。


    而且,人工繁殖的鬥蛇群遇到王獸的時候,如果真的會出現那些人說的變化的話……一定要阻止母親!


    但是,就算知道王獸會發狂,也知道鬥蛇會出現恐布的變化,媽媽一定還是會飛吧。為了讓大家看見會發生什麽事,母親一定會飛……


    (那就隻能靠我阻止了!)


    就像那名婦人告訴傑西的,那個名叫龍薩的年輕人做的事一樣,不能去想自己那麽做之後會怎麽樣,傑西心想。要是一去想,自己一定會害怕得做不到了,不能去想……


    這個時候,亞盧的飛行方式突然變得很奇怪,傑西聽到牠氣喘呀呀的痛苦呼吸聲。


    (啊)


    冰冷的戚覺在傑西胸口擴散,亞盧的肚子裏懷著小嬰見,長時間飛行讓牠很難受。


    「亞盧姊姊,對不起……」傑西立刻撫摸著亞盧的背。


    翅膀的動作變慢了,亞盧啪沙、啪沙地緩慢拍動翅膀,但還是非常拚命地飛著。


    「對不起,亞盧姊姊,對不起,快要到了,加油!」(距離拉薩爾還有多久呢?)


    地麵黑暗,傑西隻能看見幾點從各處發出的燈光。


    傑西試圖回想父親好久以前帶自己來王都時的事,可是在地上看見的風景和從天空俯視的景色實在差太多了,傑西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在什麽地方。


    就在他一邊祈禱「拜托快點抵達拉薩爾、拜托快點抵達拉薩爾」,一邊飛行的期間,終於看見廣大的燈火群出現在遠方。忽然間,亞盧拍動翅膀的動作又稍微多了一些力氣。亞盧用盡力氣朝著牠非常熟悉的拉薩爾王獸保育場前進。


    降落在拉薩爾後,亞盧疲倦地蹲了下來。


    在察覺動靜而從遠處間過來的男人們注目下,傑西半滑著降落地麵,不過他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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