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餐結束後,我在藥房製香的時候,腦中一直回蕩著藤咲的事,還有《》說過的話。藥香濃得嗆鼻,也因此讓我的腦袋變得茫茫然。


    ……一定會發生什麽很嚴重的事。這句話實在太不吉利了。而且嚴重的事不是已經發生了嗎?藤咲不見了,難道還有什麽事情會比這個更來得嚴重嗎?我想對《》這麽問,但那家夥的出現或消失始終無關乎我的意誌,讓我想問卻沒人可以問。


    ……不對,等一下。這是怎樣?我這麽想,不是等於我同意了他說我身上住著另一個人的說法嗎?


    「……哥哥,香要弄得更硬一點啦。」


    耳邊傳來了一聲呼喚,將我的注意力拉了回來。負責疊藥包的美登裏鼓起臉頰對著我抱怨了一聲。將油和幹燥後的香粉揉合是我的工作,但我似乎揉合的工作做得不夠紮實,因此全部都散掉了。


    「哥哥的集中力實在太容易渙散了——你看,香粉又灑出了這麽多。討厭,這個味道可是洗也洗不掉的呀!」


    美登裏邊說邊用濕布幫我擦去堆積在我牛仔褲大腿處的香粉。


    「啊……抱歉。」


    「要是美登裏被選為哥的新娘,那哥可難過囉。肯定每天都會挨罵。」


    亞希一邊用缽磨出香粉,一邊開心地說。


    「可是亞希呀,要是我們被選上的話,那誰來煮飯,誰洗衣服呀?」


    奈緒說話的同時,一邊將盛著木片的奉書紙放到燭火上烘烤。


    「對呀,母親大人一向都隻教我們製香的方法,那些事情該怎麽辦呢?雖然美登裏什麽都會……」亞希說。


    「喔~!千紗都之前開始學煮飯就是為了這個呀?要是我也一起學就好了。」奈緒說。


    「才、才不是!」


    千紗都裝到一半的香包一個沒拿穩便從手中滑落。


    「才不是呢!我學煮飯跟哥哥沒有關係啦!」


    「可是你不是還跟美登裏問哥哥喜歡吃什麽嗎?」


    「奈緒!」


    千紗都紅著臉,一隻手揪住了奈緒的肩膀。


    「喂!你不要亂來——很危險啦!我在過火耶!」


    我不知道該怎麽製止她們,隻能抱著乳缽在一邊發呆。


    此時,我發現自己好像稍稍覺得安適了些。這是這個家庭裏麵總會出現的情形。雖然大家就要各奔東西了,但至少,現在每個人都還在這裏。這樣的情景究竟有多麽溫暖,在沒有真正失去過之前是不會了解的,而我現在卻連跟藤咲說聲謝謝的機會都沒有。


    「我……大概不行吧。」


    千紗都鼓起了臉頰,忽然別過頭做出了這樣的發言。其他人聽了則將目光全都移到了她的身上。


    「不行?……什麽不行?」亞希把頭轉過去要看著千紗都的臉龐,但千紗都卻像是要甩開亞希的視線一般,忽然站了起來。


    「我說我大概不會被占卜選上吧。」


    她說完,我和其他三個妹妹彼此相互看了一眼。


    「為什麽?」


    亞希用膝蓋移動,繞到了千紗都麵前。但千紗都卻搖搖頭,讓亞希隻能帶著一張困惑的表情看著我們。


    「嗯呃……不過呀……」我覺得這時候不開口不行,因而對著千紗都說:「……千紗都,你做的炸豆腐很好吃喔!」


    「才不是這個問題呢!哥哥大笨蛋!」


    千紗都邊罵邊轉身將香包扔到我的臉上,然後飛快地跑出了藥房。


    腳步聲從走廊上消失,我將雙手撐在身後,一整個不知所措地呆坐在原地。


    「……哥哥真是有夠不會安慰人的。」


    美登裏忽然丟出了這麽一句話。


    「咦?咦?是我的錯嗎?可是……到底為什麽呀?」


    我看著門外昏暗的走廊……到底是怎麽回事?千紗都最近的表現實在太奇怪了……雖然她有事沒事就忽然卯起來生氣這點是跟以前一樣啦。


    「千紗都大概是生理期失調吧。」


    「亞希!你別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美登裏訓了亞希一聲,讓亞希脖子都縮起來了。不過話說回來,在一個全都是女性成員的家裏生活了十幾年,這樣的話題我也早就習慣了。


    「這倒是少有的事,你們呢?來得順嗎?」


    「嗯,我們都很正常。」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我這四個妹妹的月經周期是完全一致的(這點大概連母親大人也一樣吧)。因為每個月總有五天,家裏會籠罩著一股異樣的氛圍,走廊上也會彌漫著刺鼻的香味。


    「不過她說她不會被選上是怎麽回事呀……」


    聽到我嘟噥著,亞希也歪起了頭,然後大家同時陷入沉默。這麽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我開始默默地繼續揉香的工作。


    ……千紗都是不是不想被選為繼承人呢?


    雖然我從沒思索過這個問題,但應該是這樣吧?就拿我來說好了,我非得跟這四個像親妹妹一樣的女孩其中一個結婚——雖然這是從以前就已經決定好的事,不過直到最近,我開始體認到這個現實之後,其實也對此感到疑惑。


    因此,如果千紗都也有同樣的想法,這也沒什麽好驚訝的。而且不隻千紗都……我看了看亞希、美登裏,還有奈緒。


    「怎麽了嗎,哥哥?」


    亞希非常敏銳地把目光移到我身上。


    「嗯,沒有……」我一下子愣住了。


    ……這個問題大概隻有趁這個機會才能問得出口了,但我卻不知道問了之後自己又打算怎麽做。


    「你們三個,會不會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呀?」


    亞希愣了一下,奈緒則蹙起眉頭。而美登裏則是回問了一句:「不希望什麽事情發生?」


    「哎,就是自己的結婚對象早就已經決定好了的這件事嘛。」


    奈緒聽了和亞希對看了一眼,然後轉過來對我露出戲謔的笑容。


    「你呢?你不喜歡嗎?」


    「對呀,哥的意願最重要了。因為我們隻有四分之一的機會,但哥卻一定會從占卜中得到結果呢。」亞希接著補上一句,讓我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因為我完全沒料想到這問題馬上就會回到我身上。


    「咦?嗚……那個……」


    此時,就連美登裏也說:「我也早想要問個清楚了。」我忽然覺得這問題非常棘手,正拚命想該怎麽蒙混過去的時候,口袋裏傳出了震動聲。


    ……得救了,是手機響了。


    由於母親大人非常討厭電話鈴聲,因此我們隻能帶著手機。我從口袋裏取出手機,看到是夏生打來的。


    「喂,什麽事?」


    『真畫,你吃過晚餐了嗎?』


    「嗯。」


    『這樣啊,那你可以過來一下嗎?到診所這邊。』


    「怎麽了嗎?」


    『我不是叫你有空要回來的嗎?結果你連一次也沒有回來過——我在大學裏的工作到今天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了,我不想被爺爺他們拉去一起喝酒啦。』


    「喔,不好意思……我們現在在製香,要過去的話會晚一點喔。這樣可以嗎?」


    我掛上電話。這通電話對轉移話題來說實在是再有用不過了。我跟三個妹妹們說,因為夏生找我,所以請大家幫忙快點把製香的作業做完。


    那些香我們得趕在繼嗣會之前做完,而這天的進度完成時已經是晚上九點了。我把藥包放到幹燥用的架子上之後,披上一件休閑外套走向玄關。


    「哥,你要去狩井家呀?」


    亞希在玄關門前把我擋下來。


    「嗯,夏生找我。家裏有什麽醫療用品不夠嗎?」


    「頭痛藥好像沒有了吧。」


    「好,我會跟他拿一點回來。」


    「你可以順便幫我們問問檢查報告嗎?」


    「咦……這個,他應該不會告訴我吧?」


    「你不會看了我們的報告之後,挑一個胸部最大的來當你的新娘吧?」


    「亞希!」


    我鞋帶綁到一半,停下來敲了一下亞希正湊過來的腦袋……這家夥,總是有事沒事就忽然丟一句惹人厭的話出來。


    「沒錯啊~~當哥的新娘就要幫哥生很多小孩呀,胸部大不是很重要嗎?」


    「這又不是我能選的!」


    我站起來,看到亞希鼓著臉坐在屋內延伸出來的本質地板邊緣,抬頭看著我的胸口。


    「我要聽哥剛剛沒有說的答案啦。」


    「什麽答案?」


    「就是哥會不會討厭跟我們其中一個人結婚呀?我們都不行的話,那誰你會願意呢?」


    我歎了一口氣,坐到亞希身邊。


    「我不是說你們不行啦。隻是……隻是我還沒有心理準備嘛!」


    「明明就有十六年讓你做好心理準備了,還不夠呀?」


    她帶著嘲弄的語氣問。


    「唉,這個,是有十六年的時間沒錯啦……那你呢?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早就做好了呀!」


    我呆了一下,兩眼直視著亞希的側臉。接著她帶著一張微笑轉過頭來上讓我慌張地趕緊將目光移到自己腳上。


    「我從小就一直聽母親大人講這件事,因此早就決定要跟哥結婚了。除了我之外,奈緒呀、美登裏呀,還有千紗都,大家都這麽想喔。不然的話,我們怎麽可能跟你一起一住就是十六年呢?」


    「咦……」


    「其實哥也是在占卜中被選為家裏的贅婿吧?」


    我茫然地點點頭。


    確實,狩井家大體上分為四個主要支係,四個支係中究竟哪一家的孩子要成為朽葉嶺家的贅婿,這也是經由占卜決定的。這個占卜結果早在我出生以前就已經有了。


    「所以呀,我覺得神明一定有在保佑我們,才會得出這樣的占卜結果。」


    她笑著說:


    「還好是哥來當我們家的贅婿,如果是別人,我可能早就離家出走了。」


    說完,她從地板上站起來,發尾飄過我的鼻尖,留下帶了一點苦味的甘甜香氣。


    「好啦,哥,你可不能在狩井家喝酒喔。我會準備*香母酢茶等你喔。那是美登裏教我做的。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喝吧!」(譯注:一種類似柚子的柑橘類水果釀茶。)


    「……嗯,謝謝。」


    說完,亞希啪噠啪噠的腳步聲緩緩從走廊上消失後,我仍一個人呆坐在冰冷的木質地板上好一陣子。


    不知道為什麽,剛才亞希說的話讓我想起了藤咲。她也說過,她的使命是神賜給她的。到頭來,我還是搞不懂這到底是已經看破了,還是打從心底接受。但不論是哪一種,她們至少都不像我,隻是隨波逐流地麵對這一切。


    我總覺得,大家好像都做出了自己的決定,隻有我一個人還在任人擺布。


    「隨波逐流又有什麽不好?」夏生半開玩笑地說。


    他將裝了咖啡的馬克杯遞給我。


    周圍充斥著令人懷念的消毒水味。這是離狩井家主屋有一段距離的診所。要是先去了主屋,家裏的那些親戚一定又會嘮嘮叨叨個沒完,因此我是偷偷穿過狩井家的院子溜過來的。夏生似乎也一樣想離狩井家那些麻煩的親戚遠一點,因此很喜歡待在這裏。


    「……不會不好嗎?」


    「不然呢?有人叫你飛你不覺得困擾嗎?叫你在水中呼吸你也辦不到吧?是人就是有辦得到的事跟辦不到的事。你之前隻是沒去做那些你辦不到的事而已。以後也是一樣。所以你就別想這麽多了。」夏生笑著說:「還有我也是。」


    說完,他坐上診療室裏的桌子上,喝了一口咖啡。我則坐在一張很硬的、包裹著一張合成皮的床上。此時隻有桌上一盞台燈微弱的光線照著我和夏生。


    「不知道登喜雄先生是不是也想過這樣的事?」我說。


    「喂,你要叫父親大人吧?」


    「我辦不到啦。他又不是我的親生父親。而且我甚至不記得他的長相。」


    登喜雄是母親大人的夫婿——也就是我那四個未婚妻的父親。換句話說,他在二十年前也跟我一樣,從狩井家出生,以未來贅婿的身分被朽葉嶺家收為養子。聽說他在我懂事前就因病過世了……要是他還活著,我心裏的一些困擾或許就有人可以問了。


    夏生不知道從哪裏端出了一瓶白蘭地,打開蓋子噗嚕噗嚕地往自己的咖啡裏倒。


    「你這樣白蘭地的量至少占了一半吧?」


    「很冷嘛。今年的冬天很冷,搞不好還會下雪喔。」


    「不會啦。要是下雪可就沒完沒了了。」


    這個伊伊田市不知為什麽從沒下過雪。就連雨也下得不多。因此,這個小鎮根本沒幾家店有賣雪煉或是鏟雪用具;要是真下了雪,整個小鎮都會陷入一片混亂吧。


    不過有機會我也想親眼看看真的雪長什麽樣子。就在這時候,我邊想邊覺得氣溫驟降,讓我冷得開始打顫。這間診療室裏隻有一台小小的電暖爐,因此這裏其還滿冷的。


    「你要不要也來一點?」夏生邊說邊搖著手中的白蘭地酒瓶。


    「我還沒成年啦。話說,診所裏不能帶酒進來吧?」


    「你不要這麽認真好不好?偶爾陪我喝一點嘛。」


    「我要是喝了酒,母親大人馬上就會發現的。」


    「啊,對喔。」


    夏生說完鑽進桌子底下,東摸摸西摸摸地不知道在幹什麽。


    「來,你看,這裏有一扇暗門,設在地板上分辨不出來吧。酒是藏在這裏麵的。之前西家的大伯就用過這個暗櫃,你還記得嗎?是說大伯已經過世很久了。他可是個大酒桶呢,肯定常常躲在這裏偷喝。哈哈,被安排在這間診所工作,就隻有這個好處了。這酒很棒喔!」


    「夏生,你有沒有想過以後幹脆就當個醫生呢?」


    「完全沒有。因為我原本就是為了朽葉嶺家才進醫學院的。沒辦法,朽葉嶺家不願意把診療工作交給外麵的醫生來處理嘛。」


    「對喔,也是啦。」


    「其實我在跟你一樣大的時候,也曾想過要離家一個人獨立生活,因為不管是誰都會覺得這種家庭很奇怪吧。」


    我雙手捧著溫熱的馬克杯,兩眼直視著夏生。他這麽說令我很意外,讓我愣了一下,沒辦法馬上反應。


    「……夏生也這麽想過嗎?」


    「是啊,不過後來我進了醫學院,也代表我放棄這個想法了。當時你不在狩井家,所以你大概不知道。」


    他邊說邊露出了有些失落的笑容。


    「什麽事?」


    「很多事情啦,像是我們為什麽沒辦法逃離這個家之類的。」


    ……為什麽?今天的夏生很怪。他抬起頭,眼神沒有聚焦地望著遠方。他說話的對象似乎不是我,而是好幾年前的、小時候的自己。


    「……這間診所一直以來都是由狩井家的醫生繼承的。在我之前是大伯;再之前好像是北家的人吧。我在進駐了這間屋子之後查了許多事。一直以來,這兩個家族都延續著同樣的輪回。知道了這點,我已經沒有離開家的勇氣了。」


    「是什麽傳統……之類的事嗎?你覺得自己非得將這個傳統承襲下來不可,所以……」


    夏生輕輕地笑了。他搖搖頭:


    「不是。我發現的不是這種


    像是學校課本裏會寫的故事;其實朽葉嶺家是——」


    話說到一半,他卻把話收了回去,然後從桌子上抓起了一個厚厚的信封袋,放在手上像是在確認重量一般翻了又翻,翻了又翻。那是印有大學名字的信封袋,看來大概是亞希她們的檢查報告吧。


    他要說的話該不會是跟這份檢查報告有關?


    「那個,真畫。」


    「……嗯?」


    我咽了一口口水重新坐回病床。因為夏生的聲音聽來沉重得仿佛一落下來就會鋪滿整個地板。


    「這件事你不可以對任何人說喔。」


    「……什麽事?」


    「你跟其他人不一樣——隻有你,跟其他人不一樣,所以你可以逃得掉。」


    他邊說邊看著手中的信封。


    「你是朽葉嶺家的贅婿對吧?所以隻有你可以從這個輪回中逃開。」


    「這是什麽意思?是說……就算我逃走了,狩井家的其他分支也會有人來取代我的位置嗎?」


    「不是,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朽葉嶺家根本不需要贅婿。」


    我聽了整個人呆住了。


    「所以,如果你真想離開,我可以幫你介紹我之前找過的房屋仲介。隻要你跟他們報上我的名字,即使沒有保證人也可以在外縣市找到房子。」


    他邊說邊撕下酒瓶的標簽,用原子筆在上麵寫了一間叫作yk不動產的房屋仲介公司名稱,還有地址跟電話,然後塞給我。


    我疑惑地搖搖頭,「你怎麽忽然跟我說這個?我不懂。再說,就算有了房屋仲介公司幫忙,其他像錢的問題怎麽辦呢?」


    「會有辦法的。朽葉嶺家應該有一些銀行帳戶是可以用你的名義動用的。」


    「是這麽說沒錯……」


    ……夏生是認真的。他是認真考慮過要離開狩井家。但又為什麽放棄了,回來擔任朽葉嶺家的家庭醫師呢?比起整天茫然度日的我,夏生應該擁有更堅定的覺悟呀?


    這時候,他將信封扔回桌上,重重地呼了一口氣。


    「……抱歉,你就當作沒有這回事吧。忘掉我說過的話。」


    「什麽啦?你說清楚呀。你不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件事而把我找出來的嗎?」


    「嗯——」


    他原本要伸手到桌上抓回那隻信封,才出聲卻又同時噤口。


    就在這一刻——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足以劃破黑夜的哀嚎。我跟夏生同時從坐著的姿勢中彈了起來,然後像是在確認彼此是不是真的聽到了這陣哀嚎似地對望了一眼。


    「剛剛那是……」


    「從上麵……傳來的嗎?」


    我們跑出了診所,看到隔了一個小小庭院的狩井家主屋門前已經有幾個人站在那兒了。


    「夏生,你也聽見了嗎?」其中一個人喚著夏生的名字朝我們靠了過來。


    「是朽葉嶺家宅邸發出的聲音嗎?」


    「去看看吧。」


    在手電筒的燈光照耀下,成群的腳步聲撕裂了夜晚的寧靜。我跟在狩井家的親戚背後一起跑上了山坡。


    剛剛那陣哀嚎不斷地回蕩在我耳中,仿佛撕裂了耳膜般留下陣陣刺痛。腦中緊接著浮現的口疋《》說過的不祥之言:一定會發生什麽很嚴重的事。


    ……到底,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黑暗之中,在手電筒的照耀下,卻照出了一灘更深邃的黑暗。


    坡道的盡頭是朽葉嶺家宅邸的正門。圍在門前的狩井家人之中,隻有我一個人可以進入。我穿過大門,看到石階上那灘深邃的黑暗仍持續蔓延,不禁呆站在原地。


    是一灘紅黑色的血。


    血泊中躺著一個嬌小的人影。她身上被扯破的衣服全染上了鮮血,那雙無神的瞳眸,讓我一時間認不出她是誰。


    女孩的腳邊躺著一個筒狀物。是保溫瓶。瓶蓋開著,內容物已經全灑出來和血水交融在一起,卻仍冒著熱氣,帶著微微的柑橘香刺激著我的嗅覺。是香母酢的香味。


    啊……那、那這個女孩是……


    是、是亞希嗎……


    「……真畫!」


    一聲呼喚讓我抬起頭來,看到玄關處有幾個女孩站在那兒;兩個、三個……我的意識開始變得朦朧。她們全都擁有同樣的臉。怎麽回事?這張臉不是躺臥在血泊中的亞希的臉嗎?她們都長得一樣……


    ——為、為什麽亞希會……


    ——這是怎麽回事?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身後傳來幾聲驚慌的喊叫,我的手臂開始發抖。


    「快叫警察!」「夏生!叫救護車!」


    「不行!」


    一個駁斥聲穿過了我的身側;一身紅色的小袖和服,還有晚風中飄揚的黑色長發……


    「可、可是!夫人——」


    母親大人站在驚慌失措的狩井家人麵前,看來即使遇到這種情況,她仍不允許有人侵入她的宅邸。


    「……人已經死了。聯絡一下伊伊田警署。直接聯絡署長。然後準備冰水跟抹香,有多少拿多少過來。這味道太刺鼻了,得把它清洗掉。」


    我呆住了,茫然地望著母親大人的背影,無法相信自己耳中聽到的話……她、她在說什麽呀?在這種時候,在這種情況下……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玄關處再度傳來哀嚎,同時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響起。


    「美登裏!」


    我追著聲音望去,看到暈厥的美登裏靠在千紗都的腳邊,癱倒在石階地上。


    「真畫,你快把千紗都、奈緒,還有美登裏帶進屋裏去。」


    母親大人冷澈的聲音回蕩著,但我卻無法在第一時間有所反應。我果站在冰冷得像是已經凍結的夜晚空氣中,意識始終被緊扣在亞希一雙無神的眼眸上。


    *


    美登裏臉色蒼白地躺臥在一張墊被上。那張臉每看一次就會教我想起浸在血泊中的亞希,因此我忍不住別過頭去。


    外頭的騷動就連這裏——美登裏的寢室裏也聽得見。我站起身。這時候圍坐在美登裏身邊的千紗都和奈緒同時抬起頭。


    「……真畫,你要去哪?」


    奈緒以和平常截然不同的低沉嗓音問。


    「我去外頭看看。」


    「哥哥,你不要走……」千紗都勉強擠出了細細的聲音說。


    「可是這件事不能隻讓母親大人一個人去麵對。」


    千紗都緊握著美登裏伸在被褥外的手,眼前沉重的氣氛令我無法承受,我在奈緒再度開口前離開了房間。


    整間宅邸彌漫著刺鼻的香煙。我走在冰冷得仿佛要將腳掌削去一般的走廊地板上,看到靠近玄關的一間客廳有光線傳來。還有男人的聲音。


    「夫人,您的情況我們了解,但就我們的立場來說,我們不能不進行驗屍工作尋找破案線索呀……」


    「不行,朽葉嶺家的人不能接受這種褻瀆。馬上把亞希秘密安葬起來。」母親大人冷冷地說。


    「可是……」


    「夫人,您的心情我們了解,可是這時候——」


    這是我的親生父親——狩井家現任族長的聲音。由於我出生後沒多久就過繼給朽葉嶺家,此後幾乎沒有見過幾次麵,因此我們之間並沒有親情的羈絆。


    客廳半掩的房門透出了門內的景象——母親坐在上座,前麵並排坐著四名身著白色工作服的人;就連警察也必須穿上工作服,才勉強被允許踏入這間宅邸。但關係到亞希的事,母親大人似乎是一步也不肯退讓。


    驗屍——這是……一起犯罪事件,是殺人案。


    我緊咬著下唇,壓抑著腳步


    聲穿過客廳。


    夏生人就待在玄關進來右手邊的一間大廳。他和幾名穿著工作服的警察圍坐在一起正在交談。大概是在詢問案發情形吧……一件一件工作服讓這個情況看起來簡直像是某種玩笑式的場景;仿佛死者大批湧入了這間宅邸,並且到處徘徊。


    「真畫,美登裏沒事吧?」夏生察覺到我的存在,因而挺起身子向我發問。


    我一邊點頭一邊輕聲走進這間大廳。


    「……那、那個,請問這位是?」一名年輕的刑警看著我問。大概是我沒有穿工作服,讓他覺得訝異吧。


    基本上,朽葉嶺家的當家夫人還有她的四個女兒,隻要是伊伊田市的居民全都認得,但我這個唯一和她們同住的養子卻沒有幾個人看過。


    「他是朽葉嶺家的贅婿。」


    聽了夏生介紹,幾名刑警動作生硬地對我點點頭。


    「各位,不好意思,我有話先跟他說。」


    夏生說話的同時起身,推著我出了這間大廳。


    「你呢?你還好吧?我看你的臉色非常糟糕呀。」


    「咦……啊、嗯,我沒事。」


    我佯裝堅強,但從剛才開始,一股作嘔的惡心感就一直在我的肋骨內側翻滾攪動。


    「夏生,你看到……亞希的……樣子了嗎?」


    「嗯。」夏生偷瞄了一眼大廳裏的警察,「從她出血的情形來看,大概是一瞬間的事,應該沒有讓她受到太多痛苦。」


    我緊咬著牙關,含著口中苦澀的唾液低下頭。


    「……抱歉,我隻能用這種方式安慰你了——可惡,這到底是怎麽一口事?」


    夏生說完別過頭去,用手握拳捶在自己的大腿上。


    亞希真的死了。但我現在卻怎麽也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我可以,見她嗎……」


    我的呢喃聲讓夏生又把頭抬了起來。


    「你說什麽?」


    「亞希……我想,再看看,她的臉。」


    「這樣好嗎?」


    「母親大人跟警察,一邊說要驗屍,一邊說要秘密安葬……也許,晚一點,我就再也、再也見不到她了。」


    夏生不發一語地望著我,一會兒之後他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回到了大廳。接著他和幾名警察交換了幾句話之後又從大廳裏走了出來。


    「好吧,你跟我來。」


    亞希仰躺在隔壁的房間裏。地板上鋪了一張很大張的塑膠布。她身上蓋著白布,隻看得到臉。此時她的眼瞼已經合上,失去血色的臉龐看來仿佛木雕人偶一般慘白。


    夏生站在我的背後,還有坐在房間角落的女警,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


    當然,亞希也沒有。


    我看著亞希那對褪了色的嘴唇嘟噥了一聲。


    「……能不能,暫時,讓我們兩人獨處一下。」


    此時夏生和女警的眼睛像是飛蟲一樣在我的頭上盤旋著,一會兒之後女警點了點頭然後站了起來。


    背後的拉門被拉上,留下我和亞希兩個人待在這間房理。


    我坐在地上,兩手掐緊了自己的膝蓋……這人真的是亞希嗎?是每天早上都會溜進我的寢室,騎到我身上來的亞希嗎?


    ……我不知道。我看著她僵硬的臉龐,心裏卻沒有湧現一點點炙熱的情緒。


    同時——


    我察覺到《》就出現在我的身邊。


    這名雙手被捆綁著的白發男子隔著亞希坐在我麵前。我抬起頭,看到他淺淺的微笑,心裏的惡心感又再次湧上了咽喉。


    「你看吧。」《》說:「不就跟我說的一樣嗎?你一點也不覺得難過呀。」


    「你住口。」


    我的雙手發出顫抖,初次對於自己口中冒出另一個人的發言感到厭惡。


    「你出來幹什麽!」


    「唉呀,你沒發現呀?」《》甩了甩自己的一頭白發發出一聲嗤笑,「我出現的時候,就是你心裏正處於疑惑的時候喔!一直都是如此呀。你心裏的疑惑就是打開門的鑰匙。現在也是一樣。」


    我在……疑惑?


    「我有什麽好疑惑的。」


    「還有什麽?不就是疑惑著你是不是真的會覺得哀傷難過;或者你隻是無法接受亞希已死的現實……就這樣囉。」


    ……那我該怎麽辦?我將無法發出聲音的話語和宛如強酸的唾液一同咽下咽喉。這時《》站起來,再度開口:


    「很簡單呀,你隻要坦率地麵對自己就好。你不就是為了這點而把其他人給支開的嗎?」


    他一雙細長的眼睛在白發的陰影底下,焦點從我的身上移到了亞希身上。


    「把布拉開,直接看吧。」


    我聽了先是茫然地抬頭望向他那張深色的麵容,然後再低頭看著亞希。


    亞希纖薄的身體蓋著白布,白布順著她的身體曲線微微起伏。我像是被什麽東西操控著一般,伸出手抓住了白布的一端,然後將布掀開。頓時,一股惡心感猛然襲上胸口,讓我的身體微微抽搐。


    亞希身上開了一個洞。


    這樣一定很痛吧。


    「你看,這就是你感受到的。」《》訕笑著說:「因為死的人不是你嘛,肚子上被開了一個洞的人不是你。但結果就是如此囉。重點是,經由想像力試著模擬別人所承受的痛覺,跟為了某人死去而感到哀傷,這完全是兩回事呀!所以你搞錯了。你知道嗎?亞希已經死了,你再也看不到她了。她不會再對著你說話,也不會再對著你笑,更不會再鑽進你的棉被裏頭,讓你感受到她的體溫。」


    我緊咬著下唇,將白布蓋回亞希身上。


    「——我說了這麽多,但你卻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呢!」


    「眼淚不過就隻是水而已。」


    我壓抑住了《》欲藉我的嘴做出的回應,從地上站了起來。


    *


    我不知道警察署長跟我父親是怎麽說服母親大人的,但亞希的身體被裝進了一個大袋子裏,放上了擔架被運出了朽葉嶺家宅邸。


    漆黑的山路上,一群穿著白色工作服的人抬著亞希的屍體下山。我站在門前看著他們,心想這看起來就像是一支送葬的隊伍。


    「哥哥……亞希……要走了嗎?」


    身後傳來一聲呼喚。我同過頭,看到千紗都哭腫了一張臉。別開視線之後,我點了點頭。


    「我去為她送行。」我說。


    「……我也要。」


    「千紗都你要看好美登裏。」


    「可是哥哥——人家……不要你走……」


    我抓著千紗都的肩膀,將她推回到了宅邸,然後轉身出了大門。我不讓她跟來,是因為仿佛她跟來了就會被一起帶走似的。


    在下山的途中我回過頭看了好幾次。我排在這支送葬隊伍的最後一個;而母親大人沒有來為亞希送行。


    ……之前母親大人說過的話此時仍縈繞在我耳邊——


    『人已經死了。』『這味道太刺鼻了。』


    這些話就連我現在回想起來還會覺得毛骨悚然。那是沒有溫度的聲音。也許母親大人因為受到驚嚇,意識已經有些混亂了……我試著這麽告訴自己。


    我在山下趕上了抬著亞希的隊伍。田邊停了好幾台車,紅色的車燈斑駁地染紅了夜色;其中有幾名員警沒有穿著工作服,路旁甚至還有圍觀的群眾。亞希的遺體被送進了大型的休旅車後座。而車子的後門隨後就像是要遮住我的視線般地關上了。


    強風吹拂著我的背,我這才感覺到寒冷而環抱住自己發抖的身體。回旋的警示燈一次又一次照亮了我呼出的白色氣息。


    亞希走了。她走了


    。


    然而,此時的我卻隻能蹲在坡道口一根被砍斷的樹幹旁,無線電惱人的通話聲在耳畔響起,接著休旅車便出發了。我的眼睛追逐著車尾燈,望著它在蜿蜒的阡陌中左右搖晃著逐漸遠去。留下的員警們也一個接一個地坐上了汽車……


    我不能一直待在這裏,該回去了。但即使心裏這麽想,身體卻僵硬得連站都站不起來。


    這時候,耳邊傳來了鳥類拍打翅膀的聲音。


    我在拂過後頸的一抹惡寒中猛然回頭,看到黑夜裏浮現一張白皙的臉龐和兩道黃光,花了一段時間才辨認出這身影是位黑衣的黑發少女,而她肩上停著眼睛散發著黃色光芒,看了讓人覺得非常不舒服的烏鴉。


    是伊妲卡!我舉起顫抖的雙手捂住嘴。


    不是藤咲,是伊妲卡……


    她正站在十公尺外的交岔路口。她似乎有瞟了我一眼,但隨後就朝著警車方向走去。但她肩上那隻烏鴉則始終將那對散發黃色光芒的眼睛緊扣在我身上,然後——嘎~~地叫了一聲。


    我猛然從地上站起來,即使雙腳一時之間還站不穩,卻仍朝向那身黑色長袍的背影追過去。


    「等、等一下!」


    黑衣女孩停下腳步,甩動了一頭黑色長發轉過頭。


    「你不要靠過來,朽葉嶺真畫。你的眼睛太汙穢,不要用你的眼睛看我。」


    「什麽……」我愣了一下,「……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藤咲怎麽了!……這句話我沒問出口。


    「你怎麽知道我不是?」伊妲卡用冰冷的聲音問:「你知道我不是藤咲?你那雙眼睛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可以看透這種事情?」


    我吞了口口水向後退了一步。


    「我沒從報告書上看到你這種特質,朽葉嶺真畫,你不是應該隻是個從狩井家過繼的贅婿嗎?」


    ……報告書?這是什麽東西?這人到底是什麽來曆?藤咲說她在調查殺人案,結果查到我們家裏來了嗎?我們家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些案件跟亞希被殺有什麽關連性嗎?


    一股衝動驅策著我,讓我差點就要衝上去掐著她的頸子,把所有累積在我腦海的疑問全部宣泄出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亞希非死不可!


    然而,我卻發不出聲音。在烏鴉緊盯著我的目光下,我連扭動身體都不能如願……


    就在這時,我的眼角餘光飄過了幾縷白發。


    「我不知道你是誰,不過……」


    隨後,我的喉嚨裏發出了不是我的聲音。


    一股惡寒襲上我的身軀。


    在此之前,《》從沒對其他人開口說過話。


    「……不過你們的調查部門實在也不怎麽樣嘛。要是把目光全都集中在朽葉嶺家的女人身上,可是會栽筋鬥的喔!……你叫伊妲卡是吧?你看了這個小鬼還不明白嗎?」


    伊妲卡白皙的臉龐沉入了夜晚的陰影,隻有一對眼神依舊銳利。


    「……你也是goos嗎?」


    一股寒意隨著我的背脊下竄……伊妲卡看得見《》嗎?這怎麽可能?這不是真的,他——這個白發男子是我腦中創造出來的幻象呀?


    「你們是這麽稱呼自己的呀?別露出那種表情嘛,我可是第一次跟自己的同類說話,可興奮的呢!」


    我勒緊了自己的頸部肌肉,想要藉此斬斷這個莫名其妙的對話,但不知道是受製於伊妲卡的眼神,還是《》鮮少出現的亢奮情緒,我始終無法如願。


    「……這樣啊。」


    伊妲卡忽然別開了視線呼吸,同時,我身上的束縛也稍微得到舒緩。


    「狩井家已經不知道混入了多少代朽葉嶺家女人的血脈,會出現像你這樣的家夥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也許是吧,不過——」


    「喂!」


    忽然間,伊妲卡身後傳來一名男子的呼喚,讓我冷不防抽了一下氣。


    白發男子的氣息消失了。


    「你是藤哄小姐嗎?你不要擅自跑到這裏來啦!我們不是要你等我們的報告嗎?」


    一個身型矮胖的男子邊說邊走向我們。他是之前在客廳陪著我父親和母親大人會麵的男子,即伊伊田市警署的署長。此時他已經脫下工作服,換回西裝,身後還跟著兩名製服警察。


    伊妲卡看著他,「我是依據千代一的指示行動的,不接受伊伊田市警署的指揮。」


    「你說什麽?」署長像是橘子皮般滿臉痘疤的臉氣得扭曲,「警察廳的人為什麽可以隨便跑到案發現場來攪和?拜托你們不要這麽亂來好嗎!」


    我在腦中一片混亂的情況下聽著這兩人的對話……伊妲卡是警察部門的人嗎?


    那藤咲說的話——全都是真的囉?


    伊妲卡不理會憤怒的署長,逕自穿過他身邊朝幾輛汽車並排的方向走去。其中最裏側一輛銀色流線型的外國車,一看就知道不是警用車。她拉開駕駛座的門,忽然回頭看了我一下。


    我跑到可以看清楚她臉龐的距離停下來。


    她眼中已經沒有之前銳利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淚痕。


    望著她,我內心忽然湧出無法化作言語的思緒,仿佛就要漲破胸口。


    原來藤咲說的都是真的。


    就連她身體裏住著伊妲卡的事也是。


    因為現在走進車內的就是藤咲。我知道是她。


    然而,藤哄一語不發地坐進了車內。關門前,烏鴉拍著翅膀發出不祥的振翅聲飛向夜空。緊接著,那輛銀色轎車在無聲中駛動車輪,轉眼間已經消失無蹤。


    一陣刺骨的寒意襲來。然而,我卻仍站在田邊的小路上探尋著黑暗中消失的藤咲身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死圖眼的伊妲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杉井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杉井光並收藏死圖眼的伊妲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