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度穿上製服,已經是三天後的事了。


    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之後,我穿上襪子。抬頭看看天花板,莫名開始細數著神話圖騰中的神靈麵孔,卻在數到一半之後放棄。我歎了一口氣,轉頭望向攤在地上的墊被。


    現在已經沒有人會坐到我身上叫我起床了。但我卻也不再賴床,這樣的自己讓我覺得非常不快。


    「——哥哥,我幫你端早餐過來了。」


    門外傳來一聲呼喚。是美登裏。我愣了一下,「咦?啊、等、等一下。」應了一聲之後,我趕緊將棉被折起來堆到一邊,然後把門打開。


    美登裏穿著一身芥黃色的小袖和服,腰上係了一條靛色腰帶,手上端著餐盤站在走廊上。


    「……你沒事了嗎?怎麽還起來做飯?」


    美登裏的臉色還是不太好。在那個宛如惡夢般的夜晚過後,美登裏就一直昏睡到現在。


    「嗯,我……我也不能一直躺在床上嘛。下廚做菜可以幫我轉移一些注意力。」


    美登裏勉強擠出笑容,我覺得難以承受,接過餐盤就把頭低下來了。也許就如她所說的,她想藉由下廚做菜轉移自己的注意,今天的早餐菜色非常豐富。


    「要一起吃嗎?」我問。


    「咦?」


    「沒有啦,那個,因為我也沒什麽食欲。再說,你也一直沒有吃東西吧?」


    我想,不管談論什麽都好,我應該要找美登裏說說話才對。聽到我的邀請,美登裏猶豫了一會兒之後僵硬地點點頭,接著走進了我的寢室。


    然而,我和她隔著餐盤對坐,卻沒有人開口說話,也沒有人動筷子。湯碗裏的湯也漸漸涼了。


    「……美登裏。」


    「嗯?」


    「啊~~」我用筷子挾了一口煎蛋提到她麵前。


    「咦?咦?」美登裏猛然後仰,顯露出一臉怯懦的模樣,「不、不要啦,這樣很不好意思耶。」


    「嗚……對不起啦,我開個玩笑而已。」


    她的反應讓我也覺得羞愧,回過頭來將煎蛋放入自己的口中。我到底在做什麽呀我……


    「……哥哥,你那種偶爾想要融入大家卻開了無聊玩笑的毛病最好要改一改啦。」


    「……不好意思喔。」


    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我垂著頭表現得一臉失落的模樣可笑,那張臉終於展露了微微笑靨。


    「不過哥哥,還是謝謝你。」


    「謝什麽?」


    「沒有啦,因為哥哥一直都很關心我嘛。」


    我沒有回話,從餐盤上將盛著黑芝麻青蔥的碗端到自己麵前……為誰擔心,這種事誰都做得到。但其他的事我卻做不來。就這點而言,我也跟芙登裏一樣。


    因為裝作為誰擔心的時候,其實也是轉移了自己的注意力。就隻是這麽回事而已。


    「……亞希一定也很喜歡哥哥的這個部分。」


    我握著筷子的手停了下來,但沒辦法抬頭看美登裏的臉……喜歡我的這個部分?喜歡我藉著為誰擔心而轉移自己注意力的部分?要是……要是亞希是在這種情況下死掉的——


    算了,不要去想了。


    「我也……對哥哥……」


    「……咦?」


    我抬起頭。


    「沒、沒有啦,那個……」美登裏一邊說一邊猛揮著手,「就是……我是說……我也、我也不能這樣一直躺在床上嘛……」


    「嗯,可是……」


    我放下筷子,用膝蓋撐起身體,伸手貼到美登裏的額頭上。手掌下方,美登裏的臉一整個紅了起來。


    「哥、哥哥?」


    「你看你還在發燒呢,還是不要太勉強自己比較好。這些東西我會收拾,你回去躺一躺吧。」


    美登裏帶著一張冒著熱氣的紅潤臉龐點了點頭。


    我把餐盤拿到廚房清洗。從亞希被殺害那天開始,母親大人就變得愈來愈神經質,連傭人都不許進入家裏。


    事發當時已經是深夜了,不可能有傭人出現在家裏的。但即便如此,母親大人還是避諱任何閑雜人等的出入。回想起那一夜母親臉上的表情,那不是什麽不安或憂慮的神情,反而像是對汙物弄髒家裏感到惡心和厭惡……一想到這裏,我就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事情照這樣發展下去,不用多久朽葉嶺家就會像鬧鬼的凶宅一樣冷清吧。


    要是我真的成為朽葉嶺家繼承人的夫婿,我想提議搬出這裏,搬到一個普通的獨棟住宅居住吧。畢竟這個宅邸在我的記憶裏留下了令人難過的回憶。然而,母親大人不可能允許搬家這種荒謬的事情吧。


    我套上運動外套,接著披上一件毛料大衣﹒往母親大人的房間走去。


    「母親大人,我去上學了。」


    我從門外告知母親自己要出門了。從不幸發生的那天起,母親就以身體不適為由一直待在房裏休息,都沒有和我們碰麵。


    「真畫,你進來吧。讓我看看你的臉。」


    「咦?」


    房裏傳來的聲音讓我一時之間有些困惑。因為過去母親大人從來沒允許我進入她的寢室。


    我怯懦地把門拉開,看見豔紅色的小袖和服披掛在鳥居形狀的古式衣架上。這是母親平時穿在身上的和服,現在看到它,卻覺得這衣服的紅色就像鮮血一樣濃豔,讓我忽然覺得一陣不寒而栗。


    房間裏有一處用屏風隔開了的空間,隆起的平台上鋪了榻榻米。母親大人從屏風後麵的榻榻米上起身,穿著睡衣,頭發披在肩上地走了出來。她的臉色慘白,隻有一對紅唇顏色顯得非常鮮豔。她直視著我微微笑著,笑容有如寒冬中綻開的櫻花——詭譎,卻又惹人憐愛。


    母親大人繞過屏風緩緩地向我靠近,「身體好點了嗎?」她一麵詢問,一麵伸出纖細的手觸碰我的頸子,突如其來的冰冷觸感使我忍不住縮起肩膀。


    「嗯、是……好多了。母親大人,您呢?」


    「嗯,我也沒事了。不過我本來就有點貧血,稍微起身就必須再躺回棉被裏休息。」


    母親大人將臉湊過來,幾乎要貼到我的臉上。說話的同時,她呼出的氣息也掠過了我的頸子。此時我覺得那雙冰冷的手心仿佛正探索我身上的每一個部位,但我卻無法動彈。


    「包含亞希的事情在內,真是讓真畫也飽受折磨了……」


    ——母親大人,您呢?您怎麽想?


    亞希的死,您不覺得難過嗎……


    我有股衝動想將這句話脫口而出,因為當時母親大人的模樣實在讓我覺得——


    「亞希她呀……」母親微微低下頭,喃喃地說:「亞希是個好女兒。她既活潑又開朗。雖然朽木嶺家的繼承權是由神明決定的,但我會覺得,要選的話應該是她會被選上才對。如果是她的話,我可以安心把我的一切都交給她。」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回話。這是我第一次從母親大人口中聽見她對孩子的看法。雖然她這個孩子現在已經不在了。


    「但是你不要覺得泄氣。」


    母親的手沿著我的頸子向上貼到我的臉頰,同時抬起那雙濕潤的眼眸和我四目相望。這一刻令我屏息,幾乎無法呼吸。


    「我還有美登裏、奈緒和千紗都,我可以耐過這樣的痛苦,而你也要。」


    母親漾開的微笑讓我背脊僵直。這應該隻是一句空泛的安慰,但隨著她的指尖輕輕滑過我的臉頰、下巴,我卻覺得這樣的聲音令我害怕。


    ……為什麽?為什麽我會抖成這樣?


    「出門的時候小心。不要從大門出入,要從東側的後門出去,繞過北邊的院子,從西門出入。」


    母親輕聲呢喃著,我僵


    硬的身軀終於得到解脫。在令人難以忍受的寒意中,我離開了母親大人的寢室。


    穿過蜿蜒的長廊,我從屋子東側的後門出去,沿著院子外側的圍牆,特地繞過屋子的北邊移動。朽葉嶺家對於『方位』的吉凶非常計較,重視的程度幾乎讓人覺得厭煩。而母親大人之所以會這麽叮囑,大概是因為南側的正門是亞希被殺的地方,現在應該還留有當時的血跡;就算清理掉了,正門大概還是會有好一陣子不能通行吧。


    此時奈緒和千紗都正在北邊的院子裏曬衣服。


    「啊,真畫,你已經可以去學校啦?」奈緒一邊張開床單,一邊對著我問。


    「嗯。話說,怎麽是你在洗衣服呀?」


    「啊!你看不起我對吧!不過是洗個衣服,我當然可以做得到呀!」


    「幫傭不能來了,這些事情當然得要我們自己來做了。」千紗都坐在水龍頭邊,手裏拿著洗衣板說。朽葉嶺家的和服很多,因此衣服全部都得手洗。


    「哥哥,你今後有要洗的衣服就拿過來我這邊,不可以積太多喔。」她說。


    「咦……」


    ……這怎麽行?之前都是傭人在幫我們家洗衣服,所以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但現在要是我連內衣褲都交給千紗都手洗,一想到就覺得心裏非常複雜。


    「母親大人不讓我們去學校,所以我們要是不做些什麽,就會覺得很悶。」奈緒一邊一條條地晾著毛巾,一邊說。


    「咦?那個是……」


    我看到腳邊一桶已經洗好的衣物,有製服襯衫、短褲,還有胸罩。


    「……是亞希的。」


    「哇!千紗都!不得了了!真畫看到洗好的內衣就知道那是亞希的了!」


    「咦?不是啦!那個——」


    奈緒的語氣中帶著開玩笑的意思,但——「哥哥是變態!」千紗都卻認真地抬起視線,翻著白眼生氣地瞪我。然而,我光看內衣就知道那是誰的,這點也是事實,讓我完全沒辦法反駁。


    「沒辦法嘛,這些衣服放著也不是。」奈緒說:「反正我們大家的三圍也都一樣,所以我們就拿過來穿了。」


    ……這樣亞希也會覺得高興吧——奈緒小小聲地補上了這麽一句話。千紗都聽完低下頭,將目光移回洗衣板上。而我也沒辦法把話題接下去說了。


    我繼續往西門走,這時卻傳來了千紗都的聲音——


    「哥哥,你為什麽要去學校……」


    我回過頭,看到千紗都洗衣服洗到一半的手,此時停下來沒有動作。她抬起頭來,露出仿佛要哭出來似的表情凝視著我。她的反應讓一旁的奈緒也覺得有些驚訝。


    「什麽為什麽……」


    千紗都低下頭,「……不去也沒關係吧。」


    「咦?」


    「沒有啦。你要去就快點去啦,笨蛋哥哥。」


    千紗都充滿負麵情緒的抱怨像是一股壓力一樣將我推出了西門。


    問我為什麽要去學校?大概是因為我想告訴自己我沒事吧。總覺得,要是不佯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我也許就會在這片沉重的空氣中窒息了吧。


    從朽葉嶺家宅邸直通往山下的坡道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打上一根大約相當於腰際高度的木樁,樁頭纏著一條黑布,用舊釘子釘了四個角,表示現在朽葉嶺家正在服喪。我一邊數著路旁的木樁,一邊快步走下山坡。


    「唉呀呀,是真畫呀,剛好。」


    就在我正要走出山麓的時候,身後一個人叫住了我。我回過頭,看到夏生邋遢地穿著襯衫,外麵披著一件白袍。


    「早……你說剛好是指……」


    「我送你去上學吧。早苗夫人不是連司機都不讓你們叫了嗎?」


    這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們走出坡道,坐進了夏生的車子。周圍的田園裏看不見有人活動。這裏的農人恐怕是因為朽葉嶺家正在服喪而避諱著吧。留下還沒來得及出貨的捆裝稻草還吊在田裏,隨著風搖曳著。


    「千紗都還好嗎?」


    車子駛出去的同時,夏生對著我問。


    「咦?嗯……千紗都?你不是該問美登裏的狀況嗎?」


    「啊、喔,沒有啦……因為我聽說第一個撞見的人是千紗都嘛。」


    ——第一個撞見……被殺的亞希?


    「是……是這樣啊。」


    「你沒有聽說嗎?」


    別說是案發經過了,朽葉嶺家一直到今天早上甚至連人與人之間的對話都沒幾句。


    「夏生是從警察口中聽到的嗎?」


    「算是吧。」


    夏生猶豫了一會兒之後才回答。


    「……那天晚上,亞希好像人在廚房,跟美登裏和千紗都一起泡香母酢茶。然後因為你一直沒回家,所以亞希端了茶要拿到狩井家來。後來千紗都回到自己房間,美登裏則跟早苗夫人一起準備焚香。那時候,美登裏忽然聽見早苗夫人說玄關那邊有奇怪的味道……」


    我聽了忍不住打了寒顫。沒想到母親大人那異於常人的嗅覺,竟能從那間廣闊宅邸的一端,嗅到另一端飄出來的血腥味。


    ……要是……要是我早點回家的話……


    雖然我知道這麽想一點意義也沒有,但我卻無法將這想法從腦中消去。


    「結果美登裏因為害怕而想找千紗都一起去,去了千紗都房間卻找不到人。那聲哀嚎就是在這時傳出來的。那是因為千紗都也察覺到那股味道,先一步往玄關去了。所以我們聽到的哀嚎聲是千紗都發出來的。亞希根本連聲音也……」


    夏生話說到這裏唐突地打住,接著轉而帶著玩笑般的語氣說:


    「明明是警方要我協助調查,結果從頭到尾都是對方在講話,那種感覺真是有夠不舒服的。」


    「這件事……跟之前的殺人案,有關聯嗎?」


    我將忽然浮現在腦海的疑問脫口說出。而我指的就是最近發生在伊伊田市,專門鎖定女高中生犯案的殘虐殺人事件。那天——距離亞希被殺還有好一段時日之前,我在朽葉嶺家宅邸的西門遇見了伊妲卡這個奇異的女孩。


    不知道是不是從那時開始,這些殺人案就悄悄地圍繞在我四周……


    在我沉思的這段時間,夏生仿佛配合我般也沒有開口說話。我們的座車又穿過了幾個紅綠燈,在看得到河川的地方夏生才終於又開口:


    「真畫,你今天下午放學後有空嗎?雖然有點麻煩,不過你能不能來我的研究室一趟?」


    忽然聽到他這麽說,讓我覺得有點吃驚。


    「好是好……不過什麽事情不能在狩井家說嗎?」


    其實夏生常去的研究室也是屬於朽葉嶺家出資的大學所有,從我們學校走路就可以到了。


    「嗯,那些話我不想讓狩井家的老頭子們聽到。為了保險起見才叫你到研究室來。不然他們肯定會說這件事現在告訴你還太早了。」


    「……是什麽事呀?」


    聽到我的詢問,夏生旋即又陷入沉默。我望著他的側臉,內心忽然湧出一陣騷亂的預感。


    我們的對話就到此為止,而車子也駛進了我們學校的校門邊。在我開門下車時,夏生才又開口:


    「你應該不記得登喜雄先生的事了吧?你不可能記得才對。」


    我正要關門,聽到他這麽問,讓我的手維持著扶在門上的姿勢回過頭來看他。他放鬆身體靠在駕駛座上,兩眼直視著方向盤中央。


    朽葉嶺登喜雄,他是母親大人的夫婿,也是千紗都等人的父親。


    「嗯,我聽說他在我出生不久之後就過世了。」


    「我也不記得。」


    我歪著頭……夏生比我大


    了九歲呀。


    「你沒跟他見過麵嗎?我聽說他很少從朽葉嶺家的宅邸出來還是怎樣的。」


    「我也是這麽聽說的。不過其實不然。在狩井家的診所有留下他的紀錄。登喜雄早在我懂事以前,就是跟早苗夫人結婚後不久,就已經過世了。大概是整個家族集合起來要隱瞞他早逝的事實吧。」


    我定睛直視著夏生僵硬的臉龐。


    身後傳來學校的鍾聲。是預備鈴聲。但我卻沒辦法扭轉身體開始移動。


    「這樣太奇怪了吧?」


    在夏生懂事之前……那就是距離我和幾個妹妹們出生前好一段時間的事了。照這個說法,他就不可能是千紗都她們的爸爸了。而狩井家想隱匿的就是這件事嗎?


    「可不是嗎,所以我不是早跟你說過了,朽葉嶺家根本不需要贅婿。」


    「……你在說什麽?」


    「我要詳細跟你說明這件事,所以請你放學後來我的研究室一趟。一定要來。我在研究室再跟你說。」


    這時候,夏生才又把目光移回我身上。那對日光看來宛若一把銼刀般棱棱角角,參雜了許多複雜的念頭,讓我帶著一種近似畏懼的心情從他的車旁離開。


    車門關上後,夏生的車留下引擎運轉的聲音和車後的廢氣駛離了我們學校。


    我呆然站在學校後門前,直到耳邊傳來正式的上課鈴聲。


    *


    三天沒來學校了,學校裏的教師們像是在為幾近腐朽的枝幹卷上稻草一般幫我處理各種事務;我們班導完全不跟我計較我遲到的事,還有老師特地為我整理了前兩天的講義。甚至連校長還特地跑來我們班看我。最讓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學校裏沒有一個人提起亞希還有朽葉嶺家的事,全都拚了命地佯裝成沒事般地跟我瞎扯些有的沒的。


    倒是班上同學會離我一段距離地談論著那些教師們避諱的話題,讓我覺得安心許多。


    我在上課中不時望向窗外,意圖尋找那身熟悉的黑影。


    雖然藤咲已經在最後留給我的信上寫到,她覺得不要再跟我碰麵比較好。然而,我在那個宛如惡夢般的夜裏卻再度和她相遇——不隻是伊妲卡,還有藤咲。


    但我是不是真的已經無法再見到藤咲了呢,


    這天午休,我不但沒有跑到屋頂上去,也沒有跑去體育器材室後麵。這樣的我連自己都覺得驚訝。平時我在學校始終都想找到自己一個人的空間,但今天我卻一點也沒有想要從椅子上起身的意思。


    畢竟藤咲不在,去了器材室後麵也沒有意義呀。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非常確信,要是我去了隻有我一個人的地方,《》肯定會跑出來的。


    『——我出現的時候,就是你心裏正處於疑惑的時候。一直都是如此呀。你心裏的疑惑就是打開門的鑰匙。』


    那時候《》這麽說過。但我現在非常不想讓自己的嘴巴說出不經由我意誌思考過的話。因此,這天我就留在這間喧噪的教室,一個人用手撐著下巴,思索著夏生說過的話。


    ……朽葉嶺登喜雄早在千紗都等四姐妹出生前就已經過世了。如果夏生說的是真的,那麽千紗都她們的父親到底是誰?是母親大人有什麽不可告人的情事嗎?所以狩井家的人才拚了命地想要隱瞞這個事實?


    但我卻覺得這件事情似乎不像這種隨處可見的八卦消息般單純。


    ……還有,夏生那張思緒糾結的臉龐。


    這件事,肯定是更加的——


    結果我在第五堂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就早退了。一方麵我的情緒變得非常低落,一方麵也很在意夏生說要跟我說的事。負責上那堂課的數學老師聽了露出一臉卑屈的笑容,一副自以為了解般地說:『這也沒辦法嘛,你要好好保重身體喔。』


    我出了學校,走在順著學校旁這條肮髒河道延伸出去的田間小徑,一邊打電話給夏生。


    『喂?是真畫呀?怎麽了?』


    「嗯,是我,我從學校早退了,我現在就過去找你。」


    『你要好好上課呀。你要是蹺太多課,校方會跟早苗夫人聯絡的。到時候你可別為了脫罪而跟早苗夫人說你跑到我的研究室了。我也不想讓早苗夫人知道我跟你說這件事。』


    「……這是連母親大人也不能知道的事嗎?」


    夏生聽了沉默了一會兒。


    『……其實我最不想讓早苗夫人知道我告訴你這件事。』


    聽到這句話,我的頸子忽然在一股寒意中抽了一下。難道夏生其實對母親大人存著什麽懷疑的心理嗎?而他的懷疑會不會跟我今天早上從母親身上感受到的那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感受一樣呢……


    「為什麽?」


    『這件事我會在待會兒碰麵之後依序跟你解釋——喂,我說你現在真的已經朝我的研究室來了嗎?』


    「嗯,再過十五分鍾左右就會到了。」


    我在不知不覺間加快了腳步。因為夏生說得不清不楚,讓我覺得非常不安。


    『你這樣不是下午的課全蹺掉了?這樣你的出席日數夠嗎?』


    「反正就算我接下來整整休學一年,校方還是會讓我畢業的。」


    『拜托你不要這麽消極好嗎?我之前不是也跟你說過了,我希望你離開這個還停留在明治時代的小鎮,另外找一個地方生活呀!』


    「你不要說這種強人所難的話。這樣我們家要怎麽辦?」


    『這種事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吧?』


    就在我要出言駁斥的同時,我這才發現——對呀,這個家的事其實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我不能丟下千紗都、奈緒、還有美登裏一個人逃走。所以其實我之所以會被綁住,大概不是因為什麽陳舊的規矩,而是這些羈絆吧。


    「夏生,既然你這麽說,那你為什麽不自己一個人逃走呢?」


    『因為我在我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這些事,所以我已經沒辦法逃離這一切了。可是你不一樣,我待會兒就把整件事情全部告訴——』


    就在這時候,夏生的聲音忽然從電話中消失了。不是他猶豫著不想說,而是聲音忽然斷掉了。我愣了一下,將手機拿到麵前看了看後再貼回耳際。電話沒斷,此時手機仍維持著通話狀態。


    「……夏生,你怎麽了?」


    夏生沒有回話。而我緊接著從聽筒中聽見什麽東西跌落到地板的聲音,然後是微微的痛苦呻吟。


    ——痛苦呻吟?


    「夏生?夏生!夏生——」


    我一邊大聲呼喊,一邊下意識地加快腳步——砰、砰、砰……此時我已經無法分辨這陣低沉的聲音究竟是從聽筒中傳來的,還是我體內傳來的心跳聲了。


    ——這是怎麽回事?不會吧?這怎麽會……


    「夏生!夏生!你說話呀!夏生——」


    我聽見某種東西扭動的聲音,同時電話被切斷了。我回撥了好幾次,卻怎麽也撥不通。我趕緊將手機塞進口袋,快步飛奔了出去。心裏湧現一股充滿了尖銳觸感的黏液不斷地流往喉嚨深處那般令人作嘔的不祥預感。心髒狂跳的聲音幾乎要衝破我的耳膜直奔出去。


    *


    研究室沉浸在一片血海中。


    就在我開門的這一刻,為我領路的年輕女校務人員看了咽喉哽了一下發出一聲怪聲,同時一步步向後退到走廊牆上,接著兩腿癱軟地滑坐到了地上。


    狹小的房間內被辦公桌還有書架給塞滿了。一個身影趴在右側的辦公桌上,染滿了鮮血。這人身上的白袍、桌子、散落一地的醫學書籍全都浸在暗紅色的血水中。我叫不出聲。


    ……這人真的是夏生嗎?


    ……為什麽


    ……為什麽他會變成這樣?


    思緒在我狹小的頭蓋骨內不斷地來回奔竄。兩隻腳逕自開始活動了起來,一踏進研究室,啪嚓一聲,鞋底便傳來了踩進血泊中的觸感。


    那張趴在桌子上的側臉確實是夏生。不知道他是不是吐了相當多的血,他的嘴巴還有桌麵也全都被血染成紅色,圓睜的雙眼對我沒有任何反應。


    我覺得全身的力氣忽然被抽幹,意識開始變得朦朧。我回過頭,看到那名臉色鐵青的女校務人員正畏畏縮縮地朝著屋內觀望。


    我用冷淡得連自己都覺得不舒服的聲音對她說:


    「請你……幫我叫救護車,還有……通知警察。」


    「好……咿咿——」


    她揚起一聲異樣的聲音,接著逃命似地往走廊的另一頭跑了出去。我回過頭,望著夏生穿著白袍鮮血淋漓的背影。


    「……夏生?為什麽?這不是真的……」


    聲音下意識地從我口中溜了出去。要不是我的唇齒發出顫抖,我恐怕會一直持續著喃喃自語。


    一股寒意襲上心頭。這棟大樓其實有開暖氣,甚至烘得房間裏的血腥味四處蒸暈開來,濃得令人窒息。但我卻仍無法壓抑身上的顫抖。


    ……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強忍著想吐的惡心感,拖著染了鮮血的鞋底向後要離開房間,卻在此時忽然感覺到一束頭發晃過臉頰的觸感。


    這抹異樣的觸感讓我整個人狠狠抽了一下,兩腳僵直地站在原地。


    「你還不能走。這裏還有事情要你來做。」《》說。


    這名白發男子從我身邊離開,走到了一動也不動的夏生身邊。


    我感覺到自己的內髒此時正翻攪著……是怎樣?為什麽……為什麽你會在這時候跑出來?


    「有事情……要我來做?」


    在我好不容易擠出這聲疑問的同時,我的視線角落已經開始爬滿了像是蟲類蠕動般的景象。這代表我的意識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但《》卻隻是冷冷地回應:「對,我沒有辦法做,所以你得用你的手跟眼睛仔細確認不可。」


    「……確認什麽?」


    《》默默地將視線移到夏生的背上。而他所釋放出來的壓力已經強烈到我無法抵抗,我像是在血海中遊泳一般,一步步走到夏生身邊。此時就連腳邊散落的書堆崩塌,全都落入了血泊中也沒辦法牽動我的注意力。嗆鼻的血腥味搔弄著我的嗅覺,讓我皺起眉頭屏住呼吸,同時伸手觸摸夏生的肩膀。


    沒有生命的軀體遠比想像中來得沉重。我光是要撐起他的上半身,手肘就已經隱隱作痛。


    血水濡濕了夏生的胸部,讓我隻憑觸摸根本分不出哪邊是衣服,哪邊是肉。但其中有一塊黑色的大洞,用肉眼就可以清楚辨識出來。


    「你知道了吧?」


    《》在我的耳邊呢喃。我緊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這個傷口瞬間奪走了夏生的性命,跟亞希腹部的傷勢一樣。


    「對,就現階段而言,隻要知道這點就好。所以接下來看你是要暈厥、嘔吐,還是要哭喊尖叫都隨便你了。」


    「你開什麽玩笑!」


    我緊咬著牙關,將手從夏生肩膀上抽了回來。啪噠一聲黏稠的聲響中同時包含了夏生的身體再次倒回辦公桌上的聲音,還有我的膝蓋跪倒在地上的聲音。我一邊感受著白發男子消失,一邊勉強維係著自己即將散失的意識。我倒在淌滿鮮血的地板上,用指尖掐住自己的大腿,不讓自己暈厥過去。終於,耳邊傳來了警車的警笛聲。


    *


    當我清醒過來,周圍正處在一片黑暗,一股嗆得教人隨時都會咳出聲來的香木氣味。我仰躺著一段時間不動,眼睛就逐漸習慣了。昏暗的天花板上朦朧地浮現出了紅色、青色描繪出來擁有蛇臉、獅子臉、和馬臉等等異樣長相的神靈。


    ……這是我的房間。但我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呢?


    記憶像是宣紙上的油墨渲染一般逐漸變得清晰……夏生的研究室、整片的血水、貫穿了胸口的大洞,我像是彈簧一樣猛然坐起了上半身,棉被從我的肩上滑落。


    「哥哥?」


    我聽到一聲呼喚,回過頭看到有人坐在我的枕邊。是美登裏、奈緒,還有千紗都,她們圍繞著一個大大的香爐坐著,全都披著一件露出肩部以下手臂部分的白色披肩,手持著香木片一片片扔進香爐之中。


    「你現在起身沒關係嗎?」美登裏問。


    「啊……嗯。」


    我確認了自己的身體,發現身上已經換了睡衣。


    ……對呀,我原本穿的衣服已經染滿了血跡——夏生的……血。


    「……警方說想要訊問哥哥對於這起事件的描述。」美登裏小小聲說:「不過母親大人說,今晚要你別離開家。」


    警察來過了。那……這、這一切果然不是我在作夢了。


    我想起了夏生那雙無神的眼睛。片刻之中沒有人開口,隻有香木片在火中烘得劈哩啪啦地輕輕響著。


    「真畫,你沒有……被犯人,看到你吧?」


    奈緒吞吞吐吐地問。而我則茫然地點了點頭。一旁的千紗都緊握著手中的香木片低著頭,雙手不斷地發出顫抖。


    「人、人家看到哥哥渾身是血地被抬回來,還、還以為你……」


    千紗都話說到一半沒辦法接下去,於是將頭靠到了奈緒的手臂上。而奈緒則伸手將她的頭拉過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拜托,我已經受夠了。為什麽就連夏生也……」奈緒帶著嘶啞的聲音說。


    關於這個問題,我也想找人問個清楚,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到底是誰殺了夏生——還有亞希?


    《》似乎確信這兩起殺人案都是同一個人所為。而我也一樣。畢竟用這種方式殺人的大概不會有第二個。


    這人是對朽葉嶺家還有狩井家有什麽難以抹除的怨懟嗎?果真如此,那麽接下來——


    這樣的想法一讓我的手不自覺地發出顫抖。但驅使我的身體出現這個反應的並非恐懼,而是一種更為深沉,更為黑暗的情緒。


    我絕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這家夥竟然殺了亞希還有夏生……


    *


    隔天我沒有去學校。警方特地派人前來訊問我當時的情況。雖然母親大人想把他們趕回去,但我向母親大人請求,因為我有話想跟警方說。


    「為什麽?這些無禮之人在家裏正在服喪的時候硬要闖進來,你有什麽話好對他們說的?」母親大人趴倒在書房的桌子上,帶著一臉疲憊不堪的表情說。


    「……可是我想盡可能地提供協助,畢竟第一個發現夏生被殺的人就是我……」


    「你昨天是為了什麽事情而去了夏生的研究室嗎?我聽說你還從學校早退了。」


    「咦?那、那個,那是因為……」


    此時母親大人看著我的眼神就好比尖銳的刀刃抵著我的咽喉一般。


    「是夏生……他說關於未來,如果我有什麽想法,都可以找他商量。而且在外麵說話會比較放得開。」


    我沒有說謊。但我也沒忘記夏生說話時,臉上那張對於朽葉嶺家還有狩井家感到抱歉的表情。他不想讓這件事被母親大人知道。


    母親人人聽了露出了憂鬱的神情呼了一口氣。


    「他——夏生這個人有一個部分實在太過狹隘了。我想他大概不適合統領整個狩井家吧。」


    這句話讓我聽了忽然一陣不寒而栗。仿佛夏生的死是沒有辦法的事,而且死得正好……


    「母親大人——」


    我在


    呼出聲音的同時噤口,我不知道我這麽呼喚到底是想問母親大人什麽。而母親大人抬起眼睛瞄了陷入沉默的我一眼,說:


    「我知道了。雖然我不覺得警方在這個案件上能有什麽作為,不過我們確實也不能就這麽放著犯人不管——去把署長叫進屋裏來吧,畢竟真畫的身體還不太好。」


    在母親大人的囑咐之下,一個狩井家的人便拿著白色的工作服送到山下。幾十分鍾後,我在家裏的客廳和伊伊田市警署的署長碰麵。除了他之外,另外還有兩個上了年紀的男子,看來應該也是警署中的高官吧。不過就是找個目擊者訊問案發經過,卻是署長親自出麵,這已經夠讓人覺得不舒服了,但畢竟是支配著整個小鎮的家族有人被殺,讓開始心想警察真是沒什麽用,心裏忽然湧上一股煩躁的情緒。


    「非常抱歉,沒能阻止這件事,我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麵對到署長帶著沉痛的表情謝罪,我揮了揮手要他到此為止。


    「夠了,不說這個了。」


    「啊、是、是呀。」


    總算是要進入正題了。


    「那個,不好意思,我們查過夏生先生的手機通聯記錄,知道您在下午一點二十分有打過電話給他。」


    「嗯……那個,就在我跟他通電話的時候,他……」


    我沒把話接下去,隻是點了點頭。當時夏生痛苦的呻吟聲仍留在我的耳中。


    電話那頭,在他仍可以聽得見我的聲音的時候,他被殺了。


    「真畫大人,可以跟您詢問一下當時您跟夏生先生正在談論的對話內容嗎?——啊,沒有啦,我們是在想您跟夏生先生的對話內容會不會跟這起案件有關……」


    他的態度讓我不禁要想,這麽遷就於朽葉嶺家的辦案方式,真的能讓案情有什麽進展嗎?警方在辦案的時候,不就是因為不知道哪些事情會跟事件有所牽連,所以每件事情都應該問個清楚嗎?不過話說回來,就我的立場,我也不想將我跟夏生之間那段有些異樣的對話內容透露給其他人知道。


    「殺死夏生的凶嫌……跟殺死亞希的是同一個人嗎?」


    我唐突地丟出了這個問題,讓署長和一旁的兩名男子帶著困惑的表情彼此相互張望著。


    「這個……現在還不清楚。」


    「那之前發生的專門挑女高中生下手的殺人案……」


    「那些案件現在也在調查中,還沒辦法跟真畫大人您透露什麽內容。」


    「……這樣啊。」


    雖然我不覺得警方在這個案件上能有什麽作為——我忽然想起了母親剛才說過的話。那我……


    ——我怎麽樣?我握緊了拳頭,將方才浮現在腦中的想法捏碎。


    ……是啊,我一個人能做什麽?


    在這之後,心不在焉的我就連對方提問時我回了哪些話都不太記得了。因為我感覺到《》一直在我身邊蠢蠢欲動。


    我接到電話,說夏生的遺體在今天會完成驗屍工作,並且送回狩井家。我不太清楚法醫解剖驗屍到底是怎麽進行的,但這麽快就送回來肯定是非常稀有的案例吧?不管怎麽說,警方對於朽葉嶺家還有狩井家忍讓的作為,絕對會影響到調查的結果。


    不過我還是想去狩井家一趟看看情況,因而跟母親大人報告,但母親大人卻隻是冷冷地應了一聲:「在明天早上之前不準出門。」讓我驚訝不已。


    「為什麽?我要去為夏生守夜呀。」


    亞希是朽葉嶺家的人,因此她的秘密葬禮連我都沒辦法出席。不過夏生是狩井家的人,應該會舉行正式的喪禮才對。


    「今天有非常重要的卜筮工作,不會有時間為夏生守夜的。」


    「什麽……」


    我愣得說不出話來了……卜筮工作?這件事比起家裏有親人死去更來得重要嗎?


    「總之,你今天晚上不可以出門。」


    她邊說邊伸手捧起了我的臉龐,兩眼直視著我。這讓我完全無法回嘴。


    「真畫,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我們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趕快讓繼嗣會順利地完成。」


    聽完母親大人的話,我帶著心中難以言喻的不對勁感向母親大人告辭,離開書房。


    ……母親大人身體還是不太舒服嗎?她的身體本來就不好,今天看起來好像也非常虛弱。家裏四處飄著刺鼻的香煙。這是焚燒香木的煙,在母親大人之前生病時也有用過。


    母親大人身體不好,因此擔心朽葉嶺家的將來,在百般焦急之下才會一心想要早點把家業傳下去……若是從這個角度思考,也許就能解釋母親大人這陣子那些令人費解的態度了吧。


    *


    這天夜裏我怎麽也睡不著。隻要一閉上眼睛,眼瞼下的黑幕就會一點一點染紅,而且中央還會冒出一個黑色的圓圈,不斷地滲出液體,終至整塊肉被鑿開貫穿;洞中露出被脂肪潤了色的骨頭,然後我就從夢中驚醒。同樣的情況一再重複。


    他們都死在我的身邊,亞希是,夏生也是。他們都死在我聽得見聲音的地方。一想到這裏,我的胸口就隱隱作痛,連閉上眼睛都會覺得痛苦。


    在不知道第幾次清醒的時候,我聽見遠處傳來老舊木門被推開的聲音。


    ——開門聲?在這個時刻是誰要出門嗎?


    我原以為是我自己幻聽,因此發呆了一會兒,但終究還是睡不著。背部貼著地上的墊被,一直感覺到一股騷然不安的氣息,仿佛地板下方傳來了陣陣嘈雜的嗡嗡聲。


    我翻開了身上的被子,卻同時被四周的寒氣凍得無法動彈。


    我想起母親大人白天說過,狩井家要舉行非常重要的祭典……不過,怎麽會在這麽晚的深夜出門呢?


    「去看看不就好了。」


    我聽見自己口中傳出了非關意誌的聲音。


    黑暗中,我坐在自己的被子上,茫然地看著身邊的一幢白色人影。


    「你的母親大人不準你出門,所以你現在猶豫了嗎?你別笨了,如果真的覺得疑惑,那現在就出去看個清楚呀!」


    我沒有回話。確實,《》說的沒錯。我得用我自己的眼睛看個清楚。


    ——但我要違背母親大人的意思嗎……


    對我來說,母親大人的意思是絕對的。


    要我違背母親大人的囑咐,這是我過去從沒有思考過的。然而,此時的我心中忽然有某種東西開始崩塌了。第一個洞是夏生鑿開的,但他什麽話也沒說就這麽死了。


    現在的我,已經無法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假裝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了。


    我將睡衣的腰帶重新紮好,然後從床上站了起來。此時的我更確切地聽到了門外傳來地板發出的摩擦聲。


    我壓抑住了腳步聲靠近門邊,然後猛然拉開。這個動作讓走廊上的人身體狠狠抽了一下。但我所受到的驚嚇恐怕比起對方還來得大些。那頭黑發與白皙臉龐,乍看之下我還以為是母親大人……


    「……那、那個。」


    她的口中發出了怯懦的聲音。


    「……美登裏?」


    「哥哥,對、對不起……」


    站在我眼前的不是母親大人,而是穿著睡衣的美登裏。不知道她是不是跟我一樣睡不著,眼睛下緣微微透出了黑眼圈。


    「怎麽了嗎?」


    「啊、那個……好、好像有什麽……奇怪的聲音。」


    美登裏也聽見了。那真的不是我幻聽了。


    「而且,從剛剛開始,我就聞到了一點點不舒服的味道。」


    她用袖子遮住自己的鼻子嘟噥著。美登裏是幾個妹妹中跟母親最像的一個,嗅覺非常靈敏。


    「不舒服


    的味道?什麽味道?」


    「那、那個……跟、跟亞希……的時候一樣的……那種味道。」


    ——血腥味?不會吧?


    現在家裏到處都燃著香煙,就算有什麽細微的氣味變化我也分不出來。


    「我是因為聽到腳步聲而醒過來的。我想,那應該是母親大人的腳步聲。她好像出門了,然後、然後……人家覺得害怕就……」


    我吞了口口水,走出房門。遠方——屋子外頭,應該是山下傳來了嗡嗡嗡嗡的低沉聲音。聲音非常清楚。美登裏口中發出——咿的一聲,緊緊抱住了我的臂膀。


    「哥哥,那、那個聲音是……」


    「我去看看。」


    「咦?」


    「美登裏,你有辦法自己一個人回房間去嗎?」


    美登裏搖了搖頭。老實說,隻有我一個人去我也會害怕,所以我們一起沿著走廊往玄關方向走去。此時房裏一片漆黑,讓我們兩人的腳差點纏在一起摔倒在地上。


    「……之前我也……聽見過這樣的聲音,那時候我以為自己在作夢。」


    美登裏的聲音顫抖著。


    「什麽時候?」


    「我……我不記得了。我好像做過好幾次這樣的夢。不過今天……因為腳步聲就經過我的房門外……所以……」


    母親大人出去了。是去狩井家嗎?


    她所謂的卜筮工作,究竟是……


    走著走著,美登裏忽然停下腳步抓住了我的睡衣衣袖。


    「哥哥,正門是凶位,我們從其他的門——」


    「這種時候還管什麽凶位——」


    我這時候才發現——凶位……


    幾天前我們都還一直經由正門出入,但現在卻非得從東側的後門出去,然後再繞經西門,這麽一來就會經過美登裏的房門外……


    所以,今晚美登裏才會察覺到之前以為是夢的那些聲音,都不是自己在作夢。那麽,在此之前母親大人真的有好幾次在晚上出去過嗎?為了狩井家舉行的卜筮工作?


    我猛然打了一個寒顫……母親大人到底隱瞞了我們什麽?這天晚上不是不能出去嗎?那她又為什麽會在這麽深的夜裏……


    我們來到了玄關。


    「你要留在這裏等我嗎?」聽了我的詢問,美登裏搖搖頭。她抓住我臂膀的雙手扣得更緊了。我穿上拖鞋,然後打開了玄關門。


    穿著睡衣走出院子比起想像中來得冷,寒風陣陣從袖口跟衣領直灌進來,依稀能聽見風中夾帶著許多人的呢喃。我跟美登裏彼此依偎著穿過院子。亞希被殺的地方挖掉了一整塊土壤,再填了新土回去,因此顏色跟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樣,反而讓我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不由得繞過了這個變色的土塊。


    我們穿過正門旁邊的小門來到通往山下的坡道,眼前的景象讓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身旁的美登裏也發出了一小聲驚呼。


    坡道上,一群人穿著白衣列隊行進,在樹林間若隱若現,順著蜿蜒的山路往下移動。他們像是蟻群,口中交織著宛如咒文般的聲聲呢喃。


    狩井家的人……在這樣的深夜到底在……


    我們沒有看見他們走到山下,列隊的最後一個人彎進了坡道之後就沉人了夜色之中。低沉的聲聲呢喃也同時消失。但我和美登裏卻隻能倚在門柱上,互擁著彼此發抖的身體,不發一語地望著黑色山林久久不能自己。


    一會兒之後,有人爬上了坡道,我們卻依舊無法動彈。風吹著這人的一頭長發;一身寬袖盡管沉浸在夜色中,靠著微微的月光卻仍能辨認出鮮豔的紅色。


    這人來到門前佇足,背對著月光,即使那張臉籠罩在陰影下,仍讓我感受到仿佛能劃破我臉頰般銳利的視線。


    「——你們兩個人在這裏做什麽?」母親大人帶著嘶啞的聲音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們晚上不要出門的嗎!」


    我的嘴唇不斷顫抖,聲音也擠不出來。不過我知道美登裏此時正緊緊握住了我的手腕。


    「進房去。」


    母親大人的聲音幹澀又冰冷。


    這時候我也明顯感覺到了——是血腥味……從哪裏傳來的?


    「進房去,快點。」


    母親大人冷冷地重複了一次。接著耳邊傳來砰的一聲,是美登裏的背撞在木門上發出的聲音。手臂上傳來了美登裏身上止不住的顫抖。我屏息著向後退,將美登裏向後推到了門口,一起縮回到了門內。


    「忘了今天這件事。你們不用知道。」


    在我們回到屋子裏之後,母親大人丟出了這麽一句話。她那雙沒有映出一點點光芒的眼睛掃過我和美登裏的臉龐,接著便消失在走廊的盡頭,隻留下淡淡的血腥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死圖眼的伊妲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杉井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杉井光並收藏死圖眼的伊妲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