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井家的人來到朽葉嶺家宅邸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過後。


    我蜷縮在自己的寢室角落,環抱著膝蓋。忽然間,南側的門被拉開了,幾個身著白衣的熟悉麵孔一個接一個地闖了進來。我帶著疑惑的眼神抬起頭來,看到頭兩個進來的人端了一尊金屬製的大鼎,後麵一個人則端著放了香爐跟香木的盆子進來。


    「……爸爸?」


    我茫然地抬頭望著這三人。狩井俊郎——這人是我的生父,他是狩井家本家的現任族長,另外兩人也都是狩井支係的族長……為什麽,他們會在這時候……


    「真畫先生,請您快點起來準備了吧。」父親態度疏遠地說。


    在我出生後不久,隨即就被過繼給朽葉嶺家當作養子,因此這個人對我而言沒有親人間的那種羈絆,不過就是狩井家的其中一個男人而已。然而,這一刻我們麵對麵,我卻從他的容貌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因而感到非常不舒服。這人應該才四十歲,但臉頰上卻有兩道很深的皺紋,看來非常老態。


    「我們接下來要舉行占卜,您應該已經從夫人那邊聽說了吧?」


    父親像是要甩開我帶著複雜情緒的目光般,撇過頭說。同時,另外兩人也將那一尊鼎搬到了房間正中央。


    「……占……卜?在、在這種時候?」


    吐出嘶啞的聲音同時,我忽然覺得喉嚨一陣緊繃。


    亞希、夏生,還有美登裏都被殺了,為什麽要在這種時候占卜?這些人到底在想什麽?


    我腦中像是冰冷泥沼般的意識忽然流入了憤怒的情緒——這些人開什麽玩笑呀!這種占卜工作有這麽重要嗎!


    就在我起身正要開口的同時,這三人已經麵向西門一齊低頭行禮。我回過頭,看見這道門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拉開了。母親大人身穿淺紫色的衣裳,一臉蒼白地站在門外。那張麵無血色的臉龐上仿佛可以看見藍色的靜脈在皮膚下浮現。她的眼窩凹陷泛黑,那一身小袖和服的右側袖口,微微露出的手掌上似乎纏了一段繃帶。


    我將原本要說的話又吞了回去,身體靠在牆上,別過頭不看母親大人。


    她右手上的傷是被殺死美登裏的人所傷的……提出這種說法的就是母親大人自己。她說她在跟凶手扭打的過程中受了傷。凶手在聽見我腳步聲的那一刻逃走了——這個凶手能逃到哪裏去?


    除此之外,整個詳細經過我就不得而知了。這兩天,我幾乎沒有跟任何人說話,也沒去學校,一個人悶在房裏。


    我已經不知道我到底該怎麽辦,又該相信誰了。


    「真畫,」母親大人帶著孱弱的聲音說:「坐到未申方位,把香爐點上。」


    我緊咬著下唇,凝視著自己的腳尖,一會兒之後才往聚集在房間中央的四人那頭走去。


    「為什麽……現在要舉行占卜工作呢?」


    「這是為狩井家做的搗蛇頭占卜。」狩井家的三名族長中最為年長的一人開了口。他以正坐姿勢坐在那尊鼎的東側。


    搗蛇頭占卜?這是……我想起來了,這是要從狩井家的四個家係中遴選出下一屆繼承本家地位的占卜工作。


    「為什麽隻有三個人?」母親大人問。


    朽葉嶺家的占卜一定都是由四個人操持,然後再加上我跟母親大人,一共六人舉行。對此,父親帶著令人不快的閃亮眼神說:


    「……西家的不能來……夏生,不在了。」


    「說起來也差不多該輪到西家了。」


    「是啊……」


    西家的族長夏生死了,因此沒有人可以代表西家繼承本家的地位,所以才需要占卜決定嗎……


    「真畫,去把西方的洞補起來——用土堆,上麵再插上一根木樁。」


    在母親大人的指示下,我在西側的空位上鋪了一張大麵積的和紙。這是我第一次這麽做。在紙上鋪了一層土之後立起了一根小小的木樁。木樁上頭用黑布纏起來,用老舊的釘子固定。


    這是象征著朽葉嶺家正在服喪的木樁呀……我的胸口忽然被一片洶湧的暗潮占據。


    在薰香的味道中我抬起頭,看了看三名狩井家的族長,強忍著作嘔的惡心感。這三人全都帶著一雙期待的眼神,聚精會神地凝視著鼎內逐漸高漲的水麵。


    ——難道這些人腦中就隻有自己能不能被選上,成為本家的族長嗎?


    當上狩井家本家的族長,代表自己的家族將掌握伊伊田市的所有權力和利益。在朽葉嶺家長大的我沒有那種實際體認,但夏生曾經告訴過我,在狩井家裏麵充斥著人性醜惡的權力鬥爭。而我現在才有了如此沉痛的體認。


    夏生的喪禮還沒有舉行,但這些家夥卻已經開始為夏生的死感到高興了。


    ——這個家族實在是太瘋狂了……我一邊這麽想,一邊看著寫有咒文的三張紙片沉入了鼎內的水中。


    「真畫先生,請您節哀。」


    占卜工作結束之後,我將三名狩井家的族長送到了玄關門口。這時候父親給了我一句安慰。這句話就各方麵而言根本就隻是個空洞的形式,沒有任何意義。另外兩人垂著肩膀很快地先行步出了朽葉嶺家。這次母親大人非常稀奇地跟著我一起來到玄關。因為接下來狩井家將為整個家族選出了新的本家繼任族長而舉行祭祀慶典。這是少數會令朽葉嶺家的族長離開自家宅邸的大事。


    那一身紅色的和服背影消失在門的那頭。


    「夏生的喪禮都還沒結束,你們現在這麽做不會覺得對夏生不敬嗎!」我說。


    父親聽了瞪大了眼睛。其實,這句話從我嘴裏冒出來,就連我自己也覺得驚訝。最近這一陣子,我開始不太能夠壓抑自己的情感。


    「……嗯,可是……搗蛇頭的儀式沒做,喪主到底是誰也沒辦法決定呀。」


    答話時的父親看來笑得輕佻。沒想到這樣的人竟然是我的血親。但他不是我的家人。


    我的家人現在隻剩下兩個人——千紗都跟奈緒……


    我從不認為母親大人是我的家人。夏生那時的想法,現在我多少可以理解了。母親大人甚至不是將我束縛在這個家的原因,而是更……更神秘的某種存在。


    我是跟這樣一個人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十六年的。


    「夏生的事我很遺憾,可是也許他並不適合統領整個狩井家。因為他有時候會顧慮太多,有時候又行事太過莽撞,也常常會把情緒跟想法藏得過深,造成自己的壓力——」


    他把話說到一半,也許是察覺到我雙手握拳,氣得身體不斷發抖,因而趕忙對我點了頭之後,就穿上鞋子出去了。


    ……夏生早該離開狩井家的。


    他應該去東京念大學,然後永遠不要回來。


    然而,他沒能逃走。


    到底是什麽東西束縛他,讓他非留下來不可呢?


    ……也許正如同我看到了那個延續了好幾十代一直都是四個姐妹的詭異族譜之後,所衍生出的生物的原生情感——恐懼。


    但即使如此……


    朽葉嶺家是一個來曆不明的神秘家族,其背後的真相到底是什麽?這個疑惑在最重要的地方卻仍保持其神秘的姿態。為什麽亞希、夏生,還有美登裏非死不可?還有,那四個屍體被人亂搞之後棄屍的女孩也是……


    ——是……母親大人殺的嗎?


    此時此刻的我已經無法壓抑住這樣的揣測。那天晚上,我跟美登裏一同看到了狩井家的卜筮工作——那一群身穿白衣的人群下山的景象。隔天,學校就出現了遭人凶殘殺害之後棄屍的屍體。我不想將這兩件事情聯想在一起。然而,當時母親大人身上傳來的血腥味,卻教我不得不這麽聯想。


    ——那


    麽美登裏呢?美登裏也是母親大人殺的嗎?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不知道。也許我的懷疑根本上就出了錯,而這個沒有人知道是誰的凶手,正盤算著下一個獵物。


    ……對了,亞希被殺的時候,我聽說母親大人和美登裏待在一起。這樣的話,亞希就不可能是母親大人殺的了。


    ——不,可是美登裏死的時候……


    當時母親人人的手上沾滿了鮮血出現在美登裏的房間。她說她跟凶手扭打之後受了傷,而凶手早就逃之夭天了。昏暗的室內讓我沒看清楚她的臉龐,但這些話真的能信嗎?


    「啊,真畫。」


    一聲呼喚讓我回過頭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表情太過嚴肅,讓站在我身後的奈緒看到我時頸子和肩膀狠狠抽了一下。


    「你怎麽了?……狩井家的那幾位叔叔……都回去了嗎?」


    「啊……嗯,沒事。」


    奈緒穿著一件淺色的小袖和服,用束帶纏起了袖子,露出一雙膚質非常健康的手臂。我看著她忽然覺得驚訝。在美登裏被殺的當晚,她瘋了似地又哭又叫,怎麽……現在看來好像非常有精神的樣子?


    「真畫,我們約好了,你要來吃我做的毒藥!」奈緒邊說邊拉了拉我的手臂。


    「奈緒,千紗都怎麽了?」奈緒拖著我走在走廊上的時候,我問她:「我不是跟你說過,要你不要離開她的嗎?」


    聽了我說的話,奈緒忽然停下腳步,


    「千紗都她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裏。大概我沒辦法安慰她吧。」


    「咦……」


    「唉喲,你先來廚房啦!好嘛?」


    廚房的流理台上排了幾個小碗跟盤子,其中傳出了些許焦黑的氣味;水槽裏放了被燒成黑色的鍋子,垃圾桶裏麵則塞了一條看起來已經像是木炭的魚之類的東西。


    「喂!你不要看那些失敗作啦!」


    奈緒嘟著嘴,將筷子塞進了我的手中。


    光是看到並排在流理台上的那些菜色,我已經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她拍了我一下,讓我畏畏縮縮地伸出筷子……先是西京漬,再來是煎蛋卷和水葵湯。


    吃到一半,我忽然覺得胸口哽塞,幾乎沒辦法吞咽了。


    「……這是……是美登裏的味道。」


    「真的?」奈緒聽了打從心底展露了微笑,「太好了,我很努力吧?」


    「……嗯。」


    這的的確確是美登裏的味道……


    是那個平常總會端著早餐過來罵我不該賴床的美登裏做的味道。


    「你看,我也是可以做菜的……咦?咦?」


    奈緒的眼眶忽然湧出了一顆顆豆大的淚珠。


    「咦?好奇怪,我的眼睛怎麽忽然……」


    她趕緊用手背拭去臉頰上的淚水,但她的眼淚就好比河流潰堤了一般,怎麽也停不下來。她大概是不想讓人看見她哭泣時的模樣,因而把頭靠到了我的手臂上。


    她的眼淚透過袖子貼到我的身上,傳來了濕熱的觸感。我輕撫著她的頭,但我們心裏這樣的一道傷口是怎麽安撫也不會消失的。因為逝去的人已經不會再回來了。雖然眼淚也不過隻是水而已,但它可以幫助我們宜泄心裏的情緒。


    一會兒之後,奈緒推開了我的身體離開,帶著那一張哭腫的臉龐勉強擠出了笑容。


    「對、對不起喔,真畫。」


    我搖搖頭,心裏毫無意義地想著,她就好像是在代替我哭泣一樣。


    奈緒一邊擦拭著自己的眼角,一邊看著流理台上擺放著的菜肴,


    「你可以幫我把這些東西拿去給千紗都嗎?」


    「咦?」


    「她從昨天開始就沒有吃東西了。我看她心裏的沮喪程度大概遠比我多出幾百倍吧。」


    ……雖然亞希死的時候千紗都看起來還滿振作的。


    「……千紗都她呀,那個……那天呀,在你回來之前,她其實去了一趟美登裏的房間。她幫美登裏端了一碗粥過去。」


    ——在我回來之前?是說……在美登裏被殺之前嗎?


    「她好像因此而非常自責。那個笨蛋,這根本不是她的錯。」


    我聽了低著頭,沒辦法做出任何回應。因為我也這麽想過——要是我早點回來、要是我沒去狩井家的診所的話……


    「真畫,你去看看她吧。」


    奈緒邊說邊將餐盤推到我的懷裏。


    我在千紗都的寢室外麵敲了敲拉門,卻不見她回應。她在睡覺嗎?


    其實我原本想說先回去好了,不過一想到手上端著裝了滿滿食物的餐盤,再加上奈緒說「就算硬塞進去也要叫她吃」,讓我站在走廊上猶豫了好一會兒之後,伸手把門拉開了。


    這間四坪大的房間中央鋪著墊被,千紗都趴在墊被上頭。她真的在睡覺呀。我悄悄地走進了房間。


    這間房間裏的書桌、梳妝台、桐木的衣櫃……擺設其實跟美登裏的房間沒什麽不一樣,但看起來的感覺卻差很多——房間牆角排著幾隻布娃娃,文具塞滿了一整個金屬罐,還有沒整理的雜誌堆得高高的。也許是這些東西的緣故吧。


    ……怎麽辦呢?雖然放著菜會涼掉,不過我是不是要先放著,等她晚一點再吃呢?


    我將餐盤放在漆木書桌上,發現桌邊放了一個針線箱。這是之前千紗都曾經放在浴室忘了拿走的針線箱。針線箱的上蓋放了一個怪東西。


    那東西是一個雙手手掌包起來大小剛剛好的淺綠色橢圓型物體,看起來好像什麽東西的果實,有點像是曬幹了的絲瓜、小黃瓜之類的……


    這顆果實上頭有一條縱向的裂縫。但很奇怪的是,這條裂縫還用白線縫合起來……是什麽儀式嗎?朽葉嶺家有很多祖傳的占卜方式或法術,這也許是其中的一種吧。


    「嗯……」


    身後傳來了一聲夢囈,讓我趕緊將手上拿著的那顆果實放回針線箱上,然後回頭。正巧千紗都翻了身,微微睜開了眼睛。


    我和她視線對上了。她半夢半醒地眨了眨眼睛。


    「……哥哥?」


    她嘟噥了一聲之後倏地將棉被掀開,然後起身。身上的睡衣睡得亂七八糟的,領口歪得幾乎要露出整個胸脯。


    「你、你為什麽……哥哥笨蛋!快出去啦!——啊!不對!不用出去……你、你等我一下……」


    說完,她又鑽回了棉被裏頭扭動著身子,一會兒之後拉開被子露出一顆頭,躺在床上帶著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著我。她的鼻頭、臉頰整個染上了一片緋紅的血潮。


    「對、對不起,我沒有得到你的許可就進來了……」


    我從書桌前走向她。


    「那個,我幫你端飯過來了,你再不吃點東西不行了。」


    「……我……我沒有食欲。」


    「可是這樣對身體不好呀。」


    「沒關係啦。反正我怎麽樣都無所謂啦……」


    千紗都拉起了被子遮住自己的臉。我從她的頭發看得出她在顫抖。我在她的頭旁邊坐下。


    「奈緒也很擔心你呀。」


    「要是被殺的人是我就好了。」


    聽到她這麽說,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別過頭去的後耳根。


    「要是死的人是我就好了……為什麽、為什麽是亞希還有美登裏……」


    「……千紗都,你在說什麽呀?」


    她啪的一聲又推開了被子坐起身來,帶著一頭蓬亂的頭發,一雙哭腫了的眼晴看著我說:「因為、因為我不行呀……我明明不可能被選上,可是為什麽?……亞希跟美登裏根本沒有做錯什麽,為什麽神明要實現我的爛願望呢?我、我不要這樣。我不


    要!我受夠了!……拜托讓亞希跟美登裏複活,讓我來代替她們死吧!我、我——」


    千紗都哭得很傷心,差點撐不住身體而倒下。我將她抱住。她雙手繞過背部緊緊環抱著我,在我的懷中放聲大哭。我隻能茫然聽著她的哭聲,像是要把整顆心都嘔出來一樣……


    ——千紗都,你在說什麽呀?到底是什麽事情一讓你變成這樣?你也沒做錯什麽呀……


    「都是我的錯!一定都是我不好……」


    「夠了,千紗都。」


    我下意識地抱緊了這個依偎在我懷裏的嬌小身軀,胸口傳來了濕熱的氣息。她淚潸潸的哭聲中仿佛還吐出了呢喃。那些聲音沒辦法化成清楚的字句,卻一聲聲刺痛著我的心髒。


    千紗都哭累了之後又睡著了。我讓她躺回被子裏,然後咽下五味雜陳的情緒,走出了她的寢室。


    千紗都的哭聲像是要把自己的靈魂一起吐出來一般。但我不懂,究竟是什麽事情讓千紗都如此痛苦?


    「情況……怎麽樣?」


    奈緒從走廊轉角畏畏縮縮地探出頭來。我跟她視線短暫地接觸了之後低下頭。


    「……我好像,讓她哭得更難過了……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啦。」奈緒朝著我走過來說:「其實千紗都這陣子本來就一直都很憂鬱……那個,好像是夏生不知道什麽時候跟她說了什麽,讓她非常掛心……」


    「夏生?……他對千紗都說了什麽?」


    「我不知道。」


    我攤開手掌撐在牆上思索著。


    ……這是撬開什麽謎題的關鍵嗎?是夏生知道的,但我卻沒找到的……我看我大概是不可能從千紗都口中問出來了。畢竟也不能再刺激她了。


    ——那我該怎麽辦呢?在此之前,夏生對千紗都說過的話真有這麽重要嗎?這難道不是千紗都自己一個人在鑽牛角尖的小問題嗎……


    「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憂鬱的?」


    「嗚……」聽到我的詢問,奈緒稍微思索了一會兒之後說:「大概是健康檢查之後吧。之前我還有點擔心她是不是因為身體哪裏不舒服……」


    健康檢查——對呀,為了這件事,夏生還刻意再回到大學重新做了一次檢驗。


    ……大學,那一間幾乎是屬於夏生的研究室,也是他被殺的場所。


    就在我煩惱的時候,我不自覺地對著奈緒丟出了一句話:


    「奈緒,拜托你待在千紗都身邊。不論發生了什麽事,你要一直陪在她的身邊。」


    「咦?喔、嗯。」


    奈緒仿佛在我的語氣中察覺到些許異樣氛圍,驚訝地歪著頭看了看我,接著才點點頭答應。而我,我更是差點嚇得整個人後仰——因為這是《》藉著我的嘴巴脫口說出的話。


    「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說。


    我忽然覺得一陣不寒而栗……在此之前,《》曾經擅自藉由我的嘴跟我的幾個妹妹們說過話嗎?雖然他之前也主動跟伊妲卡說過話,不過那是因為伊妲卡知道他的存在……


    冒充我的身分跟別人說話,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這麽做。難道他已經滲透了我的身體嗎?


    我壓抑著焦躁的情緒,快步朝著玄關跑去。


    「等一下!真畫!你等等!你要去哪裏呀!」


    我甩開追著我跑過來的奈緒衝出了大門。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在足以撕裂耳膜的寒風呼嘯聲中,我一邊跑下山坡,一邊對著《》發問。想想,這好像也是我第一次對他做出質問。


    「因為我看你好像很猶豫的樣子嘛。我們沒時間了,所以我隻好先開口說話,為你想做的事情鋪路囉。難道你不是這麽想的嗎?」


    他帶著嘲弄的語氣回話。雖然我覺得不悅,但他說的沒錯。母親大人現在人正在狩井家,大概不到晚上不會回來,所以我要出門就隻有趁著這段時間而已了。


    我幾乎沒有換氣地跑下蜿蜒的山麓,穿過稻田,剛好跳上一輛經過的公車。上了公車之後心髒猛力地鼓動著,讓我覺得疼痛,澎湃的血潮像是要將眼球從眼窩中擠出來一般。


    *


    我在醫學部的辦公室裏看到那天那位年輕女職員。她在夏生遇害時跟我一起目擊到了夏生的屍體。也許我的出現讓她想起了那段回憶,在看到我的瞬間那張臉整個糾結了起來,好像被迫吞了什麽苦澀的東西一般。不過這對我來說卻是非常好運的事,因為這麽一來我就省得跟她廢話了。


    「小姐……」


    「是、是。」


    她應該知道我是朽葉嶺家的贅婿,因而露出了緊張的神情。雖然對她感到抱歉,不過我還是對她撒了一個謊:


    「之前,那個……就是,那時候我有東西忘在研究室裏麵了,我想進去找找。」


    「咦?啊……是、是。」


    她聽到『那時候』這三個字,整張臉都僵住了。


    「可、可是之前警察把研究室裏的東西全裝進箱子裏,一箱箱搬走了呀?」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想找找看。真的沒有我就放棄了。」


    「嗚……讓您……進去那間研究室……應該……沒關係吧?」


    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把鑰匙交給了我。


    「其實我們研究室的鑰匙是不能出借的……」


    這名女職員低著頭,提起視線看著我。她肯定是不想親自帶我去那間研究室吧。畢竟就連我的腦海中也還深深烙印著當時那間研究室沉浸在一片血海裏的景象。不過她這樣的態度反而正合我意。


    我穿過學校穿堂,橫越了校園內悠閑的廣場,來到離開學校主建築群有一段距離的醫學係分部大樓。這棟建築物本身就沒有太多人活動的氣息,位在一樓角落的這間研究室門上,甚至還傳來了鐵鏽味。


    房間裏的空氣十分冰冷,雖然沒有開暖氣溫度低是正常的,但其實這裏的寒意比起室外更來得強烈。這間研究室真的是夏生的研究室嗎?我甚至疑惑地走出門重新確認過門上的名牌。盡管沒錯,但當時書架上堆滿的書,還有地上一本本疊著的醫學類書籍全都不翼而飛了。倒是夏生死前坐著的那張書桌地板上留有一片黑黑的汙漬,看來夏生的血已經滲進了地板裏麵,洗也洗不掉了吧。


    我坐在椅子上,依序拉開書桌的抽屜。每個抽屜都是空蕩蕩的。


    ……我白來了嗎?結果,我到底是為了什麽而多跑了這一趟?雖然我原本就是憑著一股衝動而衝了出來……


    我望向房間角落的書架,書架上還留著一些書。不過,朽葉嶺家非清理掉不可的書,有可能會留在這個書架上嗎……


    我仍試著翻翻看,從最上層的書架一本一本抽出來,也仔細看過書架深處。幾個動作之後,灰塵飛得滿天,嗆得我不斷咳嗽……這些書看來很久都沒有人動過了。我要的資料大概不會放在這張書架上吧。


    ……光憑我一個人,什麽線索都找不到。


    此時我發現自己手裏拿著一本古老的藥用植物圖鑒。封麵上的植物就是之前伊妲卡對著屍體速寫的時候畫的那種植物——對,就是印度蛇木。


    印度蛇木……我小心翼翼地翻了翻這本幾乎已經要脫頁的植物圖鑒,找到這株植物的介紹頁。夾竹桃科的常綠灌木。根部含有利血平和阿嗎靈等成分。


    ……這什麽東西?看了也看不懂——喂,白發混蛋!這什麽東西?你知道吧?——我試著在腦中呼喚著《》,但他卻沒有現身……可惡,在我不需要他的時候明明一天到晚跑出來亂晃!


    我將書放回書架,癱軟地坐到椅子上。


    這裏的溫度似乎一下子又下降了許多


    ,我將腿收起來放到椅子上,雙手環抱著膝蓋,將臉埋進了膝蓋上……我什麽也沒找到。


    ……為什麽夏生非死不可呢?因為他看到了那些我在診所中找到的資料嗎?但這樣的推測又不太說得通。因為夏生曾跟我說,我離開了狩井家,所以不會知道這些事情。換句話說,這些事,隻要是狩井家的人全都知道。


    我忽然覺得一陣惡寒,想起那天深夜看到的出巡儀式。


    狩井家,這個家聯合了一家人隱瞞了某個駭人的事實數百年之久……


    我這樣懷疑是對的嗎?


    母親大人真的是怪物嗎?


    ……但她殺人的理由到底是什麽?她為什麽要殺死自己的女兒?殺死夏生?殺死那些無辜的女孩?


    這些疑惑,難道不是因為我在推理的過程中犯了什麽決定性的錯誤嗎?


    就在這時,我想到了另一個駭人的可能——千紗都當時說過的話在我腦海浮現:『亞希跟美登裏根本沒有做錯什麽,為什麽神明要實現我的爛願望呢?』


    ——如果是千紗都的話……


    我在想什麽呀!即使我不想正視這個可能,卻仍無法製止自己朝這個方向思考……


    發現亞希被殺的人是千紗都;當時美登裏和母親大人在一起,千紗都出了廚房之後做了什麽,完全沒有人看見。還有美登裏被殺的時候也是;奈緒說過,在美登裏被殺之前,千紗都還去過美登裏的房間……果真如此的話——


    ……那母親大人發現美登裏被殺的時候說的話又是怎麽回事呢?她是想要包庇千紗都嗎?因此還刻意虛構出了一個殺人凶手……


    ——但為什麽千紗都非得殺死亞希和美登裏不可?不要再用這種亂七八糟的方式私自揣測了!……就在我斥責自己的同時,腦子裏卻有一個部分以令人作嘔的冷靜態度追溯著自己的記憶。


    我的膝蓋和雙臂不斷地顫抖。這不是因為屋裏的氣溫過低,而是此時的我,正在懷疑一個和自己同住了十幾年的妹妹是個殺人凶手。但其實我根本沒有證據證明這點……一股惡心感忽然湧上心頭,讓我覺得想吐。


    ……我該怎麽辦?我到底該怎麽辦——


    「……真……真畫?」


    身後傳來一聲纖細的聲音,語調中帶著些許微驚慌。我嚇了一跳猛然站起來,卻忘了自己是窩在椅子上,差點摔了一跤。


    門口站著一個細瘦的人影。逆光下,那頭黑色長發微微擺蕩著。


    「……藤咲?」


    我一愣一愣地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卻還是穩住了身體看著這個一身黑色長袍的少女。這時的我看起來肯定很蠢。


    是藤咲,不是伊妲卡。


    她沒有帶著那隻看了就讓人覺得不言利的烏鴉,反而捧著一大把花束,綻放著不合季節的純白百合花。


    ……為什麽……她會帶花來?


    「你……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她帶著幾近呻吟的聲音問。其實我才想問她同樣的問題。


    「對、對不起!——打、打擾了!」


    「等一下!」


    在藤咲想要衝出門的瞬間,我從椅子上跳下來,千鈞一發地抓住了她的手。


    「為什麽你會來這裏?」


    我出聲詢問,看到藤咲垂下眼簾,我也跟著垂下目光,注視著自己的手。


    「那、那個……這是他……過世的地方。所以,我、我帶了花……過來。」


    「……帶花給夏生?」


    我下意識地鬆開手,藤咲的手飛快地從我掌中抽了回去。


    ……藤咲為什麽,要來向夏生獻花?


    「伊妲卡說,這件事已經快要結束了,所以要先來……為他獻花。」


    「——但為什麽要為夏生獻花?」


    藤咲抬起眼睛看著我,「我之前說過,我們最好不要再見麵了……」


    「你在說什麽呀?拜托你不要在這時候岔開話題好嗎!」


    「我、我沒有岔開話題呀——」她忽然揚起了聲音說:「因為伊妲卡說——狩井夏生是在這個事件中,唯一一個不應該死的人呀!」


    ——唯一一個不應該死的人?這、這是在說什麽?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照、照這種說法,好像亞希跟美登裏就是……


    「啊,你、你看……你生氣了。對不起,你一定開始討厭我了——所以我才不想說的嘛!」


    一——你不要哭嘛……」


    望著她淚眼迷濛的模樣,我走向她,接過她手中的花。


    「……真畫?」


    「我可以跟你要半束花嗎?」


    她瞪大了眼睛,然後甩動著一頭黑發猛點頭。


    我抱著十幾枝百合走回房間裏,將百合花灑在夏生的辦公桌上。逼幾枝百合花躺在滿布血漬的桌上,潔白得令人心痛。


    藤咲走過來,像是在細數著百合花的數量一般,從花束中一枝枝地抽出花朵,並排在桌前的地上,將血水幹涸後留下的黑色汙漬用白色的百合花全部蓋住。


    獻完花之後,我們沒有為夏生祈禱,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


    「……謝謝你。」我喃喃地說。


    「咦?咦?」


    「夏生沒有喪禮。他的親人沒有一個人為他的死覺得哀傷。」


    「其實我也……我隻是——」


    沒等她把話說完,我便搖搖頭,出聲打斷了她:


    「沒關係啦。喪禮隻是為了活著的人辦的。擺些花給夏生,能讓我們覺得心裏平靜些,可以稍稍覺得釋懷,這樣就好了。」


    ……這樣就好。明明隻要這麽做就好了,可是——


    「……真畫,你……你不生氣嗎?」


    藤咲露出像是哀求著什麽似的眼神,窺探著我的臉龐。


    「我沒有生氣。畢竟你幫了我很多忙;之前那次,還有現在也是……」


    「可是你要是知道了整件事的內容,你一定會對我——」


    「但你不會告訴我,不是嗎?」


    她聽了把沒說完的話吞了回去,然後微微點頭。


    「……因為,那是工作方麵的事。」


    她沒有錯。錯的是什麽也辦不到的我。


    我們沒有繼續交談,一起離開了這棟醫學係分部大樓。出了大樓之外,她抬頭看著昏暗的天空,雙手高高地舉到頭部高度站著不動。


    「你在幹什麽?」


    「召喚畢奇。」


    ——畢奇?是那隻烏鴉?我從旁邊看著她,覺得這個動作像是某個怪人在跟什麽可疑的人物交換訊息似的。而事實上大概也相去不遠吧。


    「討厭,它到底跑到哪裏去了啦?該不會是天氣太冷了,在什麽地方被凍壞了吧?」


    藤咲說話時口中呼出了白煙。


    「好像會下雪喔?要是雪下大一點,畢奇在哪裏被凍壞了,我應該可以馬上就找到了吧?因為它是黑色的嘛。」她說完自顧自地笑了。


    「不會下雪的。」


    聽到我這麽說,她歪著頭擺出一副不解的模樣。


    「不知道為什麽,伊伊田市從來沒有下過雪。下雪時會是什麽樣子,我隻從電視上看過而已。」


    此時我忍不住要想,要是能下一次大雪,把所有東西都埋葬在雪裏也不錯。


    「那要是下了雪,你跟這裏的人都會很高興地說:『天上掉冰淇淋下來了呢!』——對吧?」


    「怎麽可能?」


    她看到我瞪了她一眼,隨即笑了出來。這時,一陣惱人的鳥類振翅聲朝著我們靠近。我抬起頭,猛然看到一道黑影啪嚓啪嚓地晃過我的眼前,停到藤咲的肩膀上。我嚇得向後跳了一步……


    看來我還滿怕這隻烏鴉的,它總是瞪著我看。


    「畢奇,你跑到哪裏去了啦?」


    藤咲跟那隻烏鴉開始對話……還好沒有人在這裏活動。不然要是被誰看見了,那可就難解釋了。


    ……既然藤咲什麽也不跟我說。那我留在這裏也沒有意義了。我該怎麽辦呢?就這麽回家嗎?還是幹脆跑一趟伊伊田市警署?想想之前來找我做筆錄的署長的態度,也許我能從他口中問出什麽也不一定。雖然我不知道朽葉嶺家贅婿的名號究竟能有多大的作用……


    我一邊思索著,一邊向前邁開腳步。就在這時,藤咲的聲音卻從身後把我叫住了。


    「真畫,你等一下。」她朝我跑過來。跑動中那身黑色長袍的衣擺就好像烏鴉翅膀一樣隨著她的動作拍打著。「那個,我剛剛聽畢奇說,蓮太郎好像也來到這間大學了。」


    「……蓮太郎?他是誰?」


    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他是伊妲卡的上司。伊妲卡目前暫時無法現身,他因為擔心就跑過來了。因為我好像完全不受信任……」


    這麽說來,之前伊妲卡是不是有說過,她不能隨心所欲地把身體還給藤咲。


    「伊妲卡怎麽了?」


    「嗚……那個,」她別開視線,「我傷還沒好,還很痛,所以伊妲卡沒辦法出來。」


    「傷?……喔、喔,之前受的那個傷呀。」


    之前伊妲卡用油畫刀戳傷自己的手腕。那絕不是正常人會有的表現。而且那個傷口應該很深……


    「對不起,那時候真的……」


    「咦?啊……請你不要介意!」她猛揮著手說。


    什麽不要介意?她、她為什麽可以說出這種話?我怎麽可能不介意?她是為了我這樣的人……


    「蓮太郎要拿藥給我。然後他有問我,可不可以帶真畫一起來。」


    「咦?咦?為什麽?」


    「蓮太郎好像有話要跟你說。」


    ……伊妲卡的上司?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人。他為什麽要跟我說話?


    「蓮太郎他……」


    藤咲微微露出哀淒的神情。


    「他也許會告訴你,你想要知道的事。關於這個事件,什麽事可以說、什麽事不能說,隻有蓮太郎知道。」


    圖書館位在這間大學校園的對向角落。這座圖書館就好像從巨型的水泥立方體中挖出空間而蓋成的,外觀顯得有些粗糙。進了圖書館後,大廳裏擺了幾張沙發跟雜誌架;牆上則貼了滿滿的海報,上麵寫著進入圖書館之後的注意事項。樓梯口好像設有判讀學生證用的讀卡機,不過藤咲卻理都不理就走向了階梯。我趕忙追上去,免得跟丟了。還好這裏也沒有看到有其他人在,不然藤咲肩膀上還站著那隻烏鴉呢,肯定會有人帶著異樣眼光盯著我們吧。


    上了三樓,空氣中開始出現嚴重的黴味。這層樓的天花板很低,燈是使用老舊的白熱燈,讓我覺得好像一不小心走進了哪部老電影的畫麵之中。


    看了看,這層樓好像是收藏過期報紙跟雜誌的資料室。依照年代排列的書架上,每個資料夾都貼著日期標簽。


    而——蓮太郎,這個人就站在這間昏暗資料室的最裏麵,兩張長桌並排的前方。他穿著一身白衣,在昏暗的室內顯得非常顯眼。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覺到我跟藤咲的腳步聲接近,放下了手上的資料轉過身來。


    這個青年戴著一副細長型的眼鏡;也許是那身白衣的關係,讓我一時之間聯想到了夏生。但仔細一看,他的長相更來得女性化一點,五官線條顯得非常纖細。


    我習慣性地想看看他的名字,但這個舉動卻讓我站在原地愣住了。


    ——我看不見……


    這是我頭一次碰到這種事。我反射性地看了看藤咲——沒有問題呀……藤咲的名字我看得見,我的眼睛沒有異狀。


    我再度把目光轉向那名白衣男子……就隻有這個人的名字我看不見。


    他移動自己的目光,視線和我接上的同時展露了微微笑容,「你們來啦,藤咲?你辛苦了。」


    「你要來的話事前也先跟我聯絡一下嘛。」藤咲微微鼓起了臉頰說。


    「這是臨時決定的事。千代一也沒想到,這件事會讓伊妲卡花了這麽久的時間還沒有處理掉。」


    他撥開椅子往我們這邊走來。


    「幸會,我叫蓮太郎。」


    他邊說邊對我伸出手,讓我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重新整理了思緒之後,才又畏畏縮縮地伸手回握住他的手……冷靜點,不過就隻是看不到他的名字而已。


    「你好……我是,朽葉嶺真畫。」


    「嗯,這個字取得真好。」


    「……這個字?」


    「是呀,離開地平線升起的太陽恰巧來到南天中央——這個字是取自這樣的意象造出來的象形字。令堂不是這樣告訴你的嗎?」


    我聽了忍不住倒抽一口氣……為什麽他會知道這種事?


    我的名字其實不是寫作真畫,而是朽葉嶺家自己造的字——在『旦』字下麵再加上一橫。


    但因為市公所的電腦沒有這個字,所以我的名字對外都寫成『真畫』。


    這件事除了朽葉嶺家的人之外,理應不會有其他人知道才對。


    「我得說明一下,我並不是像你一樣能看到對方的名字……」


    看到他說話時臉上浮出的笑容,我忽然覺得身體比起之前更來得僵硬。


    「因為我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監視朽葉嶺家了。」


    ——監視?


    「……因為我們家裏……擁有怪物的血源是嗎?」


    此時的我像是即將被活埋的罪人般,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聲。


    「這個待會兒再談吧——藤咲……」


    「是、是。」


    「你需要止痛劑吧。司書室有浴室,先去衝個澡,稍微冷靜一下之後抽一點血出來。」


    「……不這麽做……不行嗎?」


    藤咲答話時眼眶中泛出了淚水。


    「伊妲卡受傷的情況代表她還不夠成熟,你快去。」


    這時候,藤咲肩上停的那隻烏鴉輕盈地跳到了一座書架上。藤咲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才轉身朝這間資料室的房門跑出去。


    「請坐吧。」


    我在昏暗的室內目送著藤咲離開,聽到了蓮太郎的呼喚而回過頭。這名白衣青年繞到了桌子的另一側。這兩張並排的長桌上攤開了一本貼著新聞剪報的資料夾。


    「你是什麽人?」


    我開口詢問,維持著站姿沒有坐下,用盡全力壓抑著聲音中的顫抖。


    「你說你們一直都在監視著朽葉嶺家,但警察會做這種事嗎?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做?還是說,你們這麽做真的跟怪物有關……」


    「好了,你先坐下吧。」


    他動作看來客氣,但聲音中傳來的壓迫感卻仿佛直壓在我的頭頂上要我坐下。我說出想問的話之後拉開了椅子坐下。


    「我們不是警察,是聽命於獵人組織——千代一的命令行事的特務部隊。」


    「千代一……是什麽東西?」


    「千代一是千代田區一丁目一番地的簡稱,所以另外有個代號叫作1011。」


    東京都千代田區一丁目一番地……我好像聽聞過這個地址——是這個國家的中樞位置……


    「……皇居?」


    蓮太郎沒有回話,隻是微微笑著說:


    「其實就連我們都不知道這個行星上到底有多少goos降臨、生根,並殘存至今。不過我們得盡可能地把他們找出來並捕獲,讓他們在我們的掌控之中。


    就我們所知,朽葉嶺是在這塊大地上活得最久的一個個體,因此我們也沒有辦法處理。」


    蓮太郎邊說邊傾身向前,將一份資料夾攤開放在我麵前。


    這是一篇已經泛黃變色的新聞剪報,日期是……距今十九年前。上麵記錄了當時年僅十七歲的女高中生謀殺案,死者的屍體被搗毀得相當嚴重,這具屍體在伊伊田市下隱町附近的河道旁被發現。


    這地點……跟之前被殺的女高中生屍體被發現的地方一樣?


    這篇剪報下麵的另一份剪報也是記載同樣發生在伊伊田市的凶殺案。被害者同樣是一名女高中生。我的眼睛像是被這篇剪報吸住了一般緊緊盯著它看。就在這時候,蓮太郎又拿了另一份資料夾展開放在我麵前。這份資料袋裏裝了破舊的舊報紙,年分是距今四十一年前,標題很不避諱地寫著『女高中生殘虐凶殺案』——伊伊田市、第四個人……這些報紙上的文字在我的視神經中開始搖晃擴散……


    「朽葉嶺家一直都在重複幹著同樣的勾當。」


    蓮太郎的聲音從上方朝向低著頭的我飄了過來。最後他遞出了一份地圖。光看上麵的區域名稱就可以知道這是一份伊伊田市的地圖。這是最新版的。這張黑白地圖上用紅筆在四個地方畫了『x』,圈出了一個菱形區塊。而『x』記號就位在這個菱形區塊的四個頂點。


    「你看懂了吧?之前的事件、十九年前的事件、四十一年前的事件;甚至更早,隻要時間一到,這個小鎮就一定會有四個女孩遭到殺害並且棄置在特定地點。而且,屍首還會被弄成那種駭人的果實模樣。」


    我的目光緊緊扣住了這張地圖,怎麽也無法別開視線。蓮太郎手裏握著一隻鉛筆,將手伸到這張地圖上。他以這四個『x』記號圈出的菱形空間為基礎,兩兩相對地連成一線,在這張伊伊田市的地圖上畫出了一個大大的十字。


    ……這個十字的中心——就是朽葉嶺家的宅邸。是我一直以來居住的……我的家。


    「……這是怎麽回事?這是……朽葉嶺家到底是什麽來曆?」


    這個問題再不從我口中吐出去,它就要灼傷我的喉嚨了。但我其實不想問,不想正視這個問題。


    「如果有人問你,你到底是什麽來曆,你答得出來嗎?」


    蓮太郎冷冷的問話聲中,我不由自主地搖搖頭,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眼前的那張地圖。


    「那就對了,我們也沒辦法回答你。因為我們也不知道。我們隻知道,若是我們再不采取行動,接下來就又會有同樣的事情發生。」


    我猛然抬起頭來,看著眼前蓮太郎那張宛如冰凍的屍體一般的笑容說:「我、我不管你們想怎麽做!我確實是出生在一個怪物的家族,但那又怎麽樣?為什麽亞希、美登裏非死不可?為什麽連夏生也會被殺?請你告訴我!」


    即使將這些話全說出口,我的胸口卻仍像開了個大洞般,不斷地傳出急促的呼吸聲。


    這時候,蓮太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這我不能告訴你。」


    ……不能告訴我——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不肯告訴我。


    「……為什麽?」


    咽喉中呼出的聲音刮得我的呼吸道隱隱作痛。


    「如果我告訴你,你打算拿凶嫌怎麽樣呢?」


    ——什麽怎麽樣?


    要是我找到殺死亞希、夏生,還有美登裏的凶手……


    我雙手的四隻指頭下意識地嵌進了掌心裏頭,用力地握緊了拳頭。


    ——我絕不饒他。


    「我——」


    我張著口,但幹涸的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對,就是這樣。」


    蓮太郎將兩手手掌像祈禱般交扣在一起,垂下眼晴說:


    「現在的你還沒有決定,所以我不能說。而且我有個條件。」


    ——條件?


    「這也是我今天要你跟藤咲一起來的原因。」


    「……什麽條件?」


    「你得跟藤咲保持良好的關係。」


    這個瞬間,氣氛顯得非常怪異。我看著蓮太郎,想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什麽。他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也不像在唬弄我。


    「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藤咲,她很寂寞的。」


    ……寂寞?


    這個詞匯的意思我勉強可以理解放在這裏是什麽意思。然而——


    「我找不到非這麽做不可的理由。」


    我的聲音無情得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寒而栗。


    「要跟誰保持良好的關係,這我自己會去決定,沒理由接受你的指使。」


    「但你不就是沒有決定嗎?」


    「咦?」


    「你從沒有憑著自己的意誌決定要跟誰保持良好的關係呀!一次也沒有。」


    蓮太郎低沉的聲音深深刺進了我的胸膛。


    「一直以來都是你身後的那個白發男決定的不是嗎?」


    我忽然覺得身體湧上了一股熱氣……好難過,這是怎麽回事?我無法呼吸,甚至連該怎麽呼吸都想不起來了。


    「我——」


    我的兩側大腿傳來陣陣刺痛,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戳著我的身體。一看之後發現,那是我的手指。我的指尖此時正以自己也無法想像的力道掐著自己的雙腿。


    「你冷靜點。」


    有人拍了我的肩膀。這人的手掌冰冷得差點讓我以為自己的肉被削去了一大塊——是蓮太郎的手。


    「冷靜,深呼吸——對,吸氣……」


    他伸出另一隻手捧著我的下顎。我的雙手肌肉緊繃地傳出痙攣;我瞪大了眼睛,在渴求著氧氣而掙紮的同時,也拚了命地維係自己即將斷線的意識——緩緩地,緩緩地細數著自己鼻腔發出的,宛如高頻樂器一般的呼吸聲。


    「——蓮太郎!」


    身後傳來一聲沉痛的呼喚,但我卻連回頭也沒辦法。


    「你又在挖人家的弱點欺負人了!我最最最最——討厭你這種行為了!」


    蓮太郎手心傳來的冰冷觸感消失,我從幾乎要貼到桌麵的視線角落捕捉到了一頭搖曳的黑色長發。


    「真畫,你、你沒事吧?」


    一隻溫暖的手貼在我的背上。


    「我倒是最喜歡你這種溫柔得過頭的性格了。」


    「你不要再損我了!」


    「抽血抽完了嗎?」


    「抽、抽完了啦!你快點調藥啦!」


    「我現在就去,你在這邊等我。」


    蓮太郎那戲謔般的語調,隨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藤咲輕撫著我的背部,然後細聲地說:


    「早知道……我就不應該帶你來了……」


    「沒這回事,」我用手背擦去嘴角滲出的唾液說:「我隻要知道自己是這麽一個無可救藥的人,這樣就夠了。」


    「你不要聽蓮太郎胡說啦!他對初次相遇的人總會說一些聽起來好像有什麽意義的話,但其實隻是要藉此抓出別人的弱點而已!」


    ……喔,原來如此。我一邊忍耐著胸中的惡心感,一邊思索著——那家夥說話的方式跟眼神都讓人覺得生氣,但我卻沒辦法回嘴,那是因為他給人的感覺跟《》實在太相像了。


    還有他跟《》一樣,總是把我看得非常透徹。


    「真、真畫?你、你不要太鑽牛角尖喔?」


    「你少囉唆!這我知道,輪不到你來數落我!」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要是再繼續這樣一直想著那個白發男的事——」


    「我叫你不要多嘴啦!」


    我猛然推開椅子站起來,雙手緊緊掐


    住了藤咲的手臂吼著:


    「你懂什麽!結果自己不也放棄了嗎!你不也放棄了一半,把自己的身體讓一半出來給伊妲卡了嗎!我、我現在——」


    「真畫!好、好痛!拜托你放手——」


    藤咲的哀叫聲中,我終於回神——


    我、我到底……我到底在幹什麽?


    鬆手之後,藤咲癱軟得差點要摔倒在地上。她身體倚靠著背後的書架,臉上露出糾結的表情,一看就知道她正強忍著手上的痛楚。接著,長袍的右側袖子底下流出了一道血痕。我捂住自己的嘴巴倒抽了一口氣。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看她屈膝滑坐在地上,我害怕地朝她緩緩靠近,「那、那傷是……之前受的那個傷嗎?對、對不起……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


    「沒關係啦……隻是傷口有點裂開了而已。」


    她開口的同時臉上勉強擠出了笑容。這張笑容卻將她的痛楚映入我的視覺神經,帶入了我腦中,讓我忽然對自己湧出了一股厭惡情緒。


    「也、也是啦……我、我根本沒有資格說你什麽。」


    我聽了搖搖頭。


    ……我竟然把問題遷怒到藤咲身上……這有什麽意義嗎?這些事情我明明就得自己一個人解決呀!


    我雙膝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垂著頭,緊咬著自己的下唇。


    就在這時候,有東西碰到我的額頭——是藤咲的額頭。她閉著眼睛將額頭貼到我的額頭上。在這個動作下,肌膚之間沁涼的觸感傳入了我的腦海中。


    我不知道這段時間究竟持續了多久。之後,仿佛聽到遙遠的某處傳來了手機鈴聲。我和她不約而同地抽回上身,視線短暫地交錯之後同時落到了自己的膝蓋上。接著我站了起來。


    喀噠、喀噠……一陣腳步聲朝著我們靠近,一身和方才一樣細長的白衣人影正穿過書架間狹長的走道朝著我們走來。藤咲回頭看到他,接著很快地從我身邊移開。


    「藤咲,這是止痛劑。你得連續使用一陣子。」


    蓮太郎走到白熱燈底下,將手中一個白色的小紙袋遞給了藤咲。而這一刻,藤咲臉上的表情變得黯淡,我的胸口莫名傳出一陣絞痛。


    「還有,剛剛負責處理善後的家夥來了電話。他說他好像已經往我們這邊來了。」


    「咦?他已經要過來啦?為什麽?這邊的工作還沒有結束耶?」


    「去請東京的人來處理吧,現在也沒辦法了。」


    蓮太郎話才說完,藤咲的表情就沉了下來。


    「這樣好嗎?伊妲卡一直都說,她不想欠人家太多人情……」


    「這邊進度落後是我們的錯。我們現在已經不能再拘泥於哪一種方法了。在這個階段,絕不能讓他們逃掉。而且,若是上麵的人動用他們的影響力,這個小鎮的警察也會幫忙吧。」


    ——警察?這人到底想幹什麽?


    「我們已經讓太多無辜的人流血了,現在該是把這一切結束的時候了。」蓮太郎垂著視線說完,接著將手機交到藤咲手上,「這邊的資料我會處理——」


    就在他正要往桌子方向走去的時候,房裏忽然傳出一陣惡臭。是從桌子那頭傳過來的。攤在桌上的新聞剪報還有資料夾此時就好像朽木表皮一樣皺成一團,變黑,然後碎裂,以飛快的速度在轉眼間風化掉……這是、這是怎麽一回事?


    「被朽葉嶺那家夥聞到味道了呀。看來嗅覺還沒有完全被破壞掉嘛。」


    蓮太郎帶著戲謔的口吻邊說邊看著桌上的一團灰。


    ——聞到味道了?母親大人嗎?但……但剛剛那個異象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我忽然一陣戰栗。同時,在我身上的另一個我——或者稱他為《》——忽然在我心裏對我發出了嗤笑:『到了現在你還有什麽好驚訝的?那女人就是一個怪物呀。她的根早就已經遍布這整個小鎮了。』


    「大概因為真畫——你在這裏的關係吧。我們也不能再繼續待在這裏了。你早點回去吧,這件事情我們組織會去處理。」


    「如果你們的組織可以處理掉這件事——」我聽到他的說辭忍不住對著他大聲了起來,「拜托你!拜托你幫助千紗都跟奈緒逃走!你們辦得到吧?拜托你們保護她們,讓她們逃到我母親沒辦法找到她們的地方,一直到事件結束!我已經、已經——」


    「恕難從命。」


    他的話像是一把厚重的利刃朝我落下。


    「為什麽!」


    他伸出食指抵住我的胸口,仿佛刺穿了我的心髒,將我沒說完的話連同我的呼吸一並撕碎,「我們是獵人組織,保護人、救人都不是我們的工作。那是——」


    他將手緩緩收回去,從我麵前離開,在我膝蓋癱軟地差點要跪到地上的時候又丟出了一句話:


    「——是你的工作吧?」


    我跟藤咲一同走出了這間大學的圖書館。這時候天色已經比起我來的時候更加昏暗,天空中厚厚的雲層讓我甚至無法分辨太陽究竟躲到哪裏。大概再過不久太陽就要落下了吧。


    「真畫,你要回家了嗎?」


    藤咲一邊走下圖書館前的長階梯,一邊對著我問。我走在她身後約兩公尺處回了話:「……嗯,我擔心奈緒跟千紗都。」


    但此時我卻不禁要問自己,既然如此,明明知道會白跑這一趟,為什麽卻還是硬要過來呢?為什麽不幹脆一直待在她們兩人身邊呢……


    我得趁著母親大人回到家之前回去。


    「有家人在真好……像我,不但無家可歸,也一直都是孤獨的一個人。」


    「也不見得吧。如果一開始就沒有人陪在身邊,也不會因為失去什麽而感到哀傷了。」


    「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呢!」


    藤咲聽了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帶著質問的語氣說:


    「你現在講這種話——哇、哇!」


    突然她一腳踩空,身體大幅地傾斜。


    「——哇哇哇哇~~」


    我趕緊抓住她的手臂,穩住了她的身體。要是旁邊沒有扶手,恐怕我們兩人會一起失去平衡滾下樓梯吧。


    「你走路要看前麵呀!」


    「啊、呃……對、對不——好痛……」


    她忽然扭曲著一張臉,按住自己的右手腕靠向一旁的樓梯扶手。


    「你還好吧?我又碰到你的傷口了嗎?」


    「我……我沒……事。」


    ……她真的傷得這麽嚴重嗎?也許油畫刀很鈍,所以傷口會比較不容易愈合吧。


    這時候,忽然一股不對勁的感覺朝我襲來。


    ——這是怎麽回事?好像有什麽東西不太對,讓我覺得非常在意……


    但下一個瞬間,這種感覺馬上就被混淆掉了。藤咲握著扶手想站直身體,但表情卻因為疼痛而揪成一團,讓她蜷曲著上身。


    「你剛剛不是有拿到藥嗎?為什麽不用呢?」


    藤咲搖搖頭,「我、我還不想用它。」


    「為什麽?」


    「因為要是施打了止痛劑,伊妲卡就會回來了。」


    她抱著自己的身體,虛脫的臉上勉強擠出笑容,


    「因為這是最後一次了,所以不想讓伊妲卡回來。」


    我無法承受那一張笑靨而別開眼睛,同時按耐住胸口的疼痛。


    ……為什麽?為什麽她能夠笑著說這種話?


    來到大學正門前的停車場﹒我看到一輛之前我也曾經看過的銀色轎車。


    我站在離車子幾步路的距離之外,望著正要坐進駕駛座的藤咲,帶著仿佛自己應該說些什麽的心情無法轉身


    離開。


    藤咲也沒把門關上。她將手放在車頂上,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她試著將視線移到我身上和我四目相望,接著用小聲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如果我們能用更平常的方式認識就好了。」


    我接下了她那一雙幹涸的眼神,「平常得像是在學校裏認識,當個同班同學,然後一起蹺課,一直到放學都一起畫畫……」


    「嗯。」


    我想我這時心裏想的一定跟她一樣。曾幾何時,在體育器材室後麵那片樹蔭下的草地,那樣慵懶的午後……那一段怎麽也不會再回來的時光。


    要是我們能夠永遠都像當時那樣就好了。


    「如果伊妲卡也不是什麽獵人組織的成員,而是我的妹妹;真畫也是一般人家的小孩……」


    但這一切想像不過都像是黎明前的一場夢一般。所以我插了嘴:


    「要是我生在普通人家,我就不能幫你蓋一間隻有貓跟烏鴉的動物園了。」


    這句話聽來像是玩笑,但卻殘酷地斬斷了藤咲的夢。


    她瞪大眼睛,然後垂下頭。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的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這是我看過的,她最溫柔的一張臉龐。


    「……對呀,你答應我的嘛。動物園旁邊還要有主題樂園喔。」


    我茫然地點頭,接著聽見一陣不祥的鳥類振翅聲。一道黑影飛到了藤咲的長袍肩上。


    「等這件事結束,我就不會再回來這個小鎮了。不過也許畢奇偶爾會跑到你幫我蓋的動物園去玩喔。」


    嘎——畢奇小小聲地啼了一聲,然後斜著眼看我。而藤咲則抬頭望向昏暗的冬季天空,仿佛在尋找著下雪的跡象一般。


    「我之前說過,如果這個事件結束了,真畫一定會非常非常討厭我。所以……」


    ——再見。


    她小小聲吐出了這最後一句話,接著坐進了駕駛座。銀色轎車在低沉的引擎聲中正要起步。就在這時候,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我在車子開動的瞬間衝到銀色轎車的停車格前方,看到藤咲鐵青著一張臉猛踩煞車。我雙手撐住車子的引擎蓋,被向後頂的同時,勉強維持住了平衡不讓自己倒下,接著繞到了駕駛座旁。


    「你在幹什麽啦!你想被車子輾死嗎!」


    她拉開車窗,脹紅著一張臉對著我大叫了一聲。我抓住了車窗的窗框,像是要壓抑住自己內心滿溢的衝動一般低聲說:


    「你不要擅自決定我會有什麽樣的感受。」


    「……咦?」


    她泛紅的眼眶中,眼角已經泛出了淚光。


    「我要討厭誰,什麽時候討厭,這都是我自己決定的事。我要你記住,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我都不會討厭你的。」


    她聽著我說完話,原本通紅的臉頰變得更紅了。


    「真畫大笨蛋!」


    她大叫的同時猛力將我推開。我撐住搖晃的身子,看見一道銀色的物體快速從我的視線中離開。轉眼間,藤咲的車子在排氣聲中駛出了正門,左轉之後便消失不見了。


    我站在原地,豎耳傾聽著車子的引擎聲,直到聲音完全聽不見為止。我拍拍手上沾的灰塵,然後朝著門外走去。


    ——等到事件結束……藤咲是這麽說的。不過所謂事件結束是怎麽一回事呢……


    腦中浮現的盡是些不祥的預感。


    ……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藤咲了呢?


    為什麽我們不能以更平凡的方式相遇呢?如果真是這樣——


    *


    下了公車,我清楚地看見幾盞光芒。在漆黑的朽葉嶺家山麓,這些紅色的光芒就固定在幾個點上不斷地回旋著。


    我加快腳步衝出去,直接穿過水已經抽幹了的稻田,幾度差點因為腳掌陷進泥濘而跌倒,但仍使盡全力地在日落後的昏暗天色下狂奔。心髒劇烈的跳動聲不斷從內側敲擊我的耳膜。


    ——是巡邏車!


    像是圍繞在蠟燭火光下的飛蛾一樣,一輛輛巡邏車群聚在上山的坡道入口。隨著我愈跑愈近,眼中開始看見大批人群……


    ……發生了什麽事?是有誰——


    車道旁圍起了厚厚的人牆。


    「是將軍家呀……」


    「還有禦家老家也是……」


    「……他們果然在背地裏做了很多……」


    我在人牆邊聽見這些圍觀群眾的對話。


    「發生——發生了什麽事!該不會又有誰——」


    其中一名圍觀者——一個穿著圍裙的中年女性——瞄了我一眼說:「沒有人死啦。好像是警方帶來了狩井家的搜索狀啦……」


    ——狩井家的搜索狀?


    「咦?咦?……您是朽葉嶺家的……」


    這時候,圍觀群眾之中有好幾人察覺到了我的身分。我推開人牆,穿過巡邏車陣往山路上跑。


    「啊!喂!」


    其中一名穿著製服的警官發現,但我沒理會他拚了命往上衝。


    通往狩井家宅邸的岔路上塞了好幾台白色汽車,紅色警燈攪亂了靜謐的山中夜晚。


    ——這是怎麽回事!這裏明明禁止汽車開進來的呀!


    朽葉嶺家的結界被打破了!


    我穿過狩井家的大門,看到身著靛青色製服的人群聚集在主屋門前。


    「——你們這些家夥!你們以為這麽做你們會沒事嗎!我跟縣警總部的部長關係很好!在檢察官之中也有我的影響力呀!」


    一名男子甩動著下顎的白須,在成群的警員之中大叫。他是狩井家的前任族長,也是現任的北家長老。但沒有人對他的咆哮有任何反應,這些身穿製服的警員仍不斷地湧進屋內。


    「真畫先生!」


    我聽到一聲低聲的呼喚,轉頭看見東側別館的屋簷下有一名男子正朝著我這邊窺探。是我的父親.狩井俊郎。在日落後昏暗的天光中仍可以清楚看見他鐵青的臉龐,而他身後站著好幾個人的身影。


    我跑過去,聽到父親吞吞吐吐地說:


    「我、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警方忽然亮出了搜索狀——不、不應該有這種事的,可是、可是我們現在想聯絡伊伊田市警署的電話,卻、卻怎麽也打不通!」


    「他們怎麽可以這樣!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忤逆朽葉嶺家跟狩井家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呀!」


    另外有人語帶憤怒地斥了一聲。


    「該不會是比伊伊田市警署更高的階層下的命令吧?」


    「比起伊伊田市警署更高的階層?為什麽忽然會發生這種事?」狩井家的幾名男子歇斯底裏地交談著。


    「總之!真畫先生!現在、現在——」父親邊說邊搖著我的肩膀。


    ——更高的階層下來的命令?


    我忽然憶起了蓮太郎的臉龐。


    那時候,他在把手機遞給藤咲之前……他說了什麽?


    ——『去請東京的人來處理吧』。


    這句話……是這個意思嗎?


    「母親大人呢?母親大人怎麽樣了?」我緊盯著父親詢問。


    「夫、夫人……夫人口朽葉嶺家宅邸去了……」


    母親大人回去了嗎?家裏隻有千紗都跟奈緒在家……糟糕,我也得——


    「嗚哇哇哇!」


    主屋右側的庭院中忽然傳來一聲驚叫。接著又是一聲大叫:「——快、快找鑒識科來!」然後幾名穿著製服的員警跑回來。我撥開父親的手,往那頭跑去。那裏有間倉庫,倉庫入口擠滿了警察。好幾支手電筒的光線探入了敞開的倉庫門內。


    我壓低了身子穿過人牆。


    「好痛!」


    「喂!你誰呀!不準進去!」


    我鑽進了這些製服堆中,硬擠進了倉庫。一踏進倉庫入口,我便馬上忍不住屈膝跪下——一股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的惡臭忽然朝我撲來,腐臭的空氣刺激得我的眼睛隱隱作痛。


    倉庫內空蕩蕩的……不對,裏麵的牆上立著好幾支長形的物體。正巧手電筒的燈光照過去,映出了這些物體金屬色的反光。而這些東西是——


    ……是鋸子嗎?


    那是一把非常大的大型刀——是足足有一個人身高那麽高的柴刀。


    「喂,你!」


    有人抓住了我的衣領,將我拉起來。這時候我才察覺到,地上有黑色的塊狀凝結物。那像是非常大的汙漬,遍布在整個倉庫的地板上。


    我想起來了,這個臭味——是血腥味!


    「——這裏不能進來呀!」


    我被拉出了倉庫外,被身著製服的員警還有穿著大外套的警官將我團團包圍。


    「你到底想幹什麽!你看了就知道現在警察還在調查吧!你叫什麽名字?」


    其中一名警官抓住了我的衣領將我提起來,猛力搖撼著我。但我沒辦法回話。血腥味糾纏在我身上怎麽也甩不開。


    「喂!放開真畫先生!你不知道真畫先生是嶺夫人家的贅婿嗎!」


    父親大罵之中,幾個腳步聲同時趕過來。耳邊還傳來了警笛聲。


    ……我知道——我早知道會變成這樣的。但我、但我實在是不想看到這樣的景象。


    父親和那名年輕的警官糾纏在一起相互對罵。我被放開來了。癱軟地用手腳撐在院子裏的草坪上。強光和倉庫中湧出的腐臭血腥味迎麵撲向我。


    ——我得先回家去。


    我趴在草皮上向後退,抓緊了顫抖的膝蓋起身,然後猛力地衝出去。


    朽葉嶺家的宅邸已經完全沉入了黑夜之中,鳥瞰著下方的喧噪,仿佛那是下界的事情一般超然地座落在山腰上。


    ——朽葉嶺家宅邸的結界還沒有被打破嗎?是針對朽葉嶺家的搜索令還沒有下來嗎?……我呼吸慌亂地推開正門的同時,腦中忽然浮現了一個揣測——不會這隻是一種手段吧?與狩井家切割,然後再找到另外一個可以協助朽葉嶺家的家族,再延續下一個幾百年的輪回……


    「真畫!」


    忽然玄關的門打開了,奈緒衝出來將我拉進房裏,然後關上門,喀的一聲將門鎖上。她這天身上穿的和服顏色,就好像黎明前的月光一般蒼白。


    「真畫,發生了什麽事?警察來了,母親大人還說要我們把家裏的門都鎖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坐在室內延伸到玄關內的木板地邊緣,脫下鞋子扔到地上。


    「真畫,我們剛剛後麵還有誰跟著一起進來了嗎?」


    聽到奈緒帶著顫抖的聲音問,讓我趕緊抬起頭來看了看緊緊合上的玄關門。


    「隻有我一個人呀,怎麽了?」


    「是我多心了嗎?我好怕喔……」


    奈緒抱住了我的手臂,手臂上傳來了她身上的顫抖。


    「真畫,母親大人說要把擋雨門也全部關上,你也來幫忙吧。」


    ……擋雨門?我聽了忍不住要想,過去從來沒有連擋雨門也要關上呀。


    在這間占地廣闊的朽葉嶺家宅邸,要關上所有房間跟走廊上的擋雨門,那可是非常耗時費事的工作。


    「那我們分頭——」


    「不、不要啦!我會怕!真畫,你陪我啦……」


    奈緒緊緊抱著我的手臂不放。沒想到連奈緒這麽堅強的人都會瑟縮成這樣……


    我們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沿著宅邸內側將所有擋雨門從收納櫃中拉出來關上,然後上鎖。在我跟奈緒逛遍了走廊跟房間進行這個動作的時候,外頭的天色也愈來愈暗,讓我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追趕著我們似的。


    「真畫,狩井家的人做了什麽?為什麽警察會跑過來?該、該不會跟那件事情有關吧?還有,你好像也一直在調查著什麽事情似的……」奈緒緊貼在我身旁,一邊走一邊以夢囈般的聲音發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答話的聲音聽來就好像一個身體孱弱的病人。


    ……其實我全知道了。狩井家的人就是在那間倉庫裏麵切割屍體的。而那種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其實是最近新噴灑的鮮血將倉庫裏的陳舊血漬沾濕發出的氣味。


    他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重複幹著同樣的勾當。


    ……但為什麽?為了朽葉嶺家嗎?那為什麽連朽葉嶺家的女孩也要——


    我在這裏佇足。奈緒抬頭看著我。


    「奈緒,千紗都呢?」


    「在祈禱室,跟母親大人一起。」


    ……祈禱室裏隻有千紗都跟母親大人嗎?我在做什麽呀!我為什麽要把千紗都跟奈緒丟在家裏,一個人跑出去呀——我甩開了奈緒的手,猛力地飛奔出去。


    「真、真畫!等、等一下!真畫——」


    奈緒驚慌的叫聲很快就被我拋到後頭。


    祈禱室——我的寢室,在我拉開拉門的瞬間,一陣濃鬱的氣味湧進了走廊,讓我忍不住後仰。母親人人和千紗都同時抬起頭來。兩人此時身上都穿著像是壽衣般的白衣。


    祈禱室的地板上放置著許許多多的小袋子、木箱和碗。千紗都將一隻小碗放到地上,起身朝我跑了過來。


    「哥哥!你、你、你跑到哪裏去了嘛!笨蛋!你為什麽忽然就不見了——」


    「千紗都,你在幹什麽!接下來要準備麝香跟沉香。」


    母親大人冷冷地說,讓千紗都身體狠狠抽了一下。她點了點頭,然後從我麵前離開,坐回到原來的位子上,從袋子裏麵取出香材放到天秤的盤子上。


    「母親大人!」我猛然跑到母親大人麵前蹲跪下來,「警察跑到狩井家來了!俊郎叔叔他——」


    「我知道,你冷靜點。」


    「為什麽……母親大人,為什麽您可以這麽冷靜?」


    「狩井家是狩井家,就算他們在背地裏幹了些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那也跟朽葉嶺家無關。你不需要這麽慌張。」


    「那——那現在我們家為什麽要把門窗緊閉呢!」


    「從今天開始朽葉嶺家要舉行繼嗣會了,所以我們得把香準備好。」


    「繼嗣會……這件事沒有這麽重要吧!」


    一——朽葉嶺家就是為了繼嗣會而存在的。」


    我聽了啞口無言地愣住了。


    「沒有人能阻礙繼嗣會——千紗都,把炭火翻一翻吧。」


    千紗都聽了帶著欲言又止的表情看著我,一邊從爐子裏取出了木炭。她將茴香搗碎,發出喀、喀、喀……的聲音。


    「母、母親大人……」


    ——這人是誰?我有生以來腦海中初次浮現出這樣的疑問。這女人有著一張和千紗都一樣的容貌,站在持續了千年的輪回末端,現在正打算將這個被詛咒的輪回繼續往下推動……我看著這個令人感到非常不舒服的女人,初次有了這樣的疑問——為什麽過去我從沒有想過要看看她的名字呢……


    我凝視著這女人的臉龐,看著她的名——


    「哥哥,奈緒呢……」


    聽到千紗都帶著膽怯的聲音間,讓我猛然回神將目光從母親大人身上移開。


    ——奈緒?我把奈緒一個人丟在屋子裏了!我在幹什麽!我到底在幹什麽!


    我猛然起身,拉開了祈禱室的東門對著門外大叫,「——奈緒!」但寂靜的走廊中卻隻傳來了陣陣回音,沒有人回話。


    「哥哥,你沒有跟奈緒在一起嗎?」


    千紗都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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