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要去學校呀?」


    隔天,千紗都端了早餐來到我的寢室,看到我穿著製服於是問了一句。而我看到千紗都的模樣也稍微愣了一下。因為不論是千紗都穿著淺桃紅色的和服,或是她為我端早餐過來,都是很稀奇的事。


    「怎、怎麽了?」麵對我的目光,千紗都不禁露出怯懦的反應。


    「啊、沒、沒有。沒事啦,不好意思。」


    千紗都別開了視線,態度冷淡地放下了餐盤坐到我麵前,帶著責備的語氣說:


    「你為什麽還要去學校呢?都發生了那種事……」


    我從餐盤上拿起了筷子,稍微想了一下該怎麽回答。


    ……我覺得,我得假裝堅強。


    雖然亞希和夏生被殺了,但我可不是一個因為這麽點小事情(是小事嗎?)就會把自己悶在家裏而不去學校的人。《》也說過,我是一個臉皮很厚,厚得誇張的人。我得把自己偽裝成這樣一個人。


    「……因為這是夏生的遺言。」


    我忽然想起了當時電話中的一段話,讓千紗都聽到嚇了一跳,反射性地抬起頭。


    「說是遺言,其實也隻是電話中他有跟我說過的話……我說反正我就算不用去學校也可以畢業,但他還是要我好好上學。」


    這雖然是事實,但放在這裏卻是不折不扣的謊言。這句話沒有這麽重要的意涵,隻是我為了說給千紗都聽——還有說給我自己聽——的藉口。


    「可是……哥哥身體還很不好,為什麽不先留在家裏休養呢……」


    千紗都說完忍不住低下了頭。


    我不知道為什麽,但今天我開始吃早餐的時候,千紗都卻好像一點也不打算站起來離開我的房間。她不時會偷瞄我一眼,讓我這頓飯吃得非常難以下咽。這是怎麽回事?是希望有個人能陪在她身邊嗎?——來,啊~~雖然我想試著挾菜喂她,不過就連美登裏都用那麽嗆的方式回我,要是千紗都還不知道她會罵我罵成什麽樣子呢……


    「嗯……怎麽了嗎?這些東西吃完了我自己收就可以了。」


    聽我說完,千紗都搖了搖頭,「不是啦——人家想問……那個……味道,還好嗎?」


    「咦?喔,嗯。很好吃呀。就跟平常一樣。不過美登裏現在可以下廚了嗎?」


    昨晚發生了那樣的事,能好好睡嗎?我幾乎一整晚都沒睡……看到那樣奇怪的隊伍,還有帶著血腥味回來的母親大人。一想到這些情景,我甚至會有一種錯覺,好像自己的手腳全都浸在冰冷的黑暗深處般十分難受。


    美登裏常常會有太多情緒上的困擾。現在的她真的有力氣可以做家事嗎?雖然現在沒有傭人可以過來幫忙,沒有人可以做菜,但是……就在我正為美登裏覺得擔心的時候,忽然察覺到千紗都一雙悶悶不樂的眼神正瞪著我。


    「……怎麽了嗎?」


    「沒事啦!」


    她氣得站起來。


    「快點把飯吃完,快點收一收啦!奈緒正在等著碗盤到齊要洗呢!還有,你要去學校就快點去啦!笨蛋!」


    木門喀的一聲被拉上了,門外千紗都的腳步聲一步步走遠,我瞠目結舌地差點讓手上的筷子沒握緊掉下去了。


    ……這家夥在生什麽氣呀?怎麽回事?


    我端起碗喝了一口味噌湯,這才忽然察覺到不對。這跟美登裏的味噌湯味道不太一樣。這麽說來,千紗都剛剛很在意我對這頓早餐味道的評價……


    吃完早餐,我將餐盤端到廚房,看到奈緒正在流理台前洗碗。今天她也稀奇地穿著一身黃色的和服,用束帶將袖子束緊方便做事。


    「啊,真畫,早呀。你餐盤放那裏就好了,我順便一起洗。」


    流理台此時正堆滿了沾著洗碗精泡沫的碗盤。


    「……嗚,怎麽了?發生什麽事?為什麽連奈緒都跑來洗碗了?」


    「什麽為什麽啦?我做家事很怪嗎?」奈緒鼓起了一張臉,「今天早上美登裏的身體狀況忽然變得很差,到現在還在睡呢。所以早餐就由千紗都做,而我至少可以幫忙洗個碗嘛。」


    「咦……啊!」


    我終於弄懂千紗都到底為什麽生氣了。


    「千紗都做的早餐味道也不錯吧?」


    「啊、嗯、嗯……」


    我忍不住用手掌蓋住了自己的臉……真是對不起千紗都。她幹嘛不跟我說呢?


    在我放下餐盤正要離開廚房的時候,奈緒瞄了我一眼對我說:「啊,我也要……」


    「嗯?」


    「我也要跟美登裏學做菜了——那個、那個……也不能都是交給她們來做嘛。而且……要是我被選上了,我就非做不可了。」


    「……嗯,你做的菜再毒我也會勉為其難吃一陣子啦。」


    「誰做的菜毒呀!」


    她邊說邊踹了我的大腿一腳,然後將我趕出了廚房。


    *


    坐在公車上,隨著車子愈靠近學校,警車的警鈴聲就愈來愈響亮,路上的警車也漸漸變多。這樣的聲音最近實在聽了太多次了。這種不吉利的聲音讓我握著公車吊環的手忽然一陣僵硬,其他跟我同車的同學們也都露出了不安的神情彼此張望著。


    校門旁邊停了好幾輛警車。其中也參雜著救護車。胸中不安的悸動讓我趕緊跑進校門。操場右手邊的遊泳池方向聚集了大量的人群。成片靛色的學生製服中非常明顯地混雜了幾個不一樣的靛色身影,是警察製服。好幾名學生趕過我的身邊,朝著人群的方向跑去。


    「聽說有屍體耶!」


    「又有人被殺了?」


    「被害者的手跟腳都……」


    「咦?拜托,我受夠了啦~~」


    「聽說流了很多血。現場已經變成一整片黑色的了。」


    他們此起彼落的對話聲片段地傳入我的耳中。如果可以,我希望此時自己能佯裝沒事地走回教室,趴在桌上一直睡到午休,但我的腳卻不聽使喚地往遊泳池方向走去。


    ……又有人被殺了?這次是誰?該不會——我想起了今天早上出門前,千紗都和奈緒的臉龐。但我卻沒有看到美登裏……可是、可是——不會吧?


    當我回過神來,我已經開始小跑步前進了。


    「大家快離開!回到自己的教室去!」


    在場的老師和員警們高聲呼喊著,想把圍觀的學生全部趕走。案發地點是在遊泳池和體育器材室之間的一條狹小通道上。所有身著靛青色學生製服的人全都聚集在那裏。


    一張藍色的塑膠布像是要從這些圍觀的學生眼中藏住事發現場一般,在幾名員警的手中被拉開來。我撥開圍觀的人群,朝著藍色塑膠布的其中一角跑去。


    「喂!你不可以過來!」


    其中一名員警張開雙手要阻攔我的去路,但我仍穿過了他的手臂窺向事發現場。另一名員警察覺到我的動作,趕緊將塑膠布拉起來。


    我隻看到了一眼。這一眼就夠了。


    地上淌著一片血海,一塊白色的物體落在血海中央。那塊白色物體看來像是雙手環抱大小的巨型西洋梨。而這顆西洋梨的果蒂部分是一顆人頭……


    藍布遮住了我的眼晴。


    「喂!快走呀!」


    有人伸手拉住我的肩膀。


    「混帳!不是叫你們不要看了嗎!」


    遊泳池邊的圍牆已經有人靠著牆在吐了。這人大概跟我一樣看到了藍布底下的模樣了吧。


    被害人為什麽看來會像西洋梨呢……我的大腦逐漸理解了這個情況的同時,一股宛如千百隻蟲攀上頸子的感受讓我全身發寒——這名被害人的屍體沒有手,兩側肩膀以下的部分整個被削斷


    了,坦露出紅紅的血和肉。


    而且她也沒有腳……不過與其說是沒有腳,倒不如說,這人的下半身出現非常詭異的變化。


    她的腹部脹大,上麵有一道裂痕,裂痕中……裂痕中被塞入了大量的肉塊。


    看著這樣的景象,我內心不安的悸動開始逐漸緩和下來。


    因緊張而發熱的身體也逐漸降溫。


    ……那張臉,我不認識。被害人不是我的任何一個妹妹。想想也是,畢竟她們今天早上都還待在家裏。她們不可能被殺。絕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你看起來好像很高興嘛。這真是有趣。」忽然間,《》說話了:「因為被殺的人不是你身邊的人,這是這麽可喜的一件事嗎?要說這是你會有的反應其實也是啦。」


    他的聲音讓我整個人僵住了。這家夥已經連這麽多人的場合也會出現了嗎?


    「你的認知根本上就出了問題呀。一般人的情緒是悲是喜,基本上是從自己身上的得失來決定的。但看到屍體這種絕對會讓人產生不快的情況,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去衡量自己的得失,隻會單純地覺得不舒服而已。根本沒有餘裕思考。」


    「我——我才沒有覺得高興呢!我隻是假裝成高興的樣子而已。不這樣的話,我早就已經吐出來了。」


    「這世上沒有比起你對我說謊更來得徒勞無功的事情了。再說,你假裝成高興的樣子是要給誰看呢?這裏就隻有你跟我而已呀。」


    「你閉嘴,少說一點話會怎麽樣?」


    「我偏不。而且老實說,我也覺得高興。因為你的函數開始出現變化了。」


    為了不讓白發男子繼續說話,我緊緊地閉上了自己的嘴巴,然後轉過身背對著遊泳池,朝校舍方向走去——這一刻,耳邊卻傳來了不祥的鳥類振翅聲。


    我趕緊回頭,看到包圍著遊泳池的圍牆上出現一個嬌小的黑色身影,一頭長發隨風飄揚,一隻烏鴉停在肩上。她坐在這道鐵絲網牆的上方,膝蓋上鋪著一片板子,從上方鳥瞰著屍體、活動著手腕。


    ——是伊妲卡。


    此時這個人不是藤咲。就算不看她的名字,隻要看到她那對像是針一樣的眼神我就已經可以辨別了。她是在為屍體速寫嗎?


    除了我之外,似乎沒有人察覺到伊妲卡的存在。看來真的隻有我看得見她?


    我沿著校舍外牆,避開了前來處理事故現場的教職員和員警,往遊泳池後方移動。我有太多事情要問她了——她到底是誰?為什麽會來到伊伊田市?以及朽葉嶺家周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還有,為什麽她可以看見《》?


    ……其中,最重要的還是關於藤咲的事。


    我繞到了遊泳池後方,來到由下往上可以看見伊妲卡的側臉。這時候,伊妲卡忽然合上了素描簿,仰頭望向天空。她的臉色蒼白,表情看來有些痛苦。


    「——啊。」


    這人不是伊妲卡,而是——


    我來到鐵絲網圍牆的下方,看到她上身正搖晃著。


    ——要、要掉下來了?


    我的身體不聽使喚地自己動了起來,伸長雙手接下了她渾身的重量。我仿佛聽到自己的骨頭正在哀嚎。我們翻了一圈,身體交纏在一起地摔進了長滿雜草的地麵。


    「……好、好痛……」


    我的手肘跟膝蓋好像都碰傷了。我抬起頭,看到她仰躺在一邊。


    在這個意外之中,我忽然驚覺地趕忙回頭……還好,現在遊泳池的外牆擋著,沒有人看到我們,讓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好險。


    我朝她爬了過去,仔細地看了看她的臉龐。這一下讓我撞得很痛,因此,我想她應該比較沒事;至少沒有撞到頭才對。


    ……她暈過去了嗎?說是這麽說,但此時她仍將那本素描簿非常寶貝地緊緊抱在自己懷裏。


    我想起了在她摔下圍牆之前,我看到她的名字從伊妲卡變回了藤咲。


    這情況大概就跟我初次在這裏和她碰麵的那天一樣,伊妲卡基於睡眠不足之類的理由而消失——不對,她這樣子不像是睡著了……我低頭看著藤咲的臉龐,此時的她就好像死了一樣,一動也不動地仰躺著——是暈過去了嗎?


    ……我該怎麽辦好呢?總不能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裏吧……我看了看四周,體育器材室那頭仍持續著騷動聲;平常不說,今天躲在這裏肯定會被警察發現的。


    就在這時候,《》在我耳邊小小聲說:


    「去保健室吧。剛才我看到保健室老師陪著嘔吐的學生一起坐上了救護車,現在保健室裏應該沒人才對。」


    我看了看白發男子的側臉,然後將目光移回到她的胸膛。


    「你現在沒有時間猶豫了,不快點的話一定會被發現的。』


    《》邊說邊從地上先一步站了起來。


    「……你不是有話想問這個女孩嗎?」


    我想了想,點了頭之後雙手穿過她的腋下將她抱了起來。


    一如《》所說的,此時的保健室一個人也沒有。藤咲的身體輕得令人感到驚訝。因此將她抱到最裏麵的一張床上讓她躺下並不費力。我替她脫掉鞋子,蓋上被子,將素描簿放到一旁的小桌子上。


    我將窗子拉開了一條細縫,沁涼的風便透了進來。這間保健室位在校舍北棟的一樓角落,從窗外看出去隻能看見中庭。校舍南棟那頭的操場此時還有警察像是浮塵粒子一樣圍繞著屍體在勘驗事故現場吧。太好了,要是這裏可以看見操場,我恐怕會想起那具屍體的景象而覺得惡心想吐。


    我拉了一張圓形的板凳在床邊坐下。


    這已經是第幾個人了?包含亞希在內是第五個?還是該把夏生也算進去一共六個……警察到底在幹什麽?這個鄉下小鎮根本就不大呀……


    那具屍體……雖然之前已經聽說過被殺的人會變成什麽樣子了,可是……


    下手的人絕對不正常。那家夥肯定不是人。


    天花板和牆壁微微傳來了教室的喧噪聲。上課鍾明明就已經響了,為什麽還可以這麽吵呢?我想了想,大概是老師們都被緊急召出去開會了吧。因此今天別說是正常授課了,大概根本連班會都還沒開始開吧。


    也許今天真的會臨時停課呢!


    「嗯……嗯~?」


    伊妲卡躺在床上發出了夢囈,皺著眉頭扭動著身體。


    ……她是覺得痛苦嗎?我看著她,稍微有點猶豫。


    「不需要猶豫啦!幫她把衣服扣子鬆開吧!」《》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現在床的另一側說:「現在就連這種無聊的瑣事都已經會讓你開始猶豫了呀?」


    「會猶豫的事還有分無聊或不無聊的嗎?」


    「沒有嗎?」


    「沒有。因為不管是什麽樣的猶豫都是無聊的。」


    其他時候不說,至少我現在沒空對《》擺出尖銳的態度。


    我看著伊妲卡的領口,一副纖細而白皙的頸子,整整猶豫了兩分鍾左右。她的黑色長袍底下穿著一件亮質的黑衫,領口部分緊緊地束縛著頸子,看來好像很不好呼吸……


    我伸出手,抓住了伊妲卡下巴下方的拉鏈頭往下拉,拉到可以看見鎖骨的位置時,她忽然動了動身子。我嚇得趕緊把手縮了回來。結果手指沒來得及鬆開,使得拉鏈頭就這麽一滑,滑到了心窩處。


    接著,她又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胸口,扯弄著衣服讓拉鏈頭又往下溜,坦露出了胸前一大塊白皙的肌膚。


    ……她、她沒有穿內衣。我慌張地趕緊將被子拉起來蓋住她的身子。


    她的動作讓我以為她要醒了,因此反射性地找起了藏身的地方。但接著——呼……呼……規則而平緩的呼吸聲


    又傳了出來,讓我這才鬆了一口氣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我抓著被子,想幫她把被子蓋好,但這時候她卻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讓我嚇了一跳而趕緊想把手抽回來。但她卻猛然一個翻身,將我的手緊緊抱進了她的胸口磨蹭著。


    她的手冰冰的,微微發出了顫抖。我無法動彈。


    ……現在這個人到底是誰?我看了看她,但在她沒有意識的時候似乎讀不出她的名字。不過我猜應該是藤咲才對。她的手在顫抖,一會兒之後,她的體溫也從掌心傳到了我的手上。


    藤咲跟伊妲卡,她們是不是一直都在現場目睹了這些慘絕人寰的殺人事件呢。不過是一個和我同年齡的女孩,沒有說話的對象,一直都是一個人,卻得承受著這些……


    如果這真是神明賜給她的工作,那也未免太殘酷了。


    忽然間,我的目光來到了床邊小桌子上的那本素描簿……她剛剛,是在描繪屍體的畫像嗎?如果是以伊妲卡的程度來畫,那肯定會是一張不得了的畫吧。我一點也不想看。


    然而,我在這時候感受到了那名白發男子就站在素描簿邊。


    「……你想看嗎?」我問。


    「你知道呀。」《》說。


    「為什麽?話說,你最近倒是一天到晚跑出來呢。」


    「看看搞不好可以找出什麽線索喔。如果她畫的真的都是那些案發現場的速寫的話。」


    我看著《》的臉龐……線索?


    「對呀,你的母親大人不是也說過了嗎,在這個案子上,警察根本幫不上忙。這一連串的案件可不是他們可以處理得來的。既然如此,那不是隻有靠你跟我來解決這件事了嗎?」


    ……解決這件事?我嗎?怎麽做?


    我疑惑著。但此時確實是有些事情是我可以辦得到的,比方說——沒錯,就是幫忙這個沒有身體的《》翻開那本素描簿。


    我的左手被藤咲抱著,因此隻能用右手從最後一頁一頁地往前翻。在一張張白紙之後,終於看到了她最後畫的一張畫。


    「……咦?」


    那不是屍體的畫像,而是一幅植物畫。這幅植物畫像就好比圖鑒一樣,包含彎曲如蛇身一般的根部也全部畫進了圖像之中;葉型偏細,莖的前端像是珊瑚一樣地細分成許多更細的莖,然後掛著幾顆黑黑的小株果實。這是她剛剛畫的畫嗎?但不管我怎麽翻,這本素描簿裏麵就隻有植物的畫像。


    我再度看了最後一張畫,右下角小小地用鉛筆寫上了今天的日期。這麽看來,這真的是剛才畫的囉?但為什麽會是植物呢?


    這是我不認得的植物。雖然不知道這株植物的人小,不過從它的枝幹分支情況來看,應該不是太大株的植物。


    「是印度蛇木呀。」《》嘟噥了一聲。


    「印度……什麽?」


    「你看,它的根部不是像蛇一樣嗎?這種植物的別名就是印度蛇木,是古文獻中就有記載的一種藥用植物。」


    「你……為什麽會知道這種事?」


    這聲質問不是針對《》,而是針對我自己問的。


    因為這家夥不應該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呀。


    但此時他卻對著啞口無言的我嗤嗤地笑了幾聲:


    「我不是說過了?我不是你腦中妄想的產物。你還不肯接受這個事實呀?」


    ——騙人!這不是真的!朽葉嶺家的宅邸放了很多古老的醫學典籍,一定是我在哪裏看過但是我自己忘記了……我拚了命地在腦中這麽說服自已,左手下意識地握緊了藤咲的手。


    就在這時候,藤咲的掌心也微微傳回了回握的力道。


    「……嗯……嗚~~」


    我聽到她的夢囈而回頭。


    她睜開了眼睛。朦朧而沒有聚焦的視線正探索著四周的景物。接著她坐起身子,被子從她的肩膀上滑落,兩束黑發遮住了她坦露的胸脯。


    她看著我,雙眼還是沒能聚焦。但我卻已經嚇得下巴都掉下來了。


    ——是伊妲卡,不是藤咲?為什麽?在她暈過去之前明明就是藤咲呀……


    「……真畫?」


    伊妲卡嘟噥了一聲,接著視線移到自己的手上——還有,她雙手緊握著的,我的手。


    在一陣不祥的預感之中,伊妲卡猛力將我的手甩在床單上。


    「咦……啊、你、你等一下——好痛!好痛!」


    接著她用膝蓋抵住了我的左手袖口處,順勢從懷裏取出了一把鋒利刃物要向我的左手劈下去——我拚了命地抓住她的手,將她製止。


    「住手啦!你想殺了我呀!拜托你冷靜點好嗎!」


    我原以為她拿的是一把刀,但其實好像是一把金屬製的油畫刀。她的油畫刀沒有抓穩而掉落,卻在瞬間又用肩膀將我撞開之後自己退到了床邊。


    「你、你——為什麽你……為什麽你會握著我的手!」


    我從椅子上跌下來,手扶著床邊把自己從地上撐起來……這家夥到底在搞什麽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氣的關係,她的臉一整個紅通通的。


    「是、是你睡著的時候自己把我的手——把我的手……抓過去的耶……」


    解釋的同時,連我都覺得莫名害臊了起來。


    「啊?我、我——嗚……是藤咲呀,可惡……」


    伊妲卡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牙齒緊咬著泛白的下唇。看來之前我看到的確實是藤咲沒錯。那她是因為暈過去的關係,所以又變成伊妲卡出現了嗎?


    「這個身體到底虛弱到什麽程度呀?真是夠了!」


    「……你,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我隻是沒有睡覺罷了!那家夥,不過是看到個屍體而已就暈倒了……」


    伊妲卡扔下這麽一句話之後踢開了身上的被子,就在這時,她忽然留意到自己胸脯坦露的模樣整個人僵直了。我也同時愣住了——糟糕……伊妲卡將滑落到肚臍附近的拉鏈猛力一拉拉到了脖子處,滿臉通紅地抓起了她那把油畫刀就要朝我劈過來——


    「哇啊!」我趕忙從椅子上站起來躲到窗簾後避難。「我、我是因為你看起來好像很難過的樣子才、才——我沒有看啦!」


    「你沒看的話那又做了什麽!」


    我判斷她下一步真的會用那把油畫刀殺了我,因此趕緊跑到保健室門口想要逃跑。但卻在門縫中看見走廊上有好幾個學生的身影,因而趕緊又把頭縮回來。這些學生全拿著書包,看來今天確定要停課了。要是我跟伊妲卡現在走出保健室,肯定會被他們撞個正著。


    我躡手躡腳地回到床前。窗簾那頭,伊妲卡坐在床邊正要套上自己的靴子。此時她似乎已經把油畫刀收起來了,我這才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


    「……我們還是在這裏待一下吧,現在是放學時間呢。」


    「這點用不著你來提醒。」她冷冷地應了一聲。「我還要問你為什麽我會睡在這裏呢!在我暈過去的時候,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麽!」


    ……拜托,不要講這種會讓人誤會的話啦。


    「你從鐵絲網牆上摔下來了,我又不能不管你,所以就把你抱過來啦。」、


    我開始覺得,早知道會被她這麽對待,我當時根本不該管她的。她瞪著我,臉上泛起了一抹紅潮。我原以為她接著又會吐出什麽毒辣的言詞,但她卻隻是別過頭去而已。


    「……討人厭的眼睛,你最好哪天瞎掉。」


    我聽見了她的呢喃……有沒有必要說得這麽過分呀?


    「你為什麽還待在這裏?快點滾啦!」


    她一邊說,一邊焦躁地終於綁好了鞋帶。我雖然被她凶狠的語氣震懾到了,卻仍佯裝鎮定地坐回床邊那


    張圓板凳上。


    「我叫你快滾!」


    「不要,我有話想要問你。」


    她聽到我的回答,一邊眉毛忽然挑了起來。


    「我沒有義務要回答你的問題。」


    「如果你執意要走,我會叫警察進來,說這裏有一個可疑人物。雖然你也是警察,不過肯定是外地來的吧?我是朽葉嶺家的人,當地的警察不會懷疑我說的話。」


    我脫口而出的要脅連我自己都覺得惡心。朽葉嶺這個姓氏一直讓我覺得不以為然,現在我竟用這種方式把它亮出來。不論如何,我絕不能就這麽放伊妲卡離開。她的視線像是一把鑽子一樣凝視著我的臉龐,一會兒之後,她走到我正麵的床邊坐下,膝蓋幾乎要和我碰在一起。


    她歎了一口氣,「……我不是警察。」


    「咦?」


    ——可是,那天——亞希被殺的那天晚上,她和伊伊田市警署的署長之間的對話……


    「我是奉中央的指示行動,也會從警察那邊調閱資料,不過我隸屬的組織不屬於警察體係。這件事根本也不是警察可以處理得來的事。所以由像我這樣的人放出『式』,來把這件事情收拾掉。」


    ——『式』?放出『式』?


    ……這個忽然從伊妲卡口中冒出來的異樣詞匯,我仿佛曾經聽過——不對,是從書上看到過。是一本收藏在倉庫裏的,關於占卜跟咒術的書。


    「……你說的『式』,是指式神嗎?應該、應該不是吧?怎麽可能……」


    「你知道式神?」


    「啊、嗯……我以前從母親大人口中聽到過一點。雖然知道得不是很清楚……」


    ——咦?等一下,真的是式神嗎?


    「喔。不過朽葉嶺家使用的咒法跟陰陽師不一樣,真要說的話比較偏向非洲或者地中海地區,是非常原始的感染型咒術,不是式。式是更理論化的東西。」


    「式神……理論化的東西?」


    這不是神秘學的範疇嗎?這家夥是認真的嗎?伊妲卡麵無表情地繼續說:


    「所謂式神,就是在『式』的過程跟結果中,和超自然的人格之間產生關聯後的通稱;比方說,下雨的時候,有人會在屋簷下掛上碎紙片做成的人偶,然後隔天雨就會停了。你怎麽看這種情況?」


    「……什、什麽怎麽看?這不就隻是純粹的偶然嗎?一


    「對,認為這隻是偶然的人,對他們來說,這不過就隻是一次偶然的結果。但也有人不這麽想,他們認為掛了人偶之後隔天天氣就放晴了。這便是一種因果關係,而且是由某種存在促成了這種因果關係;當這個存在被賦予了『晴天娃娃』這個名字的那一刻,它就成了式神。」


    「這隻是一種詭辯吧……」


    「那我問你,」伊妲卡忽然將手伸進了自己的長袍背後,取出一個口袋型的酒瓶,「這是什麽?」


    「什麽是什麽……不就是一個小酒瓶嗎?」


    接著她又從左邊的口袋中取出了一個一樣大的小酒瓶……這件外套裏麵還真是什麽東西都有呢!但為什麽連酒瓶都有啊?


    「這裏有幾瓶酒?」她將酒瓶舉到了我的麵前問。


    「……不就是兩瓶嗎?」


    「那是你這麽認為的。事實上,這裏根本就沒有你所謂的兩瓶酒。」


    她邊說邊將這兩支小酒瓶轉了一圈麵對我。上麵的標簽不一樣。


    「一瓶是威士忌,一瓶是白蘭地;這世上根本不存在所謂一模一樣的東西。你無視於這些個體間的差異,硬把它們冠上『瓶子』這個詞,這也是毫無道理的一種詭辯。而你這種詭辯成就的就是『1+1=2』這種『式』。」


    「呃、這個、這太……」


    我看著小酒瓶中的琥珀色液體啞口無言。我總覺得我好像被狠狠地唬弄了一番,但我卻不知道該怎麽辯駁。


    「再說,你不是稱這東西叫做小酒瓶嗎?為什麽?你到底是基於什麽樣的理由認定了這個『式』,然後將這東西跟『小酒瓶』劃上等號的呢?」


    「這……」


    「世間任何事物的名字都是人擅自決定的。意義本身與被賦予的意義之間究竟該如何做連接,這中間除了集團式的幻想之外根本沒有其他依據。」她將左手拿的小酒瓶收回口袋,剩下來的那個提起到自己眼睛的高度,「所以——當我指著這個小酒瓶叫它『烏鴉』,那也是我的自由。」


    我聽了愣了一下。


    「是……是這麽說沒錯啦。」


    「它看起來像烏鴉嗎?」


    ……怎麽可能會像。


    「你拿著。」


    伊妲卡將那一瓶威士忌塞進我手裏,然後從旁邊的小桌子上拿起了素描簿放到交叉的大腿上,翻開了一頁空白頁。接著她取出了鉛筆,看著我手中的小酒瓶開始畫畫。


    ……為什麽現在要開始畫畫呀?


    我聽著鉛筆在圖畫紙上摩擦發出的聲音,讓我有種難以言喻的焦躁,卻又覺得懷念。


    這是我和藤咲相處的那段時光中,始終縈繞在耳邊的聲音。我心想,這個聲音就連伊妲卡出現的時候也不會改變呀……她垂下眼簾,將目光移到素描簿的時候,那張臉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藤咲,因而覺得有些難受——她為什麽不見了呢?如果我問伊妲卡,她會告訴我原因嗎……


    ……如果可以,我想再見她一麵。我有話想跟她說。


    一段時間過去,伊妲卡終於把素描簿翻過來對著我。


    「……咦?」


    那一頁的素描簿上畫了一隻烏鴉。她用了整整一頁,從頭頸到尾巴的每根羽毛都描繪得钜細靡遺。


    「這是……什麽東西?」


    「烏鴉。」


    「可是、這個——」


    就在這一刻,我手中忽然傳來了啪噠啪噠的聲音。我低頭一看,一幢黑影之中鑲著兩顆閃耀著黃光的眼珠——一隻巨大的烏鴉正兩腳緊扣在我的手掌上。


    「——嗚嗚……嗚哇啊啊啊?」


    我嚇得整個人後仰摔下了板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這隻烏鴉跳了起來,落在跌坐在床和窗簾之間一塊狹小地板上的我的胸膛上。它的喙子對著我的鼻尖伸過來嘎——地叫了一聲。


    為什麽——我剛剛手裏拿的應該是一隻小酒瓶呀?什麽時候變成了一隻烏鴉?


    「畢奇,不要靠他太近,不然你被詛咒了怎麽辦?」


    在我腦袋一片混亂的時候,伊妲卡的聲音傳來,那隻烏鴉拍拍翅膀在我胸口上蹬了一下,飛到了伊妲卡的肩上……那真的是一隻烏鴉。是平常停在她肩膀上的那隻。


    我勉強自己穩住呼吸,爬回自己剛才坐的那張圓板凳上。


    「你的情緒真是有夠不穩定的呢。」伊妲卡半眯起了眼睛說。


    「可、可可可可是——那、那隻烏鴉——」


    「你看到了吧,這就是『式』。」


    ——『式』?


    「這個世上的一切事物,就是在認知之中以記號與等號連接著的。因此,要是將小酒瓶描繪成烏鴉,酒瓶和烏鴉之間就會被劃上等號連結,然後……」


    ——「等式的左右兩邊便可以相互調換。」伊妲卡喃喃地說。


    酒瓶跟烏鴉互換?


    式?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但我卻親眼看到了這一切。


    目睹了伊妲卡利用素描簿將現實事物互相置換的過程……


    我忽然想起了剛才看到的,素描簿最後一頁的圖畫,就是那個擁有盤曲根部的植物圖像。


    「那、那個……那個印度蛇木的畫也是『式』嗎?」


    「你擅自翻過了我的素描簿!」


    伊妲卡緊抱著自己的素描簿,露出凶狠的視線瞪著我。


    「啊、對、對不起啦……」我有點被她嚇到,但仍吐出了心裏的疑惑:「不過那是怎麽回事呢?你在畫的不是屍體嗎?」


    她蹙起了眉頭,盯著我的眉間看了一會兒,「你也看到屍體了嗎?」


    聽到她這麽問,我肌肉僵硬地點了點頭。


    「那是石榴。」她說。


    但我卻無法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


    「……石……榴?」


    「你沒看到那個被殺的女孩屍體被弄成什麽樣子了嗎?」


    她的話讓我憶起了方才看過的種種影像——屍體的兩手都被削掉了,腹部被開了一條縫;脹起來的腹部裏麵……被塞進了大量的不知道什麽東西……


    「凶手為了讓屍體看起來像顆石榴,因而把礙事的手腳都砍斷了,然後在腹部開了一條縫,將切碎的肉丁塞進死者的腹部。雖然這麽做很幼稚……但這確實是一種『式』。」


    我忽然覺得一陣惡心想吐,捂住嘴巴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卻兩腳打結,一個沒站穩撞上了身後的窗簾。一股作嘔的感受猛然湧上咽喉。就連先前看到屍體的瞬間都沒有這麽強烈的惡心感。


    「那……」我張開了充滿酸味的嘴巴,發出聲音問:「那你那張畫是把石榴置換成印度蛇木嗎?」


    「對。」


    「這……這是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這麽做有什麽意義嗎?」


    「關於這點,你最好別問。」


    「我最好——什麽叫最好別問?那你一開始就別說呀!我——我根本也不、不想……聽……」


    「那你想聽什麽?」


    聽到她的質問,我的思考出現了瞬間的停滯


    我想……我想聽什麽?


    「你讓我說了這麽多,你又打算怎麽做?」


    ……什麽我打算怎麽做?這、這當然是——


    「……我、我要找到凶手!」


    ——我要找到殺死亞希和夏生的家夥。既然警察對這幾個案子束手無策,那就由我來——


    「你多少知道關於這個凶手的事吧?」


    我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吐露出黑暗的情緒。伊妲卡坐在床上,輕輕撫摸著烏鴉的下顎,麵無表情地直視著我。


    「凶嫌不是人。」


    ——不是……人?


    「是goos。」


    她低著頭,一張臉蒙在陰影底下,讀不出臉上的情緒。


    「那是早在數千年前就降臨在這顆行星上的生物。這個古老的族類一直潛伏在人類身上,以吃人為生。包括我,還有那個白發男都是這個族類的生物。」


    我忽然全身僵直,咽喉的肌肉整個緊繃了起來。但我仍勉強擠出了聲音問:「……殺死亞希,還有夏生的……凶手……都是這個族類的生物嗎?」


    伊妲卡緊咬著下唇,猶豫了一會兒之後回答:「對。」


    ……是怪物?真的是,怪物……幹的嗎?這太……


    「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話,你可以去查查看,十九年前的伊伊田市也同樣有過四個年輕女孩被殺的事件。」


    「這……」


    「四十年前也有。同樣是四個女人被殺之後遭到棄屍的事件。不過這個記錄恐怕已經被抹消掉了……一直以來,」伊妲卡合上了素描簿,「一直以來都是如此。那家夥就是這麽在數百年間重複著同樣的動作活下來的。」


    ……她、她在說什麽?她到底在說什麽?我明明應該聽得懂,但我的腦袋卻拒絕接受她口中吐出的字句。


    「不過我要把它終結掉了。」她說,說完從床上站了起來。


    不知何時開始,門外已經聽不到腳步聲和說話聲了。我不知道我跟伊妲卡到底交談了多久,但我的手腳就好像被扔進了大海中漂流了半天以上而變得萎靡。我坐在椅子上低著頭。伊妲卡從我旳麵前走過,正要離開這裏。


    就在這時候,《》抓準了我滿是破綻的心靈,趁席而入。


    「那你打算放著我不管嗎?」


    ——說完,我站起來。


    此時周圍根本看不見那名白發男子的身影,但我的雙手卻好像遭受重重束縛一般怎麽也無法動彈,我覺得自己好像快要窒息了。


    一頭黑發甩動之下,伊妲卡帶著一雙令人不寒而栗的銳利眼神回過頭來。肩上的烏鴉恫嚇似地發出一聲短啼。


    「你現在已經三天兩頭會冒出來啦?」


    「你不是獵人嗎?不過你好像打算放著我不管嘛?而且,你還沒回答我想問的問題呢!」


    「縮回去吧你,你這個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囚犯。」


    「這小鬼會幫我找到我的名字的。而且,為此我也必須要知道那些問題的答案呢!你知道吧?我想變成跟你一樣的角色。所以我的問題很簡單,快回答我——凶手是誰?」


    我試著阻止《》說話,卻無法如願。我連自己的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伊妲卡低著頭說:「我不能告訴你。」


    「為什麽?」


    「因為如果我告訴你,藤咲會傷心的。」


    「你竟然會回應宿主的希望,這真是太好笑了。」


    「你知道犯人是誰的話又打算怎麽做呢?也許你已經決定了,但真畫可還沒有。」


    「我們是一票讚成,一票棄權,采多數決的方式決定好要怎麽做了。但你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才不肯告訴我吧——算了,從你的態度我也知道大概是怎麽回事了,謝啦。」


    「也是。」


    伊妲卡正要轉身,我看著她的側臉,心裏莫名地湧上絕望的情緒——等一下!你打算把我丟下來一個人走嗎?


    「你不阻止我嗎?」《》語帶嘲弄地說。


    「這不是我的工作,是真畫的事。」她瞄了我一眼之後說。


    「就算我現在暫時把這小鬼的身體奪過來,從你的背後偷襲你,你也不管嗎?」


    伊妲卡聽了皺起眉頭,「真畫,你到底在幹什麽?那是你的身體,結果你卻連自己的身體都沒辦法保護好嗎?」


    ——嘰、嘰……我的喉嚨中傳出了這般莫名其妙的聲音,但我卻無法動彈;無論是手或腳,全都無法經由我的意識操作。


    我像是沉入一片漆黑的汪洋,愈往下沉愈覺得恐慌。我想呼叫卻叫不出聲——這是怎麽回事?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的身體,被奪走了嗎……


    我忽然覺得意識中有人從背後緊緊抱住我。那雙手又粗又壯,緊緊纏住了我的胸膛;臉龐、頸子傳來一縷縷長發拂過的觸感……《》的聲音湊近我的耳邊,傾訴著我所不知道的語言。他的前胸貼著我的後背,皮膚表層融成一體。接著,我感受到自己的意識被人入侵……住手!住手!我開始掙紮,但身上的每一處經絡卻隻傳回了身體快要扭斷似的劇烈疼痛。我無法抵抗——不要進來!不要闖進我的體內!


    「真畫!你在幹什麽呀!你想變得跟我一樣嗎!」


    眼前忽然有人對著我大叫。一幢黑影中透出一張朦朧的臉龐——是伊妲卡!對呀,伊妲卡!快點救我!……我的意識逐漸沉入了黑暗之中,耳邊《》的呢喃猶如水中冒出的泡沫般逐漸變得迷濛,但我仍拚了命地掙紮著——救我!


    伊妲卡咂舌的同時,從懷裏取出了某樣東西。這東西閃耀著渾厚的金屬光芒——是刀子?


    她脫掉身上的長袍,同時將油畫刀反握,朝著自己另外一隻手的手臂刺下去——瞬間,這陣劇烈的疼痛,仿佛連我也感受到了。快要被黑暗吞噬的我,眼中出現一片鮮濃的血色,還有她痛苦的呻吟。油畫刀刺入的傷口淌出一道鮮血流向指尖,她把那隻手


    伸到我麵前,接著——


    「……真畫!」


    她喚著我。同時,那隻被血濡濕的手握住我的手,連我的手也染上了鮮血。


    「真畫!不要聽那個人說的話!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


    忽然間,《》的音量放大,仿佛是要將藤咲的聲音掩蓋住般。我回握住藤咲的手——動了!我的手指頭動了!雖然隻有手指,但我的手接回了我的意識,傳來一陣像是抽搐或麻痹般的……痛覺?是藤咲的,傷口傳來的疼痛。


    「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痛覺!你不能跟他去!拜托你!不能……」


    我拚了命地緊抓住藤咲的聲音。燒灼般的痛楚從我的手腕竄向肩膀,將神經接回了我的意識。我想盡辦法將這種感覺多拉回到我身上一點,但纏在我胸口的那雙手卻在此時加重了力量,意圖把我再拖回黑暗的深淵。《》的呢喃流入我的耳中,我在幾乎被這聲音壓垮的情況下死命地撥開他的耳語,搜尋藤咲的聲音,試著維係她即將離我遠去的體溫……我不能放手!要是我放手了,就沒有機會——


    當我回過神來,眼前亮著一盞日光燈。


    我正仰躺著,視線裏是白花花而顯得刺眼的大花板,鼻頭嗅到了消毒水的味道。我覺得全身疲憊無力,然而……


    我試著活動手指,也確認了腳的感覺。還有身體。此時的我意識仍處於朦朧不清的狀態,和現實之間似乎仍有幾公分的錯位感。但我回來了——我從那個令人感到恐懼的黑暗深淵中回來了。


    身體的麻痹感逐漸消退的過程中,我也察覺到有什麽東西壓在我身上。我扭動頸子要把頭抬起來,頸部的肌肉傳回了陣陣抽痛。


    我看到藤咲趴在我身上。她那身亮質的無袖上衣肩口伸出來的左手流出了大量的鮮血,讓我驚慌地趕緊坐起上身。


    「……嗚……啊!」


    這時候藤咲也睜開了眼睛,那張臉隨即因為疼痛而變得扭曲。一旁的地板上還躺著染了鮮血的油畫刀。我整個人狠狠抽了一下,同時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事——伊妲卡拿刀刺進了自己的手臂。而伊妲卡變回藤咲之後,她更是握著那把油畫刀在自己的傷口中翻攪著……這家夥、這家夥怎麽可以這麽亂來呀!


    「你、你不要動!我馬上幫你止血!」


    我輕輕地移開藤咲的身體,跑到醫藥櫃旁拉開角落的抽屜。還好這裏是保健室,需要的消毒水、繃帶、棉花,還有貼布馬上就找到了。我將她的手臂緊緊纏住,終於把血止住了。


    「對……對不起,真畫……我又讓你……」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道歉?


    ——為什麽你要做這種事……


    我的手、衣服,還有地板全都沾滿了鮮血。就算我擦幹淨了,卻仍感覺聞得到血腥味。


    藤咲帶著蒼白的臉龐縮到了牆角。她的嘴唇發紫,看來應該是大量失血的關係。那隻烏鴉飛回她的肩上,非常擔心似地窺探著她的臉龐。


    我緊握著沾滿了藤咲鮮血的毛巾,用力咬著自己的下唇,「……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麽做!」


    我忍不住流露出責備的語氣。要不是剛才藤咲拉住了我,我搞不好已經被《》引來的黑暗所吞噬了。但是用刀刃穿刺自己的手臂這種事,實在是太……


    「我、我跟伊妲卡沒辦法經由我們的意誌而交換出現。」她勉強擠出了笑容,「所以,要是身體受了傷,伊妲卡就會消失;為了讓我出現,她隻有這麽做了。」


    ——為什麽?為什麽非換回藤咲出來不可?為什麽非得做到這種程度?


    「蓮太郎說,我擁有與生俱來的抵抗力……啊、啊……那個,蓮太郎是伊妲卡的上司。」


    「……抵抗力?」


    「他說,我之所以不會被伊妲卡吃掉,還會將我的意誌留在體內,就是因為我的抵抗力的關係。」


    ……被吃掉……是嗎?伊妲卡是怎麽說的?我在疲憊的意誌中搜尋著方才的記憶——那些潛藏在人們身體裏麵,吃掉人類的意識而活下來的族類……伊妲卡還有《》都是這個族類的生物嗎?不過藤咲的意誌還有一半沒被吃掉。所謂的抵抗力……


    「所以我們想……如果由我來呼喚你的話,也許你可以回得來……」她說。


    ——藤咲和伊妲卡竟然為了救我……我望向躺在地上的那一把油畫刀。


    ——就為了救我這種人做這麽危險的事,一點都不值得……


    我蹲坐在藤咲身邊,起身時麻痹的膝蓋不禁顫抖,差點跌坐到地上。


    「我不要……真畫變得跟我一樣。」


    聽到她這麽說,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趕緊將臉埋進了手臂。


    藤咲也嚐過這種滋味嗎?她靠著自己的力量,勉強維係住意識,守護了自己的身體。但我沒辦法做到。不過伊妲卡又為什麽會和藤咲說出同樣的話,和藤咲一樣為了我用油畫刀刺傷自己的手臂呢?她不應該是個要把藤咲吃掉的怪物嗎?


    難道說,藤咲其實也把伊妲卡這個怪物吃掉了一半,讓自己和伊妲卡的性質做了某種程度的交換?


    不然的話,我怎會在某些時刻,莫名地從伊妲卡身上感覺到藤咲的存在呢?


    藤咲,這女生究竟是多麽堅強的一個人呀……


    「……對不起。」


    我聽見藤咲的呢喃,抬起頭來,看見她一臉蒼白,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要是我沒有出現,那你、你就不會遇到……這樣的、這樣的事情了……」


    她說話的同時,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眸盈滿了淚水。


    我沒辦法回話。明明不該由她道歉的,而且我更應該要把心裏的話對她說的。然而……


    「我們……還是不應該再見麵的……」藤咲說。


    然而,我卻沒把該說的話說出來,也無法站起來拉住她……


    她貼著牆壁,拖著背站起來,從地上撿起了油畫刀,默默地走出了這間屋子。但我卻隻能蹲在地上,連轉過頭看著她離開也辦不到……


    ——不論我之前是多麽想再見她一麵……


    當我回到朽葉嶺家宅邸時,已經過了中午。我在保健室裏擦去身上沾染的鮮血,找了一件替換的上衣,因此花費了相當久的時間。一進門,就看見玄關裏有個淺黃色和服的嬌小身影朝我飛奔過來。


    「討厭!真畫最討厭了!你為什麽連手機都不帶呀!我很擔心你耶!」


    是奈緒露出幾乎要哭出來的臉龐找我興師問罪了。


    「咦?怎、怎麽了?」


    接著又一個慌張的腳步聲——是千紗都。她不知道為什麽穿著製服,也從玄關方向跑出來。她的眼皮是腫的,看來剛剛肯定狠狠地哭過。


    「我、我們接到電話……說、說學校裏,發現一具屍體,所以……停課了……可是、可是……哥哥都沒有回來……所以、所以——」她帶著哽咽的聲音說。


    「啊……喔,這樣啊……」


    那麽她們會擔心也是理所當然的了。之前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想到的全是藤咲和《》的事,根本沒有心思顧及到她們的心情。而我的手機,自從那天和夏生講話時發生他遇害的意外,我就莫名對有人打電話到我手機感到異樣的恐懼,因而一直沒有開機。


    我摸著奈緒的頭,安撫著她,同時也對千紗都說:「不好意思,讓你們擔心了。」


    「我才沒有擔心你呢!」千紗都鼓起了一張臉,「不過你沒有飯吃了!我們也早收拾幹淨了!」說完,她便鑽進了玄關門內碰——的一聲關上了玄關門。


    奈緒握緊了拳頭,頂著我的胸膛轉呀轉地﹒「真畫,你待會可要好好跟千紗都道歉喔!」


    「喔、嗯…


    …」


    「都是因為你太晚回來了,她可是連母親大人的話都不聽,已經要衝去學校接你了呢!」


    啊……所以她才會穿著製服呀。我忽然覺得自己非常沒用,低頭看著奈緒……我的家人,她們都在等我……


    這個家的人,也許還會被凶手鎖定成為下手目標……我想起了倒臥在血泊中的亞希,還有夏生死時臉上一對空洞的眼眸——我絕不要讓這種事情再次發生,絕不。


    我要找到凶手。而我也確實對伊妲卡這麽說過;雖然我無法證明當時的話究竟是我說的,還是《》說的。我太過軟弱,甚至連自己的身體也差點拱手讓人……但我非做到不可。


    伊妲卡說,凶手不是人。而是跟她還有《》一樣的怪物。


    果真如此的話,那我也很可能成為那個怪物口中的祭品。但就算是如此軟弱的我,也有我可以辦得到的事情。


    此時美登裏還躺在自己的寢室。但當我一進到她的房間,她很快地就把被子掀開,從床上坐了起來。


    「哥哥!太、太好了……因為你一直沒有回來,所以……」


    「嗯,不好意思……我回來的時候稍微繞了一點路。」


    我端著藥跟一盆水走進她的寢室。這是一間四坪大的房間,跟奈緒還有亞希的房間不一樣,整理得非常幹淨。房間角落的書桌和梳妝台也都插著鮮花做裝飾。


    我讓她吃了藥之後,幫她換過冰枕,接著用手摸摸她的額頭,發現體溫已經下降很多。不過在我的手掌下方,美登裏的臉龐還是紅紅的。


    「……怎麽了嗎?」


    「為、為什麽是哥哥幫我拿藥過來嘛……這樣會讓我覺得很丟臉耶。」


    「為什麽?你從以前不就常常發燒感冒躺在床上了嗎?」


    「是沒錯啦……」


    美登裏將我的手從她的額頭上挪開,緊抓著移到自己的胸口,沒打算放開。


    「不過,還好跟母親大人一樣常常生病的人,四姐妹裏隻有我一個而已。」她勉強擠出一抹微笑。「要是大家都這樣,那哥哥可就忙不完了。」


    「唉,母親大人身體虛弱這點大概全都遺傳到你身上了。」


    「不過如果這樣除了我之外的人都可以保持健康,那我覺得沒關係。因為大家——」


    她說到這裏忽然噤口,而我也不由得別開了視線。


    ……她大概是想到了亞希的事吧。


    「哥哥,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是一場夢對吧?」


    她閉著眼睛小小聲問。我卻仍因此而全身僵直——昨天深夜,我們看到從狩井家宅邸延伸出了一長列令人看了非常不舒服的隊伍,還有帶著血腥味回來的母親大人……這是一場惡夢。


    「嗯。」我輕輕地應了一聲。


    一會兒之後,握著我手掌的指尖鬆開了。美登裏開始發出和緩而規律的呼吸聲。


    我悄悄離開了美登裏的房間,走在走廊上,腦中回想著昨晚發生的事。母親大人說狩井家有卜筮工作。他們成群結隊地在大半夜下山,根據美登裏的記憶,同樣的情況最近發生過好幾次。


    然後是今天早上,一具駭人的詭異屍體——伊妲卡說是要模擬成石榴而被弄成那樣的——被棄置在學校操場上。


    我不想將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但我卻不得不這麽想。


    伊妲卡說,這座伊伊田市從過去到現在,一直以來都重複著同樣的事情。


    還有夏生的事。他遇害的那天早上……


    我的皮膚底層忽然竄出一股惡寒,蔓延到全身。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退縮。問題在夏生的診所。他肯定知道些什麽。他說那些是他從診所中查到的資料。而他……是因為查到這些資料而被殺的嗎?


    我得去一趟狩井家的診所。現在天色已經開始轉暗了,如果我從樹林裏麵穿過去,應該不會被狩井家的人發現。


    「真畫。」


    就在我正要往家裏的後門走去時,一聲呼喚從身後將我叫住。我嚇了一跳回頭,看見昏暗的走廊那端,站著一個身著豔紅色小袖和服的身影。是母親大人。


    我感覺到自己的咽喉肌肉正緊繃著,但仍勉強自己擠出聲音。


    「……母親大人,真是不好意思,我晚回來了卻沒有跟您聯絡。」


    「沒關係,你去了哪裏呢?」


    她平靜的臉龐上沒有一絲慍怒的情緒,卻也因此而更教人害怕。


    「那個……因為我身體不舒服,所以一直躲在學校的保健室裏躺著。」


    「這樣啊……」


    母親人人應了一聲之後踩著無聲的步伐走向我,「唉呀?這個味道是……」她的頭輕輕晃了一下,接著鼻尖慢慢靠向我的身體——糟糕,是藤咲血液的味道……光是用水洗過和換了衣服是瞞不住母親大人的嗅覺的,要是她繼續追問,那我該怎麽辦——


    就在我覺得膽寒的時候,母親大人的鼻尖從我身旁移開了。


    「……是我多心了嗎?」


    咦?……母親大人,鼻子不太好嗎?她的身體狀況……真的出了這麽大的問題嗎?


    不過……她雖然常常發燒躺在床上,嗅覺卻從未因此而變得不靈敏過。但這次是怎麽回事?這次的病比往常更嚴重了嗎?


    「總之,你可是朽葉嶺家的贅婿,要好好保重身體喔。自己要小心。」


    「……您是在擔心我嗎?」


    我不小心脫口而出。但在母親逐漸變得冰冷的視線之中,我開始覺得有些懊悔。不過算了,反正問了就問了。


    「對不起,母親大人失去了亞希……現在我又……這樣好像——」


    「真畫……」


    母親大人帶著像是感歎著枯葉凋零一般的聲音將我的話打斷:


    「你能夠體會一棵樹被切斷了枝幹是多麽疼痛的一件事嗎?」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此時,母親大人握起了我的手,將我的手提起來。她的手竟是如此冰冷。


    「失去了亞希,我的心情就好像被折斷了枝幹的一棵樹一樣。樹枝斷了,這棵樹卻連為被折斷的枝幹感到難過的能力也沒有。」她邊說邊垂下了視線。


    ……連為亞希難過的能力也沒有?我是不是很過分地問了什麽不該問的問題?此時的我覺得胸口疼痛而呼吸困難。


    「不過這棵樹不會因此而枯萎的。」


    她抬起頭,帶著一張和亞希同樣的笑容:


    「就算枝幹枯老,隻要這棵樹還活著,它就會不斷地萌生新芽的。」


    後來我在腦中一直不斷地回想這句話。我不知道這是她對我的安慰,還是想藉此讓自己振作。但這隻是我當時的想法,事後我才知道我錯了。因為母親大人說的,完完全全是事實。


    我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而母親大人則是朝向書房走去,正要穿過我的身邊,卻在這時候忽然回頭——


    「昨晚的事……」


    「咦?喔、嗯,是。」


    我身上的汗忽然又凝結住了。


    「你看到了嗎?」


    在母親大人那張像是麵具般的笑容下,我隻能點頭回應。


    「美登裏也看到了吧?」


    她的視線緊扣在我身上,讓我完無法動彈。這個瞬間,我覺得自己仿佛就要被她鮮血般紅潤的嘴唇給吞噬。


    一會兒之後,她那對嘴唇才又張開。


    「把這件事忘了吧。有一天我會告訴你這是怎麽回事的。美登裏那邊我會跟她說。」


    說完,她便和我擦肩而過,然後消失在走廊的轉角處。


    我聽到腳步聲漸漸消失,這才發現我放在背後的左手,正緊緊握住了我的右手手腕。掐緊的力道鬆開之後


    ,在我的右手手腕留下了一個蒼白的手印。


    *


    十二月的黃昏很早就來臨了。在我走出東門的時候,樹林間已經是一片漆黑了。盤根錯節的樹根讓整個坡道崎嶇難行。而我正經過這片樹林前往山腰上的狩井家宅邸。腳底下的路在黑暗中幾乎無法辨認,讓我好幾次差點摔跤,隻能抱住樹幹勉強維持平衡。


    來到樹林盡頭,視野變得開闊了。眼前剛好就是診所的後側。診所這幢小型建築的那頭,隔著一個狹小的庭院,矗立著狩井家宏大的主屋。


    我踏過地上的枯葉走出樹林,悄悄地往診所去。診所的大門應該是鎖上了才對。不過之前我被夏生叫過來的時候都是從天窗爬進去的,所以我今天也是從那裏偷偷爬進了診所。


    診所中一片漆黑,室內飄蕩著朽木、酒精還有老舊紙張的氣味。我將窗簾拉開,在桌子上摸索著,摸到台燈的開關將台燈打開。


    我看了看桌子的四周,整個人嚇了一跳。原本塞滿了架子上的資料、書籍等等竟然全部消失,空蕩蕩的書架看來非常冷清。


    話說,之前警察來過,這些資料是不是都被他們帶走了?還是狩井家的人把這些資料全部處理掉了?想想好像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坐在之前夏生常坐的那張破舊椅子上。結果我什麽事也沒能弄清楚。


    夏生到底察覺到了什麽?現在我心裏那種焦慮的感受,之前夏生是不是也曾經曆過呢……這不是不可能的事,畢竟夏生作為狩井家的繼任族長,以他的立場是可以厘清這些事實的。


    然而,對於我所聽到的事實,其實我心裏還是有一點不太願意相信。這一連串殺人案竟然是怪物下的手……就算伊妲卡讓我見識到她那種神奇的力量,我還是不太願意相信這是事實。


    畢竟,如果她說的是真的,而我腦中荒唐的臆測又切中了事實的話——


    「……啊。」


    這時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我的腳底下、那張辦公桌的下麵,夏生說,這塊地板下麵有藏酒。


    ……是隻有藏酒而已嗎?


    我潛入桌子底下。這裏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見什麽是什麽,但我伸手壓了壓,有一塊地板動了。我找到這塊地板和旁邊地板之間的縫隙,用手指將它扳開。


    一股濃濃的酒精味迎麵飄散開來,這個五十公分見方的狹小收納空間中緊密地塞滿了酒瓶。而且不隻酒瓶……我撐在地板上的雙手不禁顫抖。這些酒瓶間還夾著好幾份資料跟筆記。


    我把這些資料跟筆記全部拿出來,雙手顫抖著在桌上攤開筆記。其中幾份文件已經有些年代了,紙上長滿了黃斑,筆墨也變得有些模糊,光是用手碰一下就好像會把這些紙張捏碎一樣。文件中夾雜了幾頁新的紙張,上麵留有夏生的筆跡。


    我在台燈微弱的光線下埋頭翻閱著這些龐大的資料。此時的我覺得無比寒冷,指尖不時發出痙攣,甚至還覺得耳鳴。


    「……真了不起。」


    《》代替了無法出聲的我嘟噥著。這家夥又冒出來了。現在的我已經完全無法壓抑住他,讓他不要出現了嗎……


    「你以為之前那點阻礙就可以讓我變得安分呀?」他帶著嘲弄的態度說:「再說,你現在難道不需要藉助我的知識嗎——你看看吧,這就是狩井家需要專屬醫生的原因了。而且是婦產科醫生。這些東西怎麽可以讓世人知道呢?」


    我一邊聽一邊點頭。雖然他說的話令我覺得非常不快,但確實如此。因為他確實擁有我所不知道的知識。


    這些文件其中有一部分是病曆表。我看不懂的資料《》都可以看得懂。這是橫跨了好幾個世代的病曆資料,上麵記載了朽葉嶺家曆代女族長的生產記錄。


    朽葉嶺早苗在二十一歲的時候生下了四個孩子。而那時候的母親大人生理上完全是處女。我——《》反複看過這些資料,這樣的解釋絕對沒有錯。


    這時候,我想起了夏生說過的話……


    母親大人的夫婿遠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過世了。關於這點,在其中一份病曆上也有記載。我顫抖著雙手確認著他的死亡日期。這個日期不管怎麽算,都是距離我的四個妹妹出生之前四年。


    ——朽葉嶺家不需要贅婿。


    夏生的話是對的。這句話完全是他字麵上的意思——不需要。


    ……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這不是真的:


    我看了好幾代的病曆;母親大人的母親,然後再上一代,在有紀錄的範圍之內,曆代的女族長全都是處女懷胎。


    「唉呀呀,這還真是一幅美麗的族譜呀。要說這根本是一件藝術品也不為過呢。」


    在看到筆記本上貼著一張泛黃的便條紙時,《》發出了陶醉的聲音說。


    這張便條紙上用紅字寫著朽葉嶺家和狩井家的族譜。


    ……這是怎麽回事?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同樣的情況一直在這個家係重複出現嗎?


    朽葉嶺家的族譜一代一代非常整齊地全都寫上了四位女性的名字;一直到母親大人這代,她也是四個姐妹的其中一人。母親大人的母親也是……從數百年前開始,代代都是如此。


    這個家係的族譜就好像一株屹立不搖的大樹,而狩井家就好像攀附在樹上的一株株藤蔓……沒被選為朽葉嶺家族長的另外三個姐妹都會嫁到狩井家,然而,在繼嗣會之後的數年之內,這三個姐妹也一定都會在同一個時期內死亡。不論哪一代都是。因此,朽葉嶺家的女人沒幾個是在沒被選為家族繼承人之後還留下後代的。但即使如此,狩井家也確實多少混入了一些朽葉嶺家的血脈。


    我的手指在《》的意識驅使下比了比資料——另外三個人死亡的日子,正好是朽葉嶺家族長生下四名後代的……當天!


    耳邊傳來——砰的一聲。


    當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了。我的膝蓋顫抖得像是在嗤笑著這一切似的。一會兒之後我才察覺到剛才那個聲音是椅子向後倒下的聲音。我像是發泄性地拍桌一樣合起了這份資料。


    「……這不是真的。」


    我咒罵似地吐了一句。


    ——不應該是這樣的……難道、難道……朽葉嶺家真的是一個怪物的家族嗎?


    ……亞希、美登裏、奈緒,還有千紗都……她們全都繼承了怪物的血脈……


    ——這不是真的!


    「你打算無視於你看到的這一切,然後用成堆的謊言掩蓋住事實嗎?」


    我猛力地拍桌製止《》繼續說話。


    ——我知道!我該承認的!


    ——不過,這麽一來,昨晚我看到的那個又算什麽?從狩井家出發的白衣人集團、狩井的卜筮工作,還有,我後來在學校裏麵看到的,那個被詛咒的異樣屍體……


    一股不祥的預感在我的腋下蠢動著。我伸出顫抖的雙手開始整理桌上的檔案和筆記。這時候,《》忽然發出聲音。


    就在我將整理好的資料塞回桌下地板的暗櫃中時,我忽然看到了那個東西——那是夏生之前說要介紹給我的房屋仲介公司。


    『你要一個人從這個小鎮離開。』


    他的聲音在我的腦中蘇醒。我用發抖的手取出手機,將這間不動產公司的電話和地址記錄下來,然後把這道暗櫃上的地板蓋回去。


    就在我從天窗爬出去的時候,忽然一陣強風襲來。《》在此時又打算開口說些什麽。但我屏住了呼吸,製止他說話,接著猛力地順著山坡往上跑。


    這天晚上,我一個人蹲在寢室裏的床鋪上思考著,最後決定要逃離這裏。我要帶著美登裏、奈緒還有千紗都一起逃離這個小鎮


    。我隻有這個辦法了。


    在這間屋子的一角,有一間房間提供給會計師偶爾過來的時候使用。我等到過了半夜之後悄悄潛入這間房間,從保險櫃中取出了以我的名義申請的戶頭。藉著手電筒的燈光,我看到其中的帳戶餘額嚇了一跳。有了這筆錢的確可以逃得掉。裏頭的錢多得就連像我這麽一個小鬼看了之後都會亢奮地開始思考逃亡計劃。


    所以,我無法停下腳步。我手裏握著存折和印章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寢室。


    隔天早上,我穿好製服,假裝要去學校出了家門,來到平常我幾乎不會過來的站牌,搭上了通往車站方向的公車。


    ——我沒有發瘋吧?我在搖搖晃晃的車上不斷重複對著自己問了好幾次。像這樣要帶著三個妹妹一起逃家,這絕不是一個正常人會想做的事。


    然而,朽葉嶺家和狩井家其實本來也就不正常。既然如此……


    夏生介紹給我的房屋仲介公司位在隔壁市鎮。我從沒有來過這個城鎮,在一座大型車站下了車,第一件事就是先在公車轉乘點打電話給這間房屋仲介公司。然而,電話中卻傳來了『您撥的電話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的訊息……怪了,難道是夏生記錯電話號碼了嗎。


    我帶著焦躁不安的心情轉而去了一趟車站旁的銀行。畢竟若是母親大人察覺到了異狀,有可能會把帳戶凍結起來,所以我還是先領一點錢出來會比較妥當。我帶著這樣的想法來到櫃台辦理領錢的手續。


    「……朽葉嶺先生。」


    櫃員小姐很快就把我叫了過去。


    「很抱歉,這個帳戶現在不能提錢出來。」


    「咦……為、為什麽?」我愣了一下同時噤口——不會吧……


    這位櫃員小姐離開了櫃台,接著帶著一名上了年紀、看來像是分行主管的男子過來。他把我帶進了接待室。我本來想要就這麽逃走,但又覺得這麽做反而會啟人疑竇……


    「您是朽葉嶺真畫先生吧?您好,初次見麵。」


    這名男子對著我遞上了名片,而我則是茫然地接下了。他不會不知道我是誰,因為這是跟朽葉嶺家有往來的銀行,就算是鄰鎮的分行行長也不會不知道這件事。


    「剛才朽葉嶺早苗夫人來過電話……」


    之後他說了什麽,我就幾乎沒有聽進去了。帳戶被凍結了,而且就是剛剛。這麽說,我的意圖已經被母親大人發現了。這太誇張了……


    我從銀行衝出去,在便利商店找到了地圖確認過地點,然後用跑的。yk不動產公司,我馬上就找到了。這間店就在距離車站五分鍾路程的一條寂寥商店街街角的大樓一樓……怪了,說到房屋伸介公司,正麵的玻璃門通常會貼著滿滿的房屋買賣資料才對,但這裏不但沒有,店內暗暗的,整個看進去狹長的空間中就隻放著幾張置物櫃和桌子,地板上散落著幾張紙屑,還有殘餘的膠帶,讓我忽然覺得毛骨悚然。


    ——這、這間房屋伸介公司……是歇業了嗎?是什麽時候歇業的?該不會……


    我來到這間大樓旁,在玻璃門前看到了『那東西』,讓我冷不防地打起了寒顫。


    『那東西』——一根膝蓋高度的木樁立在水泥地上。樁頭纏著黑布,並且用了好幾根舊鋼釘固定。這是象征著朽葉嶺家喪事的木樁,木樁上烙著朽葉嶺家的家徽。我忍不住捂住嘴向後退了幾步。


    看來這根本樁底下的洞應該是用鑽子在水泥地上鑿出來的。而木樁和水泥地的交界處堆積了相當多的灰色碎屑,這令人不快的證據代表了木樁才剛立起來不久。


    我仿佛覺得母親大人就站在我的身後對著我哭。


    ——她到底做了什麽?找人搞垮了這間房屋仲介公司嗎?什麽時候幹的?她是調查過夏生的診所而查到這間房屋仲介公司的嗎?


    ——不管我去了哪裏,都逃不開母親大人的掌控嗎?


    ——不行,循著這條路我逃不掉的。我將口袋裏的存折捏爛,趕忙跑回公車站……這下我該怎麽辦才好?


    「先回學校去你看怎麽樣?」


    《》說話的語氣聽來似乎覺得這件事情非常有趣。


    「為什麽要回學校去?現在去學校已經遲到了,去了又有什麽意義嗎?」


    「要是你沒有去學校,校方跟家裏聯絡,那你的母親大人對你的懷疑就會更深了不是?」


    我心想,這麽做已經沒有用了吧?母親大人肯定已經知道我受了夏生的鼓吹,想從這個家逃走……不過也許《》說的沒錯。現在我根本無計可施,所以至少要裝成一個乖孩子……


    這天,學校放學後我回到朽葉嶺家的山下,先去了一趟狩井家的宅邸。


    「真畫大人,難得您會回來呀。」


    進門之後,包含我祖父在內的狩井家老人們,還有不知道跟我究竟是什麽關係的狩井家女性全都像是白癡一樣地聚集到了玄關來迎接我。我怎麽說也是在這裏出生的呀。還好我的親生父母因為工作的關係沒有出現。


    「那個,您今天是——」


    他們要帶我到客廳去,但被我揮手製止了。


    「我要去……夏生的房間。」


    祖父聽了麵有難色地歪著頭。


    「我之前有跟他借了一本書,我要把它放回去,然後順便借下一本回去看。」我撒了謊。


    「這樣夏生也會覺得開心吧。不過……那間房間我們已經清理過了喔。」祖父帶著虛偽的態度刻意地說。不過至少他們願意讓我一個人待在夏生房裏,我已經要好好謝謝他們了。


    然而,房裏就跟祖父說的一樣,一如我在診所中看到的情況,能搬的幾乎都已經全搬空了。原本堆滿了醫學類書籍的書架現在空蕩蕩的;桌子抽屜裏麵也沒有東西了……


    不過,就算是這樣,曾經認真考慮過要從這個小鎮逃出去的夏生搞不好還留有什麽有用的資料。我懷抱著這樣的想法,徒勞無功地搜索了許久之後一無所獲地蹲在鋪了木板的地上。


    「你還真沒用呀。什麽事都依賴夏生,而他不在了,你就什麽事也辦不成了。」


    「你住口,這點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現在的我就算回嘴也使不出力氣。而《》也沒有馬上再多說什麽。


    「如果你不是我,是另外一個獨立的人格,那就拜托你想個什麽逃離這裏的方法讓我看看吧!」


    「我拒絕。」


    這欠他倒是很快地就駁回我。我疑惑地問:「為什麽?」


    「因為以我的目的來說,你被囚禁在朽葉嶺家比較符合我的需要。」


    ——《》的目的?那時他在伊妲卡麵前說過,他要取代我……他是認真的嗎?他真的是附身在我身上的怪物嗎?果真如此,那他希望待在朽葉嶺家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我告訴你吧,」


    他帶著竊笑的聲音說:


    「你呀——沒能保護你那幾個未婚妻妹妹,才是我要的結果啦!」


    我忽然覺得一陣惡寒——沒能保護……才是他要的結果?這……是說,亞希被殺的結果,對他有利?這是怎麽回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不對,那、那麽接下來也是……還會有人被——


    「是誰!——喂!快把你知道的全說出來呀!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麽事!」


    然而,自此《》便再也不開口說話了。


    「是母親大人嗎?這一切都是母親大人做的嗎?你快回答我呀!」


    我不想聽的話要多少他都能說得出口,但在我有話要問他的時候,他卻一下子消失無蹤……我咬緊了下唇,從地板上起身。


    就在這時候——


    『忘掉那一切吧。』


    腦海中忽然浮現母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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