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夜從便利店下班回到家,橋本正好慢吞吞地從被爐裏爬出來。然後他用睡意十足的聲音說了句,你回來啦。我點了點頭。被爐上邊放著一個貌似是橋本做的東西,是個裝著雜燴的鍋。


    “你做了雜燴嗎?”


    “是關東煮”


    在關西,好像是把雜燴叫成關東煮的。我一拿起筷子,橋本便拿來了啤酒。


    “要喝嗎?”


    “恩。要想醒瞌睡,啤酒是最好的”


    一邊自我認同地點著頭,橋本把啤酒灌進嘴裏。現在是師走,十二月已經過去了一半。房間裏非常冷。


    自從夏天以來,橋本就住到了我的房間裏。理由,自不用說,是和美智子有著關係。


    有一個名字叫渡邊的大叔,經營著一個畫廊,還建立了資助美大學費的獎學金製度。美智子則是喜歡上了那個大叔,然後被拒絕了。雖然到被拒絕之前,好像還發生了很多事情,但簡單說來就是這麽回事。


    非常好強的美智子說,既然被拒絕了,那就不能再用那個人出的錢來生活,然後離開了自己住的公寓。


    在那之後,渡邊先生也勸了美智子很多次,但美智子還是堅定的拒絕回到公寓。渡邊先生好像直到現在都還在勸說美智子‘回公寓去。收下獎學金’,但美智子一直都在拒絕。


    雖說離開公寓倒是沒關係,但美智子沒有找好下一個可以住的地方。感到頭痛的美智子就跑到了我的公寓裏來。但是,也不可能一直住在又不是戀人的我的家裏。


    結果,解決這一切的就是橋本。用戀愛男人的無謀和果斷,橋本把美智子的住所決定下來了。


    圓到東京來的那天……,那是美智子被渡邊先生打了一巴掌,然後發生了很多麻煩事的一天……,那天夜裏,我跟圓也進入了更麻煩的狀況,而與此同時,橋本對美智子說了這樣的話(這是之後聽橋本說的)。


    “如果沒有住處的話,就用我家吧”


    美智子初次聽到這話的時候,沒露出什麽好臉色(貌似)。但是,橋本拚命說服了美智子(貌似)。不是“住”,而是“用”。


    這樣說的意義在於,並不是好像“跟我一起住吧”這種戀愛男人所拿出的模糊提案,而是站在美智子的立場上,作出“有麻煩的話,就用我的房間吧”這樣的關心(當然,所有這些都是橋本給出的理由)


    橋本對我這樣說明過。


    我啊,並不是抱著喜歡或是討厭的心情給美智子提供的房間。是因為那家夥遇到了困難。完全是一片好心。你可不要想象我有什麽壞心哦?


    當然,這樣的理由說出來鬼才會信,但最後,美智子還是接受了那個建議。美智子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了橋本的房間裏……,然後開始在那裏生活。因此,橋本的房間裏裝滿了美智子的東西,連踏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美智子則在那個擠滿了行李的房間裏開始了新生活。雖說是新生活的開始,但房租還是橋本在付。美智子為了開始真正的新生活,正在努力打工攢錢。準備要去租一個新的公寓。我們在那個時候才知道,美智子沒有可以稱作老家的地方了。她之前一直都是跟母親相依為命,而她的母親也在美智子來東京之前去了另一個世界。


    那麽……,在這裏最大的問題,就是最關鍵的橋本的住處。雖說把住處騰給美智子倒是沒關係,但橋本的經濟能力卻根本不可能去租新公寓。


    然後,要說橋本最後怎麽辦的,就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跑來了我的公寓。什麽請讓我住下吧,或是勞你照顧了之類謙虛的話連一句也沒說過。


    橋本就如字麵意思一樣,沒有一句羅嗦,就到我的公寓呆下了。怎麽說呢,已經隻能用了不起來形容了。


    圓回茨城去的第二天。我從便利店回到家,橋本就在我房間裏鋪著被褥睡覺。早上我一起來,他已經在做飯了。然後吃完飯,兩人一起去了學校。


    比橋本上課時間多了一個小時的我回家時,橋本已經先回到家裏在看電視了。我跟伊東商量這件事,結果被他以“我家是和父母住一起的”為理由,把問題徹底丟給了我。


    因此,橋本便跟我一起生活了。實在是美妙至極的同居生活。現在已經是十二月了,算起來差不多已經和橋本住了六個月以上了。


    據橋本說,努力已經有了成果,在美智子那裏的橋本股票好像在不斷上漲。……不過也有可能隻是橋本自己是這麽想的而已。這個世界可不是那麽簡單的。


    嘛~,雖然問題堆積如山,但橋本也好美智子也好,都在向著希望的方向,一點點地前進著。


    ……不過,這麽一來的結果,感覺上貌似是我比較劃不來。雖然稍微有點不爽,但橋本一直都在做飯給我吃。然後偶爾還會默默地拿錢出來。五千圓啦、一萬圓之類的。


    還說著‘可能由紀夫穿很合適’,然後把應該是自己很喜歡的外套也給了我。一起去家庭餐廳的時候,還會點整套的點心給我。就算我說感覺很惡心不用了,橋本也完全不聽。好了啦快吃啦、橋本這樣說道。(藍:萬一你們突然在那方麵覺醒了,美智子先不說,圓可是會哭的啊喂!!!)


    到天氣開始冷起來的時候,橋本就睡在床旁邊的被爐裏。依舊在做飯給我吃。突然跑來住下,老實說的確讓我有些困擾,可是一旦習慣之後也還是比較快樂的生活。


    在我們的快樂之家裏,美智子和伊東也開始經常跑來玩了。自然而然地,我的公寓就變成了聚集的場所。


    在伊東把ps2搬過來之後,就更加像是一個基地了。我們基本上都從早上開始,打遊戲、聊天、喝酒、搞些無聊的語言遊戲什麽的度過一整天。


    美智子把cd收錄機搬了過來。三個人帶過來的書跟遊戲碟片、cd什麽的在房間角落裏堆積如山。在我的房間裏,到處都是這種不知道是誰的東西。


    誰也不會拘泥於什麽東西是屬於自己的。放在這裏的東西,基本上都是大家的東西。像美智子什麽的,明明是個女孩子卻有些地方完全沒神經,比如說瓶裝飲料也對著嘴喝。然後還毫不在意地把喝過的瓶子放進冰箱裏。然後伊東又去喝,這種情形。


    過了不久,橋本也開始穿起我的內褲來。伊東什麽的,比起回自己家,在我家裏呆的時間還比較多一些。


    美智子用粘土燒了一塊陶製門牌掛在了我公寓的門上。


    門牌上取了這裏的地名,寫著“鷹之台house”。


    聚集在那裏的我們,不管是誰都總有些不上不下好像浮在半空的感覺。橋本也好美智子也好,雖然有喜歡的人但卻不在一起生活。不過橋本基本上每天都能和美智子見麵。看上去兩人之間的顧慮是消除了,但卻沒有能夠成為戀人。


    在某種意義上,對橋本來說,那段時間可能算得上是對他的試煉一般的難熬時期。


    雖然我也有了戀人,但卻在遙遠的故鄉。就好象手機廣告一般,僅僅隻靠銀色的手機,把我跟圓連結在一起。就算每天都發信息,卻也還是沒有像廣告上一樣,有距離縮短了的感覺。圓,依然住在離我一百二十公裏遠的地方,這個現實不會改變。我和橋本還有美智子就是這樣的感覺。剩下來的伊東是不是孤獨,雖然感到有些微妙,但卻也可能抱有什麽說不出口的問題。


    鷹之台house。實在非常恰如其分。


    ……對於不知道如何消磨孤獨時間的我們來說,那裏有可能正是所謂的“家”吧。


    那麽,就在這樣一個接近聖誕節的某天,橋本做了雜燴等著我打工回來。一邊慢慢喝著啤酒,橋本說道“差不多快過年了呢”。我附和了一句。正月要怎麽辦啊~、橋本有些奇妙的慢吞吞地說道。


    橋本這個人,覺得他是個厚臉皮吧又在奇怪的地方非常害羞,時常,會用這種兜圈子的方式說話。他在意的,並不是過年。而是在那之前的活動。


    即是平安夜。耶穌誕生日的前夜,基督教祭典的日子,十二月二十四日,在這塊極東的土地上,不知為何變成了戀人之間相互確認愛情的一天。就算本人覺得無所謂,但隻要周圍的人們都是那樣,那麽就不可能完全不在意。看來橋本也不例外。


    “聖誕節,怎麽辦?”


    我把話題帶了上去。橋本閉上了眼睛。然後,貌似有些痛苦的說道。


    “哎呀,姑且……”


    “姑且?”


    “西餐廳一類的,去預約了”


    “什麽時候還做了這樣的事情啊”


    “預約什麽的,用電話想約多少個都行啊。呆子”


    “是哦。但是,上來就是西餐廳嗎。很貴嗎?”


    “很貴”


    我一下子想到,哈哈。為什麽男人在覺得就是現在了!然後開始鼓起勁頭的時候,就一定是高級西餐廳啊。我在和圓第一次約會的時候,也果然是西餐廳呢,一想起這一點,就有些莫名的感到害臊。


    “為什麽你要覺得害羞啊”


    “沒有啦,什麽都沒有。那,已經約了美智子了嗎?”


    橋本沉默了。看來還沒去約。


    “要是被拒絕了,該怎麽辦?”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再說都已經買好了禮物”


    “還真厲害啊”


    “恩。超厲害的。是戒指呢”


    “真的?”


    “是鑽戒。不過是最便宜的就是了”


    “這個年代?”


    “哎呀,老實說,隻是把很小的鑽石渣子集中到一起的戒指而已,不過,我就想用這十粒光輝俘獲她的心。雖說都會笑什麽都這個年代了之類的,但歸根結底女人還是喜歡閃閃發亮的東西啊”


    即便是渣子那也是鑽石。你白癡嗎,雖然這一方麵這樣想,但另一方麵又覺得這樣的橋本還是蠻可愛的。


    “……突然之間就來鑽石戒指,不會太重了嗎?”


    “重?我不會讓她說那樣的話的。你以為那家夥,用我的公寓用了幾個月啊”


    “不不,那個是你說用吧才那樣的吧”


    “我是說了啊。但是啊,下決定的還是她本人吧”


    感覺上這樣有些不講理呢。看來橋本估計是想不管怎樣先做人情給美智子,然後以此開始交往,但那個時候,美智子並沒有什麽選擇的餘地。


    在這一點上趁人之危,果然,不像個男人。


    橋本大概也馬上就發現了這一點吧。很認真的說道。


    “……是呢。我拚命為美智子做了所有一切我能做的,然後希望這樣一來她能喜歡上我,這一點的確是我想得太好了。但是啊……”


    “但是?”


    “都讓我做到了這個地步,如果還說什麽我們是朋友吧?這,也就太狡猾了吧?那就已經不是這麽簡單的事了吧”


    “如果作為理由倒是也可以接受,但這樣的,果然還是算不上什麽理由呢”


    “我知道的”


    橋本有些無趣地說。


    “但是啊,就是喜歡到了那個地步了啊。胸口,像這樣,很痛苦啊”


    橋本有些難過地皺著眉頭。我默默地,發了一條信息。這樣的事唯有放任不管了。


    “在沒在聽啊?很痛苦啊。感覺好像要發瘋了啊……。我說你有沒有在聽啊”


    “在聽啦。”我嘴裏含著一口雜燴,這樣說了之後,橋本用鄭重的語氣說道。


    “對如此溫柔的由紀夫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啊”


    “什麽啦?”


    “平安夜那天,伊東和你,找點什麽事情去做吧”


    “為啥?”


    “那個,就是美智子的事情啊。她肯定會說什麽四個人一起搞個聖誕晚會吧~之類的啊。而且那一定是徹底不知道別人心裏在想什麽,然後非常天真的那樣說啊。所以事先你們就把日程排上。說白了,就是阻撓吧”


    “原來如此”


    “其實,說實在的獨自一人混到男人團體裏去的女人,也是性質不怎麽好的生物啊”


    橋本好像在說跟自己毫無關係的某個人一樣,一邊說一邊點了點頭。


    “喜歡上那家夥的你又是怎樣”


    “人生這個東西啊,就是不會按你所想的去發展啊。不過嘛,貌似也有人生按照想象中的來發展的某位例外同學在就是了”


    橋本有些挖苦地說道。因為我正在用手機發信息。


    對象是圓。基本上每天我們都在互相發信息。雖然圓說話一點也不可愛,但發信息卻非常可愛。信息裏邊有很多顏文字和手機特定的小表情。總覺得,有些不像圓的風格。


    圓的信息內容嘛,感覺上會讓人有種,這是日記?的感覺。總而言之,會報告今天遇到的事情。午飯吃了什麽啦,在繪畫的補習學校畫的畫之類的。如果遇到什麽生氣的事情,當天的內容就會很長。這一點倒是很有圓的風格。


    由於是帶有照相功能的手機,所以時不時也會發彩信來。像是照了野貓,然後信息題目就是《貓》,正文是《三毛貓》這樣就完了。該回什麽讓我很煩惱。就算這樣,如果不回點什麽感想之類的,圓就會開始變得不高興,所以我便會發像是“真是可愛的貓咪呢”這類內容的回信。


    這麽一來她就會發更多照片過來。題目是《很多的貓》,正文則是《集會中》之類的。該怎麽回複讓我真的很煩惱。但如果不回複圓又會不高興,所以基本上就會發點“貓們也會聚集到一起呢。它們也害怕寂寞吧”這類沒什麽營養的回複。


    要是不小心忘記回複了,圓就會變得不高興。圓基本上來說是個壞心眼,所以一旦不高興,就會發一些奇怪的圖片過來。經常是些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搜集來的獵奇圖片。而我基本上來說又是比較怯懦的人,僅此就足夠讓我陷入鬱悶之中。就算陷入了鬱悶,總而言之如果還是不回複的話,電話就會打過來,然後被責怪。大致上圓都是說完她想說的就會掛掉電話。要是在那之後我不打過去的話,她就會變得更加不高興,然後就不再發信息過來。總之,圓是很麻煩的。


    然後,雖然沒給橋本說,但對圓,我是比較弱勢的。我覺得並沒有順利到能讓橋本挖苦的程度。


    我發完信息,坐起來麵對橋本說。


    “我的人生才沒有按照我想象的來進行啊”


    “哈,又在說著種話。不過,就算不用給你說把日程排上什麽的也無所謂吧。反正,聖誕節你會回去的吧?還有三天就放寒假了嘛”


    正是如此。還有三天,我的課就完結了。在那之後,一直到一月十五號,都是寒假。寒假一結束,馬上就會開始考試,考試需要兩周左右。


    在那之後,就離三月不遠了,春假又等著我們。所謂的大學生,毫無疑問,就是最有空閑的人種了。


    “聖誕節,我不回去啊”


    “為啥?”


    “那天排上兼職了”


    “真的?”


    “啊啊,說是從聖誕節到年底都沒有人呢”


    在便利店打工的人,都討厭排在聖誕節的班。我被店長拜托,不得不排上了那天的班。被人拜托就不好拒絕的性格,既是我的優點,也是我的弱點。


    “那,你,什麽時候回去?”


    “二十六號”


    橋本露出了一幅受不了的表情。


    “聖誕節,對於女人來說是一項重要的活動誒?擁有和鑽石匹敵的光芒啊。你還是回去啦”


    “在聖誕節去什麽地方這類的,那家夥絕對不喜歡。”


    “怎麽可能”


    “可能啊,因為,那可是圓”


    橋本一點也不知道圓。要是對圓說什麽“聖誕節,我們去點什麽地方吧?”之類的,絕對會被她用鼻子嘲笑。感覺她還會說“你哦,自己去如何?因為我會去神社參拜的”什麽的。但是圓最厲害的地方,就是她說了後就真的會去。我是這樣想的,所以剛剛用短信報告了“我會二十六號回去喲”。


    “這件事,給女朋友說了嗎?”


    “剛剛,說了”


    “……真是個白癡啊”


    馬上就嘀、的響起了有短信的聲音。是圓的回信。


    我打開手機,確認橋本說的是不是對的。圓來的回信上寫道,“馬上就是聖誕了呢”


    那麽,該怎麽回複呢,我抱頭了。橋本則好像宣誓勝利一樣說道。


    “你想太多了啦。女人到頭來,都是喜歡閃閃亮亮的東西啊”


    雖然讓我慌了陣腳,但圓卻並沒有那麽生氣。我拚命用信息解釋道,對不起,兼職的輪班無論如何都取消不了,之後,一條內容是“啊,是嗎”的信息回了過來。


    心裏一直想著“這下完蛋了”然後陷入陰沉之中的我,放下心來了。


    在聖誕節都去兼職,除了輪班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是因為我為了有生以來第一次送女孩子禮物,而通過兼職存錢。所謂的女孩子,當然,就是圓。


    一直煩惱到底該買什麽,最後,我買了畫筆,還有項鏈。因為感覺上光是畫筆太便宜了。雖說禮物的價值並不由價格來決定,但昂貴的禮物則會很容易懂。也有可能是橋本說的那句“女人都喜歡閃閃亮亮”一直殘留在腦海之中的緣故。


    這些東西,我都用預支的兼職薪水買了。接下了誰都不願意幹的輪班,這種程度應該是理所當然的。


    十二月二十四日到來了。


    我兼職的便利店裏,擺上了聖誕樹,還用棉花和噴霧劑把玻璃牆麵裝飾得非常漂亮。在收銀台旁邊,放著迷你聖誕樹和用禮盒包裝的蛋糕。有著到了明天就會以半價出售的命運,蛋糕們彷佛都在拚命地拒絕讓自己殘留下來一般,強調著自己的存在。


    街道上充滿了孤身一人會很難以立足的氛圍。


    在小小的私鐵車站前,小小的便利店裏邊,我一邊敲著收銀機一邊呆呆地想著圓。


    之所以買下昂貴的禮物,還有一個理由。


    那就是,關於圓來東京這件事上,我的態度。


    我被圓的父親拜托了。“隻要一年,請把女兒借給我吧”。我知道了圓的父親,因為癌症,隻剩下一年的壽命了。我能夠拒絕這樣的人所拜托的事嗎。最後的一年,想跟女兒一起生活。而這份心情,我非常理解。


    所以,我在圓離家出走的第二天,硬是讓她回自己家了。


    但是……,在那之後冷靜下來考慮了之後,又開始在意起“一年”這時間的束縛。一年。直到明年的夏天。這即是說,如果遵從她爸爸的意願,那麽圓就不能在明年進入東京的美大。


    我是真的沒轍了。圓本人是有明年到東京來的打算……。而我,對於這一點,既沒能同意也沒能反對。如果遵從我自己的願望,那當然是想要和圓在一起,想要她來東京。但是,如果考慮到她爸爸的心情,又會想要讓她明年在她爸爸身邊生活。


    隻能二選一。但是,最後,我哪邊都沒能選擇。圓的父親不讓我說出他的病,還有他是真正的父親的事。


    我在被圓問到明年應考相關的事情時,都回答得非常曖昧。


    “啊啊,那也不錯吧?”,或者“應該沒關係吧”之類。


    本來其實是想說“快些來哦”或者“我等著你哦”之類的,但她爸爸的存在讓我踩下了刹車。漸漸的,圓在短信裏,不再觸及有關應考的內容了。取而代之,她開始寫下日記一樣的內容發送過來。


    對於圓我感到非常的於心不安,而這份禮物也是為了緩和這一點吧。


    便利店的窗外,有很多的情侶走過。


    既有開心地笑著的情侶,也有兩人默默地看著前邊,一臉無聊的情侶。還有一個男人對靠著電線杆的女人拚命地說著什麽。在那些情侶之中,有多少人是真正互相了解的呢,我就這樣漫無邊際地空想著。


    橋本他們,現在正在做什麽呢。這個時間應該是兩個人正在西餐廳吃著蝦之類的吧。美智子很爽快的就接受了橋本的邀請。不過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是如橋本所希望的那種心情。說不定隻是很單純的被美味的料理所吸引。


    便利店的門打開了。我抬起頭,伊東站在了那裏。


    “明明是平安夜卻還要打工,真辛苦呢”


    走到收銀台前,伊東正瑟瑟發抖。貌似是騎車來的,手上拿著頭盔。他拿了一罐咖啡放到收銀台上,說道。


    “幾點下班?”


    “九點。”牆上的鍾正指向八點半。一邊盯著鍾,伊東說道。


    “那之後有什麽事嗎?”


    我搖了搖頭。


    “那我等你”


    說完,伊東走到雜誌架旁,開始翻起雜誌。


    兼職結束之後,伊東默默地把頭盔遞給了我。看來是讓我坐上去的意思。我跨上破爛不堪的本田後,伊東擰下了油門。


    和伊東兩人單獨出門,這還是頭一次。到底有什麽事呢。我問他去哪裏,回答是彩虹橋。[藍:彩虹橋,レインボーブリッジ,是東京一條橫越東京灣北部,連接港區芝浦及台場的吊橋,在懸索橋麵的纜上置有紅、白、綠3色彩燈,利用白天收集的太陽能作為能源,在晚上點綴彩虹橋。彩虹大橋的景色令台場成為日本近年一個新興的觀光勝地。]


    “為什麽?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有啦……,今天,本來應該是要去台場的。”


    “和、和我去?”


    “不,倒不是,和你去呢”


    雖然道路上還是蠻擁堵的,但伊東靈巧地駕駛著摩托車,穿出了市中心,到達了彩虹橋。


    彩虹橋?流行?都市風格?在內心還有些瞧不起這個名字的我,到了之後看到實物吃了一驚。原來如此,那裏的確是漂亮、而又充滿夢幻般色彩的地方。


    雖然本來是禁止停車的,但橋上的路邊已經停滿了車。伊東也在車的空隙間把摩托停下了。雖說周圍都是情侶,呆在這裏非常不爽,但在眼前呈現開來的景色,奪取了我的目光。用呆呆的聲音,發出了感想。


    “哎呀,還真是漂亮啊”


    伊東靠在摩托上,從口袋裏摸出煙,點上了火。他的動作,籠罩著哀愁。


    “發生什麽了嗎?”


    我這樣問道,然後伊東簡短地說了句,“被甩了”。


    伊東是個什麽都不說的家夥,可能也跟對方發生了些什麽事,但我什麽都不知道。


    “是從高中開始,就交往的女孩呢”


    居然還有這號人,我全然不知。橋本肯定也完全不知道。


    “她對我說已經有了喜歡的人。說是在新學校的,學長”


    “誒?”


    “突然之間就對我說這種話呢。我腦子很亂。但是,又不想一個人呆著,所以就叫了你。不好意思呢”


    丟掉煙,伊東用手肘支在欄杆上。


    “她有了喜歡的人什麽的,我完全不知道。本以為我們互相了解的呢。結果,那隻是我自己……”


    然後,他從口袋裏拿出了什麽東西。是個小盒子。打著絲帶。


    “那是什麽”


    “禮物”


    伊東盯著盒子看


    了一會後,把它從橋上使勁朝海裏丟了出去。


    小小的盒子,消失在光與暗之中。


    我突然變得有些落寞起來。想著,進行的不順利啊。明明大家都能夠順利就好了呀。


    伊東和他的戀人。橋本和美智子。然後,圓和,她父親。我和,圓。


    或多或少,大家都在擦肩而過。無論如何,大家都沒能把埋藏在心中的感情順利傳達出去。


    伊東呆呆地站在那裏。


    橋本怎麽樣了呢。


    橋本的心情,傳達到美智子那裏去了嗎。


    我想到了美智子。美智子也一定有美智子的想法。我隻是呆呆地想著,要是美智子和橋本能在一起就好了呢,但這也是因為我沒有任何責任的緣故吧。


    是的。就算能夠傳達到,但對方會如何處理那份感情,這又是別的問題了……。


    二十六號,我回家去了。最後,由於夏天沒有回來,這便成了分別了八個月的故鄉。走上故鄉的車站,風比東京更冷,彷佛刺向我一般吹打著我的臉頰。


    和圓約在離車站有一段距離,在鬧市街上的一家咖啡屋見麵。是之前有次被圓和她朋友叫去請客的咖啡屋。


    圓呆呆地把手肘支在咖啡屋桌子上,等著我到那。聽到門打開的聲音後,看向了我這邊。


    和圓四目相對了。由於很久沒有見麵,我稍微有些不好意思,舉起了一隻手。


    圓一直盯著我。然後,再次好像不高興似的支起了手肘。圓的這些動作,我也沒有太在意。


    僅僅是過了很久終於見到圓這件事,果然讓我有些浮在雲端的感覺。


    支著手肘的圓,有些無聊的用茶匙攪著眼前的咖啡。


    看著她這樣的態度,我稍微有些生氣了。


    明明過了這麽久才好不容易見麵,圓卻連半個笑容都沒有。


    雖然我深知這就是圓的性格,但實際遇到時,還是會生氣。在大腦深處,某種東西急速冷卻下來。我坐下之後,用非常不高興的聲音,點了咖啡。


    服務員走開之後,圓瞪著我說


    “幹嘛發出那麽不爽的聲音啊”


    “你還不是”


    互相瞪了一會之後,圓好像有些疲憊地說道


    “……算了吧。這麽久才見麵”


    “是呢”


    我的咖啡來了。圓一直看著我往咖啡裏加糖。


    “怎麽了?”


    “為什麽會放三顆糖啊”


    “我喜歡甜的嘛”


    “甜食黨呢”


    總覺得話裏邊有些帶刺。放幾顆糖,是我的自由吧。


    “所以說才會連那種西餐廳也覺得好吃呢”


    我一下子沒能想起來。是在說之前有次兩人一起去西餐廳的事。一方麵在心裏佩服居然還記得那種事啊,另一方麵也有些上火。


    我想,明明隔了六個月好不容易才見到麵,為什麽這家夥是這個樣子呢。圓絕對有什麽地方在生我的氣。所以態度才這麽不溫柔。


    如果是普通情況的話,在這種時候,會說什麽呢。因為我在火車上一路搖著從東京回來,所以應該會說些慰勞的話吧。


    “坐火車,累了吧”


    “沒有啦,也沒那麽累”


    “冷嗎?”


    “有點兒”


    “來,毛巾”


    “謝謝”


    這才是普通情況吧。至少露出個把笑容的話,我起碼也會說句恭維的話啊。


    比如“變漂亮了啊”……,“變漂亮了啊”之類的。雖然為我自己詞匯的貧乏感到一絲悲哀,但這大半也是圓的錯。因為圓基本不讓我看到她可愛的地方。


    總而言之,千裏迢迢跑來,到了圓這裏,就是“幹嘛發出那麽不爽的聲音啊”這樣子。完全沒有愛。豈止是愛,就連一丁點關懷的碎片都沒有。


    如果是對其他人的話,明明要多溫柔有多溫柔。圓的朋友很多。現在可能也還是很多。不光是漂亮,為他人著想的地方啦,溫柔的語言啦,都是朋友很多的理由之一。因為我一直都在看著圓,所以知道這一點。就隻有對我的時候是這樣。


    夏天也是那樣的。雖然夏天的時候沒有那麽生氣,但也是第二次了。


    我很生氣。


    但是,我使勁忍住了。就算大聲說話,繼續讓圓更加不高興也是非常無聊的。必須要找出圓不高興的理由,然後將其化解開才行。我想那應該才是所謂的大人的態度吧。


    畢竟,我在從圓那裏拿到銀色手機的那天起就決定了。


    下次見麵的時候,要變得更加出色。


    “你幹嘛不說話”


    我為了拚命壓住火氣,臉上浮起了笑容。然後,從包裏把裝了禮物的小包拿了出來。畫筆和,項鏈。項鏈則是請美智子幫我選的。


    “如果是我的話這個比較好,但如果是圓的話,應該是這個吧”美智子一邊這樣說一邊選出來的,是一條有銀製鏈子和新月形飾墜的項鏈。


    雖然美智子似乎隻是靠設計來挑選的,但圓很適合月亮。


    圓的感覺就是月亮。好像月亮一樣,根據日期不同來變換表情。雖然對其他人來說就仿佛太陽一般耀眼,但對我露出的表情就是月亮。然後一定就隻有我,才知道圓的月亮。我覺得很合適。


    但是,圓卻一點也不打算去拿禮物。


    “是什麽的禮物?”


    “沒有啦,聖誕節……”


    “你知道今天是幾號嗎?”


    “我說了吧。有兼職。但是,也正是用那份兼職的薪水才買到的,沒關係吧”


    “比起禮物,我更希望你回來呢”


    圓輕輕說道。這句話一下讓我非常感動,我仔細看著圓。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覺看上去她有些累。每天都在去繪畫的補習學校吧。可能還遇到了討厭的事。可能還因為畫沒有進步,一直在煩惱。


    但是,補習學校的事情很難出口去問。一旦問出口,話題就必然性的會轉到升學上邊去。關於圓今後的事情,我還沒有得出任何結論。一想到她爸爸,圓這邊就會感到糾結。當然,如果是普通狀態的話,肯定會站在圓這邊,像不管發生什麽都來東京吧,這種話也可以說的出口,但是圓的爸爸剩下的時間已經很少了。在那段時間裏,想要和女兒一起度過的願望也無法視之不見。


    “畫有進步了嗎,之類的,你也不問我呢”


    圓有些悶悶地說道。


    “沒有啦,我本來是準備問的呢”


    我含糊不清地說。


    “‘本來’是什麽?‘本來’。你哦,不想我去東京嗎?”


    “那,怎麽可能”


    不可能。那怎麽可能。當然,希望她來。但是……。


    圓歎了一口氣,開始打開禮物的包裝。看到出現在眼前的項鏈,露出了一點點微笑。


    “這個,我知道”


    “知道的嗎?”


    “恩。在雜誌上看到過。好像還蠻流行的。作為你選的東西,算是很不錯了。”


    選的是美智子就是了,但我沒說出來。圓好像心情稍微好一些了。


    圓把項鏈放回盒子裏,一口把咖啡喝完掉。


    我們兩人肩並肩走出了咖啡屋。


    和項鏈同樣形狀的月牙,在夜空閃耀著。


    我和圓走在新月之下。很冷,我把從橋本那裏得到的外套衣領豎了起來。圓也把兩隻手都插進大衣口袋裏,把臉埋進了圍巾中。


    “去哪裏逛逛吧?”


    雖說月亮已經出來了,但其實才晚上七點而已。去喝點什麽也可以,去哪裏玩一玩也行。


    但是,圓搖了搖頭。


    “明天也要去補習學校”


    說完後,圓稍稍低下了頭。


    “總覺得,有點累了”


    “累了?”


    “恩。明明每天都在努力,但卻沒什麽進步。老師也這樣說。這樣下去的話,要想合格可能不大容易。可能我沒什麽才能吧”


    “沒那回事”


    圓的畫雖然的確比較粗糙,但絕對不算差。


    “學校,準備考幾個?”


    為了不讓她聽出我的心情,我努力用很開朗的聲音說道。努力有沒有成功,就不清楚了。


    圓慢慢地報出了幾個美大的名字。最後,說出了我上的美大名稱。


    “但是,你那裏,可能沒辦法”


    我上的那間美大,算是中堅的美大,還蠻有人氣的。絕對不是可以簡單就能合格的地方。


    “……合格率,大概有多少?”


    “說是有一半左右”


    “有一半的話,還是可以吧”


    “一點也不可以”


    我們朝著車站走去。走在車站前的那條大路。路兩旁有商店街,但最近貌似被沿著國道新建成的大型商店把客人搶走了,來往的人很少,稀稀拉拉的。關著卷簾門的店鋪也有很多。我還住在這個城市的時候,來往的人比現在要稍微多些,店鋪也都還開著的。


    在這一年裏故鄉的變化,讓我有些吃驚。我們走到了這條街道最大的十字路口上。在這裏有一個如果從上邊看下來會是一個正方形的連接十字路口的人行立交橋。


    拐過這個十字路口,向左邊走的話,就是我們曾上過的高中。我們登上了立交橋。


    以前,我很喜歡在這個立交橋的正中間,看著從腳下伸展開去的路。兩旁種著樹木的道路,一直朝前延伸到遠方,非常漂亮。


    在立交橋上,圓停了下來。我也隨她一起停下腳步。


    “怎麽了?”


    “為什麽,一說到我應考的事情時,就好象很難開口一樣呢”


    果然還是在意啊。我沉默了,低下頭。


    “從很久以前,我就很在意呢。短信也是,完全不觸及這件事”


    “所以說……”說到這個地步,我感到很困惑了。幹脆,把真相說出來算了吧,甚至還這樣想。但是,圓的父親說過,“這件事不要說出去哦”。然後我答應了。


    ……和圓的約定,到底哪邊更重要呢。


    不用說。哪邊都重要。但是,圓她不知道我和她父親的約定。所以才會覺得,我在她來東京這件事上看起來態度很不幹脆吧。


    注意到我沉默了下來,圓邁出了腳步。是跟去車站不同的方向。


    “去哪裏啊”我問道,圓簡短地回答,“學校”


    離開了九個月的母校,大概是因為太暗了吧,比起懷念,看上去更加讓人覺得陌生。讓人不大相信,就在八個月前,我還在這裏上學。這裏已經,不是我的學校了。我的學校,現在在遙遠的東京這一事實,讓我稍微感到有些落寞。


    校門開著。圓迅速進到了學校裏。雖然是寒假,但大概是還有學生在考前複習,或是社團活動吧,有幾間教室還亮著燈。


    我跟在圓身後。


    “擅自進來沒關係嗎?”


    圓好像一點也不在意,很快就走了進去。


    圓的目的地,果不其然,是美術室。她打開門後,按下了門邊的電燈開關。日光燈照亮了整個房間。圓坐到了一張椅子上。就跟以前常常這樣坐著跟其他的部員們聊天一樣。


    美術室裏,跟我畢業的時候基本沒什麽變化。裏邊通向準備室的門,排在一起的破破爛爛的畫架,上邊畫滿了塗鴉的素描用拿破侖胸像,都依然如故。


    雖然進校門的時候感到非常陌生,但一來到這裏,懷念的感覺就一下湧上心頭。在這裏,我度過了高中生活的大半。那個時候,根本沒有想象過會跟圓變成現在這樣。


    但是,圓為什麽突然跑來這種地方呢。有些難以問出口,我呆呆地站在一旁,這時,圓輕輕說道。


    “你坐的椅子,是哪張還記得嗎?”


    用鐵管跟三合板製成的椅子雖然哪個都一樣,但每一個,都稍微有著它們自己的特點。椅子腿的長度以毫米為單位微妙地不一樣的,靠背壞掉了的。


    由於長時間坐著畫畫,我有了一張愛用的椅子。不管什麽時候,總是坐在那張椅子上。


    但是,到了現在卻想不起來到底是哪一張。


    “不知道?”


    “恩”


    圓,指了指自己坐著的椅子。


    “是這張呢”


    原來如此,靠背上被顏料弄髒的圖案,有印象。居然還記得啊,我想。


    “明明其他有那麽多,但卻隻用這一張”


    “坐著感覺很好嘛”


    然後,圓把手肘支到腿上,閉上了眼睛。


    “我啊,在第一次跟你見麵的時候……”


    “恩”


    “想到,啊,這家夥,喜歡我呢。所以,在你無視我的時候,非常生氣呢。覺得,什麽嘛,明明就喜歡啊”


    我默不作聲。


    “所以,一直都看著你呢。從以前開始”


    “你生氣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呢”


    “這是頭一次呢”


    “什麽東西?”


    “喜歡上別人,這是頭一次呢。所以,花了三年時間,才發現原來這就是喜歡。像個傻瓜一樣”


    圓笑了。但是,那笑臉有些寂寞。


    “明明一直看著你,甚至連你坐過的椅子都記下來的程度。腦子都被衝昏到明明對畫什麽的一丁點興趣都沒有,卻加入了美術部。發現到那一點,也還是花了這麽長時間”


    “我還不是”


    “我還不是,什麽啊”


    “一直都……”


    “想要說看著我嗎?”


    “恩”


    “在嘴上,什麽都說得出口呢”


    “所以說啊”


    為什麽你總是……、雖然想這樣把話繼續下去,但卻被圓的話打斷了。


    “為什麽,聖誕節,沒有回來呢”


    “所以說,那是”


    “什麽才是禮物,好好想一下啊”


    圓咬著嘴唇,有些不甘心地說道


    “我,其實根本不喜歡什麽畫”


    圓筆直地看著我。


    “為什麽不對我說,‘快來吧’?”


    “那是因為……”


    “為什麽,你總是不明白我想要的呢?我不要什麽禮物。昂貴的西餐什麽的根本無所謂。你,真的什麽都不明白”


    圓用疲憊的聲音說道。


    “我都說到這個地步了,卻還是什麽也不對我說呢”


    考慮著很多事情,卻什麽也說不出口。但是,如果說什麽你要理解我這個狀態什麽的,對圓來說也隻是我自私的想法而已。


    在這種時候,要怎麽說,才能傳達給圓呢。腦子裏完全沒有頭緒。


    因為完全不明白,所以我靠近圓,抱著她的肩膀。圓小小的肩膀,大概是因為一下說完了自己心中積存的感情,現在正微微地上下起伏。


    圓低著頭,一點也沒有要抬起來的打算。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就這樣抱著圓。


    過了一陣,大概是冷靜下來了,圓低著頭輕輕說道。


    “對不起”


    “沒事。我也有不好的。一定”


    “最近,心裏稍微有些鬱悶”


    “鬱悶?”


    “恩。說不定,我,去不了東京了”


    不知為何,有種不好的預感。


    “那家


    夥,病倒了”


    “那家夥,是說你爸爸?”


    “恩。大概兩周前。在那之前好像身體就不大好,但我一點也不知道。基本上都沒有見麵嘛。從補習學校回來後,聽媽媽說,他住院了”


    我想象了一下夏天時見到的圓的父親。現在想起來,那個時候,看上去也是相當勉強的樣子。說不定,就是那時那麽亂來,才給身體帶去了負擔,我一下擔心起來。


    “說是胃潰瘍。所以,雖然是病倒了,但貌似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但是,自那以來,就連對我去東京從來不說什麽的媽媽,也開始反對了”


    “……是嗎”


    “說是在爸爸好起來之前,要我呆在家裏”


    好起來之前。那應該是不可能了。圓的父親,可能就跟他自己說的一樣,撐不到夏天了。


    圓的母親也是,知道了自己丈夫的死期將近,想要實現丈夫的願望吧。那就是人之常情。但是,圓不知道那些事。再加上也沒有對父親的愛,所以在她眼裏,就隻是那兩人合起夥來阻撓自己升學吧。


    “為什麽非要被根本毫無關係的家夥的,毫無關係的病,來搗亂不可呢”


    圓冷冷地說道。圓討厭著父親。以為是繼父。其實他們是血連在一起的父女這件事,圓不知道。


    而我知道。在夏天,從前來接圓的父親那裏直接聽到的。實在是非常糾結的情況。


    我忽然有些在意起來,試著問了問圓。


    “去探病了嗎?”


    果然,得到了預料之中的回答。


    “不可能會去吧。連臉都不想看見”


    “去啊”


    我用稍微有些強的語調,仿佛責備一樣說道。


    圓把放在肩上的我的手,用右手拿開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道,回去了。不是“回去吧”,而是“回去了”。


    總覺得,讓人急不可耐,什麽也沒能解決,我心裏感到非常的空蕩。


    回到家,等待著我的是冷掉的飯菜,和一臉不高興的老媽。問過我火車到達時間的媽媽,預算著我回家的時間來做的飯菜。


    被問到,去什麽地方了?我回答,學校。


    “學校?你上的高中?”


    “恩”


    “為什麽連家都不回,卻跑去那種地方?”


    “沒有啦,稍微有點事”


    “夏天的時候也沒回來,我和你爸爸還擔心你是不是想法有變呢”


    老媽說完後瞪了我一眼。老爸在看報紙。我給老爸說起了車站前變得冷清起來的事情。


    “因為不景氣啊”,在市內經營服飾用品店的老爸看著報紙說道。


    “是啊,這地方已經不景氣得沒辦法了。所以,我們家也完全存不起錢啊。所以才隻能給你那麽點生活費。你哦,沒關係吧?”


    “什麽沒關係?”


    “沒有去借那些有利息的錢什麽的吧”


    “沒有借啦”


    我不高興地說道。


    “那就好……比起這個,你哦”


    “恩?”


    “和神木旅館家的女兒,在交往嗎?”


    我把正在吃的蒸雞蛋羹噴了出去。


    “慢點吃。真是個安靜不下來的孩子”


    “為什麽?”


    圓的媽媽經營著的神木旅館,在市內也算是數一數二的老牌旅館了。老媽知道圓倒也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是什麽時候被他們知道的呢。


    “要說為什麽,是什麽時候來著,神木旅館的老板娘打來電話,問我你在東京的電話號碼和住址呢。媽媽嚇了一跳啊。還問別人,我兒子做了什麽不好的事嗎?”


    啊啊,我想起來了。之前圓的父親打電話來那次吧。圓的父親應該是給圓的媽媽說了之後,讓她媽媽打電話到我家裏來的吧。


    “才不會做啦”


    “然後,那邊說什麽‘不是的,可能我家的女兒正在那添麻煩吧’,讓我又嚇了一跳。”


    “哈…”


    “你哦,怎麽可以不說呢。這種事情”


    正在看報紙的老爸,抬起了頭。


    “傻瓜。哪裏會有把正在交往的女人都一五一十給老媽報告的兒子”


    “有也沒關係嘛。對吧。你看,要是等你做錯什麽的時候不就晚了嘛”


    看來,自那之後圓的媽媽和我老媽,也偶爾在聯係的樣子。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情。


    “你知道嗎?小圓的爸爸,病倒了呢”


    我不想再繼續跟老媽糾纏了,便走向二樓的自己房間。但是,那個地方,已經不再是我的房間了。老爸商店的貨物,堆滿了整間屋子。


    在包裹著塑料包裝的西服空隙間,鋪著我的被褥。


    我坐在被褥上,傻傻地想著,我的故鄉也在一點一點的變化著啊,就在這時,電話響了。


    老媽接電話的聲音傳了上來。


    “由紀夫?嗯嗯,他在的。請等一下”


    一瞬間,還以為是圓,結果不是。


    “由紀夫,是巧打來的”


    是巧。我下到一樓,從老媽那裏接過電話。


    聽筒裏傳來了讓我非常懷念的聲音。很久沒有聽到的巧的聲音,既明亮,又開朗,一下子就把那些灰暗的心情都吹走了。


    “你啊,回來了的話,就聯絡我啊”


    “你居然知道我回來了呢”


    巧在畢業後,進入了本地的大學。本來以為喜歡排場的巧一定會去東京,結果讓我有些吃驚。


    巧說出了一個班上同學的名字。


    “剛才和那家夥打電話的時候,你的名字冒了出來。說是在車站看到你了”


    巧笑著繼續說了下去


    “但是,為什麽在那個車站下車呢?你家不是在那裏吧”


    “和圓見麵了”


    我脫口而出,然後巧笑了。接著,用有些感概的聲音說道


    “還繼續著啊”。


    第二天,巧開車來接我了。


    巧說,去兜風吧。雖然巧說要不要把圓約出來,但我想還是算了。巧以前被圓拒絕過。雖然巧好像真的一點也不在意,但我在意。怎麽說呢,我和巧大概性格完全不同吧。


    中午過後,看到出現在家門前的巧的車子,我大吃一驚。


    很大,是輛美國產的大麵包車。好像裝甲車一樣的大小。


    在副駕駛席上坐著一個有些可愛的女孩。我坐到後邊座位上去後,巧便向我介紹道“是我女朋友”。


    是我不擅長應付的類型。原色的人造毛皮上衣和濃厚的化妝,都在勁頭十足地恐嚇著我。但是,性格貌似並沒有那麽壞,她朝我甜甜地一笑,然後打招呼道“我叫鈴木宏美。多關照”


    “是在打工的地方認識的。比我大三歲。老太婆”


    巧笑著說道。就算這樣,她也完全沒有露出生氣的樣子,咯咯地笑了。


    “你就覺得那個老太婆不錯吧”


    兩人笑了。他們的那種交流,總覺得非常耀眼。我跟圓的話,絕對不會這樣子。


    巧發動了車子。從消聲器傳來驚人的聲響。


    “這車還真厲害啊”我老實地說出了感想。


    “留在本地了嘛。車什麽的還是要買的”


    巧貌似是在決定了用推薦入學進入本地大學之後,在畢業前就拿到了駕照。開車已經非常熟練了。


    “完全不知道”


    “那是,你對我的事情什麽的完全不感興趣嘛”


    巧說道。然後巧的女朋友宏美,從副駕駛席轉過頭來。


    “把你女朋友也帶來就好了啊”


    “是啊”


    我正


    愁怎麽回答的時候,宏美用逗弄的語氣,對巧說道。


    “巧,被那個女朋友甩掉了吧?”


    “你連這種事都說了嗎?!”


    看我慌張起來,巧啊哈哈哈地笑了。


    “我討厭隱瞞什麽事情嘛”


    “這家夥,姑且還是比較吃香的吧?想要看看甩掉這家夥的女孩啊”


    我啞口無言了。對這種若無其事的態度,怎麽說,很讓我吃驚。當然,她的話裏沒有一點別扭的意思在裏邊。


    我率直地發出了感想。


    “真厲害呢”


    “車?雖說是二手但很貴的哦。三年貸款。但是,沒有輛車的話怎麽行。鄉下地方很讓人煩惱啊”


    “不是啦,不是這個……”


    聽我有些含糊不清,巧便啊啊,地理解了,然後反問了過來。


    “我們嗎?會很厲害嗎”


    話的後半句,是對副駕駛席上的女朋友說的。


    “很普通吧?”


    宏美說道。她正看著遮陽板裏邊帶有的小鏡子,在確認睫毛膏的情況。


    我和圓的話,絕對不可能像這樣相處。圓馬上就會鬧起別扭,而我也是,會不自覺就去觀察圓的臉色吧。是不是開始不高興啦,馬上就會開始擔心起來。


    這兩個人,一定,關係非常好吧。一定,互相都知道對方真正的傷口吧。所以,不管被問起什麽,被說道什麽,都不會動搖。


    我覺得非常羨慕。


    大概是一起度過的,時間上的差別吧。我和圓,如果在一起的時間增加的話,會不會也能變得像這樣呢。


    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那樣的我們。一定,我們從根本上,就不可能變得像巧他們那樣,而理由也是存在的。


    “怎麽了?想事情?”


    巧邊用蠻快的速度開著麵包車邊說


    “大概是在想女朋友的事情吧”


    “與其現在去想,一開始約出來就好了啊”


    巧說道。然後問我們,去什麽地方?我想,什麽地方都行。然後有些後悔,要是不在意那些奇怪的事情,約圓出來就好了。


    結果,一邊煩惱著,我們朝著動物園出發了。我出生的這個城市,是南北向細長形延展開去的,東西方向被大海和山脈所包圍。在山的入口處,就是那個動物園。自小學生以來,就再也沒有去過了。由於是蠻大的動物園,所以還算比較有名的,本地有名的地方也就是這麽回事。也就隻是小時候去過。之後漸漸地就連它的存在本身幾乎都忘得一幹二淨。


    不知是不是寒假的原因,動物園裏帶著孩子的一家人非常多。牛跟馬,長頸鹿,大象,企鵝,浣熊。走了一圈,全部看過了之後,宏美說是還想再看一次黑猩猩的表演。


    我跟巧由於不想再第二次看到黑猩猩,就坐在長椅上,喝著咖啡。


    像這樣跟巧兩人坐到長椅上後,才不經意發現是宏美為了讓兩個老朋友能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說說話,才故意跑去看的黑猩猩。


    我說


    “不錯的女朋友啊”


    “恩。”巧用很沉靜的聲音答道。


    我老實地述說了自己的感想。


    “真羨慕你啊。從剛才起就一直這麽想呢”


    “為什麽?”


    “你女朋友,很會看事,感覺很好。如果是圓的話,像剛才那種對話,絕對不可能的”


    我想起在車裏時,他們兩人的對話說道。


    “雖然說不定是這樣的,但又不是這樣的”


    巧說道。不知為何,好像有些寂寞。然後,他好像在說什麽無關緊要的事情一般,輕描淡寫地說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那家夥啊,割腕了三次呢”


    “哈?”


    “說是感到孤獨後,就會什麽都弄不明白了。說是感覺自己不被任何人需要”


    巧淡淡地說道。我從心底吃了一驚。巧說出來的事情,和這個和平的動物園風景,怎麽也不搭調。


    “所以,我不一直在她身邊就不行。我們也並不是那麽輕輕鬆鬆的呢”


    “那,為什麽你還輕易就把什麽東西都說出去呢?那不是很不妙?”


    被圓甩掉什麽的。大了三歲的老太婆什麽的。不是不能對很容易受傷的人說這些話嗎。


    “不妙?相反啊。對那家夥說不了謊。因為很敏感。如果不立馬把想的東西坦率地說出來,就會反而被懷疑是不是隱瞞了什麽東西”


    我沉默了。


    巧笑著說道


    “為什麽你會消沉了啊。沒關係的啦,因為我喜歡她嘛”


    “但是啊……”


    “我啊,大概是被那種類型的所吸引吧。圓也是,差不多相似的吧。我一直都覺得,圓的社交性和開朗都是假的”


    奇妙的很敏銳的巧。覺得他是個開朗又遲鈍的家夥,看來是我搞錯了呢。


    “雖然事到如今還這麽說也有些那個,我以前可是相當喜歡圓的呢”


    “恩。是那樣吧”


    “傻瓜。別誤會了。是說的真的呢。雖說在你麵前是笑過去了,但其實是相當不甘心的”


    巧說


    “完全沒想到居然喜歡的會是你。雖然是到了現在才說,但之前我覺得隻有你是絕對不可能的呢。那家夥,品味還真差”


    巧笑著說道。我也笑了。


    “雖然這麽說有些那個,你呢,不是不怎麽顯眼嗎?所以,在發覺到的時候我大吃一驚呢”


    “還真過分啊”


    “別生氣。這是在誇你啊。雖說的確是很失落,但也沒有那麽生氣”


    “為什麽?”


    “如果,圓喜歡的對象,是比我帥的家夥的話,雖然覺得不爽,但會認為有可能還有什麽辦法。嘛~,沒什麽辦法的情況會比較多就是了呢”


    “不是反的嗎?”


    普通來說,情敵比自己更帥的話,還比較容易讓人放棄不是嗎。


    “才不是啊。才沒有反。如果是外表上輸掉了的話,隻需要我變得更帥就行了,如果對方是讓人泄氣的你的話,那就根本贏不了了”


    “為什麽?”


    “因為圓是喜歡上了‘你’啊。如果不是你的話,就不行的呢。一定”


    “怎麽說”


    “那我就不知道了呢。總而言之,外表的話毫無疑問是我占絕對的上風。承認吧”


    “是這樣嗎”


    “‘是這樣嗎’個屁。虧得你還是畫畫的,卻完全沒有欣賞美醜的品味嘛。總而言之,圓是喜歡上了你的什麽地方。是心呢,還是氛圍呢,還是語言呢,還是動作呢,或者是生活的方式呢。契機跟理由我都不知道。但是,總之那是在我完全夠不到的地方”


    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的感覺,我點了點頭。


    “所以,也並沒怎麽生氣。真的哦,這個是”


    巧說完,拍了我的背一下。


    “痛”


    “相處得不好嗎?不會吧。你不是像我這樣容易被改變的家夥嘛。雖然看上去很軟弱的樣子,但其實是很頑固的呢”


    巧說道。我點了點頭。


    “但是啊,我蠻喜歡你這一點的呢”


    一瞬間,我在想要不要和巧說說圓的事情呢。不能對圓說的秘密,讓我跟圓之間產生了裂縫。這件事,要不要和他說說呢。


    但是,巧一定沒有絲毫迷茫地,這樣對我說吧


    “全部說出去吧”。


    這個說不定也的確是一種正確答案。單純就筆直地隻去考慮自己喜歡的女孩子的事情。


    我又想,但是……。


    如果這樣做了,就總覺得好像我不再


    是我了一樣。這個說不定就是巧所說的,‘我的頑固’了吧。


    就好象在畫畫的時候有各種各樣的畫法一樣……。


    我也有我自己,愛的方法。隻是,這一點不能很好地向圓傳達就是了。


    從不遠處,宏美正在朝這邊走來。


    巧馬上露出笑容揮了揮手。宏美也揮了揮手。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有圓的短信的聲音。我慌忙打開手機。


    上邊隻寫到,“現在可以到我家裏來嗎?”


    巧也在旁邊偷看。我連忙用手遮住,但很短的信息正文,貌似被完全看到了。


    “是公主的呼喚嗎。王子”


    恩,我答道。


    “我送你吧。是神木旅館吧?”


    巧站了起來。


    “沒關係嗎?”


    “還說什麽沒關係嗎,你就是那麽打算的吧?你不會想從這裏走過去吧?還是說,你帶了出租車錢?”


    “不好意思了”


    聽我說完,巧笑了。


    “但是呢,你也成長了啊”


    “為什麽?”


    “因為你讓被甩了的男人,送你去甩掉他的女人那裏呢”


    這家夥真的很坦率啊。而這樣的坦率讓我感到眩目,非常羨慕。


    我輕輕地對著巧的肚子揮了一拳。


    對曾經的情敵,飽含著全部的友情。


    我到達圓的家,在玄關前邊拿出手機,給圓打了電話。


    跟從前那次在夏天來的時候同樣的身姿,神木旅館佇立在那裏。現在,由於是冬天,處在淡季,所以來住宿的客人幾乎沒有吧。有格子的玻璃窗對麵,非常閑散。巧把我送到之後,馬上就走掉了。臨走時,宏美給我了一塊口香糖。怎麽說呢,這樣為人著想的程度都讓人有些不好意思了。是一塊薄荷味的口香糖。我看著這塊口香糖,想起了我跟圓連吻都還沒有接過。


    圓來了。圓把長長的頭發綁在腦後,一臉剛起床的樣子。穿著牛仔褲和白色的毛衣。


    陰沉沉地,灰暗的表情。我把口香糖放進口袋裏,向圓問道。


    “怎麽了?”


    然後,圓用很疲憊的聲音說


    “剛才,媽媽對我說了。你回來了的話,就帶你去爸爸那裏。媽媽好像給那家夥說你回來了呢。然後,就讓把你帶去。結果連我都不得不去了”


    “這個你,說的是我?”


    “其他還有誰啊?說起來,你見了那家夥的呢”


    “恩”


    “不知道想要做什麽呢”


    我也這麽想。對於去見因為癌症而病倒,正在住院的圓的父親這件事,稍微有些害怕。總覺得如果看到大叔的臉,就好像會在圓的麵前說出什麽多餘的話。


    不能對女兒說出真相,自己一個人跟病痛戰鬥著的圓的父親,感覺非常的可憐。


    到底,想說找我有什麽事情呢。


    “不願意的話,拒絕也沒事就是了”


    “要去的”


    “不怎麽想去就是了呢”


    圓說完,有些無聊的踢走了腳邊的小石子。


    “醫院,在什麽地方?”


    圓說出了市內的綜合醫院名稱。


    “媽媽說,要去的話,就打車去。還拿了錢”


    圓把手插進牛仔褲口袋裏,鬧別扭一樣嘟著嘴說道。看來是真的不想去呢。


    坐著出租車,我和圓來到了醫院。年末的醫院,非常的繁忙。在接待處前邊,教室大小的候診室裏已經人滿為患。


    我也在這個醫院呆過好幾次。


    圓在接待處說出了父親的名字,問到了病房的號碼。看來真的一次都沒有來探過病。


    病房,是三樓的302號房。我和圓坐上電梯,朝三樓走去。


    在寫著302號房的塑料板下,插著用魔術筆寫著神木啟介的牌子。寫名字的牌子有兩張。看來是個雙人病房,但有一個床貌似是空著的,沒有寫名字。


    圓站在病房的門前,歎了口氣。沒有打算要進去的跡象。還真是不想見麵啊。


    沒辦法,我敲了敲門。


    夏天時聽過的聲音,從門另一邊傳了出來。


    “門開著的哦”


    我打開了門。


    圓的父親,躺在靠窗的床上。床頭一邊稍微抬高了一點。用好像躺在沙發上一般的姿勢,圓的父親看著窗外。


    窗簾打開著,清冷而鮮明的冬季天空在窗外擴展開去。好像歐亨利的短篇一樣,感覺稍微有些奇怪。但是,我一想起圓父親的病名,那個想象就從腦中消失了。那個隻是故事,但這,卻是現實。


    房間裏開著暖氣,非常暖和。外邊寒冷的空氣和房間裏溫暖的空氣,讓窗戶結了露。


    “你真的來了呢。那麽忙的時候把你叫來,真是不好意思”


    圓的父親,轉向了這邊,露出笑容。跟夏天見麵的時候比起來,臉頰消瘦、憔悴了很多。臉色也很差。看起來仿佛老了十歲一樣。這一點,讓我莫名地湧起了罪惡感。


    圓在幹什麽呢,我轉過身去,她站在走廊上,低著頭。


    “房間會變冷的”


    我說完,圓勉勉強強地走了進來。


    然後用後手把門關上,靠到了門上。


    圓露出了那個表情。皺著眉毛,緊閉著嘴唇,有些悲傷,又有些不甘心的表情。父女之間連招呼也沒有一個,我感到有些困惑了。


    圓的父親沒有看向圓,對著我開口了。


    “什麽時候放的假呢?”


    “呃,大概一周前。但是,有兼職”


    “是嗎。那麽忙,真的很不好意思啊”


    那之後,圓的父親閉上了眼睛。眼瞼的動作也很沉重。真的是病人啊,我開始想著這些理所當然的事情。那是一張正慢慢迎來死亡的臉龐。


    圓卻不知道那一點。真是讓人受不了呢。


    “在這邊可以呆到什麽時候呢?”


    這口吻聽起來,好像有什麽事要拜托我一樣。考試是從一月的十六號開始。勉強的話,大概可以呆到十四號左右。


    “我打算呆到十四號左右”


    “要呆蠻長一段時間嘛”


    圓的父親不知為什麽有些高興的說道。他的表情很生硬。看上去,應該是在笑吧。


    夏天見麵的時候,雖然說了什麽還有一年,但現在看起來讓人覺得,就連一年,可能也活不到了吧。


    從前,還是初中生的時候,親戚中的一個叔叔死時,也是這樣的感覺。變得好像另一個人一樣臉頰削瘦,鼻子被插著氧氣管,基本上什麽都說不了了。雖然圓的父親沒有嚴重到那個地步,但看起來卻感覺沒什麽兩樣。


    “特地讓你過來,是有事情想要拜托你”


    圓的父親,這時才頭一次,轉向了圓那邊。


    “圓”


    被叫到,圓也沒有應答。隻是,看向父親,好像在說,什麽嘛,一樣的眼神。


    “在床旁邊,有一個方形的包。把那個給我”


    圓走近床,轉到靠近窗戶的一邊。在牆壁和床的縫隙間,找到了一個方形的包。


    “幫我打開”


    圓的父親說道。圓按他說的,把包在外邊的布取了下來。


    裏邊出現了一張畫。我屏住了呼吸。


    那,是圓的畫。一瞬間,我就明白了那是圓。畫中的女孩,有些寂寞的皺著眉,低著頭。背景是……,某一間和室。可能在圓的家裏有這樣的房間吧。


    圓看到那個,表情也沒有變化。隻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用不怎麽感興趣的聲音說道。


    “什麽時候,畫的?”


    “本來打算參加縣裏的比賽,來畫的”


    圓的父親,好像自言自語一般說著。


    “在完成之前,就倒下了”


    我呆呆地,看著那幅畫。不愧是以前立誌成為畫家的人,那絕對不是半調子的筆觸。明明是有些寂寞的表情,但卻很不可思議的是一幅溫暖的畫。


    圓把那個遞給了我。感覺就像是在說,要把麻煩的東西早點丟出去。然後,說了句“我去買喝的”,便走出了房間。


    病房裏,就隻剩下了我和圓的父親兩人。


    “我的事情,有幫我保守秘密嗎”


    忽然,圓的父親輕輕說道。我點了點頭。


    “是嗎,那就好。那樣就好”


    圓的父親開始說起了話。


    “雖然被告知隻有一年時間,但一開始也沒什麽實感”


    到底準備拜托我做什麽呢,我想著。


    “我想了一陣,決定畫一幅女兒的畫。雖然本來不打算再次拿起筆,但這都是最後了,沒關係了吧。我這樣想的呢”


    然後,他嘴角上揚,微笑了。


    “但是,在完成之前,就成了這副樣子了。倒不是說,事到如今想要被女兒感謝啦,或者希望被當作父親來認同啦,並沒有考慮這些事情,但沒有能夠完成,也還是讓我覺得生氣。”


    圓的父親,眯起了眼睛。


    “你正在上美大吧?”


    “是的”我答道。


    “能不能,幫我把這幅畫,畫完呢”


    “我,嗎?”


    “恩”


    “沒關係嗎?我來?”


    其實在看到畫的那一瞬間,我就明白他想要拜托我什麽事情了。但我又想,接受下來真的好嗎。


    “不管誰來畫,圓也還是圓。但是,果然除了你之外沒有其他可以拜托的人了吧”


    說完,圓的父親把眼睛閉上了。


    我呆呆地看著大叔畫的圓的畫。在炭筆描繪的底稿上,顏色舞動著。我想起了掛在東京房間牆壁上的,到現在都沒有畫完的圓的畫。


    當然,筆觸也好,構圖也好,顏料的使用方法也好,色彩的決定也好,都不一樣。


    但是,在那裏的果然就是圓。


    沒有畫完的圓,有些寂寞地在畫中低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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