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過了兩年,我變成了高中生。


    高中與國中的差別光從一年級的教室就能很明顯地看出來。月島中學說起來就像是一片任憑雜草恣意生長的空地,而新富高中雖然稱不上個個都是精英,但學生好歹還是有經過遴選的。在鄰鎮這所不怎麽優秀的都立高中裏,已經沒有那種放牛吃草的牧歌式情懷了。校舍極為破舊,水泥牆上到處都是裂痕,校園也像一般都心的學校一樣顯得相當狹窄。雖然有徒具形式的弱小棒球社與足球社,但不管哪邊都說不上有積極練習的跡象。


    中學時代的麻吉四人組中,隻有我和阿大兩人進了這所高中。成績優異的淳進了東京第一的升學學校,而成績跟我差不多的直人則去了有錢人才念得起的私立天主教學校,因為那間學校可以直升大學,真叫人羨慕。不過不是說有阿大在就不會感到寂寞,畢竟他念的是晚上六點才開始上課的夜間部。


    我不喜歡運動,也不適應社團裏的上下關係,所以我徹底地成了回家社的社員。這樣的我可說是教室裏其他大多數人的代表。運動神經優異、長相帥氣、談吐風趣,遠遠望著這些一軍等級生的二軍候補選手,那是最能讓我感到舒適自在的位置。


    不過二軍也是一樣有夥伴的,町山正秋是我進高中後第一個交到的朋友。雖然在生物學上有些複雜的地方,但正秋是個人很好的家夥。所以,這回就來談談我在隻不過是大學考試跳板的高中裏,是如何交到第一個朋友的。可別正襟危坐地閱讀我的故事哦。


    躺在床上,或者是搭電車或巴士移動時隨便翻翻就好。


    我第一次和正秋交談是在前往柔道場途中的回廊。那天是個蒙蒙細雨無聲籠罩的梅雨日,連屋簷底下的空氣都潮濕地黏著肌膚揮之不去,感覺糟透了。正秋一邊用雙手將柔道服抱在胸前,一邊竊竊私語般地低聲說話。請稍微想像一下那種令人不耐煩的感覺。


    「……為什麽我們學校……柔道是必修課呢?」


    為什麽正秋說話中間要留個微妙的停頓呢?這點才讓我感到不可思議。不過因為對方隻是普通的同班同學,所以我就隨便地附和兩句。


    「是啊。什麽體落啦、內股啦、橫四方固啦。那種東西根本就用不到嘛。」


    正秋雖然有一百八十公分高,身體卻相當單薄。一些講話惡毒的家夥們甚至幫他取了個叫做巴爾沙的綽號。那可不是指有小羅納度在的巴塞隆納足球隊哦,而是做模型飛機時會用到的巴爾沙木。(注3)


    注3巴塞隆納足球隊(fcバルセロナ)音近巴爾沙木(バルサ材)。


    「而且……那個美式足球也很煩。」


    在第五堂柔道課開始前的休息時間,一軍的學生們模仿時下流行的美式足球漫畫玩起了小遊戲,理由是在榻榻米上就算摔倒了也不會痛。


    當我和正秋晚了一步來到柔道場時,遊戲正進行得如火如茶。我們才剛準備混進圍觀的群眾裏,棒球社的橫井就出聲叫住了我們。他留著五分頭,皮膚曬得黝黑,性格也在社團學長們的嚴格訓練下變得有些扭曲。


    「喂,我們人不太夠,巴爾沙和哲郎也一起來吧!」


    兩班的男生突然將視線集中在我們身上。我和正秋麵麵相觀,正秋露出了一臉呼吸困難似的表情。


    「……我是無所謂啦。」


    雖然我非常不情願,但還是莫可奈何地這麽說了。這邀請就跟警察在帶走嫌犯前會先徵詢對方的意見一樣,實際上根本就無法拒絕。正秋拉著我的柔道服袖口小聲地說:


    「美式足球要怎麽玩啊?」


    橫井帶著我們來到防線的正中央,另一邊的隊伍盡是些體格強壯的男生。


    「這個嘛,既然球在對方那邊的話,那麽現在就是輪到我們防守,你要用手也行。然後突破正麵的敵人,壓製住那個四分衛就行了。如果對方傳球的話,就攻擊那個接球的人。」


    雖然我自己連一次都沒有玩過,但因為很認真地看漫畫的緣故,所以對於該怎麽做才好倒是一清二楚。敵方的四分衛是足球社的吉永,他是個技巧還算不錯的中鋒,不過那是就我們學校的水準而言,所以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hut、hut、hut。」


    吉永將球抱在胸前往後退了幾步,同時尋找著傳球的對象。我朝正麵某個隔壁班的男生高舉雙手。雖然很久沒運動了,不過我還是能隨心所欲地移動用自行車鍛煉過的雙腿。才剛突破一個人,下一個前鋒緊接著撲上來。情況一片混亂。


    「怎麽了?放馬過來啊!」


    我往旁邊一看,正秋正呆立在原地不動。站在前方的男生大叫起來,那家夥是真正的柔道社社員,也是唯一一個黑帶。


    「你不阻擋我就不好玩了啊。要是你不撲過來的話,我就要上囉!」


    正秋用難為情似的眼神看著我,我對他點了點頭。正秋一臉不情願地將如螳螂般細瘦的雙手交疊在胸前,朝黑帶撞了過去。不過柔道社員的突進卻有如卡車鏟倒電線杆一般,正秋才剛碰到對方就被撞飛到榻榻米上了。


    「唉喲,好——痛。」


    正秋抱著胳膊蹲坐在柔道場上。吉永似乎注意到防線因為正秋和我的關係出現了一個缺口。他中斷傳球,轉而將球抱在胸前衝刺起來。


    一旦這道防線被突破的話,柔道場另一頭的牆壁就近在咫尺了。我可不能讓吉永達陣,畢竟也不曉得一軍的男生們事後會說得多難聽。我瞄準突破防線的吉永腳邊撲了過去。人類在奔跑時,隻要施加一點外力就會失去平衡。這是我在漫畫上看過的攻擊招式。我一抓住吉永那光溜溜的腳掌,他馬上摔了個狗吃屎,球也跟著掉落在榻榻米上。這個y因為四分衛被擒殺而結束。不知道為什麽,一軍的學生們來到我的身邊,並且興高采烈地互相擊掌。橫井開心地笑著說:


    「哲郎,你從下禮拜起就是固定班底了,最後的擒抱真是太棒了。」


    雖然我並不是不覺得開心,但每個禮拜都要玩美式足球真是麻煩死了。正秋也圍了過來,柔道服穿在他身上就跟洗衣店裏用鐵線衣架掛起來的衣服一樣扁平。


    「你好厲害哦,哲郎。手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這麽說完後,正秋卷起我的柔道服袖子,並且抓住了我的手臂。嗚哇,這家夥想幹麽啊?確認過手臂的粗細後,正秋立刻抽離了纖細的手指,接下來他卷起了自己的袖子,確認著自己手臂的粗細。


    「嗯——,為什麽我的手臂長不出什麽肌肉呢?害我每次做準備運動時都累個半死。」


    柔道課的準備運動是伏地挺身和仰臥起坐各二十次這種再輕鬆也不過的暖身運動。雖然仰臥起坐對正秋來說不成問題,但伏地挺身總是做不到一半就沒力了。


    「就算那種運動做不起來也不會怎麽樣啊!」


    橫井將手靠在我的肩膀上。


    「來吧,下一個y要開始囉。巴爾沙,你就免了。你雖然人高馬大的,卻像個娘兒們一樣。」


    我觀察正秋臉上的表情,因為我擔心他會不會就這樣生起氣來,然而正秋卻完全不把棒球社員粗暴的汙辱放在心上。不僅如此,他的臉上還隱約地露出笑容。


    真是個讓人搞不懂的同學啊!


    從那天起,我們就時常聊天。正秋住在八丁堀新蓋好的公寓。最近新富町、八丁堀,以及築地到處都掀起了公寓建築的熱潮。雖然沒有像佃島和月島那樣的超高層物件,但因為公寓的數量多,所以中央區的居民也有逐漸增加的趨勢。這種現象似乎叫做回歸都心,不過自己出生的地方人口增加了,其實我也覺得挺開心的。


    梅雨暫歇的傍晚,我們走在新大橋通上。我推著自行車


    ,正秋將包包抱在胸前。


    「啊啊,每天都無聊得要死。」


    雖說我是回家社社員,但回家後也無事可做。大人常叫我找個什麽喜歡做的事情吧,不過那種事情哪有可能那麽容易就找到嘛。


    「……那要不要去喝個茶?」


    真希望正秋不要連提出這種無聊的提議前也停頓一下。隻要一和他說話,我的步調整個都亂了。我們走進路邊的一家咖啡廳,那是鎮上一間既不時髦也不怎麽漂亮的咖啡廳,我們在這間常來光顧的店裏點了東西。


    我點的是冰淇淋,正秋則點了巧克力香蕉可麗餅和咖啡歐蕾。因為我老是覺得肚子餓,所以就點了和咖啡同價位,熱量卻高了好幾十倍的食物。正秋用刀叉漂亮地均分可麗餅,並且請我吃了第一口。然後他突然開口問:


    「哲郎沒有女朋友吧?」


    我想起班上那些女孩子。雖然班上的女生有將近二十人,但長相幾乎都普通到不行,可愛的女生隻有四、五人左右。不過和同班的女生交往實在是太危險了。


    「嗯,沒有啊。」


    正秋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然後又頓了一拍才說:


    「……你沒有喜歡的人嗎?」


    這可難倒我了。仔細一想,打從我出生開始的十六年來,幾乎所有時間都在沒有和誰交往的情況下度過了,所以自己一個人反而還比較自然。


    「好像完全沒有耶。和喜歡的女生交往應該會很快樂吧,不過我也覺得挺麻煩的就是了。畢竟女生不是會這個那個的囉唆個沒完嗎?如果能夠隻享受樂趣的話,那麽戀愛或許也不錯吧。」


    正秋眯起眼睛說:


    「女生的確很麻煩。戀愛的樂趣嗎?」


    這回正秋倒是罕見地說得很乾脆。


    「那正秋呢?你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正秋張開那雙大手,並且使勁地左右揮動。因為他的手指往後翻過頭了,看起來就像女孩子正在塗指甲油一樣。


    「……我光是忙自己的事情……就已經費盡所有力氣了……哪有時間去管什麽女孩子。」


    我歎了口氣,然後趴在咖啡廳的桌子上。


    「啊——,高中真無聊,國中的時候還比較有趣呢。就算進了大學,大概也沒什麽好玩的事情。一旦出了社會,人生就已經結束了。我有種前途一片黑暗的感覺。」


    當我抬起臉時,正秋正一臉微笑地看著我。


    「不過人長大後不也會變得越來越自由嗎?……我念國中時很慘……同學一直叫我人妖……我覺得國中生跟不知羞恥的猴子差不多。」


    是這樣嗎?我想起國中時代的友人的臉。淳、阿大、直人。雖然他們都很有個性,卻完全沒有動物般的感覺。


    「那是正秋的國中不好吧?我念的月島中學是所好學校,朋友也很棒,改天介紹給你認識。」


    正秋似乎沒什麽食欲的樣子,他不斷用叉子戳著可麗餅。


    「謝謝你。我還沒有經曆過黃金時代,所以長大以後或許會很快樂也說不定。因為人會漸漸……。」


    正秋在奇怪的地方停下來。高中考試開始前的十四歲那一整年,仔細一想,那年或許是我至今為止的生涯中最棒的一年也說不定。


    「漸漸什麽?」


    正秋臉上浮現出像是憧憬的表情,那就跟小孩子說自己未來想當太空人或環球小姐時的表情一樣。


    「……人會漸漸改變嘛。」


    完全搞不懂他在說什麽。我從正秋手上接過叉子。


    「這個嘛,我想不管是誰都會改變的吧。你不吃的話,剩下的可麗餅可以給我嗎?」


    正秋用雙手將白色的盤子推到我麵前,並且咧嘴一笑地說:


    「好啊,你全部吃掉吧。」


    然後正秋一直笑著看我以垃圾車的氣勢解決掉剩下的可麗餅。這家夥果然很奇怪。


    去咖啡廳的幾天後,我的手機收到了一封謎樣的郵件。地點同樣是高中放學回家的路上。當我在佃大橋上放開雙手騎得正順時,手機響起了收信鈴聲。我一開始想到的是月島中學那三人之中的誰約我去吃文字燒。


    在隅田川上方築起的大橋中央,我打開手機。對岸的佃島正在興建第十棟五十層高的大廈。玻璃的高塔沐浴在夕陽下,看起來很像現代雕刻。就是那種造型帥氣,卻又常擺在公園還是哪邊積灰塵的玩意兒。


    我用單腳撐著自行車,就這樣確認起郵件的內容。標題是「你好※」。寄件人的名字是魔希。這是哪個人在惡作劇嗎?


    〉我從朋友那邊


    〉聽說了這個電子信箱。


    〉今天我在學校裏


    〉也有看到哲郎哦。


    〉我覺得平凡的哲郎


    〉非常棒。


    〉那就先這樣囉。


    在河風的吹拂下,我的頭發糾結得亂七八糟。我有種像是開心,又像是毛骨悚然的奇怪感覺。這是學校裏的哪個女生寄來的告自信嗎?我完全摸不著頭緒。因為太麻煩了,所以我也沒回信,就這樣置之不理。


    不過隔天早上我剛睡醒時,又有一封信寄來了。放在書桌充電器上的手機正不停地明滅閃爍,宣告有人來信。我不是勤於寫信寄信的那種人,所以收到的信件當然也不多。光是led燈的明滅閃爍就讓我嚇了好大一跳,而且寄件人又是那個謎樣的魔希。


    〉早安※


    〉雖然我鼓起勇氣寄信給你,


    〉不過請不要太認真地看待它哦。


    〉因為這個那個地想了很多關於哲郎同學的事情後,


    〉我想知道自己的心情產生了什麽變化,


    〉所以才試著寄出了這些信,


    〉擅自寄信給你


    〉真的很抱歉。


    〉不過如果可以的話,


    〉請你再稍微


    〉陪陪任性的我吧。


    這封信給人的感覺不壞。尤其是沒有女生常用的表情符號跟動畫這點,更是讓人覺得心情舒暢。而且對方非常冷靜,沒有被自己所做的事情給衝昏了頭。電子郵件這種東西很難衡量彼此之間的距離,不過這個人似乎能確實地處理好這部分的樣子。


    因為完全不認識對方,我還是沒有奉陪的意思。不過既然人家都寄兩封信過來了,那麽最好還是回個信才不會有失禮節。我從忙碌的早晨抽出時間,花了三十分鍾打了下麵這封信。我實在是沒有寫文章的才能啊!


    〉我看過信了。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


    〉不過你這個人選滿有趣的。


    〉如果哪天一時興起的話,


    〉我還會再寄信給你的。


    〉今天也會在學校裏的某個地方


    〉遇見魔希嗎?


    〉那就先這樣了。


    雖然隻是一封非常簡單的信件,但相似的內容我卻打了四次之多,其中最簡潔的就是這篇文章。電子郵件這玩意兒真是麻煩死了。我一口氣解決掉早餐的吐司和荷包蛋,然後到腳踏車停車場跳上我的登山用自行車。如果盡全力衝刺的話,隻要十分鍾就能騎到學校了。學校就在家裏的附近真好,可以一直睡到快遲到的前一秒再起床。


    這天我在校門前遇見了正秋。


    「早啊。」


    正秋並沒有正麵看我的臉,而且他說話前又留了一個令人不耐煩的空檔。


    「……早安。」


    「如果隻是要回這種製式招呼的話,可以不用想那麽久吧?」


    我的聲音不自覺地嚴厲起來,正秋困窘似地低下了頭。


    「……那個,像是音調高低之類的……說話的聲音也有很多問題要考慮嘛。」


    「你顧慮我又沒用。」


    正秋大概很討厭自己高大的身材吧,他大多數的時間都是一副彎腰駝背的樣子。


    「我不是顧慮哲郎……是我自己……本身的問題。」


    這種說話步調果然令人煩躁。我丟下正秋,騎向校舍後方的腳踏車停車場。正秋對著我的背大喊:


    「對不起。你不要放在心上哦。」


    雖然說是叫聲,但正秋的音量就跟普通人的對話差不多。我將右手抽離把手,然後背對著正秋輕輕地揮了幾下。


    今天還會有下一封信寄來嗎?我一直把手機放在長褲的口袋裏等待著。我念的雖然是都立高中,但校風比較自由,所以就算帶手機上學,老師也不會多說什麽。我把手機調成靜音模式,隻要手機一震動,我就能立刻知道有人來信。雖然從未見過那個筆友,不過我卻有種雀躍不已的心情,這點就連我自己也感到訝異。


    魔希在午休時間寄來了下一封信。當我吃完便當,正眺望著以白線勾勒出幾何學圖案的操場時,手機短短地震動了三下。第一下的震動讓我差點從自己的位子上跳起來,我馬上打開手機開始讀信。


    〉謝謝你的回信!


    〉因為我並沒有抱著太大的期待,


    〉所以你的回信真的讓我非常非常開心。


    〉哲郎很適合騎腳踏車呢。


    〉看到你騎著腳踏車


    〉從佃大橋衝下斜坡的身影時,


    〉總覺得心情非常愉快,


    〉同時也讓我羨慕不已。


    今天早上魔希剛好看到我騎著登山用自行車從那座橋上衝下來嗎?那個下坡很長,所以隻要調到最重的檔用力踩踏板的話,時遠就能衝到將近五十公裏。下次邊騎車邊揮手好了。我立刻打起回信。


    〉你總是一直觀察著我呢。


    〉不過你一直注視著我,


    〉我卻看不見你,這感覺好奇怪啊。


    〉魔希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稍微透露一點


    〉也沒關係吧?


    按下發信鍵後,我一次又一次地重讀魔希寄來的信。就我的時間感看來,魔希幾乎是瞬間寄來回信。


    〉雖然我很想告訴你,不過很難說得清楚。


    〉這不是開玩笑的,


    〉連自己是誰,


    〉今後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我都搞不清楚。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覺得毫不迷惘的哲郎


    〉看起來很耀眼也說不定。


    總覺得這番話好有哲學味啊!不過隻要是高中生的話,任誰都會對自己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在這個社會裏又會變成什麽樣的人感到不安。雖然魔希說我毫不迷惘,但我每天也在同樣的不安之中來到學校上學。盡管我很不認同魔希對我的評語,不過午休時間也差不多要結束了。當我正注視著手機螢幕時,正秋來到了我的身邊。


    「你好像碰上了什麽好事哦。」


    我大夢初醒般地抬頭一看,一個身穿白色襯衫、如棒子般細瘦的男學生正站在眼前。


    「你怎麽知道?」


    被我目不轉睛地一瞧,正秋很不自在似地撇開了視線。


    「因為哲郎看著手機的時候……表情總是笑嘻嘻的。」


    「真的嗎?」


    我慌慌張張地環顧起教室內部,除了正秋以外似乎沒有其他人注意我。這時我決定了,從下次開始,我絕對不要在有人的地方看魔希寄給我的信。


    早上、中午,以及晚上。


    每天交換三封郵件已成了我和魔希的例行公事。隻要看了之前的郵件就能知道,我們並沒有把彼此當成異性而陷入熱戀,我也沒有和素未謀麵的對象談戀愛的勇氣。魔希寄來的信總是能讓人感受到溫和的善意,但她從來沒有寫過「喜歡」這個字眼,而我也沒有使用過這種直接的辭匯。


    雖然高中生活還是一樣無聊,但光是有了一個定期寄信的對象,每天的生活就變得多采多姿起來,這讓我不禁感到驚訝。那時我的生活是以魔希寄來的信為中心運轉,和她交換郵件實在是太快樂了,快樂到讓我甚至不想把這個筆友的存在告訴每個禮拜玩在一起好幾次的淳和直人。不過不知道這段交換郵件的友誼會演變成什麽未來的不安,也是讓我無法對大家坦白的原因之一。


    再說,高中生是種微妙的生物。中學時就算提到男女交往,大家也還無法具體地說出個所以然。不過上了高中以後,女孩子的存在就變得真實起來,給人一種無法以開玩笑的態度看待的感覺。而且大家進了高中後也幾乎不提自慰的事情了,因為自己的肉體和欲望總讓人覺得難為情。


    我們也確實地長大了兩年呢!


    我和魔希之間的通信並不隻限於平常日,就連假日也規律地依序交換三封信。那是第二個還是第三個禮拜六發生的事情,當我們慣例的四人組窩在佃公園裏時,信件寄來了。鑲著玻璃的水上巴士逐漸滑過隅田川上,心血來潮的阿大正對著走出甲板的乘客揮手。


    為了不讓大家發現,我輕輕地抽出手機,並且像是包在手掌裏似地讀起魔希寄來的信。


    〉今天結果出來了。


    〉我以前曾經說過


    〉不知道今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吧?


    〉檢查的結果厘清了這點。


    〉我有種像是開心,


    〉又像是鬆了口氣的奇妙心情。


    魔希有時會寄來意義不明的信件。這回的內容也讓人完全摸不著頭緒,既然她提到檢查的話,那就表示她去了醫院吧。而結果讓她鬆了一口氣,指的應該是沒有懷孕,或是沒有罹患惡性腫瘤這類嚴重的問題吧?


    「你怎麽啦?哲郎。」


    淳一臉竊笑地看著我。


    「對啊,總覺得今天的哲郎怪怪的哦。」


    直人的白發變得比兩年前更多了。如果光看頭發的話,直人已經是個成熟的中年男子了。阿大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胸部,那對約有g罩杯大小的胸部左右晃動了起來。


    「來,跟我這個大叔聊聊吧,心情會輕鬆很多哦。」


    啊——,煩死了。阿大的梗在這兩年之間完全沒有進步。


    「你們很囉唆耶,我隻是在高中交到互換電子郵件的筆友而已啦。」


    「哲郎真是不坦率啊。」


    淳這麽說完後,直人和阿大同時點了點頭。我從能夠俯瞰隅田川的長椅上站起身子,然後一邊拍著牛仔褲的屁股部分,一邊說:


    「我要打封重要的信,你們不要靠過來這邊哦。」


    我獨自走下階梯,移到河邊的步道後,便靠在欄杆上打起了郵件。


    〉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檢查,


    〉不過既然結果讓魔希感到開心的話,


    〉那我也覺得很開心。


    〉可是,


    〉你也差不多該告訴我你是誰了吧?


    〉這跟要不要交往無關哦。


    我看著映出陰沉的天空、在灰色裏上下起伏的河麵。另外三人在遠處大喊:


    「喂——,哲郎,你在拖拖拉拉個什麽勁啊?」


    「討厭,不快點回信給人家是不行的哦。」


    正秋說得沒錯,十五、六歲的男生或許真的是野蠻的動物也說不定。


    隔周起,魔希的信件突然急轉直下地變得灰暗無比。我不太清楚理由是什麽,信件的內容就好比這樣。


    〉我正獨自一個人


    〉懷抱著無法對任何人說的秘密。


    〉哲郎能體會


    〉這種嚴酷與辛酸嗎?


    〉而且


    〉那並不是我的錯,


    〉也沒有什麽抵觸法律或道德的地方。


    〉不過即使如此,


    〉我還是不得不一個人懷抱著這個問題,


    〉並且持續思考下去才行。


    〉話題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真是抱歉。


    〉可是除了哲郎以外,


    〉我甚至連用電子郵件


    〉訴苦的對象都沒有了。


    每當魔希寄來這種信件時,我總會想要試著安撫她。不過我不知道關鍵的問題或檢查等等秘密,所以話題完全沒有進展。這種情況持續了將近一周,以電子郵件算來大約是二十封左右。


    這時,我發揮了連自己都感到訝異的忍耐力。為了不讓對方被黑暗的負麵波濤吞噬,我不斷地想盡辦法回覆正麵積極的信件內容。老實說,如果這是家人或朋友寄來的信,那麽我大概會全部扔在一邊,或者是設定拒接吧!


    不過隻要努力下去的話,一定會有好事發生的。這點在人生和手機郵件方麵似乎都是一樣的。


    禮拜六晚上的信件讓我嚇了一跳。當時我已經洗完澡,正躺在自己的床上。雖然t恤的胸口傳來收到新信件的震動,但我已經不像幾周前一樣感到心跳加速了。我打開手機上蓋,開始閱讀信件。那封短信看到一半時,我在床上重新坐好,而且還是正坐。


    〉我想


    〉遲早都得將一切告訴哲郎才行。


    〉所以明天下午三點,在佃大橋上,


    〉你願意來見我嗎?


    我維持正坐的姿勢,並且用顫抖的手打了回信。雖然明天傍晚和淳他們約好了要吃文字燒,但我決定晚點再去。我一定會赴約的。不管魔希的問題是什麽,我絕對不會感到驚訝,也不會把你當成怪胎。


    不過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寬廣了。活了區區十六年的我也無法想像的「問題」確實是存在的。


    禮拜六是個多雲的日子。朦朧炫目的天空在隅田川兩岸的地平線上延展開來。我個人認為這是東京最漂亮的高樓景致。有河川、有天空、有大樓,而這一切都在清新空氣的凝聚下台而為一。在約定時間前的十五分鍾,我騎著登山用自行車抵達了長約三百公尺的大橋中央。這座位於都心的橋很少有人會在步道上行走,汽車不停地從旁邊的三線道呼嘯而過。「我已經到了,正在等你。」寄出了這麽點內容的信件後,我便將手肘靠在橋的欄杆上,眺望著下遊的風景。畢竟這座橋很長。要是魔希從遠方走過來時被我發現的話,一定會感到很難為情吧。這條河跟兩年前一模一樣,就連水看起來也幾乎沒有改變。或許這條河川是個巨大的池子,根本就不會流動也說不定。天空、浮雲、流水,還有大樓都未曾變遷。唯有人類以快得亂七八糟的速度不斷地變化著而已。


    「……你等很久了嗎?」


    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這種低喃的語氣,是正秋。我驚訝得全身僵硬,然後試著用玩笑話打混過去。


    「搞什麽啊?正秋,你是故意裝成網路人妖來耍我的嗎?」


    我緩緩地回頭望向正秋後,身體又再度僵住了。黑色的v領針織衫,黑色的超迷你短裙,黑色的襯褲配上黑色的涼鞋,臉似乎也上了一層淡妝的樣子。作為男人會被恥笑為巴爾沙的身材,穿了女裝卻搖身一變成了超級模特兒。打量過正秋的全身後,我的目光停留在用發蠟抓得蓬鬆有型的俐落短發與纖細的臉蛋上。讓我吃了一驚的是,在黑色花紋的膠框眼鏡底下,正秋的雙眼早已噙滿了淚水。


    「對不起……我騙了你。」


    正秋,不,魔希靠到我身旁的欄杆,和我一起眺望著河川。


    「我是無所謂啦,不過正秋有這種興趣啊。我念的國中也有一個像這樣的人呢!」


    過去曾是tailor.morimoto的地方,如今變成了超高大廈。一哉搬到世田穀的某個地方去了。


    「……我不一樣……正確地說……我或許算是介於男生和女生中間吧!」


    我看著魔希纖細的手腕,上頭幾乎沒有體毛。就連襯褲底下露出來的一點點小腿也一樣。我將視線轉回魔希的上半身後,身體第三次僵住了。


    「正秋,你有胸部!」


    魔希雙眼含淚地笑了。


    「這是進高中前……才漸漸地隆起來的……哲郎……我的筆名就是從這個胸部衍生出來的。」


    我注視著變成了大美女的同班同學。


    「我一直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男是女……我無法確定。我的體內存在著男人,也存在著女人。」


    「你喜歡當哪邊呢?」


    斜眼瞄了我一下後,魔希開口說:


    「兩邊都喜歡……可是,從小學的時候開始,我就想要擁有像成年女性那樣漂亮的胸部……那是我對惡魔許下的希望。」


    所以她的筆名才叫做魔希嗎?


    「你注射了荷爾蒙嗎?」


    魔希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的胸部是自然而然地長出來的……雖然還很小,不過是天然的東西。」


    我的腦袋一片混亂。跟我同年的男學生不光隻是變成了一個大美女,還說自己的胸部是自然而然地隆起來的。


    「然後我說之前在醫院檢查的結果出來了……那是跟我的遺傳基因有關的檢查。」


    說到遺傳基因,我立刻聯想到直人。直人患有早衰症,這種疾病的罹患機率跟中彩券頭獎差不多。魔希開口說:


    「一般來說,男生擁有y的遺傳基因,而女生擁有的遺傳基因對吧?……我則是多了一個的y型的遺傳基因……雖然我原本有副像女性般纖細的身體……不過據說一進入青春期後,乳房有可能會逐漸發達起來……這種情況叫做克林非特氏症哦!」


    我總算想起了呼吸這檔事。


    「那個,一般來說,罹患了那個克林什麽氏症的人喜歡當男生還是女生啊?」


    魔希露出了令人費解的微笑。當本人站在眼前時,實在看不出來是個男學生。


    「喜歡當男生或女生是因人而異的……順帶一提,藉由荷爾蒙的施打,患者似乎可以變成任何一種性別哦。」


    是這樣啊,所以魔希才會在信上寫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人啊!她會感到迷惘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那麽正秋……不,魔希以後打算變成哪一邊呢?」


    據說擁有男女兩種性別的正秋轉頭麵對著我。這時雲層正好散開,午後金黃色的陽光就像窗簾一樣從雲層縫隙間灑落下來。在開闊的視野中,對岸的大樓和遠方的橋梁看起來就像一口氣逼近過來一般。


    「因為現在才十六歲……所以我想慢慢決定……或許會視以後認識的人而定也說不定。」


    我有點失望,又有點興奮。魔希是同班同學,還是個男生,這些事情確實讓我嚇了好一大跳,不過像這樣聊過之後,我們同樣是十六歲,而且今後都必須決定什麽重要的事情,這些狀況還是沒有任何改變。因為我們活在同一個時代的同一年裏。


    「可是我很猶豫……我真的很猶豫要不要讓哲郎看看我這個樣子……不過我想如果是哲郎的話,一定能夠理解的……所以我今天才來到了這裏。」


    的確,眼前的人看起來既像男人,也像女人,是個超越性別的存在。我笑著說:


    「如果我完全無法理解的話,你要怎麽辦呢?」


    魔希用塗了眼影的雙眼狠狠地瞪著我。


    「我想到時候乾脆一頭跳進隅田川裏算了。」


    然後我們齊聲笑了出來,陽光在河麵上閃爍躍動。


    「那個啊,我已經知道魔希就是正秋了,不過我們以後還可以繼續交換郵件嗎?」


    魔希又留了一個微


    妙的空檔,然後接著說。她似乎正在哭的樣子。


    「……謝謝你。」


    我掏出手帕,遞給了個頭比我高上許多的奇妙妖精。


    「有寄信給……哲郎……真是太好了……謝謝你。」


    接下來在魔希止住淚水之前,我一邊吹著河風,一邊在橋正中央思考著該如何邀她一起去淳、直人,還有阿大正等著的向日葵文字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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