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嬰兒的身體超柔軟的耶!」


    時間已過了下午五點,七月的太陽依然明亮熾人。趕在上夜校前吃晚餐的阿大,以挖土機的氣勢大口吞著明太子麻糬起士口味的文字燒。夕陽照在牆壁貼著的手寫菜單短簽上,使得原本就空蕩蕩的店內看起來更加冷清。不愧是很有月島風情的「向日葵」,感覺真不賴。


    「不過很辛苦吧?小嬰兒晚上不是每隔三個小時就會大哭一次嗎?」


    直人帶著尊敬的眼神這麽說。雖然阿大一天可以自慰七次已經讓我們夠驚訝的了,但他會照顧小孩這件事更是超乎我們的想像。阿大一邊咀嚼著文字燒,一邊說:


    「啊啊,那點夕菜事先都設想好了。她搬到我房間是生產完的半年後,所以小嬰兒已經不會在晚上嚎啕大哭了。」


    我鏟起黏在鐵板上、烤得焦脆的起士,一口吞進肚子裏。唇齒留香的文字燒非常美味,不過畢竟等一下就要吃晚餐了,如果吃太多的話,可是會被媽媽罵的。


    「那阿大為大雅做了什麽啊?」


    阿大以一副自信滿滿的表情依序看著我們三個人。


    「聽好了,小嬰兒這種生物要不就是在喝奶,要不就是在大小便或睡覺嘛!」


    直人瞪大了眼睛。


    「阿大也會換沾了大便的尿布嗎?」


    「吃文字燒的時候不要提大便啦!那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在夕菜去買東西的時候,我總不能讓小嬰兒一直哭下去吧。」


    直人和我異口同聲地說:


    「你好厲害啊,阿大。」


    我重新打量起有點害臊地吃著文字燒的肥胖友人的臉。去年春天,我們到新宿做了一趟危險的自行車之旅,而旅行中認識的早川夕菜和阿大從兩個月前左右開始在月島的集合住宅裏共同生活。當時懷有身孕的夕菜從高中休學後,於一月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嬰。雖然她生產後曾經住在老家一陣子,不過似乎無論如何都跟她母親處不來的樣子。就算是親子,還是會有性情不合的人存在啊!


    阿大如同之前在家庭餐廳做過的宣言一樣接受了夕菜和小寶寶,並且從小野大輔這名字中取一個字,將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小男嬰命名為大雅。阿大從每天早上四點到中午過後都在築地工作,然後從傍晚開始在跟我一樣的都立高中上夜間部的課程。該怎麽說呢?阿大已經像傳說中的英雄般大顯身手了呢!


    一直默不作聲的淳突然亮起眼鏡底下的雙眼:


    「哎呀,小嬰兒的事情就到此為止吧,同居到底是什麽感覺啊?」


    我們三人同時將身體挺向燒燙的鐵板,阿大一樣也是十六歲,而且還跟有孩子的年長女性(雖然隻大了一歲就是了)一起生活,我們不可能不在意。阿大露出一副遊刃有餘的表情擺弄著小鏟子。


    「這個嘛,你們這些小鬼頭或許無法理解也說不定,不過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就能在身旁看到女孩子脂粉不施的臉,那種感覺真的很棒哦。」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夕菜的臉。茶色的長澍海底下有著一雙略微下垂的大眼睛。鼻子雖小,嘴唇卻很豐潤柔軟的樣子。第一次見麵時我就曾這麽想,夕菜是個散發出孤寂感的美少女,而阿大居然可以對那兩片嘴唇為所欲為……。淳打從心底感到羨慕似地說:


    「早知道會這樣的話,去年在新宿先舉手就好了。」


    阿大將最後一口文字燒塞進嘴裏,然後一口氣灌下整瓶碳酸汽水。


    「算了算了。你們就好好用功,努力地成為出色的大人吧。大叔我已經把自己的事情置之度外了,隻要夕菜和大雅能獲得幸福就好。」


    淳噘起嘴來。


    「什麽嘛,阿大。你會不會太帥氣了啊?」


    雖然直人和我什麽話也沒說,不過我們內心的感覺是一樣的。證據就是我們三個人都用尊敬的眼神看著這位十六歲的父親。


    「那我要先回家小睡一下,然後接著去上學啦。」


    阿大早早離開向日葵後,被留下來的我們便針對同居生活與零歲幼兒的育兒經肆無忌憚地發表意見。


    阿大在築地市場工作的海產批發商每逢周日、國定假日,以及每個月第二、第四個禮拜三休息,還沒有周休二日的製度。從新富高中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接到一通電話。在陽光灼人的佃大橋中央,我掀開了手機上蓋。


    「喂,哲郎嗎?」


    「啊啊,是夕菜啊,怎麽了?」


    隅田川上方拂來的宜人河風,讓白色短袖襯衫的背部像船帆一樣被用力吹得鼓鼓的。


    「我有點事情想跟大家商量……。」


    總覺得她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麽精神。我跨坐在自行車上,並且將一隻腳靠在積滿灰塵的骯髒欄杆上。


    「好啊。什麽時候?」


    「今天。」


    我不自覺地扯開嗓門。


    「可是今天不是阿大休息的日子嗎?」


    那天是第二個禮拜三,也是他們小倆口獨處的假日。


    「是這樣沒錯,不過阿大會一直睡到上課時間前,而且我也已經準備好晚餐了。五點在向日葵碰麵好嗎?」


    隻剩下一個小時了。我急忙說:


    「我們三個人都到會比較好吧?」


    夕菜的聲音還是沒什麽精神。


    「嗯,如果可以的話。」


    「我知道了。我會立刻緊急召集大家的。」


    「……謝謝你,哲郎。」


    玻璃屋頂的水上巴士從上遊開過來的引擎聲,讓我聽不太清楚夕菜的回答。隅田川似乎是條運輸量頗大的交通幹線,白天大約每十分鍾就會有一艘船經過。當船駛出橋下時,夕菜掛斷了電話。


    原本應該很幸福的三人家庭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呢?我在橋上目送著反射午後炫目陽光的船離去。


    夕菜比約定時間晚了一點才推著嬰兒車來到店裏。一看到小嬰兒的臉,向日葵的佐知婆婆頓時心花怒放,丟下一句「交給我來照顧」後,便一直抱著小嬰兒不放。佐知婆婆那身跟平常一樣誇張的夏季印花洋裝,讓大雅驚訝得瞪大了眼。依照慣例,這間破爛的店裏除了我們以外就沒有其他客人了,所以我們幾個人就霸占著鋪了榻榻米的小包廂。淳開口說:


    「夕菜,你要吃什麽?」


    雖然這話不適合形容一個十七歲的母親,但我總覺得夕菜看起來有些憔悴。


    「我隻要飲料就好了。因為做晚餐的時候,我已經順手抓一些來吃了。」


    我們一如往常地點了明太子麻糬起士,以及加了王子麵的咖哩玉米口味。飲料大家都是碳酸汽水。我把配料放在鐵板上大致炒了一會兒後,便把配料築成一道圓形的堤防,接著在堤防中央倒入麵粉水。雖然另外還有分不做堤防一派與幾乎不炒配料一派,但我從小時候就是這麽做的,畢竟文字燒並沒有所謂的正確做法嘛。在麵粉水烤焦前還有一點時間,大家不知道為什麽都一臉嚴肅地盯著鐵板。我鼓起勇氣說:


    「你說的商量,該不會是阿大對你做了什麽過分的事情吧?」


    雖然我並不想這麽問,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阿大過世的父親,那個總是在喝得爛醉後對家人大打出手的父親。夕菜一邊看著咕嚕咕嚕起泡的文字燒,一邊說:


    「阿大或許真的對我做了過分的事情也說不定。」


    「咦——,那家夥嗎?」


    直人大叫。我和淳兩人麵麵相覷,他用驚訝的眼神回望著我。我不知道為什麽為阿大辯護起來。


    「隻有那家夥是絕不可能對家人做出什麽過分的事情的。」


    阿大可是會一邊說著有賣剩的魚,一邊把保麗龍箱送到老家和我們那邊的人。不管我們


    說什麽,那家夥總是不願意收錢。我想起阿大被拘留在月島警署時寫的信,就算置身在那個事件之中,那家夥還是一樣耿直。淳一臉認真地說: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夕菜。」


    夕菜扭捏害羞地低下了頭,聲音小到難以聽見。


    「那個……我和阿大開始一起生活……已經快要兩個月了……可是和阿大之間……那個,什麽事都沒發生。」


    我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佐知婆婆胸前的大雅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婆婆用手摸了摸紙尿布。


    「好像是大號。你坐著就好,紙尿布借我。」


    夕菜從掛在嬰兒車的袋子裏拿出紙尿布和濕紙巾交給佐知婆婆。


    「啊——,乖孩子,婆婆幫你換尿布哦。」


    佐知婆婆一邊哄著小嬰兒,一邊消失在洗手間裏。夕菜輕聲說:


    「文字燒要焦掉了,快吃吧。」


    我們慢吞吞地動著手。平常應該很美味的文字燒,現在嚐起來卻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淡薄無味。夕菜說:


    「阿大說過喜歡我,對待大雅也非常溫柔,彷佛大雅真的是他自已的孩子一般,我們三個人晚上還把被子鋪在一起睡呢。」


    淳把燒燙的麻糬送進嘴裏,然後說:


    「好燙。可是阿大還是完全不對夕菜出手。」


    直人天真地說:


    「那家夥的最高紀錄是一天七次……。」


    我慌慌張張地轉向身旁按住直人的嘴。如果說出這種事情的次數,夕菜的憂鬱感會越來越深的。年輕的母親縮起背部。


    「我想了很多。我們真的是一家人嗎?阿大會不會隻是因為同情我,才跟我住在一起的呢?還有……雖然很難以啟齒,不過畢竟我生下了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孩子,他會不會覺得這樣的我很骯髒呢?隻要一開始想,我整個晚上都無法入眠。」


    夕菜用指尖拭去了堆積在眼角的淚水。被油煙熏黑的向日葵店內彷佛凍結了,誰都說不出話來,身體也無法動彈,隻聽得見文字燒烤焦的聲音而已。我轉動桌子旁邊的開關,將鐵板的火力調小。


    「我有些事情要說,你們兩個可以過來一下嗎?」


    我爬出包廂,穿上運動鞋。當我站起身子時,直人和淳也緊接著離開座位。


    「夕菜,剛才的話我們真的很認真地聽進去了。」


    我這麽說完,便拉開玻璃拉門,走進月島昏暗的巷子裏。三人啪搭啪搭地踩著運動鞋離開店裏後,就這樣站著討論起來。直人說:


    「怎麽辦?你們有看到夕菜的表情吧?問題好像很嚴重呢。」


    淳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十五歲時可以一天自慰七次的阿大居然過著無性生活,恐怕連夏天都要下雪了吧。」


    「不要再開玩笑了。跟直人那時候一樣,我們三個人一定得為阿大和夕菜想想辦法才行。」


    我這麽說完,直人立刻眼睛一亮。夾在長屋和一棟透天厝之間的巷子光線微弱,讓直人那張患有早衰症的臉看起來更乾癟了。


    「我從剛才開始就在想了。如果立場顛倒,換成有人找阿大商量同一件事情的話,他會怎麽說呢?」


    我想起阿大的圓臉和厚實的胸膛,還有那開朗得不得了的笑容。淳一邊拍打著自己單薄的胸部,一邊說:


    「我完全想像得到那家夥會說些什麽。」


    我也拍了拍穿了t恤的胸膛。


    「我也想像得到。如果是阿大的話,一定會這麽說吧。」


    我們三個人在小巷子裏望著彼此的臉,並且異口同聲地說:


    「就包在我這大叔的身上吧。」


    然後我們悠哉悠哉地穿過向日葵的門簾。


    留下一句「你們三個人一定會想出什麽辦法的」,夕菜就先回去了。畢竟大雅的肚子也快餓扁了。雖然隻要大家避開視線,夕菜也能在這裏當場哺乳,但在露出乳房的阿大女友身邊,我們絕不可能吃得下什麽文字燒的。


    我們就這樣順勢開起了作戰會議,鐵板上的起士因為烤過頭而浮出一層透明的油脂。淳開口說:


    「要讓那家夥有那個意思很簡單啦。隻要夕菜稍微露給他看就行了,像是剛洗完澡的時候啦,還是睡覺的時候啦。」


    「那應該很難吧?畢竟他們兩個人可是住在一起將近兩個月了哦,我想那種危險的場麵應該很多才對。可是就算如此,阿大還是毫無反應。」


    我這麽說完,直人也立刻附和,


    「對啊。我覺得這不像是要玩水手服cosy,或是穿著性感泳裝那麽膚淺的問題。」


    我想像起十六歲的丈夫和十七歲的妻子。的確,那兩人並沒有正式結婚,不過他們卻以自己的形式建立起一個新的家庭。為了替他們加油,我們該做些什麽才好呢?淳率先說:


    「那個啊,就算是再豪華的大餐,每天吃也一定會吃膩吧。所以如果想讓性欲複活的話,遠離平常的生活不是比較好嗎?不是在那個牆壁薄得跟紙一樣的集合住宅裏,而是在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


    直人像是想起了什麽似地說:


    「啊,那樣說不定不錯哦。我家有西洋銀座的住宿券。我去拜托我媽,請她把住宿券給我們。」


    不愧是m型社會,有錢人身邊總是聚集了一大堆錢和票券之類的東西。淳說:


    「哦,這點子不錯。那我們就一起出錢,把飯店房間當成禮物送給阿大他們吧,還有附紅色領巾的水手服。」


    我厭煩地說:


    「又是那檔子事啊?不過在遠離日常生活的世界裏過夜,或許真的是個好主意也說不定。那麽基本方向就這麽決定了。既然事情都決定好了,我們就乾杯吧。」


    我望向矮桌上的玻璃瓶,每瓶都是空的。


    「佐知婆婆,再來三瓶碳酸汽水。」


    佐知婆婆提著還沒拔掉瓶栓的碳酸汽水從櫃台走過來,砰咚一聲地放下瓶子後,身穿大粉紅色夏季洋裝的老婆婆說:


    「你們是不是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啦?不管是什麽樣的高級飯店,隻要有小嬰兒在不就沒戲唱了嗎?小嬰兒的力量可是很驚人的哦,畢竟小嬰兒是無論何時何地都很自我中心的生物啊。」


    我一邊拔掉瓶栓,一邊說:


    「那我們該怎麽辦?阿大的母親工作很忙,而且阿大也不可能厚著臉皮把孩子托母親照顧,自顧自地跑去飯店啊。」


    這時直人抬起頭來,


    「那要不要來個久違的合宿啊?阿大和夕菜去住飯店的那晚,大家就一起來我家過夜,順便照顧大雅。就算大雅有什麽狀況,隻要請教我媽應該就能應付過去。」


    直人家是建在佃島的超高大廈,光是三十四樓一層的麵積就比我家要大上許多。淳立刻興致勃勃地說:


    「這提議不錯。我跟高中的朋友借了沒打馬賽克的dvd,大家就一起在直人的房間開鑒賞會吧!」


    事情好像越來越有趣了。我高舉碳酸汽水的玻璃瓶說:


    「就這麽決定。雖然淳借來的一定是外國人的a片,不過現在也不能再奢望更多了。那麽我們重新乾杯吧!」


    直人、淳,甚至連櫃台裏的佐知婆婆都齊聲高喊:


    「乾杯!」


    計畫實行日定在禮拜六晚上。不過因為現在是七月,位於對岸的銀座飯店似乎早就預約一空了。這種時候果然還是得靠錢和麵子,直人拜托父親打電話請飯店特地空出了一間房間。


    夕菜在傍晚推著吊了兩個袋子的嬰兒車來到佃公園。那是位於大廈腳下的公園,公園裏的櫻花樹沿著隅田川的堤防不斷延伸下去。我們揮著手出來迎接登上平緩坡道的夕


    菜和大雅。


    夕菜穿著從未見過的迷你短裙式套裝,她輕輕地低下了頭。


    「什麽事情都麻煩你們,真的很抱歉。這孩子就拜托你們照顧了。」


    淳說:


    「沒關係啦。下次也叫紗矢一起來玩吧。」


    紗矢是在新宿時陪著夕菜的高中同學。我戳了戳直人的肩膀後,直人便遞出一個漂亮的信封。


    「這裏頭裝了住宿券和餐券。雖然飯店的住宿券是我家現成的東西,但餐廳的餐券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出錢買的,你們就好好地大吃一頓吧。」


    「哇——,謝謝。我好開心。」


    被年輕媽媽抱在懷裏的直人臉微微紅了起來。


    「那我出發了。尿布和奶粉放在這裏麵。大雅一開始或許會有點怕生,不過別擔心,他肚子餓的時候還是會乖乖喝牛奶的。要是他開始哭鬧的話,就做這個。」


    夕菜伸出大拇指和小指貼在耳邊。雖說夕菜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但當她擺出這種姿勢時,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十七歲女生。我們目送身穿迷你短裙的背影離去後,便和大雅一起乘著高速電梯來到三十四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氣壓變化的關係,小嬰兒在電梯裏稍微哭了一下,不過馬上又破涕為笑,因為直人的媽媽一把將他抱進了懷裏。


    這天的傍晚到夜裏,直人家鬧得天翻地覆。佐知婆婆說過小嬰兒擁有足以改變現場氣氛的驚人力量,沒想到這話居然是真的。隻知哭泣的小嬰兒確實具備了能將所有人拉到身邊的強烈引力。雖然這或許還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不過我也開始覺得哪天讓某個女孩懷了自己的孩子也不錯。


    那是個非常美好的夜晚。吃完直人媽媽親手做的大餐(有法式鹹派、番茄燉雞肉,還有加了夏季蔬菜的大蒜辣椒義大利麵),我們輪流進入可以俯瞰銀座霓虹夜景的浴室洗澡。用六十吋超大螢幕看完好萊塢的新片dvd後,不知不覺已經晚上十一點了。


    大雅就像算好了似地每隔兩小時大哭一次,也確實地喝了牛奶。無法順利打嗝時,大雅總會把牛奶吐得到處都是,不過這種時候抱著他的都是直人,所以替換衣物方麵並不成問題,畢竟這裏是直人的家,而且壁櫥裏可是有一打的睡衣呢。


    差不多到該睡覺的時間了。在這種柔和的氣氛中,實在很難看得下國外的色情影片,就連淳似乎也不打算從背包裏掏出家裏帶來的dvd。在直人房間的地板上鋪了床墊後,我和淳橫躺在上麵。晚上睡覺的這段時間裏,小嬰兒就托給直人的媽媽照顧了,直人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說:


    「這樣真的好嗎?」


    淳的聲音就連這種時候也很酷。


    「沒什麽不好吧?接下來隻要等阿大有那個意思就行了。」


    我並沒有望向任何人,就這樣點了點頭。


    「對啊。就算最後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我們不也送給了阿大和夕菜一個兩人獨處的美好夜晚嗎?」


    東京街頭的明亮燈光隱約射進了直人房間的天花板。我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時鍾,時間剛好過了十一點半。


    「我們也差不多該睡了吧?明天還要早起吃早餐呢。」


    淳這麽說完,直人立刻回答:


    「嗯。七點就有一頓豐盛紮實的breakfast哦。」


    我佩服地說:


    「哦,直人家果然是breakfast,不是有納豆跟雞蛋的早餐啊。晚安。」


    直人翻了個身說:


    「我家的餐桌上也會有納豆啦。晚安。」


    遠方彷佛聽得見微弱的波濤聲。美好的一天就這樣結束了,當我一邊這麽想,一邊逐漸進入夢鄉時,放在枕邊的手機震動起來。我從晚餐時間開始就將手機調成了靜音模式,刺耳的震動聲讓我慌慌張張地伸手抓起手機。液晶螢幕裏亮起阿大的名字,他打了電話過來。我驚訝地掀開手機靠在耳邊。


    「嗨,是我。大家都在那邊吧。」


    手機的音量出乎意料地大,阿大的聲音回響在安靜又昏暗的寢室裏。淳和直人跌跌撞撞地衝過來,並且將耳朵湊向我的手機旁。


    「嗯——,大家都在,不過你怎麽知道?」


    手機裏的聲音鮮明得令人驚訝。


    「夕菜告訴我的。」


    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既然是夕菜告訴阿大的,那麽我也不可能責怪他什麽。敞開的窗戶外聽得見船行駛在夜晚河麵上的聲音,同樣的聲音也從我的耳邊傳來。


    「你現在在哪?你那邊不是飯店吧?」


    我發出了像是悲鳴般的聲音。阿大遊刃有餘地笑著說:


    「我在你們腳下,就是佃公園的長椅這邊。你們三個人能下來嗎?反正大雅一定睡得很甜吧?」


    直人搶在我前麵回答:


    「大雅已經托我媽照顧了,我們馬上下去。」


    雖然直人的手和臉因為早衰症而布滿皺紋,但個性卻出奇地急躁。淳也將臉貼向我的耳邊大叫:


    「你搞什麽啊?枉費我們特地準備了那麽多。阿大,難道你翹不起來嗎?你等著,我們馬上下去。」


    在直人去雙親的寢室報備的期間內,我穿好了運動鞋。因為現在是夏天的夜晚,所以大家都穿著短褲配t恤。在無人的大廳等電梯的感覺很怪。雖然白天熱個半死,但來到建築物外頭時,從河岸吹過來的晚風卻十分地輕柔涼爽。我們一走下嵌在堤防上的階梯,就看到阿大和夕菜手牽著手坐在隅田川旁的平台上。


    在前往長椅旁的這段路上,我們不知不覺地小跑步起來。直人說:


    「為什麽白白浪費住宿券啊?」


    阿大聳聳肩。雖然他是男人,但那對豐滿的胸部卻微微晃動著。


    「那種房間太氣派了,我實在是靜不下心來啊,到處都閃閃發光的。」


    淳說:


    「餐廳那邊怎麽樣?」


    「牛排是很好吃啦,不過其他東西都是築地市場裏的餐廳要好吃多了。」


    這倒也是。壽司、拉麵、咖哩、西餐,好吃到亂七八糟的餐廳在那裏應有盡有,畢竟這些店都是開在東京的胃袋中心嘛。夕菜靠在阿大的肩膀上說:


    「大雅沒事吧?」


    直人點了點頭。


    「每隔兩小時都有乖乖地喝奶。大雅真的很了不起呢。」


    辦理住房手續應該是在傍晚的時候。我在腦海裏計算起來,就算晚餐慢慢地吃,到現在為止應該還有一段充分的時間才對。在這段期間內,兩人有把該做的事情做完嗎?我一邊看著夕菜幸福的表情,一邊說:


    「那個啊……雖然很難以啟齒,不過你們有確實地用到床嗎?」


    阿大莞爾一笑地揮了揮手。


    「不。我還在恪守禁欲生活呢。」


    淳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


    「沒想到居然能從你嘴巴裏聽見這種話。阿大,你知道禁欲的漢字怎麽寫嗎?」


    阿大笑了,那是像大人一樣遊刃有餘的笑容。


    「不會寫啊。不過我知道意思。因為我現在沒有足夠的自信,還有我老爸的那件事情。」


    因為酒精成癮的關係,阿大的父親時常對家人暴力相向。在阿大十四歲的冬天,他睡倒在玄關前,然後就這樣凍死了,而拿一桶水潑在大小便失禁的父親身上的就是阿大。阿大的聲音既平穩又有力,水泥護岸那兒傳來波浪拍打的聲音。


    「我喜歡夕菜,可是我覺得這種事情等到長大一點再做比較好,等到工作能夠獨當一麵,高中也畢業了,到時候再做也不遲啊。」


    我看到阿大正緊緊地握著夕菜的手。


    「雖然我好像說得很帥氣的樣子,不過或許我也覺得有點害怕吧


    。」


    直人用開朗的聲音說:


    「咦,阿大居然會害怕女孩子,真是讓我吃驚呢。」


    阿大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對。我怕的不是夕菜,而是大雅。」


    這話是什麽意思呢?那個小嬰兒到底有哪裏可怕呢?


    「看到大雅的睡臉時,我覺得他非常可愛。的確,他並不是我的孩子,不過我真的能成為這孩子的好父親嗎?不是像我爸一樣不容分說地飽以老拳,而是一個能夠坐下來好好談的父親,在這孩子感到迷惘的時候,我能夠成為他商量的對象嚼?我真的能好好地照顧大雅,直到他長大成人嗎?我想了很多,畢竟還有二十年哦,這不是很可怕嗎?」


    阿大的身材很高大,而且經曆了很多痛苦的事情,所以看起來已經像個大人了。不過在這裏的大家都隻不過是十六歲的男生罷了。我們能夠背負得起比自己出生至今還要長的時間,還有別人孩子的未來嗎?那的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甚至無法想像。如果是我的話,或許會慘叫著逃走也說不定。不過阿大卻很堅強。


    「所以我想在有足夠的自信當大雅的父親之前,暫時不對夕菜出手。當他們兩人來到我房間時,我就這麽決定了。因為現在不是做那種事情的時候吧!」


    「……阿大。」


    夕菜哭了。雖然她平常總是脂粉末施,但這天因為要到飯店過夜,所以她的眼睛仔細地上了眼線,溶解的眼線化為黑色的淚水滑落在臉龐上。不過夕菜還是非常可愛。


    「剛才阿大在飯店的房間裏對我說了這些話。既然這樣的話,我想不用急著來也沒關係。仔細一想,我也才十七歲,而且也沒有那麽喜歡做愛。」


    淳扶正眼鏡說:


    「我知道了。畢竟阿大也有些頑固的地方,一旦決定好的事情就不會輕易改變。既然如此,你以後在工作和學校兩方麵都要好好努力哦,我們會為你加油的。如果是念書的話,不管什麽時候我都會幫你的。」


    就讀東京第一升學學校的淳說出來的話真是再可靠不過了。


    「你饒了我吧。書隨便念一念就好了,我又不是靠腦袋取勝的人。」


    直人說:


    「不過啊,以後阿大和夕菜要一直住在一起吧。到高中畢業為止還有三年半以上的時間。和這麽可愛的人在一起,阿大忍得住嗎?畢竟還要三年半呢。」


    阿大露出了困擾的表情。


    「聽你這麽一說,感覺好像很辛苦呢。就算是現在,一看到夕菜剛洗好澡沒戴胸罩穿著小可愛的模樣時,我還是很難忍住不撲上去的衝動呢。乾脆不要把目標設在高中畢業,隻要有當個好父親的自信就好了。」


    淳開玩笑地說:


    「事到如今,你還在說什麽鬼話啊?既然都已經在大家麵前做出了那番宣言,區區三年半就給我忍著點,到時候飯店這種小事就我們請啦。」


    夕菜啪一聲地拍著阿大的肩頭。


    「對啊。如果真的很難受的話,我會像剛才一樣親你一下的,你就靠這個忍耐一下吧,阿大。」


    「騙人!」「真好——。」「該做的事還是有做嘛。」


    我們對夕菜的回答化為和諧的三重唱。至於哪句話是誰說的,這時就不是那麽重要了。之後我們在深夜的河邊聊了一會兒,然後阿大和夕菜手牽著手,慢慢地走出了公園,河水的流動聲交疊在他們的背影上。他們接下來就要回到隻有兩個人的公寓了,就算牆壁再怎麽薄,房間再怎麽破爛,自己住的地方果然還是比較好啊。


    我們隻能懷著既羨慕又苦惱的心情目送年輕戀人們的背影。淳不甘心似地說:


    「啊啊——,走掉了。下一個交到女朋友的會是我們之中的誰呢?」


    直人和我朝著夜空伸手。


    「我、我。」


    明明自己也迅速地舉起了手,直人卻一臉無聊地說:


    「不過我們在短時間內似乎不會有女人緣的樣子。好了,我們走吧。天氣這麽熱,睡覺前先吃點冰淇淋吧。」


    我們互望了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地朝著超高大廈的入口開始競走。運動鞋拍打地麵的聲音以奇怪的拍子回蕩在深夜裏。當然,不用說也知道是誰最先抵達自動上鎖的門前。


    如果是比跑步的話,本大爺不可能會輸給嘴巴惡毒的矮子,還有走路搖搖晃晃、未老先衰的年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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