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東西是高中生有,而國中生卻沒有的呢?


    我有時候會在隅田川的堤防上思考這件事情。不管是十四歲還是十六歲,我心中懷抱的憂鬱、無聊,以及不安都滿到要用貨車來載的地步。畢竟每天都過著在家被父母親、在學校被老師監視的日子。


    在無論何時都很熱的這個秋天,我得到了以下的結論。憂鬱、無聊,還有不安在國中時就像灰色的雲朵一樣模糊,但到了十六歲後,一切就變得清晰具體了起來。


    要是繼續沒有女人緣下去,一輩子都交不到女朋友的話,那該怎麽辦呢?為什麽學校生活、電視、電影,還有音樂全都那麽無聊呢?這個社會裏有我立命容身之處嗎?


    其中最強烈的不安是最後一點。就算隨便混進一所大學,然後勉強在景氣不好的時候擠進一間公司,我又真的有辦法工作嗎?畢竟我沒有想做的工作,也沒有喜歡的工作。雖然對某種職業懷有些許憧憬,不過那工作做起來似乎很辛苦的樣子。


    當慣例的四人組騎著自行車在月島的大街小巷晃蕩時,我總是被這些不安煩得鬱鬱寡歡。真不想做什麽工作,公司根本就跟監獄沒什麽兩樣。一旦自由自在的學生時代結束的話,就算再怎麽不情願,也沒有人逃得過被監禁的命運。我們所有人都像逃亡中的犯人一樣。


    每當產生了這種心情時,我總會獨自一個人來到隅田川的堤防,一邊眺望著逐漸西沉的夕陽,一邊平息在自己心中興風作浪的壞心情。為此,我可以和夕陽一起坐上一小時以上。海鷗不時從高樓大廈間飛過,水上巴士在大都會的河流裏溯遊而上。河岸的步道上有幾個人帶著狗散步。月島明明離都心很近,可是除了文字燒通以外的地方卻沒什麽行人。


    在這樣什麽也不想地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傍晚天空之中,心情也逐漸沉澱下來。然後我就能硬裝成快活的十六歲男生回到家裏,連日常生活也得時時要求演技,高中生也是很辛苦的呢。


    那個奇怪的流浪漢第一次對我搭訕就是在這種一個人獨處的傍晚,對話的背景音樂都是搖曳的波濤聲。請一邊這麽想像,一邊觀賞以下我的故事。


    「嗨,少年。」


    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音讓我嚇了好大一跳。貼著瓷磚的步道上看得見沉沒在金屬欄杆間的夕陽。我回過頭一看,一個老人正坐在我後方的長椅上,那是個以前在這一帶從未見過的人。


    「…………。」


    看到我什麽也不回答,老人皺起臉來說:


    「哎呀,不管是普通市民也好,官員也好,大家都很壞心眼呢。」


    紅與黑的大格紋防風外套配上附有很多口袋的迷彩棉褲,頭上戴著一頂灰色的鴨舌帽,他是個還滿時髦的老人。


    「……大家都很壞心眼嗎?」


    老人的下巴留著像山羊一樣的白色胡須,臉龐滿是皺紋又曬得很黑,不過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眼睛。嵌在臉上的眼睛宛如黑色圍棋般讀不出任何表情,那就像魔術師的眼睛,雖然一直盯著某個人,卻把一切都藏在自己的心底。


    老人叩叩地敲了敲立在長椅中央的木板。


    「連這種沒人來坐的長椅都要設這種隔板,大概是不希望像我這樣的流浪漢睡在這裏吧,畢竟這裏可是乾淨的河岸公園啊。不過這樣一來的話,像你這樣的少年也不能躺在這裏打盹了。」


    是不是該回去比較好呢?自行車停在水泥堤防的另一邊,老人似乎知道我想起身走人的樣子,他擠出一臉做作的笑容說:


    「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你就當我聊天的對象吧。」


    我重新觀察起老人。衣服似乎都仔細洗過了,沒有骯髒不潔的感覺。


    「那個,您說的流浪漢是真的嗎?看起來完全不像耶。」


    老人做作地點了點頭。


    「啊啊,我當然是個貨真價實的流浪漢。不過我有好好地洗澡,也會利用自助式洗衣店洗衣服就是了。你看。」


    老人挪開身體,要我看看長椅後方。椅背後麵看得到一個大行李箱的把手。


    「我推著這個箱子到任何地方。挑喜歡的地方睡,隨心所欲地活下去。」


    我瞪大眼睛看著老人,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某種極為強而有力的獨立宣言一般。


    「不過工作要怎麽辦?不工作就活不下去吧?」


    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大人們總是不斷地問我將來想從事什麽工作,聽得我耳朵都長繭了。


    「為什麽你會認為不工作就活不下去呢?」


    老人在長椅上優雅地翹起二郎腿,他穿著茶色皮革製的長筒工作靴。


    「您問為什麽,因為沒錢就不能買食物,也不能維持居所……。」


    居所這種話對流浪漢來說或許不太遖切吧。當我困窘地說不出話來時,老人開口說:


    「你真是個合乎常識的少年啊。」


    他說話的語氣揶揄中帶有嘲諷,我覺得自己彷佛在教室裏被人批評是個開不起玩笑的家夥一般。


    「隻要上了年紀,國家就會給錢。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可是個徹底靠年金過活的人呢。國家還回來的錢是付出去的五倍,搞不好年金還比賽馬或賭博性自行車賽好賺哦。」


    靠年金生活的流浪漢,我從來沒有跟這種人說過話。


    「既然您說年金,那麽……老爹年輕時也有工作吧?」


    老人似乎察覺到我在老爺爺和老爹這兩種稱謂中舉棋不定的樣子,他咧嘴一笑地說:


    「叫我德先生就好了。不過這名字跟本名一點關係也沒有就是了。」


    「那麽您從事哪種職業呢?」


    既然他能拿到年金的話,就表示他應該也工作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才對。最近因為年金糾紛的關係,所以連身為高中生的我也知道這點常識,


    「我的工作是那麽重要的問題嗎?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不是更重要嗎?所以我才會說少年太合乎常識了。」


    「哲郎,我的本名是哲郎。」


    因為有點火大,我的語氣無意中變得嚴峻起來。


    「啊啊,真抱歉啊,少年。可是啊,年紀多大啦,在什麽樣的公司上班啦,年收入多少啦,住在哪裏啦,這些問題又不能完全表達在你麵前的本人。」


    高掛天空的夕陽滲透了秋天淡薄的雲朵,在薔薇色的天空重疊的乳白色雲層,看起來就像電腦桌布般澄澈透明。無論何時,布滿晚霞的天空總是我的最愛。我試著思考德先生說的話,我念的高中、零用錢的金額、居住的公寓,這些東西能完全表達我這個人嗎?的確,那些東西隻不過是消費稅罷了,根本無法傳達我內心的憂鬱、不安,以及無聊。


    「不過我也沒打算隱瞞,就告訴你吧。我在川畸的造船廠工作了幾年,在芝浦的工廠工作了幾年,最後又在大井町的町工廠工作了幾年。不管是焊接也好,車床也好,我樣樣精通,不過其實我並不喜歡工作。不,是討厭死了。」


    我還是第一次遇見敢堂堂正正地說自己討厭工作的大人。德先生似乎感受到我的驚訝,隻見他輕鬆自在地伸展雙臂靠在長椅的椅背上。


    「可是我很意外。普通市民們全都得裝出一副喜歡工作、崇尚勞動的表情才活得下去。這樣看來,普通地過活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呢。不過打從心底喜歡工作的人卻隻有這麽一丁點而已。」


    他舉起左手,並且伸出了小指。小小的指甲看起來又硬又厚,那是用身體工作的人的手。我的指甲是粉紅色的,而且又薄又柔軟。


    「為什麽大家明明不喜歡,卻又裝出一副喜歡工作的樣子呢?」


    德先生做作地環顧了周圍後,便壓低聲音說:


    「那當然是因為旁人的


    眼光太可怕啦。在每個人都撒謊的公司裏,你敢露出工作真是既討厭又無聊、那種東西怎麽樣都無所謂的表情試試看,大家會聯合起來欺負你,然後把你趕出公司的哦。不管在什麽時候,真實總是跟炸彈一樣危險。」


    的確,德先生說的話或許是真實也說不定。念書真討厭、考試去吃屎吧、教育什麽的真是無聊透頂,這些話我也想在學校裏說說看。不過或許正因為心裏懷抱著如此危險的真實,德先生才會過著現在這樣的生活吧。我實在是沒有那種勇氣。


    「所以您才會……這個,那個,所以您才會過著無家可歸的生活吧。」


    老人露出黃色的門牙笑了。


    「喂喂,拜托你確實地叫我流浪漢好嗎?我並不認為那是什麽歧視用語啦。畢竟那個英文字隻是表達沒有家的狀態而已啊。(注5)」


    我們聊得似乎有點太久了。秋天的太陽落得很快,所以華麗的晚霞眨眼間就被夜晚樸素的深藍色給吞沒了。


    「雖然我不知道少年是怎麽想的,但像我這樣靠年金過活的人生活並沒有那麽糟哦。不過有一點倒是挺難捱的。」


    我想像起來。是寒冬嗎?是看不到電視嗎?是聽不到喜歡的音樂嗎?德先生哼哼哼地抿嘴笑了笑後,便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手機。


    「你看。這玩意兒附有無線電視接受器,可以用來看電視,還能錄影呢。而且我有一點小錢,不管是住的地方還是吃的東西都不用愁。衣服要多少撿得到多少,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經濟不景氣的關係,最近滿街都是便宜的服飾店呢。」


    我知道自己已經完全被這個老人的步調拖著走了,感覺有點麻煩。


    注5流浪漠的原文為ホームレス,即英文的homeless。


    「那難捱到底是什麽呢?您現在正過著幸福的流浪漢生活吧?」


    這時,德先生明顯露出一臉寂寞的表情。


    「我在文化方麵的生活過得十分滿足,可是卻找不到聊天的對象啊。人類最大的優點就是會回答,像今天這樣天氣好的時候就說天氣真好,天氣轉涼的時候就說天氣很涼爽。要是沒有人可以聊天的話,每個人都會過得很辛苦的。」


    隅田川上吹起一陣晚風,那是一陣既溫和又帶有濕氣的風。沒有和任何人瞎扯的一天,沒有阿大、淳,以及直人的無聊笑話攪和的一天。我有一種宛如世界末日降臨般的感覺。


    「欸,少年。偶爾過來露露臉就好了,你可以當我聊天的對象嗎?雖然可能派不上用場,但我會把畢生的所見所聞都告訴你的。」


    海鷗彷佛用腹部拍打水麵似地低空飛過眼前。我想起老媽。如果我說自己和流浪漢親昵地聊天的話,她一定會當場昏倒吧。那讓我感到愉快,所以我回答:


    「好,我會偶爾過來看看的。我有三個感情很好的朋友,可以帶他們一起過來嗎?」


    「啊啊,沒問題。」


    雖然時間還很早,但我說聲晚安後,便離開了河邊的公園。因為我不知道還有什麽話可說,再見又不能用在剛認識的人身上。於是在某個秋天的傍晚,我交了一個名叫德先生的流浪漢朋友。


    我下一次來到河邊是兩天後的事情。那時淳和直人也跟我在一起。阿大要上高中的夜間部,所以這次就不來了。因為空手過去總覺得不太好意思,我們在便利商店買了經濟包的洋芋片和礦泉水。這次的天氣是陰天,冷颼颼的風從山腳下吹過來。


    由於我稍微誇張地轉述了德先生說過的話,因此老實的直人似乎完全把他想像成一個漂泊不定的哲學家了。腦袋聰明的淳當然也很容易起疑心,所以並不太信任德先生這個人,不過他確實也覺得很有趣。


    在德先生坐著的長椅前,我們三人圍成一圈坐在地上。總覺得我們就像跟耶穌基督求道的年輕使徒一樣。在隅田川對岸,玻璃外牆的聖路加雙子大樓宛如未來的聖堂般聳入雲霄。


    「那個,我可以從基本的地方問起嗎?」


    淳用老成的語氣說。


    「您住在哪裏呢?我並不是指哪個場所,而是指住在什麽樣的家。」


    哲學家流浪漢也不甘示弱地說:


    「帳篷。最近量販店有在賣摺疊式的輕便帳篷。」


    「什麽嘛,這不是跟我們一樣嗎?」


    這麽說的是直人。我們升國三前同樣也用帳篷露宿在新宿的公園,我的心中湧現出一股親近感。


    「然後我就一邊移動到喜歡的地方,一邊過活。現在是秋天,所以我還待在東京這一帶,不過等到天氣變得更涼一點時,我就會到九州南方或衝繩去,而且那邊也有朋友在。我就這樣過著毫不間斷的旅行生活。」


    直人的眼睛閃閃發光。


    「真好,那麽夏天就是去北海道吧?因為生病的關係,我被禁止從事戶外活動,真叫人羨慕啊。」


    直人這麽說,隻有他一個人拿著薄鹽口味的洋芋片,因為患有早衰症的他不能吃重口味的東西,也不能過度日曬。我和淳拿的則是辛辣的bbq口味。


    「不,這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我隻是不習慣在一個地方定下來而已。」


    淳調整一下銀框眼鏡的位置,然後說:


    「您沒有家人嗎?您的老婆呢?孩子呢?」


    德老先生依舊保持著耐心的笑容。


    「少年的父親年收入多少呢?家人跟本人沒有關係吧?」


    德先生的話透露出強硬的拒絕之意,不過淳似乎反而對老人產生了好印象的樣子。


    「太好了。我還以為一提到家人的事情,您就會哭哭啼啼地說想見留在故鄉的孫子,這樣可就不好了。抱歉,我離題了。」


    個性乖僻的家夥突然變得率直起來了。


    「少年們都很擔心這個世界上是否有自己的容身之處吧。」


    那是上次我離開前談的話題。我知道直人和淳也跟我一樣,畢竟對於將來與自己想從事的工作,大家都怕得無法啟齒。河邊公園的空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不過啊,那種事情沒什麽好擔心的。說來不可思議,這個世界上隻要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藏得很隱密的地方,任誰都能從中找到適合自己的去處。喜歡公司或組織的人隻要去這種地方就好了。不喜歡的人可以自己一個人工作,不常與人接觸的工作機會也很多。少年們的父母和學校老師還真是糟糕啊,因為他們教導你們非得聽從社會說的話不可。」


    淳喝了一口礦泉水。


    「不過實際上在這個日本裏,不隸屬於哪個組織就活不下去吧?」


    「不,活得下去。一邊保持適當的距離,一邊活下去,這種事情誰都辦得到。重要的是該如何創造距離吧。那個啊,車床的刀子叫做刨刀,這刨刀如果硬是壓在材料上的話,不管用多少油冷卻還是會生熱磨鈍。能夠確實地削弱對方,自己卻幾乎不被削弱,隻要找出適合自己的這種距離就好了,不管對方是公司,還是家庭。」


    直人一臉不可思議地說:


    「不過這樣做不是很痛苦嗎?我覺得還是普普通通地為了公司拚命工作,並且好好地愛惜自己的家庭,大家和和氣氣地過日子比較好。」


    德先生呻吟似地說:


    「的確,少年說得沒錯。不過啊,辦得到這種事情的隻有心像鑽石般堅硬的人而已。聽好了,不管是公司也好,家庭也好,一旦有好幾個人聚集在一起,組織方麵就會開始對成員提出亂七八糟的要求。比方說付出自己的一切啦,一輩子都為家庭工作啦。雖然保障了安全的生活,但人類也會逐漸被組織榨乾。能夠受得了這一切的隻有非常堅強的人而已。」


    我想起自己的爸媽,然後突然覺得雙親都是宛如鑽石一般


    的人。


    「這樣一來,世界上不就幾乎所有人都是非常堅強的人嗎?」


    流浪的哲學家點點頭。


    「沒錯。不然就是像鑽石一樣遲鈍。所以長椅中間才會像這樣設了隔板,畢竟人們討厭不跟自己一起被榨乾的人啊。」


    我眺望著對岸築地與銀座的景色。每座高樓大廈的外牆都是用玻璃做的,看起來就像乾淨無比的螞蟻窩。淳不愧是淳,他的腦袋真的很好。


    「不過就算身在組織之中,也有人不會迷失自我啊。像是演技很好的人,還有心底深處不受束縛的人。」


    德先生笑了,像這樣和我們聊天或許讓他開心得不得了也說不定。


    「沒錯。所以如何保持適當的距離是很重要的事情。如果要在這個國家活下去的話,就要一輩子思考著該和宛如台風般的集團力量保持多少距離才好。完全被卷入台風的中心也好,盡可能地躲在暴風雨碰不到的邊邊角角也好。找出能夠讓自己平心靜氣的距離,這才是活下去的訣竅。」


    淳和直人似乎都被感動了。我將視線從德先生身上移開,抬頭仰望著已完全染上夜色的陰霾天空。我將來會以什麽樣的形式跟這令人費解的世界妥協呢?茌厚重的雲層底下,東京的大廈群宛如沙漠的砂粒般延展開來。


    「欸,少年。」


    德先生對著我說:


    「你該尋找的或許不是自己想做的工作,而是能夠讓自己在最愉悅的距離下做事的工作也說不定。比起薪水,比起出人頭地,合乎自己心中的尺度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淳難過似地說:


    「不過日本可沒有那麽好混。如果大學畢業後不趕上錄用新人的黃金時段的話,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變成一輩子的打工族。因為徵選考試隻有一次,一旦失敗就完了。沒有第二次機會,也不能找任何藉口。雖然您說什麽距離跟尺度的,不過一直窮困下去的話,就會無法建立家庭,也會持續懷抱著劣等感……就像秋葉原的k一樣。」


    那個路過殺人魔事件也讓我害怕得不得了。當然,我覺得被害者非常可憐;不過讓我感到害怕的是,自己會不會有哪天也像那個犯人一樣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


    「眼鏡少年腦袋似乎很好呢,不過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


    老人的回答讓淳感到困惑。


    「大企業的正職員工一輩子的總收入平均是日幣兩億五千元。相較之下,打工族工作一樣長的時間卻隻有日幣日幣九千萬元。報紙和電視都有報,這是日本的常識。」


    德先生果然很頑強,他壓低聲音說:


    「所以少年非得進大企業不可嗎?」


    淳似乎一瞬間答不上話的樣子,他像是把話硬擠出來似地說:


    「至少我爸媽會叫我這麽做。我家是普通的上班族家庭,所以我得靠自己用功努力才行。我能做的事情也隻有到這種程度而已。」


    所以淳才會去念每年有超過一百五十人考上東京大學的升學學校嗎?雖然淳原本頭腦就很好,但他也想回應父母親的期待。


    「不過少年卻不相信隻有進好學校、進大公司的生活方式對吧?」


    淳用厭煩的聲音說:


    「一流大學畢業後進大公司,接著努力工作,變得比別人稍微了不起一點,拿到比別人稍微多一點的薪水,最後死去,在這樣的過程之中,我真的存在過嗎?一直忍耐再忍耐,然後不知不覺地死去。這就是所謂的活著嗎?」


    直人和我都變得動彈不得了,因為淳的聲音裏帶有平靜的絕望。


    「你知道嗎?父母親會用我愛你這句話來束縛孩子,公司會用我保護你這句話來逼你賣命。所謂真正的長大成人,就是用自己的尺度和愛情、保障、常識等等保持距離。」


    直人用宛如悲鳴的聲音說:


    「請等一等。就算是比誰都要喜歡自己的人,就算是願意為自己奉獻一切的人,也非得保持距離不可嗎?」


    我很清楚直人說的是誰,那就是直人的母親。打從直人出生開始,她就不斷地和獨生子的遺傳疾病搏鬥,連二十四小時的看護都相形見絀。淳的心情應該也一樣吧,因為他瞥了我的臉一眼。


    德先生開始在長椅上輕輕地前後搖擺,這個人或許也覺得很難受吧。


    「無法回報的愛情這句話,或許也是一種很棒的感謝表達方式吧。畢竟少年遲早都得離開那個人的身邊,獨自一個人活下去啊。」


    直人點了一下頭後,就這樣一直低著頭不動。德先生像是跳起來似地從長椅上起身,然後衝向樹叢。


    「我去尿個尿。」


    杜鵑花叢後方傳來水聲。在水泥堤防的反射下,德先生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大聲。


    「抱歉啊,上了年紀後,不知怎麽地變得越來越頻尿了。喂,等會兒大家要不要一起去吃文字燒啊?少年們臉上都掛著今晚不想回家的表情哦。」


    我們三人麵麵相覷。的確,抱著這種心情回家跟父母親一起吃晚餐的話,我們一定會爆發的。淳說:


    「那就實施往常的作戰吧。」


    在位於skylight tower的直人家念書,然後順道吃了晚餐。隻要這麽說,我和淳的家裏都不會嘮叨什麽。


    「那我就說淳教我數學的功課,這樣可以嗎?」


    「好啊。」


    接著我們三人各自掏出手機,給父母親打了通電話,然後和德先生一起穿過小巷,來到了慣例的向日葵。我們用碳酸汽水,而德先生用啤酒乾杯,


    這天晚上直到關店時間為止,我們都泡在向日葵裏,不過有件事情卻很不可思議。不管十六歲的我們說了多麽荒誕無稽的話,這個老人也絕不會出言否定我們,他一定會跟我們一起思考。在領得到厚生年金的年齡之前,我該怎麽做才能保有如此柔軟的頭腦與感受力呢?


    那是我這天晚上最好奇的事情。


    在那之後我們經常和德先生聊天。該怎麽說呢?感覺就像從小一起長大的四人組多了個新成員似的。老人和四個高中生是個奇怪的五重唱團體。我們在銀座看電影,在acene打保齡球,在月島圖書館邊看書邊躲雨。不過就算碰上了下雨的日子,德先生也不怎麽覺得困擾。因為他會把帳篷搭在佃大橋下方,洗過的衣服也會用自助洗衣店的烘衣機仔細烘乾。


    某一天,當我們一如往常地在河邊聊天時,一位警官騎著自行車經過。德先生比誰都還早發現那個警官的存在,並且主動開口搭訕。


    「您巡邏辛苦了。」


    年輕的警官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停下自行車。


    「你就是最近在河邊搭帳篷的人嗎?你們是這個人的熟人嗎?」


    我認得那位巡警,那個人總是待在gourmet city旁一間像船的操縱室般的派出所裏,年齡大概是二十五、六歲左右。我們什麽也沒有回答。畢竟不管說朋友還是熟人,感覺都很奇怪。


    「唉,算了。麻煩讓我看一下證明身分的文件。」


    德先生這麽說:


    「是,我明白了。請您稍等一下。」


    德先生行了一個軍隊式的敬禮後,便把手伸進外套的內袋裏摸索著,最後他掏出了錢包和一本色彩豐富的手冊。


    「這裏是駕照和年金手冊。那個——,我現在正在做克難旅行,所以希望接下來能留在這城市一陣子,不知是否可以呢?」


    我瞪大眼睛看著性格突然轉變的德先生。淳對我們使了個眼色,以免我們不小心笑出來。雖然德先生用字遣辭很有禮貌,但他卻裝成一副笨頭笨腦的樣子。警官在手冊裏做了幾個記錄後,便將它還給德先生。


    「請你不要隨便


    亂丟垃圾,還有不要對附近居民造成困擾,知道嗎?」


    「是。」


    德先生用響徹隅田川河麵的巨大音量回答,並且直立不動地敬禮。


    風和日麗的秋天過了兩個禮拜左右,發生了某個事件。


    那時我們已經習慣大約每隔一天就到德先生那兒露一次臉,所以三個人這天又來到了河岸。距離日落的時間還早,秋天透明的天空也還沒開始染上晚霞,直人從樓梯上大喊:


    「德先生在嗎?我帶了我媽烤的戚風蛋糕當禮物哦。」


    樹叢後方並沒有傳來任何回應。我們在步道上窺探著綠意深處,黃色的帶子不斷在樹枝間翻轉飄蕩,總覺得有種非常討厭的預感。


    「那是什麽?」


    直人悠哉地這麽說完,淳立刻尖聲大叫:


    「那是警方的封鎖線。」


    走近一看,黃色的粗帶子上印著一排police。


    「德先生出了什麽事嗎?」


    不知不覺中,我的聲音也大了起來。當我們繞到碩大的杜鵑花叢後方時,隻見宛如田螺般的三角錐帳篷被踩得皺成一團。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直人抱著名牌紙袋蹲下來這麽說。我環顧周遭,草皮上散落著衣服、壞掉的收音機,以及零食的袋子,隻剩下人生活過的痕跡淩亂地遺留在這裏。我在心中不斷地呼喊著德先生的名字。淳開口說:


    「德先生一定在這裏出了什麽事。我們走吧。」


    淳拔腿跑了起來,我也追在他的後頭說:


    「我們要去哪裏?」


    淳頭也不回地衝上堤防的階梯。


    「派出所。既然是在月島發生的事件,那麽那邊的警察一定知道些什麽才對。」


    不愧是月島中學第一名的秀才。我們跳上登山用自行車,盡全力地在隅田川沿岸的道路上衝刺。


    那個年輕警察就在外牆塗成白色的老舊派出所裏,我們三個人走進派出所後,裏麵就沒有空間了。淳最先開口問:


    「那個河岸邊發生了什麽事?我們的朋友不見了,而且那邊還拉起了封鎖線。」


    靠在桌邊的警察像是被嚇到似地站起身子,並且轉頭看著我們。


    「啊啊,是你們啊。有什麽事嗎?」


    警察悠哉的態度讓我感到不耐煩起來。


    「我們看到帳篷被踩爛了,德先生出了什麽事嗎?」


    年輕的警察似乎很傷腦筋的樣子。他摘下警帽,並且搔著頭說:


    「他被人襲擊了。我一開始還以為是你們幹的呢,畢竟你們總是在一起。」


    「咦——。」


    這麽大叫的是直人。


    「我們怎麽可能會襲擊德先生?今天我們還帶了蛋糕要給他呢。」


    我說:


    「德先生沒事嗎?」


    「沒事,他現在人在聖路加國際醫院裏。明天報紙就會登了,所以現在告訴你們也無妨,其實襲擊那個流浪漢的是月島中學的學生。據說好像是因為想要遊樂經費,又剛好看到那個男人在便利商店領錢的樣子。我會懷疑你們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的。」


    不知道為什麽,我想起了德先生的表情,那是人感到困惑時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的表情。印象中他還曾經對這位警察敬禮吧,然而那個人卻被我們的國中學弟襲擊了。我大受打擊。直人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們走吧。」


    淳這麽說。這回我並沒有問目的地,因為我和直人都知道目的地就是德先生的所在之處。


    「嗨,少年。」


    在個人病房裏,德先生舉起單手示意。明明右眼眼眶帶有一圈變黃的淤青,頭上還戴著白色的網帽,他卻表現出一副精神飽滿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條我們從未見過,而且很粗的金項煉。


    太好了。至少那個如魔術師般的眼神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也沒變。雖然我的雙腿不住地顫抖,但我想病房裏的人應該都沒有注意到才對。


    「您沒事吧?這是我媽烤的蛋糕。」


    「哦哦,真不好意思,你們還拿了慰問品過來啊。」


    淳冷靜地說: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從便利商店回到帳篷裏,正準備好好地睡個回籠覺時遭到襲擊。一塊水泥塊先是扔進我睡的帳篷裏,然後在我還驚魂未定的時候,一群年紀可以當我孫子的小鬼就衝進來痛扁了我一頓。唉,真不想變老啊。」


    直人坐到床邊的小沙發上。


    「不過真是太好了,您看起來很有精神的樣子。」


    德先生指著自己的頭說:


    「是啊,雖然頭皮破了,不過骨頭並沒有傷到。我有好一陣子都得住在這間醫院裏了。算了,隨遇而安嘛。」


    看了德先生耍嘴皮子的模樣後,我們三人似乎都全身脫力的樣子。畢竟一看到被踩得滿是泥巴的帳篷和警方的封鎖線,任誰都想像得到最糟糕的情況。


    「不過關於那個距離的事情啊,就算自己已經大徹大悟了,那種事情果然還是無法向別人解釋啊。畢竟像這次對方突然主動縮短距離的情況也有可能發生。要活在這個世上真困難,絕對安全的生存方式或許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也說不定。就算再怎麽想逃,一定還會有誰把手伸過來。」


    我也思考了起來。自己並不像德先生那樣堅強,所以無法對父母親和社會說的話聽而不聞,我隻能一直搖擺不定地走在自己與世界之間拉起的一條鋼索上,我真的能找到和這個世界的最佳距離嗎?德先生自言自語似地說:


    「不過這樣或許算平手吧。」


    淳露出疑惑的表情問:


    「什麽平手?」


    德先生穿著像浴衣般的睡衣,就這樣盤起了雙手。


    「就是一勝一敗啊。雖然被那群孩子打得很慘,不過在月島這個城市裏……。」


    說到這裏,德先生對我們露出了豪爽的笑容。


    「我也遇見了你們這些少年,應該說……和你們成了旅行的夥伴吧。」


    這個人明明已經六十五歲了,卻非常地害羞,他應該是無法直說朋友的那種人吧。然後在聖路加國際醫院極度奢華的個人病房裏,我們三個人和流浪的哲學家放聲大笑。當我們都笑累了的時候,直人擔心地說:


    「您有缺什麽東西嗎?」


    德先生坐在醫院的病床上時,也像坐在河邊的長椅上一樣輕鬆自然。


    「我有投保住院險,而且好像也不缺什麽的樣子。不過我有一個請求……。」


    我並不打算讓德先生把那句話說到最後,因為打從一開始聽過之後,我就忘不了那句話。


    「我知道,隻要當您聊天的對象就好了吧。別擔心,我們每天都會來的。」


    這回德先生露出了害羞似的笑容。我們毫無來由地指著彼此大笑,而直人不知道為什麽變得淚眼汪汪,最後我們便在揶揄直人中結束了三十分鍾左右的談話。回程的路上,我騎著自行車奔馳在淳與直人的後方。傍晚的隅田川裏清楚地倒映著佃島的超高大廈。


    「今天天氣真好」,「天氣變冷了」,如果要說這樣的對話就是最奢侈的世界,那麽這種世界或許出乎意料地不差。畢竟就算一直拘泥於富足的生活、一生的收入、經濟成長率等等的,也沒有任何意義。我的身邊有像淳、直人,以及這回沒有出場的阿大這些朋友,還有像德先生那麽有趣的大人在。在逐漸老去的過程中,隻要能一邊慎重地保持適當的距離,一邊和這些人交往的話,我應該不會還著太糟糕的人生才對。我騎著自行車破風前行,並且下定了決心。


    以後我要好好地跟自己


    喜歡的人聊聊天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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