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這種東西永遠是個謎。


    特別是擁有一頭漂亮的黑發、講話既羞澀又輕聲細語、年齡比我們大(雖然隻差一歲就是了)、現在已經很少見的和風美人,更是個絕對的謎。今年的秋天到冬天,我們四個人被一個女孩子徹底地耍得團團轉。一旦卷入了這種狀況之中,男生就像被海裏的巨大漩渦吞噬的葉子,在不知不覺中被拉進水麵下,然後被蹂躪得亂七八糟。


    友情與戀愛不能兩立。


    我們學到的教訓一言以蔽之正是如此,不過如果再遇見同樣的魔女,我們也沒有自信不會重蹈覆轍。畢竟戀愛和男女交往這種事情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學會的,那就跟流行性感冒一樣,隻要抗原的類型不同,就有可能一次又一次地染病。所以人類的曆史才會綿延不絕地(不過有點煩就是了)持續下去也說不定。


    或者該說我們男生就是學不會教訓吧。


    「欸,直人和結香在那之後怎麽樣了?」


    這麽問的是淳。結香姑且算是直人的正式女友。我們從小結下孽緣的四人組坐在月島車站前專用會議室似的麥當勞二樓,這裏隻要點一杯冰咖啡就能坐上一整天,不過阿大點的當然是大份薯條就是了。


    「就算你這麽問,我也……。」


    直人回答得不乾不脆。每當他露出困擾的表情時,眼尾和臉頰上就會浮現皺紋,宛如一個因退休年限將近而煩惱不已的中間主管一般。直人的病是以超出平常好幾倍速度磨耗青春的早衰症。粗線條的阿大把直人半白的頭發撥得亂七八糟,讓直人感到困擾不已。阿大的手指就像法蘭克福大熱狗一樣粗,


    「你在說什麽傻話啊?我們可是那麽努力地幫你要到了電子郵件信箱哦。你有義務要將之後的發展全都告訴我們吧。」


    總覺得這理由既牽強又奇怪。的確,不顧一切地向結香搭訕,並且問到電子郵件信箱作為直人的生日禮物,這全是直人以外的其他三人的努力。不過就算如此,直人也沒有必要連往後兩人獨處的問題都對我們開誠布公吧。我開口為直人解圍:


    「好啦,我們就別管了,畢竟現在是曖昧期嘛。」


    我這麽說完後,直人出乎意料地露出半是開心半是困窘的表情說:


    「不是啦,我今天會緊急召集大家出來,就是因為已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們真的不管的話,我也會感到很困擾的。我有件事情要拜托大家。」


    阿大塞了滿嘴薯條說:


    「一切都包在我這個大叔身上。有什麽事就直說吧,如果是要保險套的話,要多少我都幫你準備。」


    直人環顧著四周,然後臉紅了起來,因為坐在遠處桌位的主婦集團正瞪著這邊。直人低下頭說:


    「不,那種東西就免了。其實我這回要跟結香約會了……。」


    阿大用力地擊掌。淳輕輕地吹起了口哨。


    「這不是很好嗎?」淳說。


    「你這家夥也不簡單嘛。」阿大說。


    隻有我一個人冷靜地問:


    「我知道這是你們第一次約會。那麽直人要拜托的事情是什麽呢?」


    直人的臉變得更紅了。


    「約會定在這個禮拜天,地點在銀座。然後結香說一開始隻有兩人獨處的話,雙方都會很緊張,所以要我帶之前的朋友一起去。事情就在我們一次又一次的通信中演變成這樣了……。」


    淳又吹起了口哨。


    「第一次約會啊。我們三個人要負責當監察官嗎?」


    阿大拍打著胸部,寬鬆的t恤隨脂肪的波濤晃動。


    「太有趣了!那我們三個人就大肆誇獎直人吧。放心,我們會好好宣傳的,像是你技術超群啦,家裏很有錢之類的。」


    直人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


    「完全不需要那種奇怪的作戰計晝啦,大家每次都亂搞一通,對吧?哲郎。」


    直人用求助的眼神注視著我。的確,如果任憑那兩人隨心所欲地亂來的話,直人的第一次約會或許就會變成最後一次約會了。


    「我知道了。我會監視這兩個家夥,直人在約會的時候隻要想著結香就好了。」


    直人突然抓起我的手。


    「人果然還是應該交普通朋友,而不是色胚大胖子和愛挖苦人的矮子。哲郎,真的很謝謝你。」


    這天回家的路上,我們在天橋下的十字路口和直人分手。直人家在十字路口另一邊的佃島,那是一戶價值上億元的超高大廈。就算在這麽狹小的海埔新生地裏,富有和不富有的人還是劃分得很清楚,我和淳住在中產階級的普通大樓,阿大則是住在屋齡超過三十年又沒電梯的公寓。月島是到處都是庶民的城市。淳跨坐在紅色登山用自行車上說:


    「雖然哲郎這麽說,不過我認為第一次約會還是需要點驚喜才行。」


    阿大騎在已成了父親遺物的天空色自行車上說:


    「是啊。我們先跟他們一起玩,等到氣氛炒熱後……。」


    阿大看著我,並且點了點頭。我說:


    「……再中途閃人嗎?畢竟我們也想讓他們兩人獨處嘛。」


    淳一邊揮著手,一邊從西仲通轉往自家的方向。


    「那就先這樣啦。」


    淳的身體和自行車彎戍一條漂亮的斜直線後,便逐漸消失在巷子裏。


    「那我要準備去學校了,禮拜天見。」


    阿大朝佃大橋踩著踏板,阿大並不是隻有胖而已,肌力也相當強勁,所以他父親死前訂購的登山用自行車很快就加速離去。不過那台是捷安特的競速用車款,速度方麵本來就是強項。


    「真是的,不知道最後會變怎樣。」


    目送兩人的背影離去後,我便騎向位於隅田川沿岸的自家公寓。距離吃晚餐還有一點時間。反正也沒有別的事情好做,等會兒就在youtube上看小學時喜歡的搞笑節目吧。


    東京的秋天真的很棒(我是這麽想的)。


    某天早上醒來後,震懾天空的積雲以驚人的速度消散在東京灣彼端,乾燥的風就像混了玻璃粉末般閃閃發亮,讓人感到一絲涼意。就算路樹的樹幹被廢氣熏得發黑,樹葉還是確實地染上了黃色與朱色。秋天是適合開始做些什麽的季節。最好的例子是,秋天開始的戀情一定比夏天的戀情更持久。


    禮拜天下午一點,我們四個人來到了東京地下鐵有樂叮線的銀座一丁目剪票口。那個剪票口靠近巴黎春天百貨銀座店,感覺有點昏暗。直人一身時下流行的學生服打扮,銀色鈕扣的深藍色法蘭絨西裝外套配上橄欖色的七分褲。這些衣服我都沒看過,大概是為了約會而重新訂做的吧。


    t恤總是穿l尺寸的阿大馬上調侃起直人。


    「大少爺真好。這件又是哪個名牌啊?」


    因為直人生性認真,所以他馬上秀出內袋給阿大看。


    「上麵寫著義大利文,我看不懂。這是在前麵的精品店買的。」


    我想那大概是united arrows或ships吧。直人家隻有他一個獨生子,所以隻要是他想要的東西,父母親幾乎都會買給他。雖然這很不可思議,不過直人和我跟淳不同,總是處於滿足狀態的他幾乎不想要什麽新的東西。


    「那不是結香嗎?」


    淳這麽說。在我們四個人當中,最先發現什麽的幾乎都是淳。他不光隻是會念書而已,感覺也很敏銳,眼睛更是尖。乘著手扶梯下來的人潮中看得見一位黑發美人,那頭黑發宛如上了油似地黑裏透亮。古人說得好,頭發的確是女人的生命。


    「喂——,這邊這邊,」


    阿大揮了揮手。身為主角的直人已經變得全身僵硬、滿臉通紅了。


    「大家等很久了嗎?」


    穿過剪票口後,黑發的天使嗬嗬笑地這麽說。白色的夏季迷你洋裝底下穿著黑色的襯褲,雙腿曲線既纖細又漂亮。結香是禦茶水清水女子學園的二年級學生。清女跟淳就讀的開城學院同為升學學校,每年都有四十人以上被送進東大,和我就讀的都立高中天差地遠。不過我原本就沒有興趣比較這方麵的差別,所以心情反而很平靜就是了。


    阿大戳了戳直人的背。於是自發的十六歲少年向前跨出一步,並且說:


    「我們完全沒有等到,接下來要做什麽呢?」


    直人的緊張似乎感染了結香,隻見她在腹部前用力地握緊雙手說:


    「距離電影開演還有一點時間。既然天氣這麽好,大家就在步行者天國散步一下吧。」


    「是。我知道了。」


    直人的回答就像麵試時的應答一般。阿大拍拍直人的背說:


    「喂,人家又不是問什麽莫名其妙的難題,你也表現得更有精神一點嘛。讓人家看看你平常的男子氣概吧。」


    看到直人一臉困窘的表情,結香輕輕地笑了。


    「就算你這麽說,我也完全生不出那種東西啊。」


    這時,我看見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景。結香突然牽起直人的手,並且邁開步伐走上通往地麵的樓梯。


    「沒關係的,直人已經很有男子氣概了。」


    淳吹了個口哨、阿大擺了個勝利姿勢後,兩人便追了上去。四人向著秋天的天空逐漸登上狹窄的階梯。我傻愣愣地望著大家的背影,就算隻大了一歲,年長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樣。第一次約會就突然在所有人麵前牽起男生的手,這種事情沒有相當的勇氣是辦不到的。


    「喂——,哲郎,快來啊。」


    淳在逆光中呼喚著我,我兩步並作一步地衝上地下鐵的階梯。


    我們在銀座的中央通悠哉悠哉地散步。


    話雖如此,那也完全稱不上是什麽時髦的行為。畢竟這兒隻是離家最近的鬧區,坐兩站地下鐵隻要四分鍾,騎腳踏車也隻要十分揪偷攪恕R座是我們從小到大的遊樂場,書店、玩具店、百貨公司、展覽館……不花半毛錢就能好好休憩放鬆的場所全都記在我們腦海裏。不過生在月島也隻有這點好斑而已,畢竟這片海埔新生地位於市中心嘛。


    我們在羅列著洋傘與庭園椅的步行者天國閑晃。雖然兩人已不再牽手,不過直人卻寶貝地將結香握過的右手放進法蘭絨西裝外套的口袋裏。結香回過頭說:


    「淳念的是開城學院對吧?暑假作業很多嗎?」


    結香的眼睛閃閃發光,宛如濡濕的玻璃球一般。淳撇開視線說:


    「我的學校著重自主學習,所以幾乎沒有什麽暑假作業。」


    「是這樣啊。阿大有個名叫大雅的小男孩對吧?小嬰兒抱起來是什麽威覺呢?」


    被結香目不轉睛的盯著瞧,阿大露出了困窘的表情。


    「哎呀,該怎麽說呢?感覺就像抱著一顆溫暖的水球吧。彷佛一不小心掉下去就會嘩啦地破掉似的,很恐怖呢。」


    「那真是太可怕了。哲郎扮演著凝聚大家的角色對吧?你們四個人為什麽感情會這麽好呢?」


    結香還是深深地望進我的眼底。剪齊的瀏海底下,一雙黑色的大眼波光蕩漾,總覺得自己彷佛就要被吸進去似的。


    「為什麽啊,人各有特色不是很好嗎?就算是現在,我們的個性也是差很多……。」


    說著說著,我開始語無倫次了起來。在我說話的這段期間裏,結香還是帶著耐心的微笑,也沒有把視線移開。那讓我覺得壓力好大。


    我們在伊東屋逛彩色鉛筆和筆記本,在教文館看雜誌和文庫本。然後我們買了霜淇淋在大樓底下的折椅上坐下,一邊眺望著銀座上方的秋天雲彩,一邊舔著霜淇淋。不知道結香是不是刻意的,在這段期間內,她平均地和所有人聊天,說話時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總覺得我們就像「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一樣,中心人物總是結香。


    抵達銀座後過了一個半小時左右,我們前往位於巷子裏的一家小戲院,聽說那裏正在上映結香想看的德國片的樣子,我們對歐洲出產的藝術電影並不怎麽關心。


    當結香和直人並肩站在售票亭前買票時,淳對我使了個眼色,然後開口說:


    「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直人的表情突然暗了下來,結香說:


    「咦——,你們已經要走了嗎?難得有這個機會,我還想跟大家一起看電影的說。」


    阿大搔著頭說:


    「我隻要看那種要一直盯著字幕的電影就會想睡覺。所以我還是算了。」


    最後我說:


    「今天玩得很開心,下次約會時請再讓我們參一腳吧。」


    這天我們打算在淳家打電動,所以三個人又走回銀座一丁目的車站。距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秋天的下午非常晴朗。玻璃外牆的大樓、柏油路麵,以及淡藍色的天空與漂浮在空中的薄雲,看起來全都很乾爽的樣子。淳一臉不可思議地說:


    「結香這人還真有趣。被她那樣盯著瞧,我差點就誤以為她喜歡我了呢。」


    阿大也胡亂地抓著胸口說:


    「對啊。要是沒有夕菜的話,我也快撐不下去了呢。」


    我也一樣。結香就像個手裏拿著刀的孩子,完全沒注意到砍傷了人,卻還是若無其事地揮舞著刀子。我說:


    「直人也真是辛苦啊。」


    其他兩人異口同聲地說了「是啊」後,我們便從明亮的步道走下東京地下鐵的階梯。


    這天晚上我嚇了一跳。因為過了九點左右突然有個不認識的人傳來一封信。洗完澡後,我發現桌上的手機正明滅閃爍。會是無關緊要的免費廣告信嗎?為了刪掉這種信件,我馬上掀開手機。


    〉今天真的很開心※


    〉謝謝你陪我們一起玩。


    〉這個電子信箱是我從直人那邊問來的。


    〉下次再一起約會吧※


    〉            ※結香※


    看了愛心符號後,我嚇了一跳。畢竟結香又不是對我有什麽特殊好感。不過女生信中的愛心符號裏,似乎存有什麽特別的含意。結香隻向直人問了我的電子郵件信箱嗎?會在意這種事情的話,就表示我也被結香的信攻陷了吧。


    禮貌性地打了一封沒有使用愛心符號的簡短郵件後,我打了直人的電話。


    「喂,直人。」


    「啊——,這回是哲郎啊。」


    「你說這回是什麽意思?」


    「就是啊,哲郎也收到結香寄來的信吧。」


    我嚇了一跳。就在我保持沉默的時候,直人好像覺得很麻煩似地說:


    「淳和阿大也收到信了。結香說想為今天的事情道謝,所以希望我能把大家的電子郵件信箱告訴她。我是覺得沒有必要搞得那麽隆重啦。」


    的確,事情或許真是這樣也說不定。在好人家出生長大的女孩子大概都像這樣吧。


    「那個啊,寄給我的信裏打了四個愛心符號,大家的信也是像這樣嗎?」


    「啊啊,你說那個啊。使用愛心符號應該是女生的習慣吧。雖然哲郎蠃阿大,可是卻輸給了淳跟我。我們的信裏有六個愛心符號哦。」


    我想也是。畢竟我不是女生馬上就會喜歡上的那種人。


    「我知道了。既然這樣的話,放著不管就好了吧?」


    「嗯,別提那個了,這話我隻跟哲郎講哦。」


    直人的說話方式聽起來非常驕傲,這對個性畏畏縮縮的他來說是非常稀奇的事情。


    「今天


    第一次約會除了牽手之外,最後結香還挽住了我的手呢。跟你說,女生的手指超柔軟,骨頭也很纖細哦。」


    「是是是。」


    我厭煩地這麽說完,便掛斷了電話。不過這時我卻沒有注意到,結香並不是天使,而是魔女。


    在那之後的三個禮拜內,直人和結香約了兩次會。


    不知道為什麽,直人選擇我作為報告的對象,所以我被迫一字不漏地聽完一點也不想聽的約會內容。在第三次約會時,直人和結香接了吻。直人在今年秋天可說是意氣風發。每次見麵時總是活潑開朗、笑容滿麵,而且越來越會打扮。即使患有韋耳納氏症候群,他看起來卻反而有返老還童的趨勢。


    相對地,淳變得越來越沒有精神,原因我並不清楚。淳在學校的成績似乎還是一樣優秀。不過淳跟另外三人不同,他總是靠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所以放著不管也沒關係吧,我樂觀地這麽想。


    直到秋天的那一天來臨為止。


    那天我難得來到神保町的書店街,沿路上並排著許多專門販售新書或舊書的書店。月島是文字燒店,神保町則是書店。東京的城鎮也變得相當專業化了,這種現象還真是有趣。


    雖然我正在找的是英文的參考書,不過如果硬要說的話,我站著看其他書和雜誌的時間還比較長。我喜歡在這條街上到處閑晃、一板書店逛過一間書店的時間,雖然我不是什麽了不起的讀書家,不過或許是因為書本有種獨特的香味,會讓人不知不覺地深信自己在做有益「文化」的事情也說不定。


    那是在我推開玻璃門,正準備離開販售音樂專業書籍的舊書店時發生的事情。我注意到有一對年輕情侶正從行道樹底下走向這裏,男生比女生矮一點,臉上掛著一副眼鏡,身穿眼熟的開城學院製服。不過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和女生手牽著手走在書店街上的就是淳。


    要命的是那個女生居然是結香。雖然已經走出店外幾步了,但我急忙拉開同一扇玻璃門回到店裏。在這種時候,敏感和眼尖還真是壞事的東西。


    淳看向我的方向,然後變了臉色。他似乎注意到我的樣子。我隨便抽出一本排列在書架上的書,並且把臉埋在裏頭。那是一本介紹奧地利教會音樂的專業書籍,雖然我完全不在意巴洛克時代初期風琴的腳鍵盤進化史,但我還是死命地裝出一副熱中讀書的樣子。和結香牽著手的淳就這樣通過了玻璃門前,他稍微將視線投向店裏,那和我從書本裏送出去的視線啪滋一聲地撞在一起。


    (淳知道我看到他們了。)


    光是這麽想,我的背脊就不禁發冷。明明現在還是穿一件襯衫就足夠的天氣,我全身卻起了雞皮疙瘩。不過比起這個,我更擔心那個看起來一臉幸福樣的直人。淳走了之後,我把音樂書籍放回書架上。隻買了該買的參考書後,我便立刻搭上了地下鐵。


    在回程的東京地下鐵裏,我責備著自己。


    畢竟不對的是淳。為什麽我非得像那樣子躲躲藏藏的呢?我又不是看到什麽不該看的東西,是那兩個人不該讓人看到吧?而且淳也真是的,居然和朋友的女朋友交往,他到底在幹麽啊?當我就這樣抱著滿肚子火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翻來覆去時,手機響了。


    那異常嚴肅的聲音是淳。


    「我有點話想跟你說。你能出來嗎?」


    現在還不到六黠,距離晚餐開飯還有一點時間。


    「你要說則才的事情嗎?」


    「沒錯。我在哲郎家後麵的河邊。」


    「我知道了。」


    我朝廚房喊一聲「我馬上就回來」後,便衝出了玄關。我家大樓後方的停車場距離河邊寬敞的步道隻有幾十公尺。走下嵌在水泥堤防上的階梯後,可以看到隅田川與對岸的地平線。淳背對這邊倚靠在欄杆上,矮小的背脊縮成一團,感覺變得更小了。


    我就這樣一直線地朝淳走過去。夕陽正逐漸隱沒在對岸的聖路加雙子大樓之間,宛如掉在天空裏的一顆生蛋黃。不知道為什麽,這太陽讓我覺得不大舒服。淳一直到我走到他的身邊都沒有回頭。


    「讓你看到不妙的場麵了。」


    「嗯。」


    「我完全沒想到哲郎偏偏選在今天去神保町。我們彼此的運氣都很差啊。」


    腳下隅田川溫暖的河水不斷發出波濤聲,我總覺得有點火大。


    「這不是運氣好不好的問題吧?為什麽是結香呢?其他不是還有很多女生嗎?」


    沒錯,東京的女高中生有好幾萬人。為什麽淳偏偏得和直人的女朋友交往不可呢?


    「我也是這麽想的啊。雖然對直人感到抱歉,不過這種事情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了。」


    一群小孩子沿著河邊的步道奔跑著。我想他們一定是要去哪邊的柑仔店吧。我們直到短短的數年前為止還是跟那些小學生一樣,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現在的我們卻陷入了如夏目漱石的作品《心》一般的情況。所謂的成長真是不可思議。


    「你們是哪邊先開始的?」


    淳露出一臉厭煩的表情盯著我。


    「雖然那種事情現在已經無所謂了,不過一開始的契機是結香寄來的信。」


    就是那個滿是愛心符號的信。


    「那個我也有收到啊。隻要隨便敷衍一下對方的話,不就什麽問題都不會發生了嗎?」


    「是啊,現在想想的確如此。不過在一次又一次的通信中,我們打得越來越火熱。先開口說要兩人單獨見麵的是結香。」


    這話聽來難以置信。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大約兩個禮拜前吧。」


    我真不敢相信,那正好是結香和直人接吻的時候。


    「那她怎麽說呢?就是要選直人還是淳這件事。」


    淳無聊似地說:


    「她好像要選我的樣子。今天我們也說好下次兩人要一起去跟直人道歉。」


    可憐的直人。這時,淳突然說出令人意外的話。


    「我們要在下禮拜六談,哲郎也到場見證吧。」


    「咦——,我才不要做這種事情呢。」


    「不然你想想嘛。如果隻有我、結香,還有直人三個人談的話,等到事情談完,我們兩個人都離開以後,留下來的就隻有直人一個人而已哦。你難道不會擔心直人嗎?」


    聽到引發這種麻煩事的罪魁禍首這麽說,我感到非常光火。不過事實上我也不能讓直人在那之後一直孤零零的一個人。就算隻是想確認直人的情況,我也非得到談判現場露臉才行。


    「我明白了。」


    「抱歉。」


    當我拾起頭時,貼近地麵的夕陽已經變成了混濁的紅黑色。這種感覺糟到極點的一天最好馬上結束。我開口問了一個到現在都還沒有問過的問題。


    「淳和結香已經接過吻了嗎?」


    戴著眼鏡的兒時玩伴默默地點了點頭。就在這個時候,我下定了決心,以後絕不和黑發的和風美女交往。


    禮拜六下午一點,我來到了佃公園。秋天好不容易放睛的天空令人心酸。染井吉野櫻開始凋零,樹葉如黯淡的雲朵般覆蓋了冷清的堤防。不過跟我一起坐在長椅上的直人臉上卻沒有任何陰霾,他天真地說:


    「結香突然說有事情要談,那會是什麽事情呢?」


    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來看,眼前的狀況就像是一出喜劇吧。不過身在其中的當事者卻完全笑不出來就是了。淳和結香兩人從佃大橋那邊走過來,他們並沒有牽手,直人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說:


    「為什麽結香跟淳會在一起呢?」


    快點發現吧。雖然殘忍,但我還是不斷地在心底這麽說。你最好快點


    發現,然後當場對他們兩人大發雷霆。不過直人還是悠哉地說:


    「他們是在地下鐵的出口偶然碰到的嗎?喂——,淳、結香。」


    因為眼前的情況實在是太悲慘了,所以我再也無法直視直人了。平底貨船正逐漸駛過隅田川,船上滿載著像是膠狀沉積物的灰色汙泥。兩人在我和直人坐的長椅前停下腳步,並且互看了一眼後,淳開口說:


    「直人,突然叫你出來真是抱歉。」


    直人似乎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這時,淳和結香做出了一件驚人的事情,他們突然在直人的麵前牽起了手。


    「雖然對直人很過意不去,不過我也漸漸地喜歡上結香了。我們兩人現在正在交往。」


    直人張大了嘴,下巴下方浮現出好幾層皺紋。


    「可是結香,我們前天不是才約過會嗎?」


    直人的聲音變得宛如悲鳴一般,我好想從這個地方消失。結香就這樣低著頭說:


    「對不起,直人。不過我以後不會再見你了。因為我要和淳交往了,對不起。」


    淳一直看著自己慢跑鞋的鞋尖。直人將視線瞥向河川的方向,似乎再也無法忍受兩人牽手的模樣了。雖然可能沒有人注意到也說不定,但我在那個時候卻看到了,結香翻起來望向直人的眼裏透出奇怪的光芒,那是宛如自我陶醉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結香似乎正沉醉在被兩個男生追求的狀況之中。同時和兩個年紀比自己小的高中生交往,還給了他們深吻,結香或許真的是個魔女也說不定。淳說:


    「真的很對不起。你揍我吧,揍到你氣消為止。」


    直人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我才不會揍淳呢,畢竟我們是朋友啊。」


    淳深深地低下了頭。


    「可是這樣我會覺得很過意不去的。對不起,直人。」


    結香也再一次低下了頭。


    「我也覺得很抱歉,直人。」


    這時,直人突然大叫:


    「夠了,你們走吧。就算再怎麽道歉也於事無補了,你們快從我的麵前消失吧。」


    坐在身旁的直人大腿不斷發抖。


    「我知道了。對不起。」


    淳最後這麽說完,低著頭的兩人就這樣沿著來時的路回去了,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我知道直人正拚命地忍住淚水。過了好一會兒後,我開口說:


    「我是不是也回去會比較好呢?」


    直人突然抬起頭來。


    「等一下,哲郎留下來陪我啦。」


    「我知道了。」


    我們坐在同一張長椅上眺望著秋天的河川。雖然直人要我留下來陪他,但他卻連一句話都沒有說。然後過了一個小時左右,直人總算開口了,他的大腿已經不再發抖了。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讓你卷進這麽麻煩的事情裏,真的很抱歉。」


    隻說了這句話後,直人便像個人偶一樣,拖著生硬的腳步回到距離地麵一百公尺以上的自己房裏。


    友情真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啊。


    不過戀愛的發展也跟友情一樣虛無縹緲。


    在那之後,淳和結香這對情侶持續了不到三個月。戀情結束的形式跟直人那時一樣。淳突然被叫出來,接著結香介紹她的新男友,最後兩人一起低頭道歉。那時的地點據說是新橋車站前的圓環。結香這回的新男友是開城學院的二年級學生,他們似乎是在補習班認識的。盡管我是直接從淳本人那兒聽到這件事的,但我卻一點也不驚訝,因為我看過結香那個陶醉不已的眼神。雖然我無法想像出確切的理由,不過結香應該是打從心底期待著直人被重重傷害的那一刻才對,要說迫不及待也行。


    雖然淳和直人有好一陣子都像具行屍走肉,不過等到冬天正式降臨時,他們又能像以前一樣吵吵鬧鬧了。關係修複。


    某個寒冷的傍晚,我們四個人在慣例的向日葵文字燒店裏圍坐在包廂的矮桌旁。直人悠哉地說:


    「那個時候我真的嚇了一跳呢。畢竟你們在我這個前男友麵前突然牽起手來啊。」


    淳一邊往直人的杯子裏倒進碳酸汽水,一邊說:


    「哎呀,真的很對不起。這件事情能不能別再提啦?」


    「那是不可能的。」


    阿大插嘴這麽說完,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淳正顏厲色地說:


    「不過啊,我真的能體會直人的心情哦。因為她在和我分手的時候也做了同樣的事情啊。」


    直人驚訝似地說:


    「她也在淳的麵前突然握住新男友的手嗎?」


    「沒錯。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受。」


    這回換我朝淳的杯子裏倒進碳酸汽水。


    「就算聽到你這麽說,我也完全不感到訝異。」


    直人和淳異口同聲地說:


    「為什麽?」


    「一年交四個新男友,然後像那樣搞得矗矗烈烈的,結香那個人就是最愛這種麻煩事。女孩子這種生物真是令人費解呢。」


    阿大用巨大的手啪搭啪搭地拍了拍直人和淳的肩膀。


    「和那種魔女分開不是很好嗎?你們兩個都上了很好的一課呢。」


    「你幹麽裝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啊?」


    雖然淳這麽說,不過他看起來也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寬廣的世界裏有各式各樣的女孩子,其中也有絕對不能扯上關係的女孩子。不過不可思議的是,那種女生是無法一眼看出來的。至少以高中生來說,有毒的花看起來總是沒有毒的樣子。


    清光明太子麻糬起士文字燒後,我們又解決了兩人份的海鮮炒麵。當最後的麵進了阿大的胃袋裏時,黑發魔女的事情已經徹底被我們拋在腦後了,然後我們又一如往常地開始說起蠢話。


    不順遂的事情和厄運最好還是全部忘記,一直記住隻會傷得更深而已,這是永恒不變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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