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死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今年春天我一直在思考的就是所謂人類永遠的謎。世界上有很多很聰明的人,不管被問到什麽問題,他們總是能馬上列舉出什麽資料數據,並且做出一個明確的回答。但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正確地回答這個永遠的謎。


    不過因為對麵本來就沒有人能夠稍微回來露個臉,所以像是人為什麽會死、對麵又有什麽在等著我們,這些問題自然也沒有人可以作證。雖然電視上偶爾會播什麽瀕死體驗的特別節目,不過年滿十六歲後,我也不可能接受所有親人在花田迎接自己的爛答案了。因為那不是很奇怪嗎?如果沒有親人的話,難道就換成天使列隊迎接嗎?難道天使要像日本旅館的女侍者一樣同時低頭行禮,並且說歡迎來到死的國度嗎?


    促使我開始這麽想的契機是春天刮起第一陣南風後打來的一通電話。我在那通電話裏和久違的友人聊天!並且稍微計畫了一些事情。雖然不太提得起興趣,不過我也上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電視節目(這是和阿大、淳,還有直人一起上的)。也就是說,我以驚人的速度在一個春天裏累積了好幾年份的經驗。


    等到一切都結束後,我來到佃公園賞花。染井吉野櫻今年也如夢中綻放的花兒一般美麗,我一邊眺望著柔軟豐潤的枝頭,一邊想,那家夥也正看著這些櫻花嗎?對麵看到的花究竟具有什麽樣的美呢?在那邊的世界裏也有春天降臨、柔和的微風環繞身體的那種幸福感嗎?雖然我試著在心裏一次又一次地這麽問,卻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那時我對死為何物隻有枝微末節的了解。


    死很像隻有一個人加入的手機。雖然想說些什麽,電話卻完全不通。電子郵件也是有去無回。那就像徹底的虛無,把一切的問題和思念都給吞噬掉。


    或許那個愛現的家夥比我還要遺憾也說不定,畢竟他是那麽地渴望成為一個藝人,如果能夠以死亡世界的記者身分出現在晨問帶狀節目的話,那家夥不曉得會有多開心,他一定會得意地大談那邊流行的音樂和服飾吧。因為死後身體會變冷,所以就算在這個季節裏,帽子和圍巾也是不可或缺的哦,今年流行的是白色雛菊的小花圖案哦。諸如此類。


    一想起阿讓那一點都不好笑的玩笑話,我的眼淚差點又掉出來了。


    差不多也該進入正題了吧。


    我想大家都已經知道了,這回要講的就是跟我一樣都是十六歲的男生的死。


    那家夥的名字是關本讓。我想我大概永遠忘不了戴著耳掛式麥克風的阿讓在透明簾幕裏笑得一臉困窘的模樣吧。


    不遺忘和偶爾想起,那是還活著的人能夠為死去的人做的少數幾件事情。


    今年春天的第一陣風一點也不溫暖,雖然那的確是南風,但是卻冷得讓人不禁懷疑風裏是不是混雜著冰粒。那時我正在從月島圖書館回家的路上,我在西仲通前的柳樹邊停下登山用自行車,並且打開手機。


    「喂?哪位?」


    「太好了,是哲郎。幸好這號碼還有在用。那個,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月島中學的飛天英雄。」


    極度輕浮的說話語氣。雖然幾乎有一年沒見麵了,但我馬上就知道對方是誰。


    「我知道,你是阿讓吧!別說這個了,突然打電話給我有什麽事嗎?」


    關本讓是我國二時的同學。雖然要解釋清楚是件很麻煩的事情,但他基本上是個立誌成為藝人又愛現的播放股長,而且還在我的麵前從月島中學的校舍四樓跳下去。最後他雙腿骨折,不過沒有生命危險。如果我說那家夥一回學校就馬上舉辦歡迎自己的同樂會,大家應該就不難想像出他的性格吧?


    「我有點事情想拜托你,我能拜托這種事情的就隻有哲郎而已了。」


    有種討厭的預感。阿讓拜托的事情大多都很麻煩,我的回答就像出乎意料的第一陣春風一樣冰冷。


    「到底是什麽事情?有屁快放。我很忙的。」


    雖然回自己房間後,除了看圖書館的書之外也沒有其他事情就是了,像鞭子一樣柔韌的柳枝被風吹到空中。


    「我知道了啦,那麽你可以演我的朋友嗎?」


    「你說的演是什麽意思?」


    盡管交情並不是非常好,我還是認為自己和阿讓是朋友。雖然這一年完全沒碰麵,但那也隻是因為各自進了不同的高中後,自然就會跟在地的朋友比較沒有交集的緣故。


    「其實我這回要接受電視采訪了。」


    「咦——,那不是很好嗎?你總算要以藝人身分出道啦。」


    阿讓選擇就讀的中道學院裏有很多尚在培訓中的藝人和偶像,也是少數幾個同意以演藝活動抵學分的高中。阿讓用不怎麽感興趣的語氣回答:


    「嗯,算是吧。」


    「不過如果要在電視上演阿讓的朋友,那麽請你學校裏的學生演不是更好嗎?大家都是從小時候就開始學習演技吧?」


    「嗯,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我幾乎都不去學校了,所以沒有能拜托這種事情的朋友。」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情。那個不受到全班注目就活不下去的阿讓居然會拒絕上學,真叫人不敢相信。


    「啊,糟了。好像有人來了。你明天四點來一趟醫院吧,我等你。」


    醫院?阿讓住院了嗎?就在我保持沉默的時候,阿讓輕聲叫道:


    「我在聖路加醫院的一〇二八號病房,你明天一定要來哦。」


    然後電話突然被切斷了。這天晚上,我一邊讀著從圖書館借來的南北朝,室町時代(因為要做學校的報告)的書,一邊苦思著是否要去見阿讓。


    隔天快四點時,我來到了聖路加國際醫院鋪著大理石的大廳。該怎麽說呢?我的個性就是不會拒絕人啊。就連我學校的同學也會拜托我演沒人要演的角色,雖然還不至於連問都沒問就直接決定就是了。抵達十樓後,我前往護理站詢問護士。


    「你好,我想見一〇二八號房的關本。」


    帶著口罩的小美女護士一邊喀噠喀噠地操作電腦,一邊說:


    「你有預約嗎?」


    「有的。」


    「請往這邊走。」


    我被帶到走廊盡頭的一間小房間,裏頭擺滿了灰色的櫃子。護士打開其中一個櫃子後,便理所當然似地說:


    「請你用這邊的消毒用酒精洗手,然後穿上那邊的上衣,戴上口罩。」


    我瞪大了眼睛。那件上衣看起來就像什麽病毒危機的電影裏會出現的那種誇張防護衣。


    「然後你現在有感冒嗎?」


    「我想應該沒有。」


    護士點點頭後,便馬上離開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在醫院極度清潔的更衣室裏,我的不安一口氣攀升到了頂點。


    完成會麵必須的所有準備之後,我便來到了阿讓的病房。我敲了敲像船艙一樣帶有圓形小窗的門。


    「請進。」


    門後傳來阿讓含混不清的聲音。我戰戰兢兢地打開門,這間醫院裏全都是個人病房,房間內部比一般商務旅館要稍微豪華寬敞一點。不過一看到房間正中央的某樣東西時,我突然說不出話來了。


    病房裏彷佛還有另一個透明的房間似地,阿讓的床被四角形的塑膠簾幕包圍起來。


    「哎呀,你嚇到啦?謝謝你特地過來,哲郎。」


    隔著厚厚一層塑膠的聲音,聽起來比手機裏還要遙遠。阿讓坐起上半身笑了。他穿著帶有藍色與粉紅色糖果圖案的花俏睡衣,頭上戴著米色的醫療網帽,臉色看起來並不壞。


    「阿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前播放股長害羞似地笑了笑,然後說:


    「我得了一種滿嚴重的病,醫生說是惡性淋巴瘤。」


    「那你現在應該正在治療當中吧,你不做手術嗎?」


    「這種病不能做手術,主要仰賴化學療法醫治。我接受了為期十二個禮拜的抗癌劑治療,現在已經進展到最後的第四階段了。好了好了,你快坐下來吧。」


    在床邊的沙發上坐下後,我總算稍微放心了一點。一連串令人驚訝的事情讓我差點雙腿發抖了起來。整間病房看起來宛如整人節目為了嚇我而特地準備的攝影用布景。


    「關於你說的抗癌劑,我聽說那東西的副作用很難受耶。」


    這點程度的知識我也曾經在電影和連續劇裏看過。


    「嗯,是啊。副作用的程度似乎會因人而異,但我是不怎麽嚴重啦。什麽惡心想吐啦、身體浮腫啦,這些情況完全沒發生在我身上,不過你看。」


    阿讓脫下網帽,我倒抽了一口氣。今年冬天澳洲發生了一場大規模的森林火災,而阿讓的頭就好比那幅光景,隻剩下化為白色灰燼的稀疏頭發還附著在上麵。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我這樣的十六歲少年。阿讓笑了笑,然後用手指梳著殘留比較多頭發的後腦杓。


    「你看。」


    許多黑色的頭發糾結在他的手指上。


    「我的毛根好像因為副作用的關係壞死了,看來我出院後得買生發劑才行了。」


    這時,渾身打顫的我總算明白了。這不是整人節目,更不是惡質的玩笑。阿讓在新學校裏會沒有朋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大約在入學的同時發病,所以幾乎都沒去學校上課。


    雖然從阿讓在透明簾幕裏嗬嗬笑的模樣完全想像不出情況有多危險,不過既然得待在這種地方治療的話,就表示阿讓的確有生命危險。我不知道阿讓會提出什麽樣的要求,但隻要是我能辦得到的事情,不管什麽我都願意去做。為了這位中學時代的同學,我甚至不惜兩肋插刀。


    「那麽你要我做什麽呢?」


    阿讓將視線轉向床邊的桌子。


    「等會兒電視台的作業團隊就要來了,我希望你能跟我們一起討論。」


    「電視台?」


    演藝科的十六歲少年若無其事地說:


    「沒錯。我透過學校認識的同學向電視台毛遂自薦,因為現在連續劇的收視普遍不佳,導致一股回歸紀錄片本位的風潮興起。所以我想說能不能請電視台來拍攝我的疾病抗戰史。」


    「…………。」


    我說不出話來了。阿讓不愧是阿讓,連這麽嚴重的疾病也拿來當成讓自己出名的手段。這種毅力真叫人佩服,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總算明白了。一開始我還想說演朋友是什麽鬼呢。」


    「嗯。導演說隻有家人和我自己一個人待在病房裏的畫麵還不夠。如果主角是十幾歲的青少年,那麽最好還是有朋友一起出現。所以導演要我找人過來。」


    所以阿讓就剛好想到我了吧,的確很像阿讓會做的事情。這時,一陣匆忙的敲門聲響起,同時房門被打開,門後傳來成年女性的聲音。


    「早安。阿讓,身體怎麽樣?」


    牛仔褲上方是跟我一樣的白色上衣。女人戴著口罩和眼鏡,所以臉看不太清楚。發現我的存在後,女人輕輕地點了點頭,並且從肩背式皮包裏拿出名片。我急忙站起身子接過名片,上麵寫著「office-edge影像導演 宮原由香理」。當我抬起頭時,女性導演已經在旁邊坐下了。


    「我聽阿讓說了,你就是北川哲郎吧,請多指教。因為今天沒什麽會麵時間,我就長話短說了。阿讓下禮拜就要出院了,我希望到時候能找些朋友辦個慶祝阿讓出院的活動。我認為許多同年齡的孩子們聚在一起會是一幅很棒的畫麵,你有什麽好主意也可以提出來哦。」


    因為話題的進展太快了,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不過這是阿讓一生唯一一次的紀錄片演出,我怎麽可以不幫忙呢?


    「我知道了,我會仔細想想的。」


    雖然我這麽回答,但心裏卻完全沒有任何好主意。這種時候還是隻能召集慣例的成員吧。簡單地討論過後,我便離開了病房。在回家的路上,我打了通電話給淳。


    「那家夥的紀錄片有誰要看啊?」


    隔天傍晚,我們四個人在位於skylight tower三十四樓的直人房間集合。以嘲諷的語氣這麽說的是本小隊的作戰參謀淳。不知道為什麽,我開口替阿讓說明。


    「電視上不是偶爾會播重症孩童的紀錄片嗎?阿讓要拍的好像也是那種節目之一。聽說節目預算很多,而且製作團隊從以前到現在製作過無數個好節目哦。還有,導演說想盡可能地找來各種不同類型的朋友。」


    阿大盤起雙手說:


    「雖然你這麽說,不過我們跟阿讓的交情又沒有多好。」


    聽到阿大這麽一說,我也很難反駁。淳說:


    「所以才叫我們在電視的世界裏演出一副感情很好的樣子啊。」


    一直保持沉默的直人開口說:


    「惡性淋巴瘤是一種很嚴重的病。阿讓會不會是打算留下自己的遺言,才故意向節目毛遂自薦呢?」


    因為患有早衰症的緣故,直人對生病的人總是很溫柔。雖然那已經是兩年多前的事情了,但我還是想起了赤阪先生。和從醫院逃出來的癌症末期病患一起看的東京灣煙火大會,是我有生以來看過最美麗,印象也最深刻的煙火。


    「我知道大家都有很多話想說。不過既然這是阿讓一生唯一一次的請求,那我們就答應他嘛。從那家夥的性格看來,除了我們以外肯定就沒有其他可以拜托的對象了。」


    我這麽說完,阿大大聲地呻吟起來。明明現在還隻是早春而已,阿大在室內卻隻穿著一件t恤。他腹部的脂肪以一段相當長的周期緩緩晃動著。


    「就算是我這個大叔,也明白這點道理。我又沒說不幹。」


    阿大重情重義的個性就連我也十分清楚,畢竟他可是在築地市場工作的江戶之子呢。


    「那我就算你一份囉。」


    阿大用大大的拳頭敲打著自己的胸部,這回換胸部的脂肪晃動了起來。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這樣一來,事情就簡單了。我對淳說:


    「接下來就隻剩下淳而已了。你也會來吧?」


    我們小隊第一名的秀才依序看了其他三人的臉,然後裝腔作勢地說:


    「沒辦法,畢竟我的演技是這四個人當中最像樣的嘛,大家就來開一場盛大的出院派對吧。那麽關於這件事情,我有個好主意。」


    真不愧是淳。雖然嘴巴很壞,但腦筋總是動得比誰都快。


    「反正電視台的人對月島的印象一定也是文字燒店吧。既然如此,我們就包下整間文字燒店來慶祝阿讓出院,如何?」


    阿大吼了一聲。


    「哦哦,這主意不錯。那麽文字燒店就決定是向日葵了吧。」


    雖然月島有上百間的文字燒店,但向日葵的老舊和骯髒程度可說是個中翹楚。比起那些閃閃發亮的知名店家,向日葵或許更能構成一幅有趣的畫麵也說不定。我說:


    「那樣或許不錯哦。如果是那家店的話,就能隨時預約了。除了我們四個人以外,阿大也可以帶夕菜和大雅過來。然後再找一哉過來如何?」


    說起各式各樣的人,我最先想到的還是國二時的同班同學森本一哉。一哉是個gay,而且還偷偷暗戀著阿大。然後再把我高中同班的正秋叫來或許也不賴,町山正秋擁有y型的遺傳基因。據說隻要不斷地注射荷爾蒙,他就能轉變成男女任一性別,是個不可思議的家夥。湊齊這些演員


    應該就夠了吧,正當我這麽想時,淳一臉竊笑地說:


    「那麽哲郎也把女朋友找來吧。」


    「咦?」


    阿大也不懷好意地笑著說:


    「對啊。我會把老婆和孩子帶來的,哲郎也把真帆叫來嘛。畢竟其他兩人完全沒有女人緣,到現在還是沒有女朋友。你們兩個還在交往吧?」


    雖然感覺並不是很熱烈,不過我和小杉真帆偶爾會約會。不知道為什麽,盡管發生了第一次關係,我們在那之後卻沒有迅速地陷入熱戀。做愛的確是一件很棒的事情,但我們都覺得別過分熱中會比較好。雖然出於好奇心嚐試了做愛,不過要窺究真正的深奧之處卻又稍嫌太早,也覺得有點害怕,我們的心態大概就像這樣吧。我勉勉強強地說:


    「我知道了,我會問問看的。」


    「那麽演員都湊齊了。第一次上電視啊,我好像興奮起來了呢。」


    阿大這麽說完,便在直人的床上滾來滾去。腹部一帶的脂肪隨著床墊噗咚噗咚地晃動。淳正顏厲色地說:


    「雖然這話兩年前就已經說過了,但下一個住院的人絕對是阿大。」


    我雖然也跟著笑了,不過心裏卻嚇了一跳。因為殺也殺不死的阿大有可能也像阿讓一樣輕易地被放進透明簾幕裏,誰也預測不到命運下一個選的是誰。


    禮拜六的春風很溫暖,冬天用的羽絨外套感覺都快被汗水濕透了。我們所有人在西仲通的遮雨棚底下集合,並且以宮原導演為中心圍成一圈,開起了拍攝前的會議。


    「大家可以不用太緊張。想說什麽就盡情地說吧。雖然今天從一開始到最後都有攝影機跟拍,不過我想實際上用在節目裏的應該隻有幾分鍾。大家不方便的部分事後會剪掉的,所以請不要在意攝影機,自由自在地行動吧。」


    攝影團隊有拿著一台大型攝影機的攝影師一名,負責打光的攝影助理一名,另外還有錄音師跟導演。這四個人似乎是電視拍攝的最小單位的樣子。


    阿讓坐著輪椅在一段距離外、照得到陽光的步道上等待。其他工作人員全都湊到我們這邊來了。


    「喂——,還沒好嗎?」


    阿讓擺出一副主角的架子,他穿著uniqlo鮮豔的黃綠色喀什米爾毛衣與白色長褲,兩件看起來都像是為了這天而特地購買的新衣服。宮原導演對我說:


    「那麽哲郎,請你把阿讓的輪椅推過來這邊。大家親切地上來迎接兩人,然後在這個轉角轉進巷子裏,朝向日葵前進。不好意思,麻煩你們做兩次。一開始從正麵拍,第二次從背麵拍。」


    「哦,包在我身上。」


    這麽大叫的是用背帶把大雅掛在肚子上方的阿大。我笑著走向阿讓,並且開口說:


    「阿讓看起來簡直就像真正的明星呢。你覺得身體怎麽樣?」


    走近一看,我才發現阿讓的臉色蒼白得不自然。不過坐在輪椅上的他還是高舉雙手,要求跟我擊掌。我輕輕地拍了那極度冰冷的手掌。


    「雖然我的身體狀況糟透了,但心情卻是high翻天了呢。我們走吧,前往我一生唯一一次的風光舞台。」


    遮雨棚的底下很暗,所以攝影助理從我們的正麵打光。雖然燈光非常刺眼,但我還是推著阿讓的輪椅邁開了步伐。路過的行人都帶著好奇發生了什麽事情的表情窺視我們。走到大家等待的地方後,我自暴自棄地拍起了手。在自己成長的城鎮演這種戲讓我感到非常難為情。關於這點大家似乎也跟我一樣,隻見他們紛紛投來不安的眼神。阿大最先開口說:


    「嗨,阿讓,好久不見。你居然還帶著攝影機來,真是了不起啊。」


    「是啊,真的好久不見了。我都不知道阿大居然有個小嬰兒呢。」


    阿讓的聲音出奇地冷靜,一點也不像總是坐立不安地擔心自己會不會受歡迎的他。在我們頭頂上,一具從長管子前端垂下來的麥克風正懸在半空中。


    「今天也有第一次見麵的人過來呢。我叫關本讓,是個為奇怪疾病所苦的悲劇英雄。」


    在這種時候也無法不開玩笑,的確很像阿讓的作風。大家的反應既不自然又冷淡,我們一行人就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中朝向日葵前進。導演大叫:


    「大家打起精神啊,再表現得更活潑、更開心一點。」


    我們隻是普通高中生,不是什麽藝人,所以無法在不開心的情況下硬是裝出開心的樣子,隨意讓情緒亢奮起來根本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情。結果第二次的攝影也完全high不起來,場景就這樣轉移到文字燒店。


    向日葵感覺跟平常不太一樣,潮濕的水泥地和三疊榻榻米大小的包廂看起來特別乾淨,貼在牆壁上的手寫菜單短簽似乎也是全新的。仔細一看,門框上和房間的四個角落還設置了強大的照明燈。


    「哎呀哎呀,大家都來啦。」


    隻有佐知婆婆一點也沒變,她從櫃台裏出聲招呼我們。不知道為什麽,佐知婆婆在黑色的高科技內衣上套了一件大紅色的夏季洋裝。因為我們人數實在是太多了,所以連佐知婆婆的女兒美沙緒也下來幫忙了。那身材還是一樣完美出眾,她像個雷鬼街頭舞者似地穿著緊身牛仔褲配上豹紋的連帽外套,真酷。


    「大家點跟平常一樣的東西可以吧?」


    碳酸汽水冰涼的淡綠色瓶子排列在一起,我們常點的文字燒自然而然地端上桌子,明太子麻糬起士口味和咖哩玉米口味加王子麵,還有加了很多炒青菜的炒麵。


    身為主角的阿讓直接坐著輪椅靠在桌邊,我和直人也坐在同一桌。包廂那邊的座位坐著淳、阿大,還有夕菜與大雅,小嬰兒一到店裏就哭著要喝牛奶。一哉和正秋兩人隔著一段微妙的距離坐在我旁邊的那一桌。他們似乎正暗中觀察著彼此的樣子。真帆心情好像很差,她露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其實身為男朋友的我應該要好好陪她說話的,不過我現在光是顧著阿讓就已經忙不過來了。


    就算大家用碳酸汽水乾杯,氣氛還是一樣生硬。這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事情,畢竟現場有四個人是第一次見麵,就連曾經是同班同學的我們四人也幾乎一整年沒見過阿讓了。完全熱絡不起來的對話似乎讓導演感到很焦急的樣子,她對大口吞著文字燒的阿大說:


    「國中時代的阿讓是個什麽樣的孩子呢?」


    阿大邊動嘴巴邊說:


    「是個非常愛現的家夥。他曾經提名自己當播放股長,在自己的節目上當dj,而且總是在同樂會上率先表演模仿。」


    淳也插進來說:


    「阿讓還曾經在大胃王比賽裏被阿大打得落花流水呢。」


    的確有過這麽一回事。明明隻是兩年前的事情,我卻覺得那時的世界要單純又恬淡得多了。如果再過四年,等到我們都二十歲了以後,這種感覺又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直人,聽說你得了一種老得比平常人快的特殊疾病,在這樣的你眼裏看來,跟你同年又患有嚴重疾病的阿讓是什麽樣子呢?」


    攝影機突然湊向滿頭鬧發的直人。我有一種非常討厭的預感,因為導演硬是想引出好學生式回答的問話方法讓我聯想到套供。直人想了一會後說:


    「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就算在這裏和大家一起玩,我還是不時會想起自己是最先死去的這件事。可是那個從校舍四樓跳下來都沒事的阿讓,如今卻得了這麽嚴重的病。」


    當直人詞窮時,淳馬上從旁邊插嘴接著說:


    「不僅如此,他還反過來利用自己的病,像這樣拍攝了電視的紀錄片。阿讓這家夥無論何時都想撈一筆呢。」


    就說話辛辣的淳而言,這或許是最高級的讚賞也說不定。阿讓似乎沒什麽食欲,他麵前的小盤子一


    直是空的。他的嘴角之所以隱約掛著笑容,或許是因為感到很開心的緣故也說不定。宮原導演說:


    「關於十四歲時從校舍跳下去的那件事情,為什麽阿讓要做這種事情呢?你在班上被欺負了嗎?」


    這是個微妙的問題。站在一個同班同學的立場來想,阿讓那些嘩眾取寵的行為著實又冷又白目。不過至少我沒看過同學們表現出可以明確地說是排擠或欺負的具體行徑。


    「我的父母親在前一年離婚了,而且我在班上也無足輕重,或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覺得一切都受夠了也說不定。不過那時我真的以為自己飛得起來哦。就像隻要好好練習就能折彎湯匙一樣,說不定我接下來就會飛了呢。」


    阿大咧嘴一笑地說:


    「結果最後雙腿骨折啊。」


    阿讓也用那張慘白的臉笑著回答:


    「是啊。不過在那之後我就常常跟你們四個人玩在一起了。」


    「可是從校舍跳下來應該是很嚴重的事情哦。一來說不定會死,二來會對學校和雙親造成衝擊。我不認為什麽接下來就會飛了可以構成這種重大事件的理由。阿讓那時候沒有什麽煩惱嗎?」


    宮原小姐不愧是導演,她不屈不撓地試圖迫近青春的苦惱。或許那就是這次慶祝出院的主題也說不定。不過十幾歲的苦惱真的有那麽容易理解嗎?雖然被逮到的路過殺人魔常說因為事事都不順心才會自甘墮落,不過我覺得那種說法就像天空很藍、大象很大之類的。因為有煩惱,所以跳樓。因為有煩惱,所以離家出走。事情應該沒有那麽簡單才對。阿讓露出傻愣愣的笑容,並且隔著文字燒的熱氣說:


    「現在回想起來,一切就像一場夢似的。就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什麽會做出那種事情。雖然那時碰巧活下來了,不過在那之後也沒有碰上什麽很棒的事情。或許從跳出窗口的那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墜落到現在也說不定。」


    我試著想像在兩年內不斷自由墜落的少年,阿讓在那段期間內也是個給人添麻煩的愛現鬼嗎?就算得了足以致死的病也不改變自我的阿讓,甚至讓人感到心情舒暢。這時,導演似乎轉換了攻擊目標的樣子。她的語氣變得相當嚴肅。


    「阿大,我從阿讓那兒聽說你父親的事件了。有這種沉重經驗的你是怎麽看待阿讓的呢?你有沒有什麽建議?」


    導演話說到一半時,阿大變了臉色。


    「等一下,阿讓。為什麽我爸的事情會跟你的節目扯上關係呢?」


    因為阿大突然大吼,小嬰兒又再度嚎啕大哭起來,夕菜一邊哄大雅,一邊用銳利的眼神瞪著導演。攝影師從正麵拍攝阿大的臉,連退都不退一步。


    我感到相當茫然。畢竟那件事情發生以來還不到兩年。阿大的父親醉倒凍死的那個冬天早晨,那天非常寒冷,把父親搬到外頭的是阿大和他弟弟。至少淳、直人,還有我都很清楚那件事情讓阿大有多麽地煎熬。我說:


    「宮原小姐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逼問我們感到痛苦的部分,不過真相隻存在於這些部分而已嗎?大家想看的節目裏隻有痛苦、悲傷,以及很多很多的淚水嗎?」


    這回攝影機轉向我的正麵。一生起氣來,我也顧不得害羞了。宮原導演似乎反而對這種情況感到興致勃勃的樣子。


    「我不認為隻是單純地賺人熱淚就好了哦。不過你們總是隻用內心的表層跟人交往對吧?你們將視線從難受、痛苦的事情上移開,隻想創造淺薄的人際關係而已。今天不也是這樣嗎?」


    向日葵店裏變得十分安靜,隻聽得見文字燒在鐵板上烤得滋滋作響的聲音。


    「大家都太顧慮阿讓了。關於生病的事情連一句話也不問。在我看來,大家對攝影機的興趣反而比阿讓還大。不過那樣是拍不出好畫麵的。對我們而言,這段紀錄片可是很嚴肅的工作哦。」


    包廂裏的淳拿起碳酸汽水的空瓶,並且以平靜的聲音說:


    「我們很清楚這是一份嚴肅的工作,不過我們並不希望節目裏談到任何關於阿大的事情。如果你不答應的話,我們就馬上離開這家店。除了當場解散之外,我們也不允許你們使用這家店裏的影像。」


    我想起阿大常騎的那台天空色自行車,那是阿大過世的父親送給他的禮物。而家庭裁判所、少年觀護所,以及月島警署都不知道這件事情,就算再怎麽仔細調查,事件的全貌還是不會厘清。我們最好還是別忘了那件事情。就在這個時候,阿讓突然提高音量說:


    「各位,真的很對不起,把氣氛搞得這麽奇怪。我原本以為會更熱絡更開心的。阿大父親那件事情,還有直人生病的事情,我也感到很抱歉。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坐在輪椅上的阿讓就這樣深深地低下了頭,他的額頭都快要貼到桌子上了。


    「不過我求求你們。隻要今天幫我這個忙就好了。我知道夢想無法實現,自己就算再怎麽努力也當不成明星,或許我還會輸給這個病而死去也說不定。其實今天我的身體狀況也很糟,所以我希望至少能留下這個節目。就算是完全不會看人臉色的自目,就算是被人欺負的愛現鬼,我還是希望能把我活過的這些事情記錄下來。所以拜托你們幫幫我吧。」


    阿讓抬起頭時已經滿臉淚水了,我們屏住氣息注視著阿讓。宮原導演說:


    「我明白了。我不會采用阿大的話題,大家繼續錄影吧。不過你們其實不是阿讓的朋友吧?」


    沒有任何人回答。我想起了在大胃王比賽裏吃吐司的阿讓。在學校樓梯一起唱嵐的歌的阿讓。穿戴著奇怪的黑色鬥篷與黑色手套折彎湯匙的阿讓。最後是宛如橫躺在天空似地懸浮在四樓窗外的阿讓。我懷著奇妙的自信回答:


    「不,宮原小姐你錯了。阿讓是我們最重要的朋友。」


    向日葵的入口處傳來嗚哇的哭聲,阿讓的母親正站在微微敞開的玻璃門那兒哭著。她大概是擔心兒子的身體狀況,才會跑過來觀察拍攝情況吧。不知道為什麽,攝影機交互拍著我跟阿讓。前播放股長掛著一大坨鼻涕又哭又笑地說:


    「謝謝你,哲郎,謝謝大家。哭過後總覺得特別渴,誰能拿一瓶碳酸汽水給我嗎?」


    阿大從包廂裏站起身子。


    「我來陪你喝一杯。阿讓,沒想到你居然有當演員的才能,剛才的台詞讓我感動得不得了呢。」


    淳也拿著新的碳酸汽水走過來,他瞥了宮原導演一眼後說:


    「哲郎也很不錯啊。什麽真正的朋友啦、一生的夢想啦、生活的價值啦,大人常常輕易地把這些話掛在嘴邊,不過那種東西又在哪裏呢?眼前的人和食物不是更重要嗎?」


    我們用碳酸汽水乾杯後,便一口氣解決了烤得有點焦的文字燒。我想內行人都知道,文字燒還是這樣才好吃。


    之後慶祝出院的同樂會自然而然地熱烈起來。不必拘束又有親和力的老店,便宜又好吃的文字燒,帶有沉鬱色彩的碳酸汽水空瓶。一切都很完美。等到拍攝結束,大夥兒在月島的小巷子裏解散時,真帆湊在我耳邊說:


    「喇才那句話很棒,很有哲郎的風格。雖然平常不怎麽有趣,不過哲郎有時候還是會說出這種讓人怦然心動的話來呢。」


    那是我出生到現在從女生口中聽過最棒的讚美。正秋也用平常的中性聲音在我耳邊說:


    「我還是第一次遇見跟我同年,又跟我有相同感覺的人呢,回去時我要和一哉兩人去咖啡廳繼續聊。謝謝你今天找我出來。」


    我隻是因為導演說最好有各式各樣的臨時演員才找他來的。如果那能促成一場美好的邂逅的話,我反而覺得高興呢。沐浴在如洪水般的強光下,我們在薄暮將至的西仲通上解散。大家一起目送阿讓


    的母親推著輪椅離去的背影,阿讓從椅麵上轉過身子,不停地跟我們揮手道別。阿大不知道為什麽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


    「那家夥搞什麽啊?像那樣一直揮手道別的話,我們不就不能走人了嗎?」


    攝影機從離去的阿讓身上轉過來拍攝阿大的特寫。這時,宮原導演開口說:


    「好,到此為止,拍攝結束。大家辛苦了,謝謝你們。我想我們拍到了很好的畫麵哦。尤其是你們四個人。」


    淳、阿大、直人、我,導演對著慣例的四人組說:


    「要是你們哪天想拍攝紀錄片的話,一定要聯絡我哦。你們一定可以拍得很棒。」


    我們互相看著彼此的臉,並且努力地忍住想大聲歡呼的衝動。因為被人這麽一說就喜形於色,一點都不像十六歲的青少年會做的事情。


    春天的第二個禮拜悠閑地過了。


    在已經沒有考試、隻需要等待春假開始的某個晚上,我的手機響了。液晶螢幕上顯示著從沒見過的數字。因為鈴聲等再久都不停,於是我打開了手機蓋。


    「喂,哲郎。」


    是宮原導演的聲音。她好像很著急的樣子。


    「那個,我希望你能冷靜下來聽我說,阿讓從今天下午開始就陷入了病危狀態,或許已經撐不久了也說不定。所以我想通知你一聲。」


    拿著手機的手和右耳好像麻痹了似的。病危?那是有生命危險的意思嗎?


    「阿讓還有意識嗎?」


    「目前他的意識很微弱。」


    「我們可以去醫院嗎?」


    宮原小姐歎氣似地說:


    「嗯,我跟阿讓的母親確認過了。她說如果你們願意過來的話,阿讓應該也會覺得很開心的。」


    既然宮原小姐說已經事先取得了阿讓母親的諒解,那就表示攝影機還在拍攝阿讓吧。


    「你們直到最後一刻都還要拍攝阿讓嗎?」


    導演沉下聲音用力地說:


    「那是我們的工作,而且之前已經跟阿讓約好了。他希望我們能毫不保留地拍下一切。」


    我一邊將手臂穿過防風外套,一邊說:


    「阿讓的病有那麽嚴重嗎?宮原小姐和阿讓的母親……甚至連阿讓本人都知道嗎?」


    宮原導演沉默了一會兒。我衝出自己的房間,並且奔向玄關。途中我按住手機的話筒,並且對父母親大叫「阿讓病危了,我去一趟醫院」。當我正套上運動鞋時,宮原小姐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來。


    「阿讓全都知道哦。所以他希望最後能和你們一起慶祝出院。從拍攝的隔天開始,阿讓的身體狀況就惡化了,已經連坐都坐不起來了。」


    這家夥怎麽那麽蠢呢?明明沒有必要勉強自己的。回了一聲「我知道了」之後,我掛斷電話,並且奔向公寓大樓的腳踏車停車場。因為電梯停在一樓,我隻好一邊兩步並作一步地衝下逃生梯,一邊打電話給淳、直人,還有阿大。


    等到抵達病房時,我想離第一通電話已經有大約二十分鍾之久了。


    那時阿讓已經沒有呼吸了。他隻是像睡著了似地閉著眼睛躺在那個透明簾幕裏而已,表情看起來並沒有太痛苦的樣子。


    我不知道該對哭泣的阿讓母親說些什麽,隻擠得出一句節哀順變。在那種時候,任何話語都會失去重力而飛到九霄雲外去的。我搖搖晃晃地走出病房,並且一屁股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直人和淳幾乎是同時到的。他們跟我一樣隻在病房裏待了幾分鍾,然後便鐵青著一張臉出來坐在長椅上。


    阿大是最後到的。築地市場很早開工,所以當我打電話過去時,阿大正睡得迷迷糊糊。他直接穿著用來當作睡衣的汗衫,並且像隻從冬眠中醒來的熊一樣在長椅上蜷起背部。病房裏傳來阿讓的母親與親戚們的哭聲。直人竊竊私語似地說:


    「這裏已經沒有我們能做的事情了。走吧,我總覺得害怕起來了。阿讓居然會那麽簡單就死掉。」


    我們站起身子。因為沒有人想進去,我便在病房前對阿讓的母親說一聲「我們先告辭了」。我無法踏進病房裏。直人說得沒錯,那間個人病房的確是個可怕得不得了的地方。


    我們默默地推著自行車離開了醫院。


    春天夜裏的空氣就像柔軟的深藍色絨毛般包覆著身體,大家之所以都不想騎上腳踏車,或許是覺得那種輕快的速度不適合為死者送行也說不定。


    雖然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但我們卻自然而然地登上隅田川的堤防,並且一路走到河邊的平台。就算在這種時間,遠處的長椅上還是有情侶濃情蜜意地依偎在一起。河麵上的平底貨船正一邊散發著耀眼的光芒,一邊駛向東京灣。


    我們彼此之間隔著一點距離坐在像大舞台一樣的階梯上。想要待在誰的身邊,卻又不想靠近到可以互相接觸的距離,我懷著這種奇怪的感覺說:


    「阿讓也知道自己已經活不久了,他似乎是想把之前的文字燒派對當成最後的訣別。」


    阿大亂抓著頭發大叫:


    「可惡,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可以明講嘛。我們就會幫他把氣氛炒得更high的說。」


    淳用鼻子笑著說:


    「哼,這種事情阿大才辦不到呢。你一定會因為太顧慮阿讓,結果把氣氛搞得很奇怪。」


    直人正抱著自己的身體發抖,他的聲音也同樣顫抖著。


    「我好怕。人死了就什麽也不剩了。不管是阿讓很愛現的事也好,用奇怪的風格擔任dj的事也好,和阿大的大胃王比賽也好,這些很像阿讓會做的蠢事全都消失了。我和在這裏的大家一定也一樣,總有一天全都會消失的。」


    因為才剛看過同年友人那失去靈魂的遺體,直人的話顯得特別有說服力。死就像巨大的夜空似地包覆一切,彷佛試圖將整個東京的人類都吞噬掉一般,我感到喘不過氣來。淳斜躺在階梯上說:


    「阿讓雖然是個讓人傷腦筋的家夥,卻也讓人恨不起來,有那種性格的人已經不多了。明明搞笑梗的品味很差,節奏感也不好,說起話來更是一點也不有趣,可是那樣的阿讓最後卻硬是舉辦了那種惜別會。真是個愛給人添麻煩的家夥。」


    我嚇了一跳。因為隨著淳逐一舉出阿讓的個性,他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哽咽了。阿大用厚實的聲音說:


    「人們常說人死後會變成星星,說不定阿讓現在也變成真正的明星了呢。」


    我也躺在寬敞的階梯上,並且仰望著夜空。天空的三分之一被化為光柱的聖路加雙子大樓占據。東京的夜晚很明亮,幾乎看不見星星。我試著想像在十六歲死去這件事。還來不及結婚,還來不及交女朋友,還來不及從高中畢業,就得跟世界說再見。工作、追尋夢想,還有輸贏全都不存在了。阿讓不得不放棄一切。


    「雖然淳說的話一點也沒錯,不過阿讓或許是個很厲害的家夥也說不定。」


    我的聲音朝天際遠去,彷佛溶化在春天的夜空裏一般。直人求救似地說:


    「怎麽個厲害法?」


    「因為阿讓知道自己已經沒救了。不管是家人、朋友,還是長大成人這件事,他都不得不死心放棄。那是非常重大的放棄吧,就像這片天空一樣。」


    說完這種話後,我心想天空會不會就這樣掉下來,因為那一瞬間的夜空看起來彷佛,具有無窮無盡的重量。阿大說:


    「天空真是可怕啊。」


    「不過阿讓的心比這片天空更大。他接受了得放棄一切的事實,還在我們麵前像那樣子演戲。雖然阿讓沒有什麽搞笑的品味,但這樣的他不也很厲害嗎?」


    直人突然表情一亮地看著我。


    「嗯——,阿讓還挺了不起的嘛。


    」


    「哲郎可以成為一個天才牧師或學校老師,甚至是一個騙子哦。畢竟最後你說的話總是能讓我們心服口服。不過剛才直人也說得很好。雖然我覺得徹底消失比留下什麽更好就是了。」


    直人不服氣地說:


    「可是消失就等於完全被遺忘啦。」


    「那也沒什麽不好啊。如此一來,不管是我們四個人像這樣聚在一起的瞬間,在這邊隨便胡扯的話語,還是打從心底恐懼著阿讓的死,一切都會消失了。相反地,消失也代表除了我們四人以外就沒有任何人知道了。」


    不知道為什麽,阿大不停地用手摩蹭著階梯。


    「是啊,所謂的生存或許就是如何創造出誰也不知道的時間與經驗,而不是計較孰優孰劣吧。」


    直人一臉不可思議地說:


    「阿大,你剛剛在幹麽啊?」


    「沒有啦,我隻是在想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啊。還記得小莉嗎?我們送給直人的生日驚喜。」


    就算身在黑暗中,我還是知道直人的臉紅了起來。我對阿大說:


    「那件事情可以說出來嗎?」


    阿大一邊晃動著胸前的脂肪,一邊笑著說:


    「沒關係啦,反正時效都過了。其實那天淳把手機放在直人的病房裏,而且那支手機跟我的手機是通話中的狀態哦。」


    「咦?那麽小莉跟我的……。」


    淳也笑著說:


    「沒錯。不管是你們兩個淋浴的聲音,還是在床上調情的聲音,我們全都聽得一清二楚。哎呀,那也沒什麽關係吧。畢竟我們三個人都花光剩下的壓歲錢幫你找來禮物了。」


    直人一巴掌打向阿大的肩頭,發出響亮悅耳的聲音。淳站起身子,並且拍了拍牛仔褲的屁股部分。


    「和誰一起製造出許多像這樣無法對其他人說,感覺卻很棒的小插曲,然後跟誰一起分享。對普通人來說,或許這樣就足以作為生存的意義了吧。好了,我們走吧。」


    我、直人,還有阿大也在夜晚的河岸邊站起身子。在欄杆的另一端,河川的表麵波濤起伏,而這條河川的另一頭就是佃島的超高大廈。阿大說:


    「大家要去參加明天的守靈吧?」


    「嗯,當然要去。」我說。


    「那我們就盡可能開開心心地為阿讓送行吧。」


    淳這麽說完,便開始爬上樓梯。


    「是啊,還是盡量熱鬧開心點比較好,輪到我的時候也一定要這麽做。」


    直人這麽說完,這回換阿大一巴掌打向直人的背部。阿大的手勁很強,我想直人的背上一定會留下楓葉般的手印。


    「在那之前不是還有好幾十年嗎?一直參加守靈誰受得了啊?」


    我們朝著停在堤防上的自行車一步步地爬上夜晚的階梯,不可思議的是每爬上一階,我的心裏就多了一分奇妙的信心。阿讓的一生一點也不短,無論是長是短,賦予我們的時間全都是平等的。總有一天我們都得放棄一切,跟這個世界說再見。不管最後一刻是慌得手忙腳亂,還是毫不猶豫地接受,其實都沒有太大的差別。那跟是強、是弱、是老、是幼無關,我們的生命就是被塑造得如此單純。


    「這或許還是我第一次參加守靈呢。」


    這麽說完,淳便跨上了紅色的自行車。


    「我一定還會哭出來的。」


    直人跨上了碳纖維車架的高級自行車。


    「沒關係,到時候我這大叔的胸膛給你靠。」


    阿大跨上了父親遺留下來的天空色自行車。


    「你最後不說點什麽嗎?哲郎。」


    我乘上和淳同一個牌子的藍色自行車。


    「不用了啦。反正明天還會再見麵吧。我們先哭得一塌糊塗,然後再笑得像個傻瓜似地歡送國中同學吧。不過我們一定還會在哪邊遇見阿讓的。」


    我們四個人與四台自行車背對水聲輕快地奔馳在堤防上,對岸的路燈在隅田川的水麵上搖晃。我們一如往常地在佃大橋上開始競速,雖然沒有人放水,但我們四個人卻不知道為什麽幾乎同時抵達了終點。


    「掰掰。」


    「再見。」


    「明天見。」


    「肚子餓了。」


    各自喊出道別的話語後,我們便在春天的夜裏朝四個方向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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