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香是個美女。


    一頭長發直順柔亮,美得可以直接上場拍洗發精廣告。肌膚就像是出自雪國般地白暫,細致光滑的程度讓人一眼驚豔。光是那白與黑的強烈鮮明對比,就足以吸引眾人目光。


    而且她連五官都長得秀麗端正,怎麽會有人漂亮得這麽“沒天理”。


    她就像個日本娃娃,是個感覺清秀又溫柔的美女。


    但是!


    但是啊!


    就像有句話是這麽說的:“上帝是公平的,有疑好就沒兩好”——這麽說也不知道恰不恰當,總之很微妙——裏香的個性糟得很恐怖,自我中心又任性,從來不鳥別人說什麽。稍不順心如意,就哭鬧吼叫、動粗扁人樣樣都來。


    外表與個性差這麽多的女生,全天下我還隻認識這一個。


    “我回來了。”


    我以帶著些許疲憊的聲音說,一邊打開病房門。


    床上的裏香看起來不高興。


    “怎麽那麽慢呀。”


    她喃喃道。


    附帶說明,我今天特地跑了一趟市立圖書館,現在才剛剛回來。今天打從一早就冷得要死。氣象主播仿佛立下了什麽偉大功勳般斷言:


    “今天是今年最寒冷的一天!”


    看來相當自豪,背後熒幕上還有一個圍著圍巾不知道在高興什麽的雪人跳著舞。


    事實上,是真的冷到讓人受不了。


    風勢猛烈、寒風刺骨。


    天空被深灰色的雲層所籠罩。


    我穿著厚重到不行的粗呢短大衣,圍著圍巾,戴著手套,一邊抵禦迎麵吹來的寒風,撐過來回市立圖書館的漫長旅程。我連指尖都凍僵了,整張臉也好像凍傷似的感到一陣陣刺痛。


    總而言之,我可是吃足了苦頭。


    這苦差事真的會累死人的耶。


    但是到頭來,卻隻換到“怎麽那麽慢呀”這句話,這女人實在是。


    裏香就是這麽任性。


    簡直就像個女王般地任性。


    “有找到書嗎?”


    “有啊。”


    我把塞在口袋裏的書遞出去。那本書幾乎和手掌一般大小,封麵畫著可愛的兔子圖案。


    裏香躺在床上,直接接過書。


    “這是什麽?”


    她的臉瞬間垮了下來。


    形狀優美的雙眉同時挑起。


    我有點緊張地說:


    “你要我找的書呀,彼得兔的……”


    “這的確是彼得兔係列的,可是我要你借的書是另外一本。”


    “是、是嗎?”


    “我想看的是《弗洛普西家的故事》啦!”


    裏香的聲音越來越嚴厲。


    “你借的明明就是《恐怖壞兔兔的故事》啊!”


    “可、可是,你不是說這一本也行嗎?”


    裏香的吩咐帶好幾個複雜的條件。幫我借那個回來,如果沒有那個的話就借那個,如果連這個也沒有的話——那些要求實在太複雜,所以我還特地把裏香的話一字不漏地抄下來,帶著紙條出門。


    “你到底是怎麽聽的啊?那一本是我說絕對不要借回來的呀!”


    “是、是那樣嗎?”


    我慌慌張張地翻著外套口袋,可是就是找不到紙條。是在右邊嗎?不對,沒有。那左邊呢?也不在那邊。這麽說來是在褲子口袋裏啦。我翻遍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卻怎麽樣都找不到那張紙條。


    (不、不見了嗎……?)


    天呀,太恐怖了。如果說出來的話,絕對更會被裏香罵到狗血淋頭的。


    我滿臉蒼白的低下了頭。


    “啊——”


    有了。


    那張皺巴巴的紙條就掉在我腳邊。


    我蹲下身去撿起紙條。哈哈哈,有了,有了。我一邊露出討好的笑容,一邊打開紙條。我潦草的字跡龍飛鳳舞地排列在那張皺巴巴的紙條上。就如同裏香所說的,《恐怖壞兔兔的故事》旁,的確畫著一個符號。


    我選書的時候,似乎看漏了那個符號。


    “哈,哈哈哈。真、真的耶。我怎麽會看漏了呢?”


    我為了緩和當場氣氛,試著擠出笑容,但是並不是很成功。


    裏香的怒氣在瞬間爆發。


    “你這個白癡!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好還能幹嗎呀!你幾歲了啊?你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吧!”


    唉,不論如何還是被罵了啊……


    “可是我隻有十七,還是個小孩啊。”


    我那可笑的抗辯在裏香的視線下瞬間凍結。


    “對、對不起。”


    我搔著頭道歉。


    距頭一回交談不過三天,我在這女人麵前已經完全抬不起頭來了。隻要一聽到裏香的命令,就會不自覺地聽命行事,隻要一被發脾氣,就會二話不說地立刻道歉,就算不是我的錯,我也常會低頭認錯。我更本就已經變成她的小嘍羅了。果然,相遇當時的失敗影響深遠啊。我已經對她徹底地扶手稱臣了。


    裏香幹脆地說:


    “去好好地把書借回來。”


    “啊?”


    “再去一次,把我說的那本書借回來啦。”


    “現在嗎?我才剛回來耶!”


    太過分了吧。


    我好歹也是個住院病患,是個一個月前還謝絕會客的病人耶。盡管外出禁令解除了,也不能像這樣常常往外跑呀。這樣對我的身體大概也不好,我的病最重要的就是必須靜養。


    但是,裏香幹脆地丟出這樣的話:


    “做錯事的人是你吧。”


    “今天真的很冷耶。而且現在出去的話,回來的時候太陽都下山了——”


    “那又怎樣?”


    “…………”


    “我問你那又怎麽樣啊?”


    裏香筆直地凝視我這邊。


    她雙眼的顏色濃鬱得叫人吃驚。凝望那對瞳孔時,有時會發現其中那一潭黑水正不停地直打轉。


    那時就會覺得自己整個人似乎快被裏香的雙瞳所吞沒。


    而在事後當我一個人獨處時,胸口總會莫名地湧現一股心酸苦澀之感。


    裏香如今也以那樣的雙瞳凝視著我。


    “我知道了,現在就去。”


    “再不快一點,圖書館就要關門了啦。”


    “我會走快點,把書借回來的。”


    我說著,便走出病房。


    §§§§§§§§§§§§§§§§§§§§§§§§§§§§§§


    外頭真是冷到不行。


    或許是由於太陽已經西斜,氣溫好像一口氣又降了不少。迎麵吹來的風比剛剛冷冽多了。


    東邊天空也已逐漸轉暗。


    “真是敗給她了……”


    我這麽低語的同時,吐出的氣息瞬間凍結變白。


    我把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又繞,同時把外套前襟緊緊拉上後,踏出步伐。整個人感覺有些沉沉的,身體狀況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呀。下一次檢查是在一周後,說不定結果會很糟糕呢。


    裏香那對眼睛在腦海中浮現。


    裏香為什麽會顯露出那樣的眼神呢?


    §§§§§§§§§§§§§§§§§§§§§§§§§§§§§§


    結果,我趕不及在晚餐時間回來,所以也沒吃到晚餐。


    我抱著饑腸轆轆的肚子,走進裏香病房。室內一片漆黑,從窗外投射進來的些許光亮,隱約勾勒出一個女孩子的輪廓。裏香坐起上半身,正凝視著窗外。


    我說:


    “你不開燈呀?怎麽啦?”


    沒有回應。


    “


    我把書借回來啦,這次沒借錯了。”


    果然還是沒回應。我走近床邊,把書放到床上。然後,在床邊的折疊椅上坐下。


    裏香動也不動。


    她不發一語。


    也沒有轉向我。


    我清楚聽見隔壁病房隱約傳來電視聲。耳邊還傳來其他人走過病房前的交談聲,醫療推車行進間的“喀拉喀拉”聲,某種東西翻到時的“當唧”聲。或許是因為忽然接觸到溫暖空氣,整顆腦袋莫名地變得朦朧恍忽,像飄浮在夢中一般。


    我頂著呆滯的腦袋,脫下圍巾和手套,對著雙手吹出溫暖的氣息。雙手指尖都凍僵了,根本無法感受暖意。


    此時,隻有時間緩緩、緩緩地流逝——


    裏香從方才就始終凝視著窗外。


    正確說來,是始終凝視著龍頭山,也就是炮台山。簡直就像是對我的存在渾然無所覺。


    當然裏香知道我在這兒。


    但是,她卻不發一語。


    早已習以為常的我,也隻能茫然呆望著裏香視線前方。


    這種情況每天大概會發生一次。裏香會毫無前兆地突然陷入沉默。


    這麽一來,不論我說什麽都沒用。即使和她說話,她也會聽而不聞,頂多出點聲敷衍敷衍就已經算不錯的了。


    平時就已經離我好遠的她,在那一瞬間離我更遠了。遠得即使我伸出手也絕對無法觸碰到她。


    於是,我隻好沉默。


    我隻能忍受沉默。


    然後,有時就試著想象她如今在想些什麽。


    她在想些什麽呢?


    為什麽凝視著炮台山呢?


    她是想去爬那座山嗎?


    我想著這些,一邊不斷地向雙手吹氣。那雙手逐漸感受得到暖意了。


    雖然將這些心頭的疑問,直接問問裏香本人是很輕而易舉的,但是我卻從來不曾想要那麽做。反正一定不會得到任何回應的。


    與其要咀嚼拋出的話直接消失在空中的滋味,還不如就這麽沉默忍受。


    我沒辦法,隻好癡望著裏香的背部。


    那是一副纖細的身子。


    由於她是坐在床上,所以隻看得到上半身,不過從肩膀到腰部的線條隻能用“完美”來形容。


    那曲線真的非常優美。那是看著看著就足以讓人心跳加速的曲線。


    話說回來,人真是不可思議呀。為什麽那樣的曲線,會令人感到如此具有魅力呢?像花瓶的曲線也非常優美,可是就完全不會讓人心跳加速,不是嗎?


    隻不過,裏香瘦了點。


    她的那種纖瘦,莫名地有種悲哀的感覺。


    我突然想起亞希子小姐的那句話。


    “還好,沒什麽啦。”


    我不知道裏香是什麽病。


    亞希子小姐後來也沒告訴我,我總不好直接去問裏香本人。再怎麽說,我哪開得了口。怎麽可能開口問這種事。


    更何況,說實話,我也很害怕問出的結果。


    所以我到現在仍然是一無所知。


    咕嚕嚕嚕——


    這樣的聲音忽然想起。


    聲音來源是我的腹部。


    我本身雖然心事重重地陷入沉思,身體倒是十分忠於生理本能。肚子餓了,自然就會咕嚕咕嚕叫。


    裏香回過頭來。


    “對、對不起。”


    我想也沒想就道歉。


    真是沒用啊……


    我在一片黑暗中看不清楚裏香的表情。她說不定正氣乎乎的呢。


    雖然隻因為肚子咕嚕咕嚕叫就發脾氣,未免也太不可理喻,而且說到底我沒吃到晚餐全都是因為裏香,但是和裏香有時候真的是有理說不通。


    我以為她又會對我發脾氣,所以全身僵硬地嚴陣以待。


    “那個,你可以拿去吃啊。”


    然而,從透頂傳來的卻是這句話。


    “啊?”


    我因為太過以外,一時之間還沒能消化她那句話的意思。


    “吃吧。”


    裏香指指門邊的架子。


    我一看,發現架上放著一隻托盤。是院內供應的晚餐。不論是飯、菜還是湯,都好端端地放在那兒。


    我在吃驚之餘,這麽問:


    “這、怎麽會有?”


    “你的晚餐呀,我拿過來的。”


    “我的……你特地幫我拿過來的嗎?”


    她在黑暗之中,輕輕點頭。


    這裏一到晚時間,配膳的服務人員就會把每位病患的餐點送到病房去。


    我的晚餐,當然應該也會送到我的病房去。可是不論吃不吃,特定時間一到就會被收走。


    而現在,餐點回收時間老早就過了。


    是裏香特地到我的病房去,把我的晚餐拿過來,以免被收走。


    我真的是太震驚、太震驚了。


    我做夢都沒想到,這個任性的女人會為我這麽做。


    就在我啞口無言的同時。


    “不吃啊?”


    裏香這麽問我。


    “不吃的話,扔掉好了。”


    “啊、不是啦,我要吃啦!我要吃!”


    “你可以使用這個吃喔。”


    裏香說著挪挪身子,,把床邊的餐桌翻開。


    “你也可以把燈打開呀。”


    “嗯,謝謝。”


    我開了燈,把餐點拿到床邊。


    一坐到椅子上,我立刻拿起筷子。


    不論是飯、菜還是湯都已經冷掉了,不過大概是肚子餓了吧,吃起來真是人間美味。我大口大口地將飯菜送進胃裏。


    不,或許還有別的原因讓我覺得這頓飯特別好吃。


    裏香看到我那副德行,覺得很有趣似的笑了出來。


    “裕一看起來像狗一樣。”


    在不同的情況下,這句話聽起來像在侮辱人。


    然而,奇妙的是我並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我悄悄抬起頭來,看到裏香很開心地笑著,裏香笑的時候就像天使一樣美麗。


    (如果她可以永遠這樣笑就好了……)


    我一邊狼吞虎咽,一邊想著。


    “怎麽啦?”


    裏香察覺到我的視線,歪著頭問。


    我慌忙答道:


    “超好吃的。”


    “怎麽會有人覺得醫院裏的夥食好吃呀,裕一好怪喔。”


    “沒、沒這回事,是真的很好吃嘛。”


    “好好好,那就多吃一點喔。”


    裏香像在安撫小狗一般,輕撫著我的頭。


    果不其然,我仍然沒有因此覺得反感,裏香的收滑過我發間的觸感,和她的笑容甚至讓我樂不可支……我故意把整張臉都埋在飯碗裏,以免這樣的心思被看穿。


    我在回病房的途中,遇到了多田先生。


    “你是不是又到哪兒去啦?”


    多田張著沒牙的嘴,笑說:


    “女朋友嗎?”


    他舉起小指頭。(注:日本舉起小指頭的手勢表示“女人”、“女友”或“妻子”。)


    該怎麽說呢。多田先生是個貨真價實的老頭,而且還是個色老頭,像這些直覺根本就已經成為他的“初始設定值”了。


    “哈哈哈”,我敷衍地傻笑。


    “是去找我朋友。”


    雖然是朋友,卻不是女朋友。


    “唉,那可怎麽成呀。你這年紀的人,精力不是最旺盛的嗎?我說你呀,可得積極地主動出擊喔。”


    多田先生有種奇怪的口音。


    聽說是因為以前跑遍全國各地,強調也變得亂


    七八糟的了。


    話雖如此,多田先生的話,絕大部分聽起來都很誇張。我也不清楚其中到底有幾分真是性。


    曾幾何時,我聽說他到北海道旅行的事,可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說廣島在北海道。當我糾正他說廣島位於本州島西部的中國地區(注:日本地名),他還強詞奪理,堅持說“也曾有過那樣的時代呢”。


    簡直就是個冥頑不化的老頭。


    “哈哈哈”,我還是隻能敷衍地傻笑。


    然後,他將手伸過來。


    “這拿去吃吧。”


    多田先生手一伸回去,我的手掌上多出三顆琥珀色的圓形物體。那是令人懷念的古早糖球。三顆甜甜的琥珀閃耀著美麗的光芒。


    “謝謝。”


    我點點頭。


    我回到病房後,把其中一顆放進嘴裏。吃到一半就被那濃鬱的甜味給噎住,趕緊吐了出來。“咚隆”糖球發出淒涼的聲響在地板上打滾。


    這東西哪能吃呀。


    “太甜了,這糖……”


    怎麽辦。


    我凝視著剩下的兩顆糖球,不知改如何是好。


    司的房間位於一樓,而且正對道路。


    沒什麽地方比這兒更危險的了。


    仍何人扔顆石頭,就能打破玻璃,輕輕鬆鬆地闖進去。


    話雖如此,對於應該為其設想並且歡迎之至的訪客,也就是我而言,那種地理位置說實話真讓人感恩呀。畢竟,隻要打開窗戶便能直接進入房間,就算是夜裏也不會吵醒他的家人。


    換言之,一天二十四小時皆可自由出入。


    “嗨。”


    長椅鎖順利解除之後,我立刻造訪司的房間。


    我打開窗戶的當下,二十五英寸畫麵上的男人麵部特寫,立即躍入眼簾。那家夥穿著燈籠繡上衣,腰線簡直於女人沒兩樣,手裏拿著迅速旋轉的發泡器。


    電視喇叭傳出尖銳的聲音。


    “這裏可是重點滴喲!”


    那個“滴喲”是怎樣啊,“滴喲”是什麽東西啊。


    我一進房就裝模作樣地大大歎了口氣,試著這麽說:


    “吾友啊,一個男孩子會這麽正經八百地收看“廣瀨美一的開心廚房”重播,會不會哪裏有問題呀。”


    “有什麽關係啊。”


    司嚴肅地說。


    世古口司是個有點怪怪的家夥。首先讓我說明他是天文迷,所以這家夥的口袋裏隨時放著計算軌道用的函數計算機。不過,這也算了,很常見嘛。接下來說道他的特征,身高一百八十七公分,體重九十二公斤。不過,這也算了,很常見嘛。可能是因為平常的認真鍛煉,他的全身覆蓋著如鋼鐵般的肌肉。不過,這或許也很常見吧。


    問題來了,他的興趣是製作甜點。


    他常在放學後,以巨大的雙手拿著嬌小的計量匙,窩在家政教室和女生一起做甜點。而且最令人費解的是,比起任何一個女生所做的甜點,司的甜點總是技壓群“雌”,好吃得沒話說。


    那堆女生懷著敬意為他取了一個什麽“世古口大師”的綽號,還常把崇拜信件塞進他學校的鞋櫃中。


    我完全無法理解。


    “你有一陣子沒來了,怎麽啦?”


    司盯著畫麵中瘋狂舞動——至少在我眼中是這樣,不過似乎是在做菜——的廣瀨美一,這麽問我。


    我本來想說明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隨即打消了念頭。


    因為,司的視線已經完全盯死在畫麵上。


    “反正就發生了很多事。我看你現在好像很忙的樣子,待會再說。”


    不論和處於這種狀況下的司說什麽,都隻是白費力氣。


    “這樣啊,真不好意思。”


    司突然“喔”地一聲。


    “喂,你看到剛剛的重點沒?那可是神之泡沫呢。”


    莫名其妙。


    那個“神之泡沫”到底是什麽玩意兒呀?


    我本來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可是仔細一看,司的神情既嚴肅又認真。他正卯足了勁在那大本筆記本上——普通筆記本一到司的手上,看起來就像是小手冊一樣——不知道在抄寫什麽東西。


    終於廣瀨美一縱身空中一個大回旋。


    當他在空中旋轉的瞬間,廣瀨美一的雙手一邊在半空中翩然舞動,雙腳則軟趴趴地彎成折形。畫麵此時不知為何以特效處理,不但蝴蝶與星星滿天飛舞,還打上了光景。


    “奇——異幻——覺!”


    廣瀨美一著地後,隨即這麽喊著。畫麵接著出現一個純白蛋糕的特寫。沒錯啦,那是一個很漂亮的蛋糕,看起來也很好吃。但是,蛋糕不過就是蛋糕嘛。果然,真的是莫名其妙。這到底與奇異幻覺有啥關係啊。


    的確,就某種層麵而言的確算是“奇異幻覺”也說不定……


    我持續頂著這些問號,轉向司一看,發現那家夥瞳孔中出現星星,嘴巴半開,緊盯著著電視不放。


    而且,他還喃喃自語著:


    “出、出神入化呀……”


    我打從、心底,深深地、深深地歎了口氣。


    (可惜啊,這家夥除了這一點什麽都好呀……)


    好不容易,節目終於播完了。


    司精神恍惚地凝視著沙暴狂掃的畫麵,似乎還沉浸於某種餘韻之中。


    我是在是等不下去了,出聲叫喚他:


    “喂,司。”


    “啊、啊啊。”


    司慌慌張張地回過神來。


    他剛剛似乎真的不知道神遊到哪兒去了……


    “你還好吧。”


    我話中有話地這麽問。也不知道我話中真意傳達出去了沒,隻見司幹脆地點點頭。


    “那當然。喂,你剛剛看到沒?廣瀨先生的那一招。”


    看來似乎是沒有傳達出去。


    “看到啦,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搞什麽。”


    “怯!”


    司不滿地咂舌,隨即起身。他拿下掛在牆上的外套,手直接伸進袖子。


    “喂,你要到哪兒去了?”


    “抱歉,有親戚來住我們家。那人很羅索,把他吵醒的話就慘了,我們到外麵去吧。”


    “外麵……你有想好要去哪兒嗎?”


    現在已經半夜十二點了。畢竟這種鄉下地方,這時間還開著的店可說是少之又少。


    “想好啦。我有個學長在卡拉ok打工,大概可以免費入場呢。”


    “卡拉ok喔……”


    我是個音癡。可不是我在吹牛喔,我連兒童節目的主題曲,都會差半音呢。


    “也不一定要唱歌啦。”


    司似乎考慮到這一點而這麽說。


    雖然那張臉和體形感覺很粗線條,不過司是個很溫柔善良的人。做菜時的司反而較能貼切地顯露出他的本性。


    我半開玩笑地試著這麽說:


    “好,那我等會兒就來唱唱“反鬥小王子邪留丸”的卡通主題曲。”


    “真、真的要唱喔?”


    司露出異常嫌惡的表情。


    這家夥不單純是因為替我著想,其實也不想聽到我的歌聲呀……


    §§§§§§§§§§§§§§§§§§§§§§§§§§§§§§


    我和司在半年前還不是朋友,而且根本八竿子打不到關係。


    我們隻是單純的同班同學而已。


    那樣的家夥自然成了學校的風雲人物,也正因為是那樣的家夥反而讓人覺得難以接近,普通情況下也壓根沒想過要和他做朋友。那時候也不


    曾好好地說上幾句話吧。


    我們相識的契機,


    是雨。


    是春季總難止息的蒙蒙細雨。


    那一天,我走在從補習班回家的路上。我才剛在升學指導的個別麵談中,遭受所有誌願校都被判定“d”的打擊。


    補習班的老師的臉皺成了一團。


    “看來隻好降低誌願標準了呢。”


    他似乎相當不耐煩地這麽說。


    雖然語調客氣,但他整張臉都寫著


    我因此相當憂鬱。


    因為母親看到這種成績一定又會說:


    “那讀本地大學就好了嘛。”


    即使我升學,母親可能也希望我繼續留在伊勢吧。雖然,她總把“隻要你喜歡就好”之類的話掛在嘴上,不過隻要一提起誌願校,她所推薦


    的絕對是本地學校。如果要力排眾議離開這裏,就必須拿到一定標準的成績才行。


    被判定為“d”是最糟糕的情況了。


    “有什麽辦法呀?”


    我凝視從天而降的無數雨滴,這麽呢喃。


    “誰叫我老罷以前也是個笨蛋呢。”


    那時的雨下個不停,總之心情鬱卒到了極點。


    後來我走過不知為何仍保留著火警了望台的古老車站前麵,穿過鐵軌,進入通往我家的捷徑——“世古”。所謂的世古是意為小徑的方言。據


    說這是從很久以前流傳至今的說法,也有很多人像司那樣把這個詞匯當作名字。在某些地區,有時一個班上還會有大概三個人叫做世古或世古


    口。我初戀的那個女生那是小三時的事了——就姓世古口。


    像這種情況也隻會發生在這種曆史悠久的小鎮中吧。


    那種深刻的曆史記憶同時會出現在街道上,像伊勢這兒有很多蠻特別的木造房屋。屋子正麵相當狹窄,不過卻狹長地往後頭延伸。也就是俗


    話說的“鰻魚被窩”型房子。據說這種獨樹一格的形式叫做“妻入町屋”。(注:町屋為三角屋頂的狹長木造房屋,而正麵大門設於屋簷的三


    角部分那一麵的町屋稱之為“妻入町屋”。)


    我低著頭走在那種町屋前。


    然後


    才一拐彎,一個龐大的背影便映入眼簾。


    看到那特征強烈的臉龐及身軀,我立刻就知道是那個世古口司。但是,他怎麽會在這樣的雨天,蹲在路邊呢?


    我走過時偷瞄了幾眼,發現司的腳邊有兩隻小貓咪正在“喵喵”叫。


    好像是被遺棄的野貓。


    我在那一刹那便掌握住情況的全貌。簡單來說,這個大塊頭發現小貓咪被遺棄在世古邊。然後呢,就幫那些小貓咪撐傘。然後呢,現在大概


    正在一籌莫展,不知道如何是好。


    像這樣的小貓,不用多久就會死掉了……


    遺棄小貓的人或許期待有人把它撿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遺棄根本就和謀殺沒兩樣。


    國中時,也曾有小貓咪被遺棄在校園中。那些小貓咪可愛得不得了,很多人都會去喂它們,小貓咪看起來似乎很有精神地生活著。我經常輕


    撫它們背部柔軟的毛,而它們還會從喉頭發出咕嚕嚕的聲音,真的好可愛。光看著它們在陽光中睡懶覺的樣子,一股幸福感就會從心底油然而


    生。


    不過在連假結束後,小貓突然不見了。


    我不禁猜想可能是被誰撿走了吧。小貓不見了,雖然感覺上有些寂寞,可是隻要想象它們終於能在某戶人家享用美味飼料的情景,就會為它


    們開心。你們可要多吃一點,趕緊長大喔,我有時候會這麽想。


    但是,事實卻不是如此……


    不久後,我在走廊上從女生的對話中聽到了我不想聽到的消息。


    “喂喂喂,聽說小貓咪死掉了耶。”


    “咦~真的嗎?”


    “好像是在連假結束後,工友伯伯一來就看到它們在腳踏車停車場的角落那縮成一團。伯伯以為它們還活著,拿著飼料想去喂,看它們動也


    不動覺得奇怪,伸手一摸才發現它們都已經變得冷冰冰的了。”


    “那,後來咧?有把它們埋起來嗎?”


    “沒有啦,聽說在丟可燃垃圾那一天扔掉了。”


    “嗚哇~爛透了~~好恨呀。”


    你才爛透了呢,大白癡!


    其實那些女生也沒錯,我卻在心底狠狠地咒罵她們。之後便整個人沮喪不已。什麽大白癡呀,我有資格說那種話嗎?我之前有考慮過那麽小


    的小貓咪根本沒辦法熬過來嗎?我自己又曾做過些什麽?我又曾想過要去做些什麽嗎?


    小貓咪在連假期間根本沒有任何飼料可吃。而且那時候還下著雨,是大得不得了的傾盆大雨。小貓咪終究沒能熬過來。


    隻要一想起小貓咪那時的情景,它們柔軟的毛和蘊藏於其中的暖意就會讓我跟憂鬱,而且還有些許憂鬱。憂鬱之後,我仍躡手躡腳地從司背


    後走過。終究沒有任何事是我幫得上忙的。


    何況我也怕這麽沒頭沒腦地牽扯進去,又得再次經曆那種悲傷。死在腳踏車停車場的小貓咪的柔軟及暖意,讓我自然而然地加快腳步。不論


    我走到哪裏,雨聲總是如影隨形。每當我想起司的背影,便會急忙將其逐出腦海。


    回到家後,時間一如往常地在我吃飯、看電視、看漫畫的過程中流逝。那是個無聊又普通的一天。


    可是晚上十點左右,我聽到母親的叫聲。


    “裕一,有朋友來找你囉。”


    這種時間是誰啊,我邊像邊走到玄關,竟然看到世古口司站在那兒。他全身濕淋淋的,胸前抱著以毛巾包裹住的小貓。


    “那、那個我……抱歉,突然跑來找你。”


    司聽起來有些怯懦。


    “你、你可以養貓嗎?”


    我啞口無言。


    我和司隻能算是同班同學,一點都不熟。可是,他為什麽會來找我呢?說不定是剛剛經過時被他看見了,我這麽一想忽然間不安了起來。


    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問:


    “你怎麽會到我——”


    家這裏來呢,接下來的話全部消失在嘴裏。


    因為我看到司的胸前塞著一張紙。


    和他的衣服及身體一樣,那張紙也被雨淋濕了,也因此內容稍微透了出來,“班級通訊錄”的字樣隱約可見。也就是說,司挨家挨戶地拜訪


    他所知道的同學家,然後逐一拜托看看有沒有人可以養貓。


    我想著,他是白癡啊。


    他到底在想什麽東西啊。


    在這樣的雨中,全身淋得濕漉漉的,想盡辦法要找到人收養被遺棄的小貓咪。


    而且,還持續努力到這麽晚。


    已經十點了耶。


    我感到愕然。


    我在極度愕然之餘,甚至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焦躁。


    然而,我不經意間發現司隻抱著一隻小貓。在世古中看到他時,應該還有另外一隻才對。


    “那、那另一隻貓怎麽啦?”


    “加藤同學拿去養了。”


    司說出同班同學的名字,感到很開心。


    那看來甚至是有些傻氣又爽朗的笑容,他大概是真的為此樂昏頭了吧。


    可是,司隨即露出“咦”的狐疑表情。


    “戎崎同學,你怎麽知道還有另外一隻呢?”


    “啊……”


    完了。


    這家夥根本沒發現我當時打那兒經過。


    我為之語塞。


    這話怎麽說得出口。


    在那瞬間,不知從哪傳來“咯嚓”一聲。從家裏


    狹窄的玄關中,司看來特別龐大。看來比平常還要大得太多了。那或許是因為我家玄關所致


    ,可是說不定還有別的原因。我又咽了口口水,那咕嚕聲聽起來特別響亮。司手臂中那隻嬌小的貓咪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瞧它那雙瞳孔中反射出


    我的樣子什麽都不知道的我,而且拚命想要隱藏那副樣子的我,都映射在小貓澄澈的瞳孔中。我整張臉像個大白癡一般,僵直著身子無法動彈。


    小貓咪“喵喵”地出聲叫。


    “怎麽啦?”


    司問我。


    “啊,沒有……”


    “抱歉,突然提出這麽奇怪的要求。”


    “啊,嗯……”


    “不行,對不對?”


    怯生生地,我點點頭。


    “我媽對貓很感冒的。”


    “這樣啊,沒關係。”


    司說了好幾次“對不起”。對不起這種時間來打擾。對不起提出奇怪的要求。那不斷重複的相同言行甚至讓我都為他覺得難堪,隻見他卑躬


    屈膝地頻頻低頭。而他到最後還是說著對不起,一邊開門離去。“啪嚓”一聲,門應聲關上。


    而我就這麽被單獨扔下。


    是的


    被扔下。


    “…………”


    屋外雨聲沙沙作響。


    玄關的燈光昏暗。


    耳邊傳來母親在裏頭看電視的聲音。


    “…………”


    眼前浮現司濕透的背影。


    耳邊響起小貓咪“喵喵”的叫聲。


    心頭閃現自己偷偷摸摸地從司背後走過的模樣。


    “…………”


    在找到飼主之前,司大概都會不停奔波吧。


    “怎麽啦?你朋友回去了啊?”


    步出走廊的母親,以慣有的悠哉語氣這麽問。


    我很想說些什麽,話卻卡著出不來,剛張開的雙唇又閉了起來。


    有什麽東西在我胸口直打轉。像個笨蛋,某個聲音否定了那種感覺。但是,那打轉的漩渦卻更強而有力地吸走我的心。婦人之仁、糟糕透頂


    ,我這麽想。但是,雙腳卻同時動了起來,慌忙套進破破爛爛的運動鞋中。運動鞋還沒有幹,腳一伸進去,濕濡的布麵就緊貼住皮膚,感覺很


    惡心。


    一會神,我已經放聲大叫:


    “我出去一下!”


    然後,我抓了一把傘衝出家門。我慌張地四處張望,這才在持續下降的雨滴那頭,看到司龐大的背影。我朝那背影跑去。


    反正也做不了什麽值得一提的事。


    我很清楚那是理所當然的。


    再怎麽說我都是個曾經什麽都沒考慮地去疼愛小貓咪,什麽都沒考慮地丟下它們不管的人。是個曾經無所謂地想些什麽“好在被撿走了”的


    沒責任感的人。


    即便如此——


    至少,我因該還能夠陪著司一起低頭。


    我們的確是免費入場了。


    不過,那是一家看起來怪嚇人的廉價店,我點的葡萄汁像白開水一樣淡而無味,牆麵上隨處可見調漆或破洞,桌子也歪歪斜斜的,就連隔音也都爛透了。隔壁包廂的歌聲聽得一清二楚。


    隔壁包廂似乎已進入“永無止境的動畫歌曲”狀態了。


    相當驚人的吼叫聲。


    那衝擊波穿越牆壁衝進我們的包廂,桌麵上的玻璃杯甚至被震得花枝亂顫“喀答”作響。


    吼叫聲緊接著益發高亢。


    喀答喀答喀答。


    桌上的玻璃杯微微顫動著。我和司動也不動地呆滯了好半晌,簡直就像是被那顫動的玻璃杯施了魔咒般,緊盯著它們不放。太神了吧,動畫歌曲,我想著。好神奇的能量呀。


    喀答喀答喀答。


    玻璃杯持續不停地晃動。


    “學校最近情況怎麽樣!?”


    我趁歌曲進入間奏時叫道。然後,拿起晃個沒完的玻璃杯,喝點葡萄汁潤喉。真的好淡啊。


    “還不就是老樣子!”


    司也叫道。


    “之前有舉行過三方會談就是了!”(注:日本導師、父母與本人同時麵對麵,針對學生就業、升學或學習狀況所進行的麵談。)


    “嗯,我家也有接到通知!”


    “啊,怎麽啦!?”


    “我媽一個人去了。”


    我們真的是在大聲嘶吼。不這樣的話,我們的聲音就會被隔壁傳來的歌聲掩蓋住,根本聽不到彼此在說什麽。


    “老師怎麽說?”


    “糟透了!”


    是的,真的是糟透了。


    畢竟,我平常功課就已經不是很好了。再加上這次生病被迫長期住院。不但不能去上課,不能去補習,也不能考模擬考。再一年就要考大學了,這情況真是糟透了。雖然我有試著多少念點書,不過看這情況成績隻會越來越退步。跟慘的是還得考慮到出席天數的問題,照這樣下去連升級都有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被留級。


    ……據說母親從我的導師那聽到諸如此類的消息。


    “反正到時候還可以重考之類的,總有辦法的嘛!?”


    “我絕對不重考!”


    絕對。


    一旦決定重考的話的確會比較輕鬆。當然囉,畢竟多一年的緩衝時間。如果想要快活一點,或許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但是這樣就得白白浪費一年。我隻不過才活了十七年,所謂的“一年”等於我整個人生的百分之五點九。雖然還不至於說是“永遠”,然而對目前的我而言,卻是一段長得嚇人的時間。一旦決定重考,就必須虛擲那麽一段時間,繼續生活在這個小鎮上了。


    那真是糟透了。


    早那麽一步也好,我想到其他地方去。


    遠那麽一點也好,我想到遠方城市去。


    明白我心意的司,似乎相當苦惱地出聲。


    “唔……”


    我也出聲。


    “唔……”


    隔壁包廂仍舊持續傳來動畫歌曲。


    歌詞和剛剛有點不同。


    好像進入第二輪了。


    時空啊,我還真想撼動看看呢。


    但是,在現實中被撼得直打哆嗦的應該是我的“英魂”吧。隻要一想到“將來”那玩意兒,就覺得好憂鬱。


    隻不過當我看向司時,卻發現那家夥的表情嚴肅極了。


    明明就是我這個旁人的事,他看起來卻比我這個本人還要煩惱。


    我好喜歡這個身體大得很誇張,嗜好也怪得很誇張的朋友。事先聲明,我可沒什麽其他怪怪的意思。悲傷時,司就會流露出悲傷的神情。快樂時,他就是一副快樂的樣子。如果寂寞,他就會很寂寞似地蜷縮起背部來,餓了,肚子就會咕嚕咕嚕叫(而且還叫得相當響亮)。


    司真的是率直又單純得嚇人。


    一般人是在很難做到像他這樣子。像我就不可能,某種類似自我意識的奇怪硬塊,始終卡在心底一隅;我在悲傷時反而會想大笑出聲,開心時其實想象搖尾巴的小狗盡情歡樂,實際上卻會流露出無聊至極的神情,簡直像個大白癡。然而,就算有這樣的自知之明也無濟於事。我就是沒辦法像司一樣真情流露。


    沒辦法像司在那個雨天所做的——


    兩隻小貓咪如今都健康成長,很快樂地生活著。第二隻貓後來被隔壁班女生領養。聽說,司還常會去探望小貓咪。


    我勉強對他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哎喲,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啦。萬一真的不行的話,還有那種爛到不行的野雞大學嘛。”


    “話是沒錯啦


    ……可是你媽她,會答應嗎?”


    “可以幹脆下跪的呀。而且別看我這樣,短期衝刺可是我的拿手絕活,我會盡全力拚到底的。”


    隔壁包廂傳來更激烈的嘶吼聲。


    歌曲似乎來到了最高潮。


    包廂所有人都一起加入合唱了吧,那音量可說是石破天驚。其中,似乎還夾雜著女孩子的聲音。到底有多少人呀?


    我們不自覺地都聽傻了。


    我想在那一瞬間,整棟樓都為之動搖。


    不,說不定那隻是一種感覺罷了。


    隔壁熱烈的氣氛不斷升高,似乎即將沸騰。或是,或是,諸如此類的叫喊聲接連傳來。怎麽能high到這種地步呀。驚愕之感已升級成佩服了。“好神喔。”司拍拍手。“太神了呢。”我也拍拍手。“總而言之,裕一你會有辦法的啦。”司邊拍手,微微一笑。


    那一天。裏香罕見地主動跑到我的病房來。


    “怎麽啦?裏香。”


    我趕緊將書簽夾到書裏問道。


    我正在看裏香借我的芥川龍之介。我其實根本就不想看什麽芥川龍之介,隻是不看的話裏香又會抓狂,沒辦法隻好看了。話雖如此,讀了之後意外地發現芥川龍之介先生還真有趣呢。該怎麽說呢,我想他應該是個蠻怪的人吧。


    我再次對一聲不吭的裏香問道:


    “是不是有什麽事呀?”


    裏香還是沒回答,徑自沉默地往這兒走來。


    “喂。喂。”


    裏香從我手中拿起那本書。接著,“啪啦啪啦”地翻了起來。由於書裏夾著書簽,所以總會翻到夾書簽的那一頁。


    “你在幹嘛呀!”


    唉,老天哪,我有不祥的預感……


    “你是看我來了,就急急忙忙地把書簽夾進去,再把書合起來,對吧。”


    “唔……”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以前。我也像現在這樣在看書,裏香也像現在這樣走了進來。然後,裏香從我手中把翻開的書一把拿走後,立刻就把書合上。


    接著,隻見她壞心眼地笑說:


    “你看,這樣就不知道看到哪一頁了吧!”


    她是故意找碴。


    有夠壞心眼。


    把書借我要我看的明明是她,不看就暴跳如雷的也是她,結果竟然還做那種事。受不了,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我記取教訓後,這次才會把書簽準備好。


    裏香把書簽從書裏抽出來。


    “哼!那我就這樣啊。”


    她隨即把書合上。


    我發出慘叫。


    “啊!你幹嘛啦!”


    “這隻是小小的懲罰而已呀。”


    “罰什麽東西啊,還懲罰哩!我又沒犯什麽罪!這樣就不知道看到哪了啦!”


    “明明是個男人,怎麽會這麽噦嗦呀。”


    她可愛的臉龐皺了起來。


    “先別管這個了,陪我一下啦。”


    “啊。什麽?”


    今人措手不及的轉折。


    我完今來不及消化。


    “喂,快一點嘛。”


    然而,裏香似乎一點都不在乎我怎麽想,背對著我邁出步伐。她打開房門,在那兒轉過頭來。


    “你在做什麽啊,快來啦。”


    “要去哪?”


    “跟我走就知道了嘛。”


    眼看裏香的眼神即將露出凶光。


    “我說了。快一點。”


    “好啦。”


    我沒兩三下就投降了。


    不論和裏香說什麽都是白費力氣。雖然,我也會覺得好歹給個狗屁不通的理由都好呀,這樣也可以省下彼此的一番唇槍舌戰。裏香永遠都是“問答無效”的。像這種時候,除了不理她,就隻能順從她。


    然後,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沒辦法不理她。


    或許因為裏香是個美女吧。


    我站起身,雙腳套進拖鞋。


    “好了,走吧。”


    ※※※※※


    我簡直像條金魚大便一樣,緊緊跟在裏香屁股後頭。即便如此,我還是狐疑她到底要到哪兒去。光是這樣不停走路也很無聊,所以我開始再三端詳起她的背影。


    今天的裏香穿著兩件式條紋睡衣。衣服的尺寸似乎大了點.裏香雙手幾乎有一半都藏在袖子裏。不過,耶還真是一副嬌小的身軀。抱起來是什麽感覺呢?一定會完全隱沒在臂膀中吧。


    當裏香踏出右腳時,單薄的睡衣布料便會隱約浮現她左側肩胛骨的輪廓。踏出左腳時,右側肩胛骨的輪廓便會隨之浮現。而視線順著往下移,看著那直到腰部的曲線,心頭便不由得小鹿亂撞。


    我整張臉自然而然轉為潮紅。


    (唉,我怎麽會這麽邪惡呢,我這個人實在……)


    十七歲的男孩子,說起來就像是不純潔的集合體般。


    說不定是察覺到我那帶有邪念的視線。


    裏香倏地轉過頭來。


    我們的視線理所當然地就這麽對上了。


    我瞬間陷入極度焦慮中。


    “幹、幹嘛啦。”


    她是不是發現我死盯著她不放。果真如此的話,裏香一定會怒不可遏,說不定還會被狠狠地呼巴掌。


    “怎、怎麽了啦?”


    裏香沒有回答我,接著又再度轉向前去邁開步伐。


    我真的搞不清楚她腦袋裏在想些什麽。


    “喂.裏香。”


    “怎樣啦。”


    “要去哪裏啦。”


    “跟我走就知道了嘛。”


    “跟我說有什麽關係啊。反正我們能去的,也隻有這個醫院裏而已呀。是要到餐廳喝杯果汁什麽的嗎?”


    “明明是個男人,怎麽會這麽噦嗦呀。”


    那口氣簡直像在驅趕討人厭的蚊子一般。


    “跟著我走就是了,閉嘴啦。”


    我悠長地歎了口氣。


    真是的,怎麽會有這麽任性的女人。或許,至少得嚴厲地凶上她一次才行。我又再次為了殺時間,想像起自己在裏香麵前趾高氣揚的模樣。


    沒錯,嚴厲地凶上她一次。


    對她大吼“吵什麽吵啊,給我閉嘴”之類的。


    (不行啦……根本就沒辦法想像……)


    倒是盡情想像自己卑躬屈膝的模樣,則一點問題也沒有。


    當我想著那些事情的同時,裏香在走廊盡頭停下腳步。眼前是雙扇式的門。門上方寫著:手術室。


    我才在想“不會吧”,心中憂慮果然立即成真,裏香已經走進了手術室。


    “喂,喂,裏香。”


    我慌張地跟在裏香身後。


    “不行啦!會被罵的啦!”


    “不要緊。被罵的話,就說是被裕一硬拉進來的不就得了。我呀,可是最會假哭的呢。”


    雖然裏香麵露笑容,可是我總覺得她並不是在開玩笑……


    “裕一有進過手術室嗎?”


    “沒有耶。”


    “我也是。原來裏頭長這樣啊。”


    我和裏香並肩站立,一邊環視室內。


    這裏比想像中要大得多,幾乎是兩個六人房並在一起的空間。有個像是用來擺放物品的架子占據整個牆麵,室內一角排列著三罐類似氧氣罐的東西。其他還有各式各樣的儀器,放置於室內各處。我知道的就隻有心電圖熒幕和點滴架而已。


    然後,室內正中央是手術台一


    手術台上有層黑色塑麵軟墊,如今被綠色的布覆蓋著。正上方則是像倒扣碗公般的照明裝置。碗


    公裏等距排列著十顆燈泡。


    “裕一,你躺躺看啦。”


    裏香說著,便“砰砰砰”地拍打手術台。


    “我.我躺躺看?”


    “還有其他人在這兒嗎?”


    裏香似乎特別開心。


    她露出笑嘻嘻的模樣。


    話說回來,這或許是我頭一次看到這麽開心的裏香。我同時也有個新發現,超開心的裏香比起超不爽的裏香,要可愛千倍、萬倍。她明明就可以這麽可愛的呀,如果每天都能像這樣笑口常開的就好了。


    “咳咳。”


    裏香故意清清嗓子。


    “那麽,手術即將開始。”


    “啊?”


    “首先從喉結下方至胸口處,將胸部從中切開,胸骨也要切開。等看到心髒時,就以人工心肺裝置維持血液的流動——”


    我開始緊張起來。


    “等、等一下!你手上拿什麽東西呀!?”


    “手術刀呀。”


    “手、手術刀!?”


    有支細長的銀色刀刃在裏香手中閃耀著光芒。“哼哼”裏香邊笑邊將那支手術刀伸向我。


    “住手!喂,別鬧了,怎麽會有那種東西啊!”


    “就放在這裏啊。”


    裏香指向就放在手術台旁的推車。我一看,那兒的確好端端地擺著手術刀、注射器或剪刀等用具。


    “相信我,沒事的。”


    “信什麽啊!要相信什麽東西呀?”


    “那麽,開始噦。”


    裏香以演戲般的語調繼續說,然後把手術刀湊得更近了。那把手術刀閃著冷光,當那光線抵達視網膜的瞬間,我不禁想放聲大叫。


    就在同一時間。


    “誰在裏麵嗎!?”


    手術室的門扉突然敞開,還傳來這樣的聲音。


    是亞希子小姐!


    裏香在慌亂中急忙蹲下,而我則直接從手術台側麵滾落。雖然腰和背部同時重重摔到地麵,我還是忍痛潛進手術台下。而裏香早已經躲在裏麵了。


    那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狹小空間,我和裏香麵對麵,膝貼著膝。


    (等等,別靠過來啦!)


    (那有什麽辦法嘛!)


    (啊,碰到了啦!有沒有搞錯呀,大白癡、大色鬼!)


    (別、別打了啦!會被發現的啦!喂!)


    我們光掀動嘴唇,以唇語互相叫罵。


    亞希子小姐發出‘‘啪答啪答”的腳步聲,在手術室中來回走動。應該是在確認有沒有人在吧。那腳步聲逐漸接近手術台.也就是我們的藏身之處。如果被發現的話,一定會被亞希子小姐殺掉的。


    我和裏香到了這種時候,也不敢再對彼此怒吼,隻能屏息以待。


    亞希子小姐的雙腳近在眼前了。


    那雙腳停了下來。


    (慘、慘了……)


    然而.我卻察覺到有件更慘的事一觸即發。


    因為.裏香的雙頰正微微顫動著。


    人就是這麽奇怪。有時候會在那些不能笑的情境中,沒來由地湧現笑意。裏香似乎也陷入了那種狀態。在這節骨眼上笑出來,絕對會被發現的。屆時大概會被罵得狗血淋頭。說不定連長椅鎖都會隨之複活。


    既然如此,沒辦法了。


    我伸手捂住裏香的嘴,而裏香在那隻手下卻不安分地動來動去。即便我已使勁地壓住,仍有微弱的聲音從指尖溜了出來。我感到背脊一涼。


    被聽到了嗎?


    然而,幸運的是那聲音似乎並未傳到亞希子小姐的耳裏。亞希子小姐再次發出“啪答啪答”聲響移動腳步。那腳步聲逐漸遠離,終於傳來開門聲,緊接著是關門聲。


    “得、得救了。”


    確定亞希子小姐離去後,我吐出憋了好久的那口氣.並將手從裏香嘴上移開。


    裏香的笑聲也在同一時間響徹整個手術室。


    “裕一.好好笑!你剛剛瞼在抽筋耶!啊哈哈哈,好好


    .sky-fire./book/ywbyzk/002/002/005.jpg


    笑!”


    “你就是因為這樣才想笑的喔!”


    “可是就真的在抽筋嘛!”


    “是誰害的呀!”


    我怒吼時還挺認真的。不過,一看到眼前裏香燦爛的笑臉,那股怒氣早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像這樣哈哈大笑的裏香……果然還是比生氣時要可愛上千倍、萬倍呢!……


    我的心房似乎隨之變得閃耀無比,一回神雙眼也因笑意而眯了起來。


    “哈哈哈,好好玩喔。”


    裏香依然樂不可支。


    我則開始發牢騷。


    “一點都不好玩啦。”


    但是。那也隻是口頭說說而已,其實還真的蠻好玩的。


    因為我看到裏香那樣的笑容。


    光憑這點,今天就是最棒的一天了。


    “不過。還好我們沒有被發現呢。”


    “對啊。”


    我點點頭。


    “被發現的話,絕對會被殺掉的。”


    我們如今正走在通往屋頂的階梯上。不知道為什麽.裏香說想去那走走。


    屋頂的鐵門很沉重,而且還生鏽,瘦弱嬌小的裏香開門時看來似乎很吃力。我從她背後伸出手,幫忙開門。裏香隔著我的手臂,有些害噪似地微笑。


    (果然笑起來完全不同耶……)


    一步出戶外。冷風便將我和裏香包圍。那些剛洗好的毛巾、床單等就晾在屋頂上,全被風灌得鼓鼓的,一邊翩翩翻飛舞動。那副光景簡直就像喪生於醫院的人們,千萬魂魄化為幽靈現身。


    不知道有數以萬計、或是更多更多的生命,在這醫院中隕落。


    那無法計數的生命遠多過這些布的數量。


    而且.今後仍舊會有無數的生命將毫無止盡地持續隕落。所謂的醫院就是這樣的地方。而我們如今正住在這兒。


    身旁的一切似乎太過理所當然,所以我以前也幾乎不曾意識到這些。反正,我的病情也沒有生命危險。可是,如今不同了。我和裏香仿佛是在逃避什麽似地,一邊回避著那些純白的毛巾及床單,一路走到扶手旁。


    全小鎮就在眼前一覽無遺。


    感覺上似乎比在病房看起來,顯得更為清楚鮮明。


    炮台山的綠和神宮的綠像座隆起的小島,懸浮於灰色的小鎮中。冬季的晴空,反而使那從天而降的澄澈潔白日光顯得黯淡孱弱。也或許是因為這樣,整個小鎮感覺上毫無人氣。好像所有居民都已經拋下家園,遠走他鄉。說不定就隻有我和裏香被丟在這兒諸如此類的無聊妄想緩緩浮現腦海。


    “喂.你怎麽不問我呢?”


    裏香一站定.便這麽問。


    我不懂她是什麽意思。反問道:


    “問?問什麽啊?”


    冬天強勁的冷風呼嘯著。裏香那又細又長的頭發隨風搖曳。我呆呆凝視著那舞動的發梢。


    “我的事啊。”


    “你的什麽事?”


    “我的身體狀況啦。”


    心髒在忽然間為之悸動。


    的的確確,“噗通”的一聲。


    “你應該知道了吧。至少也知道情況不太好吧。”


    “唔,嗯……”


    “我很明白,你一直都很在意這件事。光從你的態度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可是,你什麽都沒問過吧?我最討厭像這種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感覺了。”


    她停頓了一陣子。


    裏香一定是在等。


    等著我開口。


    我了解


    這一點,所以問道:“很糟糕嗎?”


    腳下頓時開始搖晃。那種感覺仿佛是半夜偶爾夢見從某處墜落,然後在慌亂中驚醒一般。


    “我大概會死掉呢。”


    裏香說這話時,不知為何臉上竟掛著笑意。


    “幾乎已成定局了。”


    在那一瞬間,我的視野急速扭曲。簡直就像是水晶體變成了高性能的魚眼鏡頭。任何事物看起來都變得格外清晰.就連枝微末節都能盡收眼底。扶手已經嚴重鏽蝕.斑駁的白漆讓指尖感覺刺刺的。裏香置於其上的手看起來真的好小好小。小得似乎欠缺緊抓住命運或幸運的能力。她的指甲修剪得短短的。像她這年紀的女孩子應該會想要留指甲吧,也會想塗指甲油吧,可是,病人是不被允許做這些事的。因為在緊急情況下,例如因痛苦而胡鬧掙紮時,留指甲有可能會抓傷醫生或護士。


    她全身上下隨處可見諸如此類令人悲憐的情況。


    沒染過的長發,全都是因為長期住院不能上美發沙龍所致。那一頭長發正訴說著她漫長的住院生涯。其實,初見。麵時我就已經察覺到她是長期住院了。…她這幾年應該也沒買過什麽衣服。從早到晚,日複一目.始終都穿著睡衣。穿睡衣以外的服裝是不被允許的。充其量也隻能挑挑睡衣花樣而已。當然,化妝同樣是不被允許的。睫毛膏、眼影、腮紅、口紅……像這些同年紀女孩該有的東西,說不定裏香連一件都沒有。


    這些東西她都被剝奪了。


    今後,她還有更多東西將陸續被剝奪。


    “是、是哪裏病了呢?”


    雖然是自己的聲音,聽來卻好遙遠。


    整個人感到頭暈目眩。


    就像是血液不足,血流不到頭部的那種感覺。心髒。你知道瓣膜嗎?在心髒像水泵一樣輸送血液的時候,防止血液逆流的東西。那個沒辦法好好運作。聽說.唯一的辦法隻有動移植手術,可是因為我的組織很脆弱.所以失敗的可能性很高。”


    裏香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


    那語調簡直像在陳述前天的晚餐一般——還蠻好吃的啦,隻不過辣了點,如果放點香草就好了——


    裏香以同樣的音調繼續說:


    “這是遺傳性的。爹地也是同樣的病,以前都在住院。爹地他呀,在我八歲那年毅然決然動了手術。第一次時失敗了,醫生盡全力想挽回,又勉強動了第二次手術,結果最後還是救不回來。他在手術中途,心髒就停了。因為有過那樣的經驗,醫生都很怕為我動手術呢。”


    “可、可是,你爸爸的手術是在十年前吧?這麽說來。現在的手術要比那時候進步多啦。”


    “的確,成功率好像比爹地那時候高多了。”


    裏香的頭微微一動。


    看來像是垂直點頭,也像左右搖頭。


    “但是,畢竟還是像一場贏麵不大的賭博。”


    一聽到賭博,父親撕爛馬票的背影隨即浮現心頭。


    現在回想起來,父親總是一直在杠龜。所謂的賭博就是這麽一回事吧,贏的機率微乎其微。不過,賭馬輸了頂多就輸錢而已。隻要把杠龜馬票撕爛、扔掉,然後想著下次再賭一把就好了。但是,裏香如果輸了這場贏麵不大的賭博,輸掉的可是她本人的一條命。


    那就沒有什麽“下次”了。


    絕對沒有。


    “如果要動手術的話,不先做好心理準備是不行的。像爹地一樣。”


    “像你父親一樣……是指……?”


    “爹地他呀,在動手術前有帶我去山上。說是小時候還很健康的時候,常去玩的地方。其實,他根本就不能爬山。隻是勉強撐著帶我去的。我想。爹地那時候一定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我後來也忘記那座山在哪兒了。畢竟當時我還小,而且爹地也沒說那座山的真正名字。爹地他呢.隻叫那座山‘炮台山’。”


    “咦。那不就是——”裏香點點頭。


    “是裕一告訴我的呢!那座山就是炮台山的事。”


    我緊追著裏香的視線。


    炮台山就在那裏。


    裏香與父親最後的回憶,做好所有心理準備後,出遊的地方。我想起裏香在病房中的模樣。裏香常會陷入沉默,始終凝視著窗外。


    (原來如此……)


    裏香是在凝視龍頭山。她是在凝視著蘊藏於其中的回憶。她是在想著和自己生同樣的病而死去的父親。


    此外,或許也想著自己短暫的生命。


    “我我好想再去那裏看看喔。”


    過了好一會兒,裏香呢喃道:


    “那樣的話,我是不是也能做好心理準備呢?”


    熄燈時間一到,我就偷溜出醫院。


    身體感覺特別倦怠。


    其實,如果不好好睡覺,讓身體好好休息,檢查數據就會變糟。檢查數據變糟就代表情況惡化,而那可是非常不妙的。倒黴的話,就無法事先確定出院日期了。真傷腦筋耶,我想。為什麽會搞到這副田地呢?是因為每天都跑出來嗎?還是……因為有什麽始終卡在心頭嗎?


    身體感到倦怠就是情況惡化的明顯征兆。


    可是,我還是溜出來了。


    持續不停走在冬夜的街道上。


    整個小鎮寂靜無聲,毫無人氣。商店街上的每一家店都毫無例外地拉下了鐵門,涼颼颼的寒風穿過拱廊下方,不停閃爍的紅色信號燈,使柏油路麵輪流染上紅與黑的色彩。


    抬頭一看,頭頂掛著半月。


    數顆冬季的一等星追隨於四周。


    即便是天狼星,也都因月光而比平常顯得黯淡。


    “咦,怎麽啦?”


    我“叩叩叩”地敲敲窗戶後。司立刻幫我開窗。


    “你昨天也來過啦,像這樣每天溜出來好嗎?不會被罵喔?”


    我咧嘴一笑。


    “不太好,會被罵的。”


    “身體怎麽樣?”


    “也不太好。”


    我持續咧嘴笑著,一邊爬過窗戶。


    “唉,真是傷腦筋耶。”


    “傷什麽腦筋?”


    “之前不是跟你提過嗎?我受人之托,得去照顧一個亂七八糟的女生呀。”


    去卡拉ok的那一天,我傾吐了一大堆關於裏香的苦水。這種日子哪過得下去。我不知道有哪個女生像她一樣那麽任性的……我對司像這樣叨念個沒完,排解內心苦悶。而司也對我深表同惰。


    “不就是那個女生嘛。”


    整個人放鬆後,我便開始滔滔不絕。


    我席地而坐,開啟電玩電源,接著開始打起射擊遊戲。“咻咻咻,,的音效大聲響起。戰鬥機重覆高速回轉,陸續擊落出現在眼前的敵機。、、。當敵機竄出火舌時,副駕駛就會發出這樣的叫聲。我埋頭持續攻擊出現的敵機。


    碰鏘鏘鏘!


    響亮的音效。


    唔嗚嗚嗚!


    有點小吵的副駕駛叫聲。


    “那女生叫做裏香吧?”


    “對啊對啊,聽說那家夥會死掉耶。”


    “啊……”


    “好像是心髒瓣膜長得不好,組織又像海綿一樣脆弱。說是動手術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聽說她爸也是因為同樣的病死掉的。”


    背後出現敵機。


    我重複高速回轉,想將敵機甩掉,可是怎麽樣都沒辦法甩開它。對方的炮彈朝我飛來,受到轟炸時的“轟隆”聲隨之響起。畫麵右下方的機體圖逐漸轉紅。右翼遭受轟炸、左翼遭受轟炸、引擎功率低落——


    副駕駛發出慘叫。


    “真是敗給她了,真的。”


    “這件事,是你去問那


    個女生的嗎?”


    “是她自己告訴我的。說什麽很討厭我這種暖昧的態度。她就是那種女生。該怎麽說呢,一點都不拖泥帶水。所以噦,個性才會那麽強烈吧。”


    機體越來越難控製了。


    也因此,我頻頻遭受敵機攻擊。


    畫麵右下方的機體圖終於染上整片血紅。已經聽不到副駕駛的慘叫聲了。噴射逃生那時候就死了吧。不好意思呀,我的夥伴。


    畫麵緊接著一片漆黑——


    白色文字浮現在黑色背景上。你已被擊落。要再挑戰一次嗎?我連續擊打“yes”。


    “唉,其實我多少可以了解她的心情。住院住久了.整個人就會變得心浮氣躁。我住院的頭一個月。不是不能會客嗎?光是那樣子,就已經讓我快抓狂了。裏香她在醫院一住就是好幾年呢。”


    裏香的任性其實是必然的結果。


    人就是這樣。被放到痛苦的環境中,就會開始心浮氣躁,沒辦法總是一笑置之。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而且,我和裏香都隻有十七歲而已。


    還隻是孩子。


    根本不可能好好控製自己的情緒。


    我憶起裏香的聲音。


    隻要稍微惹到她,她就會立刻這麽叫嚷。


    可是當我真的想轉身離去時,她又會生氣地說:


    一直以來.當我遇到這種情況時,總是手足無措、卑躬屈膝,像個白癡一樣道歉再道歉,拚命想讓她的心情好轉。


    如今當我了解全盤事實後,隻覺得裏香那煩躁的聲音未免也太悲哀了。


    或許有一天,我連那樣的怒罵聲都聽不到了。


    現在就已經距離我好遠的她,或許會到一個真的好遠的地方去。


    我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亂無章法地操縱機體,持續戰鬥著。也因此,始終難以順利完成任務。當我好不容易打到第三關時,黑夜已經開始逐漸被煌煌光明所取代。


    司始終陪著我。


    今天.司還得上學。


    “我回去噦。”我自私地這麽宣布後,隨即起身。


    “那、耶個啊——”


    司是在我爬過窗框時開了口。


    “怎麽啦?”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麽明知道那個叫做裏香的女生那麽任性,裕一還是願意奉陪呢?”


    “............’’


    “而且啊”


    “啊,天都亮了呢!”


    我打斷司的話。然後,雙腳套進放在窗邊的鞋後,便邁出步伐。


    “司。真不好意思。”


    “唔,嗯。”


    “謝啦。”


    ※※※※※


    半月已經不見了。


    天狼星也不見了。


    破曉的天空暈染上亮銀色彩,也因此感覺格外高遠。就算挺直腰杆,伸長雙手,也絕對無法觸及那片天空吧。我的指尖注定隻能徘徊於虛無的天空之中。惟獨東邊天際.由於即將抵達地平線彼端的太陽,而散發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一天開始了。


    又或許是結束了。


    不論來日無多的生命每天持續流逝、不論某人因此而受到傷害、不論某人受到了傷害連帶使得其他某人也因此受到傷害、不論某個小鬼造成朋友的困擾,日常生活還是會一如往常般地開始、結束,而且不論在哪兒都是像這樣永遠持續重複著。正因為如此,日常生活才叫做日常生活。停在路上的車輛也好、道路的柏油路麵也好、我所吐出的白色氣息也好、所謂的“日常”都公平地寄生其中。


    即便是死亡,也都隻是這種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沒有人逃得了的。


    我步履蹣跚地往前走。


    比起剛溜出醫院時,身體感覺更為倦怠了。很明顯的,這並不隻是熬夜所致。像這種體內遭到腐蝕般的倦怠感,是旰髒不好的特有征狀。


    這次的檢查結果一定糟透了。


    ※※※※※


    醫院一大早就鬧哄哄的了。


    這對我而言,反而值得慶幸。因為在這一片吵嚷之中。早上才回來的我就不會那麽醒目。我大大方方地從玄關進去.頂著一副“我去買一下果汁而已喔”、“我一下子就回來了呦”的神情,一邊走向病房。


    我沒讓任何人發現,好不容易才回到病房。


    但是.我停下了腳步。


    因為。隔壁多田先生的病房門敞開著。為了避免房門關上.門下方還塞著門擋。病床空蕩蕩的。我的意思不是沒人睡在上頭,是床墊被整個翻了起來。那張光禿禿的病床所顯露出的白色床架,看起來就好像是某種龐大動物的骨骼標本。


    空蕩蕩的病床隻有兩種解釋。


    出院了嗎?還是——


    “嗨.不良少年。”


    是亞希子小姐。


    “你昨天又溜出去了,對吧?”


    亞希子小姐看起來睡眠不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還是有別的原因,她的表情臭得很嚇人。


    我慌忙問道:


    “多田先生怎麽了?”


    “昨天晚上,病情忽然惡化。”


    亞希子小姐邊伸懶腰邊說。


    “淩晨三點就去世了。”


    死了。


    那個色老頭死了。


    “淩晨三點……”


    “嗯.所以我就發現你偷溜出去啦。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我要幫你瞞過去也很累耶。差一點就被護士長抓包了。懂不懂呀你,不良少年?”


    “嗯……”


    我點點頭,徑自走進自己的病房。腦袋瓜感覺似乎全都麻痹了,雙眼也無法對視野內的事物準確聚焦。


    我精神恍惚地呆立於床前——


    好不容易才忽然想起,多田先生送我的琥珀色糖球。我把那些糖果丟掉了。因為實在是難以下咽。我把它們丟進垃圾桶時,是不是還有發出“喀啷喀啷”聲呀,我跑到垃圾桶旁試著翻找。看完的雜誌、橘子皮、皺巴巴的麵紙團、咖啡罐、吃剩的麵包塊、空的巧克力盒……我把那些東西撥開,手指探到垃圾桶底部。沒有。手指隻能碰觸到有些肮髒的底部,卻絕對無法觸及那琥珀色的光輝。


    這也難怪,我把糖果丟掉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


    那時候的垃圾早就被收走了。


    咚咚咚——


    耳邊傳來敲門蘆。


    “可不可以打擾一下。”


    亞希子小姐開門進來。


    她抱著一個似乎很重的大瓦楞紙箱。


    “怎麽啦,亞希子小姐……”


    “這是多田先生托給我的東西。真是的,那個色老頭.最後還要給人家添麻煩,真拿他沒辦法。”


    亞希子小姐說著,“砰’’地一聲便將紙箱放在床邊。然後,她把箱子裏的東西全倒出來。隨著“啪沙啪沙”的聲響.眼前出現堆積如山的雜誌。那簡直就是“裸裸裸”的遊行大會師。當然,主角全都是女生。


    《女大學生教室的誘惑》


    《情事燃燒之夜》


    《禁忌之夏十六歲》


    《火熱眼鏡女孩》


    《fredies&bigbabies》


    《女體溫泉人家被煮得熱嘴騰的呢》


    《啊啊、記憶中的乳房呀》


    《萌運動小短褲》


    包羅萬象的各種標題應有盡有。有字字珠璣的標題.也有老掉牙的標題。而有些標題正因為老掉牙,反而能營造出某種獨特的韻味。內容應該都大同小異吧。人類這種生物的存在性,原來還有各式各樣的形式呀。這是不是就是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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