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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回


    夜——


    病房內在熄燈時間過後便陷入一片漆黑。隻剩窗簾沒拉上的窗戶那頭,隱約透進些許屋外的光亮。在白色的微弱光線中,一切看來都像被著濕濡的光輝。天花板上如同鬼怪般的紋路、放在邊桌上的熱水壺和茶杯、寫著oygen(氧氣)鬥大字樣的供氣閥、點滴架、油漆剝落的床緣所有事物都毫無真實感,簡直像身陷某個奇異的世界一般。


    完全睡不著。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最近我已經徹底變成了夜描子:在這種時間,根本不可能睡得著。


    我一起身,便呆望著堆在床邊的a書山。那是多田先生的遺產。所謂“虎死留皮”。而那色老頭死了,留下了這些:而且,還留給了我。我也曾思索為什麽是我,不過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可能是因為病房就在隔壁,也有可能是我十七歲吧。


    我順手拿起一本看看。


    雖然是廢話,反正內容就是女生的裸體照,而且滿滿地整本都是。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從頭裸到底。多田先生今年應該有八十了,即便如此,仍然收集了這麽多這種東西。我笑了出來。因為太悲哀而笑出來。多田先生,你這個笨蛋!我哈哈大笑,一邊這麽想。你還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呢。


    就是在那時候,一股不知打哪來的奇妙力量突然降臨。


    那不可思議的力量刺激我內心深處,不,是刺激這個稱為“我”的人類的深處,並從該處激發出更大的能量。那既是湍流、濁流,同時也是激流。力道之強勁足以衝走所有一切。我起初感到困惑,然後便了然於胸。那或許是多田先生送進我體內的力量,也或許是原本就沉睡於體內某處的力量,硬是被多田先生喚醒了。


    我一直以來總是在逃避那股力量及其作用。


    刻意移開視線,這形容或許比較貼切。


    但是,如今那力量卻突然在我體內起身,持續大喊:快起來,快起來啦!人不知道哪一天會死喔!在等待的期間,說不定一切都會化為烏有喔!快起來啦,笨蛋,叫你起來沒聽到喔!你到底是想要逃避到什麽時候啦!


    我以右手試圖握拳,不可思議的是.我全身上下都充滿力量,完全不覺得倦怠。


    “好……”


    我呢喃著,接著便拿著手機到陽台去。


    雖然醫院裏禁止打手機,不過在陽台打多半不會被說什麽。


    ※※※※※


    裏香還沒睡。


    “什麽事啊……”


    她看到我。滿臉驚訝。


    平常偷偷潛入女孩子的病房,難免會覺得難為情,然而如今的我是在一股無形力量的驅使之下行動,所以能夠處之泰然。從天而降的力量,簡直像在操弄人偶似地輕輕移動我的手腳。


    我說:


    “我們偷溜出醫院吧!”


    “啊?”


    “你不是說過,隻要去炮台山,或許就能做好心理準備了。既然如此,很簡單呀!走吧,到炮台山去。”


    “現在嗎?”


    “隻有晚上才溜得出去呀!隻有現在了。”


    幽暗中的裏香看起來好嬌小。那身影幾乎要和背後的黑暗融為一體,就快消失不見了。但是,還不是現在,她人在這兒,我也還摸得到她。


    “反正有摩托車,你隻要負責坐車就好了。”


    “”


    “裏香,走吧!”


    “”


    “十年前是你爸爸帶你去的吧?這次換我帶你去了。”


    裏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那對瞳孔真的潛藏著好強大的力量,每次隻要像這樣被她盯著看。我就會立刻將目光移開。


    然而.如今的我由於那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得以處之泰然。


    “我去。”


    終於,裏香這麽說。


    她的瞳孔中似乎也蘊含著某種光輝。


    “帶我去吧!”


    ※※※※※


    “這個人是誰呀?”


    裏香戒慎恐懼地指著司。


    司老老實實地低下頭。


    “哈、哈羅!”


    是我把司叫出來的。


    因為我需要他的一臂之力。


    這家夥果然夠朋友,即便我沒說明是什麽情況,司還是在半夜跑過來。順帶一提,司正戴著日本摔角界著名的虎麵麵具。他說因為堂姐在這醫院當護士,不想暴露真麵目。


    唉,隻不過我覺得即便遮得了臉,也遮不了那過分龐大的身軀就是了。


    “這家夥是我的朋友——虎麵人。虎麵人是正義的使者。”


    裏香仍一臉狐疑地仰望司。


    “好了,走吧。”


    管不了這麽多了,我徑自如此宣布。


    我打頭陣,裏香第二,司殿後。我們以這樣的順序,在走廊上邁開步伐。


    雖然,我們已經刻意避開護士巡房的時間,不過仍得提高警覺才行。最大的難關就是恐怖十公尺。東樓沒有夜間出入口,結果隻能如往常一般,利用西樓的出入口。要到那裏去,就不得不通過那條漫長的輪椅專用坡道。


    我們正朝那個難關筆直前進。


    正對坡道的醫護站燈光如今也正大放光明。這道難關完全必須碰運氣。端視留守於醫護站的護士會不會看向這兒。


    我們絕對有那樣的運氣,我邊想著邊踏出步伐。


    畢竟。司才剛一度闖過這兒。


    “聽好羅,要把身子壓低。記得蹲著走,不可以回頭喔。”


    我輕聲說。


    虎麵人和裏香一起點頭。


    “那好,要走噦。”


    見他們頷首,我便一口氣衝出去。


    可是因為帶著裏香,我們的速度始終無法加快。恐怖十公尺.感覺上比平常要漫長多了。


    背後傳來一陣涼意。


    那股涼意一定是某種預感吧。


    “你們在幹什麽!”


    大概走到一半時,耳邊響起亞希子小姐的聲音。


    “喂,全都給我站住!”


    慘了!


    被發現了!


    我焦急地大叫:


    “快跑!”


    我們解除蹲姿前進,以普通姿勢跑了起來。


    我心裏一直掛念著裏香,一回頭,隻見她拚命拔腿狂奔。不知道她這樣子要不要緊。司當然是沒問題。而在司的另一頭,則是亞希子小姐。她雙眼往上吊。來勢洶洶地跑過來。


    身後不遠處,傳來似乎足以撼動大地的聲音。


    “裕一——!給我等等——!”


    恐、恐怖。


    實在是太恐怖了。


    亞希子小姐從坡道高處一口氣跳了下來,就在那一瞬間,眼前的一切看起來就像是慢動作一般。從天而降的亞希子小姐vs堵在她麵前的司——雖然亞希子小姐試圖避開他,可是司龐大的手臂整個伸展開來,阻擋住亞希子小姐的追捕行動。亞希子小姐雙眼閃耀著危險的光芒。說時遲那時快,隨著“咻”地劃過空氣的聲響,亞希子小姐結結實實地賞了司的大腿一記“太妹踢”。


    司“咕嗚”一聲,不禁跪了下去。


    “啊呀,虎麵人!!”


    裏香叫道。


    我強拉住裏香的手。


    “裏香,快走。”


    “可是,虎麵人他……!”


    “別擔心,虎麵人可是正義的使者呢!”


    “可是、


    可是——”


    就在那時候,單膝跪地的司以左手比出漂亮的加油動作,右手還豎起龐大的大拇指給我們看。簡直就像個正牌的摔角選手一般。然後,司就維持那樣的姿勢,咧嘴一笑。


    快定,他那句話直接傳到了心裏.


    傳到了我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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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一定傳到了裏香心裏。


    “走羅!”


    “嗯,嗯!”


    我們加快速度沒命跑著。


    背後傳來陣陣哀嚎聲。


    “喂!別抓我的腳啦!”


    “不是、不是、可是……對不起!”


    “我說放手!快給我放手喔!”


    聲音瞬間尖銳了起來。


    “不是叫你放手了嗎!”


    噗趴……!


    肉體碰撞的聲音。


    咕嗚……!


    司的呻吟聲。


    “哎喲,放手啦!”


    “對不起、對不起!”


    喀唏——!


    啊嘎——!


    “真難纏耶!聽不懂啊,那隻手是怎樣啦!’’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啪嚓——!


    嗚咕——!


    我沒回頭看所以不太了解詳細狀況,可是戰況一定十分慘烈。每當聽到沉悶聲響和司的呻吟聲時,我和裏香就會更緊握住彼此的手。我全身上下莫名地充滿著力量,裏香一定也是如此吧。


    夜間出入口的正前方,停著一輛輕型機車。


    車上有兩頂安全帽。


    司很清楚情況嘛,我邊這麽想邊跨上機車,機車是司為我準備的。其實那是他哥哥的,司幫我硬拗來。


    跨上前方座位後,我盡可能將後方的空間騰出來。


    我指著後麵說:


    “快上來。”


    我說著戴上安全帽。


    隨即發動引擎。


    “要抓好喔!”


    引擎傳來“轟轟轟”的震動。


    感覺上有點像是心髒的鼓動。


    “這樣行嗎?”


    裏香纖細的雙手環繞住我的腰。


    十指在我肚臍附近緊扣在一起。


    她不可能有擦香水,但是聞起來好香。我的脖子感受到裏香吐出的溫暖氣息,腦袋和體內似乎全都為之陶醉而發麻。


    心頭小鹿亂撞。


    我不禁吞了口氣。


    好想就這麽回過頭去緊抱住裏香。好想將整張臉埋在她那美麗的秀發、柔軟的頸子中。當然.別說現在沒那種閑工夫了,而且一定會被裏香海扁一頓的。多田先生,我邊握著機車把手邊想:真正的女生好棒喔。說真的,棒得不得了。


    那些色情雜誌哪比得上呀。


    “走噦。”


    “嗯.”


    油門一催,機車特有的高亢聲響激烈撼動著夜晚的空氣。兩個小小的輪胎駛上柏油路麵,向前奔馳。


    就這樣,我們出發了。


    或許——


    是朝著那擁有終點的永遠駛去。


    第2回


    風很冷。我戴的不是全罩式安全帽,而是隻蓋得住頭頂的那種。帽子上有兩道綠色條紋,還寫著“島田建設”。總之,迎麵吹來的寒風沒多久就讓我整張臉都凍僵了。可是,我一點都不在乎。裏香的手就交握在我肚臍附近。我可以清楚感受到那手臂的觸感。背後感覺得到裏香,還有裏香的溫暖。所以,我一點都不在乎。


    夜裏的小鎮簡直像死去般地寂靜。惟一發出聲響的,就隻有我們這台機車的引擎。


    各種景物出現在我們眼前,緊接著又在下一秒倏地流逝:在夜晚的黑暗襯托下,一邊“滴喀.’作響一邊閃爍的紅色信號燈;以詭異之姿聳立於路旁的電線杆.和那切割天空的無數電線;拉下鐵門,毫無人氣的商店街;倒閉數年的超市,玻璃碎裂的櫥窗,散落於超市停車場上無數的玻璃碎片,反射著藍白色月光——


    那家超市的前身是家照相館。


    都已經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我還在上小學時,父親常叫我來買底片。父親當時的嗜好是攝影。隻有在玩相機時,那個笨老爸看起來才像個正正經經的人。


    他心情好的時候,還會讓我摸他的相機。


    “聽好,別摔壞了喔。”


    他會這樣叮嚀著,一邊將相機放到我小小的手中。


    在我戰戰兢兢的手中,那台nikon單眼相機沉甸甸地感覺好重.我如今都還清楚記得當時那種觸感。


    一騎過車站,我便叫道:


    “大概再十分鍾左右,就可以到山腳下了!”


    但是,真正出口的話聽來卻像是——


    “搭愛代吸份中捉秀,揪刻洗刀司叫下了!”


    我的嘴唇都凍僵了,沒辦法好好說話。


    “你說什麽?”


    裏香大聲反問.帶著全罩式安全帽的裏香,嘴唇似乎沒有被凍僵。


    “揪哭到了!”


    就快到了,我其實是這麽說的,不知道她聽懂了沒。


    她似乎聽懂了。


    裏香點點頭。


    我更使勁催油門。現在已經管不了什麽超不超速了。反正我連駕照都沒有,而且還兩個人共乘這台輕型機車(注:日本輕型機車禁止搭載乘客)。沒錯,不管是哪種違規,隻要被抓到就完了。所以我決定,既然如此隻有盡速飆到炮台山方為上策。


    我一邊提防裏香被甩出去,一邊騎進彎道。


    得慢慢減速才行。


    然而.沒戴手套的雙手整個都凍僵了,就在那一瞬間反應慢了半拍。感覺上,速度似乎快了點。心底同時竄起一陣涼意。糟了,轉不過去。裏香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手緊摟住我的腰。不過,總算還是順利騎過了彎道。後輪滑了一下,還發出“揪嗯”的討厭聲響。


    事後才湧上心頭的恐懼感,讓我不禁倒抽了口氣.


    裏香大聲喊叫:


    “你要小心點喔!”


    “我知道!”


    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


    當我們終於抵達炮台山山腳下時,事實證明我根本就不知道。炮台山也就是龍頭山,是標高約一百公尺的小山,這裏有一條直通山頂的步道,是條走起來頗為輕鬆的健行路線。然而,那條路並未鋪設路麵。機車是騎得上去,隻是必須把速度壓得蠻低的才行。


    身為當地人的我,當然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我見到碎石路出現在眼前時,就想著“好,到了。差不多該減速噦。”但是,凍僵的雙手卻無法立刻行動。


    不妙。


    碎石路越來越近了。


    我勉強想移動雙手,卻完全使不上力。我沒辦法用力握住煞車把手,隻能以緩慢的速度逐漸減速。結果。在降到預期速度之前,我們騎的機車就一頭衝進了碎石路。就在那時候,前輪迎麵撞上一顆拳頭大小的石頭。


    鐵定會上演精彩的前輪騰空特技!


    一眨眼,所有一切都反了過來。天與地、夜的黑與月的光——當我回過神時,整個人已被拋向空中。那瞬間真的是長到不行。咦,怎麽會這樣啊,我想。啊啊,翻車了,我想。裏香不要緊吧,我想。得趕緊在空中接住裏香,好保護她,我想。我另外大概還想了三件事後,便摔落到地麵。當然,我也沒能夠在半空中接住裏香。


    背部遭受撞擊後,我有好半晌無法好好呼吸,隻能邊大聲呻吟邊痛苦打滾。


    當我好不容易起身後。便立刻開始尋找裏香。


    隻見她就跪在離我


    五公尺之處。


    “裏香!”


    我焦急地跑向裏香。


    裏香一看到我的臉,就以泫然欲泣的聲音大叫:


    “大白癡!”


    “我還以為我們死定了耶!”


    “對、對不起!有沒有受傷?不要緊吧?”


    “我不知道。”


    脫下安全帽後,裏香慢慢站起來。她動動這、動動那,確認身體狀況。雖然她的臉龐由於疼痛而皺成一團,可是各部位看起來似乎都還能活動。


    “好像沒事,隻是那一帶好痛喔。”


    “太好了……”


    我鬆了一口氣。


    不過,心髒隨後便狂跳了起來.


    裏香左膝的睡衣布料,早巳被染成一片血紅。


    “裏香,膝蓋!”


    “咦?”


    裏香被這麽一說,好像才察覺到自己的傷。


    睡衣褲管卷起來後,裏香纖瘦的腳出現在眼前。她的膝蓋上有個好大的傷口,雖不至於到斷裂的地步,感覺上像是撞擊造成的肌肉嚴重撕裂。鮮血從傷口汨汩溢出,過於刺眼的大紅色,讓我覺得暈頭轉向。


    滴答,紅色的鮮血順著潔白的肌膚滴落。


    “血、血流下來了……”


    我到底做了什麽。


    糟透了。


    爛透了。


    我實在是一個超級無敵大白癡。


    “不要緊。”


    然而,裏香卻這麽說。


    她從外套口袋中拿出一條手帕,用來包裹膝蓋。當然,就算這樣血依然流個不停。


    但是,裏香還是站了起來。


    “好了,走吧。”


    “可是……”


    “也沒那麽痛啦。”


    騙人。”裕一,是你自己說的喔。你說要帶我去的”


    “”


    “難道那些話都是騙人的嗎?”


    裏香的雙瞳中蘊含著光輝。那或許和我體內蠢蠢欲動的奇妙力量,是屬於同類的東西。


    “好,走吧。”


    我點點頭,隨即拖著腳步走向機車。


    機車倒在那兒。兩個輪子憑空“喀拉喀拉”地轉著.說不定壞掉了。


    我將手放上車把,打從心底禱告。


    (拜托,一定要動呀。)


    如果壞掉的話,就到此為止了。


    在普通情況下,要讓身體孱弱的裏香走上山頂。就已經是不可能的任務了。更何況,裏香現在腳又受傷。


    屆時也隻能放棄一切,半途而廢。


    並向亞希子小姐求援了。


    隻要一想到這,腹中就仿佛有什麽緊縮成一團。


    (動呀!)


    我這麽禱告,同時轉動油門。


    砌嘎嘎嘎嘎嘎——!


    隨著尖銳的聲響,後輪勁道十足地憑空轉動。不要緊。沒壞掉。我們可以繼續前進了!


    我忍住手肘擦傷的疼痛,扶起機車。


    隨後,和裏香一起跨坐上去。


    “這次不要再摔車了喔。”


    “我知道。”


    我慎重地催油門,緩緩上路。


    路麵上有汽車駛過所留下的胎痕,小石粒之類的障礙物比較少。我特別沿著那胎痕騎。不過。碎石路終究是碎石路。隻要壓到稍微大一點的石頭,機車就常會不穩定地左搖右晃。而每當這個時候,裏香環抱我腰部的手就會更為使力。


    我剛開始以為她可能是因為害怕,才會緊摟住我。可是後來聽到她的呻吟聲,才發現不是這麽一回事。


    她是因為腳上的傷口會痛……


    裏香的傷或許比想像中還要來得嚴重。千脆回去好了,這想法首度浮現心頭。然而,我立刻便打消了這樣的念頭。不能在這裏半途而廢。一定要想辦法到山頂去才行。


    否則,似乎我們未來的一切也會隨之敗得一塌糊塗。


    空中懸掛著半月,


    散發耀眼明亮的光輝。


    天狼星也在附近。


    每當道路轉彎時。那半月便會跟著我們忽左忽右、忽前忽後。然而,月亮總是陪伴在我們身旁。


    道路兩側被包裹在一片深綠中。


    那是全然的黑暗。


    似乎隻有我們前進的這條道路,才是屬於人類的領域。


    我們在漫長的一段時間中,都默然無語,隻管專心一意地凝視前方。眼前的並非普通的山路.而是我們的未來。那是傾盡全力前進、追求,然後終於能夠掌握於手中的正確未來。


    後來,我想起了多田先生。


    第3回


    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記得,應該是在全麵謝絕會客的禁令尚未解除那時侯。


    當時,畢竟還不習慣住院生活,也還不會偷溜出醫院,總之就是整個人悶到快發黴了。


    長時間待在病房中,覺得幾乎快要窒息,渾身不自在。


    那裏簡直就是個牢籠。


    也因此,我想至少要呼吸一下外界的新鮮空氣.所以常跑到屋頂上。


    有一天,當我一如往常地到屋頂上時,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是多田先生。他坐在水塔旁的向陽處,那樣子就像隻曬太陽的大烏龜。


    他見到我便咧嘴一笑,果然笑得也像隻烏龜。


    “小少爺。”


    他這麽叫我。


    “你有女朋友嗎?”


    劈頭就是這個問題。


    多田先生一定滿腦子都隻想著女孩子吧。


    我頓時手足無措。


    “沒……”


    或是——


    “就是沒什麽機會……”


    我想自己當時就呢喃著諸如此類的話語。


    我以前本來就不太有機會能和老爺爺交談,總之對於該怎麽和老人這種生物相處根本就是一竅不通。


    多田先生那時候一定在心底偷偷竊笑吧。


    “唉呀!那可怎麽成。這樣不是寂寞得緊嗎?”


    “哈哈哈,是呀。”


    “那亞希子親親怎麽樣呀?”


    “什麽?”


    聽到他的驚人之語,我不禁這麽出聲。


    我那一陣子早就深刻體認到亞希子小姐的恐怖。再怎麽說。我前一天才剛被她的點滴針剌了三遍耶。不僅如此.當我坐著輪椅玩的時候,就被她連人帶輪椅整個翻過來.害我的腰摔得慘兮兮;不然就是在我一時好玩,把頭伸進太平間偷窺時,被她用門夾住整顆頭,淩虐一番。


    那個人啊.下手實在是不知道輕重。


    “……不必了。”


    我回憶起手腕、腰和頭的痛楚,憂鬱地婉拒。


    見到我那個樣子,多田先生笑了。


    “別看她那個樣子,亞希子親親也有她可愛的地方呀。”


    “可、可愛嗎?”


    “嗯,可愛得很呢。”


    這老人到底是在說什麽啊?難不成,在多田先生的故鄉,“可愛”這個詞有不同的含意。說不定形容“可憎”或“恐怖”的時候就會說“可愛”。


    “真是個好姑娘呀,亞希子親親。”


    “喔……”


    “我的初戀就是個像亞希子親親一樣的女孩子呢。那時候還是日本零式戰鬥機,追著美國b29轟炸機飛的時代,對了,大概是昭和十七或十八年吧(注:西元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


    雖然,自顧自地講起故事來的多田先生讓我嚇了一跳,不過聽著聽著,也覺得那個故事還真不賴。


    多田先生的初戀(聽說長得很像亞希子小姐),是地方望族村長的女兒——登米婆婆。不,多田先生當時


    也還不是個像烏龜的皺巴巴老頭,而是個堂堂正正的青年——吉藏,所以那個登米小姐一定也很漂亮吧。


    總之,多田先生和登米小姐墜入了愛河。


    據說,那是一段激烈狂熱的戀情。


    由於身份地位相差懸殊,這樣的愛情並不見容於當時社會,兩人隻好不斷偷溜到神社後或馬槽裏幽會.以偷來的片刻溫存撫慰彼此心靈,離別時總是淚眼朦朧、難分難解。聽說年輕的多田先生就是拚著滿腔熱血。守護著與登米小姐之間的愛情。


    話說回來,像什麽零式戰鬥機、竹槍、望族村長之女、登米和吉藏等,也曾經有過那種很不得了的時代呢。不過是五、六十年前的事,聽來還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又或許該說是瞠目結舌呢。像現在,哪還有什麽望族村長呀。


    “但是呢……”


    如今已是滿臉皺紋的多田先生說:


    “畢竟身份差距太大了。”


    有一天,登米小姐嫁給了一名海軍將校。


    那門親事完全是由父母作主,女兒就這麽被強嫁了出去。更令人震驚的是,那個將校結婚第二天就到前線去了。聽說他後來平安歸來了,不過整件事還是莫名其妙、亂七八糟。


    如果他死掉的話。嫁過去時哭得昏天暗地的登米小姐要怎麽辦呢?


    不是立刻就變成寡婦了嗎?


    “那次分別是我這一生中最難熬的呢!”


    我對多田先生的話,感慨萬千地點點頭。


    “恩.那真的是很難熬呢……”


    那故事實在挺感人的,害我當時都快流眼淚了。


    是的,那時候的我還不了解。不了解多田先生是個超級誇張的大騙子。如今回想起來,是不是真的有登米小姐這個人都還是個問號,就算真的有,我覺得也不是像多田先生聽說的那種關係。


    這不就像是釣魚的人常會把跑掉的魚兒,說得比實際的還要來得大嗎?


    至於我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呢,是因為多田先生後來還這麽說:


    “小少爺哪天如果也遇到了喜歡的姑娘,可別遲疑,隻管往前衝就對啦。而且呀,不能半途而廢喔。男人啊,就應該有那樣的決心才行。半途而廢的活,到頭來可是隻會悔恨終生的喔。”


    或許,多田先生那時侯沒能把心意傳達給登米小姐吧,他可能是因為兩個人身份懸殊而卻步。然後,到了八十歲還在為那件事感到懊悔吧。


    當然,這都隻是我單方麵的想像罷了。


    “知道嗎,一定要堅持到底呦。這樣一來,不管任何事都能夠迎刃而解的。什麽都不做就放棄,可就真是個頭號大蠢蛋羅。”


    所謂的蠢蛋,指的是不是多田先生自己呢?


    話說回來,我身邊的大人為什麽總喜歡這麽說呢?


    當時,我的腦袋裏又回響起父親的台詞:


    “你不久後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啦,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


    那時候還是秋天,空氣還沒這麽冷。


    朦朧的藍天在又高又遠的彼端無限伸展著,雲的輪廓曖昧不清,大概是因為前一天下過雨,沉重的空氣感覺上有些潮濕,還帶著些許水的氣味。


    那是個會讓人想吃秋刀魚的秋天,那時候還很有精神的多田先生,如今已經不在了。


    第4回


    在月亮時而露臉時而隱身地追隨於我們身旁之間,簡直像是所有一切早巳注定了一般,我在自己都還沒意識到的情況下,逐漸放鬆油門。我緩緩地讓機車減速,尖銳高亢的引擎聲像是被籠罩於四周的寂靜與黑暗吞沒似的,歸於無聲。


    我脫下安全帽,同時吐出憋了好久的那口氣。


    “怎麽啦?”


    裏香問我。


    我說:


    “到了。”


    “啊?”


    “就是這了,山頂。”


    那是個直徑約二十公尺的空間。其上緊密鋪滿了藍白色碎石.另外還停著好幾輛車。


    引擎停止運轉後.世界瞬間沉入寂靜。


    由於是冬天.就連蟲鳴都聽不到。


    毫無路燈的山頂上,沉入完全的黑暗中,隻剩銀白色的月光孱弱地照耀著世界。


    “這兒就是山頂嗎?”


    裏香的聲音透著沮喪。


    “山頂就長這樣子呀?”


    月光照耀之處是個空無一物的停車場,大概和裏香的記憶完全不同吧。


    我跨下機車說:


    “大概五年前施工整修後,現在這裏就成了山頂。不過,其實還得再爬一小段路的。”


    “那裏才是真正的山頂嗎?’,


    “嗯。”


    “很遠嗎?”


    “不會呀,走吧。”


    我把安全帽掛在照後鏡上,然後伸出手。


    裏香握住了那隻手。


    我們手牽手邁開步伐。身處深沉而寂靜的森林中.我們倆人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裏香慢慢挨近我的手臂。她現在正拖著腳步,睡衣膝部已被染成了一片鮮紅.血似乎還沒止住。裏香的臉龐常會因痛苦而扭曲。但是,我們沒有停下來。


    我們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類似獸徑的羊腸小道中。


    伊勢的冬天其實並不會很冷。因為,暖流流經紀伊半島南部。可是,今天卻非常寒冷。我們所吐出的氣息沒兩三下就凍結了,僅剩那抹仿佛沐浴於光線中的白.在我們眼底與心底留下殘影後,終於緩緩消逝。


    我們持續往前走。


    手握著手。


    一步一腳印地往前走。


    我們沒有花多少時間,大概十分鍾左右。如果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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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腳沒受傷,應該不用五分鍾就到了吧。當我們一撥開在冬天中同樣保持鮮綠油亮的杉木葉片,眼前豁然開朗.有個空間剎那間躍入眼簾。那個開放空間比剛剛的廣場狹小許多,充其量隻有一半大小而已。這裏因為沒有整頓過,到處雜草叢生,周圍樹木隨心所欲地伸展著枝幹。


    我停下腳步。


    “這裏就是真正的山頂了。”


    裏香不斷四處張望。


    往右。


    往左。


    再一次往右。


    接著再往左。


    終於。她的視線準確地停在正前方。那裏蜷伏著一個黑色塊狀物體。她拖著腳步,朝那物體走去。我一語不發地跟在她後麵。


    那個物體就是炮台。


    裏香伸手覆住那古老的混凝土表麵。


    “我看過這個東西。”


    “是和你爸爸一起來的嗎?是這裏嗎?”


    “嗯。爹地那時候還把我抱上去呢。”


    我才在懷疑夜晚的黑暗是否在一瞬間消退時,整個世界已隨即籠罩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簇擁於周遭的樹葉,在豔陽下顯得格外鮮豔,雜草長得又高又密,頭頂上閃耀的太陽發狂似地灑落無限光束。那時侯是夏天。


    在發黑的大炮座台前,父親與女兒並肩而站。兩個人都汗水淋漓,父親脖子上還綁著條毛巾。女兒則穿著一件看來很清爽的水藍色連身洋裝。


    那個女兒——還年幼的裏香拚命伸出短短的手臂想摟住父親,父親將手伸進裏香腋下,將那嬌小的身體舉向藍天。裏香很開心地笑著,那笑容像是會綻放光芒般燦爛。裏香嬌小的雙腳總算構到混凝土的巨大台麵。那是大炮座台。強烈的夏季日照直射古老的座台和裏香.而其陰影則在地麵上清楚勾勒出輪廓。風一吹,裏香的細發便隨之飄逸擺動,父親則像是很刺眼似地眯眼凝視著裏香,裏香始終很開心地笑著。


    那幅幻想在瞬間消失。


    一回神,我又再度被冷冬的空氣所包圍。


    和裏香在一起的,並不是她的父親。


    而是我。


    “裏香。”


    我暗自下定決心.如此說道:


    “要不要爬上去看看?”


    “啊。可是……”


    “沒問題的,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算個男人呀。”


    “啊——!”


    不等她回答,我便一把抱起裏香。比想像中來得重。如果這麽說出口的話,裏香一定會生氣吧。我憑藉著一股身為男人的意誌力,把裏香舉上座台。


    “裏香,用手抓住那邊。”


    “唔,嗯。”


    唉,結果裏香終究還是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了。


    我也跟著伸手抓住混凝土邊緣,腳踩著壁麵缺口,奮力爬了上去。


    一到座台上,整個小鎮便一覽無遺。


    “好漂亮喔。”


    “對啊。”


    好小好小,小不隆冬的城鎮。


    全然封閉的世界。


    我隻認識這個地方。


    有一陣子,我們兩人都沉默不語,徑自凝視著展現於眼前的小鎮。像這樣看起來,的確是個美麗的地方呢。可能是因為沐浴在月光下吧,那簡直就像夢境似地彌漫著縹緲的氣氛。


    保留著火警瞭望台的奇妙老車站。


    在那前方的大型建築物是文化會館。


    也可以看見如今已完全沒落的商店街拱廊。


    車站那一頭的河流因月光照耀而反射著銀色的光芒。


    而小鎮正中心,橫亙著好深好深的黑暗。


    是神宮的森林。


    “欽.裕一。”


    裏香終於說,


    “啊?怎麽啦?”


    “謝謝:”


    “怎、怎麽了啦。”


    聽到她道謝。我感到有些慌張。這還是我頭一次從裏香口中聽到像是‘‘謝謝’’之類的話。我以為她又在玩什麽花樣,當下嚴陣以待:


    然而,裏香極其率真地展露笑容。


    “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啊?”


    “死掉的心理準備呀。”


    她仍掛著一抹率真的笑。


    “這樣我就可以心滿意足地死掉了。”


    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正墜入黑暗的萬丈深淵。我此時才終於察覺,所有的一切全都搭錯了線。腦中浮現裏香站在屋頂的模樣。


    “我好想再去那裏看看喔。”


    裏香當時是那麽說的。


    “那樣的話。我是不是也能做好心理準備呢?”


    我那時侯並沒有深思所謂“心理準備”的意思。


    隻管暖昧模糊地聽了進去,隻看到蘊含於那聲響中某種肯定而積極的部分。大概就是接受危險手術的心理準備吧。也或許是堅持求生的心理準備吧。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裏香是為了堅定死亡的心理準備,才到這裏來的。


    放棄生存的心理準備。


    我凝視微笑的裏香。一邊起身。雖然想說些什麽,卻一句話都吐不出來。我這麽一路努力拚命、給司添麻煩、甩掉亞希子小姐,到頭來卻讓裏香做好了死亡的心理準備。


    半月閃耀著光輝。


    天狼星閃耀著光輝。


    “爹地那時候是不是也懷著這樣的心情呢?爹地也是在這兒……”


    她的話語方歇。


    有什麽從裏香雙眼滾落。


    那東西包裹著月光,一邊閃閃發亮地從裏香柔軟的麵頰上滑落。那無止盡的光珠就這麽溢了出來。嗚咽聲從裏香口中逸出。裏香的淚中一定隱含著各種意義吧。父親的死、同遊此地的往事、自己的心髒、手術——


    裏香如今或許再也無法獨力承受這一切的一切了。


    我把手放到裏香頭上。


    無法言語。


    隻能輕撫她飄逸的秀發。


    一而再、再而三地撫摸著。


    裏香將身體靠了過來。我已經停止了思考。身體自然而然地動了起來。我緊緊抱住裏香的身軀。整個人埋在我手臂中的裏香,比我想像中嬌小多了。


    那樣的嬌小讓人感到分外淒涼。


    半月閃耀著光輝。


    天狼星閃耀著光輝。


    那光芒照耀著我們。


    風一吹。裏香的頭發便隨之搖曳。那一根根發絲反射著銀色月光,閃閃發亮。我隱約聞到洗發精的香味。


    在好長一段時間裏.裏香就這麽不停地哭泣著。


    “神宮好大耶。”


    “對呀。可是,所謂的伊勢神宮還有另外一個喔。”


    “咦?怎麽說?”


    “車站前的是外宮,另一個嘛……你看,就是那邊,那邊不是有一區很暗嗎?真要說起來,那一邊才是真正的伊勢神宮,叫做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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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坐在大炮座台上,遠眺小鎮。同時天南地北地閑聊。雖然聊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不過還是開心不已。


    “為什麽同樣的神社會有兩個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這樣噦。”


    “這樣不會讓人家搞混嗎?”


    “或許吧,總之那兩個地方都是伊勢神宮。”


    “真是莫名其妙。”


    哭過一場後,裏香變得很有精神。隻不過,她的雙頰上還殘留著沒擦幹淨的悲傷痕跡。每每注意到這一點時.我就會想起將裏香抱在懷中的感覺,想起她那副嬌小的身軀。


    “欵.裕一。”


    “嗯?”


    “你為什麽會帶我到這兒來呢?”


    裏香雙眼還是濕濕的。


    “偷溜出醫院,又惹那個護士生氣,不是會很慘嗎?”


    真的是慘兮兮。回到醫院,一定會被亞希子小姐殺掉的。隻要一想到這,體內便冷颼颼地直發涼。


    即便如此.我在裏香麵前還是樂觀地說:


    “我爸他以前跟我說過,要好好地保護女生。”


    事實上,並非如此。


    “你不久後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啦,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


    正確而言,應該是這麽說的。


    怎麽會有這種事呢。


    我竟然如此堅定地謹守父親的吩咐。


    我感到臉頰有些發熱。


    “喔~~真是個說話很有道理的爸爸呢。”


    由於四周一片黑暗,似乎沒被裏香識破。


    我的瞼應該已經漲紅了吧。


    “才不是哩。我爸很過分喔。又喝酒,又賭博,以前真的是爛透了。”


    裏香是個聰明的女孩。


    她注意到我微妙的表達方式。


    “以前?”


    我盡可能幹脆地說出口。


    “他很久以前就死了,喝酒喝到身體都搞壞了。”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我半夜跑出去玩,要回來時司曾這麽說過: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麽明知道那個叫做裏香的女生那麽任性,裕一還是願意奉陪呢?”


    當時.我故意打斷了司的話。


    那是因為我很清楚。


    我很清楚那家夥想說什麽。


    裏香和我的父親都去世了。那種氛圍、那種相似的某種因素牽引著彼此。因為,所謂的“父親”早為“亡者”所取代,再也無法常伴左右的事實,同時寄生於我倆之中。


    那時候,我並不想承認。


    正因為我那個笨老爸,我對裏香才會產生吸引力。


    正因為我那個笨老爸,裏香對我才會萌生牽掛感。


    我完完全全不想承認。


    我從小便始終憎恨著父親。因為每當父親做出什麽事來,總會害母親哭泣。那時候應該也有什麽所謂的“戀母情結”吧。總之,對於年幼的我而言,父親就和敵人沒兩樣。


    然後,就在我具備與之抗衡的力量前,那個敵人竟然就這麽幹脆地撒手人寰。


    根本就是個打贏了就溜的家夥。


    父親的聲音在我心底響起。


    “你不久後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羅,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


    不折不扣的笨老爸。


    自己隨隨便便地就那麽死掉了,哪有資格來指揮我啊。


    “這樣啊。所以你才會帶我來的呀。”


    微笑從裏香臉上消失。


    莫名地。


    她的表情看來有些遺憾。


    “裕一是因為同樣沒有爸爸,所以才會帶我來的呀。”


    我覺得自己聽到了“喀恰”一聲,和司抱著小貓咪來找我時,所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那大概是齒輪往錯誤的方向滾動的咬合聲音吧。


    她誤會了。


    裏香似乎對什麽事產生了錯誤的認知。


    雖然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麽事,又或許是不想去搞清楚。但是,沒錯,總之就是搞錯了。如今,似乎有什麽即將從手中摔落。


    我拚命想補救。


    我緊抓住她的手。


    “不、不對!跟那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爸他怎麽樣都無所謂……也不是這麽說……是我……”


    非得傳達出去才行。


    你搞錯了。


    剛開始的確是因為兩個人都沒有爸爸。都擁有相似的氛圍,所以才產生興趣。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不隻是因為那樣,才做這種事的。我不會因為那樣,甚至敢惹亞希子小姐氣到抓狂,而跑到這兒來。


    而是更、是的,是因為存在於心底深處的某種……


    “我是……我……”


    “裕一?”


    “我……”


    “咦?”


    怪了。


    我感到頭昏腦脹。


    異常沉重的疲憊感從身體深處湧現。一直以來驅使著我行動的那股力量,似乎在忽然之間消失無蹤。我感到自己跪了下去,視野隨之傾斜。雖然膝蓋突然撞上座台,我卻不覺得疼痛。裏香叫著我的名字。而那聲音逐漸離我遠去。


    我的記憶隻到此為止。


    意識隨後便“噗嗤”一聲地完全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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