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裕!小裕!小裕,有沒有聽到!"


    啊,某處隱約傳來聲音.


    是誰啦.


    誰在叫我的名字啊?


    "小裕!"


    原來是山西啊.


    恩?


    等等喔


    他叫我,小裕?


    怎麽回事啦,山西.你以前從來沒叫過我"小"什麽的,頂多就是小學那時候這麽叫過我而已.有夠惡心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啦?怎麽搞的嘛?喂,山西.都是因為你,害我頭被撞到了,痛死人了耶


    我這麽想著一睜開眼,眼前站的不是山西.


    而是佐和小姐.


    "怪了."


    佐和小姐"咚"地一聲往我的頭敲下去.


    當然,不是認真的.


    隻是像稍微敲一下,很可愛的感覺.


    "別在工作的時候發呆啦,小裕."


    "啊哈哈,不好意思."


    我笑著打馬虎眼兒.


    如今,我身處於公司的會議室中.從這棟距西新宿有段距離的住商混合大樓的窗戶望出去,勉強可以看到高層大樓林立的街道.即便如此,這裏真不愧是日本的首都那麽高聳的大樓,那麽密集地聚在一起,真是和伊勢有著天壤之差.如果是在伊勢,連我們公司所在的這棟寒酸混合大樓都算高的了.


    我們是在去年把辦公室遷到西新宿這裏的.盡管不是什麽不得了的大樓,寬敞的空間還是足足有以前的兩倍大.最近公司景氣似乎好得不得了,相對的工作量也確實逐漸增加.甚至是我這個進公司第二年的菜鳥,都因為繁重的工作量而忙得團團轉.


    "有先和s公司的山琦先生預約時間嗎?"


    "啊,那還在調整中.對方周三和周四的行程都已經排滿了,佐和小姐的時間怎麽樣呢?"


    "周五下午不行喔,要進行社內簡報."


    眼前的佐和小姐,簡而言之就是我的上司.她是個相當適合短發的美女,而且還是個非常優秀的才女,年齡比我大兩歲,也就是說今年就二十六了,雖然已經是個能夠獨當一麵的成年人了,不過大概是由於她那僅僅一百五十公分的嬌小身材,整個人看起來絲毫沒有成年人的感覺,若一時不察,看起來大概就像個高中生而已.


    "這樣啊.那我再和對方談談.周五早上的話,勉強撥得出空嗎?"


    "那就沒問題啊."


    "我知道了.那麽,就朝那個方向去談."


    我把待辦事項記錄到記事本中.由於我算是頗為健忘的那種人,所以不論大小事都會先記起來再說.周五早上,和s公司的山琦先生預約時間.


    "咦"佐和小姐從背後說:


    "小裕,你頭上的傷是怎麽來的啊?"


    唔~~隻聽聲音的話,佐和小姐感覺上還挺嫵媚的嘛,就是那種成熟女人的感覺,隻不過卻長得一張娃娃臉,不過那樣感覺還不錯就是了.


    我這麽想著,一邊在心底泛起笑意一邊說:


    "我高中時住院過一陣子,就是那時候撞到屋頂扶手的.所以,才搞出了這塊圓形禿."


    "啊~~真的是典型的圓形禿耶."


    "我朋友當時鬧自殺,是我救了他."


    "真的啊?"


    "是啊.實在是個大蠢蛋呢!他因為被女生劈腿而大受打擊,大呼小叫地說什麽"要從屋盯跳下去."結果呢,我一跟他說那種高度死不了,又立刻怕了起來."


    我就是趁那時候去把他拉下來的.


    哇,佐和小姐杏眼圓睜.


    "好厲害喔,小裕.那對那個朋友來說,你不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咯."


    "就是啊,連佐和小姐都認為他應該要感謝我吧.可是,那家夥到頭來根本就不懂得知恩圖報嘛."


    "啊呀,是嗎?"


    "真受不了耶,真是個過分的家夥.前一陣子,我在發薪日前把錢都花光了,一說"借我五萬圓",竟然毫不考慮就一口回絕了."忘恩負義"就是在說這個吧."


    啊哈哈,佐和小姐很捧場地對我這個無聊的玩笑抱以笑聲.


    "那可不行喔,小裕.借錢另當別論呀."


    還蠻一本正經的,佐和小姐.


    我這麽一想,佐和小姐突然偷瞄我的眼睛.因為那是雙非常美麗的眼睛,胸口也自然悸動了起來.


    啊呀,不秒.


    希望沒被她察覺才好.


    啊,不,可是還是希望她能察覺到一點點耶


    "小裕,那個如果沒錢的話,我請你好了.今天晚餐,就讓我請你吃一頓吧."


    "好,我可是會當真喔."


    "好啊,就當真吧."


    "這真讓人開心啊!哇,真的有夠開心的!"


    我們微笑凝視著彼此.最近著一陣子,我和佐和小姐之間就這麽進進退退像是想要往前跨進一步,反而後退了兩步.畢竟,佐和小姐是我們公司中的上司,又比我年長,也是個美女根本就不是我這種人埋頭苦幹就萬事ok的對象.


    然而方才,前進了.的確往前,邁進了一步.


    "那麽,今晚就先空起來喔."


    "好."


    我點頭.


    "明天和後天我都會先空起來的."


    我們走進一間離公司四站距離的小小居酒屋.


    那是佐和小姐從學生時代就常光顧的店,雖然狹窄的店麵似乎擠進約二十人就會客滿,然而卻因此月年出一股濃濃的家庭氣氛.料理也很美味,酒也很好喝,多虧如此,彼此間的氣氛也變得頗為熱烈.


    又前進了一步.


    不,兩步吧?


    要是能夠前進那樣的距離就好了.


    "佐和小姐,你的酒量真好呢."


    我衷心感到欽佩,一邊這麽說.


    即便已經喝光好幾杯碳酸酒精飲料,佐和小姐仍然沒有出現任何失態的舉動,背脊還是直挺挺的.哪像我,才喝了兩杯啤酒,整顆頭就已經開始天旋地轉了.


    我的酒量原本就不好.不像老爸,以前不管再多都喝的下.


    "因為我身上流著鹿兒島的血呀."


    佐和小姐這麽說.


    "我母親是那裏的人."


    "喔,原來如此.果然,還是會有這種地域的差別啊.我是三重那邊的人,大家酒量就差多了呢.那個叫什麽來著,什麽什麽酵素的.^


    乙什麽的這這叫什麽來著啊.


    佐和小姐替我解開謎團.


    "乙分解酵素.酒精在肝髒被分解後,就會被成乙,那就是酒醉難受的原因,所以擁有分解酵素的人酒量好,沒有的人酒量就差了."


    "厲害."


    我欽佩地說.


    "你知道的好清楚喔,佐和小姐."


    "碰巧的啦."


    像這種謙虛也很棒耶,有種成熟大人的感覺.


    即便如此,一杯杯黃湯下肚,佐和小姐的雙眼也開始變得濕潤.在那對眼睛凝視下,身軀也隨之悸動,好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喔.但是,還太早,還不到那種階段.還得再前進大概兩、三步那麽遠的距離才行.雖然遙遠,不過隻要一想到將走過那樣的距離,就會覺得好開心.就像是戀愛才剛開始萌芽的那種感覺.


    對了,佐和小姐說:


    "小裕,那時候為什麽要住院啊?"


    "因為肝炎."


    "啊~~一定是因為才高中生就整天浸在酒缸裏的關係把."


    撒嬌般的聲音.


    那聲音讓我飄飄欲仙.


    "才不是哩,是感染性的肝炎啦


    !恩~~大概住了三個月,每天都隻能躺在床上就是了."


    "有沒有遇到什麽美女護士啊?"


    "啊哈哈,有是有啦,不過那可是個前不良少女,有夠恐怖的.說真的,我那時候都不知道被她k過幾百次了."


    "真的?"


    "真的真的."


    我們驚天動地地哈哈大笑.我們大概也醉得差不多了吧,總之心情就是很好,酒精似乎也開始在佐和小姐身上發生作用了.


    "那有沒有什麽可愛的女病患呢?"


    四周刹時靜了下來.當然,環繞於周圍的喧囂實際上不可能消失,隻是完全傳不進我的耳裏.就在那一瞬間,我憶起裏香的發絲、香味,還有她嬌小的雙手。


    然而,那卻讓我不得不麵對令人無可奈何的現實.不論我多麽努力回想,我已經逐漸淡忘當時的各種情景了.去炮台山時,裏香手臂換找在我腰上的觸感、憤怒時的瞳孔、時常變得微弱的氣息那所有的一切全都緩緩地,但是確實地逐漸離我遠去.我甚至已經無法清楚回憶起裏香的臉龐了.看到照片的話,或許還能喚醒記憶,但是我沒半張裏香的照片.相機壞掉了.底片也被弄爛了.所以,一張照片都沒有.


    裏香如今隻存在於我的記憶中.


    然後,一點一滴地淡去.


    "小裕?"


    佐和小姐窺視著我的臉.


    啊哈哈,我姑且笑了.


    "沒有耶.那時候好寂寞呢."


    哎,為什麽要撒謊呢?


    有啊,佐和小姐,而且是個超級大美女喔.或者該說是很可愛吧,但是任性得不得了,讓人傷透腦筋呢.那時候我還隻是個小鬼頭啊,現在也一樣啦,沒什麽長進就是了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傳達出自己的心意.結果,在還沒傳達出去時就結束了.她,應該不知道我對她的心意吧.還是說,她其實知道呢?


    如今已經無法在確定了.


    因為她已經不在人世間了.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佐和小姐."


    末班電車的時間逐漸逼近.


    "啊,對喔."


    咦?剛剛她聽起來有點遺憾嗎?或許,照這樣發展下去比較好?一回神,已經搭不上末班電車,那樣的話就不得不在外留宿,也就是說情況就會自然而然地演變成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


    或許是期待太多了吧.


    在這方麵,我好象總是會變得懦弱卻步.


    我的個性就是這樣.


    也因此,一直以來錯失過無數良機.


    我們在地下鐵的車站道別.我是坐都影線往新宿方向列車,佐和小姐則是半藏門線往澀穀方向列車.我禮貌地送佐和小姐到半藏門線的驗票口,佐和小姐在直到身影消失在手扶梯那頭之前,始終對我揮著手.


    當我跑上新宿線的月台,末班電車已經進站.我慌慌張張地將身軀擠進剛關上的電車門.末班電車中彌漫著酒臭味,而且相當擁擠.即便如此,東京的確是個不得了的地方.像伊勢,這種時間是不會有人在外頭走動的.可是,在這裏,電車卻幾乎都客滿呢.


    我如今正生活在離故鄉五百公裏遠的城市中.


    不


    或許是更為、更為遙遠的地方吧.


    離高中那段時光好喲員的地方.


    雖然一不小心險些坐過站,我還是在新宿的下下站下了車.遠方可見東京歌劇城高聳的大樓.航空警戒燈的燈光,在那大樓頂端閃爍著光芒.高速公路"轟轟轟"地發出低沉的呻吟,溫熱的風逗弄著麵頰.我想起和佐和小姐之間的對話,邊走邊笑了.佐和小姐該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真是那樣就哈了.但是,我配得上人家嗎?那種大美女,而且聽說還是著名大學畢業的.不過,和學曆沒關吧.最重要的是性情合不合,還有兩人的心意吧.


    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此時手機響起.


    "咦,佐和小姐?"


    液晶熒幕上顯示的是她的名字.


    "嗨,小裕.


    開朗的聲音.


    "怎麽啦?明天的工作還有什麽事嗎?"


    "不是啦,不是工作上的事.這個嘛"


    "嘻嘻嘻"佐和小姐笑了.


    我也"嘻嘻嘻"地笑了.


    "什麽事啊?"


    "什麽事呢?"


    "哇哈哈."


    "啊哈哈."


    隻要稍微往前邁進.還差一步,不論哪一方都好,隻要有任何一方向前走近,另一方也向前走近,那樣的話就會


    但是,我們這次都沒有踏出那一步.兩人聊著一些總覺得很無聊、無關緊要的話題,而且聊著聊著就昏昏欲睡了.也好啦,這樣.隻要好好享受這樣的樂趣就好了,來日方長,以後機會還多的是.


    "那明天見咯.小裕."


    "恩,晚安."


    明明都已經這麽說了,後來卻又多聊了大約五分鍾,才終於掛上電話.我將因手掌體溫而變的微熱的手機收進大衣口袋中,隨即"呼"地大口吐氣.心跳加快了一點,還差一步、還差一點點、那樣的感覺很快樂地搖擺著.


    然後,仰望的那片天空桑,半月持續閃耀著光芒


    日常生活.沒意思、無聊,同時也正如其一貫的特色,有趣、枯燥又愉快的日常生活。無止境、無止境地持續,隻要活著就會如此持續下去的日常生活.自己已經被那東西困住了.想要逃脫是絕對不可能的.就算裏香死了,日常生活仍舊若無其事地佇立於眼前.喂,裏香,我眺望著半月呢喃.我就像這樣子地活著,而且還會繼續活下去,真沒意思,說真的,這可是失去你的世界耶.那時候,我還以為你死掉的話,世界就會隨之毀滅.我是真心那麽覺得的,不過,世界才沒有因此而消失哩,還是一如往常地存在著.好象呢,就是那麽一回事耶.所謂的現實,還真不能小瞧.而且,我還是個笨蛋嘛.


    哎,話說回來真遙遠啊所有的一切都好遙遠喔連和你共處的那段時光都變得好遙遠喔


    和裏香一起溜出醫院的那個夜裏,我們在炮台山上仰望明月.肩並著肩,她的存在讓我心跳加速,同時沐浴在燦爛的月光之下.而今,隻剩我孤身一人,凝視著幾乎和那個夜晚一模一樣的半夜.


    在這個沒有裏香的世界中,這個毫不稀奇的平凡世界中,我仿佛理所當然地活著.


    是的,我已經是個成人了.


    已經二十四歲了.


    現在可和十七歲那時候不一樣了.


    一睜開雙眼,半月立即躍入眼簾.或許是由於冬天清澈的空氣,那光輝真的好美.白晃晃地閃耀著光芒,輪廓清晰分明,連紋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哎喲,話說回來頭還真痛耶.


    "戒崎!喂,戒崎,有沒有在聽到我在叫你啊!喂!"


    山西的臉龐把那月亮遮住了.


    我大吃一驚,隨即起身.


    "哇,不要突然起來啦!你的頭不是才剛撞到嗎?"


    "咦,山西?"


    "恩,你還好吧?


    我環視四周.那是醫院的屋頂.我的身軀軟綿綿地靠在扶手上.


    "佐和小姐呢?"


    "什麽?誰啊,什麽佐和小姐啊?"


    "不是啦,就是,那個公司的前輩佐和小姐啊."


    眼前的山西不管怎麽看都隻有個青澀的小鬼,簡而言之就隻是個高中生。這麽說來,我也隻上個高中生,是個同樣有著一張青澀臉龐的小鬼咯?我用手壓著頻頻抽痛的頭部,一邊站起來,眼前是伊勢往外伸展的小家子氣市容,連一棟什麽高樓


    大廈都沒有的城鎮。


    "怪了?"


    我頓時陷入混亂.


    為我的無聊笑話而笑的佐和小姐;因為酒而變通紅的麵頰,還差一步,隻須要跨出腳步的關係;在手掌中轉為溫熱的手機.


    那一切全都消逝無蹤.


    "你怎麽了啊?戒崎?"


    山西似乎很憂慮地窺探我的臉.


    "你啊,剛剛完全起不來.而且還一下子就翻白眼咧.我以為你絕對死定了.那時候鏘地一聲,聲音有夠恐怖的.我本來打算如果你再不醒的話,就立刻到下麵去叫醫師,結果你卻突然哭了起來,眼淚一顆顆地掉個沒完.我想你大概是什麽地方撞壞了,一下子也慌了,然後你就睜開眼睛.接著就"


    "眼淚?"


    我一碰麵頰,的確濕濕的.啊呦,怎麽搞的嘛,連襯衫都濕了耶.我是哭得有多慘呀,王八蛋!是因為撞到腦袋把淚腺也搞壞了嗎?啊呦,頭好痛喔,真的有夠痛的.就在那一瞬間.腦海中浮現出二十四歲的自己失去裏香的世界.在那裏過著普通生活的我喝醉酒後,心情很好,然後就在仰望的天空中


    半月正閃耀著光芒


    我在冷風呼嘯而過的醫院屋頂上,持續凝視著月亮.在冬季明亮的一等星簇擁之下,以美麗的姿態閃耀著光芒.不知道哪裏的飆車族正在飆車,而邊傳來巨大的排氣聲響.冷風吹過,我的發梢搖晃,心也隨之搖晃.現在,在這一瞬間,裏香還活著,我還沒有失去她,還來得及,我這麽想.現在的話,還來得及.


    "山西."


    "什麽?"


    "幫我一個忙."


    "幫忙?什麽?"


    我一邊凝視著月亮,持續說下去.


    "雖然很難,可是我想總會有辦法克服的.這裏是西樓屋頂,所以首先必須想辦法到東樓屋頂去.可是,你看,那邊有水塔擋路,不可能直接到東樓那邊去.雖然另外還有個辦法,就是走底下的連接走廊到東樓去,可是那樣的話就不能上屋頂了.那邊沒有樓梯上屋頂,隻有一個方便維修保養用的梯孔,而且還上了鎖.還有,如果被警衛發現的話,一切就完了.總之,那邊是不可能的.不過,從這邊的話應該還有辦法.需要的東西就是繩子和"


    我詳細說明執行流程.那是長期以來在我腦海中推敲過的計劃,所以能夠流暢地說明.是的,我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腦海中反複模擬過.我那時候也覺得這是行不通的啊!我也想過實際上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啊!


    但是,現在不同.


    做得到.


    不,是非做不可.


    "你這樣,一不小心就會摔死耶."


    聽完全盤計劃的山西,似乎相當惶恐地說:


    "這根本就是亂來嘛."


    我露出一笑.


    "你忘咯,就算從五樓掉下去,也很少會死人的啦.先別說這個了,光靠你一個人也不行,去幫我找其他人來啦."


    "真你是說真的喔?"


    "恩.如果你們不幫忙的話,我就自己去."


    我的心沒有絲毫動搖.


    堅定如山.


    "喔,好啦."


    好不容易答應後,山西雖然麵露惶恐之色,仍然拿出手機.


    我邊聽山西的聲音,邊抬起頭來.


    在那天空上.


    半夜正閃耀著光芒


    水穀美雪接到那通電話時,時針指針已經指向深夜一秒年.


    有誰會在這種時間打電話來啊?一定是多惠啦.肯定又要逼人家聽她和澤村進展不順利的抱怨了.


    啊呦,敗給她了耶.


    多惠的抱怨可是沒完沒了呐.


    "咦?"


    但是一看熒幕,顯示的卻是"太子"


    也就是山西保.


    莫名地有股不詳的預感.本來想讓手機直接轉到語音信箱算了,和山西之間沒什麽需要討論的是.而且,對方如果告白的話也很傷腦筋.不,不會吧.聽說他才剛交女朋友,整個人樂不可支.哎,話說回來,山西是打算怎樣啊?那女生明明都已經另有交往對象了耶,他不知道嗎?應該不知道吧!?


    念頭轉到這,就開始覺得這麽轉語音信箱好象很可憐.


    "我問你,你現在可以出來嗎?"


    一按下通話鍵,她邊聽到這樣的聲音.


    "啊?"


    "這個嘛,你隻有五分鍾.外麵很冷,要穿暖一點喔.可是長大衣會礙手礙腳的,不能穿喔."


    "等等等!你在說什麽啊?"


    "來幫忙啦.朋友事情大條了啦."


    "朋友?"


    "戒崎啦."


    "小裕?"


    朋友這種說法總覺得不對勁.哎,不過,朋友也行啦,又沒有其他講法,也不是男朋友.但是,莫名地就是怪.朋友,感覺好象不是那樣的.有什麽,別的更怎樣的什麽更加、更加重要的也不能這麽說啦親近的也不是這個意思啦啊呦,搞什麽啊,這種曖昧的感覺是怎樣啊!?


    "所以快來幫忙啦."


    "可是,現在是晚上耶!而且又一點了!一個女生在這種時間單獨出門很危險的!"


    "安啦!會派保鏢陪你的啦!而且是最強的保鏢喔."


    山西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麽聽來洋洋得意.


    雖然一頭霧水,不過還是穿上了三件衛生衣,外加一件毛衣,然後又穿上雪衣.往鏡中一看,整個人就像填充玩具一般圓滾滾的.這副德行根本就稱不上可愛,反倒是一副拙樣


    糟糕透頂了.


    "真的會來嗎?"


    她呢喃著,一邊打開窗戶.


    在那片天空之上.


    半月正閃耀著光芒


    對於世古口司而言,半夜一點鍾是神聖的時光.因為簡而言之一句話,充滿奇幻的nhk教育電視節目會在該時段,重播廣瀨美一的開心廚房.當然,首播他都會爬起來,那是理所當然的標準程序,他用的還是最貴的錄影帶.盡管如此,電視播出時還是會自然而然地盯著看.


    "唔、唔."


    怎麽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就把鮮奶油打發到長角呢?而且那角立得好美啊.廣瀨老師的雙手一定藏有魔法也因此,當手臂,尋找聲音來源.好不容易找到後,他按下通話鍵,將手機湊到耳邊.在那過程中,他仍然持續凝視著電視.


    "這時候就要灑香草粒咯"


    啊,那是多麽優雅的手法啊.


    電話中所傳來的,卻是足以徹底毀壞那優雅氣氛的聲音.


    "喂,世古口."


    "啊?山西?"


    "有工作了,"


    "啊?工作?"


    莫名其妙.廣瀨老師已經越來越起勁了,他不斷旋轉著轉台上蓬鬆的海綿蛋糕,一邊抹沙鍋鮮奶油.光是那麽利落的一抹,感覺上就好象已經完成了.好快,而且正確無誤.


    "現在就到醫院來啦.裕一住院的醫院屋頂喔."


    "恩."


    都是因為當時已經看入神了,他不自覺地便點了頭.


    "啊,然後,途中希望你先繞到一個地方去."


    "恩、恩"


    雖然他有在聽,但是因為全身上下有百分之九十三的精神全放在電視畫麵上,所以他也沒想太多就頻頻對山西的話點頭.然後,就在畫麵中蛋糕完成的同時,這通傳達完所有正事的電話也掛斷了.


    "好了,法式奶凍蛋糕完成!"


    好棒的蛋糕.形狀無懈可擊,想必滋味也是無與倫比吧.隨處散落其上的草莓光澤又是一絕.那是塗了什麽啊?蛋


    白嗎?還是糖漿呢?


    此時,他猛然想起方才的對話.


    "咦?"


    感覺上似乎被拜托了什麽亂七八糟的事耶.他手忙腳亂地重播山西的手機,對方卻在通話中.既無法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也無法拒絕.而且,剛剛所聽到的是真的嗎?會不會隻是聽錯了啊?


    但是,又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


    總之,對於任何事都一板一眼的才是世古口司,即使可能全是誤會一場,他就是認為既然無法確認就必須采取行動.因此,他穿上三件衛生衣,兩件毛衣,外頭還套了一件短夾克.他猶豫了一會兒邊打開衣櫃第三層,接著又開始猶豫,最後終於取出某種東西.說實在的那時心裏真有些興奮期待.


    他打開那扇戒崎裕一經常未經許可侵入的窗戶,翻到戶外.鞋子沒問題,他平常就已經備好了.接著他跨上腳踏車,車鏈一邊"嘰吱嘰吱"地嚷著,腳踏車也隨之奔馳於夜晚的道路上.


    在他巨大背部的那一頭廣闊的天空上.


    半月正閃耀著光芒


    我之所以會申請到靜岡的醫院,是有理由的.這是區域的主要醫院,總而言之就是手術量很大,特別是胸腔外科非常優秀,而那一科不但是我的專業,同時也是小夜子的疾病領域.雖然是理所當然,不過任何事隻要經曆的次數一多,自然而然就會上手.隨著無數經驗的雷擊,慢慢地也就能夠學會應付各種突發狀況的方法.而且更幸運的是,這裏還有位本領高超的前輩那是位畢業於t大醫學係,曾於美國渡過研修醫師生涯,名叫宮村的人.宮村醫師不僅研究出色,手術技術同樣一流.其實,他原本是屬於在t大一步步爬上階梯的那種人.但是,一旦國外去的人,就很難回到原先職場.不論你變得多有能力,技術提升了多少,在這裏大學醫局裏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反倒是隻要一離開,就會喪失原本的位置.因此在多數情況下,曾赴海外留學的人之後就會慢慢轉到區域的權威醫院去.不論是在哪一區,總會存在著那麽一、二所有心做事的醫院,同時聚集了能力超高的醫師,提供先進的醫療技術.而我所申請轉調的靜岡關係醫院,正式這麽一個地方.很諷刺的是,我的技術就是在那所醫院裏日益精進的.在那段時間中,我負責進行了無數手術,同時吸收宮村醫師的技術,我後來甚至覺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雖然,在大學中的未來已經能夠完全被扼殺了,但是不同的未來就在那兒無限伸展著.除此之外,那也是一條拯救小夜子生命的道路.


    我治療的患者中,有個有趣的孩子。


    "請問一下,醫師."


    三天前才剛進醫院的菜鳥護士,滿臉愁雲慘霧地走來.


    "是五一五號房的患者."


    又來啦,我想.


    那病房住著一個叫做秋庭裏香的小女孩,今年十二歲,還是個小學生.總而言之就是個孩子,不過那女孩卻有股莫名的強勢.或許是因為長得實在太可愛了,一任性起來,旁人也會心軟而不忍苛責.


    在這個世界上,偶爾就是會有這種在某方麵"天賦異稟"的人存在.


    "啊,那個女孩呀,怎麽啦?"


    "她不讓我打點滴耶"


    菜鳥護士眼看著都快哭出來了.


    "手臂就是不肯伸出來"


    "我知道,我去和她說說看吧."


    我胡亂搔著頭,一邊往五一號房走去.真是的,那個任性的小姑娘,我對於該如何說服她根本毫無頭緒,總而言之她就是個頑固死硬派,隻要一揪起來,就絕對不聽勸.


    當我歎著氣往前走時,背後傳來聲音:


    "哎呀呀,吾郎."


    是小夜子,她大概在三天前住院.也不是說身體哪兒出了問題,隻是為了定期檢查而住院罷了.自從來到靜岡後,小夜子的病情就穩定多了.情況沒有改善,這似乎當然的.隻是,也沒有惡化.換句話說,也就是幾近最佳狀態.


    "你在這做什麽啊?"


    "沒什麽,正閑著呢."


    穿著兩件式睡衣的小夜子如往常一般軟趴趴地笑著.真是的,這人怎麽會總是這麽悠哉悠哉的呢?


    "你啊,穿那套睡衣來住院喔?"


    "啊?不行喔?"


    小夜子穿的是貓咪花樣的睡衣.全都是些以漫畫手法表現的誇張圖案,就像是小學生穿的東西.


    "也不是說不行啦.不,我看還是太小孩子氣了吧."


    "咦~~?我在家裏穿這個的時候,你不是都沒意見嗎?"


    "因為那是在家裏嘛."


    我想起秋庭裏香的事,於是又開始往前走.


    "糟了,有病患在等呢."


    "要我回避一下嗎?"


    "沒關係啦,隻是,等會兒你可別搗亂喔,在後麵看就好了."


    恩,小夜子點點頭.


    "我可要好好觀察吾郎工作的樣子."


    吾,被這麽一說好象緊張起來了耶.


    一到出問題的五一五號房後,床上的秋庭裏香正以一張恐怖的臉龐在看書.不過才十二歲而已,還真有魄力.


    咳咳,在刻意清了清嗓子後,我走進病房.


    "你不喜歡點滴呀?"


    秋庭裏香往這瞄了一眼.


    但是,視線立刻邊移開了.


    哎,視而不見啊,這樣啊.


    "我知道會痛,不過這是治療,你就忍忍吧."


    ""


    "那,這樣吧.我去拜托護士長寺岡小姐.那個人啊,打針可是超級厲害的喔!幾乎不會感到痛呢,好嗎?就這樣吧."


    ""


    "那我去找寺岡小姐過來喔."


    "不用,別去了."


    就在我邁出步伐的瞬間,背後扔來這麽一句話.我停下腳步,再次轉向秋庭裏香.


    "不用是什麽意思嘛."


    ""


    "不打點滴不行啊,這你應該明白吧?治療是必要的,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如果想要身體好一點的話,就要乖乖聽話啊."


    ""


    "我說啊"


    "我在看書.吵死人了."


    吵死人了?


    天底下有十二歲的小孩會對醫師說"吵死人了"嗎?這正常嗎?這隻是個小學生耶?而且還是個女孩子耶?說什麽"吵死人了"?真的假的?她以為自己是在和誰說話啊,這個小鬼?


    太陽穴附近一緊,開始筋攣.


    "也不需要說這種話吧"


    使盡全力地忍耐.


    安撫貓咪的聲音.


    而秋庭裏香則幹脆地扔粗豪這麽一句話:


    "要講幾次啊,吵死人了."


    啊,不行了,已經不行了.


    我那張盛怒之下的臉龐反倒逐漸顯得有些娘娘腔了.啊哈哈,真有意思啊,這個小鬼.哇哈哈,這也是沒辦法的,恩.可以對她大發雷霆?沒辦法嘛.


    就在我想要發出怒吼時.


    "你好~~~~"


    軟趴趴的聲音突然發出奇襲.


    "啊?你在做什麽啊?"


    是小夜子.


    麵對她的貿然闖入,就連秋庭裏香似乎也感到很驚訝,兩顆眼睛瞪得圓滾滾的,直盯著小夜子瞧.小夜子絲毫不為所動,一走近秋庭裏香,邊就從她手中拿起書來.隻見她"啪啦啪啦"地翻動書頁,一邊"恩恩恩"地點頭稱是.


    小夜子說:


    "是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喔.恩、恩.啊,這是角川文庫的啊."


    "喂,還來啦"


    秋庭裏香罕見地流露出手忙腳亂


    的樣子.突然間,小夜子把臉湊近那副樣子的秋庭裏香.秋庭裏香大吃一驚,隨即把身子往後縮.


    "我跟你說喔,你知道這故事是有好幾種版本的嗎?"


    "啊?"


    "是這樣的,宮澤賢治就是會把稿子一改再改的那種人.所以呢,隨著修改時期的不同,像台詞或結構之類的也會跟著改變喔.這本書大概是第二稿吧."


    "啊,這樣喔"


    突然間,《銀河鐵道之夜》講座就這麽開始了,而我則完全被拋諸腦後.我跟你說喔,這故事至少經曆四次改稿,每次文章的改變幅度都還蠻大的.你看,恩這頁吧.啊,是麥哲倫星係.走吧,我一定會為了我自己、為了我的母親、為了坎帕奈拉、為了大家,朝真正、真正的幸福前進的。像這句台詞啊,在最終稿就不見了呢.我不隻是這句台詞,像這一幕,你看這個普魯卡尼若博士,或是戴黑帽子的男人,完全都被刪掉了呢.


    "真的啊?"


    秋庭裏香雙眼圓睜,凝視著小夜子.我大吃一驚,這還是我頭一遭看到這孩子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真的呀.我還有幾本這故事其他不同的版本,借給你好啦.讀的時候,隻要一邊思考宮澤賢治為什麽要刪除這些場景,就會有很多想法湧上心頭,很有意思呢."


    "啊,那就麻煩你了."


    "我下次再幫你帶來."


    "好."


    兩人相視而笑.哇,這是怎麽一回事啊.小夜子這家夥,把秋庭裏香治得服服帖帖的,好厲害喔,我衷心感到佩服.真的好厲害喔,小夜子.真有你的耶.


    不過,小夜子卻說話了:


    "像跟木頭佇在我後麵的那個,就是我的先生,:


    "啊,是."


    "所以呢,你就稍微聽聽他的吧.雖然這個人有夠粗線條,傲慢得不得了,而且性子又急得要命,還是要請你多多包涵喔."


    秋庭裏香望向我.


    唔


    這是怎麽回事啊,這種魄力.


    "點滴."


    "啊?"


    "點滴,你不是來打點滴的嗎?"


    "喔,恩.這樣啊.那我馬上準備.啊哈哈.你等等喔.哇,這個嘛,放到哪裏去了啦."


    我手忙腳亂地到處找點滴包.


    哇,好厲害喔,小夜子.


    你真是個天才.


    都怪我腦子裏想著這些,一不小心就被點滴架絆倒了,隨即跌了個狗吃屎。小夜子和秋庭裏香看我這副德行,全都爆笑出聲.這樣也好啦,我也跟著笑了.


    當然,這件事攸關生命.我的確聽亞希子小姐聽過,就算從在樓梯下去也死不了,但是她話裏從頭到尾都沒出現過"絕對"這兩字."很少",她是這麽說的嗎?也就是說仍存在死亡的可能性.就算死不了,也會發生我對山西大叫的那種情況死不了的重傷,或許還會留下什麽後遺症.隻要冷靜思考,就會發現這實在是荒唐可笑,應該立即收手的.但是,我當下不但不冷靜,而且在意識到這件事的同時,甚至還覺得很開心.好樣的,我想,真是好樣的呢.雖然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麽東西好樣的,不過就是這麽重複著.啊,對了,可能是還在醉吧.畢竟喝多了嘛.可是,恩,一定不是酒,是因為別的什麽而醉.


    在山西舌燦蓮花的慫恿下,美雪和司約在一小時後抵達屋頂.我和山西的身軀已經完全凍僵,山西的興奮也已經徹底冷卻.別幹了啦,山西仿佛呢喃般地說.但是,我的興奮卻完全沒有冷卻.因為,二十四歲的我不斷狠踹我的屁股如果是你的話還來得及,還來得及耶,十七歲的戒崎裕一


    但是呢,哎,在這之前有件事非得先搞清楚才行.


    "我說啊,司."


    "唔,恩."


    "你為什麽是多斯卡拉斯啊?"


    是的,這個摔角狂又戴著奇妙的麵具現身了.而且不是馬斯卡拉斯,而是多斯卡拉斯.這真是太冷門了,冷門到欲蓋彌彰嘛,司.


    "想想想嘛,我有親戚在這裏當護士呀,被發現的話就糟啦."


    啊喲,真無聊耶.真是有夠無聊的家夥呢.


    這借口不是和之前的一模一樣嗎?真是的,那雙從麵具下往外窺視,看來似乎相當開心的雙眼是怎麽一回事啊?肯定是因為可以光明正大地戴出來而樂不可支吧?


    哎,隨便啦.


    "美雪,你幫我帶來了嗎?"


    我這麽一問,簡直像個填充玩具穿得胖嘟嘟的美雪將背包遞過來.裏頭放著登山用具,她父親的興趣就是登山.這次如果再像上次一樣用塑膠繩的話就太危險了.我從接過來的背包中拿出那些登山用具,隨即將安全吊帶穿戴好,然後將登山繩一端固定到吊帶上.


    "你打算怎麽做啊,小裕?"


    美雪似乎很不安地問.


    我指向水塔.


    "從那邊吊下去."


    "太危險了啦"


    "我知道啊.可是,沒其他辦法啦.你看嘛,那樣子根本就沒辦法直接過去東樓屋頂那邊,被水塔擋住.所以隻能從那邊垂吊下去,如果能像擺錘一樣蕩來蕩去的話,就能抓到東樓那裏的扶手了吧."


    "太勉強了啦大概有五公尺耶"


    "那就蕩五公尺就行啦."


    "可是蕩那麽大力,如果撞上牆壁會受重傷耶"


    我沉默了.因為無法反駁.我鬆開登山繩,確認長度.太長的話會撞上東樓的牆壁,太短的話又夠不到扶手.大概需要多長啊?哼,我也搞不太清楚啊.


    "別這樣啦,小裕太勉強了啦"


    啊喲,幹嘛反對成這樣啊,美雪.總覺得美雪的態度不僅止於單純擔心,還隱含某種奇怪的頑固成分/


    我瞄了美雪一眼,又繼續手邊的工作.


    "我要做,絕對要做."


    "可是"


    "水穀,別組織他了啦."


    山西以分外認真的聲音說.


    "戒崎想怎麽做就隨他去吧."


    "可是"


    "我我也讚成山西說的."


    鮮少提出個人主張的司,一句話就讓美雪沉默了下來.即便如此,她果然還是無法認同似的完全不幫忙.隻是佇在一邊.真是的,到底是怎麽樣啊,美雪這家夥.雖然,我也想試著和她說話,不過終究還是作罷.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我和山西、司開始討論起登山繩的長度.


    "我想還是大概要三公尺吧."


    "不對,應該要更長喔."


    "還是用短一點的試一次比較好吧,那樣的也比較安全.如果夠不到的話,再弄長就好啦."


    "啊,對喔."


    "等一下喔.試這麽多次的話,我的體力也會耗光的哦."


    我們在無可奈何之下,明知危險也決定從四公尺開始試起.搞不好會狠狠地撞上牆壁,不過也隻好到時候再說了.不要緊,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正想爬上水塔時,美雪叫住我們.


    "先實驗看看就好啦."


    "咦?"


    "就在登山繩前端,不管什麽都好,綁上重物拿去蕩蕩看就好啦.這麽一來,就可以知道適當長度啦."


    啊,原來如此.我和山西和司呆立於原地.我們明明有三個人,卻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沒想到,我們還真是笨蛋呀.


    "對,對喔.那,得綁上什麽重量才行."


    "這個."


    美雪將背包遞過來.


    "謝謝啦."


    話說回來,美雪這家夥怎麽會突然又想幫忙了呢?而且明明都要幫忙了,


    為什麽還頂著那張恐怖的臉呢?


    調查結果發現,所需長度遠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長,就如同美雪所說的,要五公尺.將登山繩拉出五供詞後後,那長度實在讓人膽戰心驚.這麽長啊我,也就是說,是擺繩最前端的重量.五公尺的單擺.如果撞上牆壁,會受重傷的.況且,五公尺的單擺真蕩得起來嗎?


    "不會太勉強嗎,戒崎?"


    山西似乎也有相同的念頭,他以膽戰心驚的聲音說.


    那反而給了我勇氣.


    "我要做.我要拚拚看."


    我爬上水塔頂端,將登山繩綁在那邊一根突出來像支柱的東西上.這麽一來,不論發生什麽事應該都不至於倒栽蔥摔落地麵吧.而且,還有司他們幫我拉著登山繩.美雪她是個女生,應該完全發揮不了作用,山西他文弱書生一個,應該也沒什麽用,但是就算光憑司一個人,應該也足以支撐我的重量了.


    "我走咯."


    我說完邊放下登山繩,一邊步下水塔的牆麵.還真是個遜到不行的蜘蛛人啊.放完五公尺的長度後,我的腳大約到達四樓和三樓的交界處.我首先開始蹬著牆壁.身軀隨之飄然騰空.在重利及登山繩子的拉力作用下,我"著陸"於牆壁上.然後就在同時,我往旁邊一踹,簡單來說.感覺上就像是在牆麵上跑步似的.首先就是往東樓直接拋向空中,描繪出巨大的弧線,往後方,也就是西樓那邊蕩回去.一回到西樓的瞬間,腳部瞄準定點後又在牆麵跑了起來.因為了勁,這次比方才又更前進了.三公尺.還有得拚呢.就照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下去.擺蕩幅度也會隨之增加.最後,應該總會夠到東樓那邊的扶手.


    我在牆麵上跑著


    夜已深沉.已經完全聽不到醉鬼喧鬧的聲音了,醫院中充滿著夜晚的沉默.夏目打從方才開始便不發一語.穀崎亞希子自然而然地停下在口袋中搜尋的那隻手.哼,還真想抽根煙啊.


    仿佛想要填補沉默似的,她試著說:


    "靜岡那裏還真是個鄉下地方呢.我有個堂哥在那裏,所以去過好幾次.在那種環境之下,也不會累積壓力,對那位太太來說不是很好嗎?"


    "恩,好象很好."


    夏目從方才開始一直都沒有抬頭.


    "不過,隔了三年呢."


    "三年?"


    "到下一次的發作."


    "情況很糟嗎?"


    他低垂著臉龐,點點頭.


    "糟糕透頂."


    我跑了又跑、跑了又跑,沒命地跑.單擺幅度逐漸增大,扶手地仿佛就在眼前了.不過,就是夠不著.隻差一點點了.十公分.不,大概有二十公分吧.但是,就在那兒了.為什麽就是夠不到呢.雙腳慢慢感到疲累、吊帶深陷進腹部,好痛.怎麽回事啊?變遠了耶.王八蛋,距離怎麽反而漸漸拉大了呢.腳好痛喔、手也好痛、族行上牆麵了."砰"隨著這樣的聲響,背部同時承受一般巨大衝擊.


    "裕一,要不要緊!?"


    那是司的聲音.但是,現在根本就沒那種閑工夫回話.隻要我一停下來,就不可能再重來一次.體內已經沒有殘存多餘的體力了,所以,我隻能一直跑、沒命地跑、夠到啊,喂.為什麽夠不到啦.


    "小裕!"


    這次傳來的是美雪的聲音.


    "鐵柱好象快斷了啦!"


    什麽啊,什麽鐵柱?


    "糟糕了"


    最先注意到是山西保.雖然三人姑且都拉著那條吊著戒崎裕一的登山繩,不過都沒怎麽使力.因為,繩子的一端已經綁在那根從水塔突出來,像金屬製支柱的東西上,支柱看來還蠻粗的,光承受一個人的重量,應該還綽綽有餘頂得住,所以,大家都掉以輕心了.隻是輕輕握著登山繩而已.但是,一回神才發現,那根支柱已經從底部開始搖晃了起來.淺藍色的油漆浮起後,陸續一片片剝落.緊接著暴露出來的金屬麵已經完全鏽蝕了.


    "會斷耶,這東西"


    山西保以顫抖的聲音說.


    接下來注意到的水穀美雪大叫:


    "小裕!鐵柱好象快斷了啦!"


    即便如此,戒崎裕一仍然足全力在牆麵上跑著那似乎一副讓人看了覺得滑稽的光景.不論怎麽想,都不可能夠到目標的扶手.從剛剛開始,擺蕩幅度隻是逐漸縮小,很明顯地已經超過極限了.但是,卻叫人怎麽樣都素不出"停吧"這樣的話語.他就是有那麽地滑稽、拚命又窩囊,像個傻瓜.那樣子簡直就像似乎搞得滿身爛泥在毫無勝算的戰役中奮戰.對於山西保而言,戒崎裕一是長期以來的朋友,兩人的感情原本也稱不上是什麽好友,隻是從小認識罷了.就隻是這樣.其實,根本就沒必要在這場鬧劇中淌渾水.直接回家就好了.是的,扔下他不管也無妨.不過,看到他那種滑稽、拚命、窩囊相,就是讓人無法見死不救.所以,終究還是幫了忙.而且還打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隻是,這可不秒啊,說真的,大大不秒.


    "戒崎!快停下來!會死人的喔!"


    "沒關係."


    這樣的聲音傳來.


    "有我拉著."


    世古口司不,是多斯卡拉斯.他那結實的手臂抓著登山繩.就在那一瞬間,山西保覺得他的手臂似乎突然膨脹了起來.兩隻手原本都因為衣服顯得鼓漲,此時又變得更粗了.


    "山西."


    "什什麽?"


    "我右邊口袋裏有手機,可以幫我拿出來嗎?"


    "啊,喔,要做什麽啊?"


    "通訊錄裏麵,我想第三個大概就是了吧."


    "就是?就是什麽啊?"


    "吾郎."


    電話打來時,我正在上班.那一天是位多年住院的患者出院的日子,所有職員莫名地心情都變得很好.患者的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低下頭,數度道謝.


    我保持著那種雀躍的心情,以開朗的聲音說:


    "怎麽啦?"


    "我跟你說喔,心髒好象有點蹦蹦跳的耶."


    "啊?"


    "感覺好象很奇怪."


    所有一切瞬間化為烏有.我掛上電話,隨即致電計程車行.我是想去接她,但是現在是上班時間,沒那麽簡單抽得了身.計程車行的電話遲遲無法接通.四聲、五聲、電話呼叫聲持續響著,六聲、七聲.正當我以為會這麽永遠響下去的第八聲,終於接通了.


    "我是三丁目的夏目,可不可以請你們立刻派車過來."


    很幸運地剛好有空車,而且還在附近行駛,所以計程車在五分鍾後邊抵達我家載了小夜子.通完電話十五分鍾後,小夜子已經抵達醫院.


    步下計程車的小夜子有些傷腦筋的笑著:


    "對不起,吾郎.我想應該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


    我將手伸到小夜子背後,將她帶進醫院.


    "有時候過度謹慎一點也好啊."


    從此以後,小夜子就不曾再度恢複健康離開醫院.


    逐漸喘不過氣,雙手好痛,因為在牆上磨破了.不過,慶幸的是腹部已經不會在感到疼痛了,好象是痛過頭,麻痹了.即便如此,依然完全夠不著嘛.已經不可能了嗎?啊喲,王八蛋.為什麽啊?我好不容易才提起幹勁的耶.一直以來,我都隻會逃避而已.總覺得跑什麽跑,遜斃了.糊裏糊塗地認定隻要不跑就不會跌倒.但是我卻決定要跑,想說跌倒的話再爬起來就行了.所以我才會做出這種傻事,像個冒牌蜘蛛人一樣從水塔吊下來,不過根本就不順利嘛.哎,就是這樣吧,我這個人是啊跑得不快,又不會念書,充其量不過爾爾嘛.


    不不對不對啦.


    突然間一股熱潮自心底湧現,那麽下去是不行的.隻有我的話還無所謂,不論是遜到家或是懦弱鬼都無所謂.但是,還有裏香耶.為了裏香,我說什麽都必須做到才行.王八蛋,可是離東樓屋頂越來越遠了,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僅僅兩公尺的範圍內擺蕩.不行了,果然還是不行了嗎?


    然後,擺蕩幅度已經連一公尺都不到了,已經僅能保持在懸吊狀態而已了.擦破的雙手好痛,撞到的手肘和膝蓋也好痛.但是,再怎麽樣都比不上胸口深處的痛.眼角隨之發熱,我無力地懸吊在半空中,一邊仰望天空.


    半月正閃耀著光芒


    月光蒙蒙地往外滲.輪廓有漸漸變得朦朧.對不起,裏香.我反正就隻有這種程度的男人而已.難得的決心以及勇氣,都要像這樣懸吊在半空中告吹了當我這麽想時,月光中出現黑影.啊,是司.他正從水塔上窺視我.咦,等等.我的眼睛是出了什麽毛病啊?有兩個司耶.兩副並排的多斯卡拉斯麵具正閃耀著光芒.啊,不對.其中有一個不是多斯卡拉斯


    那似乎馬斯卡拉斯


    馬斯卡拉斯和多斯卡拉斯都是"luchalibre",也就是墨西哥式摔角的明星,而且還是親兄弟,哥哥馬斯卡拉斯被稱為"假麵貴族",同時也以擁有千變麵孔的男人而聞名,真算得上是明星中的明星.雖然,多斯卡拉斯往往容易被隱沒於他那偉大兄長的陰影之中,但是實力比起兄長卻有過之而無不及,隻不過是那過於善良的個性讓他當不成一流的摔角選手.


    有一次,在墨西哥城的對戰中,多斯卡拉斯已經使出漂亮的十字手刀劈擊,將對手打到深陷摔角軟墊中.接下來就隻要壓上去,將對手肩膀壓製在軟墊上三秒鍾就行了.對手早已暈厥過去,無須再費吹灰之力.但是,多斯卡拉斯卻動也不動,他隻是佇立於原地始終看著空中.拋出叫罵聲以及歡呼聲的觀眾,麵對眼前詭異的光景全轉而鴉雀無聲,連裁判也都歪著頭摸不著頭緒.


    好不容易,其中一位觀眾注意到了什麽,說道"


    "mariposa"


    那是西班牙語中"蝴蝶"的意思.原來似乎倒下的敵對摔角選手胸前,停著一隻蝴蝶呀.若將對手壓製住讓裁判倒數的話,就會把那隻蝴蝶壓爛.心地善良的多斯卡拉斯做不到.


    他等著.


    裁判也等著.


    觀眾也等著.


    原則是道盡墨西哥人民的良善,感動人心的逸聞.不,原本是會成就這麽一段佳話的.然後,大家竟然就這麽耗了十七分鍾,那隻蝴蝶才仿佛突然回神似的展開美麗的雙翅,飄然飛上空中.在場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蝴蝶得救了呢.


    然而,就在下一瞬間,發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突然粗暴現身的馬斯卡拉斯從上方圍繩縱身躍入,讓倒地不起的敵對摔角選手吃了一記毫不遜於師父的陽光跳板式月麵瀑布墜擊,才剛飛起的蝴蝶也跟著一起遭殃.


    多斯卡拉斯見狀勃然大怒.


    "mariposa!mariposa!mariposa!啊啊~~~~~!"


    多斯卡拉斯一邊淚眼迷蒙地大吼,一邊飛身躍向哥哥.


    在那之後的激烈死鬥哎,簡而言之也就是兄弟打架,數年穩居墨式摔角著名對決的光輝曆史寶座.


    據說,多斯卡拉斯淚流滿麵地數度使出十字手刀劈擊,而馬斯卡拉斯在困惑之餘也完全默默地忍受弟弟的攻擊.


    那美麗兄弟友愛的象征,馬斯卡拉斯及多斯卡拉斯,如今正沐浴於月光下閃耀著光芒.


    "啊,啊?"


    "啊,啊?"


    就在那一瞬間,山西保也吐出同樣的話語.


    "啊,啊?"


    水古美雪也一樣.


    眼前佇立著兩個巨漢,一個是世古口司.不會錯的.畢竟光眼看龐大的身軀,還有從麵具底下往外窺探的一雙仿佛幼犬的眼睛,即使戴著麵具還是能夠立刻認出他來.但是如今,一旁還站著一個更龐大的巨漢.身高一百九十九公分以上,體重少說也有一百公斤以上吧.而且,那胸部的鼓漲程度實在非比尋常.明明穿著一件皮夾克,但是那件皮夾克似乎快被撐破似的綁在身上.脖子粗得幾乎逼近頭圍.


    世古口司似乎很害臊地說:


    "這這個是我我哥哥."


    那是世古口鐵.


    是鐵哥


    我確信,那就是鐵哥.鐵哥擁有各種傳說.聽說,鐵哥高中時期就已經稱霸伊勢這個城鎮,好象還曾是三重縣最大的飆車族總長,旗下管轄二十七個車隊,是總數一千三百人的大頭目.他那完美的體格甚至吸引高砂相撲部屋及陸奧摔角前來挖角,足見他實在是個出類拔萃的罕見人才.


    簡直就是個活生生的傳奇。


    裕一!"


    司他不,多斯卡拉斯大叫.


    "還動得了嗎?"


    "啊,喔!"


    "我們會一起搖擺登山繩,裕一也要加油喔!等一下就要用力了,你自己要小心!"


    "我知道了!"


    我重新握緊登山繩.王八蛋,果然使不出力.已經疲憊不堪了,一抬頭,就看到東樓屋頂.好近,同時也好遠.夠得到嗎?腳,還能動嗎?啊喲,到處都逐漸發疼咧我才在想著這些事情時,身軀突然開始晃動.


    "嗚,哇!"


    一陣劇烈的衝擊.登山繩"地一聲先往東樓那邊蕩過去.輕而易舉地就幾乎達到三公尺.在那股反作用力字畫下,接下來又往西樓去.那時候又有一股力道拉扯著繩子,身軀隨之被往後拋了約莫一公尺.


    厲太厲害了.


    簡直就像是被繩子拋來拋去似的.我感受到的正是如此壓倒性的力道.一抬起臉龐,馬斯卡拉斯和多斯卡拉斯正站在水塔上,以其粗壯的四隻手臂緊握著登山繩.每當他們擺動手臂時,登山繩就會發出低喃,一邊破風前進,而我的臉龐也會感受到迎麵而來的風力.


    怎麽會這樣啊!這可不是人類的力量呢!厲害,真是太厲害了,世古口兄弟不,是馬斯卡拉斯&多斯卡拉斯兄弟!


    東樓的屋頂越來越近.還差一點.我伸出手.隻差那麽一點點就能抓到扶手了.身軀卻直接在反作用力之下往後墜落.接著撞上牆麵,還彈了起來.雖然痛得不得了,不過不礙事.是的,那種事根本就無所謂.機會就在下一次,身軀逐漸往後蕩去.終於即將停駐於空間之中.


    好,就是現在!


    我奮力往牆麵踹去.在此同時,從上方傳來兩聲嘶吼:"嗚喔啊啊啊啊~~~~~!"透過登山繩,我知道他們使盡地擺動巨大的手臂.我更為加速,一邊在空間中前進.我以雷霆萬鈞之勢朝東樓屋頂那邊的扶手逼近.我感覺得到風、感覺得到壓力、感覺得到希望,此時扶手已經逼近眼前。


    "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聽到山西的聲音.


    "小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美雪也在大斤秒度.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當然我也大叫.


    哎,話說回來還真窩囊耶.到最後,我沒有靠自己的力量,還是得靠別人的幫忙.不過沒關係,那樣也無所謂.我也明白很窩囊啊,畢竟事關自己的麵子問題.但是無論如何都無所謂,隻要這隻手能夠碰到那扶手,能夠靠近裏香身邊就好.


    對吧,沒錯吧?


    然後


    我使盡全力地伸出手去.


    小夜子的病是自發性心肌病變.自發性心肌病變可以分為兩種,也就是擴張型和肥大型.肥大型望文


    生義,也就是心肌肥大造成、心室本身變得狹窄,收縮力也隨之逐漸衰退.此類型會出現心髒病的典型症狀,包括悸動、眩暈、胸痛以及呼吸困難等,甚至還可能由於心律不整而暴斃.那當然是相當嚴重的疾病,但是那種還有各式各樣的治療方法.小夜子並不是屬於那種肥大型,而是擴張型.擴張型與肥大型截然不同,是由於心肌過度擴張造成、心室本身也擴大.換句話說,就像是老舊的橡皮筋一樣,拉過了頭,再也無法恢複原狀其症狀是典型的悸動、眩暈、胸痛以及呼吸困難等,但是多數情況卻隻會逐漸惡化,特別是隻要心髒衰竭一發作,生存率就會大副降低.


    百分之五十.


    一般而言有五年生存率.換句話說,兩人之中有一個人會死.小夜子曾在東京發作過一次.在那之後已過了三年,小夜子的病情暫時得以保持穩定.這本來就是不可能根治的疾病,所謂的"暫時穩定",已經算是求之不得的最佳狀態了.多虧住在靜岡這種幽靜的環境中吧.我們曾經這麽討論過,照這麽看來,應該可以五年、十年地繼續生活下去,也曾這麽想過,或許能夠就這麽一直在平衡木上不停走下去吧,甚至開始產生這樣的念頭.然而,小夜子不,我們卻從平衡木上摔了下來.


    她第二次發作了.


    超音波影象上所呈現的小夜子的心髒腫脹變大,很糟糕的是,還粗豪縣好幾個血栓.就像是快壞掉的幫浦上,又塞了垃圾.我全力以各種治療方式營救小夜子,持續竭盡一個醫師的所能,同時也竭盡一個家屬的所能,不放棄絲毫希望.強心劑、血管擴張劑、血管收縮素轉換酵素抑製劑及受體阻斷劑、b阻斷劑現有的所有藥物都被列入考慮,隻要被認為是稍具療效的藥物,我都會抱著哪怕是一根稻草也得緊緊抓住的心情加以使用.


    但是,那些藥物也隻能為小夜子多爭取那麽一點點時間而已.


    "不可能動手術的."


    宮內醫師靜靜地說:


    "病患承受不了."


    "是的"


    很明顯地.小夜子的心髒過於虛弱,即便毅然決定動手術,中途大概也會陷入難以掌控的狀態吧.屆時,小夜子就會在麻醉昏迷的情況下,渾然無知地結束生命.


    "夏目"


    宮內醫師似乎還想說些什麽,最後終究還是閉上嘴巴,走出檢查室,隻留下我一個人待在那個昏暗的空間中.看片箱上掛著光及超音波等各種片子,那一切,毫無例外地都在預告著小夜子的死亡.我是個醫師,醫術高超,不但周遭的人這麽認為,我也有這樣的自信.然而,妻子的死期迫在眉睫,我卻完全使不上力,隻能像這樣呆呆地佇立於原地


    不自豪到從哪聽到傳言,一位長期持續到醫院看診的大叔來找我,說有個很好的人可以幫忙.那個人真的很厲害耶,醫師,應該可以說是神通力吧!就當姑且一試,或當求心安,去那裏看看怎麽樣啊?我當然不相信,不過隔天仍舊開著自己那台灰色的破cora行駛於山路中.在那深山中,還真像是隻有猴子出沒的地方,突然出現一棟豪宅.祈禱師是個胖女人,整張臉塗成白色,額頭還以紅色顏料畫出詭異的圖案.是狐狸,祈禱師說.被狐狸附身了.我很想笑.狐狸啊,這樣喔.那小夜子可能下一次就會開始吼叫咯.在跪坐著的我的麵前,祈禱師扯著嗓子發出莫名其妙的怪聲,同時接二連三地將護摩木扔進火中.每次隻要一放入護摩木.火裏就會冒出藍色的烈焰有夠無聊的把戲,隻不過是在護摩木上塗硫磺而已嘛硫磺一燃燒,就會竄出奇異的火焰.帶我來的大叔額頭在tatami上磕個沒完,嘴裏還不斷呢喃著和那女人誦念的同樣話語.哎,我這是在搞什麽啊?那無聊的火焰把戲又是怎麽樣啊?小夜子如今也正在病榻上受苦.然而,我卻在這種地方,跪在那夥稀奇古怪的人所搞出的稀奇古怪小把戲的跟前.哎,那火焰好美啊.混蛋,趕快燒到什麽地方去啊.快點燒上那個臭八婆的誇張衣服,引發熊熊烈火吧.我可不會消失喔,我要在一旁煽風.快把這棟建築物、那個臭祈禱師,還有我這個臭醫師全都燒得屍骨無存啦.祈禱費用十萬圓,很便宜吧,醫師.大叔這麽說.她會幫醫師把治不好的疾病給醫好呢.我微微一笑,放下了那十萬圓.


    我抬起從深山回來的那雙腳,走向醫院.現在已接近熄燈時間,醫院中一片死寂.我信步前進,全身上下都沾染了火焰的味道,此外還有股怪異的香味.哎,混蛋,這下子這套西裝得送洗了.


    小夜子還醒著.


    "嗨,老婆."


    我這麽一說,小夜子很開心地笑了.


    "哈咯,老公。"


    她的嘴唇死白.


    咦,她的臉龐狐疑地皺了起來.


    "有股奇怪的味道耶,吾郎."


    我把當天發生的事全告訴了小夜子.包括那個祈禱師有多麽稀奇古怪,即便如此那位大叔仍然深信不疑,還有最後付了十萬圓,全都一五一十地坦白相告.小夜子聽完後,麵露笑容.


    "還真好賺呢,祈禱師."


    "恩,賺翻了啦.而且啊,那個女人以後一定會把我當作活招牌的,會說什麽"還有醫師上我們這兒來祈禱呢"."


    "啊,吾郎還真是敏銳呀."


    "真受不了呢,啊哈哈."


    我一笑,小夜子也跟著笑.


    病房中就隻回蕩著我們的笑聲.照明感覺上似乎顯得格外幽暗,窗外是往外無盡延伸的深沉黑暗.小夜子總有一天不,是在不久的將來就會被完全吞沒在那片黑暗之中吧.即便我定神凝視,黑暗仍然隻是黑暗,我根本無法從中抓到任何東西.


    一回神,小夜子也正凝視著窗外.


    "我啊,以前一直都覺得男人很恐怖呢."


    "啊?"


    "我爸爸他呢,以前是在造船廠工作的.還記得嗎?就在那段高度成長期,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所以,他每個禮拜也隻能回家幾趟而已,我大概一直長到六歲左右,都幾乎很少和爸爸打照麵.偶爾和爸爸見麵的時候,就覺得恐怖死了呢.你知道嗎?小孩子自然而然地會怕男人耶.再加上根本沒什麽機會見麵,那時候真的是覺得恐怖得不得了.和爸爸吃飯的時候啊,因為實在是太害怕了,所以任何事情都會先問過爸爸.像我可以吃飯嗎,或是我可以喝牛奶嗎?"


    "牛奶?"


    "是啊,聽說對身體很好,所以小時候我都不是喝茶,而是喝牛奶啊."


    "所以,你一直到現在吃飯的時候,偶爾都會喝牛奶喔?"


    嘿嘿嘿,小夜子笑了.


    "恩,是啊."


    "可是也沒因為這樣長高多少嘛."


    "恩、恩.胸部也沒長大多少耶."


    啊哈哈.


    哇哈哈.


    "和爸爸完全不同,我一點都不會覺得吾郎恐怖呢.高中時期的朋友每個都說好恐怖、好恐怖,可是我完全不覺得耶."


    "那當然."


    我先如此下斷言.


    "因為我是溫柔體貼的男人嘛."


    啊哈哈.


    哇哈哈.


    "吾郎."


    "恩?"


    "對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


    啊哈哈.


    哇哈哈.


    我想要否定小夜子的話.我想說"哪有這種事啊".當然我和小夜子都明白那隻不過是安慰話,但是我想說"要懷抱著希望直到最後一刻."喂,小夜子,我們要一起活下去喔.一起慢慢變老,然後不久後變成穿著俗氣衣服的大叔和大嬸,最後慢慢變成老公公和老婆婆.當然,還是會吵架的啦.大概也會發生很多不好的事吧.不


    過,應該也會有更多、更多很好、很快樂的事.讓我們一邊品位著那多不勝數,真的是用雙手抱都抱不住的點點滴滴,一起活下去吧.


    喂,吾郎.


    腦海中突然浮現小夜子的臉龐.


    好好玩喔,吾郎.


    那是比現在,比眼前的小夜子還要年輕得多的高中時期的她.初相識時,我們到城址公園去玩.當時是有什麽樣的機緣巧合,事到如今已經想不起來了,我們裏秒年個人在傍晚的城址公園中初次接吻.


    在那之後的暖意.


    溫柔.


    "一定被人家看到了啦."


    小夜子那樣的聲音.


    我如今就即將要失去這一切了.


    什麽記憶,根本一點兒用處都沒有.那東西總有一天會消失的.如果就在身邊,如果能對著自己笑,記憶或許還能繼續留存,因為記憶會這樣持續累積下去.而且,或許就能夠散發光芒吧.但是,隻要一不在身旁,記憶就無法雷擊,而被拋諸鬧後,任憑風吹雨打,逐漸褪色.然後總有一天,肯定連在那樣的地方發生過那樣的事都會忘得一幹二淨.


    為什麽呢,因為我們就是這樣的生物啊.


    "多一天都好.就算是多一分鍾、一秒鍾都好.你要盡可能活久一點喔.拜托你了,小夜子."


    恩,她點點頭.


    "我會努力的."


    就如同這句話,小夜子很努力.


    她後來又撐了一年.


    最後的問題,隻剩下從屋頂到裏香病房的絕壁.多虧馬斯卡拉斯和多斯卡拉斯扔過來的登山繩和金屬扣環,要克服那個問題似乎出戶意料的簡單.話說回來,在月光照耀之下的馬斯卡拉斯和多斯卡拉斯的剪影實在好美.簡直就像是並肩佇立於懸崖之上的野郎兄弟檔.我在東樓屋頂用力豎起大拇指,馬斯卡拉斯&多斯卡拉斯兄弟也用力豎起大拇指.一旁的山西,也一樣用力豎起大拇指.美雪她啊,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吧,頭撇到一邊去了.啊,看過來了.什麽嘛.怎麽頂著一張怪臉啊,那家夥.嘴唇嘟嘟的,看起來不就像在鬧別扭嗎?真是的,我真的搞不懂女人這種生物耶


    將登山繩一端固定在扶手之後,我將腳伸向絕壁,到裏香病房的陽台,該說是那屋簷為止,大概有七公尺.因為之前也曾幹過類似的勾當,而且再怎麽說剛剛才經曆過更恐怖的事情,所以如今幾乎沒什麽恐懼感.我流暢地放下登山繩,沒兩三下便踩上了屋簷.然後我整個人緊抓住屋簷,順勢爬下陽台.到了,拚死拚活地終於到了.


    我將纏在身上的安全吊帶和登山繩歇下.深深地吸了口氣.


    然後.


    我轉過頭,仰望天空.


    半月正閃耀著光芒


    明白這一點就沒事了.


    我調整好臉上表情,敲了敲眼前的玻璃門."喀、喀"幹澀的聲響震蕩著幹澀的空氣."喀、喀".也不知道裏香是不是還醒著.不,就算還醒著,裏香恐怕也不可能離開病床吧.不過,她媽媽應該會陪著她.會不會被罵啊,應該會被罵吧,這種情況下.


    我察覺裏頭似乎有人在動,緊接著,窗簾被拉開了,裏香的母親以吃驚的臉龐看著我.我不知道他聽不聽得到,不過還是對她說"請開窗".拜托,隻要一下下就好了,我馬上就走,所以請您開窗.


    伯母的雙眼往上吊起,似乎快氣瘋了.她整個人激動不已,她在盛怒之下直接拉開落地窗,仿佛要把我生吞吞剝般地劈頭罵:


    "你,你給我有點分寸"


    我已經很久都沒看過這麽暴跳如雷的大人了.總之就是吐出的話語支離破碎,口沫橫飛、滿臉通紅,我畏於那股氣勢不禁倒退一步.但是就在那時候,我看到伯母背後白白的東西那是床鋪的一部分,裏香就在那裏.


    我定定地望著伯母的雙眼說:


    "請您讓我和裏香說一下話."


    我毅然決然地低下頭.


    "我明白這樣做很沒有常識,我也覺得很抱歉,但是,我很想和她說說話."


    "我拒絕!"


    因憤怒而顫抖的聲音扔了過來.


    哎,果然還是不行嗎


    這麽一來,大概也隻能硬闖了,我正這麽想時聽到這樣的聲音:


    "裕一,沒關係."


    是裏香的聲音.


    "你進來,沒關係的."


    我嚇了一跳,驚慌失措地抬起臉來.眼前的伯母也以十分震驚的臉龐看著身後.然後,伯母又再次望向我這邊.她的雙眸潛藏著強烈的光芒,那是和方才截然不同的光芒,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啊,這或許是憎恨.


    這樣啊.


    我正要從這個人身邊把裏香奪走.丈夫死後,這個人就始終和裏香相依為命.然後,這個女兒如今又要因為同樣的疾病逐漸走向死亡.她大概早就明白女兒會被死亡奪走吧.心底某處或許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但是,她一定還沒做好心裏準備的是,女兒會被我這種窩囊男人奪走.


    我正要把這個唯一的希望給奪走


    我正麵迎視伯母強烈的目光,壓抑著那顆搖擺的心.不下定決心是不行的,沒有時間了,隻有幾秒鍾而已.光是那幾秒鍾,就足以決定我的人生,同時也會決定裏香的人生,以及伯母的人生.我望向頭頂.啊,這樣啊,不用再煩惱了.反正也無法再爬上這麵牆,回到屋頂上去了,不是嗎?這樣的話,就隻能走進病房啦.是啊,就是這樣啊,早就已經成定局了嘛.


    腦袋一角,浮現半天之前的情景.


    看到住在我隔壁病房的大學生,和那個剛成為他女友的女人後,我便回到了自己病房.夏目就在房內.他坐在窗框上,豈有此理的是竟然還在吞雲吐霧.在醫院裏,而且還在病房中抽煙的醫師算正常嗎?


    此情此景實在讓人目瞪口呆,隨著歎息聲我這麽說:


    "你在幹嘛啊?"


    剛剛才目睹大學生快樂的情景,心情好得不得了,所以夏目粗魯的行為並沒有讓我太火大.


    "在等你啊."


    "等我?"


    恩,那也對喔.這是我的病房嘛.


    此時,我才發現夏目的雙眸異常認真嚴肅.我本來以為他一嘀咕內是來捉弄我的.


    但是,並不是這樣的.


    "喂,戒崎.你啊,一定覺得什麽命運、未來,都是注定好的吧."


    "啊,什麽?"


    "不管是命運或是未來都是靠你自己決定的啦.你大概會覺得這樣的話實在遜到家了,可是根本就沒辦法逃避嘛.我們就隻能在那種遜到家的地方,慚愧地活下去啊.如果命運或未來的發展無法如你所願,就把它們否定掉啊,努力去扭轉啊,可能會成功,也可能會失敗.但是,與其唯唯諾諾地乖乖順從,這樣不是強多了嗎?哪怕隻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就放手去賭賭看啊."


    你也明白吧,夏目接著說:


    "隻要是為了裏香,應該什麽都做得到吧.真正想要的東西,就要靠自己的雙手硬是去緊緊地抓住啊.你的雙手就是為此而存在的呀."


    接著,夏目一掀白袍下擺,隨即揚長而去.他的背部小得嚇人.他正以那副小小的背部孤伶伶地一個人走著.是的,夏目的確是孤伶伶地一個人.


    說實話,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因為他毫無預警地現身、毫無預警地劈頭扔了這麽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來.搞得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也是理所當然的.那時候,我隻能呆呆地佇立於原地.


    但是,現在不同了.我明白了.


    夏目想要說的,其中的真意,徹頭徹尾地完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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