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師~~夏目醫師~~夏目醫師~~"


    稍微嘶啞的聲音連續呼叫我的名字,一邊朝我接近.有夠吵的,我心裏這麽犯嘀咕,臉同時從文件堆中抬起.真是的,這所謂的醫師,為什麽會有這麽一大堆非寫不可的東西呢.而且,還全都是些再怎麽拚命寫,都不會有人看的報告書.


    "我說醫師啊~~夏目醫師~~"


    我對著背後的聲響說:


    "吵死了."


    "可是"


    "不用一直叫個不停我也知道啊."


    一起身,白袍便在膝部附近晃動.穿上這東西已經快五年了,頭一次穿上時總有股說不上來的威嚴感,同時卻又覺得這單薄的一塊布根本就靠不住,就這樣同一件衣服所引發的矛盾感覺讓我不知所措,但是如今那種困惑以及膽怯已逐漸蕩然無存.


    如今我的立場,是個研修醫師.


    已經通過國試,也就是醫師國家考試,立場上可說是個堂堂的醫師了.但是,名義上雖然是醫師,卻仍是個初出茅廬的菜鳥,實際立場不過是個學生罷了.目前,一邊在研究所留了個學籍,同時以研修醫師的形式站上醫療第一線.


    說穿了隻是個半調子呢.


    雖然是醫師,卻也不是醫師該這麽說嗎?身為醫師的真正資格,也就是知識或經驗根本嚴重不足.


    我充其量就隻是個單憑一張薄薄的醫師執照撐場麵的存在罷了.


    "三o七號病房的田中先生想要止痛劑耶,請問該怎麽辦呢?"


    站在眼前的是護士澤口有希.


    身為護士還染褐發,當班時反而頂著一張畫得仔仔細細的妝容.大概是很注重外表的那種人吧.她是個眉清目秀,外型亮眼的美女.隻要換上便服,毫無疑問地必定嬌豔動人.


    "啊呀,那個怪老頭喔."


    即便剛剛一直很不客氣,但是口氣不自覺地又鑽為像在逗人似的,大概是因為她正好是我喜歡的類型吧.而澤口有希似乎也有察覺到這一點.


    "真的很誇張耶,一直"好痛"地大呼小叫.鬧得人仰馬翻的.生得一副大塊頭,臉看起來也很恐怖,可是實在很懦弱."


    她說著,眼神往上瞅著我.


    我意識到其中所潛藏的意義,不過當然還是繼續裝糊塗.


    別看我這樣,畢竟也是個有家室的人了.


    "恩,怎麽辦呢,讓我看看病曆吧."


    雖然表麵上假裝確認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記號,卻不代表我已經心中有數.不過是止痛劑而已,增加劑量應該無所謂,但是目前所開出的劑量已經不少了.再繼續增加好嗎?其實,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連這種事情都經驗不足的我實在是毫無頭緒.我徉裝思考,一邊環視室內指導醫師田村不在.牧村醫師也不見人影.哎,穿白袍的,也就是所謂的"醫師"隻剩下我了.護士長以看似憂慮的視線往這瞄了一眼,此舉讓我慌上加慌.


    "現在開出的量已經很多了耶"


    我仿佛自言自語地試著這麽呢喃.


    不愧是工作時必須一邊留意各種風吹草動的護士,澤口有希隨即就給了我提示.


    "是啊,的確是慢慢多了那麽一點呢."


    多了那麽一點奇怪的講法,不過,大概就是這麽一回事吧.雖然慢慢增加中,但是還存有一大段空間,仍然處於能加上"一點"這種詞匯的階段.所以,即使增加劑量也是在容許的範圍內


    我鬆了一口氣,同時所出指示:


    "那就先開二十五毫克的服他寧吧."


    我將指示寫進病曆,接著遞給澤口有希.我懷著感謝之意,對她露出一笑.澤口有希也回以一抹媚態表露無疑的笑容.


    謝謝.不會、不會,別客氣.


    就像是那種感覺.


    即便是像我這種新人,護士姑且還是會當作醫師一般看待,交談時多半都會用敬語.不過,她們的實際知識卻遠比我們豐富,放手交由她們全權處理,大概都會幫我們妥善治療吧.相對而言,即便擁有醫師執照,萬一碰上什麽突發狀況,我們就隻有驚慌失措的份,完全沒有能力妥切處理.真的,現在的日子每天都隻會讓人沮喪泄氣而已.


    "您知道前一陣子,西麻布那裏好象開了一家新的夜店耶."


    澤口有希假裝確認病曆上的指示,一邊這麽對我說.


    我都已經口頭傳達過指示,也不可能搞錯些什麽了,她應該趕緊到患者那邊去,更何況病患都已經大呼小叫地喊說:好痛"了.


    她這樣的舉動是什麽意思用膝蓋想也知道吧.


    "哇,夜店啊.是什麽感覺的店啊?"


    "好像是以黑色係為主.聽說選曲什麽的都很棒,裝潢也很時尚.我是聽去玩過的朋友說的.我是聽去玩過的朋友說的,還真想去看看呢."


    快點約我吧,她是這個意思.


    大概就是那麽一回事.


    我以滿臉笑容打迷糊仗.


    "黑色係的喔,我對那種顏色最沒轍了."


    "咦~~現在很流行啊~~"


    "我都已經不年輕咯."


    接下來,該如何逃離現場呢?


    澤口有希嗤嗤發笑.


    "夏目醫師,您不是才二十五歲而已嗎?"


    "已經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大叔啦啊,剛剛教授有事叫我."


    哎,實在有夠假的.


    "那田中先生那件事就拜托你了."


    是~~,澤口有希似乎很無趣地回答.


    不妙、不妙.好象有那麽一點昏頭咯.被那種像小貓咪一樣的水汪汪大眼睛緊緊瞅著,不自覺地就想出手了.而且隻要一出手,就一定抓得住.啐,我是在想什麽東西呀.要是東窗事發,一定會被小夜子給宰了.啊,不對,她一定會默默躲在暗處沮喪難過吧.


    她就是那種個性.此起被羅裏羅嗦地罵個沒完,那樣子還更讓人難受


    我擦著滿頭冷汗,一走出醫護站,護士長就從背後叫住我.


    "夏目醫師."


    "啊,是的,請問有什麽事嗎?"


    麵對感覺上就是個能幹女強人的護士長,我不自覺地也以敬語回話.而且,大學附屬醫院的護士長,也是個頗有權利的職位.


    "怎麽樣,多少慢慢習慣了嗎?"


    "恩,拖你的福."


    "話說回來,夏目醫師"


    "什麽?"


    "真想不到您還是個愛老婆的正經丈夫呢."


    嗚呼呼,護士長一邊笑著,一邊扔下我快步離去."小心一點喔",還丟出這麽一句話.唔.怎麽覺得好象被大家耍著玩呀.話說回來,小心一點?是要小心什麽東西啊?還不夠熟的診療?還是澤口有希?


    哎,管它是什麽都無所謂啦.


    "稍微偷個懶吧"


    我這麽低喃,雙腳隨即朝屋頂移動.不去抽口煙,根本就撐不下去.教授叫我那件事,當然是為了逃離那種場合所編造出的謊話.


    當我玩弄口袋裏的香煙,邊往前走時,一旁的公共電話躍入眼簾.那是在這時代還很罕見的粉紅色投幣式電話.口袋裏除了香煙之外,還有買香煙找的三十圓零錢.這也就是那個人家說的什麽"命運的暗示"啊.恩


    我站到公共電話前,決定遵從那微小的暗示.


    咯鏘.


    一枚,十圓硬幣投了進去.


    咯鏘.


    兩枚,投了進去.


    咯鏘.


    第三枚也先投進去吧.雖然覺得應該不會將那麽久,不過還是先投進去再說吧.反正口袋就剩下這些嘛.


    我撥了兩組四位數的數字.因為是自己的家的電話號碼,不可能會撥錯.


    "喂,這裏是夏目家."


    第五聲時,我聽到這樣的聲音.


    我仔細咀嚼著湧上心頭的情緒,一邊說:


    "嗨,老婆."


    小夜子在聽筒那端嗤笑著.


    "哈落,老公."


    我最喜歡小夜子這種有點裝模作樣的聲音了.


    我在大學畢業的同時,就和小夜子結婚了.


    高中時期的朋友毫無例外地個個都覺得訝異.


    "要不要緊啊?你該不會是昏頭了吧?"


    甚至還有人一臉嚴肅地這麽問我.


    我在高中時期的確不正經,整天隻會遊戲人間,出手勾搭各種女孩子,不是徹底甩人就是反過來徹底被甩.當時甚至是樂在其中.哎,實在稱得上是個浪蕩子了.


    但是,自從遇到小夜子之後,我二話不說立刻停止繼續遊戲人間.


    甚至連我自己都感到以外.


    既然連自己都感到以外了,周遭的人應該更覺得以外吧.


    小夜子的父母剛開始雖然極力反對,但是一知道我是未來的準醫師後,立刻爽快答應了我們的婚事.簡單來說大概是覺得自己女兒釣到竟金龜女婿了吧.雖然像這種大人翻臉像翻書一樣快,或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又或是精打細算等,讓人隻能苦笑以對的事情多如牛毛,可是隻要能和小夜子在一起,隨便怎麽樣都無所謂.


    話說回來,所謂的"結合"還更是句好話.


    雖然也有像是"結婚"、"成家"這類眾多相同意義的表現方式,不過其中我最喜歡的還是這個.


    真的是會逐漸"結合"在一起呢.


    世界.


    生命.


    命運.


    全都會逐漸合二為一.


    我就那麽持續一一實現內心所棋盤的未來,不僅考進了醫學係,還以不錯的成績畢了業,升上了研究所.上頭的器重也格外讓人感激,要說一帆風順也不為過.雖然如今隻四個窮光蛋,也沒有任何權利,但是畢竟在打基礎,這也沒辦法.


    這是要靠一點一滴的努力,一點一滴地累積上去的.


    "你剛剛在睡覺吧."


    我笑著說.


    小夜子的聲音聽起來總是軟趴趴的,透過話筒傳來的小夜子的聲音更顯得軟趴趴.


    "恩恩沒有啊,沒有啊,人家才沒有哩."


    "騙人!你的聲音還在睡覺喔."


    "恩恩都是因為春天很暖和,沒辦法嘛."


    看吧,果然才剛睡醒.


    "對了,為什麽用敬語嘛~~"


    "啊哈哈,不知不覺就用出來了嘛."


    "果然是因為我太偉大了吧.因為是我在養你嘛.因為我是一家的大支柱嘛."


    我試著以耀武揚威的誇張語調說.


    小夜子也以相同的聲音回敬:


    那到底是誰作飯給吾郎吃的呢?房間又為什麽隨時都能保持得幹幹淨淨的呢?吾郎,你知道嗎?"


    恩?


    這好象是在哄小朋友的語氣耶?


    "我想象,這個嘛對了,一定是小精靈偷偷幫忙的."


    "那個小精靈還真偉大耶.實在太偉大哩."


    "是嗎?"


    "然後呢,一定長得很討人喜歡呢."


    "喔~~"


    就這樣,當我們聊著那些無關緊要的不對,根本就是毫無營養的事情時,這花筒中傳來響音.因為,第三枚硬幣被吞下去了.隻剩下三分鍾了.結果,還真的正好用完三枚硬幣.


    "再過一下子就會切斷咯."


    "我跟你說喔,吾郎."


    小夜子說:


    "這時候呢,我也會希望你能再去丟個十圓耶."


    "喔,原來如此.""


    "雖然,我想你應該很忙的."


    "我是真的很忙."


    "畢竟,吾郎是個醫師嘛."


    "對啊."


    我慌慌張張地查看錢報,裏頭隻剩下一枚十圓硬幣.


    "恩,還有一枚."


    "恩.太好了,你還可以和小夜子小姐再聊上三分鍾喔."


    "這樣啊."


    這三分鍾你想聊些什麽?


    "為了報答吾郎投進去的十圓,我可以聽聽你的一個心願."


    "心願?"


    "你說說看今天晚餐想吃什麽吧."


    腦海中浮現各種菜色.小夜子過去對於做菜根本就是一竅不通,不過這幾年廚藝卻越來越厲害了.雖然感覺上似乎仍然擺脫不了粗枝大葉的缺點,可是的確也學會了各式各樣的料理.炸天婦羅?雖然不錯,好象還是不太對.炸豬排?不對,西式比較好吧.碎肉卷?很接近咯,高麗菜肉卷?啊,這個好.恩,就高麗菜肉卷好了.


    "這樣吧,我想吃高麗巢菜肉卷."


    "好,就讓我為你實現這個心願吧."


    咦,三分鍾,就隻聊了些無聊的話.


    要當醫師,真的是件累人的苦差事.


    首先大學不止要念四年,而是六年.畢業後參加國試,也就是參加醫師國家考試,考過了就會授予醫師執照.話雖如此,所有的辛苦並不回隨著考取而劃上句點.接下來,還必須花上兩年當研修醫師累積經驗,那兩年結束後,已經二十六歲了.也就是說高中時期的同學,全都已經在職場上幹勁十足地活躍數年,自己此時才好不容易首都站上起跑線.而且,那所謂的兩年不過隻是起點中的起點而已,事實上此後還必須繼續努力用功,鑽研知識.


    有些自己家在開業的,就會回家去幫忙,這種事情還蠻常見的就是了.


    這麽一來,經濟方麵就可以說是"萬萬歲"了吧.


    畢竟,所有設備都已經齊備,從此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走上康莊大道.立刻躍入升年收數千萬圓階級也沒什麽好稀奇的.事實上,那些什麽年收數千玩圓的醫師,有時不過也隻是些毫無知識與經驗的菜鳥醫師罷了


    隻是,選擇這條路也將脫離以大學附屬醫院為頂點的金字塔.


    當然,雖然嘴巴上沒說,以我們這些留在大學醫局的人看來~~


    "不管多會賺.充其量也不過是鄉下醫師罷了."


    心底某處的確存在這樣的心態.


    結束兩年研修生涯後,再接再厲持續埋頭苦讀,取得博士學位,通過專業醫師認定考試,才終於能夠獨當一麵.


    總而言之,要成為一個能夠獨當一麵的醫師,是需要耗費龐大的時間和金錢.而我如今,正好在那好漫長、好漫長的階梯中段,緩緩地往上爬.明明就覺得自己已經往上爬了不少了,抬頭卻總有同樣數量的階數聳立於眼前


    如今,光是注意自己身邊的事項就必須耗盡全身西內裏.總之,所謂的研修醫師真的是忙到昏天暗地.除了研究和臨床之外,雜務還特別多不,反而是雜務比較多.例如,什麽準備學生上課內容就是我們這些醫見低層人員的工作.舉凡再怎麽印都印不完的文件、收集資料、整理病曆、製作出院摘要等,這些沒意思的工作總是毫不間斷地持續湧來.雖然整天都忙得團團轉,報酬卻和零沒兩樣.光靠這點錢當然活不下去,無可奈何之下隻好到其他小醫院兼點差


    在大學附屬醫院裏工作磨練本領,同時兼差養家活口.這就是我如今生活.當然,還必須趁空擋用功讀書.重複不停地研究,寫論文,然後發表.有時隻要寫出什麽好東西,吸引到某人的目光,那就此外,由於我的專業是胸腔外科,磨練


    手術技巧也是很重要.


    我現在每天的生活就是成天沒命地踩著腳踏車.我根本沒想過要休息.隻要一有這個年頭,整個人就會在那瞬間頹然倒下.我打算像這樣子不論天涯海角,永遠不停地奔馳.


    是的.


    我還是老樣子,是個擁有雄心壯誌的野心家.


    我慌慌張張地朝公寓前進.


    哪有什麽像車子那種氣派的東西,當然也不可能有黑頭計程車等著載我.隻有一輛到處生鏽的淑女車.都怪我平常沒好好上油,生鏽的鏈條不斷呻吟.


    我將包包和外衣塞進歪掉的籃子中,全力踩著踏板.


    畢竟現在過著忙的昏天暗地,根本就沒什麽睡眠時間的生活,所以我租了一間離醫院很近的公寓.其實,租屋處也沒氣派到足以稱之為"公寓".在這jr電車山手線環狀路線內,租金貴得不3了,根本不可能住到那種高級公寓去.我租的字是間木造灰泥建築,屋齡大概二十幾年,看起來遇到地震秒就會崩塌的廉價公寓.


    我停妥那台淑女車,便奔上公寓廉價的階梯.


    最角落的那間,二o一號房.


    我敲了敲那扇薄薄的木版門.


    "不好意思!回來晚了!"


    門扉一開,我便大叫.


    我仍然上氣不接下氣


    穿著圍裙的小夜子微笑著.


    "你回來啦."


    "要回來的時候又被抓到了.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就是脫不了身."


    我脫下鞋子,將外衣和包包遞給小夜子,走進家中.所有一切都在同時間進行,我仍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沒多少時間了.再過十五分鍾不出門的話,就趕不上兼差了.晚餐,可以吃了嗎?"


    恩,走在我身後的小夜子點點頭.


    "做好了喔."


    畢竟那是間非常狹小的公寓,也沒有一條象樣的走廊,走沒幾步路就立刻到除非哪個了.飯桌上飯菜已經準備好了盛著飯的飯碗,深碟中還在冒著熱氣的高麗菜肉卷,紅色番茄以及沙拉.然後,茶杯裏還裝著熱茶.不論任何一樣都不是事先尊被好的,感覺似乎是剛擺上去的.


    "咦?責是怎麽回事啊?"


    覺得不可思議的我問:


    "你知道我回家的時間嗎?"


    嘿嘿,小夜子得意洋洋地笑了.


    "這個嘛,簡單來說就是小夜子小姐超神準的知覺啦"


    "好厲害喔~~~"


    我發自內心佩服得五體投地.


    小夜子像這種對於某方麵的知覺還真的敏銳.


    "以上都是謊話啦."


    大概總覺得良心不安吧,小夜子突然流露出愧疚的神情.


    我特別喜歡像她這樣老實的個性.


    "謊話?"


    "好了,好了,快吃啦."


    "啊,對喔."


    一上桌,我便大口咬下高麗菜肉卷,真是人間美味,高麗菜入口即化,內餡碎肉的某種香料隱約提味,和奶油白醬的味道搭配得天衣無縫.


    "這肉加了什麽啊?實在太好吃了."


    "好吃?真的嗎?"


    "恩,好好吃喔."


    坐在對麵的小夜子似乎很開心地笑了.


    "這個嘛,很費工的呢!首先洋蔥炒三十分鍾,要炒到洋蔥變成米黃色,然後和絞肉混合,加胡椒鹽,再來還有肉桂啦,肉豆啦,接著還要加小豆喔."


    "哇,好厲害喔."


    "我可是個專業家庭主婦呢,這點小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小哦子說著低下頭,頭都碰到桌麵上了.


    "謝謝您,老公."


    "哇哈哈."


    我邊笑邊扒飯.把一半沙拉放進口中.隻剩下七分鍾了.


    "好了,剛剛那件事的答案是什麽啊?"


    "剛剛什麽事?"


    啊呀,已經忘了喔.


    "你怎麽知道我回家的時間啊?"


    小夜子突然挺起胸膛.


    一副得意洋洋的感覺.


    "我是不久前才發現的.隻要從北邊房間看出去,這樣說知不知道啊,不是會看到電車告假和旁邊酒類霓虹燈招牌嗎?"


    "啊,恩."


    "從那邊的縫隙,正好可以在一瞬間看到吾郎上坡的樣子喔."


    "喔~~"


    我一口吃到剩下的沙拉,沙拉醬汁的味道好得沒話說,一定是自己做的吧,白飯也很好吃喜歡做菜的小夜子連煮飯方式都有各種堅持先放水衝洗,然後再浸在水裏一個鍾頭她之前是不是這麽說的啊.這飯的確一次就知道是話工夫煮出來的了.好了,來吃刻意留到最後的高麗菜肉卷吧.啐,隻剩下三分鍾咯,本來還想好好品嚐味道的呢.


    "吾郎,你每次都拚命地踩腳踏車耶.還站著騎.好象都可以聽到你"嘿咻、嘿咻"的聲音了呢."


    "我才沒出聲哩."


    我邊咬高麗菜肉卷,邊笑.


    "而且也不可能聽的到啊."


    "是沒錯啦,可是你看起來好急,急到讓我好象聽到聲音了嘛.所以啊,隻要一看到你那樣子,我就會匆匆忙忙地開始準備啦.正好在我擺好飯菜的時候,吾郎就會敲門.


    我心頭一熱.


    小夜子一直站在那個昏暗房間的窗邊,等著看我的身影出現在電車高架和酒類霓虹燈招牌之間啊.為了想讓我吃到熱騰騰飯菜.就隻因為如此.


    剩下的高麗菜肉卷,嚐起來似乎比剛剛更加美味.


    "呼,吃飽了."


    剩下一分鍾.


    一口飲盡茶水的同時,我站起來.


    "吾郎,很辛苦吧."


    "不要緊."


    真的不要緊.


    這樣的日子當然難熬.


    我也會想要發發牢騷.


    不對,有時候就在發牢騷了吧?啊呀,應該是常常吧?我是不是每天都在說教授或助手的壞話啊?


    但是,不要緊.


    因為有你在呀.


    不論如何都能繼續拚下去的.


    這樣的心情應該好好傳達出去的,不過實在難以啟齒.算了,或許這樣也好吧.


    如果說出口,或許還會害小夜子不好意思.


    "我早上會回來一趟."


    我穿上鞋.接過外衣和包包,然後還有當作夜宵的便當,所有的動作都在同時進行,我一邊說道:


    "晚餐很好吃喔."


    嘿嘿,小夜子笑了.


    "慢走喔,老公."


    就這樣,我短短十五分鍾的回家時光結束了.在電車高架和酒類霓虹燈招牌之間,我騎腳踏車試著回頭,雖然隻有一瞬間,我看到我們那間寒酸房間的窗戶,和小夜子的身影.啊,她是不是在揮手啊,感覺上是那樣的喔.


    我來不及對她揮手.


    "啐"


    七分鍾之內沒到車站的話,兼差就會遲到了.


    我兼差的那所醫院,坐電車約三十分鍾,那是所具有相當規模的大醫院,也擁有很多病患,因為是大學的關係醫院,經營者當然也是k大畢業的.傳說似乎屬於現任教授那一派的人馬.


    在這裏植夜班就是我的工作.


    有時候閑得發慌,有些時候則忙得昏天暗地.有時候會有傷到令人咋舌的重傷患者被送過來,另外也有些人手指稍微切到就跑來報道


    不字是我,在研究所裏擁有學籍一邊工作的研修醫師,一般都會從事這種兼差,不這樣的話,根本就活不下去.雖然普通人常會把醫師想成有錢人,不過


    像我們這種菜鳥,多半比上班族還要窮困.


    "呼啊啊~~"


    我坐在椅子上一打嗬欠,值班室的門隨即開啟.


    嗨,邊說邊走近來的是田島學長.田島學長和我一樣隸屬於k大醫局,介紹這份兼差給我的也是他.


    所以,每個月大概會有一次像這樣和田島學長徹夜相處.


    "你啊,那張臉看起來很想睡耶."


    這麽說的田島學長看起來也很想睡.


    他的胡須才剛冒出來,下巴和臉頰看起來一片藍.


    "吃飽就想睡了."


    "反正你一定是先吃過什麽愛妻晚餐才來的吧.真是的,明明還是個小夥子就娶老婆了,真是個讓人羨慕的家夥."


    田島學長說著,撕破泡麵包裝,注入熱水.


    田島學長還是單身.隻要看他的臉,這個嘛,就是那種任誰都能認同"難怪還單身"的類型.勉強要形容的話,大概就像是缺乏魅力的席維斯史特龍吧.


    哇哈哈,我姑且笑了.


    "沒錢沒辦法吃外食嘛."


    "你太太沒在工作嗎?"


    "有在兼差啦.多虧這樣才勉強過得去."


    "哎,不過這生活還真難熬呢."


    田島學長拿著泡麵,直接坐到旁邊的座位.搖拽的熱氣從杯蓋縫隙緩緩升起.


    "趕快出人頭地吧,夏目."


    田島學長感觸良深地說.


    而我也感觸良深地姑且點了點頭.


    "是啊."


    "你這個月有寫論文嗎?"


    "現在正在努力進行最後的潤飾."


    "能夠順利就好了呢."


    "恩,田島學長你呢?"


    "不太妙,沒能得到預期的結果."


    我們接著開始聊起各自的研究,我和田島學長都待在同一間研究室,就算談到專業領域的東西也都能理解彼此在說什麽.我特別信任這個比我大兩歲的學長,留在大學附屬醫院裏的那群人,可以說全都是競爭對手,不僅大家都以往上爬為目標,尤其一說到是同時,彼此更會燃起強烈的競爭意識.不過,田島學長有種說不上來的悠哉特質,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無法激發出那種競爭意識.


    "對了."


    吃完泡麵時,田島學長以稍微低沉的聲音說.


    "正岡那件事,你聽說了嗎?"


    "啊?正岡怎麽了?"


    恩,田島學長點頭.


    "聽說是島跟的s醫院耶."


    "怎麽可能!"


    "還沒有正式決定就是了.本來就一定得有人去才行,這種時候正好正岡他自己提出申請說想過去。實際動身應該是秋天左右吧."


    "正岡自願的?騙人吧?"


    真不敢相信,那個正岡和我隸屬同一個醫局,我們從大學時代就認識了.總之,就是個自信過剩的討厭鬼,不過事實上腦袋和技術都很好.我從以前就始終把他當做競爭對手,而且對方恐怕也懷著同樣的心態.好友不,才不是那種爽朗的關係,我們一直以來都持續將裹滿泥巴的嫉妒與羨慕往彼此身上扔.我還曾經好幾次這麽想,再怎麽樣就是不想輸給正岡這個人.


    正因為如此,我實在難以相信田島學長的話.


    到地方上的,而且還是島跟的s醫院去,就表示從這場出人頭地競爭中敗下陣來.凡是到s醫院去的人,沒有一個能夠再回到大學醫局來的.也就是說,正岡就放棄了大學中的未來?那個自大狂正滾杠?而且還是自願的?我無論如何都難以置信.


    "才不是騙人的."


    "為什麽?"


    "好象是因為錢啊."


    田島學長啜飲著熱茶說.不知道是因為茶太澀了,還是太熱了,那張恐怖的臉龐皺成一團,變成一張更恐怖的臉龐.


    "他的老家好象是在經營土木工程的,聽說快撐不下去了."


    "聽新聞說最近營造業好象很不景氣"


    "大概是那樣吧!然後呢,老家那邊給他的資助好象也越來越緊,現在反倒換成他必須資助老家那邊了吧.s醫院開出的薪水好象很不錯呢!"


    這樣啊,我的聲音一點兒精神都沒有.


    應該可以拿到大概一千萬圓吧,田島學長仍舊皺著一張臉喝著茶.


    不過,這麽一來,競爭對手就減少了,而且是個強勁的對手.一到s醫院去,就再也無法回到大學核心了.某人的隕落,同時也代表著自己的爬升.我們就是把那些家夥的頭當作踏板,一心一意想爬到上一階去.


    即便如此,要去嘲笑那些隕落的人還是很困難.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吧."


    "是啊."


    "正岡的話,即使到那邊去應該也會加油的啦."


    這隻是緩和當場氣氛的安慰話語罷了,不是為了正岡,而是為了我們自己的話語.話雖如此,連這樣的情緒都隻是單純的感傷罷了.隻要過個三天不,一到明天早上肯定就會忘得一幹二淨.然後,就隻剩下唯一的事實仍然存在競爭對手減少的事實.我會踩著正岡的頭,更上一層樓.


    "那茶,我也可以來一點嗎?"


    "喔."


    田島學長將手上的茶杯遞給我.


    "謝謝."


    那杯茶的確又燙又澀我的臉也皺成了一團.


    正岡的歡送會於十一月底舉行.


    當天下著冰冷的雨,吐出的氣息也都立即明白.就在那樣寂寞的夜晚,舉行了一場寂寞的歡送會.不過,教授、助教和助手們個個情緒高昂,頻頻幫正岡倒酒.滿臉通紅的正岡,把那些酒喝得一滴不剩.


    助教在半途致詞.


    "讓我們為正岡光輝燦爛的未來一起幹杯."


    這明明就是睜眼說瞎話,狹小的會場中仍然接連傳出聲音.


    幹杯!


    幹杯!


    幹杯!


    終於,當教授一說完"幹杯",正岡將酒杯端在麵前,同時深深一鞠躬,像這時代錯置的光景,如今仍殘留於醫學界中.正岡始終保持笑容.


    雖然在場氣氛格外熱烈,歡送會卻在九點多就結束了.


    那種幹脆利落的結束方式儼然道盡了一切.


    "我要回去了."


    田島學長把臉湊過來,這麽低語.


    "看了讓人心痛,實在受不了."


    我點頭.


    "是啊,我也要回去了."


    "恩,那樣也好.有時候也要早點回到太太身邊去嘛."


    和上頭的人打過招呼後,我們悄悄地脫離準備去續攤的流動人群.早點回家去吧,然後要小夜子幫我泡一杯熱牛奶什麽的.好,就這麽辦.


    當我吐著白色氣息一邊踏出步伐時,背後傳來聲音.


    "喂,夏目."


    是正岡.


    胸口懷著仿佛惡作劇的瞬間被逮到一般,某種難以言喻的失衡情緒,我停下腳步.


    "喂,沒關係嗎?馬上就要去續攤了吧.這不是你的歡送會嗎?"


    "聽說下一家店還沒有空位,要我們再等等.這麽一點時間不要緊的."


    正岡的臉龐低垂地所:"是島根,糟透了呢."


    ""


    "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


    "總之,在那邊好好幹吧."


    看到正岡微微一笑,我此時才終於跟著露出笑容.


    "聽說薪水高得不得了."


    "恩,那邊好象很期待我過去呢!助教先生好象把講得很誇張,還說什麽"任痛割愛本院的


    希望."呢.那個人,實在是有夠奸詐的,大概打算對我和那邊兩邊賣人情吧!"


    "不,你真的是我們的希望,這不是假話啦."


    "我輸給你啦."


    就在那一瞬間,我的眼角一熱,這個自我過剩的自大狂,還是頭一次對我使用"輸"這樣的詞匯.


    所以我呢,拚命擠出笑容.


    "騙人,你心理根本就不這麽覺得嘛."


    正岡也笑了.


    "被看穿咯."


    "那當然呀.太明顯啦."


    "我是有自信不會輸給你.但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加油喔,夏目,你可要在這裏堅持到底咯."


    正岡拍拍我的肩膀.


    "喔."


    啊呦,為什麽眼眶熱熱的啊.


    真是無聊耶.


    不過是膚淺的傷感罷了,這種情緒.


    話說回來,我還是頭一次像這樣和正岡交談.我們總是懷抱著嫉妒以及猜疑,從來不曾防手拋卻那兩者.


    然而如今,我們的手放開了.


    我不經意地一低頭,看見自己的雙腳.那雙廉價皮鞋已經磨損得很嚴重,不論小夜子多麽努力擦拭,還是看不出任何維護過的跡象.這雙鞋,髒汙的鞋底現在正踩在正岡頭頂上啊!我的願望將會這麽一一實現


    向彼此道別後,我們邁開腳步.然而,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旋即回過頭去.令人訝異的是,正岡也同樣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那雙眼睛潛藏著和剛剛截然不同的情緒


    那是純粹的憎恨.


    兩人四目相交大概隻有短短數秒吧.正岡一轉身,繼續邁開步伐,我也同樣轉過身去.啊,是的.就是這麽一回事啊,我和正岡方才已經邁向不同的方向.某種情緒正洶湧地直上胸口,或許是因為正岡那雙染滿憎恨的眼睛.


    一語道破那種情緒,就是這個


    滿足感


    把某人踹下去的快感,無聊的感情,和剛剛那膚淺的感傷同樣無聊.不過,這個比較好,感覺上搭調多了.與"偽善"相較之下,"偽惡"還比較容易咽得下去.我加快腳步,幾乎已經跑了起來.大概是感覺到了什麽吧,眼前一個粉領族柑橘的女性以受驚般的眼神望向我,她或許是以為看到了一頭野獸.


    這種事情是可以慢慢加以克服的.


    失敗者就這麽隕落也好.


    我是不會隕落的.


    我可是會一直往上爬的.


    但是,那種情緒不過隻是毛頭小子一相情願的信念罷了.我當時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麽壞心眼兒.我是在正岡歡送會的一年後,才了解到這個事實.


    "吾郎."


    小夜子臉色稍嫌蒼白地說:


    "我的心髒噗通曝通地跳個不停."


    "啊?"


    "總覺得好奇怪耶."


    我慌慌張張地拉起小夜子的手.


    確認的她的脈搏


    拇指所感受到的節奏的確混亂.


    "喂,吾郎."


    她走在公寓附近的商店街上時,這麽開口說.我們剛買完東西.我提著一個大塑膠袋,小夜子則拿著一個褐色的紙袋.紙袋裏裝的是剛炸好的炸雞.我們經過肉店時,剛炸好的商品正巧擺出店頭,那股香味讓我們幾乎是衝動性地買下那些炸雞.


    "我們先來吃一點吧,這個."


    她稍稍舉起紙袋,一邊笑了.


    我點點頭.


    "恩,好啊.才剛炸好的嘛."


    "一定很好吃喔."


    小夜子說著,便從紙袋中拿出炸雞.她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起炸雞.一邊說"好燙、好燙",一邊伸向我這邊.


    "小心一點,真的很燙喔."


    "喔."


    我咬下小夜子手中的炸雞.的確很燙,舌頭像會被燙傷似的,不過真的是好吃極了.


    "好好吃,真的好好吃.你也吃吃看啊."


    恩,小夜子點頭後,也咬下炸雞.


    "啊,真的耶.好好吃喔,吾郎."


    "恩,太棒了."


    "要不要再吃一個?"


    "等一下晚餐就沒得吃咯."


    "我會再做其他菜啦."


    "那隻能再吃一個喔."


    "啐,吾郎真小氣."


    小氣鬼、小氣鬼,盡管小夜子嘴巴這麽念著,結果還是把最大的一塊給了我.一口咬下,肉汁頓時"啾"的一聲滲了出來.這次起來倒不像kfc的炸雞,而是更為樸素粗糙.不過,正因為如此更顯得出肉質的美味.對嘛,隻要肉好吃,適量調味就夠了呀.


    "對不起,吾郎."


    "恩?什麽啊?"


    "我,不能生寶寶."


    有什麽哽在喉頭裏.


    我們好一陣子就那麽沉默地走著.


    "吾郎,一定會很疼小孩的喔.我想你會跌破大家眼鏡,寵孩子寵到溺愛的地步呢.可是我卻這樣,對不起.沒辦法幫吾郎生巴寶."


    我把那始終哽在喉頭的什麽也不是多了不起的東西啦,沒錯、就隻是炸雞而已吞下後,這麽說:


    "沒什麽大不了的啦,都叫你別放在心上啦."


    我後來帶小夜子到自己工作的大學附屬醫院去.


    雖然帶她到自己的工作場所去治療還是會有些許排斥,不過那裏的話,我就能充分掌握到所有資料.而且,即便是稍嫌強人所難的請求,也能如我所願.做心電圖檢查時,我還把檢驗師趕了出去.因為我不想讓其他男人看到小夜子胸部.


    我因為這件事還被護士笑.


    "夏目醫師他呀,太太來的時候呢"


    "啊啊,聽說了,聽說了.好象還把檢驗師和田先生趕了出去,自己做耶.大概上不想讓別人看到太太裸體的樣子吧."


    "還真算得上是醋壇子耶"


    她們仿佛麻雀一般絮叨著這些事.


    不過,當檢驗報告一出爐,那些絮叨頓時站變成竊竊私語.擦身而過的護士開始以憂心忡忡的眼神望著我.傳言瞬間傳遍整個醫院.


    接下來,還是持續不斷的檢查.


    無數、無數的檢查


    小夜子一如往常軟趴趴地笑著,一邊忍耐.


    每次檢查,我都祈禱這次能夠推翻一直以來的結果,即便很清楚不可能會有這種事,仍在心底持續巴望著.但是,檢查隻是一次又一次地補強現實.在胸腔投影時,我根本無法止住雙手的顫抖.檢驗師注意到我情況不對,對我說"讓我來吧",我回答"拜托你了",便步粗走廊.我後來還是一直止不住顫抖.


    "我啊,很討厭小孩."


    然後,如今同樣顫抖著.


    "恩."


    "所以,才不想要小孩."


    "恩."


    "真的有夠討厭的,整天隻會大呼小叫地吵個沒完.那種小鬼頭病患最糟糕了.光是要打針而已,就開始鬼哭神號的.像之前啊,有夠過分的,還給我跑出病房呢."


    "恩."


    "我和護士還追出去,都已經跑到醫院門口了,好不容易才抓到.接下來,又搞了三十分鍾才打到針,等到後麵的患者一個個殺氣騰騰的,還被護士罵了一頓.說真的,小孩子最糟糕了啦."


    "恩."


    不管我說什麽,小夜子都隻會點頭.那張臉龐上有對笑咪咪的眼睛.啊喲,陽光還刺眼喔,還是夕陽呢.我的雙眼也是因為這樣才眯起來的吧.真是的,還真是刺眼得亂七八糟的夕陽呢.


    "不需要啦,小孩子."


    "恩."


    "所以,別放在心上喔."


    "恩."


    在這條傍晚的商店街上,眾多外出購物的人來來往往,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提著大塑膠袋.像這樣接二連三和人群擦身而過,每隔五公尺就會有不同食物的味道撲鼻而來.後來,帶著孩子外出的親自檔映入眼簾.有個孩子抱著母親的腳,不知道在鬧什麽.


    望著那對母子的身影,我們仍然眯著雙眼流露笑容.


    有好多事想要傳達出去,我想將滿腔心事一五一十全掏給小夜子,這麽一來,小夜子也一定能夠了解吧.說真心話,我也想什麽時候生個孩子.不是現在,當然,不僅現在還不到會那麽具體思考關於生孩子的事的年紀,經濟上也不可能負擔得起.如今,原本就是應該傾全力投注於研究的時候.隻是,即使有了孩子,對我而言最重要的還是小夜子,孩子排名還是第二.


    但是,其他人例如最近剛有孩子的橘學長或什麽人,大概會苦笑著這麽說吧:


    "我說啊,夏目.小孩子可是很可愛的喲!畢竟是自己的分身嘛,這可沒什麽道理可講的喔.隻要一有小孩,就會覺得可愛得不得了,然後就會把孩子當作是全世界的中心了.雖然不能大聲嚷嚷,不過絕對比老婆還要重要呢."


    但是,我有自信.


    的確,小孩子或許很可愛,說不定會比想象中還要可愛,像我這種討厭的小孩的人也會搖身一變,變成溺愛孩子的蠢父母.


    即便如此,孩子還是排名第二.


    第一名非小夜子莫屬.


    不論發生任何事,不管孩子再怎麽可愛,唯有這件事是絕對不會改變的.


    所以,不能生小孩,我也無所謂.能和小夜子在一起,比那種事還要重要.有時候如果想得到全世界最寶貴的東西,難免必須失去或舍棄什麽,那就是應該付出代價.是的,我可以這麽斷言.如果有哪個家夥膽敢說什麽這不過隻是毛頭小子還沒完全轉大人的孩子在胡說八道,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那家夥痛扁一頓.


    那樣的心思、心緒,該如何傳達給小夜子呢?


    讀書一把罩、嶄露頭角,人際關係又麵麵俱到,但是腦袋中就是找不到任何可以貼切表達心情的詞匯.


    哎,如果有神明在就好了.


    這樣就可以拿什麽去交換這些適當的詞匯了.


    然後就可以向小夜子傳達出自己的心情了.


    告訴她對我而言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當然,才不會有這麽好用的神明.


    所以我伸出空著的那隻手,緊緊握住小夜子的小手,就是這個.我手中握著的,對我而言排名第一.比任何一切都還重要比全世界,比我自己本身,都還要重要.


    如果能夠傳達出這樣的心情就好了.


    如果能以暖意,或其他任何方式,傳達出去舊好了.


    小夜子輕輕回握我的手.


    "回家後,來做飯吧."


    "恩."


    "要做好吃的東西給我吃喔


    "恩."


    我們邊說這些話,牽著手繼續往前走。眼前是鬥大的夕陽。啊,真的好刺眼呀,這夕陽.前麵的路都看不太清楚了呢


    即便如此,應該還是有辦法挺過去的.若是一4日常生活,還能勉強維持日常正常,隻要量力而為,就算要工作也無妨.因此,小夜子又開始兼差.為生活去,我們需要錢,那是無可奈何的現實問題.當然,小夜子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子工作,一周大概能兩、三次,短短數小時而已,那已經是極限了.時薪八百五十圓,所以小夜子每個月頂就隻能賺個幾萬圓,買一本專門書籍就花光了.我沒辦法隻好增加晚上的兼差.後來,還去幫忙假日診療.


    即使拚成那樣也隻能勉強度日,生活壓力仍舊排山倒海地一波波湧來.


    "吾郎,不要緊嗎?"


    憂心忡忡的小夜子問我.


    我點頭.


    "不要緊啦,小事一樁,大家也都和我一樣啊."


    然而,不論是體力或時間都是有限的.


    研討會的事前準備、幫教授那夥人聯絡出去喝一杯的時間、協助助教的研究那些無聊的雜務更耗去我寶貴的體力與時間,我開始犯下一些無意義的失誤.一回神,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常茫然地發愣.醫師,你還好吧,有時還會有護士這麽問我.


    已經到極限了


    雖然好幾次這麽想過,腦海中卻浮現小夜子的臉龐,趕走了沉悶的心情.第一,我根本就沒有其他選擇.有時候,我也會想起正岡,那對分離時憎恨的表情.比起小夜子的笑容,反倒是正岡的憎恨支撐著我.我不想變成那副德行.


    就在那時候,發生了一件插曲.


    "真有你的耶,夏目."


    田島學長笑容滿麵地拍我的肩膀.


    喔,我也麵帶笑容點頭.


    "不是聽說h大的境醫師對你的論文讚不絕口嗎?說到境醫師,那可是心髒外科權威中的權威耶."


    環視四周後,田島學長把臉湊過來.


    "話說回來,聽說境醫師有邀你過去,是真的還假的啊?這件事現在已經變成每個研究室熱烈討論的話題咧."


    我在三天前的學會中發表了論文.


    從很就以前進行至今的研究,好不容易有個雛形出來了.這原本也不是我的本意,隻是正好有個小女孩的心髒移植手術變成社會的熱門話題,因此我的研究領域也連帶受到媒體矚目.隻不過,媒體那種東西的熱潮都是稍縱即逝,對於封閉的醫學界而言也沒多大意義.影響最大的還是,在美國有個和我進行相同研究的家夥,而他的研究在那邊獲得可說是無上讚賞的評價.這是日本整體醫療界共通的現象,特別是心髒外科,還是美國那邊進步得多.據說,日本至少落後五年到十年.因此,日本醫學積向來總有種針對美國的妒忌,或是該稱之為羨慕的情緒.也就是說,隻因為一直以來所進行的研究與那邊並駕齊驅,所以我一下子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


    發表過後,境醫師來到我身邊,跟我攀談:


    "你做的研究很好喔."


    雖然僅僅如此,不過畢竟是在學會中大權在握的人開金口,後來造成莫大的影響.


    我在田島學長那張充滿"男人味"的臉龐壓迫下,這麽說:


    "沒有啊,他沒有直接問我啊.好象是之後才和那邊的助手說,能否請我過去之類的話.不過,那絕對是不可能的嘛,大概就隻是嘴巴上說說的客套話而已吧."


    跨校之間的挖角,這情況有是有啦,隻是相當罕見.畢竟醫學界是徹頭徹尾的縱向社會,哪有可能那麽簡單就背叛自己師傅那一派的人


    "不,就算是客套話也夠厲害的了.上頭那些人可能還蠻慌的吧.因為我們胸腔外科沒有像境醫師那種優秀人才嘛.如果你在被挖走的話,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耶.搞不好,上頭也已經談出什麽結論了呢."


    田島學長那番意義深遠的話沒多久便成真了,我的名字被列進了助手候補名單.隻要當上助手,就會有薪水.雖然不是什麽大數目,不過大概可以和當時的上班族所得差不多.


    也就是說,生活會比現在輕鬆多了.


    還可以專心投入研究.


    但是,可惜的是那件事並未立刻具體化.大學教職員有固定的規定人數,既然沒有缺人,就不可能增加助手.何況,內部也有像是由助理教授內定之類的不成文規定.


    "這次呢,福田已經預定要到m醫院去了.這樣助手就少了一個人啦.這次啊,上頭正在考慮大膽的人事案呢."


    雖然那種兜圈子的講法讓人覺得很煩


    ,不過這種情況屢見不鮮.總而言之,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撥腰年輕的我,的確是一項大膽的人事案.然後,似乎為了強化這傳言的真實性一般,我的待遇突然被調高了.不僅以前從沒要我列隊的手術開始會要我參加,難度較高的醫療交由我處理的情況也日益增加.我拚了命地努力,磨練手術技巧.我的雙手原本就很靈巧,該說是天生吃這行飯的吧.慢慢地,轉給我的手術也增加了,後來,甚至還有同時或學生來我的手術現場見習.


    我當時真的不可一世.


    我正踩在那隻有少數幾人有資格爬上的階梯,持續往上爬.大門的確已經為我開啟.隻要我想要,不論多高的地方都爬得上去.


    隱憂的事隻有一件.


    而那猶豫的事爆發了


    小夜子發作了


    在那幽暗的走廊上,我坐在椅子上.


    手術由胸腔外科的學長幫我進行.其實我是想自己來的,不過最後還是無能為力.我對於切開自己親人的身體感到恐懼.手術成功了,小夜子保住了一命.


    "嗨,.夏目."


    一抬頭,眼前站著田島學長.田島學長還穿著手術服,他也加入小夜子的手術擔任助手.


    "謝謝."


    我坐在椅子上,深深低下頭.


    "咚",身旁傳來一陣晃動.


    因為田島學長一屁股坐了下來.


    "很糟嗎?"


    "是啊"


    "你太太的心髒,不太好耶.這次雖然不是很嚴重,不過要完全恢複很難吧."


    田島學長還是那麽坦率.


    "我明白."


    "要好珍惜現在,知道嗎?"


    "恩."


    時間可能不多了,就是這個意思.


    當然不是說會立刻沒命,大概能夠恢複到正常生活的程度吧,但是總有一天,一定會再發作.屆時確實會比這次更嚴重.即使得救,也要過著處處受限的生活.而且,就算像那樣乖乖生活,也無法完全避免發作.


    還剩下多少時間呢?


    兩年?


    三年?


    我抱著頭.可能失去小夜子的恐懼讓我膽怯,然後這是不能向任何人啟齒的,還有另一種恐懼襲上心頭.照這麽下去,我就無法繼續研究了.


    麵前聳立著階梯.


    我是爬得上去的.


    然而,腳卻抬不起來.這太奇怪了吧?為什麽啊?隻要邁出步伐而已呀!隻要踏上去就行了啦.可是,為什麽腳抬不起來呢?焦躁之餘低頭一看,是小夜子拖住我的腳.


    如果不一腳把她踢開,我就無法踏上階梯.


    我在城市中四處遊蕩.我推擠著那再熟悉不過的東京人群,一邊前進.我當然知道已經出院的小夜子在家裏等著,不過雙腳卻自顧自地移動.夜晚的城市被美麗的霓虹燈妝點得多姿多彩,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濕淋淋地閃耀著光芒.我對眼前的一切都懷著殺意,好想拿一根長長的鐵棍,邊走邊把雙眼所見的全都砸爛.那些礙眼的立式招牌、拉客的窮酸男人、夜晚的女人,全都想要下手狂打.一回神,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佇立於廣場正中央,周遭全都是電影院,還有一整排宣傳看板.男人女人滿臉喜悅地露出笑容,還有軍隊和長得像蟲子一樣的外星人打仗.我一一眺望那些看板.不論看哪一副都毫無感覺.


    然後,當我呆站在原地時,某處傳來英文歌曲.雖然不知道主唱是誰,不過確實首耳熟能詳的曲子,那歌詞在腦袋中被自然而然地翻譯成了日文.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隻為你而活的人生.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騙人心中某人,那個已經汙穢不堪的某人大叫大嚷著.所謂的人,哪可能那麽清高啊!不管是誰死了,父母、弟弟、妹妹、朋友、情人都好,被留下來的人還是會繼續活下去的啦!還是會哈哈大笑、因為無聊的事情或喜或悲,然後就在那些事物累積的過程中,慢慢地就忘得一幹二淨了啦.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隻為你而活的人生.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騙人我在心底大叫.少騙人了啦!人哪,本來就是無聊的生物,許許多多的人走在夜晚的城市中,不論是誰看起來都好快樂,都在笑.我聽到女人撒嬌的聲音,以及男人溫柔的聲音傳進耳裏.這世界充滿幸福,而我卻孤身一人,心底積蓄著深沉的黑暗.正因為身處於龐雜的人群中,更突現出我的孤獨.我憎恨全世界、徹底毀滅就好了,那樣就能一了百了了.那個笑得很開心的醜女人,被火燒死就好了;那個衣服有夠俗氣,抱著人家肩膀的男人,你也死了算了,最好被什麽東西壓扁,一邊發出慘叫,血留滿地死掉算了;啊喲,還有小鬼喔!小鬼吵死人了,有夠討厭的,也去給我被車碾死好了.全部、全部,全都像那樣被碾死吧!當然,我也會死啊,那樣總行了吧?扯平啦、完全公平啦!所以,喂,快來啊,世界末日,貨真價實的什麽末日啊,快呀,快點給我降臨呀.


    電話響起.


    是我的手機.


    "喂?"


    傳進耳裏的是森的聲音.


    "好久不見啦,夏目."


    真的好久不見了,我和森已經好幾年都沒有見過麵了.最後一次是什麽時候啊,三年或四年的吧?返鄉時,偶爾在車站前巧遇.


    "怎麽啦?"


    我一頭霧水地問.


    森傳來的聲音似乎特別遙遠,而且雀躍不已.


    "這事就隻想讓你一個人先知道.我啊,要進n公司工作了耶."


    "n公司?"


    那是個沒聽過的公司名稱.


    "啊,你不知道喔,那是間在日本隻有少數幾家的航太相關公司.有聽過e——sat嗎?"


    "沒聽過"


    "那是美國的觀測衛星,n公司就是負責處理那顆衛星的對日谘詢啦.我臨時決定要跳到那家本來競爭很激烈,根本擠不進去的公司.真的很棒喔.其實呢,那裏不過隻是一家美國的下遊承包公司而已.可是那樣子也已經很棒了."


    像我這種人進得去簡直是奇跡呢,森說.


    對了,森是不是從高中時候就說過,想要從事和什麽飛機啦、太空有關的工作啊.那張臉明明長的那麽醜,卻有夠浪漫的.然後,那個森如今實現了夢想.我想起還是高中生的森,莫名地開心了起來.


    那個小鬼頭,個性乖僻的小鬼頭,就那麽抓住了夢想.


    "真有你的."


    "恩."


    "恭喜啊!"


    之後,我們開始扯些無聊的東西.像是共同的朋友啊,或是故鄉鎮上的事情,有幾個女孩子結了婚、生了孩子、又離婚了.


    "以前不是一對叫野村和大崎的嗎?"


    "野村?棒球隊那一個喔?"


    "對對對,大崎是女排讀的,因為是運動萬能夥伴的情侶,那時候有夠醒目的耶.他們啊,從高中就開始交往,畢業同時也結婚了,你知道這事嗎?"


    "不知道"


    那還真是衝動啊,類似的話本來就要脫口而出,又被我臨時吞了下去.


    因為我和小夜子也是類似的情形.


    我們結婚是在大學畢業那時候就是了.


    "後來,吵得可凶哩.那是不是叫做"家暴"啊?聽說大崎她被打得遍體鱗傷,眼睛都黑青腫起來咧,然後好象就離婚了.那兩個人啊,高中的時候明明感情好得如膠似漆,我那時候還好羨慕他們呢."


    "喔"


    "不過會變也是無可奈何的


    吧,畢竟是人嘛."


    "是啊。


    我始終都有點安靜,森也察覺到這一點,於是突然提高音量:


    "就是這樣咯,本大爺現在正朝夢想勇往直前!你也要加油喔,夏目!"


    "喔喔!"


    "不過呢,你大概會比我們這種人更有出息吧.反正我們啊,隻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上班族罷了.可是,我很開心喔!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上班族,我還是真的很開心,因為是自己想做的工作啊."


    他是真的很開心吧,森的聲音是純然的雀躍興奮.


    那再見咯,說著我們便切斷電話,那時候,我想我的臉上還殘留著笑意,但是當電話一切斷,那抹笑意卻頓時化為滑稽的樣子,我又再度變成孤伶伶地一個人了.我根本不能有什麽出息啦,森.我背負著累贅那真的是很沉重,根本就無法前進.沒辦法呀!是我的老婆啊.話說回來,野村和大崎分手啦!?的確,那時候兩人感情曾經如膠似漆呢.大崎她帶著孩子離婚,還真是辛苦;野村也會打女人!?他以前應該不是這種人吧!?到底發生什麽事!?哎,森真得很棒,已經實現了夢想.你比我棒多了啦!哪像我,到現在還沒有薪資,整天都被那些上不了台麵的差事搞得團團轉.而且,也還不知道今後會怎樣?


    就在那個時候,某人這麽低語:


    應該沒必要一直背負著累贅吧覺得重的話,放下不就行了就算你這麽一直背下來,也不能改變些什麽啊


    我再度邁出步伐,速度也逐漸加快.一回神,幾乎已經跑了起來我想起以前向小夜子借的一本叫做《山月記》的書逃走的李征,跑著跑著雙手雙腳逐漸著地,身輕如燕地越過岩石.他讓體內所充滿的虎之力,所有的能力完全迸發.是的,李征變成了一隻老虎,奔馳於曠野之中.和自己一樣.隻要變成一隻老虎就行了.眼前若出現兔子,抓住吃掉就行了,沒什麽好膽怯的,因為我擁有化身為虎的資格.兔子是為了被老虎吃掉而活著,要反過來去狩獵老虎是不可能的,說什麽要咆哮則更是荒唐.有能者本就應該發揮那樣的力量,沒有任何人能夠剝奪那樣的權利.而我自己就是隻老虎,變成老虎就行了.我篤定會當上助手.看看現在那些助手吧,全都是些雙手沒什麽象樣技術的窩囊廢.像那些家夥,不用一、兩年就可以完全解決掉,說到助教,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才,那家夥的頭隻是為了向教授鞠躬而存在的,那種程度的男人早已經完全被馴化.當然,這一切大概很花時間吧,需要五年或十年.然而,隻要像目前為止所做的慢慢累積研究,磨練手部技術,就能一步步地爬上階梯.再怎麽說,自己是有能力的.李征對此一直悔恨不已.我怎麽受得了淪落成那副德行呢?


    我是隻老虎.


    我忍著身體的疼痛,拿出手機,一邊尋找著之前姑且尋找進去的名字.在哪啊?啊,有了.


    "是我,知道我是誰嗎?"


    澤口有希聽到我的聲音似乎嚇了一跳:"怎麽了,夏目醫師."


    "沒有啦,隻是"


    "我還以為夏目醫師是個更老實的人呢."


    在廉價的賓館中,天花板是整麵的鏡子.一翻身仰躺,我和澤口有希的身影便如實映入眼簾,咦,是不是胖了一點啊?已經不是小鬼的身體啦.也難怪,畢竟已經不是小鬼了嘛.話說回來,和澤口這種女人玩玩,果然很有意思.


    "我本來就不老實啊."


    真是的,棒透了.


    "可是,以前總覺得你對老婆忠心不二呀."


    "算吧."


    "那為什麽又"


    在這種廉價賓館麵對著這種廉價女人,甚至連對話都顯得廉價了.啊,不過,我也半斤八兩,這世上所有一切都很廉價啊.為了下定決心,而找其他女人出來的自己看起來還真滑稽,也不過爾爾呀.或許是把一切全都吐幹淨了吧,持續到剛剛為止的興奮也淡了.逐漸覺得,認為自己是老虎簡直像個蠢蛋,能當隻貓就要偷笑了吧,而且,還是一隻隻會"喵喵"叫、被馴養的家貓而已.


    但是,哪裏不對了?


    如果所這世界,就像這個遠離鬧區的賓館、這個澤口有希以及這個夏目吾郎一般廉價,就照那樣子也沒什麽不對,不是嗎?在廉價的世界中,就以廉價的方式活下去就好了.然後,進行廉價的研究、重複廉價的成功、獲得廉價的權威.


    我以前所渴望的不就是這些嗎?


    我沒考慮到小夜子.不,有考慮到,但是實在太遙遠了.即便伸粗手,也一定夠不到


    是的,這樣就好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毫無所動,隻是像顆石頭沉重地滾動卻什麽都感覺不到.完全無法被觸動.


    就算回到家中,我的心仍舊毫無所動.


    我步上跟賓館與澤口有希一樣廉價的公寓階梯.階梯到處可見鏽蝕的痕跡,房東似乎也無意好好維護.走完階梯後.走完階梯後,步出狹窄的走廊,那裏放著一台色彩鮮豔,像玩具似的三輪車.還是有家庭住在這種仿佛社會底層的地方呀.反正一定是被社會淘汰的失敗者高中畢業、還是國中畢業?頂多就是哪裏的三流大學吧,而且還穿著超市賣場那種一萬圓的西裝會住在這種地方的,一定是那種階層的人吧.雖然我也一直住在這裏,但是可不能相提並論喔,我不久就會升助手,到時候就會立刻離開這種鬼地方.我會住在一間像樣的公寓裏,還會買齊各種高級家具.


    在我敲門前,門就開了.


    "你回來啦."


    小夜子笑吟吟地出來迎接.


    我用那不過數小時前還在觸碰其他女人的身體的手,將外衣遞給小夜子.,當我心裏卻完全感受不到什麽罪惡感今後我就要舍棄這個女人了雖然在心中試著念出這樣的詞句,卻沒有絲毫的真實感.


    我的心到底是怎麽了啊?


    "咦,你在做什麽啊?"


    一走進家中,就聞到一股酵母菌的味道.廚房桌上,雄踞著小麥粉所做成的圓形固體,也就是麵包的生麵團.


    "我在烤麵包啊."


    "就叫你別做這些啦,這種事情蠻花體力的,對身體不好喔."


    "對啦,隻是一直睡覺的話也很痛苦啊."


    嘿嘿,小夜子笑了.


    小夜子比以前消瘦許多.她本來就不胖,不過以前兩頰還會健康地鼓起.但是,如今整個都凹陷下去了.那圓潤的輪廓已經消失無蹤,即便兩人一起生活,每天都會碰麵,我依然常會因此心頭一驚.


    例如,當我抓住她的手腕時


    因為實際觸感遠比殘存於手上的記憶來得纖細,所以總會有種"再這麽下去會不會什麽都抓不到"的膽怯襲上心頭.當然,在那樣的膽怯一閃即逝後,我還是能夠穩穩地握住她的手腕就是了


    不,不對那或許也隻有現在了吧


    就如同我所害怕的,總有一天,我的手所能握住的或許就隻剩下虛無的空間.小夜子的病情就是有那麽嚴重,想要完全康複已經不可能了.


    啊,我這是在想什麽呢?


    我可是打算要割舍那一切的呀!?


    不是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啊哈哈,我笑了.


    "那你要量力而為喔."


    "恩."


    說著,小夜子指著那個小麥團.


    "這個,是不是很像什麽東西啊?"


    "恩?什麽?"


    "你敲敲看."


    "敲?像這樣喔?"


    我輕輕地敲了敲那東西.


    於是小夜子說:"吾郎對史萊姆發動了攻擊."


    "啊,原來如此。"


    那東西的形狀,的確和rpg裏的黏液怪獸史萊姆一模一樣,於是我順勢又敲了一下.


    "吾郎對史萊姆發動了攻擊."


    小夜子又重複道.


    隻要我一敲,小夜子一定會重複同樣的話.我倆都屬於電玩世代,曾有段時期廢寢忘食地一心想要突破這類電玩的關卡."啪啪啪"地一敲再敲的同時,某種情緒湧了上來.我和小夜子這一路走來,累積了什麽樣的點點滴滴呢?從高中就認識了,可不是隻有一、兩年而已,全都是那個廉價賓館中的廉價鏡子所映照不出來的事情.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有一次,小夜子動也不動地佇立在百貨公司裏的寵物店.她看到一大堆小貓,整人就那麽被釘死在那裏.


    覺得無聊的我打了個哈欠,碰巧和籠中的小貓四目相接那是一字耳朵長得怪模怪樣的褐色貓咪.我想吸引那家夥的注意,拍了拍籠子,可是它連正眼都不瞧我一眼.


    此時,小夜子從我背後說:"嘻嘻嘻.你還差得遠呢.吾郎."


    還是高中生的小夜子,穿著深藍色製服那是領子上有三道紅線的水手服.雖然有點俗氣,不過畢竟是所傳統學校,沒辦法.


    "啊?什麽啦?"


    "你那樣子是沒辦法吸引貓咪注意的啦."


    小夜子說著便朝籠中的貓咪伸出食指,接著把食指挪到籠子角落,一會兒伸出去,一會而縮起來.弄到一半,裏頭的貓咪突然間就把屁股翹得老高.


    "啊,來咯."


    "恩."


    貓咪撲了過來.小夜子以一副熟的樣子,在那瞬間把指頭縮了起來.哇,這女人其實也有反射神經的嘛.


    "要逗得它們心癢癢的,這就是訣竅咯."


    這麽說著,十八歲的小夜子笑了.


    上大學時,有人拜托我在平安夜打工.


    我答應了.


    因為薪水是平時的三倍.


    我約莫傍晚後進入打工的錄影帶出租店,然後就埋頭工作到深夜.看來開心不已的情侶陸續上門,來借些浪漫的愛情片.他門大概會待在任一方的家中看片子,共度愉快的夜晚吧.


    我埋首工作再工作,最後拖著疲勞的身軀回到公寓.一看時鍾,已經是淩晨兩點,雖然饑餓,不過這種時間還開著的,頂多就隻剩下大眾化家庭餐廳了.我這種窮小子哪可能有閑錢到什麽家庭餐廳去吃飯,光是一份漢堡排定食就要上千圓耶.如果有那些錢的話,我還需要在平安夜裏工作十二個鍾頭嗎?


    我在房裏一邊吐出白色氣息.


    "吃碗泡麵什麽就睡覺吧"


    一邊這麽低喃時,電話響了.


    "喂~~吾郎."


    是小夜子.


    "聖誕快樂."


    "啊,恩.聖誕快樂。"


    我嚇了一跳.


    "打工辛苦了,累不累?"


    "累啊,忙得要命呢."


    我穿著大衣,坐在冷到骨子裏的屋內那冷到骨子裏的地板上.


    "客人啊,全都是情侶."


    因為是聖誕節嘛.對喔.


    "吾郎,肚子餓了嗎?"


    "餓啊."


    "那要不要過來吃?我有做好吃的東西喔."


    那時候,我和小夜子就住在附近,騎腳踏車大概五分鍾.


    "真的嗎?"


    "恩,真的啊."


    她一直都在等我回來啊.


    等到這麽晚.


    然後,等我一回來就打電話給我.小夜子房間裏那張小小的桌子上,應該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料理吧,一定也有聖誕節蛋糕咯.


    她是為了我,等到現在的啊.


    是為了我所準備的啊.


    "那我就過去一趟吧."


    等我一到,非得緊緊把她抱個滿懷不可,要給她一個喘不過氣來的大擁抱.


    "恩,我等你."


    花筒傳來小夜子清澈的聲音.


    那時候我的屁股已經完全凍僵了,但整顆心卻是暖呼呼的.我是盡全力猛踩腳踏車,往小夜子的公寓前進.


    那時候,從自己嘴裏吐出的白色氣息,那股溫暖,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自從兩人一起往後


    小夜子會為了常常胃痛得很厲害的我衝泡熱牛奶.那不是用微波爐,而是特別用溫奶鍋在爐火上加熱的牛奶.


    味道完全不同喔,小夜子是這麽說的.


    "味道會變得比較柔和呢."


    果真如此.


    在冷到骨子裏的冬天,頂著寒風一回到家時,小夜子就會讓我喝熱牛奶.


    擁有柔和味道的熱牛奶.


    "好好喝喔."


    "我說的沒錯吧."


    "真的好好喝."


    這樣的對話重複過多少次呢.


    我又喝過多少杯的熱牛奶呢?


    我們之間發生過好多事.我們好多年、好多年就這麽一起走了過來.也不是所全都是那麽浪漫的事情,唔全都隻是些平凡無奇的事情,隻不過是普普通通又理所當然的戀愛罷了,就仿佛是隨處滾動的石子,根本就沒什麽好稀奇的吧.但是,那卻是專屬於我和小夜子的-那個曾是少女的小夜子,一點一滴、平平穩穩地增長歲的過程中,我一路看盡她所有的樣貌.


    喂,你真的割舍得掉嗎?那普普通通又理所當然的心情,真的割舍得掉嗎?


    實在是過於突然.至今毫無所動的心,產生了波動.不論是對澤口有希的聲音、身體,抑或是對那股暖意毫無反應的心,頓時開始蠢動.而那樣的蠢動搖撼著我.會毀滅,我想,再這麽下去,我會被徹底毀滅的.


    我一邊"啪啪啪"地不斷敲打和史崍姆一模一樣的生麵團,一邊不停地發笑.


    嘲笑著自己的愚蠢.


    "你怎麽了啊,吾郎?"


    "沒什麽啊."


    "可是你的臉很怪耶?"


    你啊,小笨蛋,我說.


    "我從以前就是長這張怪臉了啦."


    我無法變成老虎.


    我恍然大悟.


    我是無法變成老虎的.


    碰巧這嗣後,靜岡的關係醫院有個工作機會.那是個位於鄉下,環境清幽的地方,最適合小夜子休養身體.當我提出申請,要求院方讓我調過去時,助教一陣手忙腳亂.他不斷質問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後來連教授都親自出馬來勸我.之後我問田島學長才知道,他們似乎認定我四想要找借口跳槽到h大去,隻要我被轉調到靜岡的關係醫院去,就能名正言順地離開k大,周遭的人也會認為這是無可奈何的,如此一來即便我後來跳到h大去,應該也不會說得太難聽,而收留我的h大甚至會因此行情上漲,k大的評價卻會下滑.關於這方麵的力學,我是再清楚不過了.今天換做是我站在他們的立場,應該也會萌生同樣的懷疑吧.所以,我揍了助教.不過呢,說是說"揍"啦,其實也隻是輕輕捶幾下而已.話雖如此,低層醫局人員竟然動手打助教,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事發不到一個月就有各種加油添醋的謠言滿天飛,最後還被渲染成我衝進學部長家中去打人的誇張版本.


    轉調到靜岡關係醫院的申請,沒兩三下就被批準了.


    大家也沒有幫我開歡送會.


    當我收拾細軟走出醫院時,沒有任何人想來和我說話,連澤口有希都對我視若無睹,我已經完全被放逐了.


    我以輕鬆的心情走在停車場上時,田島學長追了上來.


    "夏目!"


    他停下腳步."哈哈哈"地上氣不接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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