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啐!」


    我一邊呢喃,一邊往自己的病房走去。在那裏撤退的確是我的錯吧。唉,可是,明明知道會輸還跑去跟人家打架也很笨啊。嗯,而且被打的話很痛耶,我最怕痛了。


    我在連接走廊上停下腳步,隔著窗戶尋找裏香的病房。醫院大樓最角落的那個病房。裏香現在在做什麽呢?應該不會在睡覺吧,剛剛都已經超床了嘛。我閉上雙眼,試著想象身處於病房中的裏香。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是張開的嗎,又或者是閉著的呢?說不定正在想著關於我的事?


    夜闖病房事件過後,到今天正好過一個禮拜。事實上,這一個禮拜我每天都打算去找裏香,但是有時候是裏香的情況變糟,有時候是我要檢查,有時候就像剛剛一樣有夏目搗亂,結果到頭來也隻見過裏香一次而已。而那一次也沒能好好說上幾句話,我們隻能趁著短暫數秒,從門縫間確認彼此臉龐。那時候,我不自覺地流露燦爛的笑容,光看到裏香的臉,我就會笑成那副德行。從門縫間窺見的裏香臉上,也掛著和我同樣的笑容。雖然整個人瘦了一圈,她的笑容依然是可愛得亂七八糟。


    「哇哈哈。」


    我不經意地發出笑聲。


    「哇哈哈。」


    這次是有意識地試著笑了笑。唉,今天雖然見不到麵,可是這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問題。日久方長,我們以後的時間還多的是,才這麽一、兩天有什麽關係嘛。沒錯,那天夜裏,我們已經將未來緊抓在手上了。手疊著手,一起緊抓住了未來。


    我以雀躍的腳步往前走。兩側都是玻璃窗的連接走廊,盈滿春天溫暖的陽光,而我仿佛在那光芒中遊戲似地前進。我確認著陽光、溫暖的空氣,以及這個世界,一邊朝病房走去。


    回到病房中的我,坐到床邊後,將裝照片的袋子放到一旁,隨即一股腦地躺上床。天花板上開了一大堆小洞,那些紋路看起來就像是那樣子的。在我剛入院,身體嚴重倦怠根本起不來的時候,整天就數著那些仿佛小洞般的紋路殺時間。數到大概七十個,就會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數到哪了呢。每當這個時候,腦子裏又會開始從頭數起,不過還是到七十個左右就會被搞迷糊了,就是這種永遠都玩不完的個人遊戲。


    頭往旁邊一撇,寫有「光明相館」的袋子躍入眼簾。


    「先來看看吧」


    我一直都在忍耐,其實想看得不得了。我伸出手,試著拿起袋子。哎喲,想看,好想看喔。想看得亂七八糟哩。畢竟,裏香在笑耶,還在鬧別扭呢,那些樣貌全都裝在袋子裏呀。


    實在是有夠掙紮的


    如果現在就看的話,和裏香一起看的強烈欲望就會隨之消逝。喂,裕一,戎崎裕一,你可要仔細想清楚啊。現在就看的確會很開心,那種快樂或許是無與倫比的,因為影中人是裏香嘛。但是,和裏香一起看不是更開心嗎?兩個人會坐在一塊兒,臉靠著臉,一邊說著各種感想一邊看!裏香肯定會覺得不好意思吧?到時候就可以就近觀察她那副樣子了?哪樣比較開心?現在就看,或是和裏香一起看,哪樣比較開心呢?


    「根本就不用比了嘛!」


    我終於大叫出聲,我的聲音回蕩在這隻有我一人獨處的病房中。


    啊,不妙。


    一個人像這樣喃喃自語,又突然大叫出聲,被別人看到隻會被認為是個瘋子。唉,雖然旁邊也沒人在看就是了。話說回來,還真是驚險呀,差一點就要一個人先給它看下去了呢,了不起,裕一,你真的太會忍了耶。


    我又開始碎碎念,一邊把「光明相館」的袋子放到邊桌上。


    就在那一瞬間。


    「好惡心」


    突然傳出這樣的聲音。


    咦?


    我慌慌張張地抬頭,看到裏香就站在病房中。


    那是我曾看過好多次的兩件式藍色睡衣,尺寸好像大了些,手一直到拇指根部都藏在袖子裏。長發在腰際搖曳,眉毛描繪出優美弧線,雙瞳好大好黑。


    那是我數度、數度在腦海中描繪的情景。


    時而絕望、時而狂喜、時而捫心自問「為什麽會被這種女生耍得團團轉」,卻又絕對無法忘懷的存在。


    「好像一個人自己在那邊碎碎念然後又一個人自己大吼大叫」


    她以眯得有夠細的雙眼望過來,那也是至今看過好多次的表情。還真是不留情麵啊,裏香。總是這麽毫不在乎地把人罵得狗血淋頭,什麽笨蛋啦、好惡啦、給我滾到那邊去啦,快給我滾啦。聽了一定很受傷的,這是當然的呀,說真的有時候還會因此沮喪呢。不過,裏香是真的很有趣。實在是難得一見呢,這種女生。而且,隻要習慣的話,嗯,被罵得狗血淋頭其實也不賴。不、不、不,我可不是什麽受虐狂喔。


    「裏香?」


    我目瞪口呆地說。


    「啊?你在問什麽啊,裕一?」


    裏香對我投以完全不留情麵的銳利視線。


    「不是我是誰啊?」


    啊,是裏香。


    不會錯的。


    嘴巴會這麽壞的一定是裏香。


    一股狂喜逐漸湧上心頭,越被她踩在腳底下,心裏就感到越雀躍。不是,不是啦,我真的不是什麽受虐狂喔。是裏香,嗯,這真的是裏香。不會錯的。站在眼前的少女的確是裏香。


    我似乎不自覺地滿臉是笑。


    「我要回去了。」


    裏香倏地轉過身去,手伸向門把。


    「咦,為什麽!?」


    「裕一一臉淫笑有夠惡心的。」


    「沒有啦,那是!可是我!」


    我慌慌張張地想要追上去,裏香突然又轉了過來。


    「看到我很開心嗎?」


    她不懷好意地笑著。


    「唔」


    我之前總懷抱著某種期待。搞不好裏香會對我吟吟一笑,然後貼過來摟住我。因為她在手術前是那麽樣地柔順,似乎也讓我把一些事都忘得一幹二淨了。裏香的個性實在糟糕透頂,嗯,真的糟到讓人沒辦法輕鬆以對了。剛開始整個人是被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所包圍,過了好一會兒逐漸怒火攻心。


    「裏香,你啊」


    「怎樣?」


    「像你這種人呢」


    「是怎樣啊?」


    盡管想破了頭,就是想不出什麽好詞句來,為什麽我的嘴巴會這麽笨呢?什麽都好啊,總之隻要先大吼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狗屁道理來,就會感覺平靜一點吧。幹脆試著真的生氣好了,像是大發脾氣亂罵一通之類的。隻要認真的地抓狂生氣,即便是裏香也會怕吧。好歹我也是個男人,認真生起氣來,也是很有魄力的應該吧不,如果能有魄力就好了。


    煩惱了老半天後,結果從我嘴裏吐出來的卻是這樣的話語:


    「快坐下來啦!一直站著對身體不好吧。」


    這算什麽啊。


    我指向放在床邊的圓凳。裏香仿佛窺探似地望了我一眼後,出乎意料地乖乖坐到椅子上。我走過身旁,坐在床邊。和裏香的距離大約隻有五十公分,隻要伸出手就摸得到。說實在的,我好想緊緊抱住裏香,好想對她說出那些有夠羞於啟齒的台詞像是「我一直都在等你」之類的確認彼此的心意。


    不過,唉,那樣未免也太不好意思了吧,也不知道可不可以真的那樣做,裏香說不定會生氣。不對,一定會生氣吧,應該不會覺得高興。她會怎麽反應呢?哎喲,真的搞不太清楚。


    一回神,我才猛然察覺。


    「你,自己跑出病房沒關係嗎?」


    「其實是不行的啊。」


    裏香環視房內。


    「所以,我得趕快回去才行。我是趁媽咪去打電話


    的空檔,偷溜出來的。」


    「喔。」


    我佯裝鎮定地說。


    其實,我很感動。裏香她,自己偷溜出病房跑過來的啊,全都隻是為了到這兒來,也就是說為了見我。


    果然好想緊緊抱住她喔,不過抱下去應該不妙吧。


    「還是沒什麽變耶。」


    「啊?什麽東西?」


    「裕一的病房。我好久都沒來了。」


    「喔,對啊。」


    「大概就隻多了那個花瓶吧。」


    「花瓶?」


    循著裏香的視線,那裏的確有個小花瓶,瓶內插著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黃色花朵。那是我媽大概三天前拿來的。


    「其他完全都沒有變呢。」


    「你對我的病房還真清楚。」


    「之前因為可能再也沒辦法再看見這個病房了,所以才想好好把它記下來。最後一次來的時候,手術前那時候吧,就全都記下來啦。我還知道哪本書放在那個位置喔。」


    一閉上雙眼,裏香念出好幾個書名。其中七成是漫畫,兩成是雜誌,剩下大概一成是小說,而那一成都是裏香借我的。我望向床邊堆積如山的書和雜誌,排列位置就如同裏香所說的一樣。這麽說來,這幾個禮拜我好像都沒再碰過那些書和雜誌。


    裏香都記住了呀。


    所有的一切。


    把所有和我有關的事情,記得比我自己還清楚。


    「答對了嗎?」


    裏香張開眼睛問。


    我點點頭。


    「答對了。」


    「嘿、嘿、嘿。」


    洋洋得意的笑容。


    啊,現在,就是現在啊,裕一,沒什麽好猶豫的吧。裏香她呢,全都記得一清二楚,那所有的一切。看哪,她這張得意洋洋的笑臉,不是可愛得不得了嗎?就是現在啊,站起來啊,根本就沒多少距離而已,隻要伸出手就碰得到。緊緊將她擁進懷中,然後說出來就行啦。


    是的,隻要一句話,說出來就好了。


    好


    做好心理準備後,我準備起身,就算會惹裏香生氣也管不了這麽多了。我要好好傳達出自己的心意,讓她知道她人在這裏讓我有多高興,讓她知道我等她等了多久,我要把這些全部都傳達出去。


    然而,首先起身的卻是裏香。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是、是喔。」


    你在點什麽頭啊,笨蛋裕一。現在還來得及喔,快動,快動呀,叫你動啊。


    「那我走羅,裕一。」


    「喔,走路小心點喔。」


    哎喲,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


    裏香緩緩走向房門,背影也逐漸遠去。雖然明知應該趕緊行動,雙腳卻怎麽都動不了。我隻能一邊傻笑,一邊呆站在原地。我又將眼睜睜地再次錯失重要的瞬間了。你這個膽小鬼。腦袋裏明明很清楚卻動不了。你這個膽小鬼。一直以來都是這副德行,現在又是這副德行,今後一定也是這副德行。你這個膽小鬼。


    「裕一。」


    裏香停下腳步。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


    那一天,兩人互相許下的約定。


    確切的話語。


    無可取代的心意。


    裏香露出理所當然似的笑容。


    「嗯。」


    自然地發出聲音。


    「那當然啊,說好要永遠都在一起的嘛。」


    然後,裏香就離開了病房。結果,沒能觸碰到她的身軀,就連一根手指頭都沒碰到,但是卻觸碰到了她的心。


    嗯,是的。


    的確是觸碰到了。


    2


    但是啊。


    這所謂的人世間,為什麽總是天不從人願呢?明明有時候都覺得好事不斷,自此也會這麽持續下去,今後將順利地往前邁進。感覺上雙手似乎連天空都碰得到,一百公尺大概隻要五秒就能跑完,每個人都會有這種時候吧。不對,五秒要跑完一百公尺畢竟也太癡人說夢了。什麽天空啊,就連天花板都碰不到嘛。我很清楚。不過有些時候,就是會那樣子的,有那種心情嘛。


    對吧?


    不論是誰,都會有那種時候的吧?


    對吧?


    不久之前的我,正是如此。裏香對著我笑,有時候還會害臊,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真的是棒透了。說真的,那時候好像天涯海角哪兒都去得了,什麽一百公尺五秒就能輕鬆解決呀,什麽天空一伸手就碰得到呀,小事一樁,勝券在握之類的感覺。


    但是,如今的我卻


    一回神,自己似乎歎了一大口氣,美雪從床那頭以恐怖的眼神瞪了過來。


    「不能鬆懈喔,小裕。」


    「知道啦。」


    「那你幹嘛還歎氣啊?」


    「那個你」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堆在眼前的教科書,恐怖的分量,所有科目甚至包括保健體育之類的,真的全部都給我全員大集合了。混蛋,美雪這家夥也沒必要特地把這麽多書全都一起搬過來吧。


    「這麽多書幹嘛一次全搬過來啦?」


    「反正都非得拿過來不可的,幹脆一次搬完比較輕鬆嘛。而且,你憑什麽抱怨這個啊。很辛苦的耶,真是的,真是的,重得要命呢。」


    眼見美雪怒氣衝衝,我也不敢再繼續回嘴。總覺得自從和裏香相遇之後,我就變得越來越軟弱了。不知不覺中養成了別人一生氣,就會不自覺閉嘴的習慣。明明眼前的不過是美雪而已啊。話說回來,真是不可思議,雖然覺得很煩,卻完全不覺得恐怖。麵對裏香的時候,總覺得恐怖得要命,到底為什麽啊,這種差異。像美雪也是魄力十足地在發脾氣啊,啊,對喔,我怕的不是裏香,而是怕被討厭啦。如果是美雪的話,彼此都認識這麽久了,該說是妹妹或是姊姊呢,總之就像是親人一般。所以,也不會有什麽被討厭或是絕交的情況啦。


    「小裕,你有沒有在聽啊。」


    「啊,有啦。」


    美雪那對恐怖的眼睛,逼得我不得不敷衍地點了點頭。美雪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敷衍,以仿佛還想說些什麽的眼神望向我,而我當然幹脆地視而不見,視線直接落到筆記上。


    「喂,我才寫了五行耶。」


    「那又怎樣啦。」


    「真的要寫十頁才行喔?」


    「沒錯,一科十頁,總共要寫八科的量。」


    也就是說全部八十頁,規定的報告提交期限,再兩個禮拜就要到期了。如果沒辦法及時交出報告的話,就會慘遭留級。留級啊,聽起來多麽恐怖的詞匯呀。也就是要重新念一次二年級呢,「重讀白癡」,上體育課的時候也必須獨自一人穿著不同顏色的運動夾克。同桌而坐的同學一定會坐立難安吧對方一定會對我說敬語的不不不,如果不是敬語,而是聽到什麽「不敬語」的時候會怎麽樣呢我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但是,即便麵臨如此駭人的恐懼,報告卻毫無進展。


    因為一下子是裏香的手術,一下子又是之後那場搞得雞飛狗跳的鬧劇,根本就沒有絲毫餘力應付報告。


    但是,現實卻逐漸逼近眼前。


    緩慢龜速地,一點一滴地,同時確實地逼近。


    而那逐漸逼近現實的象徵,正是坐在我眼前的水穀美雪。據說是導師川村派她來監視我的,所以在我報告完成之前,美雪大概每隔一天就會來這裏報到。


    順道一提,今天是第一天。


    唉,我想任何事都是一樣的吧,萬事起頭難,不但會手忙腳亂,還會驚慌失措。就算是習慣後就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有時候就隻有一開始怎麽


    樣都不順利。即便那張臉都已經看過大概一萬遍,小時候還一起玩過什麽扮醫師遊戲,就是那個看膩的程度媲美我媽的美雪,畢竟是第一天,我也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雖然想試著來搞笑一下,不過怎麽想都覺得好像會砸鍋,所以也就作罷。於是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隻好試著認真寫報告,結果重新提筆不過三行,換句話說前後總共才寫了八行,就再也寫不下去了。


    啊,好想吼叫。


    好想大聲呼喊。


    哪寫得了十頁啊啊啊啊啊~~


    我姑且試著翻了翻日本史教科書。


    既然如此,隻好使出「必殺照抄」大作戰了。


    「光照抄是不行的喔,小裕。」


    「唔」


    怎麽會被看穿的呢?


    「要幾乎完全照抄也行啦,不過要一點一點地改變文字表現,然後每三行要加入自己的意見喔。再來呢,也可以一開始就先構思假設,用三頁說明狀況,到了第四頁再拋出一些假設就行啦。從那開始的三頁就是補強假設羅,然後第七頁開頭就要寫『但是,果真如此嗎』,從這邊開始用三頁反證,總之就是否定掉目前為止所寫的東西就是了。可是,不能有那種全盤否定的感覺喔。最後一頁就總結,寫作要穩當地匯整成『果然最先的假設是正確的』。這就是主論、反論跟結論。」


    美雪狀似無聊地翻閱雜誌,一邊流暢地這麽說。她說得實在是太簡單了,一時之間讓我也覺得似乎真的很簡單,但是實際想要動筆時,卻連寫個主論都很困難。更別提該怎麽補強之類的,我根本就是毫無頭緒。


    我含恨瞪向美雪。


    「對了,你啊,以前國語成績都很好嘛。」


    「小裕倒是很糟耶。」


    什麽嘛,這冷冰冰的聲音。


    「我以前的體育可是很拿手的耶。」


    「隻到小學為止羅。」


    唔,果然還是冷冰冰的聲音。


    再三考慮後,我下定決心試著這麽問:


    「你為什麽要生氣啊?」


    「我沒生氣。」


    她如此斷言,直截了當的,頭也不抬。


    「好了,手快點動啦!」


    好不容易入春假,卻不得不常跑醫院報到,心情想必也好不到哪裏去吧。我雖然直覺事情沒這麽單純,姑且還是決定先這麽想好了。


    我輕歎了口氣,望向窗外,從天而降的陽光已經和春天沒兩樣,不久前還在冷颼颼的北風中顫抖的裸木,也掛上了鬥大的嫩芽。隻要再過一陣子,就會啵啵啵地冒出葉子來吧。我再度將視線移回室內,美雪的身影就在充滿著這種春天陽光的病房內。她坐在圓凳上,正閱讀著時尚流行雜誌。我望著她那背部線條、發梢的搖曳方式,以及落在地麵上的影子,一邊想起了往事。十年不,應該沒這麽久吧頂多就五、六年前吧。


    那時候美雪常到我房間來玩,兩人幾乎是理所當然似地一起吃晚餐,一起洗澡之類的。我媽跟她說「我看你就來當我們家的孩子吧」,美雪是不是還嘿嘿嘿地笑了呀,而我在那種情況下又是什麽表情呢。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不過大概是笑了吧,一定是的,嘿嘿嘿地笑了吧。


    在那種關係早已消失無蹤的現在回想起來,以前那些日子感覺上還真是不可思議。而且,那種關係竟會在不知不覺中結束,感覺上更不可思議。這過程中也沒有什麽所謂的導火線,唉,不過襲胸事件要說是導火線嘛,也算得上是導火線就是了,事實上,在那更早之前,老早就已經結束了。


    什麽時候呢?


    為什麽呢?


    我後來隻有一點點是的,就隻有那麽一點點感到寂寞。我也不是說喜歡美雪,才不是那麽了不起的情緒。隻不過,對於有什麽已經完全結束,那樣的事實,實在難以釋懷。


    美雪抬起臉龐。


    兩人刹時四目相接。


    「再不趕快寫就寫不完了啦。」


    還在生氣喔,這女生。


    到底是怎麽回事嘛。


    哎喲,有夠麻煩的耶。


    「我問你喔,美雪。」


    「怎樣啦。」


    「要不要喝點果汁或其他什麽東西啊?我請客喔。」


    我姑且先試著讓她心情好轉。


    美雪稍微想了一會兒,很快地說道:


    「不用。」


    哎喲,不行了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嘛


    3


    救世主降臨是在五分鍾之後的事。唉,也不是啦,雖然實在不想用「救世主」這種詞匯,不過就這次先這麽用好了。


    「嘿,戎崎!」


    山西發出元氣百倍的聲音,一邊走進病房。


    「做好心裏準備要和那些一年級小鬼坐在一起了嗎?」


    我瞪向山西。


    「才沒有。」


    「喔,還有監視的人作陪喔。」


    山西嘻嘻哈哈地朝美雪望去,卻被惡狠狠地回瞪,0.1秒後視線又轉回到我這兒來。受不了耶,真是個沒用的窩囊廢,被女生瞪一下,就挫成這副德行。我把自己之前什麽樣子完全拋諸腦後,正這麽想時,一個龐大的身軀進入病房。


    「咦,司也來啦?」


    「唔,嗯。」


    我們對彼此稍稍舉手打招呼。


    「你們該不會是一起來的吧?」


    「因為好像沒什麽事情做啊。」


    司這麽說著點頭。


    「就真的沒事做嘛,沒辦法隻好來探病看看你羅。有沒有覺得我們這些朋友很難得啊,你可要心存感激喔,戎崎。」


    山西立刻便以恩人自居。


    醫院的單人房原本就滿窄的,像這樣一下子擠進四個人還真有點壓迫感。而且司實在是過於龐大了,這家夥,是不是又變大了呀。光是司在,甚至讓人覺得房裏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了。


    「對了,這個,慰問禮。」


    司遞過來的是赤福,是種以豆沙包裹麻薯的和菓子,姑且算得上是伊勢名產。


    「哇」


    我皺起臉來。


    「怎麽啦?」


    司從容悠哉地問。


    我沉默地指向房內角落的冰箱。


    「怎麽了嘛?」


    站在冰箱旁的山西說著打開冰箱,冰箱裏已經放著三盒赤福了。隔壁大學生分我一盒,護士小姐給我一盒,母親的朋友又帶來一盒。真是的,為什麽就隻有赤福集中到這兒來嘛。


    「對不起是我們考慮得不夠周到」


    老實的司露出沮喪的表情。


    山西即從那樣的司的雙手中拿過赤福。


    「啊,我呢,肚子餓了,可以吃嗎?」


    「裕一好的話就好。」


    「吃吧,吃吧。」


    我說。


    「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吧。」


    「喔,那我不客氣羅。」


    「stop!等一等!」


    就在那時候,始終保持沉默的美雪發出聲音。她快速起身,走近山西,拿起赤福,然後定神凝視盒子側邊。


    「做做什麽啦水穀?」


    山西一頭霧水地問,美雪沒有回答,緊接著蹲下身去逐一察看冰箱中的赤福。她將司帶來的那盒赤福放進冰箱後,拿出原本堆在冰箱中的其中一盒塞給山西。


    「從這一盒開始吃。」


    「為什麽啊?」


    「因為保存期限快到了。」


    「這還用問啊?」似的聲音。美雪接下來沒再多說些什麽,隻是坐回圓凳再次看起雜誌。美雪的視線僅專注於雜誌上,那樣的態度仿佛我們都不存在似的。好像根本沒有一點點意思想要參與談話,或是提供一


    些好話題,又或是顯露出身為女生的俏皮可愛。


    山西捧著那盒冷到不行的赤福,對我投以求救的視線。我隻能輕輕地搖搖頭,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呢。司也隻能嘻皮笑臉地傻笑。


    「那個,美雪。」


    「幹嘛?」


    果然頭還是沒有抬離雜誌。


    「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嗎?畢竟司他們都來了嘛,我去屋頂呼吸一下外麵的空氣就回來。」


    「屋頂?」


    我才在想她終於抬起頭來了呢,卻被她狐疑的眼神緊緊瞅著。


    「想逃喔?」


    「我不會逃啦,而且能逃到哪裏去嘛。」


    「那,隻有十分鍾喔。」


    美雪望著手表,冷冷地說。


    「好硬、好硬耶,戎崎。這赤福的麻薯好硬,而且又冰,受不了耶,水穀那家夥,四盒反正又吃不完,讓我吃最新的那一盒有什麽關係嘛。真受不了這些女生,幹嘛連這種小事情都要斤斤計較啊,這樣簡直就像是我的老媽子了嘛。」


    一屁股攤坐在屋頂正中央的山西,發著牢騷一邊吃赤福。


    「而且戎崎你實在也很天兵耶,赤福哪能放冰箱啊。這樣麻薯就會硬掉了啊,那種事應該是伊勢人的常識吧。哎喲,好硬,這麻薯好硬。哇,仔細看看,保存期已經超過五天了耶,真的假的啊。」


    即便像連珠炮似地抱怨個沒完,他還是一口接一口埋頭苦吃。


    我當然是把那副德行的山西當作隱形人,逕自在屋頂上晃蕩。因為剛剛一直都在寫報告話是這麽說啦,隻寫了八行就是了像這樣呼吸一下外頭的空氣,心情舒暢多了。話說回來,好暖和喔,已經完全是春天了呢。


    走在一旁的司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


    「已經是春天了呢,裕一。」


    他一如往常地以從容悠哉的聲音對我說。


    我點頭。


    「嗯,春天了呢。」


    「你也住院好久了呢。」


    「真的耶,原本明明說隻要乖乖待著,大概兩個月就能出院的,結果都已經住大概一倍的時間了,真是吃不消。」


    「吃不消?真的嗎?」


    司問我。


    唉,我大概也知道他想要說什麽,因為司很難得地流露出捉弄的眼神。的確,多虧必須一直住院,我才能和裏香在一起。一出院的話,每天早晚根本就見不到麵了。


    稍微猶豫了一會兒,我決定逞強死要麵子。


    「吃不消啊,說真的啦!」


    我們對彼此嘻嘻哈哈地笑了。


    終於漫步到了屋頂角落,我靠到浮現鐵鏽的扶手上,手掌感受著開始剝落的油漆粗糙感。眼前往外延伸的伊勢街景果然很小家子氣,受不了,簡直就是小家子氣威力全開了嘛。這裏不過就隻是個逐漸沒落的鄉下地方。


    司和我一樣也靠到扶手上。


    「我呢,還以為裕一根本沒打算要出院呢。」


    「什麽意思啊?」


    即便了解他話裏的意思,我還是這麽問。


    怎麽說呢,裝傻吧。


    和山西截然不同的單純的司,單純地補充道:


    「我是想說你可能打算一直陪在裏香身邊。」


    「怎麽可能嘛!」


    「我問你喔」


    司話才一出口,立刻又吞了回去,而且頓時緊張了起來。我心知肚明,畢竟他的表情和態度已經道盡了一切。也因此,我似乎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好了啦,要問就快問啊,司。我明白啦,快啊。


    「怎怎樣啦?」


    我忍不住催促。


    司好不容易才把問題問出口。


    「裏香她,身體狀況還是不好嗎?她已經動過手術了吧?」


    「唉,還是不太好耶!不過手術本身倒是成功就是了。」


    我以雙眼追逐著流動的雲朵,仔細一看,雲朵正慢慢改變形狀。邊緣一角一會兒將天空的藍吞噬,一會兒又被那抹藍吞噬,同時逐漸變細。和緩的風吹過,我的濟海隨之擺蕩,我的心也同樣隨之擺蕩。


    「她的病,也不是那種能說『治得好』或『治不好』的病。」


    「咦?這是怎麽一回事啊?」


    「聽說是心髒的那個,什麽膜之類的東西都壞掉了,我也不太清楚。之前那個手術勉強讓情況好轉了,不過移植的膜好像也不知道可以維持多久。要撐個幾年應該是沒問題,但是也可能明天就不行了,也或許是後天總之,就是這種感覺啦。所以,已經不是什麽治得好或治不好的問題了。總有一天,雖然不太清楚會是何時,總有一天時候到了之前也不知道那總有一天是什麽時候。」


    我也知道自己在說些奇怪的日文,不過還是放棄繼續逐一說明。因為不用多加解釋,司一定也會懂吧。


    「是明天、後天、五年後、十年後,連醫師都不曉得。總之,在那一天來臨前裏香都會一直活著,在那之前我想要一直和她在一起。雖然再過一陣子我就要出院了,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說吧,我隻要每天來這裏就好了說真的,我其實是想要永遠都住院的。」


    我嘿嘿嘿地笑了,卯足全力擠出笑容。哎喲,到頭來還不是說出了真心話。都怪司啦,誰叫他露出那張像笨蛋一樣的純真臉龐,隨隨便便說謊騙他的話,他肯定會完全信以為真的。唉,算了,反正是司嘛。可以讓我說出這些話的人,也隻有司了嘛。況且我或許也希望有人可以聽我說說關於裏香的事。我不是那麽堅強的人,可以獨自承受著這一切走下去。但是,我一定要變強。我一邊望著逐漸改變形狀的雲團,這麽想。就算隻有那麽一點點,也要變強,為了裏香,為了我自己,我必須要變強。


    「這樣啊」


    司整個人變得萎靡不振,龐大的背部縮成一小團。


    「已經治不好了啊」


    「嗯,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不管是我或是裏香,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裕一,你好厲害喔。」


    「沒辦法啊,事情就是這樣嘛。」


    手掌感受到開始剝落的油漆觸感,隻要稍一移動,那油漆就會一片片地掉落到腳邊。


    「沒辦法嘛。」


    我隻是重複著相同的話語。


    之後,我和司就沒什麽交談,隻管眺望眼前往外延伸的城鎮風景。雖然司數度想開口,每次卻又像是改變主意似地閉上嘴。司是對我不,是我和裏香所麵對的現實,感到憤怒或悲傷吧。正因為如此,他沒有選擇漫不經心的安慰,或大驚小怪地將這一切全都蒙混過去。司他,真像個孩子,和這家夥做朋友或許是我的福氣吧。這種家夥,還真是難得一見耶。如果是我的話,大概會說些無聊的笑話,衝淡這種氣氛吧。


    我覺得此刻站在身旁的這個朋友很寶貴。


    很想說聲「謝謝」。


    想說「我很明白你的心意喔」。


    不過,我卻沒有坦率到能直截了當地把那些話說出口。是的,我沒辦法像司一樣坦率。


    人還真是奇怪呢。


    我對於這一點覺得有點開心,也有點懊惱。


    「喂戎崎」


    但是,不論任何地方都會有把一切搞砸的人存在,我聽到那聲音回頭一看,山西就站在身後。山西不知道為什麽身軀彎成く字型,一邊還抱著肚子。是我多心了嗎?他的臉色顯得慘白。


    「我要去一下廁所」


    「啊?怎麽了?」


    「肚子好痛剛剛好像不應該猛吃過期的赤福的」


    我很想抱住自己的頭,受不了耶,這個沒情調的人。你給我把司指甲裏的汙垢熬一熬喝下去!大概給我灌一公升下去啦!


    「最近


    的廁所嗚在哪裏啊」


    「下樓以後往右邊啦。」


    「我知道了右邊喔糟糟了真的完蛋了啦」


    「嗯,右邊,別搞錯羅。」


    正因為如此,我姑且先撒了謊。


    其實是在左邊才對。


    4


    「呼啊啊啊~~」


    護士也是人啊,既然是人就會受到這種春天慵懶的氣息影響。正因為如此,穀崎亞希子從剛剛開始走路時始終嗬欠連連。真是的,煩哪,好想回家睡覺。最近這一陣子,已經連續好幾天都忙得不可開交。本來嘛,在這種風和日麗的日子裏還要上什麽班,根本就是一種錯誤,應該開開心心到珍珠濱海公路(注:連接日本三重縣烏羽至奧誌摩的濱海公路,沿途海岸景色優美)那去兜風的呀。哎喲,可是得先把silvia修好才行,引擎之類的情況不太好,好像是汽化器有問題。又要花錢了喔,那台車,真是個吃錢蟲耶。


    「呼啊啊啊~~」


    才剛打完第三十個嗬欠,她看到對麵有個臉部抽筋的少年正在奔跑。不對,好像和奔跑有點不一樣吧。他很明顯地是在趕什麽,可是整個人步履蹣跚、東倒西歪的,大概是因為雙手捧著肚子,所以沒辦法跑得很順吧。一接近,這才發現那個少年是戎崎裕一的朋友,不曉得叫什麽名字就是了。


    「請請問一下。」


    對方先這麽開口。


    聲音不自然地飆高。


    亞希子小姐將嗬欠緊咬在嘴裏,一邊問。


    「什麽事?」


    「廁廁所在哪裏!?」


    聲音果然還是不自然地飆高。


    而且要哭要哭的。


    然後還彎著腰。


    「廁所?」


    「是,是的!」


    亞希子指向他走來的方向。


    「那邊喔。」


    「咦!那邊!?」


    「是啊。」


    「唔」


    少年露出懊悔的神情,又或者是快要大哭出聲的神情。之後,隨即轉變成駭人的臉龐,不知道喃喃自語些什麽後,再次以那副步履蹣跚、東倒西歪的樣子邁開步伐,同時還是不知道在念些什麽。感覺上,似乎有聽到「戎崎」兩個字,還有像是「給我記住」之類的。


    怎麽搞的啊?


    是不是哪不舒服呀?真是那樣的話,或許應該幫幫他才對。但是從少年背影散發出的那股混濁的氣息看來,情況好像又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樣。唉,就這麽由他去應該不要緊吧。或許。


    她喃喃絮叨著一邊向前走,一會兒陪長期住院的阿婆聊個沒完,一會兒又差點被同樣是長期住院的阿公摸屁股,最後好不容易才走回裏頭空間約八個榻榻米大小的休息室。


    夏目正躺在已經出現破洞的沙發上。


    「嗨」


    他往這兒瞄了一眼後,開口道。


    她從咖啡機拿出咖啡壺,將黑色液體注入紙杯,一邊說:


    「睡一下吧,昨天不是值通宵嗎?」


    她馬力全開發揮全身上下那一丁點兒的溫柔,姑且這麽說。


    據說昨天舊國道二十三號發生交通事故,有三名急診傷患被一起送過來。雖然不是什麽危及生命的傷勢,不過值夜班的夏目應該也忙翻了吧。


    話說回來,他還真是個耐操的男人啊。


    在這種情況下,還直接連著上早班。


    「沒有啦,隻是眼睛閉一閉而已,又睡不著。」


    他緩緩起身,把手伸了過來。


    「咖啡,也給我喝一點啦。」


    亞希子遞出那杯嘴巴稍微碰過的紙杯。


    「來,拿去。」


    「不好意思啊。」


    在夏目啜飲那杯咖啡的同時,她又重新幫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的熱氣撲向臉龐。哎喲,完全煮過頭了嘛,這咖啡。果不其然,試著喝下肚後,那味道根本就無法讓人覺得是在喝咖啡,簡直就是泥水嘛。雖然已經完全喪失繼續喝下去的興致,可是也沒想要把它給扔了,於是她就拿著紙杯,靠在流理台邊。夏目卻一邊發出聲音,啜飲著那杯難喝的咖啡。


    「對了,我說你啊,是不是一直在找人家麻煩啊?」


    「找麻煩?什麽啊?」


    「裕一啊。為什麽不讓他和裏香見麵呢?」


    「這是身為主治醫師的判斷啦。」


    夏目頭也沒抬地回答。


    「喔,主治醫師的判斷呀。」


    「對啊。」


    「這是根據什麽樣的狀態所作出的判斷啊,我有這個榮幸可以聽聽您的解釋嗎,夏目醫師?」


    夏目不回答,隻是簌簌地啜飲著咖啡。一遇到傷腦筋的問題就保持沉默,這是男人的慣用伎倆。亞希子也試著將咖啡送到嘴邊,有夠難喝的,真的是難喝死了。他竟然喝得下這種東西,還真令人佩服啊。亞希子凝視著從類似泥水液體所冒出的熱氣,決定試著單刀直入地問問看。她才不玩什麽拙劣的小手段呢,那種東西她最不拿手了。


    「你和裏香認識很久了吧,是不是大概有十年啦?畢竟都那麽久了,所以自然而然地心境也變得像她父親一樣啦?女兒被別的男人搶走所以覺得不爽?」


    夏目毫不掩飾臉上露骨的嫌惡。


    「啊?你在說什麽東西啊?」


    「難道不是嗎?」


    啊,沉默了,好像被她說中了。好,下一步要怎麽走呢,她才在想是不是要繼續追打落水狗,後來決定就更壞心眼一點吧,所以暫且一個勁地竊笑。夏目往這兒瞄了一眼後,視線立刻閃開,大概過了三秒,又往這兒瞄了一眼。


    「穀崎,你啊。」


    「怎麽啦?」


    「沒被人家嫌過心思不夠細膩嗎?」


    「有啊。」


    「可惡,少在那邊給我死皮賴臉的。」


    「那,你找裕一麻煩果然是因為嫉妒羅?」


    「怎麽可能嘛,我隻是擔心而已啦。戎崎他呢,如果是個稍微正經點的家夥倒還好,就表現得可靠一點啊。那家夥不是成天遊手好閑的嗎?所以,應該說是沒辦法接受嗎,也不對,隻是擔心而已啦。」


    「可是,裕一才十七歲耶,十七歲不就是那副德行嗎?」


    「也有那種可靠一點的十七歲啊」


    「那你自己咧?」


    劈頭被這麽猛然一質問,夏目啞口無言。唉,不論是誰都一樣。根本不可能會有什麽可靠、堂堂正正、充滿責任感、有能力又有執行力,人人稱羨的十七歲。所謂的人,與生俱來的不完美還真是沒完沒了,都得花上幾年,或是幾十年慢慢學習。而且,超級沒天理的是,像這樣好不容易一路學會了許多事後,剛開始學的都已經忘掉一大半了。結果,不論走到哪裏,活了多久,仍然維持著不完美。不完美地出生,不完美地死亡。啊,忘了是誰,好像有個作家曾經說過類似的話。我出生時是一副不完整的死骸,曆經數十年後成為一副完整的死骸大概是這樣吧。


    「我很能體會你的心情啦,可是你就接受他嘛。」


    「」


    「那個臭小鬼好像也很拚命地想要變成一個大人呀。」


    夏目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是說戎崎嗎?」


    「雖然沒什麽長進就是了,也不可能因為這樣就變得了啦。隻是,我覺得他那張臉好像也慢慢有點不一樣了,那孩子大概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拚命想變成大人吧。大概是有了想要守護的東西了吧。」


    「想要守護的東西嗎」


    她聽見夏目的呢喃,隻見他雙手捧著紙杯,背部縮成一團。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不過可能看不到比較好吧。亞希子不自覺地竟然就這


    麽喝了一口咖啡,緊接著就嗆到了,實在有夠難喝,讓人作嘔的味道。但是,她往那邊一看,夏目還在啜飲那杯咖啡,背部似乎比方才縮得更小了。


    「守護得了嗎,那個臭小鬼?」


    「不可能的吧。」


    亞希子幹脆俐落地回答夏目的問題。


    「又沒有那麽簡單。」


    「那不就沒意義了嗎?」


    「有啊。」


    「喂,你什麽意思」


    「就算沒辦法好好地完全守護,光是想要去守護就有意義啦。然後呢,裕一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正拚命地想要變成大人,裏香也知道這一點。然後呢,裏香也已經領悟到那是不可能的,她是個聰明的孩子嘛。不過,就是因為聰明,所以也了解到了其他事情。那兩個孩子,都已經清清楚楚地了解了。搞不好,他們所理解的還在你之上呢。」


    接下來已經不需要任何言語,所以亞希子沉默了。她把像泥水般的咖啡倒到流理台,把從咖啡機中取出的豆渣扔掉,倒入新的咖啡豆後,按下萃取鍵。熱咖啡發出噗嚕噗嚕的聲音,開始流入咖啡壺。到萃取完成大概花了三分鍾,這段時間已經足夠讓人思考。


    「來,別再喝那麽難喝的東西了啦!」


    她從夏目手中拿起紙杯,遞給他一杯新衝的咖啡。


    「很好喝耶,這個。」


    剛喝下一口,夏目便開心地這麽說,臉龐變得有點孩子氣。


    亞希子哇哈哈地笑了。


    「因為衝的人厲害嘛。」


    夏目也哇哈哈地笑了。


    「你也隻有按扭而已嘛。」


    「說得也是啦。」


    兩人就那麽持續笑了好一會兒,此時傳來某人從走廊跑過的聲音,其中還伴隨著喀啦喀啦推推車的聲響,一定是護士吧。接下來可以聽見一陣笑聲,當那聲音遠去後,四周頓時靜了下來。亞希子一邊凝視著在地板上閃動的春天陽光,繼續說:


    「真的隻有按鈕而已呢。」


    5


    穿著外套來明顯是個錯誤,外頭的酷熱讓人汗如雨下,額頭、脖子和腑下已經全都是汗了。都怪每天都很期待收看天氣預報中(因為負責預報的氣象姊姊實在有夠可愛),氣象姊姊她還是那麽可愛地說「今天是睽違已久的冷颼颼天氣喔,請多注意穿著呦」,所以我才會特別注意穿著,乖乖穿外套來的。但是啊,從天而降的陽光格外耀眼,感覺上反倒像是邁入初夏了。


    「哪穿是住什麽外套啊!」


    大聲咒罵後,我脫下外套。那件升上高中時媽媽買給我的粗呢大衣,還真不愧是便宜貨,總之就是重得不得了。像這樣一脫下來,身體一下子都變輕了。


    隻不過,一旦把外套脫下來後露出來的就是兩件式的藍色睡衣。


    從對麵走來的大伯,以一副「怪了?」的感覺看著我。是的,看著穿著兩件式睡衣,佇立於車站前馬路正中央的我。我猶豫了約三秒,現次將手伸進外套袖子。即便我可以沒常識地偷溜出醫院,畢竟還沒有沒常識到敢穿著兩件式睡衣逛大街的地步。


    一穿上外套,整個人立刻又被包覆於悶熱的熱氣中。


    「好熱太熱了那個笨蛋氣象姊姊」


    我像隻狗一邊哈哈哈地喘氣,一邊走進商店街拱廊。


    陽光一被擋掉,四周感覺上就變得涼快了點,同時也變冷清了。雖然現在是大白天,不過有一半商店都已經拉下鐵門。雖然似乎是所有地方城鎮共通的現象,不過伊勢這邊所謂的城鎮空洞化問題更加急速惡化,站前商店街已經完全凋敝,現在能夠維持正常經營的店鋪變少許多。像這樣凝視著這條所謂的「鐵卷門商店街」,便想起了往事。嗯,就是這裏呢,就是從這邊進去沒多久右邊的那間店,以前是一家鞋店呢。父親老嚷著要一雙白色皮鞋,正好在這找到一雙中意的。「找到了耶」,父親這麽告訴我後,似乎特別開心,後來是不是還買了鯛魚燒給我吃啊。


    那間鞋店如今也拉下了鐵門。


    此情此景簡直就像是象徵著伊勢這個城鎮一般,雖然在縣內好歹也被視為核心都市,不過入口卻隻有持續減少的份。還有傳言說站前的百貨公司也已經決定要關門大吉了,像我們常光顧的店便宜的簡餐或電玩店也正慢慢減少。隻有一點點,嗯,是的就隻有那麽一點點,我對這一切感到有點落寞。


    所以,之前才想要離開這裏。


    哪兒都好,曾經很想到某個遙遠的地方去。


    到一個不是伊勢的地方去。


    正當我茫然地想著這些事情時,背後有人叫住我。


    「小裕?」


    一回頭,站在那裏的是美雪。


    「嗨。」


    我隨便打了聲招呼。


    美雪仿佛瞪人似地望向我。


    「又偷溜出醫院啦?」


    「一下下啦。」


    「什麽嘛,什麽一下下啊。」


    「不是啦,就裏」


    我硬生生地把「裏香」兩字吞進肚裏,因為如果說實話,似乎會被瞧不起。我本來還期待裏香在手術結束後會不會變得柔順一點,結果根本就沒有這種事,那家夥還是老樣子,是個口無遮攔的壞心眼女生。今天早上,護士小姐跟我說是裏香托她帶來的,然後給我一張折好的字條。我飄飄然地一打開字條,上頭隻寫著幾個字。


    太宰治、人間失格。去買來。


    就我這個一直以來被吩咐過各式各樣類似跑腿差事的苦命鬼看來,這些字的含意實在是簡潔易懂。總之呢,唉,就是說「我想看,去給我買來」。即便是在根本見不了幾次麵的狀況下,命令還是能夠像這樣傳達過來,裏香還真是個任性妄為的女生。


    「就突然想看看書。」


    因為不想讓自己為人做牛做馬的現實曝光,我姑且先撒了謊。唉,小謊而已啦。想看的人不是我,是裏香嘛。


    「所以說想去買一下。」


    「什麽書?」


    「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啦。」


    喔,美雪說,頂著張似乎了然於胸的臉龐。感覺上仿佛被對方自顧自地看穿了一切,然而我這個當事人卻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也或許是因為這樣心情也有些微妙。


    「古川?」


    美雪說的是書店名。


    「是啊。」


    「我也要去,反正想看看雜誌。」


    「喔,好啊。」


    就這樣,我們開始並肩而行。我無精打采地在鐵卷門商店街前進,話說回來,我真的已經好久都沒再和美雪單獨走在鎮上過了。上一次是半年前不,大概是一年前吧,總之,已經久到記不清楚了。我偷瞄了她一眼,美雪的頭發就在我肩膀附近飄蕩,真是不可思議,我記得美雪以前比我高啊。現在隻要一轉向旁邊,大概隻會看到她的額頭吧。啊,對了,大概是我長高了吧,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小裕,有沒有好好地寫報告啊?」


    「有啦。」


    「今天下午也會過去找你喔。」


    「有時候休息一下怎麽樣?每隔一天就要來,你不是也很辛苦嗎?」


    我試著滿懷柔情地說。


    但是,美雪似乎絲毫感受不到那樣的柔情,瞪了過來。


    「你要是再偷懶,就真的會被留級耶。」


    「不是啦,剛剛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是要偷懶,是說怕你辛苦嘛。就算你不過來,我也會好好寫報告的啦。」


    「騙人。」


    哎喲,怎樣啊,這女人?


    幹嘛要板著張這麽臭的臉啊?


    我的聲音不禁轉為低沉。


    「沒騙你啦。」


    「反正我會去。」


    「我知道啦。」


    之後,我和美雪都很不高興地陷入沉默,隻是持續並肩走在鐵卷門商店街。即使肩並著肩,步調一致,心卻完全沒有在一起。


    約五分鍾後一抵達書店,我便指向階梯說:


    「我要上二樓看看。」


    「嗯。」


    啐,連個像樣的回答都沒有,看都不看這邊一眼。


    「那我走羅。」


    雖然心裏火大,不過也不是什麽值得逐一提出來抱怨的事情,所以我就直接往二樓去了。這家書店感覺上就是一樓擺雜誌,二樓放一些漫畫或文庫本之類的書。我嘴裏念著「太宰、太宰」,一邊尋找文庫本的書架,看了好幾次都找不到《人間失格》。其他作品倒是蠻多的,不過就是沒有《人間失格》。


    「哇,怎麽辦?」


    這麽一來肯定會惹裏香生氣,還得聽她大吼大叫的,那個女人的話,一定會質問我「連一本書都找不到喔?」我焦躁地一再確認,可是沒有的東西再怎麽確認就是沒有。看這情形沒辦法了,隻好到隔壁一站的書店去找了。雖然必須繞點遠路很麻煩,不過總比惹裏香生氣好多了。


    「沒有嗎?」


    一回神,美雪已經站在身邊。


    「啊,嗯。好像剛好被別人買走了。」


    「那我們去舊書店吧,我想那裏應該會有《人間失格》這本書的,畢竟是名著。」


    「這樣啊。」


    「好了,走吧。」


    美雪說完幹脆地邁開步伐。我望著她那飄蕩的發絲,一邊追了上去。美雪一走出店門口便直接右轉,在第一個十字路口走出商店街拱廊,似乎是要去附近的舊書店。


    「你,書店那邊逛完了嗎?」


    聽我一問,美雪稍稍舉起右手給我看。


    「雜誌已經買好了。」


    她拿著書店的紙袋。


    「買了什麽雜誌啊?」


    「升學考試雜誌。」


    「現在就買羅,會不會太早啦?」


    「你在說什麽啊,小裕。真要比起來,我已經算晚了耶。手腳比較快的學生,老早就開始準備了呢。」


    「喔。」


    畢竟我從去年底就開始住院,現在已經徹底脫離這種高中生活的時間表了,也大概是因為這樣,對這方麵的事完全沒什麽真實感。不過仔細想想,我們再過不久就升三年級了,的確到了會思考升學考試或就業等問題的時期了吧。


    「真糟糕耶。」


    我頓時焦慮了起來,這麽說。


    「真糟糕呢,說真的。」


    話說回來,美雪為什麽不回去啊?都已經買到想買的雜誌了,不用特地陪我到舊書店去吧。


    「你也要到舊書店去買什麽嗎?」


    「也沒有啦。」


    怪了,她是不是有點吞吞吐吐的呀?


    我覺得莫名其妙,所以也搞不懂接下來該以什麽樣的態度,繼續問些什麽,或是應不應該繼續問下去,隻她沉默地繼續往前走。美雪她果然也是不發一語。當我們走過鐵工廠前麵時,可以聞到鐵器燒灼的氣味,作業場內側啪嚓啪嚓地閃耀著藍白色光芒。即便閉上雙眼,那光芒仍舊在黑暗中停留了好一會兒,啪嚓啪嚓地恣意迸射。


    在舊書店中一下子就找到《人間失格》了。


    那本已經完全褪色的書被塞在書店前的花車中,翻閱封麵一看,右邊角落還以鉛筆寫著「50」,也就是說這書賣五十圓。我隨便翻一翻確認內頁,同時聞到舊書特有的氣味,版權頁寫著昭和三十四年(西元一九五九)等字。


    我帶著那本老舊的書,走進店內


    從明亮的場所一下子走進幽暗的店內,雙眼在瞬間什麽都看不見。我雙手扶著拉門停下腳步,一邊眨著雙眼,當雙眼逐漸習慣幽暗的同時,我找到了。是的,找到了。


    「啊!」


    書架最上方的右邊角落,有五本黃色封麵的書排列在一起,是《蒂伯一家》。我大吃一驚,張大嘴巴呆望著那五本書。那是手術前,裏香在病房裏交給我的。她以毛毯半掩的臉龐說道:「慢慢看喔」。我在手術期間,裹著粗呢短大衣看了,然後發現那句話,那是永遠都忘不了的一句話。即便忘卻自己的名字,忘卻自己的歲數,失去所有一切,也一定會留到最後的一句話。那時候,我並不在舊書店裏,而是在那個夜裏,那條走廊上手術室前的那條走廊上,屁股感受著地板的冰冷。


    終於,美雪問我:


    「你想要那些書嗎?」


    我終於回到舊書店,身體某處還能稍稍感受到手術進行中的氣息和地板的冰冷


    「也不是啦。」


    某個點子就在那瞬間浮現。


    「啊,嗯,我想要,我要買。」


    我說。


    美雪似乎嚇了一跳。


    「咦,真的嗎?」


    「這種書很難找的耶。」


    我自然而然快速說道,一點兒也沒錯,像這麽老舊,而且又是什麽法國文學的書,說實在的可真難找呢,有夠幸運的耶。我對於這樣的幸運感到興奮,背部使勁挺直,勉強把那五本書拿下來。那些書被整整齊齊地以塑膠套密封住,沉甸甸的重量感覺很好。


    「太棒了,超級幸運的。」


    我仍舊是一副興奮的模樣,抱著《人間失格》和《蒂伯一家》,快步走向收銀台。雖然有什麽「漫步在雲端」之類的形容,不過感覺真的就是如此。我沒有多加考慮,隻管歡欣鼓舞地一股腦勇往直前。


    收銀台有一位簡直就像排列在書架上的舊書一般老朽的阿伯,他稍微看看我的臉後,就念出價格。


    「五千圓和五十圓總共五千零五十圓。」


    「咦?」


    我愣住了。


    「五千零五十圓?」


    我壓根沒想過會這麽貴,不過,是完全沒注意到有價格這一回事。但是仔細一看,《蒂伯一家》上的確貼著一張寫著「五千圓」的標價。大概是一本一千圓,五本加起來五千圓吧。畢竟是很罕見的書,而且聽說都已經絕版了,所以才會標這樣的價格吧。也就是超出一般舊書行情的增值價格,這絕對沒什麽好奇怪的,這樣的價錢也是理所當然的。


    五千圓那是我一個月零用錢的總數。


    而且,到了月中當然也不可能還剩下那一筆錢,我的錢包裏隻剩一千多圓而已。真像個笨蛋,不看標價就直接拿到收銀台這邊來,這樣簡直就和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頭沒兩樣了嘛。我到底是在做什麽啊我。


    「五千零五十圓。」


    阿伯冷冷地重複,一邊窺探似地望向我的臉。


    「唔,喔。」


    雖然點了頭,我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唯一能做的就隻有焦慮難安。


    五千圓不,要五千零五十圓喔


    雖然明知隻能放棄,卻怎麽樣都無法放棄,更何況我怎麽有臉把什麽「沒錢」說出口嘛。但是,也隻能放棄,也隻能說出口了。隻好啊哈哈地笑著打圓場,把書放回書架,然後垂頭喪氣地趕緊閃人吧。快啊,笨蛋裕一,趕快向阿伯道歉啊,說「對不起」呀,說你錢不夠啊。哎喲,可是好想要喔,《蒂伯一家》。畢竟,那可是絕佳的點子耶,如果被別人買走的話,一切就會化為烏有了。下一次領零用錢是可惡,兩個禮拜以後耶。如果在這兩個禮拜之間被買走的話,怎麽辦嘛,好不容易才想到的好點子就會化為烏有了。唉,不過應該還好吧,沒那麽容易就賣出去吧,可是這種可能性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啊。快啦,快道歉啊,放棄了啦。哎喲,可是真的不想放棄啦。


    就在我舉棋不定時,五千圓被付了出去。是右


    手拿著錢包的美雪。她左手拿著五千圓紙鈔,然後將那張五千圓紙鈔放在櫃台上。


    阿伯沒說半句話,然而投來的視線卻再明確不過。


    這樣好嗎?


    阿伯對一切了然於胸。沒確認標價就跑到櫃台,知道錢不夠就開始焦慮不安,身旁的女生幫忙拿出這筆錢,猶豫著該不該接受的小鬼正麵臨抉擇。我望向美雪的臉,美雪卻始終麵無表情,不是在生氣,也沒有在笑。在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情況下,我再度看向阿伯,阿伯的視線仍舊堅定明確地探詢。


    這樣好嗎?


    阿伯的視線讓我益發焦慮,或許應該先幹脆接受再說,不過有部分的我就是不想這麽做,那個似乎背負著什麽奇怪東西的我。放下啦,那種東西有人說不要背著無聊的東西啦。喂喂喂,怎麽可以放下呢另外一個聲音說那應該是要一直背到最後的吧。


    到頭來,我還是沒辦法抉擇,就隻是順著情況發展隨波逐流罷了。我拿出錢包,找到五十圓硬幣手,把它放到五千圓紙鈔的旁邊。


    嗯我並沒有選擇


    單純隻是因為這麽做最輕鬆,我才會這麽做的。


    6


    一走出舊書店,陽光再次灑落到我們身上,兩個輪廊清晰的影子落到地麵上。大的那個影子是我,一旁小的那個影子是美雪。我沉默地邁開腳步,一步接一步不停往前走,右手拿著的袋子裏裝著六本書。那些書好重好重,重到甚至讓人想把它們給扔了。明明不久前還那麽開心雀躍,現在卻一蹶不振。為什麽事情會搞成這個樣子呢,就算我想破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對,是本來就沒辦法好好思考清楚。


    可惡,美雪為什麽要幫忙出錢呢?


    照剛剛那樣不就好了嗎。那樣的話,我就能隨便道個歉,隨便笑一笑,唉,窩囊是窩囊啦,不過就隻是那樣而已啊。然後去找媽媽哭訴,預支零用錢以後再去買。如果不準我預支零用錢的話,就熬過那整天提心吊膽會不會被人家買走的兩個禮拜後,看到書還很幸運地留著就立刻買下來。是的,就隻是那樣而已。


    結果呢,美雪這家夥!


    發現自己正在想這些事,我變得更沮喪了。錯的不是美雪,而是我。不,也不對吧,這根本就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呀。那麽,心情為什麽變成這個樣子呢?


    我都被搞迷糊了啦


    那是讓人束手無策的莫名其妙情緒,我連自己為什麽焦慮難安都搞不清楚。或許應該單純地先高興再說吧,隻要對美雪說什麽「謝啦」、「thankyou」之類的,就沒事啦。然而,卻有個沒辦法這麽做的自己存在,那是個心胸有夠狹窄的自己。


    「真是太好了呢!」


    美雪說:


    「在舊書店裏是很難發現這種書的耶。」


    「對啊。」


    我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


    我們並肩走在古老的町屋前,再次經過鐵工廠時,還是可以聞到鐵器燒灼的氣味,火花啪嚓啪嚓地四處迸射。這次我沒有立刻把雙眼閉上,而是抬起頭來,直直地凝視太陽,接著才把雙眼閉上。我看見的不是火花而是太陽的殘像。


    背後傳來美雪的聲音:


    「那書,是你想看的嗎?」


    「咦?」


    「是你想看的嗎?」


    「不,也不能這麽說啦!」


    唉,該怎麽說才好呢,要解釋也很麻煩耶。那股焦慮不對,甚至搞不清楚是不是焦慮,總之就是混亂的情緒阻礙了一切。話說回來,美雪從剛剛開始話就變多了。不,也不是這樣的吧,隻是因為我變沉默了吧。


    「總之,就隻是想要而已。」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麽一句話。


    也不知道認不認同,美雪發出鼻音。


    「哼」


    結果直到兩人告別,不論是「謝啦」或「thankyou」,我都沒能說出口。甚至連錢要什麽時候還,當然也都隻字未提。


    「唉。」


    我歎了口氣。


    《人間失格》和《蒂伯一家》就扔在床上,那真是個最棒的絕佳點子,說實在話,真的是最棒的了。


    然而如今,我卻完全陷入低潮。


    甚至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唉。」


    反正就隻會歎氣。


    我穿著外套,一股腦地躺到床上去。結果,一不小心壓到《蒂伯一家》,腰部附近被書角刺得好痛。但是,我也無意再去變換姿勢,就那麽感受著疼痛,持續躺著。哎喲,我為什麽會這麽鬱卒呢?


    五千圓美雪幫我付掉了


    也因此,我才能得到壓在身下的那團堅硬物體,那就像是美雪幫我買的東西一樣。可是呢,我其實是想要自己買的。話雖如此,也隻是媽媽給的零用錢就是了。不過又沒讓別人出手幫忙,這根本就是兩碼子事。更何況竟然還是讓女生出手幫忙,實在是糟糕透頂了。


    門扉傳來「叩叩叩」的聲音,是敲門聲。


    「請進。」


    是媽媽,或是護士小姐吧。


    然而,都不是。


    「你這個笨小鬼,又偷溜出醫院了喔。」


    夏目一進門,才剛走近就一腳向我躺著的床鋪鏘一聲踹下去。


    「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


    「喔,是。」


    或許應該乖乖先道歉的,不過全都因為整個人被各種情緒擺弄得昏頭轉向的,所以連這種小事都不會,隻是曖昧地點點頭。話說回來,為什麽夏目會跑到我這邊來呢?夏目又不是我的主治醫師。


    「請問,有什麽事嗎?如果是偷溜那件事的話」


    「不是啦,那根本就無所謂也不對,那也不太好啦,總之不是那件事就是了。」


    「啊?」


    「就是,那個。」


    這個凶暴的醫師很罕見地流露出特別曖昧的態度,當我還在納悶時,夏目瞄了我一眼今天常常被人像這樣子瞄之後,才問我。


    「戎崎,你有洗澡嗎?」


    「洗澡?一個禮拜洗三次啊。」


    我其實是想更常洗澡的,不過主治大夫有交代一個禮拜隻能洗三次。


    「再多洗幾次比較好啦。」


    但是,夏目直截了當地這麽對我說。


    「啊?你在說什麽啊?醫師交代一個禮拜三次耶。」


    「我這個當醫師的說可以就可以啦,好了,過來。」


    我的脖子被一把抓住,直接被他拖著走。由於夏目快步往前走,害我都快要摔倒了。


    「痛、痛、痛!你在幹嘛啦!」


    「唉,過來就是了啦。」


    「幹嘛啦!為什麽每次都要像這樣把我拖著走啊!」


    「唉,習慣了嘛。」


    「什麽習慣哪有這種歪理啊啊,真的很痛耶!會跌倒啦!我說真的啦!」


    就在我大呼小叫的過程中,我們已經抵達浴室。浴室離我的病房特別近,感覺上就像是個小小的澡堂,裏頭有一個大概可以泡十個人的浴池,還有一個大概可以坐十個人的衝澡處。住院病患隻能在指定日子進入這間浴室,而我昨天才剛進來過。


    「陪我吧。」


    夏目說著脫去白袍,然後脫掉襯衫。


    「快,你也脫啊!」


    「為什麽我非得進去洗澡不可呢?」


    「其他男人會『結伴共尿』,不過我們這就叫做『結伴共浴』了呢。」


    夏目哇哈哈在大笑,一邊迅速從脫衣間走進浴室。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呀,這個笨醫師,真的很莫名其妙耶,比亞希子小姐還讓人摸不著頭緒。雖然相過趕快回病房去好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也不想就這麽回去。


    唉,算了,泡泡澡也很舒服啊。而且,總覺得悶悶地不痛快,像這種時候泡個澡或許也不錯吧。


    我脫掉兩件式睡衣,走進浴室,熱氣隨即從四麵八方湧來。夏目肩部以下已經泡在浴池中,我用熱水衝過身體後也浸入澡池。


    「這水好熱喔。」


    「是啊。」


    「我比較喜歡熱一點的水,這樣的水溫剛好。」


    「喔,我比較喜歡溫一點的水。」


    我們這是在說什麽沒營養的話啊?


    不知道心中想法是否全顯露在臉上了,夏目陷入沉默,我當然也跟著沉默。彌漫的熱氣自浴池升起,夏目隻剩一張臉隱約浮現在斜前方。


    沉默持續了約一分鍾。


    「昨天呢,被穀崎訓了一頓。」


    先開口的是夏目。


    「亞希子小姐?」


    「嗯,有夠狠的。那家夥,還真是一點兒都不留情麵。」


    「亞希子小姐才不會留什麽情麵,管他對象是誰都可以發飆臭罵一頓。之前有一個叫做多田先生的在這裏住院,他真的是個年紀都已經大到快死掉的老爺爺。結果,她還是會對著那個快死掉的老爺爺,吼什麽:『你給我去死吧,臭老頭!』。」


    「太過分了吧。」


    「真的很過分吧。」


    「根本就是魔鬼嘛,穀崎亞希子。」


    「沒錯,真的是魔鬼呢。」


    我們齊聲大笑,隻要講到亞希子小姐,再多都有得聊。譬如說像是漫畫裏那個海螺太太冒冒失失的啦,又或是出乎意料的其實很溫柔啦,可是一火起來簡直像魔鬼一樣恐怖啦。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如果能多點像亞希子小姐一樣的人就好了。這麽一來,或許連我和夏目都可以像這樣一邊笑著想聊多久,就能聊多久了。


    「對了,你被訓了些什麽啊?」


    「嗯?」


    「被亞希子小姐啊。」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啦。」


    夏目的視線從我身上閃開,同時抬起臉龐。由於他始終盯著同一個方向,我以為那邊有什麽東西,所以也順著那家夥的視線望過去,可是卻什麽都沒看到,就隻有飄蕩翻騰的熱氣而已。然而,夏目卻在看,的確是在看著什麽。夏目的那雙眼睛,到底看到了什麽呢?


    「真的沒什麽大不了的啦。」


    簡直就像是在說服自己的聲音。


    我洗了把臉說:


    「這樣啊。」


    「啊。」


    「亞希子小姐,就算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也會發飆呢。」


    我開始覺得有點頭昏了,於是兩隻手伸出浴池,直接掛在浴池邊緣。呼,這樣的歎息自然而然地自嘴裏逸出,簡直就像個老頭兒。


    「我今天做錯事了呢。」


    「做錯事?」


    「是啊,不過是一件很無聊的事就是了。」


    我很幹脆地說剛剛發生的事,找到想要的書、想用自己的錢買下來、可是錢不夠讓女生朋友幫忙出。要是平常的自己,大概不會開誠布公地向夏目說出這種事情吧。可是現在,或許是因為浴池的熱氣,還是其他什麽原因吧,又或是我已經沮喪到連夏目都想要依賴了反正搞不太清楚,就是這麽滔滔不絕地全說了出來。


    「總覺得那句『謝謝』就是說不出口耶,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是喔。」


    「這是為什麽啊?」


    「那種事情我哪知道啊,我怎麽可能了解你的情緒嘛。」


    夏目嘻嘻哈哈地笑說。


    喂,明明就知道嘛,這家夥。是啊,就是這樣嘛。這種話題才不適合頂著一張嚴肅的臉討論嘛,根本就很明白呀,這家夥。真有你的,夏目吾郎。


    當然,我也嘻嘻哈哈地笑。


    「那種事情,真的連自己都搞不清楚呢。」


    「嗯,真要說起來的話,不就是『自尊』之類的在作崇嗎。畢竟是個男人嘛,在女人麵前總會想要耍帥吧。可是就是因為帥不起來,所以才會覺得沮喪吧。」


    「嗯,好像也會這樣呢。」


    「就是帥不起來喔。」


    「真的帥不起來呢。」


    「因為這樣而感到泄氣的自己,隻會讓自己更泄氣吧。因為這根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明明稍微道個謝就好了,不過就是說不出口。自己的小家子氣隻會讓人更泄氣吧。從日常見到的例子看來,或許有這種事吧。」


    「確實好像也會有這種事呢。」


    「畢竟,所謂的『常見』就是因為實際上常發生,所以才常見嘛。」


    「原來如此。」


    「還有,女人那麽幹脆就把錢給掏出來,那種『了然於胸』的感覺也很讓人泄氣吧。自己這邊可是慌了手腳,對方那邊卻不是這麽一回事。與其這樣,還不如被罵說『你是白癡啊』,感覺上還比較痛快呢,不是嗎?」


    「啊,對耶,對耶。」


    「這種事很常見的呢。」


    「真的是很常見呢。」


    我們之後還是一直念著「常見、常見」,一邊互相點頭。


    「自己不爭氣還真討厭喔。」


    「很討厭耶。」


    「不過呢,到頭來大概也隻能承認自己的不爭氣吧。那樣或許還比較有男子氣概,而且呢,戎崎」


    「什麽?」


    「會很輕鬆喔,坦率承認的話。」


    「果然,真的是這樣的喔?」


    「嗯,徹底承認這個小家子氣的自己,會比較容易過活的。」


    「真不愧是個大人耶。」


    「表麵功夫畢竟也得做漂亮一點啊。」


    哇哈哈,我們笑了。哇哈哈、哇哈哈,持續笑著。我們的笑聲回蕩在浴室中,簡直像是有幾十個人同時在笑。我們之後沒再聊太多,迅速洗過頭發和身體,便步出浴室。步出走廊時,兩個人全身都暖呼呼的。


    「喂,戎崎。」


    「什麽?」


    「你以後隨時都可以和裏香見麵喔。」


    「咦?」


    「她的病情現在也慢慢穩定下來的,可是不可以帶著她到處亂晃喔。這樣吧,你就每天下午一次,帶她去散步個十五分鍾吧,到屋頂上去再走回來時間大概剛好吧。拜托你羅,戎崎。」


    夏目自顧自地,而且迅速這麽說完後便快步離去。


    「唔」


    在他的背影消失之前,我都持續思考著。


    他這種心境的轉變是怎麽一回事呀,不久之前都還在頻頻阻擾我和裏香見麵啊。還說什麽「拜托你羅」,唉,我看算了吧。不管我再怎麽想破頭,都還是搞不懂那個笨醫師的腦袋裏到底裝些什麽。我比較在意的反倒是夏目這次來,或許隻是為了跟我說「你可以和裏香見麵羅」,就因為這樣還特地約我去泡澡。


    他為什麽要這麽大費周章呢?


    我思考著,是的,再三推敲思索。然後,我得到了某個結論,或許夏目不知道該怎麽和我打交道。就像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和夏目打交道一樣,或許夏目也覺得我很難應付吧。


    總而言之,能和裏香自由會麵是件好事。


    再好不過了。


    那天下午,就像之前所說的一樣,美雪來找我。她仍舊是麵無表情、惜字如金,完全沒有樂在其中的感覺,盡管是單純出於義務,還是規規矩矩地每隔一天來報到。走進病房的美雪沒正眼看我,就直接坐到圓凳上,翻開自己帶來的教科書。


    「今天是古文,先好好地把該念的範圍念完」


    「已經念完了喔。」


    「咦?」


    「我也有試著寫報告了,可以幫我看一下嗎?你覺得寫得像這樣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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