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


    直截了當的話語。


    真的是簡潔明了。


    我是懷抱著緊張到不行、煩惱萬分,甚至覺得胸口即將漲破的情緒,把人給找出來的。打電話時,按數字鍵的指頭還會發抖,這說不定是我十七年人生中最緊張的時刻。約定碰麵的地點是錦水橋上,因為那正好位於竹久同學家和我家中間。時間是下午三點,明明就是自己指定的時間,講電話時還一邊在便條本上寫了三次「錦水橋」,「三點」也寫了五次。看來下筆似乎是有夠用力,一把那張便條紙撕下後,就發現底下紙張上出現「錦水橋」和「三點」等字樣合計八個刻痕。


    總而言之,就是有那麽緊張就是了。


    胸口怦怦跳。


    像個笨蛋一樣。


    可是當結果降臨,還真是直截了當又簡潔明了。


    「我覺得水穀你是個很好的女生,這可不是什麽客套話,我是真的這麽覺得。可是,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嗯。」


    自己正在點頭。窩囊的是在他還沒把所有的話說完之前,我已經什麽都明白了。


    「所以,對不起。」


    「嗯。」


    我點頭,同時順勢低下頭,就在我低頭的當下好想回去。因為,我不知道抬頭時,應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他。我既沒有堅強到能夠麵帶笑容,也沒有柔弱到淚眼相對,所以一定隻能露出一張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臉而已。和青梅竹馬戎崎裕一不同,竹久同學是個很細心的人,他似乎也察覺到我這樣的情緒,所以仿佛呢喃般地說「那我走了」,之後便離開了。當我好不容易抬起頭來,那和春季完全沒兩樣,略顯朦朧的藍色天空躍入眼簾。已經是春天啦,但是剛剛,我的春天已經走了呢。啊,有點不一樣吧,在來臨前就已經徹底結束了。


    「怎麽樣?」


    我的朋友玲奈隔了好一陣子才過來,她在不遠處等我。畢竟在這種情況下,身邊立刻有人陪也是很痛苦的。


    「果然是不行喔。」


    玲奈勉強擠出笑容。


    「這也沒辦法啊。」


    「他已經有女朋友了嘛,何況竹久又是個還滿專情的家夥。」


    這不是安慰,也不是激勵,該說是那種淡然態度的拿捏分寸嗎,總之她的一如往常讓我鬆了一口氣。如果這時候又被大大安慰一番,反而會更加沮喪吧,讓玲奈陪我來真是個正確的決定。玲奈她很熟悉這種戀愛場景,該說像個大人嗎,總之和我不同,很懂得人情世故。


    「那回去羅。」


    「說得也是。」


    我們過了橋,沿著運河沿岸步道前進。或許由於氣候逐漸轉暖,潮水的氣味也隨之變濃,還有小魚彈跳出水麵。我甚至驚訝地發現,自己並未受到打擊。也是啦,畢竟老早就知道了嘛。他已經有女朋友了,而且很珍惜她,他又是個正經八百的人,也不可能腳踏兩條船,想要橫刀奪愛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要不要順便到車站的儂特利去?」


    玲奈指向紅色招牌。


    「啊,嗯。」


    總覺得似乎有點累了。


    「走吧。」


    我因為沒錢,隻點了小杯可樂。玲奈她則是豪爽地點了杯中可,甚至還外加一份薯條。


    「太好咧。」


    才一就座,某部分感覺很像大人的同班同學這麽說,一邊微笑。她拿著寫有號碼的塑膠牌。


    「他們說薯條現在正在炸,我們可以吃到剛炸好的喔。」


    「剛炸好的很好吃呢,就算是速食店的也一樣。」


    「嗯,剛炸好的很好吃耶。」


    這是怎麽回事呢,玲奈就算平常說話時也有種嫵媚的感覺。該說是成熟呢,還是慵懶呢,那種感覺不僅止於用字遣詞,即便是用手指玩弄頭發的動作,或是頭部傾斜的方式,都在流露出一種成年人的成熟韻味。像我就不可能,就算做相同的動作,也會顯得很孩子氣,「不過是個小鬼頭」的那種感覺。這其中的差別到底在哪裏呢?


    店員終於把薯條送來了。


    「我請客,你吃一半吧。」


    「謝謝。」


    僅僅數百日圓的激勵,恰到好處的好意,這樣便能坦然接受,也會覺得感激。真的,玲奈實在很了解狀況。


    剛炸好的薯條很好吃,兩人不禁一口接一口。


    「好好吃喔。」


    「我呢,薯條最喜歡儂特利的了。」


    「吃起來辣辣的呀。」


    「肯德基熱呼呼的薯條也很難取舍,可是附近就是沒有肯德基嘛。啊,對了,你知道這家店也要關了嗎?」


    「咦,真的嗎?」


    「聽說是這樣耶,我朋友的朋友就在這裏打工啊,那個女生的消息應該不會錯的。」


    「這裏也要關羅。」


    車站前的店鋪一家接著一家消失。


    「最後這一根為水穀美雪的勇氣致敬。」


    玲奈將一根炸得酥酥脆脆,看起來很好吃的薯條遞過來。我配合她打趣的態度,也打趣地接了過來。


    「那我就心懷感激地收下羅。」


    薯條很好吃,因為是最後一根,那屬於儂特利的辣味感覺上更為濃鬱。也或許是因為這樣,眼角稍微熱了起來。這是怎麽搞的啊,事到如今才這樣,剛剛明明都沒事呀。哎喲,不過,也稱不上是什麽「打擊」啦,何況自己也的確是完全不把這些當作一回事的呀。


    或許,我對於竹久同學的感覺早已不能說是喜歡了吧


    一直以來都是單相思,而且打從一年級就開始了。雖然朋友都勸我索性表明心跡算了,可是終究還是做不到,隻能將這份感情深埋心底。在這期間竹久同學也開始和其女友交往,慢慢地也會撞見他們兩人濃情蜜意的模樣。每次隻要一想起那樣的畫麵,說有多難受就有多難受,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在此同時,偶爾也能嚐到幸福的滋味。那種感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是因為竹久同學看來很幸福,自己也隨之感到幸福嗎?還是因為下意識中將自己和竹久同學的女友合而為一,自顧自地品嚐起別人的幸福來了呢?如果是後者的話,未免太可悲了吧。


    總之可以確定的是,漫長的單相思,讓那輪廓逐漸變得模糊,我或許已經被困在那所謂「喜歡」的情緒中了。如果不喜歡的話反而奇怪,很想讓那非常美好純淨的感覺永遠別變質。


    但是,這都是非常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我很明白,自己才不是那麽美好純淨的人,不美好純淨的人是不可能懷抱著一顆永遠不變的純粹心靈。不知是誰,曾經說過這麽一句話。


    圓形的水桶隻能盛裝圓形的水


    嗯,真的是這樣呢。不論到什麽時候,無法保持一顆永遠純粹心靈的自己,充其量大概也隻能擁有那種程度的戀愛罷了。被困在無聊的事情中,有時候會錯意,即便明白毫無意義,仍舊一再重蹈覆轍。如果把這些東西全說出口的話,玲奈大概隻會聳聳肩,簡單說句「不管什麽人都一樣啊」。


    「被甩了呢。」


    也因此,連這種事都由自己說了出來。玲奈她「嗯」地點點頭,感覺上似乎很了解一切,於是我又繼續說:


    「可是,還好有說出來。」


    「不說的話,很難有個了結嘛。」


    「嗯。」


    「話說回來,你為什麽現在才想到要告白呀?你不是老早以前就說過很喜歡竹久的嗎?」


    「到底是為什麽啊?」


    「那是你自己的感覺吧,還問哩。」


    啊哈哈,玲奈笑了。


    啊哈哈,我姑且也笑了。


    「也對啦。」


    「唉


    ,不過呢,就是自己的感覺才最棘手耶。」


    「真的耶。」


    「而且我們呢,畢竟都還隻是小鬼而已嘛。」


    話是這麽說,玲奈的口吻聽來卻完全沒有小鬼的感覺。


    我們滔滔不絕地繼續聊東聊西,整整聊了三十分鍾後,才在店門口和玲奈道別。笑著說什麽「打起精神來喔」的玲奈,果然還是一副從容慵懶的樣子,站姿也顯得很好看,讓我更覺得自己有夠孩子氣。


    我獨自腳步蹣跚地走著,昨天和青梅竹馬的小裕一起走過的道路,如今則是一個人在同樣的路上往前走。那時候在書店把錢拿出來以後,小裕看起來真的很不爽耶。就算我主動跟他講話,也完全不回答,隻會「嗯嗯啊啊」的。我當時想,他大概生氣了吧,因為自己擅自主張幫他出了錢。我隻是因為身上剛好有錢,而且明白小裕真的很想要那套書所以才幫忙出錢的,不過仔細想想,那麽做或許不太好吧,大概會傷到男生那所謂的「自尊」吧。


    我知道自己刺傷了小裕,所以剛開始還客客氣氣地主動跟他說話,想讓他心情好一點。可是小裕始終保持沉默,隻有我自己一個人說個沒完,沒多久我也開始火大了。最後,兩個人都不發一語,雖然走在一起,卻完全沒有在一起的感覺。


    可是。


    就在數小時之後我一到醫院,小裕的態度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竟然以幾乎讓人感到吃驚的坦率感覺,向我低頭。


    說什麽,謝謝。


    說什麽,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


    而且連借據都事先準備好了。


    明明數小時前還是個為了無聊情緒意氣用事的小鬼,卻好像在刹那間變成了一個大人。因為舊書店那件事耿耿於懷的我,倒反而像是個小鬼了。本來以為不可能有所改變的小裕正逐漸轉變,而且不僅止於舊書店這件事。


    說實話,我會向竹久同學告白也全都是因為小裕。


    在那個天空掛著半月的夜裏,小裕為了到秋庭裏香的病房,拚命在牆壁上跑著。明知絕對做不到,很明顯地根本就不可能,依然馬不停蹄地跑著。那副德行實在叫人不忍卒睹,甚至顯得可悲,不過就是因為實在太過於可悲,甚至讓我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那可悲的身影始終留存於某處。


    那可悲的身影在身後催促著我。


    那個窩囊、愚蠢又軟弱的戎崎裕一,照理說應該比自己更像個小鬼的戎崎裕一,如今卻簡直判若兩人這一點,讓我覺得特別懊惱。此起失戀的痛,不知道為什麽對自己這個人所萌生的空虛,以及懊惱反倒顯得強烈。


    哎喲,煩耶。真的有夠討厭的。


    為什麽隻要一遇到小裕的事,情緒總是這樣亂糟糟地難以理出個頭緒呢?


    那通電話是在當晚十點打來的。


    「我跟你說喔」


    是山西保。


    我完全搞不懂山西為什麽會打電話給我,隻是直覺一定又想拜托我做什麽奇怪的事了。說不出為什麽,反正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什麽事?」


    我小心翼翼地問。


    山西說明原委。


    我的預感果然成真了。


    2


    我一如往常在早上七點起床,隻要在醫院這種地方待外了,就會自然而然地徹底融入規律生活。洗臉、刷牙,然後大口吞下也稱不上有多好吃的早飯。變得能夠忍受粗糙食物,或許也算是住院生活的額外好處(?)吧,我一邊這麽想,正在咀嚼最後的醬菜時,夏目來了。


    「戎崎,快換衣服。」


    「啊?」


    又在說什麽奇怪的東西啊,這個笨醫師?


    「什麽?換什麽衣服啊?」


    波滋波滋作響。


    我咬著醬菜。


    波滋波滋作響。


    「要出去一下啦,趕快換衣服。」


    「出去?去哪裏?」


    「那個等一下再跟你解釋啦,沒時間了。二十分鍾之內沒到宇治山田車站,特快車就開走了。快啊,就叫你快一點呀。不要再吃那種難吃的醬菜了啦。不是叫你快一點了嗎,快啦。」


    這話根本一點道理都沒有嘛。人突然就殺到這裏來,突然不知道在急什麽,突然發起脾氣來。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嘛。但是,夏目看起來實在太急了,我仿佛被感染似地放下筷子站起來,脫下兩件式睡衣,換上平常的衣服。哎喲,搞什麽啊?為什麽隻有這件俗到家的襯衫呀?嗚哇,這件褲子,糟糕透頂了啦!褲頭竟然還是雙褶的喔!?雖然實在不想以這身打扮出門,可是媽媽又沒有準備其他衣服別看我這副德行,好歹也算是個住院病患,外出服就隻放這一套而已所以也隻能勉為其難了。


    「走羅,戎崎。」


    一確定我換好衣服,夏目快步走出病房。喂!等等!還沒拿錢包,也還沒梳頭發根本就還沒準備好嘛!


    「戎崎!」


    但是,那個急性子的家夥竟然就在走廊上鬼吼鬼叫起來。


    「馬上就去了啦!」


    我無可奈何地這麽大叫,隨即頂著一頭亂發衝出病房。緊接著,轉眼間就被拉著坐上計程車抵達宇治山田車站,轉眼間被帶上特快車。八點十四分發車,往名古屋的特快車,第三節車廂的十三號a和b座位。夏目仿佛理所當然地一屁股坐到靠窗的a座位,而我則坐靠走道的b座位。話說回來,和夏目坐得這麽近實在有夠討厭的,所以我盡可能將身子往走道那邊挪。


    「請問」


    「怎樣?」


    「要去哪裏啊?」


    「濱鬆。」


    我大概知道這個地名,不過一時之間想不起確切位置,隻知道是在靜岡縣。


    「大概是在名古屋和靜岡中間啦。」


    我好像有點印象又不太確定,總之就是比名古屋更過去,然後呢,還不到靜岡的地方。在一次搖晃之後,列車開始移動。一方麵因為現在正好是通運時間,列車中塞滿穿西裝的上班族,而一不注意看起來頂多就像個學生的夏目,和除了學生以外不可能還有其他身份的我,在這其中顯得格外突兀。


    我一邊望著看來很愛困的夏目打嗬欠,好不容易才整理好在我胸口回旋打轉的混亂詞句。瞧我這不是問得很客氣、冷靜、而且又講道理嗎?


    「為什麽要去濱鬆呢?」


    「那裏有間我以前待過的醫院。」


    「那是要做什麽特別的檢查嗎?」


    「啊?你是笨蛋喔?a型肝炎哪需要做什麽特別的檢查啊!」


    哇哈哈,我不自覺地想要大笑出聲。這擺明了就是那樣吧,他是存心想找碴吧。我可是很客氣、冷靜、而且又講道理地問他,沒必要這樣回答吧。還說什麽「你是笨蛋喔」,根本就搞不懂我們哪一個才是大人了嘛!


    「那,為什麽要去醫院呢?」


    「才不去醫院咧,誰跟你說要去醫院的啊?」


    唉,他的確是沒說過啦。


    「那,到底是要去哪裏呢?」


    「去了就知道了啦。」


    「我,是個住院病人哦?」


    「我知道,這不是廢話嗎?」


    「住院病人去那麽遠的地方沒問題嗎?」


    呼啊啊,夏目打了個嗬欠。


    「這種細節別斤斤計較啦,不過是a型肝炎而已,死不了的啦。」


    「幸田醫師他,知道這件事嗎?」


    那個幸田醫師是我的主治醫師,他和夏目不同,是那種溫溫吞吞的類型,可以說是有點靠不住嗎,甚至是過於缺乏明確果斷的魄力就是了。


    「大概事先跟他報告過了啦,我就隨口說是之前的同事對你的病情有興趣,所


    以稍微借一下人而已。不過呢,那是騙他的就是了。反正幸田醫師就是那種人嘛,嘴裏說什麽『啊,喔』的,就點頭ok啦。話說回來,他可能完全搞不清楚是什麽情況就是了。畢竟那個醫師,好像有點呆頭呆腦的嘛。」


    剛剛那番話該不會是說同事的壞話吧,而且還說什麽「騙他的」。到底在搞什麽名堂啊,這個醫師?


    「請問」


    本來還想繼續追問下去,卻被他厭煩透頂似地揮了揮手。


    「我要睡覺了,給我安靜一點。」


    「啊?」


    「我熬通宵值夜班耶,到名古屋站再叫我。」


    他接著在十五秒後便開始打鼾。我是發自內心、非常認真地想在夏目臉上塗鴉,如果不做點這種事的話,似乎就難以繼續壓抑我這顆已經氣到毫無理智可言的心了。


    到底是在想什麽東西嘛,這個笨醫師?


    ¢


    見麵場所是月夜見宮,那是座充斥於伊勢市內的伊勢神宮別宮。我雖然住在伊勢,一直以來卻始終搞錯日文讀音,以為是「tukiyomigu」,不過其實那個「宮」不念「gu」而是「miya」(注:日文漢字讀音分為音讀與訓讀,在不同情況下可能有不同讀法,故有此言)。


    我倚靠在這比外宮或內宮還要小很多的鳥居上,以運動鞋前端撥弄著大粒砂子。在這春假期間,而且還是和男生約好碰麵,單以這樣的情境看來還真是有點曖昧,可是隻要一想到對象是何許人也,就完全曖昧不起來了。


    到了約定時間十點,對方仍然沒有現身,竟然這麽臭屁讓我等他,我看還是打道回府吧。十點五分,還沒來,這是故意讓人等的某種戰略嗎?如果真是那樣,就跟他絕交,雖然兩人的交情原本就沒好到可以絕交的地步就是了。十點十分,慢慢覺得有點孤單了。十點十五分,已經完全覺得孤單得要命了。十點二十分,終於有個聲音叫我。


    「那那個」


    但這聲音和約好的對象不同,搭訕嗎?在這種地方?孤單感轉為怒氣,我瞪向那個聲音。


    「咦?世古口?」


    然而映入眼簾的身影卻讓我大吃一驚。


    「唔,嗯。」


    世古口縮著龐的身軀點點頭。


    「對、對不起,我遲到了。」


    現在是什麽情況啊,要我等在這兒的是山西,不是世古口呀。可是,站在眼前的這個龐然巨物,除了世古口以外還會有誰呢。為什麽是世古口呢?為什麽要跟我道歉呢?


    正當我猶豫著該問些什麽,怎麽問時


    「是山西突然聯絡我,其實就是剛剛而已。」


    世古口這麽說。


    「他跟我說:『水穀在這邊等,希望你去一趟。』」


    「那山西呢?」


    「聽說是因為爸媽有事被一起拖去了,他還跟我抱怨說其實他根本就不想去的,可是被他爸媽硬押著非去不可,感覺上好像很懊惱。然後,他就說『這樣對水穀不好意思,你幫我走一趟吧』。」


    世古口真的像是剛剛才臨危受命,和我同樣滿臉疑惑。看他講話上氣不接下氣的,大概是跑來的吧。總之,因為對方不知所措,自己反倒能夠鎮定下來。簡而言之,山西是臨脫逃了。什麽爸媽有事嘛,那種東西甩頭別理它就是了啊,可是他沒有那麽做,然後呢,反倒把責任塞給大好人一個的世古口。


    「我明白了,可是我在電話裏沒問他今天要做什麽。」


    山西在昨晚的電話中,完全沒提要做什麽,隻以一副有夠故弄玄虛的感覺,重複「反正是很厲害的事情就是了啦」。不對,他好像是說「我真的想到了一個很厲害的點子耶」。啊,除此之外他是不是還說了些什麽啊。


    『這可是為了戎崎喔,我們一起助他一臂之力吧。』


    自己會來到這裏,或許是衝著這句話吧。如今,戎崎裕一這個名字,莫名地擁有某種奇妙的重量。那是一種搞不清楚該扔出去,或是接下來的重量。


    「那個嘛,他要我們去做一件奇怪的事。」


    世古口果然還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奇怪的事情?」


    「嗯,總之得到市公所去。今天市公所有開吧?」


    「今天是平常日子,應該有開吧。不過,為什麽要去市公所啊?」


    「那個嘛」


    在那之後,我所聽到的根本就是難以置信的話語。


    山西保是個大白癡。


    肯定是史上最糟糕、最無藥可救的超級大白癡。


    ¢


    我很明白這世上沒天理的事情一蘿筐,我呢,也不是說毫無見識地白白活過這十七年。雙眼基本上可是張開的(有時候也會閉起來就是了),而耳朵呢也有好好聆聽(事實上有時候也會聽不見就是了)。可能會被肮髒的鞋子踩在腳底下,也可能被毫無道理可言的惡意弄得團團轉。


    那是小學那時候的事了。情人節,滿心期待喜歡的女生會不會送我巧克力哎喲,就人情巧克力啦然後對方說今年誰都沒給,就完全信以為真結果呢,那個女生的的確確有給其他家夥巧克力。當我事後知道受騙時,還稍微小哭了一下。受不了,那還真是沒天理呢。如果另外有喜歡的家夥,明講不就得了。這麽一來,我這邊就不會有什麽奇怪的期待了嘛。還真是有夠沒天理的。


    但是啊。


    明明就是他自己要人家叫他起床的,卻說什麽:


    「哎喲,吵死了你啊,真有夠吵的耶,戎崎」


    這不是超級沒天理是什麽?


    離開宇治山田站一個半小時後,列車抵達名古屋站。幾乎所有旅客都已經步下橫躺於月台中的列車。車廂中隻剩下我們兩人。


    就連我這種敦厚老實的人也開始不高興,態度強硬地說:


    「你不是要我到名古屋的時候叫你嗎?」


    夏目一邊叨念著什麽「還想睡啦」、「永遠開下去就好了嘛」、「叫人起床的方式太糟糕了嘛,臭小鬼」,一邊起身。怎麽覺得那最後一句話是在罵我啊,可以從走在眼前的這個人背後飛踹下去嗎?


    經過深思熟慮後,考量到如果就這麽飛踹下去,對方似乎會更猛力地飛踹回來,所以姑且打消了這個念頭。不、不、不,我可不是臨陣退縮喔,是因為本人心胸寬大。嗯,才不是因為怕夏目呢。


    站上月台的我四處張望,名古屋車站出乎意料地狹小,幾乎和宇治山田站沒什麽兩樣。這裏隻有三列不,大概是四列月台吧。由於是在地下,所以看不到天空,頭上是往外延伸的低矮天花板。


    「好了,走羅。戎崎。」


    「啊,好。」


    我追著不停向前走的夏目背影,將車票插入自動驗票口後,我們兩人一起步出車站我原本是這麽認為的,結果卻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我們的所在之處是近畿日本鐵道(簡稱近鐵)和jr鐵道的連接通道,換言之隻是名古屋車站的一部分罷了。不論怎麽走,舉目所及都是往前無盡延伸的車站,通道兩側林立著各種商店麵包店、飾品店、蕎麥麵店、意大利餐廳那股氣勢仿佛伊勢所有店鋪全集中到這裏來了。這裏沒有任何一家像「滿腹食堂」那種髒兮兮的小店,而且人潮多到幾乎讓人以為是在舉辦祭典。這裏的女生也一個個美若天仙,讓我有時候都看入迷了。


    對了、名古屋說起來好像是日本的第三大都市吧。好厲害喔,大都市,和伊勢完全不同。我就像是個鄉巴佬不,事實上就是個貨真價實的鄉巴佬目不轉睛地四處張望,一邊往前走。也因為如此,差點就看不到夏目身在何方了。


    「戎崎,你要走到哪裏去啊。」


    夏目怒吼。


    「這邊啦,這邊。」


    「啊,是。」


    我慌慌張張地朝離我約十公尺遠的夏目身邊走去。


    「那裏就是新幹線的乘車入口了。」


    夏目所指的前方有個自動驗票口。


    「其實是有更近的連接通道的。」


    「啊?」


    「不過偶爾混在人潮中走走也不錯吧。」


    那大概像是在自言自語吧。


    思考了一會兒,我試著問:


    「醫師,你是不是待過東京啊?」


    「嗯。」


    「東京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啊,一定比名古屋還要大吧。」


    「很大呢,東京。感覺上大概有三個名古屋加起來那麽大吧。」


    「哇,那真的那大耶。」


    我雖然試著這麽說,卻完全難以想象。從那種大都會跑到像伊勢一樣的鄉下地方,當然會覺得悵然若失吧,偶爾也會懷念起擁擠的人潮吧。啊,可是夏目為什麽會跑到伊勢這種地方來呢?好像有聽亞希子小姐提過,聽說夏目是菁英中的菁英。這麽說來,他到伊勢來或許就像是龍困淺灘吧,下次就故意問問來鬧他吧。


    「拿去,車票。」


    他遞來一張四四方方的紙片,上頭寫著「名古屋濱鬆」。夏目迅速走進新幹線專用區域,而我當然也緊跟在後。這還是我頭一次搭新幹線,其實本來在國中的校外教學就有機會搭的,可是那時候很倒楣地因為罹患流行性感冒而沒有去成。


    生平頭一遭的新幹線


    東京,車門旁這麽寫著。這列車會一路開到東京去啊,隻要搭上去就會帶我到東京去啊。兩、三個小時,不是一眨眼就過了嗎?我凝視著「東京」那兩個字,卻被身後的夏目推了一把。


    「好了,快上車呀。」


    啐,沒必要那麽粗魯地推人吧。


    「是、是、是,我這就上車了啦。」


    我一邊慢吞吞地這麽說,一邊伸腳跨入車內。新幹線比近鐵的特快車還要寬敞漂亮,右側有兩排座位,左側則有三排。我們並肩在右側兩排座位就座,夏目果不其然還是占領了靠窗的座位,坐在靠走道座位的我環視車內。


    這是開往東京的列車呀。


    3


    「哎喲,吵死了吵死了啦,戎崎」


    夏目到了濱鬆仍舊碎碎念著一模一樣的語言,不過很幸運的是濱鬆不是終點站而是中間停靠站。如果慢吞吞的話,新幹線就會繼續出發開向下一站。


    正因為如此,我可以大叫些什麽:


    「好了,快下車羅!發車鈴都已經響了耶!」


    同時在通道上跑了起來。


    什麽「這個王八蛋」啦、「早點叫我起來嘛,白癡」啦、「臭小鬼」啦,睡眼惺忪的夏目一邊吐出足以讓周遭旅客皺眉的粗魯言詞,一邊追在我後頭。那慌慌張張的模樣讓人看了就好笑,早知道應該再晚點叫他的,那樣就可以看到他更慌張的模樣了。


    真是的,和夏目混久了,連我的個性也跟著變糟了啦。


    當我和夏目好不容易地一踏上月台,新幹線的車門隨即關上,似乎有什麽也跟著被關上了。然後,新幹線便向東方駛去,而我則佇立於月台上,茫然地凝視著駛向東京的列車車屁股。


    「你在幹什麽啦?戎崎,走羅。」


    「啊,是。」


    我被這麽一叫,隨即邁開腳步,邊走邊回頭一看,卻已經再也看不到新幹線了。中途下車,這句話浮現腦海,中途下車


    「再來呢」


    步出車站大樓的夏目搔了搔一頭亂發,讓那頭亂發亂上加亂,一邊緩緩地環視四周。他看看右邊,看看左邊,然後又看看右邊,再看看左邊。


    「變得還真多耶,搞什麽嘛,那棟大得要命的大樓。」


    「以前大概在這裏待過多久啊?」


    「嗯,兩、三年吧。」


    不論等多久,夏目仍然一動也不動,隻是茫然地環視四周,時間長到幾乎讓人感到不自然。夏目到底是在看什麽呢,不,是想看什麽呢?是因為看不到,所以才想要看到嗎?


    哎喲,好像越來越搞不清楚了呢。


    夏目變得怪怪的,連我也跟著變得怪怪的了。想要去解讀這個笨醫師的心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何況了才不想解讀哩。我決定像個十幾歲的小鬼賭氣,一邊靠在車站牆壁上。


    「走吧。」


    夏目可能是在約五分鍾後這麽說的。


    「喔。」


    我也乖乖跟在他身後。


    我們走到附近的計程車乘車處,兩人一起上了車。夏目和司機說了地名,不過卻是個不熟悉的詞匯,所以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sanarudai」簡直就像是個外國地名,最後的「dai」好像是漢字「台」。好不容易計程車駛進高地上片廣闊的住宅,也不知道是打哪兒聽說的,日本在高地所開發的住宅區好像都會加個「台」字。後來,電線杆上所掛的地名標示證實了這一點。原來如此,是「佐嗚台」呀。這裏和我住的町屋不同,整齊規劃的住宅仿佛填滿整座山丘似地延展開來。不僅道路寬、房屋大,天空也毫無阻礙地一望無際,真是美麗的街道。


    計程車在這街道中的一角停了下來。


    「好了,下車羅,戎崎。」


    「嗯,是。」


    就這樣,我們好不容易抵達一戶人家,門口掛著寫有「石川」兩字的門牌。這裏好像就是目的地了。啊,可是,像這樣靠近一看就可以發現這街道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麽新,感覺上大概也蓋了有十年吧。不、應該更久才對,說不定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蓋好了。


    話說回來,沒想到我們會來到這種普通人家來。也不是啦,真要問我曾想像過什麽樣的地方呢嗯,其實什麽都沒想像過就是了。


    叮咚!


    一按下門鈴,屋內傳來這樣的聲音。緊接著是啪答啪答的腳步聲,數秒後大門開了。


    「這麽大老遠跑來一定很累吧,辛苦你們了。」


    現身的是個年紀比我的母親還要大一些的伯母,大概就四、五十歲吧。雖然現在已經是個上了年紀的伯母了,不過五官輪廓很深,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如今那張臉龐也很有魅力。


    「夏目醫師,好久不見了。」


    「別這麽客氣,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呢。」


    夏目以活像個成年人的舉止低下頭。


    「突然提出這麽無理的要求真是抱歉。」


    「怎麽會呢,我先生也很期待你們的來訪喔,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嘮叨著那個買了沒,這個買了沒呢。」


    「啊,真不好意思,真的不用這麽客氣的」


    夏目誠惶誠恐的樣子,還真像個見過世麵的大人,和平常對我的態度截然不同,簡直就是判若兩人。當我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光景時,那位伯母瞄了我一眼,對我點頭致意。我也手忙腳亂地趕緊點頭。


    夏目把手放到我頭上,對伯母說:


    「這個,就是那個啦。」


    喂,搞什麽嘛,什麽「這個就是那個」啊。


    「這麽大老遠跑來很累人吧?」


    伯母溫柔地對我說。


    我乖乖低頭。


    「這不會。」


    可惡,就是沒辦法像夏目一樣好好打招呼耶,像這種時候該說些什麽啊。哎喲,完全沒概念嘛。


    「請多多指教。」


    我姑且說了這麽一句話,然後再度,這次是深深地低下頭。


    「來,請進,我先生正在等你們呢。」


    「打擾了。」


    「打擾了。」


    我跟著夏


    目身後,吐出和夏目一模一樣的話語,一邊邁開腳步。走進一看,和外觀一樣是一棟再平凡不過的透天厝,寬敞的玄關中放著一個大鞋櫃,當然上頭也不能免俗地大概擺著兩個奇怪的裝飾品。玄關連接著一條筆直的走廊,盡頭就是客廳。


    在那個客廳裏,有個爺爺。


    「醫師,好久不見了。」


    爺爺坐在沙發上這麽說,看到客人來訪也無意起身,可見大概是個滿了不起的大人物吧。可是光看他的樣子好像也沒什麽了不起的,感覺上就像是個普普通通、隨處可見的爺爺罷了,他身上還穿著一件白底橘色條紋的運動夾克。


    「已經兩年了吧?」


    「嗯,大概有兩年了。」


    夏目說著坐到爺爺麵前。他姿勢端正地跪坐,簡直像是要聽爺爺說都似的。我姑且也在夏目身後同樣跪坐下來,形成兩個人即將一同聽訓的光景。


    「別這麽拘謹,隨便坐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


    夏目說著改成輕鬆坐姿,我也改變坐姿。咦,簡直就像是夏目的跟屁蟲嘛。


    「不好意思,我就坐在這裏了。我現在已經沒辦法再直接坐到地上去了呢。」


    爺爺說。不、不對。我現在才終於發現,眼前的不是爺爺。雖然他滿臉皺紋,聲音嘶啞,幹癟消瘦,看起來就像個老爺爺,但是其實年紀沒那麽老。


    「喂,幫我們端個茶吧。」


    爺爺他不,是伯伯他對著廚房叫道。


    「好、好、好,馬上來了。」


    剛剛那個伯母叫著回應。


    這麽一來一往讓我確信,伯伯和伯母是一對夫妻。這麽說來,即使年歲有所差距,伯伯也頂多六十歲左右,或許還要更年輕吧。也可能和伯母差不了幾歲。


    伯母終於來了。


    「老公,這孩子就是夏目醫師之前說的那個戎崎嗎?」


    「啊,是,是的。」


    我隻管乖乖點頭。


    「千裏迢迢到這裏來,辛苦你了呢。」


    伯伯深深低下頭,甚至比我還要低。我覺得很不好意思,隻好把頭垂得更低。過了好一會兒,我想大概可以了吧,一邊抬起頭,卻發現屋內所有人都定定地凝視著我。


    「就是這個孩子呀?」


    「是的。」


    「這樣啊,就是這個孩子啊。」


    「是的。」


    怎麽回事啊?


    大家為什麽都看著我呢?


    ¢


    我們兩人一起走在比起宇治山田車站要小得多的伊勢市車站前。像這樣兩人並肩走著,就可以感到世古口似乎比平常還要高大,簡直就像一麵牆在走路,那是種身旁有一麵龐大的牆壁般笨重地移動著的感覺。稍微抬頭瞄了一眼,上方有張臉龐頓時映入眼簾。因為靠這麽近仰望他,脖子後方都開始痛起來了。話說回來,那還真是張從容悠哉的臉龐啊,仿佛什麽都沒在思考。和整天想東想西,然後被這個或那個束縛的小裕截然不同,小裕那家夥似乎總是一會兒心情好,一會兒卻又陷入低潮。


    「嗯,市公所應該是在這邊吧。」


    世古口在外宮前方的十字路口停了下來,他所指的是十字路口左轉的那條路。


    「嗯,對啊,還有一小段路喔。」


    「那,走走羅。」


    他是在緊張嗎,稍微結巴了一下,仔細一看,他的表情感覺上似乎比平常還要僵硬一點。


    啊,或許自己也是半斤八兩吧。


    「好像有點緊張耶。」


    在難以鎮靜下來的情況下,這句話脫口而出。


    「唔,嗯。」


    世古口點頭說道:


    「對啊,會緊張耶。」


    「可是真的不要緊嗎?」


    「咦什麽東西?」


    「那個點子,是山西想出來的吧。他有找你商量過嗎?」


    「才沒商量過呢,今天早上才突然跟我說的。」


    「你不覺得這真的是在胡鬧嗎?」


    「啊,嗯。」


    「你會不會覺得還是算了啊?」


    嗯~~世古口沉吟著,然後暫時沉默地持續往前走。我們穿越十字路口,走過位於十字道路轉角那棟過時的老舊旅館,朝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郵局走去,那裏張貼著一張「伊勢神宮獨有郵票販賣中」的海報。隔壁是間法國餐廳開在一棟老舊建築物中,那裏之前好像是間郵局。再來是名為「城市廣場」,大得很浪費公共設施。隔壁緊鄰著一間遊泳教室,以前我還去上過課。那裏有個很恐怖的老師,第一天上課就突然把人扔到池子裏,我怕那個老師怕得要命,才兩個禮拜就不上學了。遊泳教室再過去是稅務署,從事自營業的父親每年總有一次,會為了什麽最後申報之類的到那裏去。稅務署的對麵就是我們的目標建築物,那是一棟稍顯陳舊的五層樓建築,伊勢市公所。


    「水穀,你覺得呢?」


    當我們朝市公所走去時,世古口這麽問我。嗯~~我也這麽沉吟,沒辦法立刻回答。


    「我覺得裕一怎麽想其實無所謂。」


    我才一沉默,世古口便說出讓我感到驚訝的話來。


    「是嗎?小裕的心情也很重要吧?」


    「因為裕一是男生呀。」


    「什麽意思?」


    「啊,這個嘛,抱歉。我是想說因為我和裕一都是男生啦,所以說不上來為什麽,就是可以了解裕一的心情。你還記得嗎,裕一他去裏香病房那時候,不是在牆壁上拚命跑嗎?實在是有夠甚至拚到讓人感覺很遜吧。」


    「嗯。」


    莫名地感覺怪怪的,真的是遜到家,難看至極,不過小裕那時候的身影卻時常浮現腦海。


    一定是因為那樣,一定是的。


    我之所以會向竹久同學告白也是因為那樣。


    玲奈曾經很不可思議地問:


    「你是怎麽啦?」


    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竹久同學已經有女朋友,兩人感情很好,又是個姿色遠勝過我的美女。我很清楚就算告白也沒用,所以老早就放棄了,有時候還會覺得隻要可以喜歡竹久同學就夠了。也曾想過跑去告白會害竹久同學傷腦筋,這是很自私的作法,所以還是算了。


    是的,我根本就沒打算告白的。


    老早就決定了。


    但是,那樣的心情卻改變了,最後竟然還跑去告白。


    一定都是小裕害的。就是因為目睹他那副拚命的樣子,才會覺得似乎被什麽在背後催促著,想要效法那種窩囊樣。不顧羞恥,把什麽自尊完全拋諸腦後,隻管拚命地一直跑


    我或許是想像他那樣跑跑看吧。


    「我想裕一的心情已經很肯定了,我是不清楚有沒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啦,隻是也會覺得或許山西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吧。」


    「嗯。」


    「不過,裏香的心情我就不清楚了。水穀你也是女生吧,我想你可能會了解裏香的心情,所以才想問問看的。那個,怎麽樣呢?裏香她是怎麽想的呢?」


    哇,世古口外表看來雖然呆頭呆腦的,其實心思很細膩耶。山西的點子絕對是不經意閃現的念頭,世古口卻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來的。才不像我,隻是因為拒絕不了,所以才來的。


    「水穀,你覺得呢?」


    「我是不太清楚啦。」


    世古口並未催促我回答,隻是靜靜等著。


    「不過隻要是女生,任何人應該都會覺得開心吧。」


    話才出口,胸口立刻感到苦悶了起來。剛剛,自己逃避了,把答案換成了「隻要是女生」這種普遍論調。自己其實很清楚,很


    清楚就連秋庭裏香,也幾乎和小裕不對,是比小裕更下定了決心。


    「那不就好了嗎,走吧,水穀。」


    一回神,自己已經停下了腳步,世古口也陪我停了下來。市公所就在那邊了,距入口大概隻剩十公尺。


    「走吧,水穀。」


    「嗯。」


    並不是說我決定了,或選擇了,隻是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所以才移動腳步罷了。玄關逐漸逼近,看來格外穩重的世古口也讓人萌生一股莫名的反感。他現在是什麽表情呀,因為必須把頭抬得老高才看得到,脖子後麵都痛起來了。緊接著,映入眼簾的世古口根本就是緊張得亂七八糟,一看就知道他的雙眼眯得比平時更細。咦,怪了,怎麽回事啊?他的動作看起來有點不協調,有種奇怪的感覺。


    「啊」


    我好不容易才注意到。因為正當我覺得奇怪的時候,世古口同時伸出右手和右腳,當然左手和左腳也在隨後同時伸出,真是怪走法。似乎是因為非常緊張,所以不自覺地顯露出這種僵硬的走法。


    「怎怎麽了,水穀?」


    他的聲音果然很緊張。


    哇,好怪喔。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同手同腳走路的人耶。


    「沒有啊,沒事。」


    我還真是壞心眼耶,因為想要繼續觀賞世古口的怪走法,所以才這麽說。步出市公所的大叔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一邊盯著世古口,一邊走過我們身旁。原本那龐大的身軀就很引人注目了,現在又用怪走法走路,一定更引人注目吧。這麽一笑過後,心情也莫名地輕鬆了起來,緊接著甚至是自然到不知不覺便走進了市公所。大概左側就是樓梯,各種辦公區塊仿佛簇擁著階梯似地排列在那邊。再來該到哪裏去呢?這裏有五樓,也可能在很上麵吧,有沒有標示牌啊。


    正當我四處張望時,附近頭上竟然就掛著一塊寫著「戶籍住民課」(注:「戶籍住民課」的業務類似台灣的「記政事務後」,不同於台灣的是,日本將其歸在市公所的營業範圍內)的標示牌。啊,一定是那邊。話說回來竟然是一樓呀,都還沒做好必理準備呢。


    「那邊吧。」


    世穀口也發現戶籍住民課,用手一指。


    「應該吧。」


    「走吧。」


    「嗯。」


    戎崎裕一那天夜裏的身影浮現腦海。那副跑在牆壁上的拙樣,真是遜到不行的蜘蛛人。不過他卻拚了命、卯足全勁地跑著,任憑身體在牆上撞來撞去,最後他的手終於構到東樓的扶手。其實那也不是靠戎崎自己的力量,全都仰賴旁邊的世古口司和他哥哥世古口鐵助他一臂之力。我自己有幫忙,山西保也有幫忙。但是,即便是這樣,如果戎崎裕一一開始就放棄的話,所有的一切在那瞬間就結束了。況且,事情之所以會成功也絕非偶然,不論同樣的事情再試上千百次,戎崎裕一的手應該也一樣都會構到東樓的扶手。說不出為什麽,就是有這樣的感覺,和從一開始就放棄的自己不同。


    戶籍住民課的標示牌逐漸接近眼前,櫃台那邊有三名職員,正悠哉的工作著。他們有兩名女性,一名男性,其中一名女性往這瞄了一眼。我覺得有點緊張,心想如果永遠都走不到就好了。像這樣持續不停走下去,或許總會做好心理準備的。但是,我們僅僅十秒就走到櫃台前,我和世古口一同停下腳步佇立著。這時候我才發現,此情此景或許大大不妙,會被誤會的。一男一女跑到這邊來,然後


    「請問」


    世古口發出聲音,職員立刻飛奔而至,是剛剛有看我們一眼的女職員。


    「有什麽事嗎?」


    她整個人就是一副典型公務員的感覺,認真的臉龐、銀框眼鏡、整齊馬尾、皮膚有點粗糙,還有兩支發夾夾住發鬢,發圈則是褪色的。我就隻會觀察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世古口說:


    「這裏可以拿到結婚登記書嗎?」


    4


    嗯,真是盛宴款待呢,桌麵上擺滿壽司及生魚片等,這些也都好好吃喔。明明那麽靠海,不知道為什麽伊勢那邊的海產卻反而很難吃,比起這海產的滋味,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伊勢實在是個瞧不起人的城鎮耶。」


    夏目在席上沒完沒了地大肆抱怨:


    「可以說是對外地人很冷淡吧。」


    「喔,真的會那樣喔?」


    爺爺不,是伯伯似乎興致勃勃地問。伯伯從剛剛開始就沒再吃任何東西,不僅如此,身體動也不動,隻是一直坐在沙發上。


    「嗯,那裏從很久以前就是個觀光名勝,還擁有像伊勢神宮那種了不起的東西,所以莫名地好像有種高高在上的貴族意識,和京都有點像呢。不僅街道感覺像,連人的感覺也像。」


    「啊,京都也是很難接受外地人呢。」


    「還有那裏的女人很強勢,男人比起來就溫順多了。」


    話說回來,當著我這個土生土長的伊勢人麵前,還真敢說這麽多伊勢的壞話。夏目說人家壞話的能力已經算是種與生俱來的特技,說是「技能」也不為過。一般人不是應該都會稍微客氣一點的嗎?


    「真的,伊勢的男人實在有夠沒出息的,女人很有擔當。」


    我說啊,在下也是伊勢的男人哦。我憋了一肚子鳥氣,隻好狼吞虎咽地猛吞生魚片,不過這還真好吃呢。據說是種叫做針魚的魚,比目魚的滋味同樣無與倫比。啊,好好吃喔,可能是夏目的份吧,管他的,看我全部吃光光。


    談笑風生的夏目正想夾生魚片,一望向手邊,臉上便流露出驚訝的神情,因為盤子已經全空了。當然,全是我一個人吃的。夏目以一副明顯火大的樣子望向我,但是他好像也很清楚,都一把年紀了還為食物大動肝火何況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畢竟不像話,所以也沒向我抱怨什麽。我冷冷一笑,夏目隨之怒氣衝衝地瞪向我。哇哈哈,剛剛吃的比目魚好好吃呢,夏目醫師。


    就在這時候,夏目突然捏住我的鼻子。


    「石川太太,有那個嗎?」


    「有啊。」


    「麻煩你了。」


    他抓著我的鼻子,和伯母展開這樣的對話。


    「等等等!什麽啊!」


    不久,伯母端著一個不知道裝什麽的盤子走出來,夏目用筷子從裏麵夾出某種東西,慢慢逼近我的嘴巴。


    「戎崎,吃吃看吧。」


    「那是什麽?」


    「石川先生幫鄉那邊的名產,叫做鯽魚壽司。」


    「鯽魚壽司?」


    雖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可是總不好拒絕伯伯故鄉的名產吧,畢竟剛剛才接受過伯母的款待呀。就在那鯽魚壽司入口的同時,夏目也將捏我鼻子的手移開。我頓時捂住嘴巴,因為有股驚人的臭味在口中蔓延。哇,搞什麽啊,這東西?吃的嗎?真的假的?沒臭掉嗎?一定是臭掉了啦!


    但是,我也不好把吃進嘴裏的東西又吐出來,隻好和著淚水把那個什麽鯽魚壽司一起咽進肚子裏。死我以為這下真的死定了。


    哇,夏目低喃。


    「你還真敢吃呢。」


    「勉、勉強」


    「說實話,那東西太臭了,我才不敢吃。」


    「啊?」


    「真的,你真的好敢吃喔,太厲害了。」


    夏目一個勁地佩服萬分,這個笨醫師!我心底萌生殺意,自己不敢吃的東西,幹嘛還叫別人吃啊!


    伯母也說「我就隻有這個是沒辦法入口的呢」,伯父欽佩地說「哇,真是太了不起了」,而夏目又在那邊沒完沒了地重複著「嗯,我真的不敢吃這東西」,然後三人一起放聲大笑。


    唔這些什麽大人最討厭了啦


    ¢


    「這裏可以拿到結婚登記書嗎?」


    「嗯,是,有啊。」


    「那請給我一張。」


    職員似乎對這話感到困惑,先望向世穀口,接著望向我,然後流露出猶豫的神情。很明顯,不會有錯,十幾歲的兩個人,隻是孩子的我們。


    「這邊。」


    但是,她仍然遞出結婚登記書,薄薄的紙張上的褐色文字,清清楚楚地寫著結婚登記書這幾個字。以前甚至不曾想像過自己會在僅僅十七歲,而且還和一個既不是情人,也不是男朋友,更不是未婚夫的人一起來拿這個東西,胸口莫名地悸動了起來。明明就不關自己的事,卻逐漸感覺像是自己的事了。哇,隻要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就會變成新娘子啦。新娘子,這個具體的詞匯在腦海中回蕩的瞬間,心髒更是狂跳不止。


    想出這個點子的是山西。


    「這是個很厲害的點子吧。」


    當我從世古口那聽說後,為了確認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不,是為了確認這個人腦筋正不正常,所以打電話給山西。山西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洋洋得意,一再重複著「很厲害吧」。


    「說真的很厲害吧。」


    「你很莫名其妙耶!那個什麽結婚登記書,你是認真的嗎?」


    莫名地想起竹久同學,也不是什麽餘情未了,我其實沒怎麽把竹久同學的事放在心上,甚至是無所謂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試著告白後才明白,我以前根本就沒那麽喜歡竹久同學,隻是被囚禁於「喜歡」的情緒中罷了。也因此那麽一告白後,竹久同學的臉龐與身影頓時變得好模糊。我甚至覺得還好對方沒答應,對方一旦答應的話,一定沒多久就會覺得尷尬而分手吧。


    「啊,我是認真的啊。要把東西拿給戎崎和裏香喔。」


    「為什麽!?」


    「因為那兩個應該是兩情相悅吧。」


    「那個什麽結婚登記書,代表要結婚耶!」


    我發出更大的聲音。


    「你到底在想什麽啊,山西!」


    「嗯,這想法很棒吧。」


    「哪裏棒啊?哪有那麽簡單呀,結婚耶!」


    「嗯,說得也是啦。」


    果然,山西似乎猶豫了。


    「不過,畢竟那家夥的情況有點特殊嘛。」


    「哪裏特殊啊?」


    「我呢,問過戎崎了。也不是啦,是不小心聽到他和世古口的對話。」


    「怎樣啦?」


    「聽說裏香她,也不知道可以活到什麽時候耶。這是秘密喔,不能跟別人講喔。我是有事拜托你,所以才跟你說的。」


    知道啦,山西。我呢,老早就知道了啦,所以才會把姊姊的製服給她呀。


    「她呢,是沒有什麽將來可言的,可能也隻有現在了。所以,也可能會有這種情況的,不是嗎?」


    「可是,說什麽結婚也未免太」


    「沒有啦,我也覺得不用一定要結婚呀。簡單來說,算是一種形式吧。總之,隻要在那張紙寫上兩個人的姓名就好了吧,不用去市公所登記。雖然那樣的話,可能就完全沒有意義了,可是該怎麽說呢隻要有這麽一點點的形式,不就可以清楚確認彼此的心意了嗎?如果戎崎覺得不需要,直接扔掉就好啦。你覺得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嘛」


    心情越來越沉重,感覺上是動也不動地停留於某處似的。事情一步步地持續發展,不管是戎崎裕一還是秋庭裏香,似乎都已經走到我前麵去了。好奇怪,不久之前,我都還覺得戎崎裕一那個人根本就是個小鬼。正因為不小心知道了好多事像是三萬的傳說啦、他討厭幹燥香菇啦、曾經因為從夜市買來的水槍掉進勢田川裏而大哭啦所以戎崎裕一這個人在我心中也特別沒有分量,甚至連打照麵都覺得討厭。然而,一回神卻已經被他甩得老遠,連背影幾乎都看不太清楚了,到底是什麽讓他產生如此巨大的改變呢,啊,很簡單。


    秋庭裏香


    我覺得這絕對不是嫉妒,因為我又不是說喜歡戎崎裕一,才不是什麽傾慕啦、愛情啦那麽了不起的東西,而是更為汙穢、狹隘的東西,感覺很悲傷的什麽。


    哎喲,什麽啊搞不太清楚耶,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啊


    不過小裕他,好帥耶,雖然在牆上奔跑的樣子讓人不忍卒睹,可是好帥喔。很羨慕秋庭裏香有個人肯為她那麽做,些時我才終於發現,終於了解。這樣啊,或許是這樣吧。


    不是嫉妒。


    而是羨慕呀。


    ¢


    這是個非常出色的庭園,不但種植著各種樹木,而且每一顆都被修剪得整整齊齊。有一顆梅樹上頭點綴著數朵白花,另外還有巨大的庭石,其中一顆庭石上不知道為什麽放著一個陶製的青蛙擺飾。看來似乎已經在那放了很長一段時間,外表都變得髒兮兮的。


    青蛙頂著一張有夠悠哉的表情,凝視著站在庭園中的我和夏目。


    「很棒的庭園耶。」


    「是啊。」


    夏目在草坪上伸懶腰。


    「啊,好像有點累了呢。」


    「那個」


    「什麽?」


    「伯伯他身體是不是哪裏不好啊?」


    我確認過背後,這麽問出口。伯伯還在房子裏,仍然坐在沙發上。而伯母正在對麵的廚房中,忙碌地來回走動。


    「他的腎髒不好,正在接受洗腎。」


    「洗腎是」


    「啊,你不知道吧。所謂的腎髒是一種負責過濾儲存於體內的老舊廢物,維持血液平衡的器官。他就是那東西出了問題,所以不但老舊廢物會一直堆積,還有像是身體必須的維他命或賀爾蒙之類的東西就沒辦法正常供給了。這樣明白嗎?」


    「嗯,勉勉強強。」


    「所以大概每周三次,要用機械以人工方式調整血液,這就叫做洗腎。隻是就算是這樣,也沒辦法完全調整過來,而且洗腎本身也會對身體造成負擔,是很辛苦的。還有,腎髒不行的話,其他器官也會慢慢變得不行。石川先生的腎髒出問題大概也有二十年了吧,腎功能不全這個病灶,讓心髒也跟著變糟了呢。我待在這裏的時候,開過心髒手術。因為大條血管堵塞,所以幫他建立了一種叫做bypass,也就是繞道血管啦。然後,瓣膜也不正常,那時候也一起移植了。」


    「瓣膜和裏香一樣的東西嗎?」


    「是啊。」


    天氣好好,今天的天空簡直像秋天一般澄澈晴朗,真的很美。剛剛或許下過一場雨,可是吹撫過的風好暖和,確實帶著春天的氣息。排列在庭園中的樹木,全都掛著膨脹的嫩芽。


    「石川先生他呢,聽說最近瓣膜的情況很糟糕。」


    隔了一會兒,夏目說。


    「已經變得無法順利開闔了。」


    「那個要動手術嗎?」


    「已經不可能了。」


    「咦?為什麽?」


    「沒有體力了。所謂的手術,會對身體造成相當程度的負擔。就像你看到的,石川先生現在非常虛弱,如果沒有太太幫忙的話,甚至走不了一百公尺。石川先生他,看起來不是像個老爺爺嗎?其實他才五十六歲耶,青春全都被疾病給奪走了呢。總之,不可能再動手術了。如果下次再出什麽狀況,一切就結束了。」


    夏目完全是一副說明的口吻,早就變成醫師的說話語調了。


    「伯伯他知道這些事情嗎?」


    「嗯,當然。」


    「伯母呢?」


    「知道啊。」


    我望向後方,伯母把香蕉遞給伯伯,不是全部,而是對折後的其中一半。伯伯伸手想討剩下的一半,伯母


    揮揮手示意「不行喔」。伯伯似乎說了什麽笑話,逗伯母笑了。感覺上感情真的好好,雖然是沒什麽大不了的日常生活,再平凡不過的尋常日子,他們看來卻這麽地開心。


    夏目也和我看著相同的光景。


    「他們和疾病纏鬥了二十年呢,這可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


    「是啊」


    「做了醫師之後,可以說是看遍了各種家庭,也看盡了那些家庭的各種情況。不管在社會上是多了不起的人,家庭還是常常因此而破碎,還有一生病,所有部屬就全部鳥獸散的也沒什麽好稀奇。或是明明還活著,家人突然間就開始爭起遺產來,像兄弟姊妹在病房裏互相大吼大叫也是常有的事呢。」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夏目的口吻變得不再是醫師的語調了。


    「這麽說或許有點抱歉,不過石川先生以社會標準看來並不是一個成功者。因為生病的關係,在公司裏根本就出不了頭,而且還被迫提早退休,賺的錢大概也隻有一般人的一半而已吧。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他很幸福,有個這麽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的老婆。擁有一個了解一切,始終不離不棄的人陪在身旁,相較之下反倒是抱著十億圓的孤單老頭還比較寂寞呢。」


    其實根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卻刻意大驚小怪。


    「十億?你認識這麽有錢的人喔?」


    是的,我是幾近裝模作樣地大驚小怪。


    夏目也誇張地一笑。


    「嗯,認識啊。而且呢,戎崎,很不可思議地還是個很誇張的吝嗇鬼呢。」


    「真的假的?」


    「為了省住院費用,不住單人房跑到大病房住耶。喝飲料也是,不買罐裝咖啡,總是到紙杯販賣機去買,那種不是便宜大概二十圓嗎?就為了那二十圓,還會特地跑到其他大樓買耶。明明就有十億,應該隨心所欲地盡情花錢才對嘛。」


    「像我的話,一定會痛快花個夠。」


    「喔,一般人都會這樣吧。」


    「就請個可愛的看護呀,然後讓她喂我吃果凍,聽她說什麽『來,啊~~』。」


    「這點子不錯耶。」


    夏目認真地點頭。


    「那樣還真不錯耶。」


    「如果有十億的話,那種程度的享受也無妨吧。」


    「對啊,是我的話,大概會請三個人來服侍我吧。」


    「啊,讚耶。其中一個一定要眼鏡妹才行。」


    「你有這種癖好喔?」


    我們扯著這些沒營養的話題,互相哈哈大笑。夏目所說的話當然始終在心底回蕩,但是我們並沒有單純到能夠一直沉浸於嚴肅的話題中。是的,越重要的話語,還是盡快隨風而逝越好,那種東西,之後例如窩在深夜病房的被窩中時,再來一個人偷偷思考好了。


    我再次望向背後,伯伯和伯母一起坐在沙發上,感情融洽地分享剛剛那根香蕉。


    「好好喔。」


    我眯起雙眼說。


    「對啊,好好喔。」


    夏目也眯起雙眼。


    有隻嬌小的鳥停在樹枝上,它轉了轉頭,顯得有些忙亂,隨即振翅飛離,那影子也同時從我們的腳底溜過。


    5


    「啊?濱鬆?」


    穀崎亞希子這麽大叫。


    醫護站中的情況,活生生血淋淋地幾乎就是戰場的寫照,同事美奈子正以驚人的氣勢將盤裏的藥品分類,而護士長則對著重聽的老婆子大叫:「我~說~啊!那是您的孫子喔!孫子!您忘記了嗎!?」三個護士鈴同時響起,菜鳥護士幸惠則是粗手粗腳地把檢查用的各種物品一股腦地往外倒。


    就在那樣的兵荒馬亂之中,亞希子問幸田:


    「為什麽裕一會到濱鬆去呢?」


    「不知道耶。」


    幸田仿佛事不關已地歪著頭。喂,那不是你負責的病患嗎?


    「就夏目醫師說『借一下喔』,所以就」


    「什麽『借』啊理由呢?」


    「聽說是夏目醫師以前的同事對裕一的症狀有興趣呀。」


    哎喲,快按耐不住了。什麽東西啊,什麽叫做「借一下喔」,而且你也幫幫忙別相信那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嘛。


    「裕一隻是a型肝炎耶,我不覺得其他醫院的人會對有興趣。」


    「你要這麽說我也沒辦法呀。」


    當事者的危機意識為零。


    「你其他還有問些什麽嗎?」


    「那時候是什麽情況啊我有沒有問呀」


    這家夥是個小毛頭嗎,醫師在日本被尊稱為「先生」,社會地位崇高得不得了,但是這種荒唐至極的腦殘者比例其實高得嚇人。甚至還有些家夥隻會按照教科書打麻醉,完全不考慮個人差異,實際上麻醉根本就沒生效卻堅持應該已經生效,接著就動刀。順道一提,那正是眼前這個笨蛋二百五所幹下的真實事件。


    「就算隻是a型肝炎,裕一可是個住院病患耶。」


    「我當然知道呀。」


    是怎樣啊?竟然還給我一本正經地回答。


    「那把他帶去那麽遠的地方不是不太好嗎?有取得他家長的同意嗎?」


    「是沒有啦,可是他有家長嗎?」


    廢話一定有的啊。


    「那,幸田醫師您是什麽都不知道就是羅。」


    「嗯。」


    「他們什麽時候回來呢?」


    「不知道耶。」


    「我明白了,我真的非~常明白了。」


    不行了,再和這個白癡繼續說下去,肯定會發飆。畢竟毆打醫師,一定得卷鋪蓋走路,隻好忍耐了。一半出於自暴自棄地接起護士鈴的話筒,聽到五〇三號房的高山以泫然欲泣的聲音說「點滴脫落了」。於是連忙趕到病房,重新插好針。一回到醫護站,聽說三一五號房的太田把吃進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所以又跑去清理。途中被大病房一群色老頭開黃腔調戲時,姑且麵帶笑容地裝傻打馬虎眼,那邊那個廢物老頭和多田先生比起來,還算是比較可愛的呢,很容易應付。像那樣重複上演的日常生活,理所當然的每一天,所謂的白衣天使的職場實況,唉,就是這個樣子羅。


    「呼~~」


    當她好不容易能夠喘口氣休息一下時,已經是再過一小時就要下班。現在才有休息時間也沒什麽用嘛,雖然這麽想,她仍舊往屋頂走去想抽一根菸。途中,她看到一個以相當緩慢的步伐往前走的嬌小背影。


    「要不要緊啊,裏香。」


    她叫住那個嬌小的背影。


    「啊,穀崎小姐。」


    「要去屋頂啊?」


    「因為夏目醫師叫我每天都要走一點路啊。」


    說完,秋庭裏香再度緩緩地邁開腳步。話說回來,還真有毅力啊,要是以前的裏香,絕對不會甩什麽醫師的指示吧。就算是哭著拜托,或是大吼大叫,她也完全不當一回事。她那種不把別人當一回事的態度實在是過於貫徹始終,醫師或護士也完全束手無策,甚至連那個夏目之前也拿她沒輒。


    「要不要我扶你?」


    「沒關係。」


    感覺上光是走路就已經費盡全身氣力,似乎可以聽到「嘿咻、嘿咻」的聲音了,唉,體力還沒恢複吧。話說回來,說什麽「沒關係」嘛,真是的,如果是裕一的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接受這一臂之力的,也就是說我的「這一臂」還不太夠力吧。


    「今天,裕一他不在耶。」


    「好像被夏目醫師帶出去了喔。」


    「咦,夏目醫師?」


    「真是莫名其妙耶,那些男生,都不知道兩個人混在一起搞什麽東西。聽說是到濱鬆去啦,對了,那是你和


    夏目之前待過的地方吧。」


    「濱鬆?」


    「嗯,怎麽啦?」


    看她似乎在沉思些什麽,亞希子試著問,但是裏香沒有回答。雖然也想繼續追問下去,終究還是決定放棄。裏香不吃「嚴刑拷問」這一套的,連她這個穀崎亞希子也對她沒辦法。不論是生氣還是大叫,甚至動粗出手,裏香都不會改變她自己的吧。


    全世界隻有一個人能夠改變這孩子。


    她在無可奈何之下,隻好保持沉默,兩人持續在走廊上前進,然後步上階梯。一接近屋頂,周遭便完全靜了下來,完全無法想像樓下正籠罩於如同戰場的喧囂漩渦之中,兩人的腳步聲聽來也格外響亮。


    終於抵達屋頂。


    「怪了」


    原本應該重得要命的鐵門順暢地開啟,也沒有鉸鏈那吱吱作響如同哀鳴般的聲音。她嚇了一跳,不過秋庭裏香不知道為什麽露出得意的笑容,更讓她嚇了一跳。


    「那是裕一修好的喔。」


    「裕一?」


    「他特別去拿油來,灌到那個鉸鏈裏,一邊好幾次開開關關的,讓油完全吃到裏麵去,然後還調整過內側的鏍絲。那麽一來就變得很容易開了喔,然後呢,裕一他呀,還很神氣地說什麽『你看,這樣連你都可以輕鬆打開了呢。』真的有夠神氣的耶,不過是修個門而已嘛,好像多了不起似的。」


    裏香簡直像是自己的事情一般驕傲。


    「喔,是那個臭小鬼呀。」


    她試著關門,再試著開門,門扉的確變得輕多了。以前都必須用肩膀死命硬推,現在單手就可以輕鬆開關了。


    「裕一還真有一手嘛。」


    她微微一笑。


    裏香仍掛著開心的笑容。


    「可是裕一他還把油滴到睡衣上,搞得一身粘答答的耶。他還完全沒發現,直接那樣就想回病房去了。然後還說什麽『螺絲起子不見了』,可是那支螺絲起子明明就插在他綁在頭上的毛巾裏呢。」


    「啊哈哈,少一根筋這一點還真像裕一的作風呢。」


    「他就一副『螺絲起子在哪裏啊』的樣子,東看西看的,我不是就看見插在毛巾裏嗎?那畫麵還真有夠蠢的呢。」


    「你沒告訴他喔?」


    「嗯,我沒告訴他。因為太好玩了嘛。」


    有夠壞心眼的少女。


    「他後來發現了嗎?」


    「大概過了五分鍾之後,才忽然想起來的。」


    眼前仿佛看得到那副情景,他一定是大叫著什麽「啊,怎麽在這裏啊」。亞希子捧腹大笑。


    「真是個笨蛋呢。」


    她們一邊說著戎崎裕一的壞話,一邊走到扶手附近,兩人的影子並排在這向陽處的地麵上。她猶豫了一下子,還是拿出香菸抽了起來。在這些孩子麵前裝什麽白衣天使也沒意義,反正太妹的身分也已經曝光了。裏香完全沒有流露出不悅的神情,一邊將嬌小的身軀靠到扶手上。話說回來,她還真是個漂亮的孩子,睫毛好長好長,臉頰到下巴的線條簡直像玻璃工藝般纖細,眼睛好大好大,鼻子也很小巧,櫻紅色的雙唇嘟嘟的,而且那頭漂亮的長發是怎麽一回事呀?完全沒有絲毫毛躁,直順光滑地落至腰際。唉,老天爺還真是不公平,竟然有這麽漂亮的孩子存在,而這麽漂亮的孩子,竟然罹患那樣的疾病。仿佛踩在搖搖晃晃的平衡木上,一掉下去就結束了。在那其上,一頭長發搖搖晃晃,還有其他什麽也一邊搖搖晃晃的同時,心驚膽顫地持續往前走的每一天。


    「穀崎小姐。」


    「嗯。」


    「你想裕一他了解嗎?」


    「了解什麽?」


    「我的病。」


    或許是因為沐浴在斜陽之中,她睫毛落下的影子看起來更長了。


    「你想他對這一切都很了解嗎?」


    她大大吸了口菸,讓煙霧轉過整個肺部後,再一口氣吐出來。煙霧被風卷去,在空中流逝。唉,可能是有點累了吧,竟然被這種淡菸搞得暈頭轉向的。


    「我想裕一他,對這一切都很了解喔。」


    「終點不知什麽時候到在到終點前會持續下去讓人束手無策地持續下去你想他了解這些嗎?」


    「這個可能就不了解了吧。」


    猶豫了好一會兒,她決定說實話。


    「畢竟那家夥是個小鬼嘛。」


    「」


    「你是因為在醫院裏待久了,所以知道疾病是怎麽一回事。不過,一般人一直以來都健健康康的人是不會了解那些東西的。就算腦袋明白,可是感覺上就很難理解呢。」


    「」


    「就算是這樣,裕一還是很努力地想要去了解喔。雖然隻是a型肝炎而已,那家夥這段時間還是以他自己的方式看到了各種東西。那家夥的隔壁病房呢,以前有個怪老頭。那個老頭後來死了,還留了點禮物給裕一,是很無聊的禮物就是了。隻不過,我想他留給裕一的不僅止於那些無聊的禮物而已,還有其他各種東西喔。」


    「」


    「裕一他也是會慢慢了解的,那樣不是很好嗎?」


    裏香似乎想說些什麽,以挑戰般的眼神凝視著她,最後還是把幾乎脫口而出的話語咽了下去。亞希子當然沒有催她,姑且慢慢抽著菸。唉,煙滲進了體內,雖然明知對身體不好,不過就是戒不掉呢。


    「我,會把裕一所有的一切全都奪走吧。」


    整整十秒後,裏香這麽說。剛剛仿佛挑戰般的神情短短十秒內便完全消失,那聲音反倒變得好微弱。


    她這次同樣老實地點頭。


    「或許吧。」


    「那樣的話,太過分了吧。」


    香菸已經變得好短。


    「不過,那是裕一自己選擇的啊。靠著自己深思熟慮後,慎重做出的選擇喔。」


    「選擇」


    「是啊,那個臭小鬼以他自己屬於臭小鬼的方式,用那小得可憐的腦子拚命思考過的。管它是知識還是經驗根本就不足夠,反正也隻是些淺薄知識而已,可是我想他也是運用那些淺薄知識拚命想過,然後才做出選擇,決定自己要走的路。所以,你也沒必要在旁邊說三道四了,啊,不對,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她試著對自己說,不是這樣的吧。


    「就算是你,也沒有在旁邊說三道四的權利呢。也就是說呢,怎麽講啊?你反而不應該為了這個自尋煩惱,男人自己,都已經決定了呀。他已經選擇了自己的人生。所以,女人就不應該再多說些什麽了。就算是你,或是我都一樣,都不應該再多嘴去幹涉這樣的選擇了。」


    太陽緩緩西斜,兩人的影子也越拖越長。老早之前,香菸就已經吸到濾嘴邊緣,可是還是繼續吸下去,上頭燃著強烈的紅色火光。一旁的少女低著頭,睫毛前端顫抖著。她當然假裝沒看見,然後點上第二根菸。


    少女再次抬起頭時,太陽已經正好沉入山的那頭。


    「裕一,還真是個大笨蛋耶。」


    全心全意讚成。


    「真是個大笨蛋呢。」


    兩人接著笑了一會兒,就像這樣一再重複說著「真是個大笨蛋呢」、「真是個呆子耶」,如果戎崎裕一在場肯定會抓狂爆怒。


    6


    開往新大阪的新幹線準時到站,車廂門扉隨著「噗咻」一聲開啟,正要踏入該節車廂的隻有我們兩人。才剛踏進車廂一步,我便回頭看。


    「夏目醫師,車來羅。」


    「喔。」


    我出聲後,夏目好不容易才邁開腳步,但是那張臉感覺上仍是恍恍惚惚的。夏目剛剛開始始終是這副德行,不對,也不是從剛剛開始,是從快要離開石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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