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完成那項作業的我吐了一大口氣,畢竟隻準成功不準失敗嘛,又沒有備的,就隻有這個沒別的了。我試著定神看看剛寫好的文字,臉一會兒湊過去,一會兒反而拿遠一點看,嗯~~感覺上好像有點歪歪的。我還真不會寫字,可是又不可能讓別人幫忙寫。唉,就這樣吧,也對啦,就我的程度而言已經算很好啦。就這麽決定吧,嗯。


    我「啪」地一聲把那東西合起來。


    這麽一來準備工作就算結束了,剩下的就隻有行動而已。但是,光想到要露出什麽樣的表情才好,就已經讓我緊張的要命了。應該裝酷一點嗎,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展現所有的熱情呢?我覺得酷一點的話會比較帥,可是熱情一點的話,裏香或許會覺得開心。不對、不對,畢竟那個女生任性又壞心眼兒,搞不好根本就不會很坦率地表現出開心的樣子。說不定隻會「哼」地哼哼鼻子而已,搞不好就「我先收下了」簡簡單單一句話就結束了。可是呢,就算是裏香也會被這個點子嚇一跳吧。應該會開心得不得了,不是嗎?說不定還會臉紅呢。


    反正要怎麽想像是我的自由,所以我盡全力發功,讓腦海中所浮現出來的全都是些投我所好的妄想。嗯,還有像是那樣、那樣啊,或者像是這樣、這樣啊,想著想著臉也慢慢紅了起來。不、不、不,我可沒想什麽愧對良心的事情喔。沒錯,就隻有那麽一點點


    此時,病房門被敲響。


    「啊,請進。」


    我把那東西藏到棉被底下,一邊說。


    門扉開啟,隨之現身的是美雪。


    「咦?怎麽啦?」


    今天雖然是美雪要來執行監視任務的日子,可是她來的時間比以往都還要早,現在還是早上。


    「嗯,有點事。」


    說完這句曖昧的話後,美雪走進房間。而他身後卻跟著一個實在有夠大的身影,我更驚訝地問:


    「咦?怎麽連司也在呀?」


    「啊,這個嘛有點事。」


    司也說出這句曖昧的話,隨後老老實實地低下頭。


    我本來以為他們是有事才會來,但是走進病房的兩人卻仿佛無所事事地始終佇立於原地,總覺得氣氛有點微妙。不論是司還是美雪的視線都躲著我,不僅如此,彼此的視線也刻意閃來閃去的。病房裏明明有三個人,三個人的視線卻完全不交會也是奇事一樁。


    怎麽搞的啊,這些家夥?


    觀望了好一陣子,兩人的視線果然都遊移在根本不存在的空間中,我慢慢地也開始覺得有些詭異了。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美雪,視線與她對上後,0.1秒內便被閃開。然後,我換成目不轉睛地試著凝視司,一會兒後視線對上了,果然還是0.1秒內便被閃開了。


    怪了,雖然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不過其中一定有鬼。


    「你們,該不會是在交往吧?」


    我原本是打算開個小玩笑,又或者是想稍微嚇嚇他們,當我試著這麽說出口時,兩人的身軀頓時為之晃了一下,而我也對這樣的反應大吃一驚。


    「咦?真的假的?」


    什麽時候演變成這個樣子的呀?


    美雪誇張地揮舞雙手。


    「沒這回事!」


    司也驚慌失措。


    「你你搞錯了啦!」


    兩人都變得有夠認真嚴肅,我也有些混亂。也不是啦,就算司和美雪真的在交往,對我來說根本就無所謂,甚至會想祝福他們,但是從兩人的反應看來又覺得不像在說謊。


    「小裕,你搞錯了啦!真的!」


    「對對嘛!這樣對水穀太失禮了啦!」


    「不不會啦!對世古口才不好意思呢!」


    「嗯,啊!不不會不好意思啦隻是水穀會很困擾吧!」


    原來如此,感覺上似乎逐漸摸清楚情況了。嗯,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呀。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話,未免也太不解風情了,所以我決定姑且默默地發笑。兩人拚命地否認東否認西,後來也終於頂著張紅通通的臉龐陷入沉默。話說回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呀?會演變成這種局麵,應該也需要一個契機才對。


    「那,你們有什麽事啊?」


    為了搞清楚原因,我試著問。


    兩人互瞄了一眼。


    「那個啊,小裕」


    美雪仿佛下定決心似地朝我走近,右手伸進口袋。當她的手伸出口袋時,手上拿著什麽,那是張對折兩次的紙,看她拿的樣子似乎相當慎重。然後,我的視線一角則捕抓到司驚慌失措的身影。他的雙手猛力胡亂揮舞,感覺上似乎想說什麽,卻因為過度緊張而說不出話來。


    「水水穀!」


    「不不是那張!沒寫過的那張在我這邊啦!」


    「咦?」


    美雪的動作暫時停頓,她那時候正想把紙張遞給我,她已經把手伸出來,我也已經把手伸出去。就差那麽一點點,我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紙張的瞬間


    「啊,不對!不是這張!」


    美雪發出幾乎和司一樣響亮的聲音,連忙抽回紙張,塞進口袋,然後又直搖頭。


    幹嘛陷入恐慌啊,這家夥?


    我已經被搞得一頭霧水,隻能啞然瞪著整張臉比剛剛漲得更紅的兩人。美雪塞進口袋的那張張紙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喂,我完全搞不懂現在是什麽狀況耶?」


    我在無計可施之下這麽問。


    美雪望向我,接著望向司。是我多心了嗎,她看司的時間好像比看我的時間還要短。司也一樣先看向我,然後看向美雪。司他呢,比起看我的時間,看美雪的時間感覺上反而比較長。


    這次不是美雪,換司走近我。


    「我我跟你說喔這個。」


    「什麽啊?」


    司那隻手拿著和美雪剛剛拿過來的一樣的紙張。」


    「是山西拜托我們交給你的。」


    「咦?山西?」


    腦海中浮現那張醜八怪的臉龐,一邊接過紙張。總覺得是張特別薄的紙,看得到褐色的線條,上頭還寫著各種細細小小的字。我也沒想得太深從他們的態度看來,實在應該先想得深入一點才是直接翻開紙張。


    「這是!」


    我頓時啞口無言。


    結婚登記書


    紙張上清清楚楚地寫著這幾個字。


    知識上雖然知道有這種東西,不過這還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看到本尊,怎麽說呢,那是相當強烈的衝擊。比起頭一次吃赤福冰(注:淋有抹茶糖漿,和入紅豆泥和麻糬的刨冰)那時候,大概還要驚訝三百倍。我再次念了一次「結婚登記書」等字,然後望向司,接著望向美雪,司低著頭,美雪則頻頻眨眼。


    「這是真的嗎?」


    一問之下,司和美雪動作一致地點了點頭。


    「說真說假啊?」


    又點頭了。


    「怎麽會有這種東西啊?」


    「就就說是山西拜托我們拿給你你嘛。」


    司從剛剛開始說話就一直結巴。


    「拿來幹嘛?」


    「他他說裕一可能用得到啊。」


    「什麽?我?為什麽?」


    「就是」


    吞吞吐吐的司求救似地望向美雪,美雪則是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回去,以視線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那那個,裕裕一和裏裏香」


    還是吞吞吐吐的耶,司。


    我像個白癡一樣重複那些詞句。


    「我和裏香?」


    話一出口的瞬間,似乎連我也喪失了判斷能力,我還是在搞不清楚說出口的話語是什麽意思的情況下,凝視手上的紙張。


    我和裏香、結婚登記書,無論如何就是難以將這兩者串聯起來。


    好不容易,串聯起來了。


    「你你們是白癡啊!」


    我大叫,別說是醫院了,大概全伊勢都回蕩著那樣的聲響吧。


    「為為什麽會想出這種鬼點子啊!」


    「又又不是隻有我們!是西山啦!」


    「對對啊!」


    「是你你們拿來的啊!還敢說!」


    「那那是因為西山他拜托我們的啊!」


    「對對啊!是西山拜托我們的嘛!」


    「哪哪有說被人家一拜托,就大剌剌地把這東西拿來的啊!」


    「可可是!」


    「對對啊!」


    我們莫名其妙地隻管大聲對彼此怒吼,三個人全都麵紅耳赤。哎呦,搞什麽啊,這東西,為什麽光是拿著就會讓人覺得不好意思啊。哇,真的是結婚登記書啊,本尊耶,頭一次看到呢。真不得了,雖然搞不太清楚,總之就是很不得了啦。


    「幹嘛把那個白癡說的話當真啊!」


    「可是,是山西說無論如何都要我們幫忙的啊!」


    「對對啊!」


    「那家夥根本就是白癡啊!」


    「我知道啦!他就是死要我們幫忙嘛!」


    「對對啊!」


    「司,你是不是沒有自己的意見喔!從剛剛開始就隻會點頭而已嘛!」


    不久後,房門以驚人的氣勢敞開,亞希子隨即衝進來。


    「吵死了!大吼大叫的在搞什麽啊!給我安靜一點,你們這群小鬼!這裏可是醫院耶!」


    受不了耶,亞希子小姐這人真是有夠過分,又不是我的錯,突然就從我的頭上巴下去,痛死人了啦


    「聽懂了沒?聽懂的話就回答啊!喂,回話啊!?」


    「是,是的!」


    我們三人一起發出聲音。


    亞希子小姐用一副「搞定了」,同時卻又餘怒未消的神情凝視著我們,緊接著注意到我拿的那張紙,於是開口問:


    「那是什麽?」


    「啊,沒有啦」


    我拚了命地隱藏。


    那是結婚登記書。


    而且更恐怖的是,那可是貨真價實的,真正的結婚登記書呢。


    2


    往櫃台那邊望去,隻見世古口正對著護士唯唯諾諾地點頭,那好像是他的親戚,所以羅,我正孤伶伶地一個人杵在大廳一角。午後的大廳擠滿了等著看診的人,這裏全都是些病人所以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大家莫名其妙地就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明明有這麽多人,卻反而讓人感到心煩意亂。


    唉,話說回來,還是把那東西給小裕了


    還沒寫上名字的結婚登記書,真是越想越覺得我們簡直和白癡沒兩樣。愛管閑事也該有個限度,心裏也覺得這次似乎有點過頭了。或許真如山西所說,小裕和裏香就隻有現在了,對他們而言或許沒有所謂的總有一天會降臨的將來。可是,我們畢竟還是高中生,高中生談什麽結婚登記書太奇怪了。唉,話說回來,為什麽情緒這麽不痛快呢,再次試著望向世古口,他還站在那邊說話。話是這麽說啦,隻不過世古口幾乎沒開口,隻有那個護士親戚嘴巴始終聒噪地動個不停。


    「唉」


    站了站累了,所以我做到設置於大廳的長椅上,接著把手伸進口袋,試著觸碰放來裏頭折成四等分的紙張。那時候匆忙之中,竟然想把這張拿給裕一,後來又慌慌張張地塞回口袋,把那張紙弄得皺巴巴的了。我輕輕拿出來放在膝蓋上,雙手按壓想把皺折壓平,不論數度拉扯、按壓,已經形成的皺折根本就難以消失,這一點莫名地讓我覺得好悲慘。現實一定也是這樣的吧,雖然大人總會說什麽「不論是什麽時候,或是什麽情況下都一定能夠重來的」,可是,一旦變得像這樣到處都是皺折時,就無法恢複了。像這種事情,人生之中俯拾皆是。


    每次隻要一想到這,就會覺得很無奈。


    隻能佇立於原地。


    佇立於哪兒都不是之處的中央。


    自己簡直就像個充塞著不滿的袋子,總是一直想著這些討厭的事情。這世界應該還有好多好多快樂、開心的事,可是那些卻隻能塞進來一點點而已。啊,不對,其實還是有快樂的時候。


    例如在聽喜歡的音樂時。隻要出現符合自己情況的歌詞,眼眶就會稍微泛紅。哭泣雖然難過,可是有時候不可思議地也會感到幸福,那些對我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時刻。


    例如放學後在教師中和玲奈她們聊天時。聊些新出的零嘴、男生或是音樂。雖然全都是些微不足道,一出口就會瞬間消逝的話語,總之隻要聚在一起就很快樂。隻不過,那樣的快樂很不可思議地非常曖昧,輪廓也朦朦朧朧的,在流逝的當下同時消失無蹤。所以,那或許也隻是單純的消磨時間罷了,那種友情隻要一畢業說不定就會完全結束。但是,就算是那樣,我還是最喜歡放學後教室中的那段時光。感覺上就像是透光的玻璃片,不過就是玻璃片而已,卻仍會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例如享用姐姐偶爾買回來的「康帕紐」(注:campagne日本著名西點蛋糕店)蛋糕時。光是舌頭一品嚐到那細膩的甜味,就會覺得好開心。


    是的,快樂的事情也有很多。自己隻是個普通的高中生,成績不好也不壞、運動神經不好也不壞、長相或身材同樣是不好也不壞。快樂或不安,也都很普通。然後,那些普通的快樂總是飄忽不定的,不滿也是飄忽不定的,感覺上格外透明,可是卻又不是完全透明,暖呼呼的,同時卻又冷冰冰的,喜歡一個人獨處,但是獨處時又會寂寞。


    雖然搞不清楚那種感覺,總之就連自己都抓不太住而且正因為抓不住,所以就更容易溜走了


    小裕大概就不一樣了吧,我突然萌生這樣的念頭。小裕也和我一樣,有時候會覺得快樂,有時候會覺得不安吧,可是我覺得他在那些時候感受是更為深刻的,不像我總是飄忽不定的。我想或許不僅是小裕,所有的男生都這樣吧。想竹久同學也是,明明有個可愛的女朋友,成績又好,人緣好到都可以當學生會幹部了,可是還是常常會流露出好難過的表情。


    小裕必定是因為不會飄忽不定,所以才能在牆壁上奔跑吧。


    所以才能如此拚命吧。


    不論多窩囊、多可悲,都悄悄地咽到肚子裏去,然後踏出下一步。


    我並不是說想要變成男生,也沒有羨慕男生的意思,隻是一想到這些事情,身為女生的自己就會開始覺得很窩囊。


    哎呦,世古口怎麽還不趕快回來啊,像這樣一個人獨處久了,就會覺得越來越寂寞耶。哎呦,皺折根本就弄不掉嘛,這張結婚登記書,還是皺巴巴的嘛。反正這隻是一張沒有任何意義的紙,丟了就算了,為什麽要這麽死心眼呀?


    不經意抬起頭,就看到一個金屬製的垃圾桶,大概是已經用很久了,奶油色的塗漆四處斑駁。扔到那個垃圾桶去就好啦,那麽一來就不會再被這東西牽著鼻子走了。


    「那那個,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正當我舉棋不定時,這樣的聲音從頭頂降下。


    是世古口。


    「走吧,水穀。」


    「嗯。」


    即使明知做這種事情毫無意義,不過我還是盡可能小心翼翼地把結婚登記書折好,放進口袋,果然還是下不了手把它給扔了吧


    步出醫院後,我們隔著一段距離持續在停車場裏走著。


    太陽從後方照射過來,我和世古口的影子也隨之往前延伸,我們追著影子毫無止境地一直、一直持續往前走。明明就走在我後麵,世古口的影


    子卻比我的還長,遠遠地延伸到那邊去。所謂的男生身高還真高呀。好高大喔,我為什麽會想到這些理所當然的事情呢。


    正當要走出停車場的時候,我注意到設置於一旁的花圃,那是以紅磚分割出的數台車輛大小的空間。


    我停下腳步。


    「花。」


    嘴裏僅吐出這麽一個字。


    當然世古口不可能會懂我的意思,於是開口問:


    「咦?什麽?」


    「你看,那邊的繡球花。」


    花圃裏種了好幾種花卉,看來似乎沒有人去好好修整過,總感覺雜亂無章,而最裏側就種著繡球花。


    「枯掉的花還掛在上麵喔。」


    啊,真的耶,世古口說著,一本正經地顯露出感佩的神情。


    「繡球花大概是在梅雨季節的時候開花,現在還有花留著啊,生命力真是堅韌。再過兩、三個月,下一批的花應該就會來了吧。」


    「繡球花就是這種話呢,所以我最討厭繡球花了。早就已經枯萎了,那些褐色的花瓣都不知道要掛在那裏掛到什麽時候,既然都已經結束了,趕快凋落就好啦。」


    「唔,嗯。」


    「像櫻花就好多了,一下子就凋落了嘛。而且一但結束,就會被取代。那些花像這樣子而且還是一點兒都不漂亮的花,總是掛在上頭,就算等到天荒地老也不會被取代得啦,就隻是拖拖拉拉地賴在那裏而已嘛。」


    嘴巴自顧自地動了起來,這種事情和世古口說也沒用啊。而且,就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想要說什麽了,總覺得開始討厭起這個曖昧的自己了。我的腳步迅速前進,想要扔下那樣的自己,但是那樣的自己卻緊緊地跟在身邊,不論走到哪裏去,不論到什麽時候都緊緊相隨。我除了自己以外,是沒辦法成為其他任何人的


    「那那個啊」


    過了一會兒,世古口從背後對我開口。


    「什麽?」


    「唔呃」


    我持續往前走,電線杆逐漸逼近,然後走了過去,世古口仍然保持沉默。第二根電線杆逐漸逼近,然後又走了過去,世古口果然還是保持沉默。一回頭,他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怎麽回事啊。


    「怎麽啦,世古口?」


    「沒嗯,沒事,沒什麽啦」


    「是喔。」


    其實再好好地跟他多聊幾句或許比較好,因為我知道世古口想說什麽。隻要從容一點,麵帶笑容問「什麽事嘛」,即便是不善言辭的世古口也能把那些話說出口吧。但是我現在一點兒都從容不起來,也笑不出來。


    所以,兩人就這麽沉默不語地持續向前走。


    3


    哎呦,實在是不敢相信。


    到底是在想什麽東西啊,那群白癡。


    結婚登記書?真的假的啊?


    我思考著這些事情,一邊在醫院走廊上前進。一到下午,美雪就會為了監視報告完成再來一趟,所以我決定在那之前先帶裏香到屋頂走走。


    光是一想到結婚登記書那件事,臉就會逐漸轉熱。


    「山西你這個大白癡!」


    我終於忍不住這樣罵出口。


    「司和美雪也一樣,腦地有問題啊!」


    擦身而過的阿婆似乎也注意到我的自言自語,以懷疑的表情望向我。畢竟我的眼神殺氣騰騰,還邊走邊碎碎念,看來應該相當詭異吧。正當我為了蒙混過關,試著擠出燦爛的笑容時,阿婆反而露出更為懷疑的神情,以急促的步伐離去。


    不妙好像被當成恐怖分子了耶


    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西山、司和美雪害的啦。我停下腳步,深呼吸一次,不可以老被這些事情搞得心煩意亂,拿不定主意。是的,更重要的怎麽說呢,那個更要緊的點子非得付諸實行不可。嗯,我指的當然不是結婚登記書那件事,那麽不好意思的東西已經先藏在床底下的紙箱的最下麵了。


    我定定地凝視左手拿著的東西。


    可以偶然發現這個,實在有夠幸運的,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天意」吧。一看到那東西,臉龐也因為笑意而舒緩下來,和山西的結婚登記書不同,這才是真正的絕妙點子。嗯,就是這麽一回事羅,這就是我和山西的高下之差吧。一回神,這才發現有個和方才不同的另一位阿婆,仍舊是邊走邊一臉懷疑的神情望著我。看著獨自一人杵在這邊,暗自發笑的我。我這次還是慌慌張張地趕緊切換成燦爛的笑容,阿婆果然還是快步離開。


    這下子不妙了真的不妙了


    我邁開步伐,是的,隻要快點付諸實行就好了。就是因為沉溺於各種妄想之中,才會搞成這副樣子的。而且像這種事情,最重要的還是氣勢,現在不把東西給送出去的話,就永遠給不出去了。腳步轉為急促,感覺上雙腳好像都已經踩不到地麵,簡直就像是在空中前進一般。我也知道這種感覺很反常,正因為如此才又更使勁地加快腳步。


    終於,我抵達目的地。


    二二五號房。


    秋庭裏香。


    我望著那幾個字,吸了口氣。哎呦,一旦接近後,就開始覺得緊張得要命了。啊,等等喔,這東西不藏起來不行,要是被裏香發現就沒戲唱了。我將左手伸到身後,將那東西插進兩件式睡衣的褲子裏,右手一邊敲門。


    「啊,是我。」


    「嗯,進來。」


    裏頭傳來裏香有些含糊的聲音。


    好,馬上要開始行動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轉動門把打開門,裏香在兩件式睡衣外披了意見藏青色的開襟毛衣,坐在床邊,雙腳騰空晃蕩的姿勢簡直就像個孩子。


    「你很慢耶。」


    但是,聲音卻好恐怖。


    「咦?」


    「不是說好三點嗎?」


    「啊,喔。」


    一看放在邊桌上的時鍾,現在三點五分。


    「超過五分鍾了。」


    裏香是真的生氣了。


    「很慢耶。」


    我實在很想抱頭求饒了,又不是越好在城鎮哪裏見麵,不就在病房裏等而已嗎?隻不過才超過五分鍾,根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吧,幹嘛這樣就真的發脾氣啊,這個女生?


    「我說」


    「怎樣?還有藉口喔?」


    又來了,又用那種討人厭的語氣說話了,為什麽我會喜歡上這種女生啊?個性簡直就是糟透了嘛,我好不容易才帶著這個最棒的絕佳點子過來,感覺上氣氛都被破壞掉了啦


    就算是我也開始火大了,但是我非常明白不管說什麽,最後也會被她堵的啞口無言。看樣子,再繼續惹惱裏香絕非上策,應該說是恐怖至極,而我最討厭恐怖的事情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老老實實地道了歉。


    「對不起啦,是我不好啦。」


    哎呦,窩囊真夠窩囊的耶,戎崎裕一


    「我下次會注意的,原諒我嘛。」


    啊哈哈,我展露笑容。


    即使如此,裏香還是很不高興地瞪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


    「嗯。」


    一邊伸出手來。


    我簡直像是服侍女王的臣子,走近裏香後隨即接過那隻手,裏香同時輕巧地跳下床。


    「走吧,裕一。」


    「喔,好。」


    然後我們手牽著手邁開腳步。會像這樣手牽著手根本就和什麽曖昧的理由無關,單純隻是因為裏香的腳步不穩罷了。體力還沒完全恢複的裏香,若是稍微有個風吹草動,腳步就會踉踉蹌蹌的,一旦那樣的話就很容易跌倒。所以,為了讓她在重心不穩時能隨時有所依靠,才會像這樣握著她的手。


    隻不過,牽手就是牽


    手,這動作本身倒沒有什麽不一樣。


    這也可以說是一點點的特權,而擁有這種特權的就隻有裏香的母親,和我而已。


    這也是頗值得自豪的事情。


    「你在笑什麽呀裕一?」


    「啊,沒有,沒什麽啦。」


    「反正一定又是在想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了吧?」


    「哪有啊,我才沒在想那些啦!」


    我們說著這些話,一邊往前走,而另一個擁有特權的人正從走廊那頭朝我們走來。


    是裏香的母親。


    「我去一下屋頂。」


    「裏香這麽對母親說,腳不停歇地持續往前走。」


    伯母則停下腳步,以溫柔的語調對她說:


    「小心一點喔,裏香。」


    「我知道。」


    嗯,完全就是一般親子間的普通對話,裏香那邊以稀鬆平常的感覺說話,伯母那邊則是過度關心的溫柔語氣。我和母親說話的時候,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母親超愛管東管西地碎碎念,那樣子總讓我覺得很煩,所以也不曾和母親好好地說上幾句話,感覺上就是「是、是、是」地敷衍過去。


    擦身而過時,我和裏香的母親四目相接。


    「那個,我們去一下就回來。」


    我迅速說道,同時乖乖低下頭,伯母也以相當緩慢的動作低下頭。緊接著,我覺察到伯母看著我和裏香交握的手,雖然隻有短短一瞬間,但是確實是注意到了。


    我被裏香拉著不斷前進。


    我們扔下伯母,持續走著。


    走了約五公尺後一回頭,伯母依舊佇立於原地看著我們。那身影顯得格外嬌小,不對,實際上也很嬌小。那身影和裏香差不多,所以身高大概一百五十多公分再多一點點吧,不過看起來卻更嬌小很多、很多。


    不經意地肩膀又逐漸回憶起那時候的觸感。


    在牆壁上奔跑,從屋頂垂降到裏香病房那時候,聽到裏香說「進來啊,沒關係」而走進病房那時候。我的肩膀碰撞到伯母的肩膀,伯母一時重心不穩,嬌小的身軀隨之晃了一下。而我或許正持續重複著同樣的事情吧,現在這一瞬間,伯母的身軀也像那樣搖晃著,我已經把那個身材嬌小的人的唯一希望,徹底奪走了。是的,我是在全盤理解、做好心理準備後下手奪取的。所以,那樣的態度也必須一股腦地全咽到肚子裏去才行,我很明白,即使如此我還是很想低下頭去。心底就是不踏實,感覺上就像是在以裂開的指甲抓扒什麽似的。


    我緊緊握住裏香的手。


    裏香也回握我的手。


    我們沉默無語地好不容易抵達樓梯最上方,正當我想向屋頂的鐵門伸出手時,裏香搶先伸出了手。


    小小的手沒兩三下就把鐵門推開了。


    「你看,推的開耶。」


    裏香得意地笑。


    我不自覺地露出苦笑。


    「我知道啦,那可是我上過油調整過的耶。」


    真是的,都不知道在得意什麽呢,這個女生。


    我們像這樣一邊笑著,一邊踏上屋頂。多虧了裏香的笑容,剛剛那種不踏實的感覺才得以稍稍抒解。


    裏香全身沐浴於令人感受到春天氣息的陽光中,一邊仰望天空。


    「你別放在心上喔,裕一。」


    「咦?什麽東西啊?」


    裏香鬆開手,悠閑地走到混凝土地麵上。


    「媽咪的事。」


    「」


    「雖然可能也沒有那麽簡單,可是總有一天她會了解的。不要緊,隻要我們彼此的信心夠堅定,總會有辦法的。」


    裏香悠閑地持續走著。


    我望著她的身影,感到有些吃驚,裏香她是怎麽回事啊?怎麽用的出那麽明確的詞句呢?像我就不可能,隻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著無謂的事情,然後逐漸被困在那些無謂的事情中無法自拔,越焦急反而就陷得越深。最後,就隻會用一些曖昧的話語來打馬虎眼。但是裏香就不一樣了,真正的話語,就那麽如實地傳達了出來。


    就像之前那本《蒂伯一家》所傳達出的話語一樣。


    我悄悄地將手伸到背後,那東西就插在睡衣褲頭,黃色裝訂的書,《蒂伯一家》的第一集。可是,這本《蒂伯一家》並不是裏香給我的那一本,而是之前在舊書店裏找到的,向美雪借錢所買到的書。


    第一集的五十七頁,那頁的最後這麽寫著。


    我要拚上性命,成為你的人。


    這句話的後頭雖然有「j」的署名,可是插在睡衣褲頭的書裏麵,那個「j」上劃上了兩條線,然後一旁還寫著一個醜醜的「y」。是的,這個英文開頭字母就是


    這就是我的回答。(注:在日文發音中,「裕一」的英文開頭字母為「y」)


    對於裏香的心意。


    我現在就是想把這個交給裏香,不過該說些什麽好呢,哎呦,還是別把事情想的太複雜,隻要把東西交給她就好了。就說「拿去」,然後再說「看看吧」,這樣就好了。一定可以好好地傳達出去的。


    我以右手抓住《蒂伯一家》。


    好了,給她吧


    就在那時候,裏香回頭說:


    「媽咪她呀,以前也經曆過這種事呢,爹地和媽咪可是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喔。結婚的時候,爹地的心髒已經變差了,所以周遭的人都強烈反對他們在一起,可是媽咪還是對所有一切做好心理準備後,和爹地結了婚。」


    「咦,喔~~」


    這事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哎呦,錯失把東西送出去的時機了,實在沒想到會聊到這裏來嘛。唉,不過無所謂啦,先稍微看看情況,然後再找機會把書拿出來吧,不用著急,我的手就放在書上,一邊朝裏香走去。


    此時,裏香問:


    「那本書看了嗎?」


    「啊?那本書是?」


    「《蒂伯一家》呀。」


    「啊,嗯。」


    心頭猛然跳了一下,我現在正拿著那個的回答呢。啊,就是現在,沒錯,趁現在拿出來吧,眼前不正是那個絕佳時機嗎


    「那那個啊,裏香」


    就在我這麽說的同時,裏香也開了口:


    「那個呢,是爹地給媽咪的東西喔。」


    「啊?」


    「聽說爹地就是用那個求婚的耶,是媽咪告訴我的。因為爹地嘴巴很笨,所以就在那本書裏動了點小手腳那個啊,你應該有看到吧?不是吧『j』的地方改寫成『r』嗎?我父親的名字叫做『玲二』,所以取英文開頭字母的『r』。那本書呢,聽說是用來求婚的耶」(注;日文發音中,「玲二」以及「裏香」兩者的英文開頭皆為「r」。)


    我有好一會兒還搞不懂裏香在說什麽。


    就在我恍然大悟的瞬間,差點就要大叫出聲。


    等一下!


    給我等等!


    我被那恐怖的可能性徹底擊垮的同時,開口問:


    「那個,裏香小姐。」


    莫名其妙地竟然加了「小姐」上去。


    裏香的臉上浮現問號。


    「什麽?什麽「小姐」呀?」


    「我這那本書是你爸爸給你媽媽的東西啊?」


    「是啊。」


    裏香以稍快的速度回答。


    「原原來如此。」


    雖然如此呢喃,實際上卻根本不覺得「原來如此」,簡直像是遭受巨人馬場的十六文踢一般的衝擊。怎麽會這樣啊,那個「r」不是裏香的「r」,而是玲二的「r」呀。


    這麽說來那句話就不是裏香特別為了我而拿給我的羅


    一旦再


    度在腦海中確認過那樣的事實後,這次則是猶如安東尼奧.豬木的延髓斬一般的衝擊隨之襲來。我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雖然勉強還能站著,事實上卻已經被徹底ko了。是的,已經是如同舔著混凝土地麵的姿勢,滿地亂爬了。


    裏香很不可思議似地窺探我的臉。


    「你怎麽了,裕一?」


    「沒」


    拿不出去。


    這本放在背後的書,已經拿不出去了。


    4


    就是這麽一回事。


    也就是說,我根本就沒有被裏香告白。我以為那本書的話語,已經算是該怎麽說呢,深刻強烈的告白,我一直對此深信不疑。可是,據說那是她爸爸的書,是她爸爸向她媽媽的求婚。


    所以,那並不是裏香的心意。


    「哎呦,煩哪哎呦,煩哪要死了哭吧哎呦,煩哪」


    我持續突出莫名其妙的話語,一邊在床上咕嚕咕嚕地打滾由於滾得太厲害,甚至差一點就調到床底下去了。我把整張臉埋到枕頭裏,大喊一堆莫名其妙的話。搞不好,裏香根本就不喜歡我,也許就隻是把我當成普通朋友而已。不對、不對,我說「要永遠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是也對我點頭了嗎?那幾乎可以算是告白了吧,我那時候心裏可是這麽想的喔。然後,裏香也對我點頭了啊,也就是說「ok」啦。啊,可是等一下喔,即使是那樣或許也不能算是決定性的證明吧。裏香也有可能把我的話解讀成朋友的意思啊,如果是那樣的話,就根本不是「ok」啦。等等、等等,戎崎裕一,稍微冷靜一點,還沒到危機存亡之秋啦。深呼吸一下吧,快深呼吸,深呼吸。好了,吸氣、吐氣。再來一次喔,深深地吸氣、吐氣。哇,嗆到了,咳嗽停不下來了啦,喔,好不容易止住了耶。好,總之得好好地重新整理一遍。這次可要冷靜地想清楚喔。裏香剛剛有說「不要緊」吧,說什麽「媽媽總有一天會了解的」,還有「隻要彼此的信心夠堅定就沒問題」。那指的應該不是朋友的意思吧,畢竟還是有所差異的吧,從前言後語這麽聽起來的話


    不對或許吧至少不能說是決定性的證明


    還真是超重量級的恐怖心裏糾葛,我活了十七年,還是頭一次嚐到這種程度的糾葛滋味。像這樣過度思考,頭發都好像要變白了,先別說頭發,我看腦漿都已經早就變白了吧。


    我原本深信和裏香肯定是兩情相悅,今後也打算一直、一直隻想著裏香的事情,就這麽活下去,打算要這麽回應裏香的心意。但是,現在別說是回應或其他任何事情了,就連裏香的心意都還沒弄清楚呢。一直以來堅定深信的東西,那樣的心意早已徹底崩毀,隨風而逝。


    「哎呦,煩哪討厭啦這種世界討厭死啦哎呦,煩哪」


    我又在床上咕嚕咕嚕地胡亂滾動,然後跌倒床底下。頭咚一聲撞到地板,可是我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直接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哎呦,好想幹脆就這麽死了算了啦。如果可以的話,好想稍微把時間倒轉。哎呦,頭好痛喔,這樣頭上一定會長包的啦。如果不冰敷,沒多久就會腫起來喔。哎呦,那種事情根本就無所謂嘛。


    是的


    我倏地起身,根本就沒什麽好煩惱的,現在就去裏香那。跟她確認心意不就得了。不是很簡單嗎?反正裏香近在眼前呀。是的,用不了五分鍾呢。下定決心後本想直接起身,但是思考卻在膝蓋用力前稍微搶先了一步。


    要怎麽確認呢?


    那可是出乎意料的大問題呢。我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告白過,麵對真心喜歡的女生,怎麽說得出什麽「我喜歡你」嘛。更何況是那個裏香耶,如果喔,如果被拒絕的話,我大概沒辦法重新振作起來吧。


    「哎呦,煩哪誰來救救我呀哎呦,煩哪神啊哎呦,煩哪」


    我呻吟著再次倒到地上去。


    正當我像這樣呻吟的時候,門扉突然開啟。


    「咦?司?」


    那個龐大的身軀斜杵在那裏。唔,因為我正躺在地上,所以看起來就是那個樣子羅。


    司對著枕頭躺在地上的我問:


    「裕一,你怎麽了?」


    「啊,沒有啦,沒什麽。」


    我有點臉紅,同時起身,先啪啪啪地拍拍背後的灰塵再說。


    「先別管我了,你怎麽回來啊?」


    「咦我是代替水穀來的。」


    「咦,美雪?」


    總覺得聽得一頭霧水的。


    「那家夥是有事不能來嗎?」


    也不是那樣啦,司喃喃般地說:


    「是我拜托她,讓我代替她來的。」


    「為什麽要這樣?」


    「沒有啦,就是」


    「怎麽啦?」


    「唔,那個」


    司的態度始終不清不楚的。司原本就不擅言詞,也不是話多的那一型,即使如此,這副德行未免也太奇怪了。我姑且先打開冰箱,拿出人家剛送來的赤福。


    「要不要吃?」


    「啊,嗯,那我來泡茶喔。」


    「喔,拜托你羅。」


    司泡的茶還滿好喝的呢,隻是把茶泡到熱水裏似乎誰都會做,但是就是會不一樣到甚至讓人嚇一跳的程度呢。司一打開茶罐,巨大的雙手隨之靈巧活動,用茶罐分了點茶葉出來,然後將那些茶葉放入小茶壺中,再從熱水壺注入熱水。


    「好了,來。」


    他像餐飲店的店員一般以格外熟練的手法,將茶杯放在邊桌上。


    「謝啦。」


    那茶果然很好喝。


    司站著喝他那杯茶。


    「坐嘛。」


    「嗯。」


    他砰地一聲坐到椅子上。


    「你泡的茶為什麽這麽好喝呀?」


    嘿嘿嘿,司似乎很開心地笑了。


    「訣竅大概就在茶葉的分量吧。其實,再稍微溫一點的水會更好喝的,然後還有泡的時間也很重要喔。放太久的話,澀味就會跑出來了呢。」


    「喔~~」


    司隻有在聊到這些事的時候,才會變得滔滔不絕。我們一邊喝茶,一邊配著赤福,即使已經完全吃膩了,還是一口接著一口吞進肚子裏。


    「裕一,你報告寫多少了啊?」


    「第四科寫完了,現在要寫第五科。」


    「全部有幾科?」


    「八科。」


    「咦,那不是隻寫了一半而已嗎?」


    「別看我這樣,我也很拚了呢。」


    「這樣來得及嗎?」


    「不知道。」


    不拚一點不行啦,司比我還要緊張地說。說的也是,不拚一點不行呢,我莫名奇妙地也跟著緊張起來,快速說道。我們接著便埋頭苦吃赤福。


    「我呢,如果被留級的話,就會叫你世古口學長的啦。」


    「咦,我不要啦。」


    我當然是說著玩的,司卻很認真地覺得討厭。


    「要一起升三年級喔。」


    之前不知道什麽時候,聽司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和那時候一樣,司的口吻簡直像個上小學的小鬼頭,隻會把心裏所想的全都照實說出口。像我或山西,這些事大概難以啟齒吧,一定隻會開玩笑蒙混過去。可是,司就說得出口,這家夥很厲害耶,真的很厲害耶。


    我持續苦笑著,同時為了掩飾那苦笑一邊喝茶。啊,這茶真的好好喝喔。


    「話說回來,都已經三年級了啊。」


    「好快喔。」


    「嗯,真是有夠快的,根本就沒有那種感覺嘛。對了,幹脆留級算了,那樣就可以多拖一年再考大學啦。」


    「你是認真的喔?」


    「怎麽


    可能嘛!」


    我們聊著這些無聊的東西,一邊嬉笑。啊~~司來這裏或許是件好事吧,如果獨自一人,腦袋裏轉來轉去都是裏香的事情,隻能沉浸於煩惱中吧。和司聊一聊,覺得稍微平靜下來了耶。


    「啊,對了,你剛剛有說拜托美雪讓你代替她過來吧。」


    「唔,嗯。」


    「為什麽?」


    由於心情稍微放鬆了,我沒想太多隨口問問。不過就在那當下,司準備將赤福送進嘴裏的手停了下來。


    「唔這個嘛,那個」


    他感覺上似乎很害臊,結結巴巴的。


    怎麽啦?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司表現出這種態度,而且他的臉好像還有點紅紅的。此時,我才終於想起司和美雪之前僵硬的態度。


    「你們,該不會是在交往吧?」


    我記得那時候以開點小玩笑的心情這麽一問,兩人都拚了命似地頻頻否定。


    那樣反而顯得不自然,難道搞不好真有這麽一回事啊。雖然覺得意外,但也覺得很匹配呢。不過呢,腦袋一時之間就是轉不過來,總覺得很難把司和戀愛這種事聯想在一起。


    可是就算是司,也和我一樣都是十七歲呀。


    應該和我懷抱著相同的情緒吧。


    「該不會是為了美雪的事情吧?」


    我決定伸手拉他一把。


    司老老實實地點頭。


    「嗯。」


    「那家夥怎麽啦?」


    「就那個啊,那個登記書就拿來給你之後,兩個人不是一起回去嗎?走到一半的時候啊,然後,那個就在繡球花那邊停了下來。」


    「繡球花。」


    「啊,嗯,種在這個醫院出入口那邊。水穀看到以後,就說什麽討厭繡球花。」


    司低著頭串連這些話語。不過,那些話實在很難懂,反正就是東跳西跳地毫無章法。即使如此,聽他說了大概幾分鍾後,我好不容易才摸清楚司想要說什麽。


    總歸一句話,司大概是想要了解美雪吧。


    但,卻無法了解。


    因此,才會煩惱。


    司駝著背持續訴說一些不得要領的話語,我看著他逐漸覺得想笑。啊,可不是想嘲笑他喔,那種事情我怎麽做得出來嘛。怎麽說呢,是的,是那種讓人會心一笑的感覺。我之前曾經走過的道路,想著裏香的事,感到煩惱,把臉埋到枕頭中大叫的每個日子。原來,司現在正懷著和我那時候一樣的心情呀。


    啊,等一下喔我剛才不是才把臉埋到枕頭裏大叫嗎?


    也就是說,唉,我所處的立場大概和司半斤八兩吧,正為了同樣的事情抱頭苦思呢。嗨,同誌,我僅在心底如此對他說。這些女生,還真是有夠麻煩的生物喔,我們為什麽要被那種生物耍的暈頭轉向的呢?


    「裕一和水穀你們啊,那個」


    「我們沒在一起喔。」


    我說。


    「而且,也從來都沒有發展成那種關係。」


    「真的?」


    「嗯,我們就隻是青梅竹馬而已啦。」


    「那為什麽每次一看到裕一,水穀就會不高興呢?」


    「我哪知道啊,反正女生就是這種莫名其妙的生物嘛。」


    「嗯。」


    「她一定是看我不爽吧。可是你也知道啊,我們都已經認識這麽久了,真的是從小嬰兒的時候就認識了耶。所以,她也不可能把我當隱形人吧。唉,不過呢,老實說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啦。可是,我想那才不是因為喜歡我或什麽的啦。」


    「真的?」


    「啊,絕對不可能。」


    「是喔。」


    一說完司便陷入沉默,巨大的背彎得更駝了。我明白他是在思考些什麽,所以刻意不開口,隻管喝茶。有點冷掉了,可是還是很好喝,竟然能泡出冷掉也很好喝的茶來,說真的實在有夠厲害的。


    「你覺得要怎麽樣才能幫水穀打起精神來啊?」


    司終於說,那還真是直接的話語,而且相當認真,其中並沒有任何戲謔打馬虎眼兒的成分。我突然之間,深深地以這個擁有龐大身軀的朋友為榮,司他簡直像個孩子呢。一般高中生不是都會更老成油條嗎,像我和山西這種笨蛋,都比司更世故呢。我們一定會覺得「你覺得怎麽樣才能幫她打起精神來」這種話很難為情,絕對說不出口吧。但是,司就說得出口,這也是司的優點吧。是的,就像我和山西所擁有的小聰明一樣,這就是司厲害的地方吧。像這種事情你明白嗎,司?我自己是不會明白的吧?可是我明白喔,我可是很明白的喔。


    「我說啊,司。」


    所以,我決定閑事管到底。


    「你自己去找美雪說說看啊。」


    「什麽自己去」


    「就你啊,你自己啊。不管你一個人再怎麽煩惱,所有事物都不會因此而有所改變的。你看看自己的手啦。那雙手是為了什麽而存在的啊?」


    司非常老實地看著自己的手,然後也看著我。真是的,那雙手大得有夠誇張的耶,如果是那雙手的話,不管什麽都抓得到的,司。


    「聽好羅,我告訴你,那雙手呢,就是為了緊抓住什麽而存在的喔。如果想要的話,就伸出手去,然後硬是把它抓過來就行啦。如果隻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的話,對任何事情永遠都使不上力的喔。」


    那些話完全抄襲自夏目,可是卻完全符合司目前的狀況,才抄襲這一點點東西而已,笨醫師是不會跟我計較的吧。


    「這樣啊」


    司呢喃,一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自己的雙手。


    5


    司回去後,那聲音仍舊殘留在我的腦海。


    「那雙手呢,是為了抓住什麽而存在的喔。」


    啊,是的。


    講給司聽的那句話,也是講給我聽的。


    一個人獨處後,我打算多少趕一下報告的進度,所以開始念起保健體育的教科書。雖然有時候會看到老師沒指定的範圍去,還越看越入迷不過呢,就那麽一點點、一點點而已在這麽東念一點、西念一點的過程中,報告概要稍微浮現腦海。就像美雪所說的,我試著將主論、反論和結論列出來。嗯,這樣的話好像勉強可以串起來。


    我打算先來寫個草稿,拿起自動筆在筆記上揮筆疾書。


    「那雙手呢,是為了緊抓住什麽而存在的喔。」


    然而,腦海中浮現那句話。


    緊握住那隻已經用舊的自動筆的手,寫著沒多大意思的報告的手。我今後也會繼續活下去,在那期間大概會抓住各種東西,也會掉落各種東西吧。拜托羅,喂,我對自己的手說。可要好好幫我抓住喔,還有一旦抓住的東西就絕對不能再放掉喔,拜托羅。


    第一張以文字填滿,第二張也以文字填滿,就在我準備要寫第三張時,傳來晚餐已經準備好的廣播。一抬頭,室內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逐漸昏暗。啊,完全沒注意到得去開燈才行,而且肚子也餓了呢。一直維持相同姿勢寫字,肩膀附近好痛。


    「嘿咻」


    正當我跳下床想去開燈時,房門開啟。


    「啊呀,好暗喔。」


    是母親。


    「你剛剛在睡覺嗎?」


    「沒有啊,在寫報告。」


    「胡說,這麽暗的地方怎麽寫報告啊。裕一,不是媽媽要說你,昨天我還被你的導師川村老師打電話來提醒說:『再這樣下去很危險呢,戎崎太太。』媽媽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在電話前麵一直點頭賠不是呢。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


    哎呦,有夠煩的耶


    為什麽父母親都這麽煩呢


    明明都說在寫報告


    了啊


    「就說有好好在寫了嘛!你看啊,這個!」


    火大的我說著,一邊把剛剛才寫的報告塞給母親。即使如此,母親還是完全不相信我,繼續發牢騷發個沒完。啊,這樣喔。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是吧,既然這樣就別怪兒子鬧別扭羅。


    好不容易,配膳人員來了。


    「阿呀,真是不好意思呢。」


    母親以出乎意料的和藹態度,接過盛裝餐點的餐盒,和對我的態度簡直相差十萬八千裏。


    話說回來,和母親兩人單獨吃飯總覺得尷尬,首先是沒有話題,然而母親仍然喋喋不休。她一個勁地持續叨念著對我來說無所謂,或根本就不想聽的事情。如果可以直接說「很吵耶,閉嘴」就好了,可是又不可能說得出口。我在無可奈何之下,隻好將注意力集中在醫院餐點上。然而,這又是另一項相當艱難的挑戰。首先是味噌湯很難喝,味噌的味道淡到甚至讓人懷疑這是不是味噌湯,感覺上就隻是褐色的泥水而已。然後,配菜的煎魚漿包起司和金平牛旁(牛旁絲佐以麻油、醬油和砂糖拌炒的菜色),不論哪一樣都是我討厭的菜色。我不得以隻好將主軸放在唯一的希望煎蛋卷上,一邊進食。


    「裕一,吃點金平牛旁啊。」


    「不要,很難吃耶」


    「不行這麽挑嘴。」


    哎呦,沒天理啊,為什麽光是冠上父母親這兒稱號,就必須被他們無條件命令個沒完呢。但是,要去違背她的意思我也嫌麻煩,於是姑且試了一口牛旁。哎呦,果然很難吃,好硬喔。


    「那個啊」


    我現在已經覺得「媽媽」這種叫法很不好意思,叫「老媽」又總覺得怪怪的,而什麽「媽咪」更是絕對不可能。


    一旦邁入十七歲,該如何稱呼父母也逐漸成為一種難題。


    「什麽?」


    幸好病房內就隻有我們兩人,隻要一開口母親就會回答。


    我的嘴巴一邊因咀嚼飯菜而蠕動著,一邊說:


    「你以前為什麽會和老爸結婚啊?」


    「啊?」


    母親皺起臉來,仿佛在說「沒事問那什麽無聊的問題啊」。


    我迅速接著解釋:


    「沒有啦,你想想,總會想知道的嘛,畢竟是自己的父母親呀。就想說稍微來問一下好了,也沒什麽特別低意思啦。」


    「你爸他呀」


    母親曖昧地這麽呢喃後,突然起身,開始泡起茶來。附帶一提,我茶杯還剩很多茶。母親正想幫我倒入泡好的茶時,好像才終於覺察到這一點。


    「裕一,再喝一點。」


    「不要,我不想喝啦。」


    「快喝。」


    我莫名地屈服於那股魄力,乖乖喝茶,咕嚕咕嚕地一口氣把整杯茶灌進肚裏,然後將茶杯放到邊桌上,母親隨即將茶壺一斜,倒入熱茶。


    「你爸他呢,長得一表人才的,以前可是個萬人迷呢。他年輕的時候生過一場小病,病情比你好要輕微就是了,所以住院住了一陣子。那時候呀,醫院的護士小姐老吧『誠一先生、誠一先生』掛在嘴邊,三不五時就往他的病房跑呢,真是受歡迎到讓人覺得很嘔耶。」


    是的,父親的名字叫做誠一,而裕一的「一」也是因為誠一的「一」。話說回來,那個人渣男的名字竟然叫做「誠一」,稍微算得上欺詐了。因為不論是由裏到外、由上到下,在他身上就是找不到什麽「誠」。


    我姑且曖昧地先點了頭,因為隻有父親超有女人緣這一點的確是事實。是的,就算婚後同樣也是桃花亂開一通。


    「所以,你爸爸跑來求婚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甚至還怕怕地想說『像我這樣的人真的可以嗎』,可是你爸卻說『因為你是最棒的』」


    之後約五分鍾,所展開的實在是有夠恐怖的狀況,母親竟然開始滔滔不絕地分享起她的羅曼史來了。像父親以前是個多棒的男人啦、多麽儀表堂堂啦、多麽受到周遭的信賴啦,得意洋洋地拚命講這些事情。我剛開始隻是感到愕然,接著是感到困惑,最後簡直快要大喊出聲。


    喂!為什麽都隻記得這些對自己有利的事情呀!


    唉,我最後還是勉強忍了下來。話說回來,母親這張好像很開心的臉龐是怎麽一回事呀?看起來不就像是正沉浸於愛河中的少女嗎?父親的外遇癖、酗酒癖還有賭博癖全都被完美地一筆勾銷,明明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因為他而傷心落淚,可是那些討厭的回憶似乎都被抹得幹幹淨淨,不留絲毫痕跡。


    當我勉強把所有的菜全都塞進肚子裏時,母親的話也告一段落。


    我啜飲熱茶,試著問:


    「會覺得還好有跟老爸結婚嗎?」


    「在說什麽啊,你這孩子。」


    母親害臊了。


    「真拿你沒辦法耶。」


    她這樣似乎是覺得還好兩人有結婚。


    有夠難解的謎團啊


    那種人渣到底哪裏好呀?


    6


    但是,唉,什麽愛情啦、戀愛啦一定就是這麽一回事吧,可以說是盲目吧。而且可能隻是因為我沒發現而已,父親或許也有一些優點吧,而母親一路走過來始終注視著那些優點吧。此外,也曾經共度任何事物都無法取代的寶貴時光吧。


    說到我也是啊,還不是整天跟在那個任性女人的屁股後麵跑,以旁人的觀點來看,說不定也會被念說「她到底哪裏好呀」。


    啊,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


    那是,對了,熱的不得了的炎熱夏季,大概是我小學高年級那時候吧。都因為母親前幾天就出門去了,隻剩我和老爸兩人獨處。話說回來,父親那時候是沒在上班喔,明明就是上班日卻老待在家裏。不但大白天的就在喝酒,還曾整晚嗶咚嗶咚地打電動,玩的大概是麻將遊戲。我那時候完全搞不懂遊戲規則,光看畫麵隻覺得無聊,所以有一次就試著說「想玩俄羅斯方塊」。


    「那是什麽東西啊?」


    父親以彌漫著酒臭味的氣息問我。


    「把掉下來的方塊填起來,讓它們消失的遊戲。」


    我絞盡腦汁思考後,這麽說明。


    當然,父親並無法理解。


    「玩玩看就知道了啦。」


    「是喔」


    我以為一定會被拒絕的,反正父親根本就很少會聽我話,隻會被他嫌麻煩而已。不行,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會聽到這句話,然後低下頭。明明是完全習慣也不足為奇了,明明都已經被這麽說過成千上萬遍了,且還是一句始終都聽不習慣的話語。


    「來玩玩看吧。」


    但是那時候,父親這麽說。


    不是「不行」。


    我嚇了一跳,凝視父親的臉龐。


    「你不玩嗎?」


    「啊,玩,我要玩啦。」


    我急忙尋找俄羅斯方塊的磁碟片,應該在電視櫃裏才對,急死人了啦。搞不好父親會突然改變心意,說出那句「不行」呢,所以手腳不快一點不行,我扔出好幾片、好幾片的磁碟片後,才終於找到想找的俄羅斯方塊。


    「找到了。」


    找到時很開心,我望向父親笑逐顏開。


    父親也對我咧嘴一笑。


    「好了,來玩吧。」


    「嗯。」


    我取出麻將遊戲的磁碟片,放進俄羅斯方塊的。熟悉的啟動畫麵,感覺上有點興奮。都已經是完全玩膩的遊戲了,心頭卻仿佛首次啟動般悸動不已。父親已經握著遙控器了。


    「怎麽玩啊?」


    「那個啊,會從上麵掉下來喔。」


    「掉下來?什麽東西會掉下來啊?」


    「方塊。」


    「什麽?為什麽方塊會掉下來啊?是要把方塊拿去砸誰的遊戲嗎?」


    「不對,不對。」


    他怎麽會想到那地方去呀?啊,父親常常打架,可是不強,反倒算是弱的,還曾經搞得全身是血跑回家來。雖然不知道實際情況怎麽樣,不過應該是敗得一塌糊塗吧,即使如此,父親他還是一天到晚打架。


    「把方塊都湊齊以後,就會消失喔。」


    「不懂。」


    父親開始有點不高興了。


    我也慌了。


    「剛開始讓我先玩給你看啊,你看就好,看了以後馬上就知道了啦。」


    我仍舊是慌慌張張地這麽說,一邊接過遙控器,讓遊戲開始。方塊接二連三地從畫麵上方掉落,當方塊排成橫列一排是,那一排立刻一起消失。剛開始進行得很順利,可是沒多久就累積了不少方塊。哇,完全不行嘛,已經好久沒玩了,手感都鈍了。


    那時候,父親大聲說:


    「裕一!快看,右邊啦!右邊!」


    「啊,嗯。」


    「轉!左邊兩次!」


    我按下十字鈕,讓方塊往右邊移動,同時呈逆時針旋轉。鑰匙形狀的方塊順利插入空隙,讓累積的方塊一口氣全都消失了。


    「喔,好厲害。」


    父親叫道。


    「成功了!」


    我嘿嘿嘿地笑著。


    父親也笑了。


    我根據父親的指示,一路消除方塊,父親的指示準確到讓人大感意外。我隻顧著聽從指示,手自動隨之移動,就能一關過完又一關。


    終於,我開始緊張了。


    因為,卯足全力一打再打,打得天昏地暗後,已經逐漸逼近那個已經是一年多前所創下的最高分了。剛開始明明隻想教會父親遊戲規則,根本沒料到能打到這裏來。我由於太過緊張,手稍微顫抖。


    父親立刻大罵:


    「笨蛋!不是那邊啦!」


    「啊,嗯。」


    但是反應遲了一步,方塊就這麽疊了上去。父親啐了一聲,讓我更緊張了。


    「那是左邊,再往左邊。」


    「嗯。」


    毫不容易插進去了,方塊隨之消失。


    「打橫,向右兩次。」


    「嗯。」


    失敗了,竟然連按了三次,方塊以奇異的方式堆疊上去。


    「你在幹嘛啊,笨蛋!」


    父親叫嚷著。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持續努力地消除方塊,追高分數。已經超越最高分了嗎,還沒吧。哎呦,還沒耶,可是隻差一點點了。


    都怪我隻顧著確認分數,反應也跟著慢半拍。


    「裕一!笨蛋!就說是右邊了啊!」


    「啊。」


    「右邊啦!不是左邊!」


    失敗了,急了,又失敗了。方塊幾乎要累積到畫麵最上方,整個畫麵突然之間已經看不太清楚了,即使如此我還在確認分數。還差兩百分,隻要再消除一、兩排就可以破紀錄了。父親不知道在叫什麽,不知道在嚷什麽。但是已經無法反應,已經無暇顧及那些了。遙控器刹那間被一把搶走,父親也已經熱血沸騰,但是為時已晚,降下的方塊已經堆疊到畫麵最上方。「gameover」,那樣的文字隨之浮現,「gameover」


    我和父親都啞然地凝視著畫麵。


    「喂,結束了嗎?


    父親問出這個理所當然的問題。


    gameover


    那樣的文字甚至是執拗地浮現,然後消失。


    消失,然後浮現。


    「你就是不好好聽我的話照著做,才會死的啦!」


    父親是真的在發脾氣。


    「那時候如果掉到右邊去還有救耶!你這個笨蛋!」


    不過是電動玩具嘛,有必要大發雷霆嗎?


    好不容易,父親才終於放下遙控器陷入沉默,開始咕嚕咕嚕地喝起酒來。我以莫名地開始發熱的雙眼確認畫麵,還差兩百分。


    就隻差兩百分而已。


    原本可以和父親一起超越的,目標近在眼前,可是卻失敗了,竟然犯下無聊的錯誤,手為什麽要抖呢?為什麽要確認分數呢?如果能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落下的方塊就好了。


    實在有夠討厭自己的愚蠢。


    就像父親說的一樣。


    自己是個大笨蛋。


    「你要玩嗎?」


    我試著問,父親卻是充耳不聞。這對我而言又是一大打擊,我整個人像攤爛泥似地雙肩頹然落下,我已經被徹底擊垮。隻不過是電動玩具而已,心情卻沉重到不行。因為沒能達成父親的期待,隻要想到自己害那麽開心的父親不高興就覺得痛苦。仿佛是要進一步打擊這樣的我一般,「gameover」的文字執拗地反複在畫麵上出現又消失。是的,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


    或許是五分鍾,也或許是三十分鍾。


    一回神,父親已經坐在身邊。


    「喂,要開始玩羅。」


    父親說。


    我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咦?」


    「電動啦,電動,這次換我玩啦。」


    「真的嗎?」


    我撒嬌似地這麽問,父親咧嘴一笑。


    「你那什麽最高紀錄啊,我一次就可以破紀錄了啦。」


    「嗯。」


    我像個笨蛋猛點頭。


    父親再度咧嘴一笑。


    「包在我身上,你老爸可是很厲害的喔。」


    唉,結果先說在前頭好了,最後還是沒能更新最高紀錄。不僅如此,簡直糟糕透頂了,打出來的幾乎都是墊底的爛分數。對別人所下的指示是那麽準確,一旦換自己來的時候,父親的技術實在是爛到無藥可救。


    受不了耶,父親真是隻會出一張嘴的人呢。


    是的。


    真的是隻會出一張嘴而已。


    即使如此,父親似乎還是很喜歡俄羅斯方塊,有一陣子玩的都不是麻將遊戲,而是俄羅斯方塊。當然,我也會跟著玩。兩個人老是激動地大呼小叫,整整一個月全都浸在那單純的電玩中,即使打成那副德行,我們兩人終究還是沒能更新最高紀錄。我和父親所得到的最高分,就是剛開始一起打的那一次。也就是所謂的「生手幸運」吧。


    那個生手幸運的分數,像這樣被記錄下來。


    ranking2ndseiichi+yuichi(誠一與裕一的日文讀音)782400


    這筆存儲資料如今仍完好地留存下來,之前也曾為了存儲其他電玩資料而想要刪除,但是我還是很寶貝地留存下來。隻要插入那張記憶卡,讀取存儲資料,現在還可以看到那一列讓人引以為榮的文字吧。


    是的,仍然好好地留存下來。


    7


    我當然知道時間。若菜醫院大體來說是完全看護製,若沒有特殊原因,即使是家人也不能在病房留宿。管你是患者的父母還是孩子,隻要晚上九點鍾會麵時間一結束,就必須離開醫院。這其實也不是什麽牢不可破的硬性規定,又是多少也會視情況通融一下,隻不過原則就是如此。


    所以,我等著。坐在大廳的長椅上。目不轉睛地瞪著時鍾,那個掛在牆上的指針型大時鍾,刻劃著流逝的時間。九點五分,長長的紅色秒針緩緩地轉過一圈,九點六分,服務櫃台的燈光大半都已經熄滅。然後九點七分了,樓梯那邊傳來腳步聲,拖鞋踩在地上啪嚓啪嚓的聲音。一抬頭,我和裏香的母親四目相接,我立刻起身一邊低下頭。伯母感覺上像是輕輕頷首稍微打


    了招呼,我很明白伯母的困惑,她以格外緩慢的速度下樓,而我時鍾佇立於原地。


    好不容易,伯母才走下大廳,她明明意識到我的存在,卻裝作一副沒有注意到的樣子,正想直接走向出口。唉,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怎麽可能會直接來找我說話呢,我在她的心目中的形象又不好。


    所以,我主動向她開口:


    「請問,可以耽誤您一點時間嗎?」


    「啊」


    伯母似乎嚇了一跳,表情僵硬頑固,打定主意不顯露任何可趁之機。我勉強鼓舞似乎快要發抖的自己,這麽說:


    「我有些話想要跟您說。」


    「有話呀」


    「是的,拜托您了。」


    我再次深深低頭,有好一會兒就這麽持續低著頭。我也不知道這樣可不可以傳達我的誠意,可是我能做的就隻有這樣了。是的,這顆空空如也、輕如鴻毛的腦袋,不論要怎麽去低頭都會照做不誤的。


    一抬頭,伯母走近我。


    「你有話要說,是想說什麽呢?」


    果然還是僵硬的聲音。


    「那個,請坐。」


    我請她坐到椅子上,因為說不定會講很久。伯母看來似乎有點猶豫,不過還是在長椅上坐定。那是個普普通通、隨處可見的中年婦女,和裏香不太像,充其量就眼角有些相似。我就在她身旁坐下。


    「有什麽事?」


    「裏香的不,是關於您的女兒她的事情。」


    「如果是那件事的話,就不用說了。」


    伯母幹脆地這麽說,隨即起身。


    啪答啪嗒地急步前進。


    我繞到她麵前,什麽都沒想猛然低下頭。


    「拜托您!」


    拙到家。


    糟糕透頂。


    如果是我看到別人在做這種事情,大概會把眼神移開吧。然而,如今我卻無法將眼神移開,因為畢竟我就是當事人。


    而且,就算拙到家也無所謂。


    糟糕透頂也好。


    嗯,我才不在乎那種事情呢。


    如果有必要下跪的話,要我怎麽跪都行。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隻要能讓她聽我說話,我無論任何事情都願意做。


    我隻管低著頭。


    重複說「拜托您了」。


    伯母肯為我停下腳步,或許根本就不是因為認同我的真心誠意,而是因為我看起來太過悲慘了吧。又或者隻是因為不想在這種地方引起騷動罷了。


    伯母仿佛投降似地坐回原位。


    我也在剛剛相同的位置坐下。


    「那個,謝謝您。」


    我道謝。


    同時看看時鍾。


    九點十分。


    晚上九點多,世古口將其龐大的身軀扔進床鋪,閱讀有名的西點師傅所寫的蛋糕書籍。並不是做法,而是一些基本蛋糕剛開始是在什麽樣的因緣際會之下被製作出來的,也就是文化性的解說書籍。雖然這本書很貴,不過當初覺得還是了解一下這方麵的知識比較好,所以一點一滴地省下零用錢去買來。順帶一提,普通尺寸的床鋪無法容納他龐大的身軀,從腳踝開始全都伸到床鋪外頭去了。


    「呼~~」


    龐大的身軀溢出著非常大聲的歎息。一回神,相同的一頁已經重複看了三次了。不管讀多少次,就是讀不進腦袋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呀,生平還是頭一遭產生這樣的情緒。一直以來,他的興趣第一就是西點、其次是料理,第三是天文,要說這三者幾乎構成他全部的人生也不為過。認真的個性讓他乖乖上學,好好念書,不過那些都是所謂的「義務」罷了,隻是盡忠職守地把事情處理好而已。


    就在不久之前,他最煩惱的就是海綿蛋糕再怎麽樣都烤不好。


    吃起來總是幹巴巴的,就是沒辦法烤出帶有濕度有柔軟的蛋糕。


    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卻屢戰屢敗,即使被母親大罵「給我有點分寸」,還是持續烤個沒完。雖然有時候也會成功,可是卻完全搞不懂為什麽為什麽會成功,所以下回再烤的時候,當然還是以失敗收場。


    為了掌握其中的訣竅,就花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


    記得那一陣子,腦子裏魂牽夢繞的就隻有海綿蛋糕而已,不知道有多少各式各樣的手續、應該嚐試看看的技巧頻頻浮現腦海。


    如今的自己,幾乎就像是海綿蛋糕那時一樣的煩惱吧


    不、不、不,胸口痛苦多了,感覺上根本就是不同類型的。從頭頂到腳尖,仿佛硬是被泰山壓頂壓得扁扁的,世古口啪嚓一聲合上書本,把頭埋進枕頭。


    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呢?


    答案感覺上實在有夠簡單,但是真要實行感覺上卻又難如登天,等於是被人命令「站到月亮上」一樣。此時,驀然想起從朋友戎崎裕一那聽來的一句話。


    「那雙手呢,是為了抓住什麽而存在的喔。」


    他試著看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能抓住什麽呢?說不定隻會從指縫溜走而已,可是隻要不伸手去抓,真的就永遠都抓不住到任何東西吧。廣瀨不是也說過嗎,他說「數度失敗是很重要的」,還說「沒有人是可以一下子就成功的喔」。


    「好」


    他下定決心試著起身,卻在那瞬間退縮了,於是又再次將臉龐埋進枕頭。思考舉棋不定,鼓起勇氣,隨即卻萎靡不振,那樣的過程還真是重複了一萬遍之後,他才終於起身。話雖如此,並不是說心意已決,隻是不自覺地想試試純粹就隻是為了試試而移動身子。首先走近衣櫃,打開從上麵數來第二層抽屜,其中琳琅滿目地擺滿某種東西。他煩惱該用哪一個,這個嗎,還是那個,哪一個比較適合呢?苦思再三後,他伸手拿起其中一個,塞進口袋,然後披上夾克。當然這一切都僅止於試行階段,根本就沒打算要付諸實行。作為整個實行階段的一環,他打開窗戶,將放在室內的鞋子扔到窗外。接著跨越窗戶,赤腳站在路上。果然很冷,應該先穿上襪子的,但是他覺得一旦回到房間,就再也出不來了。所以就光著腳穿上鞋,開始跑。剛開始雖然慢慢的,卻在不知不覺中加快速度,白色氣息同時不斷從嘴裏吐出,身體逐漸發熱,心也隨之發熱。一回神,自己所選擇的路線幾乎算是最短距離,那當然也隻是試行而已,絕對不是說已經決定付諸實行了,就在他還沒下定決心的情況下,抵達了目的地。


    水穀美雪的家。


    之前應該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腦中反複確認過這番話順序了,可是一旦開口就顯得亂舞章法。甚至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現在到底在說什麽東西,即使如此我仍然持續吐出話語。不可思議的是,不知道為什麽毫無間斷,話語仿佛源源不斷地向外湧出。我說到兩人一起仰望的月亮,說道裏香第一次對我吐露病情那時候,說道被暫停的一分鍾。


    即使是在裏香向我吐露病情後,我對於她來日不多這件事仍然沒什麽實際感受。畢竟,裏香實際上就在眼前啊,不但伸出手就可以觸碰的到,聽到一些無聊的笑話也會對我笑。我實在很難相信,她那樣的暖意或笑容總有一天會完全消失無蹤,強烈的恐懼偶爾也會冷不防襲上心頭,隻要一想到裏香不存在的世界,雙腳就會隨之發顫,體內也會抖個不停。那樣的瞬間會突然造訪。就在那樣的動搖之中,我清楚了解到自己隻是個孩子,了解自己對於這個世界完全不了解,即使如此仍然逐漸開始想要去了解。那時候,我也想好好地了解為什麽裏香要向我吐露她的病情,還有是否真的有什麽是我能夠去做的。


    我對伯母說出這些話。


    又或者,我說出口的隻是些無關緊要的話語,或許就像是自我滿足之類的話語罷了,但是我手上的武器僅此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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