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腳一使力,腳踏板便發出吱吱的悲鳴,那是因為踏板軸已經生鏽。平常根本就沒在保養的腳踏車不但破破爛爛,鏈條也已經生鏽,籃子歪七扭八,就連前輪的車輻也斷了兩條。這就是兩年半來騎腳踏車上下學的成果。


    「呼~~」


    隨著這聲歎息,我跨下腳踏車,眼前有條不斷往前延伸的平緩上坡道朝左微彎。這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坡度,隻要站著使點勁踩還爬得上去,但是七早八早就要站著踩腳踏車總覺得很累人。


    我推著腳踏車碎碎念,一邊往上爬。


    口中再度溢出歎息。


    九月才剛過中旬,夏天的氣息便迅速轉淡,隻要再過一陣子,聳立於這條通學路旁的這片闊葉樹林就會染上美麗的色彩吧。季節就是像這樣持續更迭,不論是春、夏、秋、冬,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規律遠去。


    才剛過一個彎道,正好瞄到一道背影消失在下一個彎道那邊。那背影有著長長的秀發、搖曳的裙擺,同時仿佛相當吃力似地背著一個看來很重的書包。就在下一瞬間,我再度跨上腳踏車,踩得腳踏板吱吱作響,一邊聽著生鏽的煉條高聲聒噪,大腿同時使力,竭盡所能地拚命踩。雖然漂亮的氣象姊姊在電視上說秋天的高氣壓已經來臨,但是風裏少了夏天的熱氣,讓人確實感受到秋天的腳步近了。


    話說回來,好快喔。


    出院竟然都快半年了。


    原先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醫院生活、難吃的夥食、亞希子小姐的怒吼、夏目的挖苦、每天打的點滴,那一切的一切都已經一點一滴地離我遠去,的的確確逐漸成為了過去。


    校園的走廊、老師煩死人的聲音、操場上吼叫的運動社團成員的身影,如今這一切的一切才是現實。


    拐過一個彎後,被我當作目標的身影就佇立於眼前。


    「哇,怎麽搞的啊!」


    我被嚇了一跳,雙腳一旦停止動作險些摔倒。腳踏車是一種隻要沒有繼續往前跑就會傾倒的交通工具。我勉強以右腳著地,雙手撐住傾斜的腳踏車,一邊抬頭看她。


    「早安,裕一。」


    嗨,我撐起腳踏車點頭。她該不會是在等我吧,真是那樣的話就太令人高興了呢。


    「早安,裏香。」


    眼前的裏香穿著領子上有兩條紅線的水手製服,那是我所就讀的前名校、現野雞校的製服,也就是說我們上的是同一所高中。


    裏香之前在濱鬆時,已經照規炬考過入學考試,順利升上高中。話雖如此,據說也隻是完成入學手續而已,當然不可能真的去上學,一直都被視為休學。裏香是從若葉醫院出院後,好不容易才開始上高中。裏香去考我所就讀高中的編入考試(注:日本針對因故休學或退學,後欲進入他所同級學校就讀學生所舉行的特殊入學考試),輕輕鬆鬆就及格了。據小道消息指出,裏香還拿到滿高的分數。


    是的,裏香的腦袋好得沒話說。


    的確,我所就讀的學校是間野雞高中,但是編入考試也是很難的。中途編入所考取的學校,大概都會比一般升學考試還要再差兩個誌願。可是,聽說裏香在那樣的編入考試中,五種中就有兩科拿到滿分,那兩科就是國語和曆史,還真像是裏香會拿滿分的科目。


    隻不過,裏香不是三年級。


    之前隻有完成濱鬆那邊高中的入學手續而已,完全都沒去上學,所以拿到的學分是零。不論編入考試考到多棒的分數,都必須從頭開始才行。


    也就是說,她是十八歲的一年級學生。


    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裏香,她的長發還沒綁起來,輕飄飄地在腰際搖曳。或許是因為剛爬上斜坡,雙頰染上些許紅潮,看來覺得相當健康。脖子和肩膀交界處皮膚較薄的部位,血管輕快地流過,細細的鎖骨稍梢彎曲著,另一頭消失在製服中,那線條有種讓人難以抗拒的魅力。製服的尺寸可能大了一點,直到指甲附近都藏在袖口中,裙子長度大概比膝蓋高一點。正當那美麗的雙腳映入眼簾時,頭部突然遭受書包一記狠k。


    「好痛!妳在幹嘛啦!」


    認真的裏香都會乖乖地把所有教科書帶來帶去,不像我隻會把書扔在學校不管,所以她的書包重得要命,一陣衝擊直達腦門。明明就可以稍微手下留情的,可是毫不留情才是裏香本色,說真的整顆頭都痛到幾乎暈眩了。


    「腦漿都在搖了啦!變成笨蛋怎麽辦啊!」


    「反正都已經是笨蛋了,再笨一點也不會差到哪裏去的啦。」


    裏香說著幹脆地邁開腳步。


    我追在她後頭。


    「什麽啊,什麽叫做已經是笨蛋啦。」


    「眼神下流死了。」


    糟了,被看出來剛剛在觀察她了。但是,這樣就招認實在不甘心,而且也很丟臉,所以明知徒勞無功,我仍然卯足全力打死不承認。


    「哪有啊!被害妄想嘛!」


    但是,事實上我有時候還是會看她的腳看到入迷,膝蓋窩好漂亮喔,皮膚吹彈可破,和男生的完全不一樣。其實我的腦袋裏是這麽想的。


    裏香不發一語持續爬上山坡,說不定真的惹她生氣了。真是敗給她了,這麽一點點小事就原諒我嘛,不過就是看看而已,有什麽關係啊。說到底,如果連這也要禁止,不就一直都要閉著眼睛了嗎?


    當然,我可說不出這些真心話。


    不論我再怎麽找她說話,裏香還是完全不回答,我因此有些泄氣,所以也變得和她一樣沉默,兩人隻管持續不停地爬上山坡。一隻紅色的蜻蜓飛過來,咻地彷佛滑過空間一般隨即消失,處處可聞鳥兒高聲啼鳴,路旁不知道是誰扔了一個咖啡空罐在那裏。要是被老師看到,一定會在學生朝會上提出來罵。「你們這些笨蛋!」耳邊似乎已經聽到鬼大佛的聲音。


    『今天早上,老師在上學途中發現這種東西,這一定是本校學生扔的吧。老師對這種行為感到非常難過。』


    然後就會花上大概一小時,叨念那些任何人都無法反駁的,所謂的「正確大道理」。我才在想這些事情時,腔骨猛然撞到腳踏板,日文也把陘骨叫做「弁慶哭泣之處」(注:意指日本曆史上著名的豪傑武藏坊弁慶,撞到此處也會痛得大哭),那當然會哭嘛,這麽痛必哭無疑呀。我實在痛得要命,不自覺地開始以單腳蹦蹦跳。


    裏香一回頭,看到我這副德行,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了。她的笑容讓我開心到不行,於是我更誇張地蹦跳得老高。


    「好痛!真的好痛啊!」


    「啊哈哈。」


    「都麻了!搞不好斷了呢!」


    「沒斷、沒斷啦。裕一,你好像個奇怪的玩具喔。」


    「別說這種沒禮貌的話啦!」


    故作生氣的我還是笑了,裏香也笑了。剛剛泄氣的情緒頓時煙消雲散,如今就隻是開心得不得了。真是奇妙,怎麽光是這樣對我笑,一切就會徹底改變呢?


    終於看到校門了。


    我們剛進校門停下腳步,裏香就把書包擱在腳邊,從裙子口袋中取出深藍色的發圈銜在嘴裏。空出的雙手隨後靈巧地攏起長發,漂亮的耳朵、脖子裸露了出來。我隨即從運動背包中拿出相機,以底片捕捉裏香的樣子。隨著喀嚓一聲的機械聲響,裏香的身影被紀錄到底片上。


    「為什麽要照啊?」


    「我最近正在專心研究人像攝影,幫個小忙嘛。對了,我發現妳都是到學校以後才把頭發綁起來耶。」


    「嗯,對啊。」


    裏香雙手利落地紮起頭發,長發兩圈、三圈地穿過發圈,然後出現在眼前的是個紮馬尾的裏香。光是改變發型而已,形象就截然不同。感覺上有點認真,此外,似乎也變得


    有些稚氣。


    「因為我不太喜歡綁頭發。」


    「很適合妳就是了。」


    「真的?」


    「嗯,真的。」


    不過是不經意的一句話,裏香卻顯露出非常開心的神情,笑吟吟地笑個不停。我正想報以一笑,卻突然整個人往前摔,怎麽回事,地震嗎?地球毀滅了嗎?我半是陷入恐慌地四處張望,看到山西站在背後。


    「嗨,戎崎哇!」


    那家夥悠閑的表情甚至維持不到一秒。


    「好痛!幹嘛!」


    那當然是因為我用中段踢從他的大腿狠狠踹了下去,山西一邊撫著大腿,一邊「好痛、好痛」地直呻吟。


    我冷笑著對他拋出這句話:


    「少給我一大早就玩什麽膝後頂(注:流行於日本同儕間,本身屈膝以膝蓋頂對方膝蓋窩的惡作劇動作)。」


    「你這家夥!是認真踢下去的吧!哇,真的有夠痛!」


    「沒用上段踢對付你就要偷笑了。」


    「黑青的話怎麽辦啊!混蛋戎崎!」


    我們就像幼犬一樣彼此碰撞身體,互相嚷嚷,互罵對方混蛋加三級。我才正奇怪山西怎麽客然變得笑容可掬時,他隨即轉向裏香。


    「裏香,早安。」


    「早安,山西。」


    「前一陣子的考試怎麽樣啊?」


    「嗯~~考得不太好。國語科粗心大意寫錯了,因為那時候覺得有點困,恍恍惚惚的。不然其實可以考得更好。」


    「就算是這樣,應該也比我好吧?」


    我在此時插嘴。


    「我看幾乎沒什麽人會比你差吧。」


    「戎崎哪有資格批評我啊。」


    接著,他又立刻將臉轉向裏香。


    「對不對啊,裏香。」


    嗯,裏香爽快地對他點了點頭。我露出有點不爽的表情,不過仍以其實沒差到哪裏去的心情,看著山西和裏香聊天的樣子。因為,我覺得裏香能像這樣過著理所當然的校園生活,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即便這是一幅平凡無奇的光景,對我們麵言卻是相當寶貴的。我們是走過一條好細、好細,簡直像是在細線上所形成的道路,才走到這裏來的。


    一抬頭,隨處可見的冰冷校舍映入眼簾,內側那棟是四樓,前方這棟則為三樓,三層樓建築物的牆壁上掛著巨大的時鍾,黑色長針如今正指向八點二十一分。校舍的那頭則是一片既非夏天也非秋天的寬廣藍天,雖然是那麽極端地接近秋天,其中的蕭瑟卻還未達到真正秋天的藍。眾多學生製服或水手製服陸續從駐足於校門口的我們身邊走過。


    不久後,司和美雪也來了。


    「嗨。」


    我向兩人打招呼,司很有禮貌地回禮說「早安」,美雪卻什麽都沒說直接轉向裏香聊了起來。話說回來,這兩個該不會是一起來上學的吧,等一下再找司問問。


    「喂,差不多該走了吧。」


    山西說著指向校舍那邊。


    嗯,我點頭。


    「對了,要先把腳踏車停好才行。」


    裏香以外的所有人都騎腳踏車上學,所以除了裏香,大家一起邁開腳步。


    我猶豫了一下子,對裏香說:


    「妳也過來啦。」


    「為什麽啊?」


    「跟上來啦,跟上來。」


    「莫名其妙。」


    嘴上雖然這麽說,裏香還是和我一起往前走。


    「暑假結束了呢。」


    「寒假怎麽不快到啊。」


    「那樣的話,就代表考試近了耶。」


    「和我就沒關係了。」


    「啊,我也是、我也是。」


    「戎崎還真是個大笨蛋,對不對?」


    「什麽啊!什麽大笨蛋啊!」


    「小裕真是個大笨蛋耶。」


    「嗯,裕一是個大笨蛋。」


    大家異口同聲地笨蛋長、笨蛋短的,說老實話讓我覺得很泄氣。隻有大好人一個的司似乎很傷腦筋地笑著,但是他那傷腦筋的樣子讓我更泄氣了。唉,也好啦,反正大家都在笑啊,看起來也很開心啊,就先這樣吧,笨蛋就笨蛋嘛。


    在腳踏車停放處各自把腳踏車停好後,我們又回到剛剛走過的學校入口。三年級的教室在二樓,二年級在三樓,一年級在四樓。也就是說呢,學年越往上升,樓層就越往下調。走上十七階樓梯後,首先是樓梯間,在此處轉個方向,再爬十七階就是二樓。司和山西,然後還有美雪轉向我們。


    「拜拜,裕一。」


    「裏香,待會兒見。」


    司和美雪這麽說完,山西便以有夠狂妄的語調對我說:


    「戎崎,話說回來,你是不是忘記什麽啦?」


    雖然了解他話中的含意,我仍瞇著眼問:


    「什麽?什麽意思啊?」


    「你啊你,稱呼學長的時候加個『學長』不是日本的優良習慣嗎?你啊你,從剛剛開始怎麽都一直叫我『山西』,把學長都給省略掉了呢?」


    「那又怎樣啊,山西。」


    「就跟你說不能叫『山西』,要叫『山西學長』吧。」


    「裏香,走囉。」


    「喂,戎崎,不要給我假裝沒聽到!二年級小鬼還敢這麽跩!」


    一聽到這句話,我忍不住發飆。


    我在步上階梯的同時扭頭大吼:


    「不準說什麽二年級小鬼!」


    但是呢,唉,山西所說的卻是事實。


    這才是最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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