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級了。


    而且還真是被留得有夠徹底。


    我好不容易把報告趕完,為了補考也拚命用功,除了用功還是用功,那大概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那麽用功吧,隨隨便便也有考高中那時候的三倍用功吧。


    然而,這世界是殘酷的。


    補考當天,起床時就覺得頭昏腦脹,一起身隨即又倒回床鋪,不但兩眼昏花,還感到天旋地轉。好不容易母親來了,高聲怒吼,大叫著什麽「快點到學校去啊」。但是,當母親一發現我的情況有異,立刻麵露驚慌,將手貼在我的額頭上。


    「好燙!」


    用體溫計一量,竟逼近四十度,我頂著張通紅的臉龐不斷呻吟。我竟然在為了補考而暫時出院的關鍵時刻發燒,當然也就沒辦法參加補考,在那瞬間我就已經注定被留級了。


    好死不死就正好選在補考當天發燒天底下怎麽會有我這種衰尾道人啊


    而且,而且喔,一到當天的傍晚,高燒就那麽幹幹脆脆地下台一鞠躬。因為身體覺得輕快得不得了,試著量體溫卻發現是幾近完美的正常溫度,三十六度七。看著電子體溫計的顯示數字,我不禁淚如雨下。


    「為什麽?」


    西斜的陽光射入我的房間,房內所有一切都被染上一片暗紅,不論是老舊的書桌、置於其上的相機、沾有一大塊汙痕的日式拉門,還有我自己都被染紅了。明明都已經完成那些份量十足的報告,日複一日地拚命用功,結果就這麽一次發燒便讓那些成果完全毀於一旦。


    所謂的人生還真是有夠殘酷。


    唉,真是太過分了。


    「受不了耶,那個笨山西。」


    我一邊抱怨個沒完,裏香在身旁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著。感覺上真是毫不留情,竟然還給我捧腹大笑。裏香看起來實在是太開心了,我胡亂遷怒地說:


    「不要笑啦,裏香。」


    「啊哈哈~」


    啐,怎麽還給我笑個沒完啊,這女人。


    爬完十七階,在樓梯間一回身,又是十七階。就這樣好不容易爬到三樓,這層樓最角落那問就是我的教室。


    一停下腳步,我說:


    「妳啊,再笑下去,可要妳叫我『戎崎學長』喔。」


    「好啊,就這麽叫吧。」


    「啊?」


    「拜拜,戎崎學長。待會兒見喔,戎崎學長。」


    裏香揮著手,開始獨自步上階梯。就算是十八歲,裏香仍是一年級,所以教室在四樓。


    我對著她上樓的背影說:


    「裏香!還是別叫什麽『戎崎學長』了啦!」


    「為什麽?不是戎崎學長要我這麽叫的嗎?」


    「不用了啦,妳叫的感覺有夠挖苦人的。」


    我才這麽碎碎念,裏香便做出按壓頭發的動作。


    「戎崎學長,睡亂了喔。」


    「啊?」


    「頭發翹翹的。」


    我用右手壓壓頭發。


    「這樣行了嗎?」


    「不行,根本就沒弄好嘛。」


    「啊,那邊啊?」


    「再右邊一點。」


    「右邊?」


    「那是左邊啊,拿茶杯的那一邊啦。」


    「什麽茶杯嘛我又不是小孩子。」


    真拿你沒辦法耶,裏香呢喃著,再次步下才剛爬上去的階梯,然後停在比我高兩階的地方,用手彷佛梳過似地按壓我的右耳上方。裏香的臉龐和我位於相同高度,漆黑的雙眸反射出我的身影。我莫名地開始覺得害臊,於是將頭撇向一邊。


    「弄好囉,戎崎學長。」


    「就叫妳別加『學長』了嘛。」


    「你不喜歡嗎?戎崎學長?」


    「少給我連續叫個沒完。」


    「為什麽呢?戎崎學長?」


    「妳一定是故意的吧。」


    啊哈哈,當我聽到這樣的聲音後,耳邊隨即傳來一陣跑上樓梯的聲響。我慌忙把臉轉回去,看到裏香已經站在上麵的樓梯問了,好像是一口氣跑上去的。從這裏可以看到她從裙子裏伸出來的細長雙腳。


    「喂!不要用跑的,裏香!」


    「跑這一點點路不要緊啦。」


    「總之,就叫妳不要用跑的啦!」


    裏香的身體並不是說已經完全根治,移植的瓣膜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鬧罷工,或許是現在,或許是明天,也或許是十年以後。所以每當裏香奔跑時,我就會緊張地心跳加速,我總覺得那輕快的腳步會縮短裏香的生命。我不希望裏香奔跑,我希望她靜靜地都不要動。


    說實在的,我也反對裏香上學。


    學校這地方可是很吃力的。


    我們這所蓋在山上的學校,上下學路徑全都是坡道,就算體育課可以休息不用上,可是一般課程也會對裏香造成負擔。所以光是活著這件事,以及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都會讓裏香暴露於危險之中。


    我想把裏香收藏在小小的盒子裏。


    「聽好囉,絕對不要用跑的喔!」


    所以,這一陣子的我嘮叨得不得了。


    裏香果不其然地皺起臉龐。


    「戎崎學長,你有夠煩的耶。」


    「學長說的,乖乖聽就是了。知道了嗎?」


    「是~~戎崎學長。」


    裏香皺著臉這麽說完,隨即消失在樓梯間那頭,即便如此還是聽得見她上樓梯的聲音。我閉上眼睛,豎起耳朵傾聽。嗯,沒問題,沒再用跑的了,而是照我所說的一步步緩緩走上樓去,那真是相當幸福的聲響。


    直到聽不見裏香的腳步聲為止,我始終佇立於原地。


    2


    「穀崎!吉田病患的點滴打了沒」


    她才剛在走廊上跑起來時,就被護士長從背後叫住,那聲音聽來似乎有點生氣。心裏一邊想著不妙,穀崎亞希子停下了腳步。


    「對不起!我忘記了。」


    她直立不動地大叫。


    右手還提著一個尿瓶的模樣看來有些窩囊。


    「那就快去啊!不要偷懶!」


    「是!」


    她清完尿瓶洗過手後,回到醫護站。今天簡直就是忙昏頭了,好想一頭倒下,好想抽煙,好想一次抽兩根。夏目就在醫護站裏,一派悠閑地叼著香煙型巧克力。


    「這還真是『工作工作再工作、吾人生活仍未得寬裕』(注:摘自日本1886~1912著名詩人及歌人石川啄木短歌作品)呀。」


    他仍是一派悠閑地對她說。


    她決定先酸他一下。


    「你看起來很閑嘛。」


    「病患正好出現空檔,休息中。」


    那來幫我啊,這種話她說不出口。醫師有醫師要做的工作,而護士也有護士要做的工作,而且呢,唉,醫師可以悠哉悠哉的也是件好事啦。


    「穀崎!點滴呢!」


    又是護士長的怒吼聲。


    「現在就去!」


    「怎麽慢吞吞的呢!順便去弄一下島田病患的點滴!」


    「我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壓力超越極限了,臉部竟然開始顯露笑意,腦袋裏膨脹的血管似乎隨時都會啪嚓一聲漲破。不過呢,唉,要忍耐、忍耐。穀崎亞希子,二十五歲,已經不是小鬼頭了,麵對社會些許的不合理,不就應該忍氣吞聲嗎?


    「妳是做了什麽好事啊?」


    夏目問她。


    「都被人家當作是超級大顆的眼中釘了,不是嗎?」


    「我也不瞭,去問那邊啊。」


    新護士長約兩周前開始走馬上任,那是一位五十幾歲的福態女性,聽說是從大


    阪一間大醫院挖角過來的,傳言還是個非常精明能幹的人。穀崎和那個護士長的關係無論如何就是搞不好,就算有其它閑閑沒事做的護士在,她還是會接連不斷地被吩咐去做些無聊的差事。稍微一點小失誤就會被臭罵個沒完,每次總會被要求去做苦差事。


    不是她自吹自擂,以前可從來沒被人欺負過。


    這位小姐打從出娘胎開始,在任何場合中總是雄踞輩份序列的頂點,什麽巴結諂媚根本就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也因此目前的狀況可說是破天荒頭一遭的體驗。在醫院中,所謂的護士長是位在醫師之上的掌權者,並非小小一介護士的亞希子能夠忤逆的存在。


    胃好痛。


    頭也痛。


    因為心慌意亂,差點就拿錯點滴袋了,不妙、不妙,一不小心就會造成醫療疏失了。


    即使是像這種程度的失誤,也能輕易奪走一個人的生命。


    「對了。」


    仔細確認過貼在點滴袋上的標簽後,亞希子問:


    「那件事是真的嗎?」


    「什麽啊?什麽那件事?」


    夏目將頭撇向一邊。啐,還在給我裝傻。


    「傳言啊,傳言。」


    有傳言說其它醫院正在對夏目招手,似乎還開出相當優渥的條件。不過說到底,也沒人清楚詳細內情如何,現況就隻有胡亂的臆測滿天飛,像是對方開出年收入數千萬圓的條件,或是準備好絕佳職位等他之類的。


    「不是有很棒的機會嗎?」


    「我也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決定了嗎?」


    夏目終於看向這邊。


    隻不過,眼神立刻就閃開了。


    「還沒啦。」


    「我們院裏的醫師都很羨慕你喔,不是每個人都能變得像你一樣的。既然難得有機會上門,不如就直接瞄準揮棒也」


    「走囉。」


    「啊?」


    「島田病患的點滴由我來弄吧。」


    「可是」


    「當一個護士隻要乖乖聽醫師的話就好了啦。」


    夏目劈頭扔出這麽一句傲慢的話,隨即起身,嘴裏還是叼著那根香煙型巧克力,拿了島田病患的點滴就邁開步伐。


    亞希子趕緊拿了吉田病患的點滴,從他背後追上去。


    走在眼前的背影拒答所有的問題。不過話說回來,還真是個容易摸透的男人耶。生氣時雙眼就吊個老高,焦躁時所有動作就會變得粗暴,反而是隻有開心的樣子至今未曾顯露過。他從來都不曾感到開心或快樂嗎?


    「反正這裏也不錯啊。」


    「啊?」


    她有好一會兒搞不清楚他在說什麽,直到走了大概五公尺後,才發現他似乎是在延續剛剛的話題。


    也是啦,她姑且點了頭。


    「雖然是個鄉下地方,不過鄉下地方也有鄉下地方的好處,對吧。」


    「嗯,真的是不錯。」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什麽啦?」


    「你以前應該也曾經很努力地想要力爭上遊吧?」


    「那是以前的事了。」


    「像我呢,待在這裏就好了,反正這裏就像是我土生土長的地方,又有很多朋友。像澤田醫師或藤野醫師那些人,感覺上也都很適合這裏,不是嗎?該說是很相稱嗎?可是,你不一樣吧?每個人不是應該都會有所謂適合自己的地方嗎?」


    夏目停了下來。


    由於事出突然,她差點就撞上前頭那個背部。她試著循著他的視線想知道發生什麽事了,不過那裏卻隻有病房。


    『二二五號室本木茂』


    門上掛著這樣的牌子。


    本木病患是因糖尿病住院,話雖如此倒也不是太嚴重。隻是他個性懶散,一待在家裏就不遵守醫師所指示的飲食限製,藥也不按時間吃,所以才會被老婆押著來住院。


    一周後大概就可以出院了吧。


    「那些家夥已經不在了耶。」


    直到半年前,二二五號室還住著一個罹患肝炎的小鬼頭。


    然後,在東樓還有一名少女。


    兩人離開這裏已經快半年了,之前在的時候整天吵得人仰馬翻,可是如今一不在反而讓人覺得落寞。不論是少年驚慌失措的聲音,或是少女怒吼的聲音,現在都再也聽不到了。


    亞希子回想著他們回蕩在走廊上的聲音說道:


    「那些年輕小夥子要是一直都待在這裏,也很傷腦筋呢。」


    「嗯,說得也是。」


    夏目的視線垂了下去。雖然隻有那麽一點點,可是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已經有所改變。他剛進醫院時總散發著一副「生人勿近」的明顯氣場,如今渾身是刺的情況已經沒那麽誇張了,麵對患者的任性也都能耐心以對。是什麽改變了他?是不論再怎麽抵抗,再怎麽不情願仍舊會逐漸流逝的時間嗎?又或是和那些小鬼共處的無聊日子呢?


    「就像妳說的吧。」


    「嗯?怎麽說?」


    「那些家夥已經回到了適合那些家夥的地方去了。」


    他們生活的地方不是這裏,醫院應該隻是個路過的地方。來到此處,暫時停留,總有一天離開遠去。這樣就好了。


    「嗯,沒錯。」


    亞希子點頭。


    「那些孩子回去了呢。」


    回到了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


    3


    午休的教室充斥著原本就該有的喧鬧聲,有圍成一圈探頭窺視偷渡a書的家夥,怕被女生發現還特地形成數道人牆當掩護。在那附近則是一群為了偶像照片大呼小叫的女生,另外還有幾個笨蛋拿著以免洗筷做成的橡皮筋竹槍,正在比賽誰射得遠,更有堂而皇之地閱讀附有類似漫畫插圖小說的正牌「勇者」。正適合此處的渾沌,以及正因為如此而渾然天成的秩序。


    就隻有我,沒有容身之處。


    畢竟,就隻有我一個人年紀比較大。一旦長大成人,差個一、兩歲或許根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是在高中裏,一年是大得不得了的差距,像什麽體育方麵的社團活動簡直就是主人和奴隸的差別。


    所以,在大部分的情況下,留級的家夥都會選擇離開學校。


    留下來的大概就三分之一吧。本來像高中這種地方,沒什麽嚴重的大事情是不會留級的,隻要本人還稍微有點拚勁,校方都會千方百計地找出一些有的沒有的理由,讓你順利升級。而能夠讓那些有的沒有的理由完全派不上用場的,也隻有笨得很厲害的大笨蛋才做得到。


    當然,那可不是在我說喔。


    我隻是因為不幸被超級恐怖的厄運纏身,補考當天碰巧發高燒而已。唉,這真是天地無情。一旦被留級,雖說是理所當然,但是在我周圍的全都是學弟妹,到去年為止還被我輕蔑地視為一年級菜鳥的小鬼頭。至於說到開不開心,開心得起來才有鬼。


    總麵言之毫無容身之處


    我一邊閱讀跟裏香借來的《人間失格》,暫且想先混淆這股孤獨和孤立的感覺。是的,我可不是沒有交談的對象,隻是因為這本書很好看,讓我全神貫注地看得入迷罷了。


    一抬頭,和一個男生四目相對。


    那家夥慌慌張張地低下頭。


    不是對朋友,而是麵對學長的態度,疏離客氣,毫無任何親昵的殘骸。在我為此鬆一口氣的同時,毫無容身之處的感覺也隨之更為高漲。


    我還是輕舉起手。


    「嗨。」


    像是這樣的感覺。


    我在無可奈何之下,眼神再度落回太宰治。話說回來,這主角還真是個糟糕的男生,不是騙人就是被騙,不是


    拋棄就是被拋棄明明傲慢得要命,還動不動就抱怨東抱怨西的,真的是「人間失格」(注:日文漢字意為「失去做人的資格」。就給我失格吧,我隨著書頁邊看邊咒罵。雖然如此,小說本身還滿好看的,嗯,還真不錯。


    『雖然表麵上仍一如往常地扮演可悲的小醜,把大家這得哈哈大笑,然而突然間卻不禁吐出鬱悶的歎息,因為不論做任何事情,枝微末節的各種小細節都會被竹一他看破手腳,然後不論是誰,總有一天一定會被拿來大肆宣揚,隻要一想到這,額頭就會冒出油膩膩的急汗來』


    就在我看到第二十七頁這部分時,隱約察覺到有什麽動靜而抬起頭來,看到前低年級學弟、現同年級同學就站在那裏。他看著我的眼神惶惶不安。


    我把書放到桌上。


    這家夥是不是有什麽事啊?


    不經意地望過去,講台邊大概還有三個臭小子興趣盎然地往這邊窺探。視線一對上我的雙眼,就匆忙將眼神移開。好了,接下來該怎麽做,是要大聲斥喝,還是輕鬆地順勢而為呢。


    思考過後,我決定順勢而為。


    「什麽事啊?」,


    我以輕鬆的語調問。


    沒有刻意擺出高姿態,也沒有硬要裝是成熟的大人。


    眼前這個前低年級學弟、現同年級同學看來扭扭捏捏的,似乎是想在同伴麵前逞英雄,可是滿腔誌氣卻在半途消耗殆盡。話說回來,到底想做什麽啊?


    我從隔壁座位拉了張椅子,說聲「坐吧」。


    「你叫什麽名字去了?」


    「我叫伊澤。」


    他一邊坐下,一邊說。


    我點頭表示了解。


    「那你,有什麽事啊?」


    「那個,戎崎學長。」


    我聽到他乖乖地加了個「學長」,不禁鬆了一口氣。如果聽到對方以平輩對等的口氣跟我說話,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哩。雖然先出手扁人也是一個辦法,但是也可能會被回扁,能打贏倒還好,萬一打輸或怎麽樣,那可就萬劫不複了,我連想都不敢想。


    「我想問一下關於秋庭同學的事情。」


    我對於這意外的話語感到困惑。


    「你是說裏香嗎?」


    「是的。」


    以年級來說,裏香雖然比這個伊澤小一屆,不過大致上還是被冠上個「同學」,而不是連名帶姓地叫。嗯,她的地位也算微妙特殊,十八歲的一年級學生畢竟不多嘛。


    「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那個這個唔是不是在交往啊?」


    「什麽?」


    「那個就是說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


    「是怎樣?」


    「不是啦那個就有這樣的傳言啊就想說是不是真的呢」


    「是有誰喜歡裏香喔?」


    我決定先開開玩笑。


    「該不會是你吧。」


    「呃」


    那個叫做什麽伊澤的頓時啞口無言,那還真是啞得有夠徹底。首先是雙頰變紅,脖子變紅,最後連耳朵都染上紅潮。


    哇,認真的耶。


    微妙的空檔持續了好一會兒,伊澤滿臉通紅不發一語,而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而保持著沉默,連在講台附近觀望的那夥人都跟著急了起來。可能是我陷入沉默時的臉龐,看起來很像是在生氣吧。


    迷上裏香的家夥並不在少數。


    畢竟是那樣的姿色,那樣的身影。


    隻要是男人,任誰的目光都會隨之流連不去。


    「我說啊」


    我覺得傷透腦筋,正準備開口時。


    「嗨,你們這些二年級小鬼。」


    一個突然侵入教室的家夥,以實在有夠悠閑的口吻邊說邊走近我。


    而且那家夥還把手放到我的頭頂,將我的頭轉左轉右轉得不亦樂乎,搖晃的視野讓我覺得反胃。我一顆頭被晃來晃去,瞪向那家夥。


    我以瞬間低沉到不行的聲音對他說:


    「幹嘛啦,山西。」


    喔,山西說。


    「喂、喂、喂,二年級小鬼竟然這樣直接稱呼三年級的,你覺得這樣好嗎?日本可是一個儒教之國,禮節應該是很重要的吧。聽好囉,戎崎,我隻給你一次機會。不是『山西』,是『山西學長』來,快叫叫看。」


    「吵死人了,人渣山西。」


    我們兩個稍微打了起來,那家夥拉扯我的頭發,我則拉扯他的嘴唇。伊澤則慌慌張張地從我倆的騷亂之中,抽身避難。


    「好痛、好痛、好痛!放開啦,戎崎!」


    「你先放!」


    「竟然敢用這種口氣跟學長說話!」


    「啊,實在是氣死人了!可是好痛!你快給我放手啦!」


    「那我喊一、二、三!」


    「講話算話喔!」


    「好啦!」


    一、二、三之後當然沒放手。


    「你這個騙子,笨蛋戎崎!」


    「彼此彼此!人渣山西!」


    我們對著彼此大呼小叫,最後好不容易才放手。哇,頭皮痛得直發麻,禿頭怎麽辦啦!


    山西數度摩擦著被拉垮的嘴唇。


    「你來幹嘛」


    當我這麽一問,他說:


    「當然是來看看你情況怎麽樣啊。」


    山西將臉轉向站在附近的伊澤。


    「可要和這家夥好好相處喔,就當作是同學年的同學囉。」


    「啊,是。」


    伊澤禮貌地點頭。


    因為即便是像山西這種人,學長畢竟還是學長。


    「你快回去啦。」


    我說。


    「會給大家添麻煩。」


    「知道啦。對了,你們剛剛是在聊什麽啊?」


    「沒什麽。」


    我正打算趕快把他給轟走,誰知道伊澤冷不防地開口說:


    「聽說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正在交往,那是真的嗎?」


    啊呦,這家夥。


    覺得我不會好好地說實話,竟然轉去問山西。


    整間教室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凝視著山西,就連我也凝視著山西。糟糕了。在這混帳東西開口前,非得趕緊阻止他才行。是要從他的雙腳掃下去呢,還是眼鏡蛇纏身固定呢,或是三澤的肘擊呢,又或是難度梢高的萬字固定呢?用天龍危險落下技(ddt)也好,小川太空龍卷風(sto)也行,蠍形固定也是一種選擇。雖然這些無聊的想法在腦袋中橫衝直撞,然而最重要的身體卻完全動也不動,隨便怎樣都好,總之先用下墜踢把他給撂倒吧。


    但是,當我的身體好不容易動起來的時候,山西嘴裏卻已經吐出這樣的話語:


    「沒有啊,這兩個沒在交往呀。」


    咦?


    我才剛要起身,動作卻在此時完全凍結,我實在搞不懂這句剛傳進耳裏的話語。


    我和裏香沒在交往嗎?


    大體說來,彼此都已經表明了心跡,那個這個接吻也親了幾次,炮台山所發生的事情也不是我的憑空想象。可是,我和裏香並沒有在交往嗎?由於山西呈不猶豫地如此斷言,連我也沒來由地不安了起來。


    我的視線纏人似地緊盯著他不放,山西將臉轉向我說道:


    「因為,你們兩個已經結婚啦。」


    對吧?他以那樣的感覺回盯著我。


    教室中一時之間為之喧騰。


    結婚、結婚一詞從四處進射而出,有像是竊竊私語的,也有像是悲鳴般的聲音。比起那些一臉要哭要哭的臭小於,女生則是不約而同地露出開心的臉龐大叫:


    「有沒有聽到?聽說結婚了耶!」


    就


    在那樣的喧囂之中,我狠狠地踱地板。


    「我們怎麽可能結什麽婚啊!」


    我的延髓斬直接朝山西的腦袋劈下去。


    山西「呃」地吐了口氣,隨即倒地不起,看樣子似乎已經完全被解決掉了,整個人癱在地上動也不動。總之,得先矯正錯誤才行,但是一抬頭就看到衝出教室的女生背影。聽說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結婚了耶那樣的聲音從走廊那頭傳至耳邊。緊接而來的是一陣「哇」的嘈雜喧囂,那陣喧囂順著走廊無止盡地四處迅速傳播。大概一分鍾後,樓上樓下也開始傳出喧囂,感覺上似乎整個學校都在瞬間沸騰。


    不知道打哪冒出來的人,開始陸續握住呆立於原地的我的手。


    「恭喜你了!」


    「真不甘心!可是我放棄了!請你一定要讓秋庭同學幸福!」


    「你這個王八蛋!真是有夠幸福的啦!」


    「裏香同學她,其實應該叫做戎崎裏香喔!」


    「用戎崎裏香來試試姓名占卜!」


    「嗚嗚請一定要讓秋庭同學嗚嗚,幸幸福不,我不認同我是絕對不會認同的」


    「笨蛋,一定要認同呀!給我閃到那邊去!戎崎學長,恭喜你了!」


    「恭喜你了!」


    「舉行過儀式了嗎?」


    「如果還沒舉行,請一定要讓我們來負責籌辦!」


    就在這波握手攻勢中,我在心中呢喃。


    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的啦


    然而理應能夠幫我解釋清楚的山西,卻翻著白眼趴在地上,就算我再怎麽踹他都起不來。


    這是惡夢。


    一定隻是一場夢。


    一定是的。


    4


    俗語說「壞事傳千裏」,一裏等於四公裏(注:此言根據日製度量衡法,各國對此規定不同,如中國規定為一裏五百公尺,韓國則為四百公尺),所謂的千裏也就是四千公裏。日本列島從最頭一直到最尾是三幹公裏,區區一個學校四周占地充其量不過數百公尺,也因此直到午休那個謠言才傳進我耳裏,已經算遲了。


    「水穀,妳知道結婚那個傳言嗎?」


    當世古口問我這個問題時,我才知道這件事。


    「結婚?」


    正想夾煎蛋卷的筷子頓時停在一個不上不下的空間中。


    「誰?」


    被這麽問的世古口「唔這個那個」的大概重複了三次,順道一提他麵前的桌上放著一個便當盒,那還真是有夠大的便當盒。那是個很有古早味的耐酸鋁製,四四方方,簡直就像工具箱的便當盒。不論是飯、菜都裝得滿滿的,可是塞在裏頭的配菜實在是可愛極了,煎蛋卷一片片圓滾滾的,小火腿也弄成章魚先生或足螃蟹先生的樣子,另外還有紅色的櫻桃當作點綴。那是世古口親手做的便當呢。


    「裕一和裏香。」


    猶豫再猶豫後,他好不容易才說出口。


    喔,我點點頭後,這才將煎蛋卷送進口中。媽媽做的煎蛋卷有點甜,以煎蛋卷來說,我還比較喜歡鹹口味的。可是不管我拜托過多少次,媽媽的煎蛋卷始終維持甜味,沒有改變過。


    我吞下煎蛋卷後說:


    「你覺得是真的嗎?」


    「很難說耶,我沒聽裕一提過這件事,水穀妳呢?」


    「沒聽說過啊。」


    我和世古口現在正坐在食堂角落,麵對麵吃便當。周遭座位上沒半個人影,也就是說隻剩我們兩人獨處。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兩人像這樣一起吃便當成為一種習慣,朋友都深信我們正在交往,而我也不曾刻意否認。


    話雖如此,人家也沒跟我告白。


    那個夜晚,戴著奇怪麵具的世古口對我所說的話語就是一切。「會助妳一臂之力的。」他說,還有「煩惱時一定會趕來的喔。」這話就是那個意思吧,還是我會錯意了呢?不對呀,說到


    底要叫那人是世古口也有點就各種層麵而言總讓人覺得舉棋不定。


    好想確認他到底是怎麽想我的,但是又沒有勇氣將確認的話語說出口。


    總是這副德行。


    就算再怎麽想,再怎麽煩惱,那些話就是說不出口。到最後,那些想法便被時間拋在後頭,一回神已經完全喪失最初的光輝。


    覺得那樣的自己有點討厭。


    即使明白卻無法改變這點,更討厭。


    「不過還是有可能吧,記得嗎?那個,也都給他了啊。」


    竟然用了「那個」這種說法。


    結婚登記書。


    的確交給了裕一。


    「小裕和裏香該不會把那個寫一寫,交到市公所上廠吧?」


    「嗯。」


    明明就是人家的事,世古口卻滿臉通紅,他對這種情愛之事就是沒輒。都已經像這樣一起吃飯,一起上學,放學時也都會盡量碰麵,可是到目前為止卻連手都還沒牽過。


    「所以,還是有可能吧。」


    「唔,嗯。」


    「世古口你覺得呢?你覺得小裕會做那種事嗎?」


    「不會吧。」


    「說得也是。」


    畢竟,他是個膽小的窩囊廢嘛。


    可是呢,世古口說:


    「隻要一扯上裏香,不知道裕一那個人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妳想想,像跑去裏香病房那次,也是有夠亂來的,那時候隻要一失手就會掉下去摔成重傷吧。」


    「啊,嗯。」


    「所以,也不能說完全不可能吧。」


    世古口張大嘴一口吞下小火腿。我忘卻剛剛的舉棋不定,暫時目不轉睛地凝視他的吃相。


    雖然也稱不上是特別優雅,可是他的吃法相當慎重仔細。不像其它男生有時嘴巴塞滿米飯還一邊大聲說話,他完全不會這樣,而是好好地將飯菜送進嘴裏,好整以暇地咬,好整以暇地吞下去,然後才說話。


    光看吃東西的方式,就能對他的性格一目了然。


    他之所以能做出好吃的料理或甜點,大概全拜他本身是個擁有這種吃東西方式的人所賜吧。


    在家政課一做起甜點,就能很清楚地看出來。例如光是有沒有將缽中水滴擦拭幹淨,就會徹底影響甜點這種東西的味道。世古口對於這方麵總是特別留意。


    絕對不馬虎。


    「妳怎麽了,水穀?」


    我一緊盯著他不放,他便問我。


    我莫名地開始覺得害臊,所以用笑容打馬虎眼兒。


    「沒什麽,世古口,那個煎蛋卷可以分我嗎?」


    「好啊。」


    他輕輕夾起煎蛋卷,放到我的飯上。


    「來,請用。」


    「謝謝,啊,好好吃喔。」


    是鹹的,而且鹽巴的份量拿捏得恰到好處,不覺得鹹,可是仍有鹹味在舌頭上散開來,進而引出雞蛋本身的甜味。


    「真的好好吃喔,這個煎蛋卷。」


    嘿嘿嘿,世古口笑了。


    「我試著加入和平常不一樣的鹽巴,是摩洛哥產的鹽,和日本的鹽味道有點不一樣吧。雖然有點雜味,可是就是那種味道才好吃。」


    「嗯,我懂。」


    「鹽也分成好幾種,雖然一般賣的都是精製得幹幹淨淨的鹽,不過其實要帶點雜味的才好吃,那樣才能突顯出其中的美味嘛。可是,像那種鹽巴都好貴。」


    「你是用零用錢買的嗎?」


    「嗯,對啊。」


    世古口對於情愛之事完全沒輒,可是一碰到鹽巴、砂糖、薑黃、小茴香,就會滔滔不絕。


    我對此感到有點懊惱。


    那麽巨大的便當盒內容物,沒兩三下就清潔溜溜。


    世古口靜靜地等著吃飯比較慢的我。


    「我去倒茶來。」


    起身的背影逐漸遠去,讓我覺得他是真的很重視這樣的時刻呢。


    「來,請用。」


    「謝謝。」


    他將塑料容器裝滿茶水。我們兩人麵對麵坐著,簡直像是阿公和阿婆似地啜飲茶水。好平靜喔,的確,像這樣和他一共處,內心深處頓時回歸平靜,感覺上就像是在曬太陽。如果是和這個人在一起,大概永遠都能保持像這種彷佛在曬太陽的心情吧。


    世古口的笑容將我引領到另一個不同的地方去,那是個好寬廣、好美麗的地方,他一直以來所居住的地方,我一個人再怎麽走也絕對到不了的地方。擁有那樣世界的他耀眼得不得了。


    什麽戀愛,還真是單純呀。


    世古口的笑容耀眼到讓人無法正視,他為我呈現在眼前的世界實在好溫柔,不論是他那巨大的雙手、寬闊的肩膀或是低沉的聲音,都會讓我沒來由地心跳加速。自己一直以來,總是因為什麽很帥、跑得很快,或是和自己很像之類的理由,喜歡上某個人。這次卻完全不同,雖然少了那種激烈澎湃的情感,不過卻多了某種從更深處湧現的情緒。


    之前也想不到自己體內競沉睡著這樣的情感。


    一旦深入挖掘這個名為「我」的地層,某些截然不同的東西隨之顯現,那全都是些我本以為不存在的東西。


    而幫我發掘出那些的,正是世古口。


    「世古口。」


    「嗯,怎麽了?」


    「我跟你說喔。」


    「嗯。」


    我原本是想說些什麽呢?一看到他那張傻呼呼的悠哉臉龐,突然就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了。


    「今天要一起回家喔。」


    「對啊。」


    啊,他臉上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我回家以後想要做甜甜圈。」


    「咦,真的嗎?」


    「不是像麵包麵團的那種,而是有古早味的那種。我已經找到食譜囉,很快就可以做好了,到時候一起吃吧。」


    「嗯。」


    嗯,有時候也會有這種好康呢。有古早味的甜甜圈呀,既然是世古口做的,鐵定好吃吧。


    真的好期待喔。


    5


    「太扯了,太扯了。」


    我叨念著,一邊走下沒完沒了的漫長下坡。這段坡道緩緩向右彎曲,邊走邊拉著直往前衝的腳踏車也很吃力。也不是啦,還不至於到吃力的地步,當然囉,該說是要抑製自動往前衝去的腳踏車很麻煩吧。


    「怎麽會冒出什麽『結婚』的嘛。」


    對於我的呢喃,裏香隻是發出「嗯~」的一聲。


    「是誰說的啊?」


    「那還用說嗎?是笨蛋山西。」


    「是山西呀。」


    「妳是不是也被問到什麽啦?」


    「有啊。有很多人跑來問我說:『裏香學姊,聽說妳已經結婚了,是真的嗎?』」


    裏香都被同學稱為「學姊」,雖然是以一年級的身分上學,不過裏香已經十八歲了。在塞滿十五、六歲學生的一年級數室中,格外像個大人。所以囉,以那些一年級的角度看來,也難怪想要叫她一聲「學姊」吧。


    「結婚那件事,應該有十個人以上問過了吧。」


    「哇,真的假的啊。」


    我開始覺得暈頭轉向,現在還會特地跑去找當事人詳細追問啊,用膝蓋想也知道是謠言啊,說到底會相信山西說的話根本就是腦袋有問題嘛正當我這麽想時,腦中浮現之前結婚登記書那件事。


    我沒和裏香提過結婚登記書。


    反正我也不知道那種事情該怎麽開口,如果說出口,裏香是會大發雷霆還是一笑置之呢?不論何者,都不是什麽讓人高興的反應,所以保持沉默方為上策。不對,當作沒這回事才是最好的辦法。


    得再去跟山西耳提麵命一番,免得下次又說出這種無聊的話來。


    「女生最喜歡這種話題了嘛。」


    「那妳是怎麽回答的啊?」


    裏香此時望向我,露出嘲弄的神情。


    「你希望我怎麽回答呢?」


    「這個嘛妳」


    「什麽?」


    我會結巴不是因為裏香露出惡作劇似的表情,而是因為她那惡作劇似的雙眸中,顯現出那麽一點點的認真光芒。我不知道該如何解讀那抹光輝的意義,是在測試,還是在確認呢?


    都因為這樣的煩惱,害我的陘骨猛然撞上腳踏板。


    「好痛!撞到了!好痛、好痛、好痛!」


    我趁此機會,誇張地直喊痛,右手握著腳踏車把手,左手押著陘骨,簡直像個壞掉的玩具一般,蹦蹦跳跳地跳個沒完。此舉讓裏香的雙眸中那抹惡作劇或是認真的光芒一並消失,轉而哈哈大笑。


    「裕一真是個笨蛋耶,怎麽和早上做一樣的事啊。」


    「妳說什麽笨蛋啊!誰是笨蛋啊!」


    我用了非必要的巨大音量吼叫。


    「腳都快斷了啦!哇,真的好痛啊!」


    我再次蹦蹦跳跳地彈跳著。


    裏香看著那樣的我笑個不停,似乎是因為笑得太厲害以致於眼淚都流出來了,還用那細長的食指擦拭眼角。


    我一股腦地直抱怨。


    「啊呦,剛剛好痛喔。不對,還很痛,一陣陣刺痛。」


    「真是個笨蛋耶。」


    「不要一直笨蛋、笨蛋地罵人啦。」


    我跨上腳踏車。


    「上來啦,我們兩個人一起騎下去。」


    「被老師看到的話,準會挨罵的。」


    裏香出乎意料地正經八百。


    而且還是個膽小鬼。


    「不要緊,隻要沒被看到就沒事啦。快,書包給我。」


    「不要翻車喔。」


    「跟妳說不要緊,不會翻車的。」


    雖然我從裏香手上接過書包,不過籃子裏還有我的書包,不好好放就放不進去。就在我把兩個書包拿進拿出調整位置時,裏香已經坐上腳踏車後座。


    她的手抓住我的腰部二而。


    心底莫名酥癢了起來。


    「要走囉,妳要好好抓住。」


    「嗯。」


    我蹬向地麵,踩下踏板,因為是下坡,將踏板踩個兩、三下,之後就等著車子自然而然加速就行了,甚至還必須藉由煞車控製那飛快的車速呢。


    空氣變成風,吹過我和裏香。


    那種感覺真的好棒。


    無與倫比。


    像這樣彷佛天涯海角都能到得了。


    一瞬間從樹木間隙瞥見伊勢的市容,我們就是要騎向那裏,我和裏香所居住的世界。


    每當煞住煞車,我的破爛腳踏車就發出吱吱哀鳴。


    一彎過聳立著巨大橡樹的彎道後,接下來就是一小段上坡,靠目前這車速大概隻能順勢往上衝個五公尺,再來就必須踩腳踏車了。右腳、左腳,輪流使力,理所當然的,腳踏板比起一個人騎的時候沉重多了,不過那是相當幸福的重量。


    我就是要像這樣子地活下去。


    後座載著裏香,右腳、左腳輪流使力,慢慢爬上坡去。


    「要我下來嗎?」


    裏否從後頭問。


    我以稍大的音量說:


    「妳別瞧不起我,這種坡度還難不倒我呢。」


    嘴巴上這麽說,事實上還滿吃力的,騎到最後一小段坡道時,都必須站著拚命踩了。


    「加油,裕一。」


    「喔。」


    「加油。」


    我在裏香的激


    勵之下,爬上坡道。


    還差一點點。


    剩下五公尺。


    三公尺。


    看,爬上來了呢。


    當我們一抵達坡道頂點,蔚藍晴空便在眼前伸展開來,秋天悠閑的雲朵緩緩從右邊流到左邊。可以看到閃耀著銀色光芒的小小飛機,看到宇治山田車站,看到神宮的森林,然後還可以看到炮台山。


    「好!爬上來了!」


    我邊喘著熱氣邊說。


    聲音顯得有些得意。


    裏香在我身後咯咯發笑。


    「好棒、好棒。」


    然後輕撫我的後腦杓。


    我刻意以不開心的語氣說:


    「我又不是狗。」


    「我是在稱讚你耶,你看,好棒、好棒。」


    「就跟妳說我不是狗了嘛。」


    雖然我似乎是不太開心地這麽說,其實卻開心到不行。裏香的手正輕撫著我的後腦杓,那搔癢的觸感最後還是讓我臉上不自覺流露笑意。當然,坐在後頭的裏香看不到我的臉,也因此我更加肆無忌憚地開懷笑著。


    過了好一會兒回頭一看,隻見裏香的長發隨著吹拂而過的風搖曳,輕飄飄地在風中飛舞,簡直就像我如今的心情一般輕快。


    然後,裏香也笑了。


    看著天空笑了。


    我以雀躍的心情說:


    「我們去買個什麽七越甜包到我家吃吧。」


    「嗯,好啊。」


    「我請妳。」


    「真的?」


    「嗯,我啊,做人最慷慨了。」


    「太好了。」


    裏香雀躍的聲音,讓我的心變得更為雀躍。


    然後我們就騎下坡道。


    一邊緊緊煞車,一邊發出像是吱吱聲的哀鳴,順坡而下。


    我們在小胡同對麵那家店買了七越甜包,四周飄蕩著麵粉燒烤的氣味和豆餡的甜味。裏香慎重其事地將裝在褐色紙袋中的七越甜包抱在胸前。


    「快、快、快,會冷掉的。」


    「不可能的啦,回到家就冷掉了。」


    啊呦,傳來有點懊惱的聲音。


    「那我們先在這邊吃一個吧。」


    「嗯,也好。」


    伊勢市車站前有座奇怪的紀念標的物,那是個高約十五公尺的巨大燈籠,還寫著什麽「歡迎光臨伊勢」毫無創意的詞句。我將腳踏車停在那東西的基座旁。


    「坐啦。」


    我指向腳踏車後座。


    裏香思的一聲坐上去。她雖然任性,不過隻對自己可以樂得輕鬆的提案非常聽話。


    我站在那樣的裏香麵前伸出手。


    「給我一個。」


    「好。」


    「謝啦。」


    裏香遞來的七越甜包還溫溫的,那股暖意緩緩地傳至手掌心。


    「這是伊勢名產吧。」


    「是嗎?濱鬆那裏沒有嗎?」


    「嗯。」


    「是喔,那就是伊勢的名產囉。」


    以前都不知道隻有伊勢這邊才有,畢竟我又沒離開過伊勢。七越甜包的形狀類似章魚燒,不論是色澤還是形狀都長得一樣。隻不過裏頭包的不是章魚而是豆餡,味道當然也是甜的,簡而言之就像是小一號的今川燒(注:江戶時代的始祖店位於東京神田今川橋附近因而得名,演變至今也出現「大判燒」、「回轉燒」、「太鼓燒」等不同名稱,台灣俗稱「車輪餅」、「紅豆餅」等)。


    「哇,好燙!」


    一咬下去,其中的熱豆餡流出來。豆餡黏在上唇處,那已經不隻是燙,而是痛了。


    「燙、燙、燙!燙傷了啦!」


    看我慌慌張張的樣子,裏香非但不擔心,反倒哈哈大笑。


    怎麽會有性格這麽糟糕的女人啊。


    我開口深深地吸氣又吐氣,被豆餡黏到的部位陣陣刺痛,說真的好像燙傷了啦。


    裏香看著我的失敗,慎重地咬起七越甜包。


    「啊,好好吃喔。」


    「啊呦痛都痛死了,哪知道好不好吃」


    「好好吃耶。」


    她邊吃邊露出幸福的笑容。真受不了耶,為什麽女生都這麽喜歡吃甜食呀。


    裏香沒兩三下就吃完一個,緊接著又從袋子裏拿出第二個。


    「喂,等一下,妳是要在這裏全部吃完喔。」


    「可是很好吃耶。」


    「等一下到我家再吃啦,還可以泡茶喝啊。」


    「是喔,說得也是。」


    嘴巴雖然這麽說,裏香看來還是很舍不得似地將七越甜包放回袋子裏去。然後,當我們兩人再次坐上腳踏車時,我才注意到。


    那個女生在這裏。


    孤伶伶地獨自站在伊勢車站前。


    即便從遠處看也知道她的五官很可愛,莫名地散發出一股男孩子氣,和裏香截然不同的類型。雖然兩人都一樣剛強,不過該說是她的眼神比較銳利嗎?有點像是陽光運動型的吧。


    吉崎多香子,一年三班。


    裏香的同班同學。


    我注意到了,裏香一定也有注意到,但是我們兩人都絕口不提。保持沉默離開車站。


    背後持續感受到吉崎多香子的視線。


    6


    說起來呢,吉崎多香子還真是個笨蛋。


    就算在本地國中曾經如何地呼風喚雨,自持帶著些許「不良」氣質,但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鬥得過裏香的。


    剛開始,裏香在班上有點被孤立。


    那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在一個滿是十五、六歲學生的教室中,就隻有她一個是十八歲。到了四、五十歲,兩歲的差距可能沒什麽大不了,然而在十幾歲的階段差別可大了。


    裏香很明顯的就是一副大人樣,而周遭同班同學相較之下更顯得有夠孩子氣。但是,也不是說因為這樣,四周那夥人就立刻對裏香敬而遠之。


    應該說是小心翼翼。


    既然有些女生是以極度客套的態度和她打交道還全程使用敬語,也就有些女生不太開口和她說話,而另外有些女生則是莫名其妙地會來找碴。


    吉崎多香子可以歸類為來找碴的那種。


    算是女生的大姊頭吧。


    話說回來,女生還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物,像我們男生當然也會分交情好和不好的,雖然還不至於冠上「派係」這種了不起的字眼就是了。換班約一周後,班上就會出現像是小團體一樣的產物。隻是女生的小團體,感覺上似乎又比男生的團結一點。說難聽一點就隻有自己人的圈子裏和樂融融,自己人以外的就完全不放在眼裏。也因此呢,聽說選擇進入哪一個小圈圈也是很重要的,不過有時候也可能因為無聊的原因被踢出小團體之外。


    不久前感情還很融洽的女生們,突然變得疏離冷淡,一回神可能就有哪個女生已經孤伶伶地剩下一個人。那種女生總是一副想不開的神情,仿佛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


    不過就是學校的小團體而已吧?


    像我們這些人可能會這麽想,不過對女生麵言那似乎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吉崎多香子在班上嗓門最大,最囉唆,把類似的女生全湊成一夥。隻是那樣倒還好,問題不大,就是「高興怎樣隨妳吧」的那種感覺。我也清楚和臭味相投的朋友混在一起很好玩,像我也都會和司或山西混在一起呀。


    但是,後來就再也無法說出那種從容輕鬆的話來了。


    不知道哪裏的政治人物曾經如此斷言,凝結組織向心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外部樹敵,隻要能夠攻擊某人,組織就會更為團結,如此一來也無須擔心組織分裂。不愧是曾


    在國中呼風喚雨的吉崎多香子,同樣深諳此道,不過她並不是以腦袋,而是以直覺明白個中道理。


    吉崎多香子所挑中的敵人正是裏香。


    至於為什麽是裏香,我也不太清楚。或許是因為裏香是個稍微有點被孤立的存在,而且她大概看不慣大部分同學都把裏香當作學姊一般看待吧。


    啊,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


    吉崎多香子可以說是個大美女,如果以隻限男生的人氣競賽標準看來,在班上算是數一數


    二,全年級也可擠進前十名。但是,即便是擁有此等美色的吉崎多香子,隻要一站到裏香身旁,存在感便會瞬間變得淡薄。與裏香的長發、纖細的手腳,或是秀麗的五官,更重要的是那股自然流露,足以鎮攝所有人的氣勢相形之下,吉崎多香子本身獨有的美麗頓時變得毫無意義。吉崎多香子大概是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麽無法和裏香匹敵吧。光論姿色,兩人差距其實還不至於懸殊到不值得相提並論的地步,如果要十個男人選,其中大概有三個會說吉崎比較好吧。然而,一旦兩人並列相比,十人中有十人首先都會選擇裏香吧。吉崎多香子不了解到底為什麽會那樣。


    我卻了解。


    因為裏香一直以來始終在朝不保夕的生死邊緣掙紮求生,從小開始,每天每日都持續感受到死亡的陰影。明天不,甚至是所謂的今天,裏香她都無法相信。像那樣連續的每一天,將裏香這個人的某種特質磨得特別突出鮮明。


    裏香隻活在現在這一刻。


    隻相信一秒接著一秒流逝的瞬間。


    也因此,裏香的雙眸毫無動搖。


    是那麽地堅強。


    所以,相信會有一年後,會有十年後,再接下去的日子也都理所當然地全盤相信的吉崎多香子,根本就無法與裏香匹敵。


    覺悟不同


    自作聰明的吉崎多香子沒察覺到這一點,貿然對裏香出手。剛開始呢,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最多就隻是說說壞話,分組時故意孤立裏香,莫名其妙去撞她,然後再以很假的語氣說「不好意思喔」。


    正好在那個時候,美雪曾經找我談過。


    「我覺得裏香可能碰到一點麻煩了耶。」


    我還悠哉悠哉地問:


    「麻煩?什麽麻煩呀?」


    「你知道吉崎多香子這個人嗎?一年級,和裏香同班的女生。」


    當然知道啊,校閱一年級新入學的女生,可是我們男學生最大的樂趣。一些好事之徒甚至還弄什麽人氣票選。我這邊不玩那種人氣票選,而是針對人氣票選結果開賭盤。我們會先列出大概十五個女生姓名,分別標上一些什麽○啦、△啦等符號,甚至還會寫上賠率。吉崎多香子的賠率是七倍多一點,也就是說大家都不覺得她會拔得頭籌,可是也不至於墊底。


    當我從美雪那聽到吉崎多香子的名字時,腦中首先浮現的就是那張「競美表」,不過這種無聊的事情,當然是對美雪秘而不宣。畢竟,若陳述方式稍有差池,隻會被鄙視而已。


    「吉崎?妳是說那個男孩子氣的女生喔?」


    明明知道,我卻故意裝傻。


    嗯,美雪點點頭。


    「可能有點麻煩耶。」


    「什麽麻煩啊?」


    「她現在很敵視裏香。」


    「真的假的?」


    「是還沒做出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啦,就是會稍微找碴,然後說一些壞話而已。好像就東講一點、西講一點裏香的壞話,想要害裏香在同學間被孤立。」


    「那可就麻煩咧。」


    「嗯,麻煩了喔。」


    我們正在樓梯間,春天的陽光從上麵的窗戶落下,每當有人下樓時,人影就會從我們的腳邊掃過。


    「妳不能想想辦法讓她收手嗎?」


    「怎麽可能啊。」


    美雪對於我的疑問搖搖頭。


    「學年不一樣,再怎麽樣都使不上力的。」


    「嗯,說得也是啦。」


    「應該沒關係吧。」


    「才不呢,這樣下去不行吧。」


    「果然不行喔。」


    我們麵麵相覷,發出歎息。


    「那女生好可憐喔。」


    美雪以打從心底同情的聲音說。


    我姑且點點頭。


    「真的好可憐。」


    我們擔心的並不是裏香,而是吉崎多香子。畢竟,裏香一直以來在醫院裏,始終把那些成年人玩弄於鼓掌之間,不僅弄哭好幾個護士,就連醫師也對裏香沒輒。甚至是那個壞心眼兒家夥夏目,都無法馴服裏香。


    光憑區區一個吉崎多香子,即便使出渾身解數都不可能對付得了這樣的對手。


    我的杞人之憂終究不隻是杞人之憂而已。


    一切也未免進展得太快,就在我和美雪於樓梯間舉行會談的隔天,事情就發生了,先出手的據說是吉崎多香子。


    不,應該說是被動出手才對。


    據我聽到的消息說,吉崎多香子好像坐在裏香的座位上和朋友聊天。裏香回來的時候也不讓位,明明發現了卻假裝沒發現,大概是覺得裏香會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吧。果真如此的話,那她實在錯得離譜。如果能回到過去,我還真想跑到現場去跟她說,快收手吧,對手可不是妳拚了命就能應付的。


    裏香當然不會隻是呆站著。


    「妳礙到我了。」


    裏香劈頭就是這麽一句話,對著班上的大姊頭、嗓門最大、最有精神,率領一群招搖團體的吉崎多香子。


    以前可能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用這種口氣跟吉崎多香子說話吧。


    「啥?」


    為了表現出一派輕鬆的模樣,吉崎多香子開始裝儍。


    裏香毫不留情。


    「我說妳礙到我了。」


    她以冷到骨子裏的聲音扔出這麽一句話,然後定定地凝視吉崎多香子。像這種場麵,先退卻的就輸了。然而,吉崎多香子終究受不了裏香的視線,和那股沉默的重量。她完全敗給裏香那對澄澈的黑色雙眸中所蘊含的光輝,以及沉著冷靜的氣勢。


    「啊,聽不到耶。」


    即便如此,吉崎多香子還是說出這樣老套的台詞,繼續做困獸之鬥。雖然耐不住那股沉默,卻還是逞強死撐,大概是不想在同伴麵前示弱吧,她當時一定鼓起了全身上下的勇氣。


    即便人不在現場,我還是能輕而易舉地了解她的心理。吉崎多香子那時候應該已經開始發抖,而且可能會這麽想吧,這個嬌小的女生怎麽會這麽恐怖呢。


    據說,裏香的視線沒有絲毫動搖。


    「這裏是我的座位,給我閃一邊去。」


    裏香用了命令的口吻。不是用威脅,也不是拜托,而是輕蔑。


    若裏香曾顯現一絲一毫膽怯的影子,吉崎多香子或許還有機會吧,她或許就可以趁機將立場完全翻轉過來。在那種情況下,女人這種生物會將直覺性本能發揮得淋漓盡致,遠比男人還要殘酷。但是,裏香的語氣冷靜,完全不把吉崎多香子放在眼裏,而且毫不隱藏這樣的睥睨,態度中也不見絲毫膽怯。裏香所散發出的氣勢應該已經彌漫在整間教室中,當時在教室中的任何人無不懾於裏香的氣勢,體型比裏香還大的吉崎多香子看來反倒像隻弱小的生物,有一群同伴撐腰的她卻完全處於劣勢。


    吉崎多香子此時又犯下另一個致命的錯誤。


    冷不防起身的吉崎多香子,往裏香的身軀靠去,大概是想對她稍微施加壓力吧。又或者是因為急速起身,身體不自覺地往裏香那邊移動。然而,周遭同學看起來卻像是吉崎多香子故意衝撞裏香的身軀。


    裏香很輕易地就倒了下去,


    而且還不隻是倒下去而已,後頭的桌子也連帶遭受波及,隨著一陣巨響驚濤駭浪地倒下去。


    吉崎多香子和其它女生比起來,體型算是較為高大,據說國中時是排球社的。


    裏香相對地嬌小許多。


    任何人都知道裏香的身體狀況非比尋常,否則怎麽可能晚兩年才編進來呢。這事也僅止於口耳相傳,不過正因此造就一群學生,深信裏香的生命朝不保夕。


    那個柔弱的裏香,被惱羞成怒的吉崎多香子狠狠撞倒大家的眼中看起來就是如此。


    在這種情況下,事實到底如何並不要緊,看起來如何或是感覺如何比事實還要重要。我打從心底同情吉崎多香子,因為其實是裏香自己跑去撞吉崎多香子的,即便她說破嘴也不會有人相信吧,但是我很清楚。裏香不可能錯過那一瞬間的機會,明明是她輕輕將身子往倏地起身的吉崎多香子那邊移動,輕輕碰到一下而已,卻自己往後麵摔出去。吉崎多香子不知道裏香的心眼兒有多壞,那就是她的敗因,她竟然給了裏香反擊的機會。


    嬌小孱弱的裏香一旦倒下,任何人都會覺得絕對是吉崎多香子害的。


    體弱多病的裏香、生命朝不保夕的裏香,光是對於那樣的裏香施暴,就足以讓當場氣氛頓時轉變成對於吉崎多香子極不友善。她至今把班上女生分黨分派的行為或許反而為自己招致惡果,大家其實早已對吉崎多香子感到些許反感,而這一點恐怕也在裏香的預料之中。


    是裏香引爆了這股反感。


    倒在地上的裏香似乎很痛苦地咳嗽,然後還壓著胸口。她看起來真的很痛苦,同學都以為她說不定馬上就會死掉。當然,那都隻是裏香的演技。裏香是心髒方麵的疾病,就算情況變糟也不會咳嗽不止,可能因為這是最明顯清楚的表現,所以才會假裝咳嗽不止吧。但是完全沒料到裏香會這麽做的同學一般人哪想得到這些啊沒兩三下就被騙得團團轉。有人邊跑邊叫「我去找老師」,還有三個人隨後跟了出去,好幾個女生跑到裏香身邊,對她說什麽「妳振作一點」、「老師馬上就來了」。然後,剩下的所有人都冷冷地凝視著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吉崎多香子。


    吉崎多香子繼續重複錯誤。


    「不是我!我又沒撞到她!」


    那聽來隻是荒謬的推托之詞。


    同學冰冷的眼神中隱含著噴怒。


    裏香不是正在眼前痛苦掙紮嗎?不是妳還有誰?每個人都看到是妳撞她的啊。事實上,這都是裏香精心設計,讓情況看起來就像是如此,然而人類這種生物一旦深信不疑,就會完全將其視為真實。


    吉崎多香子也沒察覺這一點。


    「真的不是我!你們誤會了!」


    吉崎多香子越叫就越是被孤立。


    她的小跟班a鬆田由利迅速從她身旁移開,雖然身子不過挪開約五公分,卻已起了帶頭示範作用,小跟班b一一佐原雪惠跟著抽身離得更遠了。幾分鍾後,據說當跑出去的學生帶老師回來時,吉崎多香子身邊已經沒半個人了。


    她變成孤伶伶的一個人。


    從此之後,始終都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吉崎仍舊被孤立喔?」


    我邊踩腳踏車邊問。


    嗯。裏香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和大家還是處得很僵。」


    「是喔。」


    唉,這真是自作自受,誰叫她那麽笨,自己跑去惹裏香。但是,要說為此而痛快大笑嘛,又不可能做得到。裏香什麽都沒提,正因為如此,我才明白她其實很在意吉崎多香子。


    說真心話,我才不想管吉崎多香子的死活。她以前應該也常把那些立場比自己弱的女生欺負得要死要活,而且也常玩孤立這一招吧,然後還可以無所謂地繼續顯露笑容。她從未想過那些人的悲傷或是痛苦,反而是麵帶笑容地樂在其中,隻不過這次是輪到她嚐嚐相同的滋味罷了。


    隻要我和裏香能夠快樂地生活下去就好了。


    不論有什麽其它人大聲哭泣或飽嚐辛酸都無所謂。


    嗯,沒錯,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要騎快囉。」


    我為了掩蓋許多事情,這麽說。


    嗯,背後傳來裏香的聲音。


    我將腳踏車在家門前停好後,裏香輕聲說著「嘿咻」一邊跳下後座,她那纖細的雙腳隨之著地。我撐起支架,從籃子裏拿出我和裏香的書包,打開我家的玄關門。伊勢這邊很多古早時代的拉門,玄關大多是橫向拉開的那種。而且,我家又是棟老舊到不行的房子,所以總會發出喀啦喀啦巨響。


    「回來了。」


    就這樣,隻要一回家就會立刻被父母察覺。從起居室探出頭來的母親,看到裏香隨即露出吟吟一笑。


    「歡迎啊,裏香。」


    「妳好。」


    裏香同樣吟吟一笑。我媽好像很喜歡裏香,隻要裏香來家裏玩,眼神總會比我先看向裏香,而且呢,還會比我跟裏香說更多話。而裏香也好像和母親很投緣,有時一些無聊的話題也能聊個沒完。


    「我們有買七越甜包回來,要不要吃?」


    裏香說著遞出紙袋。


    等一下,我差點大叫出聲。不是原本預定要在樓上房間和我一起吃的嗎?幹嘛突然就這麽拿出去啊?


    母親很開心地接了過去,隨即探頭窺視袋中。


    「看起來好好吃耶,我去泡茶吧。」


    「我也來幫忙。」


    「唉呀,謝謝妳。」


    兩人這麽說著,一邊消失在房屋內側。我雖然嘴裏叨念著什麽「這個」、「那個」、「到我房間去」,不過那些話似乎完全沒有傳進兩入耳裏。


    就這樣,我獨自呆站在玄關,被人拋諸腦後。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看,碰巧和母親去北海道時買來的木雕熊四目相接。那家夥粗大的四肢穩穩踩在鞋櫃上,還很帥氣地叼著一隻鮭魚。是的,隻剩下我們這一人一熊獨處。


    我原本打算和裏香在房裏共度美好時光,原本打算好好品味那段專屬於我們兩人的時間。


    但是,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我試著問熊。


    當然,它並沒有回答。


    九月十八日秘密進行中的事態(之一)


    司和美雪來家裏玩,戎崎裕一卻一個人關在黑暗的房間裏。那是位於房屋北側一間兩坪多的房間,什麽棉被啦、沒在用的桌子啦,都會塞到那裏去。在那個兩坪多的房間中,不僅木板套窗緊閉,連縫隙都被封起來。因此在那狹小的空間中,如今沒有一絲光線,照明完全熄滅,窗戶徹底關上。戎崎裕一在黑暗中,以摸索的方式將底片卷到衝洗罐的卷片軸上,這還挺難的呢。必須用指尖一邊確認底片確實卡進凹槽,同時一圈圈卷上去。這個步驟如果沒做好,底片就無法確實浸入顯影液或定影液等,最後就會形成斑痕。緊閉的房中果然熱到不行,啊呦,這樣到底有沒有卷好啊。雖然認為沒問題,可是畢竟現在什麽都看不見,也沒辦法確定。失敗的話,好不容易拍下的照片不就全都泡湯了嗎?他心中為了是否該重卷而陷入天人交戰,最後戎崎裕一終於鐵了心,決定就這麽繼續下去。一定沒問題的,卷得很好啦,他一邊說服自己,一邊從卷完的部分切斷底片,接著將尾端牢牢固定住。再來,隻要把這個卷片軸放進衝洗罐就行了,那麽一來就可以先把燈打開了。咦,跑哪去了?怎麽不見了?衝洗罐放到哪去了啊?


    兩人難得來玩,身為主人的戎崎裕一卻關在另一間房裏。被單獨留在房裏的世古口司和水穀美雪總覺得有點不好意嗯。世古口司把他那巨大的臀部塞在小小的書桌椅子裏,另一方麵水穀美雪則靠床鋪坐著。她試著凝視自己伸


    直的雙腳,看來有點o型腿。她覺得很不好意嗯,所以膝蓋試著使力,勉強讓雙腳緊貼,可是很吃力,一放鬆,雙腳膝蓋隨即分開。她發出歎息一邊抬頭,正好與世古口司四目相接,他報以微笑,她因此也回以微笑。總覺得不好意嗯,世古口司他當然也覺得不好意嗯。他不知道在這種時候該做些什麽才好,或許該說點笑話這她笑吧,但是他卻再清楚不過自己根本就沒有這麽機靈。那那個啊,他出聲道。什麽,她問他。原本是想說什麽去了?他毫無頭緒,所以試著說了句「裕一都不出來耶」。對啊,水穀美雪對他說。就這樣,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為了努力填補這樣的空檔,他伸手拿起矮桌上的杯子,咕嚕咕嚕灌下透明汽水。啊,水穀美雪說。怎麽了,他問。那是我的。咦,水穀的?嗯,我的。手中的杯子,嘴巴已經碰到的杯子,這是,她的杯子啊。這麽說來,是所謂的「間接接吻」嗎?對對不起,他道歉。不自覺地開始結巴。沒沒關係,水穀美雪說,果然也是結結巴巴的。當他把杯子一放回矮桌,她立刻伸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他明白她是在乎他的感受,故意喝給他看的,這讓他很開心。因此放鬆的身體一往後伸展,靠背頓時卡當一聲脫落,世古口司隨之往後摔,摔得還真慘。你不要緊吧世古口,水穀美雪邊問邊走近他。非常要緊,頭部撞慘了。但是,他嘴裏仍然念著「不要緊、不要緊」,一邊想要起身,就在那個時候他注意到桌子底下放著一個箱子。簡直就像是刻意藏起來的一樣,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他取出箱子打開,裏麵放著一張紙。大大的箱子裏,隻有一張紙。美雪也探頭窺視,啊,這個是,她說。嗯,世古口點頭。兩人看了好一會兒,臉也開始泛上潮紅。想出那個點子的是水穀美雪,因為她覺得那點子還不錯,於是便付諸實行。


    找了又找、找了又找,在黑暗中四處亂爬,戎崎裕一好不容易才找到衝洗罐。其實也沒什麽,隻是掉到腳邊去了,都是因為他一時之間心慌意亂,忘記當初放在什麽地方而已。一打開燈,雙眼深處跟著發疼,他反複直眨眼,一邊望向衝洗罐。沒問題的,蓋子已經都蓋好了。加入顯影液,等十分鍾,加入停影液,等一分鍾,最後加入定影液,等三分鍾。這麽一來,底片的顯影工作就完成了。這些步驟幾乎都是自成一格,因為全靠看書自修一邊摸索,所以失敗機率很高。最近已經連續成功三次,他也因此覺得大概終於能夠摸熟整個程序了。這底片中記錄著各式各樣的片段,裏香的笑容、怒容、一起吃便當的世古口司和水穀美雪的身影、挨護士長罵的亞希子小姐、叼著香煙型巧克力的夏目。如果能順利衝洗出來就好了,戎崎裕一心想。他正沉迷於相片之中,所以如今他房中正在進行什麽事情,他完全不知道,也完全沒察覺。


    事態秘密進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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