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伊勢附近能飆的道路很多,畢竟這邊屬於叫什麽沉降式海岸的,沿海道路不論到哪裏都得左彎右拐,而且還有高低起伏。由於是鄉下地方,車子又少,有時甚至從頭飆到尾都沒有半輛車交錯而過。也因此,對於穀崎亞希子西言,伊勢這地方住起來還真的滿舒服。


    今天走的是伊勢連接誌摩的「天際公路」,她雖然比較喜歡「珍珠公路」,不過這一條也不賴。連續都是有點難度的彎道,再加上路況不佳,不能掉以輕心。


    早晨的山路有些霧蒙蒙的,沒有對向來車,她靈活運用檔煞及油門,順利駛過一個又一個彎道。那是種人車一體的感覺,車子就如同她握手或伸腳般地活動,車輪的抓地力、煞車的強弱、引擎的低吼那一切的一切都能確實感受。


    「芝浦奶奶之前明明都還那麽有精神呢。」


    她冒出這麽一句話。


    「一直到昨天都還在笑呢。」


    和緩描繪出s型的路段,半途有段下坡,然後往上爬升。她剛拐過頭一個彎道就踩油門,享受著略帶危險的放縱,朝第二個彎道挺進。車輪緊貼柏油路麵,她品嚐那樣的感觸,而且為了將其轉化為更確定的感覺,進一步提升引擎轉速,讚,完美的過彎曲線。


    爬上頂點後,決定順著坡度緩緩溜下去。冬天的山上一片清冷蕭瑟,闊葉樹的葉子已經完全凋零,變成光禿禿的模樣。其中點綴著幾抹杉林黯淡的綠意。唉,身體還是有些吃不消吧,才剛值完夜班,其實應該趕快回家睡覺的。


    唉,這也沒辦法呀。


    嗯,真的沒辦法呢。


    一回神,自己已經再度踩下油門,渦輪增壓器發出低吼後,衝進眼前的曲線。這是難度隨著每個彎道逐漸提升的急轉彎路段,身軀被壓得深陷座位,一邊忍受著恐懼以及重力的壓力一口氣衝過去。緊接著,就在視野豁然開朗的瞬間,她倒油一口氣,因為紅色的尾燈光芒頓時躍入眼簾,是前方車輛,好近,近在咫尺。


    危險!


    她慌張地踩下煞車,車尾隨之偏擺,車輪發出和地麵摩擦的討厭聲響。怎麽會到現在才察覺呢?之前應該就能看得到這輛車呀。


    前方車輛是銀色的camry,唔,也就是叔叔級開的車啦,怎麽會挑這種時間在這種地方跑呢?是要在前麵那個視野開闊的s型彎道超車呢,還是跟在它後麵算了。怪了,可是怎麽搞的啊,那輛camry飄得有夠快的耶,那款camry根本就不是適合跑山路的車呀。


    「到底在搞什麽東西啊?」


    她低喃。那輛camry似乎也打算挑戰競速,感覺上都已經勉強加速,卻似乎完全無法征服這路段,根本就沒掌握到踩煞車的時機,加速也是完全不夠力,看來好像就連基本的「外進外出(outinout)」技巧都不懂。


    很危險耶,那種開車方式。


    況且想開camry挑戰這邊的路段原本就是個錯誤,那是悠閑地開在鎮上的叔叔級車呀。不僅懸吊係統過軟,剛性也沒有那麽高,哇,剛剛往右偏咧,差那麽一點點就要撞到護欄,連看的人都要捏一把冷汗了。


    好不容易來到原本想超車的s型路段,不過還是沒有超車,她拉開一段足夠的行車間距,跟在那輛車後麵。銀色的camry之後仍足以相當不穩定的樣子持續往前衝。


    她直接尾隨眼前的大車尾開向瞭望台。


    駕駛camry的是個年輕男人,不過要說年輕嘛,其實也不年輕了吧,和自己差不多,二十五或二十七歲吧,大概就是那樣的年齡。他穿著有點俗氣的襯衫,一路上畢竟都提心吊膽的吧,隻見他似乎筋疲力盡地靠在車上。


    她把車停在瞭望台的停車場後,到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熱咖啡,亞希子走向camry。


    「早啊。」


    發出聲音的同時,她輕輕扔出罐裝咖啡。


    「咦?哇!」


    camry小子漏接了,隨著咚的一聲,罐裝咖啡掉落地麵。唉,不僅開車技術差勁,似乎還欠缺運動神經呢。唉呀呀,她邊想邊將手上剩下的咖啡遞出去,自己撿起掉到地上的那罐。


    接著對一臉愕然的camry小子說:


    「我請客。」


    然後打開罐裝咖啡,喝了一口。


    「謝謝謝。」


    那張臉看來似乎有些怯懦,戴著細框眼鏡,短發,確實很像開camry的那種類型,和一大早開車攻頂的舉動實在不相稱。


    「讓妳破費了。」


    他很有禮貌地說完,打開咖啡罐。


    「你啊,在做什麽呀?」


    「咦?我嗎?」


    「沒有其它人了吧。」


    對方似乎很緊張,隻好先笑一笑。


    「就隻有你和我。」


    camry小子臉上浮現苦笑。


    「那倒也是。」


    「嗯。」


    「這就叫做山路甩尾嗎?我就是想嚐試看看山路甩尾,可是開起來還真難耶,根本就沒辦法跑得很順」


    「我剛剛一直在後麵看,那樣開車很危險喔。」


    「咦?妳剛剛都看到了?」


    「你沒發現嗎?」


    「沒沒有。」


    唉,也是啦,整輛車都不穩成那樣了,應該也沒有多餘心思確認後方吧。嗯?那樣不是很危險嗎?


    「我這可能是多管閑事啦。」


    「嗯。」


    「很危險的,以後別這樣了。如果隻有你出意外還好,不過也可能會波及到其它人耶。」


    「說的也是」


    「如果要飆的話,也應該配合自己的能力去飆,你根本就不懂這方麵的事情吧。」


    年紀也不小了,隻見他雙肩頹然落下,手中的罐裝咖啡看來格外寂寥,耳邊響起從山中傳來的鳥鳴。她視線往右移,那裏就是開闊的伊勢灣,一直以來不知道看過多少次的風景,清晨、白天、深夜、十九歲、二十三歲、二十五歲的現在。不論什麽時候看都一樣,也不論什麽時候看都不一樣,轉頭回去一看,camry小子仍然垂著雙肩。喝了口咖啡,吐出來的氣息簡直就像是歎息,不對,根本就已經是歎息了。不知不覺開始可憐起他來了。


    「對不起,我說話有點重。」


    「不會」


    「這就是我的壞習慣呢,嘴巴總是這麽壞,每次都因為這樣把人家惹毛耶,老被念說思慮不周。明明做的就是需要嗯慮周到的工作,不過就是沒辦法做到,真傷腦筋。」


    「工作請問妳是在做什麽的啊?」


    「護士,看不出來吧。」


    「沒有這回事。」


    「沒關係啦,別這麽客氣,反正都常被人家說不適合做這一行了。」


    「不,真的沒這回事。」


    camry小子非常堅決、嚴肅地說。


    「我覺得妳很適合喔。」


    「是嗎?」


    「是的。」


    又是非常堅決地點頭,那不是敷衍性的點頭,也不是安慰或隨著當場氣氛脫口而出,都不是。看起來怯懦,實際上卻很堅定嘛。雖然想跟他道謝,可是刻意說出「謝謝」兩字感覺上也很奇怪,所以亞希子姑且先喝了口咖啡。大概是因為累了吧,甜得要命的罐裝咖啡感覺很好喝。


    「妳看起來很累耶。」


    「嗯。」


    「該不會整晚都在工作吧。」


    「是啊。」


    又一口。


    「才值完夜班。」


    「辛苦妳了。」


    「謝啦。」


    「當護士真的很累人吧,像我奶奶之前也是住院,說是住院,幾乎算是長期住


    在醫院裏了,大概住了四、五年吧。我家奶奶又任性又囉唆,可是護士小姐完全沒有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幫我們照顧奶奶,直到最後,一直都是那樣。我當時覺得能夠做到那樣還真有點厲害耶。」


    「奶奶後來死了嗎?」


    「嗯,最後感覺上都已經很衰老了。」


    「怎麽了?」


    「老奶奶她,死了。」


    「咦?」


    「一個叫做芝浦的患者,昨天夜裏斷氣了。她和你的奶奶一樣,已經住院住了五年,是個醫院早已經變得像家一樣的人,在醫院裏像這樣子的人很多就是了。醫院感覺上就像間大雜院,還會和隔壁床的人交換橘子或點心之類的。」


    「啊,我懂,我奶奶以前也是那樣。」


    「因為情況已經很糟了,家人也都做好心理準備,何況都到了可以說是『活夠久』的年齡。當然,我們醫護人員也都很明白,畢竟是醫院嘛,三天兩頭就有人死,說穿了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


    罐裝咖啡冒出些許熱氣。


    「最後和芝浦奶奶說到話的人是我,就是昨天傍晚,她對我說什麽『亞希子不結婚嗎?』我還是以平常一樣的調調,輕鬆開玩笑說『比起男人,我還比較愛車子,所以還早的很呢~』她問我『那相親怎麽樣?我來幫妳介紹好對象喔~』我就說『不是有錢人我不要!』我們就為這種無聊的事情笑了。唉,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啦,平常都是這樣的。」


    是的,習慣了,人會死這件事,如果每次都要耿耿於懷,護士這工作是做不下去的。應該盡快讓這件事就這麽過去,而且仔細想想自己還能怎麽樣呢?芝浦奶奶是像睡著似地斷氣,家人後來也都趕來了。有時候就算聯絡上也有人不來的,可是芝浦奶奶的家人卻沒有那樣。奶奶去世後,她的兒子也哭了。總之是很幸福的死亡方式。


    亞希子沒完沒了地叨念這些無所謂的事情,camry小子頻頻點頭、靜靜傾聽。


    一回神,手中的罐裝咖啡已經徹底冷卻。


    「然後呢,後來怎麽樣了?」


    「就那樣而已。」


    她試著笑,她自己也很明白沒能笑得很自然,啊呦,為什麽會說這些事啊。


    「真的就那樣了,很無聊吧,對不起。」


    「才不無聊。」


    「是嗎。」


    「是的。」


    一看向他,他的視線堅定不移,原本以為他隻是個軟弱的人,結果卻不是那樣,根本就很像個男人嘛。


    一想到這些,莫名地害臊起來。


    咦,他在留意手表耶。


    「你該不會是在趕時間吧。」


    「嗯,算吧。」


    該說怯懦呢,還是人太好呢,反正說的淨是些苦水,直接打斷不就好了。


    「不要緊的,開快一點應該就趕得上。」


    「那就好,可是你可別開太快呀。」


    「我知道。」


    看他堅定地點頭,也就放心了。


    「我也要回去了,那我在後頭跟著。」


    「好。」


    對他放心是個錯誤,十五分鍾後camry在山路半途失控打滑,迎麵撞上了護欄。


    2


    camry小子的名字是中原義晴,那個名字如今正清清楚楚地寫在市立若葉醫院506號房的門牌上。也就是說呢,趕赴事故現場的救護車把他送到若葉醫院來了,話雖如此傷勢並不嚴重,由於事故發生後出現輕微意識不清的現象,須要大致檢查一下而已。


    中原義晴


    亞希子定神凝視以潦草字跡這麽寫著的門牌,義晴,還真像是古代武官的名字耶。但是,實在沒想到會送到自己這間醫院來呢,該說是尷尬嗎,怎麽形容才好呀,感覺上是不好意思呢?還是大事不妙呢?連自己都再清楚不過的事實,穀崎亞希子個性粗魯,從不在乎枝微末節的小事,即便察覺也不在乎。然而對於事故原因,雖然也隻是一部分就是了,隻要想到自己可能牽扯其中就不可能不在乎。而且,她就隻有對於車子的相關問題特別敏感。


    實在沒臉麵對他耶


    雖然有幫忙送院後的緊急處置,不過從那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中原先生,也不能說她完全沒想過最好別打照麵,但是隻要穀崎亞希子還是護士的一天,就不可能逃避。況且,「想逃的時候偏不逃」是穀崎亞希子的原則,如果現在逃避,以後不就更沒臉麵對人家了嗎?


    「呼。」


    她深呼吸一次,敲敲開著的門。


    「中原先生,打點滴。」


    「啊,好。」


    躺在床上的中原先生撐起上半身,將手上的書放到枕邊的動作非常謹慎。


    「這量還堪滿多的,可能要花點時間喔,請問要不要先去上個廁所?」


    啊呦,為什麽會用敬語啊,可是自己是護士,而中原先生又是病患,不能像那時候一樣說話毫無分寸


    「不要緊。」


    「那請你把手臂伸出來。」


    伸出的手臂細到讓人不覺得是男人,比腕力的話,身為女人的自己似乎也能輕鬆取勝。


    「可能會覺得有點刺痛喔。」


    「是。」


    「啊」


    失敗了。


    針頭沒刺進血管。


    「對不起,因為沒刺進去,要再刺一次喔。」


    「是,是的。」


    「啊」


    又失敗了。


    怪了,這種鼓漲的血管為什麽就是刺不進去呢?


    「可以再試一次嗎?」


    頭頂傳來嗤嗤笑聲。


    「請。」


    往那邊一瞄,中原先生靜靜地笑著,完全沒有顯露反感。那笑容莫名地讓自己更加緊張,又失敗了一次,結果到第五次才成功。怪了,怎麽回事啊,平常大概兩次就刺進去了呀。


    「果然很適合妳呢。」


    她在調整點滴速度時,他這麽對她說。


    「咦?適合什麽?」


    「護士小姐這工作呀,完全就是護士小姐的感覺。」


    啊,這樣啊,之前是不是聊過這個啊。


    「真的適合嗎?」


    「是的。」


    他平穩但卻堅定地點頭。莫名其妙地突然害臊起來,視線轉向窗外,冬季稍微偏白的天空,隨風搖晃的裸木,開出停車場的cedric。那輛車的底盤似乎稍微改低了點,距離太遠了,看不清楚貼在後車窗的貼紙寫些什麽。


    「中原先生,對不起。」


    「咦?」


    「那時候都怪我太長舌,才會害你趕著要回去吧。你就是因為那樣才會出車禍的,所以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憋在心頭的話語一股腦全說了出來,亞希子深深低下頭,那顆高中時從未向誰低過的頭,踏入社會後老是低下的頭,雖然都是同一顆頭,使用方法卻截然不同。


    「不,這不是穀崎小姐的錯啊。」


    她聽到中原先生有些慌亂的聲音。


    「請抬起頭來,這樣會讓我覺得很為難的。」


    「可是」


    「不是的,真的跟妳沒關係,因為那時候我根本就沒急著要回去。隻是在想些事情,方向盤打慢了點而已。」


    「想事情啊?」


    中原先生臉上出現猶豫的神情。


    「請問,穀崎小姐。」


    「什麽事?」


    「如果是穀崎小姐的話,可能會知道吧,唔,那個」


    那時候,同事岡崎英子的聲音從門那一邊飛進來。


    「亞希!可不可以來幫個忙」


    「啊,嗯。」


    可


    是話才說到一半耶。


    她一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地猶豫著,轉向中原先生就聽到他說什麽:


    「不好意思,工作中還耽誤妳的時間。」


    啊呦,這人還真老實耶。反觀英子卻很沒耐性地一副「快點過來幫忙啦」的眼神望向這邊。


    亞希子無可奈何之下,隻好對中原先生說了句:


    「那等點滴滴完後,再按護士鈐叫我。」


    隨即步出病房。


    什麽啊,中原先生他原本是想說什麽呢?


    她就是特別牽掛中原先生,雖然人家都說不是自己的錯了,可是也不知道實情到底如何。說不定隻是顧及她感受的說辭。那時候自己就在中原先生後方不遠處,雖然是打算慢慢開,不過或許感覺上反而變成像在煽動中原先生似的。那個人的駕駛技術有夠爛的,搞不好自己認為的慢慢開,對中原先生而言卻已經是超速了啊。啊呦,煩耶,同樣的事情一直在腦袋裏打轉,感覺真差,一點都不像自己。是的,像這樣拖拖拉拉的根本就不是穀崎亞希子的作風。


    都怪自己滿腦子都在想這些事情,給了別人可趁之機。


    「呼」


    在背後傳來這聲音的同時,臀部被摸了一把,而且是好整以暇似的,撫摸般的感覺。


    會對自己做出這種事的家夥隻有一個人。


    「你這個死老頭~~!給我去死吧~~!」


    她大叫,朝背後就是一記手背拳。


    一如往常般地被靈活閃過。


    「亞希子親親,怎麽了嘛?」


    以讓人想不到是七十多歲的靈活身段,倒退約一公尺的老人,露出一副驚愕的神情問。禿得相當徹底的頭顱、下巴白色的胡須,換言之就是多田吉藏。


    「什麽啊,什麽怎麽了?」


    自己的沮喪說不定被感覺出來了,這個老家夥有時候也挺敏銳的,這麽一大把年紀也不是白活的吧。


    但是,從多田先生嘴裏冒出來的卻是這樣的話語。


    「妳屁股的彈性感覺上好像差了一點耶?」


    「這種事情還輪不到你來操心~~!」


    腳猛一踩,原本想重擊那顆死禿頭,可是又被輕鬆閃開。


    氣死人了!


    明明就是個腳步踉嗆的老頭,為什麽動作這麽快?


    「而且你又怎麽會知道沒彈性的啊」


    「畢竟是每天摸嘛,一定會知道的啊。」


    「少給我每天亂摸!少給我自己亂評定!」


    「亞希子小親親也已經二十五了吧?果然也已經到了越來越沒彈性的時候啦?真可憐呢。」


    他真心流露出悲傷的表情。


    「少給我說什麽『已經二十五了』!而且,我還有彈性!還有啦!」


    「是嗎?那是我弄錯囉?」


    「一定是你弄錯了啦!」


    「那我再來確認一下吧。」


    他說著又想摸過來,啐,來真的喔,這次當然直接避開了,順便從那伸出的手上啪一聲先打再說。


    「話說回來,我說亞希子親親啊。」


    多田先生揉搓被打的手,一邊笑嘻嘻地說:


    「沒想到軟弱的男人才合妳胃口耶。」


    「啊?」


    「嗯,可能都是那樣的吧。」


    多田先生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步履蹣跚地離去。這樣看去,多田先生瘦小的背部就跟一般老人沒兩樣。不過呢,實際上也都已經七十多歲了,還真是與年齡相稱的老朽背部


    直到看不見那背影時,她才領悟他話中的意思。


    「合我胃口啊」


    被這麽一說,她才發現確有其事。


    3


    穀崎亞希子出生於伊勢南端的漁師町,那是個貨真價實的鄉下地方,甚至直到亞希子出生約十年前,出入該地還不是搭車而是搭船。連一條象樣的道路都沒有,如今拜那個叫什麽來著的縣議會議員之賜,才有筆直寬敞的道路貫穿鎮內(然後呢,那條路也是由那個叫什麽來著的縣議會議員,他弟弟所經營的公司負責建設)。


    真的是非常非常小的小城鎮。


    站在堤防上一看,整個城鎮仿佛一隻手掌就能完全包覆那麽小。學校被蓋在堤防另一邊的島上,有條破舊的小橋加以連接。像這種小城鎮中,有一半的人都彼此熟識,而剩下的另一半則是親戚關係。


    亞希子的父親是個漁夫,一大早就會乘著一艘小小的海釣船出海,當亞希子起床時,父親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回到家中。每次一起吃早餐時,她就會聞到父親身上散發出的海潮味。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呢,導師是平田老師,所以是小學四或五年級。當時還能單純做個孩子,還能和男生玩在一起。


    她剛從學校一回家,就被母親叫住。


    「把這個拿去給爸爸。」


    母親說著遞來一包東西。


    她立刻發出不滿的聲音。


    「啊呦,我都已經約好要去玩了耶!」


    「一下子就好啦,走到漁會不是不用五分鍾嗎?沒有這東西的話,你爸就麻煩了呀。」


    大人不論任何時候都是這麽不講理。


    她嘟著嘴,在堤防旁邊跑了起來。後來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很想看看海,半途就借著搖搖晃晃的木梯爬上堤防,上麵還有寬約一公尺的路可走,於是她一邊抓著生鏽的扶手,走在狹窄的堤防道路上。


    右側是深藍色的海洋。


    左側是靄灰色的城鎮。


    那好大好大的海洋,對比好小好小的城鎮常讓她感到無助不安。似乎隻要海洋稍微認真起來,沒兩三下便能輕而易舉地完全吞沒這樣的城鎮。事實上,聽說在這道堤防蓋好前,大浪便時常釀成災害。這道堤防,腳下這些混凝上塊正守護著這個城鎮呢。


    隻要一想到這裏,莫名地就會開始覺得堤防還真是厲害。她蹲下身子試著將手放在堤防上,充分吸熱的混凝土塊燙得似乎會把人燙傷。這道堤防承受著人風、大浪,然後還有高溫。像這樣活下去或許也不賴吧,在相同的地方一如往常地總是頂著張若無其事的臉龐,隻管就這麽繼續活下去。


    父親在漁會辦公室。


    綁著纏頭布、古銅色肌膚、如樹幹般粗壯的手臂正如畫中所描繪的漁夫。個性火爆,漁夫多半都個性火爆,不過父親的火爆個性更勝常人,甚至被稱為「鬼之倉五郎」。對於穀崎亞希子而言,這世上怕的也隻有海蛆和父親而已。之前不小心把這種感覺說溜嘴,不但被父親大罵「不準把老爸和海蛆相提並論!」還被扁。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人家怕的理由又不一樣。


    進入建築物之前,她先謹慎確認父親的情況。


    嗯,看起來心情不錯耶


    接近心情糟糕的父親太危險了


    一開門,冰涼的空氣搔弄頸部四周,漁會的空調強到讓人覺得開過頭了。


    她注意到自己的父親開朗地朝這邊揮揮手。


    「喔。」


    一走到他身邊,便瞧見父親所坐的沙發上放著各種紙張,每一張都密密麻麻地寫滿字,其中也有一些薄得不得了的紙張,薄到讓人懷疑都能隔著紙張看到對麵去了,就像包覆森永牛奶糖的那種紙。


    一遞出手裏那包東西,便瞧見父親從中拿出印鑒,那是個很大的印章,她從不知道家裏還有個這麽大的印章。


    父親拿起寫滿字的薄紙,同時向漁會職員開口說:


    「阿繁,這邊就可以了嗎?」


    叫阿繁的那個人是父親兄弟的三兒子,換言之也就是亞希子的堂兄弟。高中畢業後就一直在漁會工作。


    「啊,那邊和那邊,還有那邊。」


    「要印這麽一大堆喔。」


    「畢竟是契約書嘛。」


    「還真有點緊張耶。」


    「是啊。」


    父親和阿繁哥邊說話,一邊砰、砰、砰地蓋印章。自己也好想蓋蓋看喔,亞希子心裏想著,同時窺視父親的手,就在這個時候父親往自己這邊看過來。


    要挨罵了!


    她幾乎是反射性地縮起身子,不過父親卻跟著笑出來,紅褐色的臉龐上浮現潔白的牙齒。


    「亞希子,最後一個印,要不要蓋蓋看。」


    「可以嗎?」


    「喔,快印、快印。」


    父親心情很好,亞希子因此也莫名跟著高興起來。為什麽父親一開心,自己也會跟著開心呢?拿在手上的印章真的好大,最前端彎彎曲曲地不知道刻著什麽圖案。


    「亞希子,那上麵刻著『穀崎』喔。」


    父親以「告訴妳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的口吻說。


    她聚精會神地仔細端詳,根本就不覺得是那麽一回事。


    「真的嗎?」


    「妳看,這邊是『穀』,這邊是『崎』呀。」


    「英文喔?」


    聽她這麽一說,父親爆笑出聲,漁會中的人也都跟著笑了。她被笑聲圍繞,又試著很~~仔細地去看,果然還是不覺得那上麵的字是「穀崎」。


    「來,印在這邊。」


    父親潦草的字跡寫著父親的名字。


    穀崎倉五郎。


    她在那個名字後頭用力蓋章。


    她不安地懷疑到底有沒有印好,移開印章一看,剛剛看到的彎彎曲曲圖案已經很漂亮地以紅色印出來。


    父親將那張紙交給阿繁哥。


    「這樣就可以了嗎,阿繁?」


    「大概吧,我先拿去給課長看看再說。」


    阿繁哥定後,父親將臉湊過來。


    「亞希子,你老爸我啊,買船了喔。」


    「船?」


    她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船,有啦。」


    停在港邊的那艘灰色的船是父親的,他還常常讓自己坐船。


    父親得意洋洋地笑了。


    「不對、不對,是要買更大的喔。」


    「大的?」


    「啊,大概大上一倍喔。」


    是喔,所以心情才會這麽好啊,亞希子莫名地也跟著高興起來。大概大上一倍的新船,像什麽大浪,一定也可以咻、咻、咻地越過去,像什麽魚都可以抓到一大堆吧。


    「叔叔,應該沒問題了。」


    不久後回來的阿繁哥這麽一說,父親鬆了一口氣,可能是一直都很緊張吧。或許由於緊張情緒獲得舒緩,父親一下子變得比平常還要多話,和阿繁哥開始天南地北地聊起來,感覺上就像是工作告一段落。那兩人的談話內容,對於還是孩子的亞希子而言,聽得懂的不到一半。她在無聊之餘,雙腳一邊晃呀晃的,一邊望向窗外時,同班同學的身影映入眼簾。


    啊,是孝、正清和小內


    那個小內是綽號,真正名字叫做內田,因為名字是內田所以叫小內,還有,因為懦弱內向所以叫小內。他們這邊,在淺灘中遊來遊去的小魚兒被稱為「小內」,反正就像是「鮑仔魚」啦、「虛弱」啦、「小不隆冬」啦、「無聊」等感覺的詞匯。小內是在第二學期開始轉學進來的,出生於東京長於東京,當然說的是一口標準腔日語。隻要每次一說起那些裝腔作勢的話來小內本人應該也沒有裝腔作勢的意思就是了就會被大家嘲笑。


    孝衝著正清一笑,隨即繞到小內身後,看來特別專心,大概是在盤算時機吧。他到底是想做什麽啊?當她皺著眉頭觀看時,阿孝突然從小內的後鞋跟踩下去,小內整個人往前摔倒,被踩住的鞋遺留在原地,那是右腳的鞋子。正清蹲下去撿起那隻鞋子,高舉起來。小內左腳穿著鞋子,右腳隻穿著襪子,佇立於哈哈大笑的孝與正清麵前。正清高舉鞋子,一腳刻意拾起,簡直像是打棒球的投手一般。隻見他轉向海那邊,準備對著海投擲,他打算要把鞋子扔掉啊。正清以耳邊仿佛傳來颼一聲的氣勢,揮動手臂,亞希子雙眼搜尋鞋子去處,小內也一樣,但是完全看不到鞋子在哪裏。


    不對,有了。


    鞋子還拿在正清手裏,他隻是假裝扔出去而已,孝和正清以一副「上當啦」的樣子大笑,她似乎可以聽見他們哈哈哈的笑聲。正清把鞋子交給孝,接過鞋子的孝和正清剛剛一樣,假裝要扔鞋子,然後一而再、再而三重複那樣的動作。


    她逐漸怒火中燒,針對欺負弱者的孝和正清,和隻會呆站在那邊的小內。


    一回神,自己已經站了起來。


    她和父親四目相對。


    直到方才應該都還很高興的父親,臉色轉為嚴厲,父親似乎也目睹了相同的光景。


    父視說:


    「去吧,亞希子。」


    「嗯。」


    亞希子點頭後便跑出去。


    唔,她也沒做什麽了不起的事啦,嗯,就隻是突然使出下墜踢而已。被踹飛出去的正清,膝蓋在地麵磨破皮,呻吟般說了句「幹嘛啦」,隨即大哭出聲。至於孝呢,隻能呆若木雞,被她狠狠一瞪,立刻露出有夠做作的假笑。繼續一瞪,那張掛著假笑的臉龐都快要哭出來了。


    她讓那兩人跪坐在小內麵前。


    「快道歉。」


    亞希子說。


    看來畢竟還是有所謂的「尊嚴」要顧吧,孝和正清並不願意立刻道歉,兩人麵麵相覷,猶豫不決。


    所以,亞希子說:


    「快向小內道歉。」


    她隻會再說一次。


    如果再不乖乖聽話,就先揍孝。唔,輕輕的啦,輕輕的。其實就隻是對著他頭頂啪地打一下而已啦。


    當她這麽想時,小內突然說:


    「穀崎同學,好了啦。」


    她搞不懂那是什麽意思。


    「好了?什麽好了?」


    「已經夠了。」


    小內不知道為什麽在生氣。


    「已經夠了啦。」


    「為什麽啊,這兩個家夥不是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嗎?所以才要他們對你道歉啊,這兩個家夥都是笨蛋,放著不管隻會越來越囂張的。」


    「好了啦,穀崎同學。」


    「不好。」


    「好了啦。」


    「根本就不好吧。」


    「我說好了啦。」


    完全沒想到小內會這麽強硬,真不敢相信,孝和正清也還滿逞強的,可是隻要她認真一瞪,就會立刻退縮。像一些高年級女生也曾來找麻煩,嗆她「很囂張嘛」,可是一旦被撂倒後,隻要再看到她就想溜之大吉。但是,好死不死就這個在班級上下階層中位居最底層的小內,麵對位居最高階層的自己,竟敢反抗到這種地步。


    不好、好了啦、不好、好了啦。彼此數度重複這樣的對話,阿孝和正清也心驚膽戰地觀望局勢將如何演變。搞什麽東西啊,這個小內怎麽會這麽固執呢,像小內這種膽小鬼為什麽會反抗到這種地步呢?


    剛開始是疑惑,之後是驚訝,再來就逐漸火大了。


    「不好。我都說不好了,就是不好。」


    「可是」


    「不好。」


    這句是最後通牒,她以相當嚇人的聲音說,然後瞪過去。至今還沒有任何人不因此感到膽戰心驚,就連六年級的男學生都會畏於這樣的氣勢,泫然欲泣。然而讓人驚訝的足,小內並沒有因此而退卻。


    「穀崎同學。」


    啊,聲音在顫抖


    「妳這樣反而讓我更難過。」


    小內說完


    隨即哭了出來,淚水撲簌撲簌地從他鬥大的雙眼湧出。亞希子完全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麽狀況,為什麽小內會如此極力反抗,為什麽不膽怯,可是聲音又為什麽在發抖,最後為什麽會哭,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一頭霧水。


    這樣反而更難過?什麽意思?


    明明是淚流滿麵,小內離去的背影看來卻如此決然。他也沒穿上還給他右腳鞋子,一隻鞋拿在手中晃呀晃的,就那麽走掉了。


    完全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不經意地往前看,孝和正清正以冷冰冰的眼神望著自己,是因為一直讓他們跪坐,所以很不爽嗎?


    她一邊這麽想,嘔氣地說:


    「怎樣啦?」


    「都是亞希不好啦。」


    「對啊。」


    兩人齊聲說出這麽一句話:


    「小內他,可是一個男生耶。」


    4


    隻要一回想起來,就想要大叫。


    明明都已經是十年以上的往事了,當時的記憶卻仍然鮮活地刻在腦海中,不論是小內離去的背影,以及孝和正清冰冷的視線都一樣。


    自己還真是遲鈍呢。


    之後經曆過各種事情後,如今好不容易才總算理解當時小內為什麽會那麽堅持,而孝和正清的眼神又為什麽會那麽冰冷。原來比起被人欺負,被女生搭救更讓人覺得難過呀。那時候的自己真是個大白癡,怎麽可以把那所謂男性的尊嚴踐踏在腳底下呢,畢竟那可是比任何一切都還要重要的呀。


    不過,那時候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又有哪裏不同呢?


    的確是變得聰明一點,也稍微成長了吧,然而還是有很多方麵仍然不足到無可救藥的地步。如今肯定還會犯下和當時同樣的錯誤,而且今後也會一直犯下同樣的錯誤吧?雖然很明白以後隻能夠一點一滴地成長,唉,那也是沒辦法的。人都是這樣,真的是一點都不聰明。但是,自己就是還沒成長到足以承認那種事情,承認自己的愚蠢。


    「唉。」


    也因此,穀崎亞希子一邊歎氣,一邊走在醫院的走廊上。


    「唉。」


    吐出的就隻有歎氣。


    唉,這種時候最好就是到珍珠公路去飆一飆,那裏還滿危險的,所以一定得專注開車什麽都不想,隻要一亂想就會出車禍,就去那邊隻管一直、一直猛踩油門,盡情飆個夠吧。


    就在那時候,眼前有個身影跌個四腳朝天。


    「裏香啊啊啊啊~~!」


    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戎崎裕一,那個因為急性肝炎住院的臭小鬼。一邊大叫著摔倒在地的戎崎裕一旋即起身,一邊對剛關上的門扉伸出手,不愧是十多歲的年輕小夥子,重新站起來的速度還真快。不過,就在戎崎裕一的手即將碰到門把的同時,門扉突然開啟,耳邊響起砰地巨大聲


    響,原來是門扉一角硬生生地撞上戎崎裕一的臉龐。


    「大笨蛋!不要再來了!」


    悅耳的聲音劈頭就是一陣護罵,隨後是門扉關上的響亮聲音,戎崎裕一抱頭蹲在原地,全身因疼痛而發抖。但是呢,真服了他對於日複一日的相同戲碼都不會感到厭煩呢。話說回來,再這樣下去,這個臭小鬼應該也活不久了吧。


    「裕一,你這次又做了什麽啊?」


    「啊,亞希子小姐?」


    臭小鬼以窩囊的表情仰望她。


    「我買錯果汁了。」


    「果汁?」


    「她說想喝柳橙汁,我照她說的去買柳橙汁回來,結果妳看,是這種『一顆一顆』的。」


    戎崎裕一遞來的罐裝果汁上,寫著「富含顆顆果粒」。


    「她就痛罵我說『最討厭一顆一顆的,到底在想什麽東西啊』,可是我哪知道啊,如果這種不行,事先跟我說不就好了。幹嘛為了這種小事情,就氣成這樣啊。」


    「我還滿喜歡的啊,顆顆果粒。」


    「我也喜歡請問,頭有沒有傷口啊,痛死了。」


    「哪裏?」


    看來紅腫,不過沒有傷口。


    「不要緊。」


    姑且啪地一聲打下去,戎崎裕一很誇張地嗚嗚呻吟,又抱著頭。糟了,不自覺地用力過頭了,哇哈哈,歹勢、歹勢,裕一。


    「明明是個男生,怎麽這麽窩囊呀,太難看了吧。」


    但是,嘴巴卻說出這樣的話來。


    立場不堅定,反而更會惹裏香生氣的。」


    「那隻要強硬一點就沒事嗎?」


    「我想那也是辦法之一吧。」


    「真的?」


    「真的。」


    她暫且堅持己見。戎崎裕一吞了口口水,似乎下定了決心,不過似乎還是有些膽怯地往這邊瞄一眼。為了讓他風雨生信心,她姑且點點頭。


    「加油啊,裕一。」


    「好好。」


    她就那麽在走廊上邁開腳步,沒多久就聽到戎崎裕一衝進秋庭裏香病房的聲音,好像是突然開門硬闖進去的。


    「裏香,給我有分寸一點!這是我好不容易才買來的,顆顆果粒柳橙汁也要忍耐一下啊!很好喝的耶,顆顆果粒柳橙汁!妳就喝喝看嘛,顆顆果粒柳橙汁!說不定會喜歡上它喔,顆顆果粒柳橙汁!」


    喔~~很拚嘛,裕一,衝啊,別輸呀。


    「是誰說你可以進來的啊?」


    「問題不是這個嘛」


    「如果我正好在換衣服,你打算怎麽辦?如果全身都沒穿衣服呢?也有那種可能吧?還有,我就是最討厭顆顆果粒柳橙汁,不是說過了嗎?如果喝下那種東西,覺得不舒服怎麽辦?你要負責任嗎?你是說你有那種覺悟了嗎?」


    「哪哪有那麽誇張啊」


    你聽聽、你聽聽,怎麽可以在這邊又軟下去呢?


    「給我出去!」


    「裏香,可是」


    「吵死了!還有,別把那種東西留在這裏!我是真的很討厭那種東西!」


    「等等等!不要用丟的啦!丟到人的話不是很痛嗎?等一下!拜托等一下,裏香!喂,喂,別過來!饒了我吧!」


    唉,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


    「就說你吵死人了!給我出去!笨蛋!」


    「嗚哇啊啊啊啊啊~~!」


    唔,果然還是不行呀,這就是所謂的「角色不同」吧,亞希子假裝不在乎背後傳來的怒吼、悲鳴還有像是什麽東西遭受破壞的聲音,繼續向前走。在那個節骨眼兒上退縮是不行的喔,裕一。如果一直都能保持強硬,總會有辦法的呀,唉,真是那類型的人大概也和裏香合不來,就保持這樣子或許才是最佳模式吧。


    「裏香啊啊啊啊啊~~!」


    可是也別哭嘛,是男生就別哭呀,裕一。


    亞希子一邊遠離背後的騷動,一邊走向屋頂。去抽根煙吧,畢竟是難得的休息時間嘛。當她推開屋頂厚重的鐵門時,瞥見一個人影。啐,穿著兩截式睡衣,所以是住院患者囉,身為護士再怎麽樣也不能在患者麵前抽煙,還有所謂的形象要顧。沒辦法,隻好縮到員工廁所去了,當她這麽想正要把門關上時,這才發現。


    中原先生?


    藍色條紋睡衣,以男人的標準西言梢嫌單薄的身影,不會錯的,是中原先生。亞希子推開那扇即將關上的門,踏上屋頂。啊呦,搞什麽啊,聽那個癡呆老頭說些五四三後,反而更在意這個人來了,明明就沒什麽啊。


    「你好。」


    即便如此,她對他開口時,仍有些不,是很緊張。


    靠在扶手上的中原先生說了句:


    「啊,妳好。」


    一邊點頭致意。


    「請問你在這邊做什麽呢?」


    「沒有啊,也沒什麽特別的。」


    騙人的吧,你是在想什麽吧,我雖然遲鈍,不過這種事情還感覺得出來。話說回來,還真像小內耶,臉長得一點兒都不像,該說是感覺吧,有點嗯,說不上來但就是像。


    「請問,穀崎小姐。」


    「什麽事?」


    「穀崎小姐足不是所謂的『競速族』(注:有別於與犯罪、暴力等負麵形象劃上等號的『飄車族』,泛指喜歡高速駕車挑戰國道或山路的車輛玩家)啊?」


    「以前算是吧。」


    「以前?」


    「我是很喜歡飆,可是已經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狂熱了,說難聽一點大概是熱情已經慢慢徹底冷卻,說好聽一點可能就是變得比較泰然自若了吧。以前隻要稍微被激一下,就真的會氣到失去理智,現在已經不會了,還會以那種『好、好,請吧』的感覺禮讓人家,也不會覺得那麽不甘心了。這樣的自己怎麽說呢,該說很乏味嗎,當然說不失落是騙人的啦,偶爾也會覺得這或許表示自己已經變成一個成年人了吧。」


    一回神,已經滔滔不絕說了一堆。


    突然間覺得害臊。


    「啊哈哈,不好意思,自顧自地說個沒完。」


    怎麽會這樣啊。


    每次麵對這種類型的人就會沒完沒了地說個不停。


    「完全沒關係,我不討厭聽穀崎小姐講話。」


    「是嗎?」


    「是啊,和穀崎小姐聊天很開心。」


    又來了,特別堅定地點頭,而且視線毫不閃躲。反而是自己先覺得害臊,視線隨之躲開,啊呦,臉覺得有點燙耶,希望沒被察覺才好,可是又希望能稍微被察覺到。


    「中原先生也說些什麽啦。」


    我倒是很想提問題呢。


    「我嗎?」


    「嗯。」


    「我這種人也沒什麽好說的。就是個普通的上班族,也沒什麽特殊技能,也不太會說話。」


    「那你喜歡做些什麽呢?」


    嗯~~中原先生沉吟。


    「大概就看書吧。」


    「書,你都看哪種書啊?」


    「各種書,我看的書很雜。」


    他所列舉的名字,全都是穀崎沒聽過的,什麽沙林傑(jeromedavidsalinger)、史賓納利(jerryspinelli)、米爾豪瑟(stevenmillhauser),不過她至少知道全都是外國人就是了。


    「這麽說起來,我可能也和穀崎小姐一樣吧。」


    中原先生感覺上像是突然想起似的。


    「一樣?」


    「我以前會看一大堆書,一個月都看二、三十本,總是帶著書到處跑,甚至沒有一天不看書。可是,現在已經不再像以前一樣看那麽多書了,覺得好看的書也變得好少。」


    的確,他和自己在說的似乎都是同一件事。


    「這麽說來,是我們都已經變成成年人了嗎?」


    「感覺上還真有點討厭耶,成年人。」


    「真的,好乏味喔。」


    兩人迎著風笑了,雖然彼此都說「乏味」,可是現在卻一點都不乏味。自己能夠自然地笑,胸口隨著每一次的笑聲怦然心動。


    「可是呢,中原先生,我比以前更喜歡飆車。能看清楚自己的極限,當然還有點好勝心。總之這兩方麵我都明白。不會去勉強自己,可是也不會想要放棄,感覺上就像是雙手同時握著兩種情緒在競速。每當那時候,就會覺得自己真的很喜歡這種極速快感耶。」


    啊,我懂、我懂,那種感覺,中原先生快速說道,似乎很開心,我懂,他重複道。


    「我也是,現在或許很矛盾沒錯,可是比以前變得更喜歡看書了,就算看的書變少,可是看每本書時都會格外珍惜,就算嘴裏念著『這真無聊』,妳也知道的吧,還是會這麽繼續看下去,不是嗎?然後就覺得自己果然很喜歡看書呢。」


    「啊哈哈,結果還不是一樣嘛。」


    「或許吧。」


    「可能還是有點不一樣吧。」


    「不過,或許比我們所感覺到的還要有點不一樣吧。」


    「是嗎?」


    「是啊。」


    形狀模糊的雲朵流過冬季的朗朗晴空。上空的風似乎很強,雲朵的腳步顯得格外急促,感覺上似乎要變天了。小時候隻要看到雲朵這種流動方式,感覺就很差,會讓她想到冒著惡浪出海的父親,和那艘小船。


    「啊,對了。」


    她不經意地想起。


    「中原先生之前不是想問我什麽嗎?在病房那時候。」


    「啊,是啊。」


    「是什麽啊?」


    任何問題都會回答喔,她說著吟吟一笑。


    中原先生對著這邊望了一陣子,低下了頭。


    「已經沒關係了。」


    他這麽說。


    「我已經知道了。」


    「咦?是嗎?」


    「剛剛聽到答案了。」


    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剛剛說了些什麽,明明才剛講完卻想不起來,感覺上似乎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啊。而且,為什麽中原先生的聲音感覺上變得好沉重,因為他低著頭所以看不到表情。啊,背部彎得好低喔,該不會是在哭吧。中原先生好不容易才把頭抬起來,他並沒有在哭,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他們又沒有說什麽悲傷的事情啊。


    「我有個朋友,他也是『競速族』。」


    「喔。」


    「那家夥突然之間就把車給賣掉了,問他怎麽回事,他就說已經不需要了,還說已經不是做那種事情的年紀了。我知道他之前很投入,就說:『樣太可惜了吧』。他竟然跟我發脾氣。雖然是喝醉了,可是那家夥劈頭就是一陣怒罵,說什麽『沒飆過的家夥懂什麽東西』、『像你這種家夥是不懂的』氣唉,他說得也沒錯啦,就算試著去飆飆看,還是一樣不懂。」


    「啊,所以你才會勉強去飆的喔。」


    他苦笑,是的,的確是很勉強。


    「不過,根本就沒必要去飆的,對那家夥畫言飆車很重要,可是我就不一樣了。對我而言,有屬於自己的重要事情,所以不好好思考是不行的,我啊,現在明白了,和穀崎小姐談過後明白了。那家夥果然是做錯了,根本就沒有什麽事情是年紀大了就必須放棄的嘛。」


    所謂的成為大人,所謂的逐漸失去許多東西。「成長」這回事聽起來好聽,然而卻並非總是獲得,同時也會失落不少東西。幾乎和獲得的相等不對,失落的恐怕還比較多吧。


    那肯定不是從邁入二十五歲的如今才開始吧,而是更早、更早之前,真是打從一出娘胎就開始了吧。所以,不論是十二歲當時、十五歲當時、十七歲當時、二十歲當時,都是一路有得有失地活過來的吧。


    隻是現在才察覺。


    察覺到那些事情。


    逐漸被迫察覺,這麽說或許比較貼切吧。


    「不好意思,我太多話了吧。」


    他露出害羞的笑容。


    還真是不可思議呀。


    自己的台詞從他嘴裏被說出來。


    「不會啦,哪會。」


    我很喜歡聽妳說話喔。他能夠那麽輕鬆道出的話語,自己卻說不出口。因為自己不像他那樣坦率。


    兩個人之後並沒有說太多話,可是也不覺得尷尬,反倒可說是懷著平靜的心情靜靜地眺望晴朗天空。他發現一架飛機,跟她說「妳看,是飛機耶」。「真的,飛機耶」,心情格外雀躍。「不知道會飛到哪裏去耶」、「如果是飛到南方去就好了,感覺好像很溫暖」、「對啊


    ,南方很好耶」。閃爍著銀色光芒的飛機變得好小、好小,就像是玩具一樣。


    很遺憾的是休息時間飛也似地流逝。


    「我要回去工作了。」


    「加油喔。」


    「嗯。」


    「下次再聊吧。」


    「嗯。」


    像個孩子般點頭,莫名地好想跟他勾勾手指,怪了,好像真的變回小孩子一樣


    她一邊步下樓梯,同時想起小內。她和小內終究沒能和好,在彼此總覺得心裏有根刺的情況下,任憑時光流逝,隻要打照麵不是對方就是自己總會把臉移開,偶爾同組時也隻能很不自然地聊個幾句就這樣大概兩個月後,導師突然宣布。


    「內田同學要轉學了。」


    那消息來得突然,才聽說後第三天,他的身影便完全消失在這個小鎮中。最後還是沒能向他道歉。話是這麽說,其實當時還沒察覺是自己的錯。當然知道自己傷害了小內,但是像自己這種遲鈍又粗枝大葉的女人卻始終搞不清楚為什麽。


    從此之後,就變得毫無抵抗力了,隻要一看到像小內的人,一顆心就會隨之稍稍晃蕩,有時還會追逐那樣的身影。會覺得這次一定不要再失敗了,就在留心在意的過程中,有時也會逐漸受到吸引。


    女人心?


    真有點搞不懂耶,那種事情。


    5


    親戚去世了,說是親戚,其實也沒多親近。什麽父親的媽媽的兄弟的女兒的丈夫,就那種感覺,就連長什麽樣子都不太清楚。隻不過呢,畢竟是狹小的鄉下小鎮,婚喪喜慶樣樣馬虎不得,如果不露個麵,那可是會被持續念上三年的。她沒辦法,隻好拜托護士長,請了大概三天假。暌違許久的濱海小鎮早就變得有些沒落,老人越來越多,年輕人則越來越罕見。漁夫的兒子一個接著一個離開小鎮,房舍逐漸破落,停在港邊的船隻也逐漸減少,鎮上大叔隻會叨念什麽「現在這時代當漁夫已經活不下去啦」。


    一回到家,就跟父親吵了一架。事出突然。對方脾氣火爆,自己同樣火爆,即便如此還是喝了酒、大鬧一場,就在佛像麵前。這是種傳統,據說是為免死去的人感到寂寞,大家總要轟轟烈烈鬧上一場。小時候覺得很不可思議,可是像這樣變成大人以後,特別是以護士這種身分看來,會覺得這其實足種很了不起的習俗。所以也就喝了酒、大鬧一場。「亞希子,要不要結婚啊?沒有好對象喔?」姑且從這麽開口問的叔父頭上給他巴下去,哇哈哈,人家一直都很在意這件事耶,所以別問啦,這個禿大叔。


    不知道是誰想起正好是曾祖父第五十年忌日。


    我們根本就不是那種厲害到辦什麽第五十年忌日的名門世家吧。哪會啊,曾祖父很厲害耶,每次不是都隻有他一個人說會有海嘯來襲,然後把家當全都用拖車搬到山上去嗎?啊,對、對、對。其它家夥全都在笑,結果海嘯真的來了,然後大家開口閉口全都說曾祖父真是了不起耶。是喔,第五十年忌日呀,那就請和尚幫忙念念經就好了,順便跟這次喪禮一起辦啊。


    就這樣,喪禮隔天,我們一家人就去曾祖父的墓前掃墓。


    墓地位於市郊山中,山坡上擠滿一排排墓石,由於是代代相傳的墓地,甚至還有寫著江戶時代年號的墓石,像什麽寬政、明和之類的。爬上陡坡,好不容易抵達位於山坡上的家族墓地時,已經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呼,她吐出炙熱的氣息後回頭。就在那時候,視野塞進滿滿的藍,是天空和海洋,啊,自己的故鄉呢。


    「怎麽了,亞希子?」


    父親以低沉的聲音問,他還在宿醉。


    「嗯,就想說是海耶。」


    「本來就是啊,海本來就是海啊。」


    「說的也是。」


    茫然地看著看著,父親也把臉轉向相同方向。她偷瞄那樣的身影。還是一樣那麽龐大的身軀,肩膀和腰部都好結實,因此穿在身上的現成喪服一點都不合身。頸部太粗了,襯衫第一顆鈕扣也沒扣上。不過,久別重逢還是會覺得「變老了耶」,頭發也白了不少,就像自己年齡與時俱增,父親的年齡同樣與時俱增。


    「老爸,打魚不辛苦嗎?」


    「怎麽突然這麽問啊。」


    父親苦笑。


    「打魚很辛苦啊,這還用說。」


    「你可別太勉強自己喔,都一把年紀了。」


    「嗯。」


    他稍稍繃著臉,好像是聽到人家說他「一把年紀」不高興。啐,還在逞強什麽東西啊。可愛的女兒都主動表示關心,雖然不至於到感動落淚的地步,至少有點感觸良深的感覺也行啊。


    「妳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工作喔?」


    「各方麵啦。」


    「嗯,馬馬虎虎啦。」


    聞到海潮的味道。


    「是喔。」


    父親點頭。


    「那就好。」


    「嗯。」


    和尚後來在墓前念經,親戚不約而同地低頭默禱,每個人的表情都格外認真嚴肅。所謂的漁夫,個個信仰虔誠,如果不靠那些什麽神祉、佛陀,實在幹不下去。他們就像這樣將不安暫時扔給那些神,全心信仰,然後駛向廣闊得讓人束手無策的海洋。


    回到家時,身軀已經都冷到骨子裏了。


    她到房裏將喪服換成家居服後,走到起居間,看到父母親部還穿著喪服。喜歡吃甜食的父親,正大口大口吃著從喪禮上分到的豆沙包。


    「我要回去囉。」


    總不能沒完沒了地一直休假,母親很舍不得地說「難得回來一趟,可以再多待個兩、二天呀」,父親卻隻是「喔」地一聲,幹幹脆脆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她有點感激,也有些失落。


    「亞希子。」


    當她在玄關穿鞋時,父親對她開口。


    「什麽?」


    「這個,拿去吧。」


    他長滿繭的手中拿著赤福。


    「對麵那個阿紗從伊勢本店買回來的。」


    「人家給的喔。」


    「嗯。」


    「那老爸你吃就好啦,人家難得要給你的啊。」


    「都拿了一大堆喪禮的豆沙包,吃不到赤福去啦,所以妳拿去吧。」


    他硬是用力塞過來,都因為那笨拙的動作,讓她無法拒絕。自己以前最討厭這個樣子了,有時候還會沒來由地一肚子火,是不是也常因為這樣頂撞他啊。不過,和父親起衝突從沒贏過,百戰百敗,不但染好的一頭紅發曾被喀擦喀擦地剪光光,整個人還曾被使勁打趴在地上,甚至整張臉都腫了起來。但是,如今她很了解父親的笨拙魯莽,以及笨拙的生存之道。


    「嗯,謝謝。」


    所以她姑且收下了,話說回來還真奇怪耶,把這種伊勢名產塞給住在伊勢的自己,這個老爸還身世有夠鈍的耶。


    啊,對了。


    拿去給中原先生吧,如果沒記錯的話,中原先生應該喜歡吃甜食。是誰去啦,不知道聽護士長還是英子提過。就拿去給中原先生,然後一起吃,嗯,就這麽辦。


    「那我走囉。」


    「喔。」


    她幹脆地說完,邁出家門。


    不知道為什麽,這次並沒有感到那麽寂寞。


    「中原先生~~」


    真的還滿緊張的,不對,都已經像是在珍珠公路上踩油門時那麽緊張了。對這方麵就是不擅長嘛。她也不會裝什麽可愛,積極接近更加不可能,告白?拜托,自己才不是那塊料哩。


    「要不要吃赤福啊,人家給的,可是我又不愛吃甜的。」


    所以她編了這麽一個虛應故事的理由。但是,竭盡所能擠出的勇氣卻隻能在空蕩蕩的


    病房中空虛地飄蕩。沒有任何行李、沒有任何動靜,隻剩一張床。她慌慌張張跑到門口確認門牌,那裏已經是一片空白,名字被拿掉了。


    「喂,中原先生呢?」


    她抓到一個經過的同事問。


    「中原先生?出院啦。」


    對方回以無情的話語。


    「先別管這個了,穀崎,快來幫忙運送病患啦。」


    「啊,好啊,是什麽時候出院的啊?」


    「不知道耶,我想大概是昨天或前天吧,怎麽啦?」


    「沒有啦,隻是覺得他的狀況那麽輕微喔。」


    啊哈哈,她為了蒙混過去試著笑出聲。笑得自不自然啊?昨天或前天喔?正好是參加喪禮請假那時候。


    「不管輕不輕微,剛開始就隻是住院檢查而已,不是嗎?」


    「原來如此,說得也是。」


    能夠出院也就是說沒異狀囉,也沒必要去確認,雖然會想去確認,是的,很多事情都想去確認清楚。


    「穀崎,好了,妳抓那邊。」


    「是的、是的。」


    她推著那附有喀啦喀啦作響輪子的擔架前進,各種事情浮現腦海。小內的背影、他說「已經夠了」的聲音、故鄉的天空、海。最近這季節,界線會變得曖昧不清吧,哪邊是天空,哪邊是海洋,不論再怎麽看都分不清楚吧。小內後來轉學了、突如其來的宣布、沒有人坐的座位。父親的襯衫、第一顆鈕扣沒有扣上。和中原先生一起看到的飛機,到底會飛到哪裏去啊、如果是飛到南方去就好了、感覺好像很溫暖、對啊,南方很好耶。


    「下次再聊吧。」


    她可以清清楚楚聽到那樣的聲音,大騙子,她試著在心底呢喃,根本就沒有什麽「下次」嘛。像那樣子笑著,那麽溫柔,害人家一顆心隨之晃蕩,就像是波浪呢,東搖西晃的耶。哪有什麽「下次」嘛,當然這不能歸咎任何人,就隻是檢查結束出院而已,原本就不是應該懷抱期待的一段關係。


    唉,明白是明白啦。


    一回到醫護站,她將赤福放到架上。不快點吃的話,就會變不好吃,然而就是不想吃,想要就這麽一直放著。


    直到發現寄情之處,直到那時候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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