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之後,柴寧還是忍不住去見了江夢琪。


    江夢琪所在的小院,在整個江家最為偏僻幽靜的角落裏,年節下,別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此處便顯得越發的冷清和蕭條。


    柴寧站在小院不遠處的一顆大樹下,小院的門半開著,水綠似乎在簡陋的廚房忙碌,隱約傳來江夢琪責罵的聲音。


    柴寧身邊的常隨誌義忍不住道:“少爺這又是何必?”早都恩斷情絕卻還是惦念嗎?難道上次的教訓還不夠?


    小院的門開了,水綠出來抱幹柴,很快就看到了柴寧,霎時十分驚喜,“柴公子,怎麽是你?!”


    柴寧回過神,“我來看看……”


    “快進來吧。”


    水綠高興的說完,又想起院內雜物繁多,連忙一邊引著柴寧一邊收拾起來,“今日小姐身子稍好了些,又是上元燈節,我們便想著做些糕餅吃,您知道小姐是最喜歡吃糕點了……”說到此處,顯然是想到了以前的事情,立即閉口不言。


    江夢琪正在屋內忙碌,聽著水綠說話的聲音,以為是藍修言來了,冷冷道:“我還死不了,以後不要再來看我——”她一出門,陡然僵住。


    過往種種如在眼前,曾經她與柴寧之間有多甜蜜,如今現實就有多諷刺,她是咎由自取,混成現在這幅樣子,可柴寧衣著光鮮玉顏如舊,她自己蓬頭垢麵,粗布爛衫,她心裏深處那唯一一點點的驕傲也龜裂成了碎片。


    她忽然衝進了屋內,直接關上了門。


    水綠忙道:“小姐你這是怎麽了?你開門啊,柴公子是來看你的。”


    “讓他走!”門內,響起江夢琪冰冷的聲音。


    水綠歉意的道:“自從回來,小姐的脾氣就變了……”


    “不妨事。”柴寧說著,又道,“你好好照顧著吧,今日之後,隻怕你們的日子會更不好過。”


    深宅大院,吃人的地方,鄒氏又豈會那麽容易善罷甘休?


    水綠是個憨實的,前院的事情她也知道的一知半解,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柴寧還想再交代什麽,卻蠕動了下唇瓣,沒有多言,離開了。


    他們之間,終究也不是從前了。


    *


    柴家


    藍漓回去之後,便有些累,靠在軟塌上養神,白月笙笑著問道:“懷家軒的時候也這麽累嗎?”


    “沒有,那時候精神著呢。”藍漓想著當時正忙著賺錢養兒子,哪有時間累,“這一胎一開始就很辛苦,估摸著這肚子裏的將來生出來也不是個省事的。”


    白月笙笑,“挺好,太省事的孩子必定沒什麽出息。”


    藍漓白了他一眼,道:“你又知道了?”


    白月笙笑而不言,忍不住伸手撫上了藍漓平坦的小腹,語氣有些小心翼翼,“……能聽聽嗎?”


    藍漓還真是第一次見他這種表情,道:“現在還小,什麽都聽不到呢。”可看白月笙略帶期待的表情,藍漓又很無奈,“你要聽就聽好了。”


    白月笙笑意加深,側耳貼到了藍漓平坦的小腹上,聽了好半晌,失望抬眸,“果然什麽都聽不到。”


    藍漓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等過兩個月就可以聽到動靜了,你別著急。”


    “那好吧。”白月笙勉為其難的說罷,接過彩雲準備好的安胎藥。


    藍漓有些排斥,但還是乖乖拿去喝了。


    白月笙道:“等你身子穩定下,路上積雪化開,我們就回京去。”


    藍漓拿著藥碗的手頓了頓,“這麽快嗎?”


    “沒辦法,這一年來我擱置了很多事情,如今三哥一個人在京中也十分吃力,若再不回去,他又該說我見色忘義了。”


    藍漓抿著唇沒言語。


    白月笙一歎,道:“我知道你不喜歡京城,可我若不把你帶在身邊,我又實在不放心。”


    他眼中的擔心明明白白,藍漓忽然就覺得自己別扭的不是地方,分明決定要試試了,如今又瞻前顧後要做什麽?何況,她上次入京陷落葉家,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躲又能躲到哪裏去?


    藍漓有些不是滋味的道:“沒想到死了一次,就這樣又要活過來,難受。”


    白月笙失笑,“這次我必定不會讓你再有那種選擇。”


    藍漓靠在他身上,覺得自己很心安,想著,這也許就是安全感吧。


    藍漓忽然問道:“對了,以前在京城的時候,曾聽風神醫說過,你似乎有什麽不舒服,是什麽?”


    白月笙身子一僵,連抱著藍漓的手都下意思的緊了一下。


    藍漓抬眸:“怎麽了?很嚴重?”


    “沒……”白月笙道:“本來是很嚴重,但自從遇到你之後,那症狀就緩解了許多,現在已經很少發作了,相信應該快好了吧。”


    藍漓隻當他在說甜言蜜語,無奈的瞥了他一眼,倒也沒多說,想著改日定然要問問風神醫這隱疾到底為何,為什麽她從來沒發覺他有任何不適。


    而白月笙在哄著藍漓睡下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把風神醫叫來,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讓他隱瞞自己的“隱疾。”


    其實這隱疾本不是什麽難以啟齒的事情,但白月笙下意識的覺得,藍漓若知道這個隱疾,隻怕少不得胡思亂想,索性直接把這件事情的根給斷了。


    家軒帶著冰蘭每日玩的不亦樂乎,除了中午下午來看看藍漓之外,其餘時間多在戲班子玩耍。


    西川節度使被白月笙罷免之後,很快有副職補上,整理原節度使的罪證,抄沒家產。


    隻是曾對節度使行賄的商賈人數太多,不能一一收監審理,在請示過白月笙之後,識具體情況,隻收監了幾個情節嚴重的,其餘的處以罰沒銀兩。


    江家的二房江湛這一兩年來和節度使可謂狼狽為奸,直接便被收監投入了大牢。


    江老爺子四處求人無果,將氣撒在了鄒氏身上,認為是鄒氏不安分,才會給江湛出了這種餿注意。


    鄒氏先是外甥被抓,後來女兒清白被汙,如今丈夫也下了獄,公公還不待見自己,竟然將所有的事情都怨怪到了那江夢琪的身上去,認定若非是她,事情也不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這一日,鄒氏越想越氣,越發不能釋懷,早膳都沒用,帶著大批的丫鬟婆子到了江夢琪所在的小院內。


    江夢琪正和水綠在做早膳,因為不善廚藝被灶火熏得嗆咳連連,眼淚滿溢。


    “吆,我的大小姐,這哪是你做的事情呀。”鄒氏陰沉著聲音道,“我若不是親眼看見,還真的是不敢相信呢。”


    “你來做什麽?”自回來之後,江夢琪也是懶得和她虛與委蛇了。


    鄒氏冷冷道:“你說我做什麽?自從你回來,我們家就沒有一件好事,你就是個喪門星,留在家中都汙了我們這塊地方。”


    “害的外甥女兒丈夫一個個倒了大黴,到底誰才是喪門星?!”江夢琪抹去臉上被煙嗆出的眼淚,道:“滾出去,我這裏不歡迎你。”


    鄒氏冷笑,“真是可笑,這是江家,你這個被人休棄了的破鞋,有什麽資格讓我滾?”


    “二夫人,你說話怎麽難聽,小姐再怎麽說,也是江家的人——”


    江夢琪臉色鐵青,卻無法反駁。


    鄒氏也懶得和他們廢話,直接一擺手,兩個粗壯的婆子上前,便將水綠和江夢琪按在了地上,其餘幾個婆子進去屋內,砸爛了東西,將還在鍋裏的稀粥撒的滿院子都是。


    江夢琪何曾受過這等對待,臉被蹭到了鵝卵石的地麵上,咯的生疼,她咬牙道:“鄒氏,爺爺要是知道你這樣對我,他不會放過你的!”


    “你爺爺?他如今正忙著江家的生意呢,哪來的時間管你的死活,你別做夢了,今日你就給滾出江家,滾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


    “我不走!”江夢琪死死的抱住院子裏的一個枯樹樹幹,她不能走,爺爺是她唯一的機會,隻要討到爺爺歡心,她就可以在這個家裏站穩腳跟,她走了怎麽辦?


    鄒氏冷冷道:“既然自己不願走,那就給我打出去!”


    婆子們都是鄒氏的親信,如今江夢琪又是無人問津,連親娘都護不住她,自然下手是無情,一棍棍全打在皮肉上,她這樣的千金大小姐哪裏承受得住,兩棍下去已經倒地不起。


    “別打了,別打了,放開我家小姐——”


    水綠直接用身子護在了江夢琪的身上,那些婆子越發的狠心了,一棍棍下去皮開肉綻,江夢琪死死的抱著樹幹,忽然就想起柴寧那夜站在樹幹下的樣子來……一股酸澀悔意湧上心疼,啃噬著她的心髒,疼的窒息,她不斷的問自己,為什麽要做那等蠢事,為什麽要委身陸江飛?


    她感覺到濕熱的液體從她的脖頸流下,水綠的聲音已經微弱到聽不見,江夢琪瘋了似的喊道:“我走,我走行了吧,我走!”


    婆子們住了手。


    鄒氏冷笑:“算你識相,要滾就趕緊滾,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江夢琪連忙將水綠從自己背上翻了下來,眼中帶淚,全是懊悔,“你……你怎麽樣啊?”


    水綠顫抖著手握住了江夢琪的胳膊:“小姐……我們不能走……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江夢琪眼中留下了血淚,她咬著牙什麽都沒說,扶起水綠,一瘸一拐的出了小院的門,門外的邊角,有一道角門,從那裏出去,就徹底的離開了江家。


    江夢琪站住腳跟,回頭看了一眼這巨大而冷清的宅院,咬咬牙,頭牙不回的離開了。


    *


    又下雪了。


    藍漓站在院子裏看著在外麵打雪仗的家軒和冰蘭,唇角掛著淡淡的笑容,本來決定的啟程計劃,看來又要因為這一場大雪耽擱了。


    彩雲伺候在身旁,給她披上大氅,道:“那柴家小姐倒是識相,我那日看到柴寧公子與她談話,想必是好好教訓過她了。”


    藍漓淡淡道:“你每天的心思不是在柴寧的身上,就是在柴靜的身上,你不累嗎?”


    彩雲臉色變得有些奇怪,“小姐你胡說什麽?我心思不都在你和家軒身上嗎?若非那柴靜肖想王爺,誰知道她是誰啊。”


    “好吧。我冤枉你了。”藍漓無奈的笑道:“我們這兩年來居無定所,將家軒都耽誤了,這次回京之後,可都要補上。”


    “小姐放心,這些事情啊,我前幾天就聽到王爺和戰坤安排,讓他寫信去京城呢。”


    藍漓沒言語。


    彩雲笑道:“以前不知道的時候,王爺便對小少爺極好,如今一切知道了,自然隻會更好,這幾年來小姐為了家軒費了許多心思,如今啊,終於有人來分擔了,小姐也可以稍微的緩一些精神。”


    兩人正說著,柴寧到了。


    柴寧神色複雜,似擔憂又似為難,在藍漓麵前支支吾吾好一會兒,才道:“藍姐,夢琪出事了。”


    藍漓一怔,“怎麽回事?”


    “那日江家的事情,我便覺得不會那麽輕易就結束,所以讓人在江家附近看著,今天早上,江家二夫人鄒氏忽然帶了一群人去要趕夢琪出江家,並把夢琪的丫鬟水綠打成了重傷,那人先來給我報信,等我們再回去的時候,夢琪和水綠都不見了。”


    彩雲道:“她的丫鬟受了傷,會不會去了什麽醫館之類的地方找人看病?”


    柴寧道:“就近的地方我都讓人找過了,並沒有找到人,一些客棧,藥鋪,我也找過,也沒人,我估摸著他們身上是沒錢的,應該走不了多遠,但是怎麽找,都找不到人。”


    彩雲原來很是討厭江夢琪,隻是如今見她如此淒慘,便又討厭不起來了,此時聽罷,道:“就這樣大點的地方,肯定能找得到,我幫你去找吧。”轉眸看向藍漓,道:“小姐,你好好在這裏,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藍漓點了點頭。


    柴寧和藍漓告辭之後,將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大雪漫天,連痕跡都被掩埋,附近來往的人也說並未見過,柴寧不由有些擔憂,這樣冷的天,要是出了什麽事可怎麽好?


    他們找了整整一個下午,依舊沒有結果,晚上的時候,彩雲回到了柴家,和藍漓說起這個事情,“會不會是她故意不讓我們找她?誰不知道她素來有心計愛耍弄人。”


    藍漓道:“你先去換身衣服喝點熱茶,別著涼了。”


    “哦。”彩雲退下之後,藍漓走到白月笙跟前,“你讓戰坤幫忙找找吧。”


    白月笙挑眉。


    藍漓歎了口氣,道:“她在京中的時候,的確做了許多讓人厭煩的事情,但終究還是血親,如今這樣的淒慘,我若不知道便罷了,可既然知道了,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我有什麽好處。”


    “什麽?”藍漓微微愕然。


    白月笙道:“你請我幫忙,難道沒點好處?”


    藍漓愣住了,她看著白月笙很是認真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議,“你……你想要什麽好處?”


    “這要看你表現了。”


    藍漓抿著唇,暗暗思忖這混蛋,暗示意味那麽明顯她想不知道都難,但到底她心中也是喜歡這個男人,並沒扭捏很久,踮起腳尖,在他唇角輕輕吻了一下,微紅著臉,道:“好了。”


    白月笙挑眉:“就這樣?”顯然是不滿足的。


    藍漓忙道:“晚上,等晚上,你先讓戰坤找人……”


    白月笙臭著臉道:“你最好說話算數。”說完去喚了戰坤前來。


    戰坤用了一半的金甲侍衛搜尋,另外又著節度使調動了一些官府可調動的兵力,找了整整一夜,依舊沒找到江夢琪的人影,早上的時候,戰坤帶來了一個消息。


    藍漓才剛起,聽聞這個消息怔住了。


    “你說什麽?”


    “我們在與北狄交接的山腳下發現了水綠姑娘的墳墓,還有這隻玉佩。”


    藍漓接過那玉佩看了一眼,與柴寧當初拚死護著的那一枚一模一樣。


    藍漓心中浮起一抹思慮,“江夢琪呢?”


    “因為下雪,搜尋困難,但看山崖附近的草木來看,江姑娘很可能……”


    “我知道了。”藍漓握住手中的玉佩,道:“這件事情先不要告訴柴寧,你們接著找。”


    “是。”


    彩雲愣愣的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小姐的意思是她可能……跳崖了?”彩雲及不可置信,那個女人怎可能?


    藍漓看著手中的玉佩,“我也不知道。”可是這樣的天氣,身無分文遭受了巨大的打擊,必定也是凶多吉少的。


    彩雲呐呐道:“有膽子一了百了,也是一種勇氣,看來我以前都小看她了。”


    藍漓將玉佩放在一旁的小抽屜中,道:“好了,你也別耽擱,接著出去找吧,另外,江家的情況時刻留意,隨時來報,姑太太那裏也要注意著。”


    彩雲點點頭,離開了。


    藍漓看著外麵的雪,心情忽然有些不好。


    那怎麽說,也是兩條人命……是不是她太冷漠了?如果當時藍修言請她幫忙的時候她就出手,如今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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