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離伺候在一旁,低垂了眉眼,沉默。


    英國公閉目沉思了一會兒,隻覺得額角越發的抽疼起來,“城啊怎麽樣了?”


    佟離回道:“大夫方才又專門來了一趟,說小少爺的情況並沒有好轉,不可懈怠。”賴明月的孩子是玉家大房的第二個男孩,英國公自然看中的很,可如今卻……


    英國公神色越發深沉,站起身來,他縱有再多的怨怒和不甘心,兩個女兒也都回不來了,但,兒子卻還是一條稚嫩而鮮活的生命。


    英國公直接去了賴明月的院子。


    賴明月正坐在床前,照顧孩子,整個人卻失魂落魄的,英國公來了也沒發現,更不用說像是往常一樣起身行禮了,伺候在一旁的嬤嬤想低聲提醒她一聲,卻被英國公抬手阻止,並揮揮手讓嬤嬤離開。


    賴明月正在傷心,一隻手卻忽然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那手寬厚有力,賴明月反應過來是誰,很快轉身想要行禮。


    “免了。”英國公扶住她。


    “老爺……”她眼中帶著滿滿的濕意,卻努力將淚水避回眼眶,轉身,不讓英國公看她的樣子,因為這段時間孩子的事情,她臉色蒼白不少,整個人素麵朝天,但因為正是好年紀,配上此時強忍淚意的表情,竟然越發顯得我見猶憐起來,便是英國公這種閱遍群芳的男人,也忍不住心中一動,歎息一聲,聲音也柔和了起來,“哭什麽,隻是風寒而已,老夫已經著人去請太醫院的李太醫,一定治得好。”


    “我知道……我知道老爺肯定會有辦法的,但是明月就是擔心……這可能會是明月和老爺唯一的孩子啊……”


    “老夫知道。”英國公暗中一歎,賴明月生產的時候傷了身子,這輩子都極難再懷孕了,“別擔心了,自己的身子也要顧忌著,不然孩子好了,你又病倒了,到時候誰來照顧孩子?”


    賴明月含淚點頭。


    等她讓開位置,英國公坐在床邊上,瞅著那榻上躺著不哭不鬧,眼睛閉的很緊的孩子,不知為何,一股無力油然而生。


    “佟離,李太醫怎麽說的?”他皺著眉頭,詢問下屬,就算如今他被禁足在府,那也是堂堂英國公,一品軍候,食朝廷俸祿,請個太醫來看看幼子本不是什麽難事。


    佟離忙道:“回主子,李太醫今日為宮中各位主子診脈,明日一早就會前來,還請主子不要著急。”


    英國公淡淡吩咐,“那明日一早你就親自去接人。”


    “是,屬下知道。”


    佟離退下,英國公又看向賴明月,“這裏讓下人照看著吧,你也休息一陣子。”


    “是。”


    賴明月柔柔的說著,找來嬤嬤照顧,但自己個兒並沒有真的去休息,而是讓人將煮茶的工具抱了出來,放在小廳內,輕聲詢問,“老爺今日想喝天羅的茶,還是用大周的煮法?”


    英國公瞧了她一眼,淡淡開口,“還是天羅的茶吧。”


    “是。”


    賴明月跪坐在軟墊之上,起了爐子點了火,將紫金砂小茶壺放在爐子上燒水。


    這一套煮茶的工具,還是英國公特意為來賴明月準備的,就為了她這煮茶的手藝。


    賴明月問道,“老爺,要喝三分乳還是五分?”


    “不加。”


    “是。”


    賴明月將茶煮好,送到英國公麵前。


    英國公接過之後,飲了一口,“味道尚可,也不知比正經的天羅茶有什麽差異。”


    賴明月低聲道:“因為此處用的水和天羅的水難免水質有所差異,所以恐怕煮出的茶也會有差異。”


    英國公的視線,落到了賴明月的身上,賴明月的動作是優雅而迷人的,自從英國公遇到她之後,總覺得這個女子看來明明隻是清秀可人而已,舉手投足之間卻總讓人忍不住關注留意,英國公也算是閱遍群芳,視線依然會下意識的追隨她身上,而且性子還極好,你若想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會做個認真聆聽的夥伴,卻從不會逾越了自己的本分,不該她知道的,永遠不會過問,隻可惜的出生……


    英國公瞧著她,忽然問道:“明月,你可知道老夫為何會把你留在身邊?”


    “是因為……”賴明月想了想,“明月會煮天羅的茶,會跳盤鼓舞嗎?”


    “是啊,你必然好奇,老夫一個大周的顯貴,為何會對天羅的茶舞,膳食這麽感興趣……”


    賴明月沉默的沏茶,等著,神情不見意外,也不見催促,更沒有好奇,因為她知道,英國公想說就會說。


    英國公慢慢道:“老夫的母親,原來是天羅的秋黎公主,隻是生下老夫之後,便去了,後來,老夫由母親身邊的婢女和醫女帶大,那些人自小跟在母親的身邊,來大周的時間也不長,還未習慣大周的生活習俗,那時候,正是太祖登基的前後,父親忙著外麵的事情,沒什麽時間管老夫,恰逢那時候……”英國公忽然不說話了。


    因為那時候,楚氏一族為太祖入京引路有功,大受封賞,玉王側妃楚氏,是楚家嫡次女,京中的世族和玉王府中的人,都向楚氏獻殷勤,當時,秋黎公主已死,英國公隻有幾個月大,因為夜寒濕冷染了風寒,卻求助無門,若非那些母親身邊的婢女和醫女護住,精心伺候,也沒有後來他的一切。


    他的童年,都跟著那些天羅人一起度過,習慣喝乳茶,吃酥糕,也習慣了聽著那些奴才們說起母親跳著盤鼓舞的樣子。


    天羅的茶,天羅的盤鼓舞,就是他童年的記憶,所以當他看到賴明月的時候,便收在了身邊。


    賴明月靜靜聽著,又沏了一杯,送到英國公的麵前,“以後若有機會,明月一定陪老爺親自去天羅看看,嚐一嚐正兒八經天羅的茶,是什麽滋味。”


    英國公聞言,冷冷一笑,“既從未嚐過正兒八經的,如今也不必再嚐。”


    “是。”賴明月溫溫柔柔的應了一句,便不在說話。


    英國公不知想到了什麽,也不再多說,沉默的坐在賴明月院子裏,喝完了那一小壺茶,便離開了。


    半個多時辰之後,工部尚書玉守信來訪。


    英國公隻聽了一聲,便微微皺起眉頭,正要拖個借口謝客,卻聽到書房外不遠處,傳來一聲中年男子的笑聲,“隻是禁足,又不是軟禁,本官看看自己的兄長,怎麽也不行了嗎?”佟離自然是攔不住的,隻聽門吱呀一聲響,英國公抬眸,便看到工部尚書玉守信身著官服而來,滿麵紅光,喜氣洋洋,和英國公此時的陰鬱蕭索大相徑庭。


    玉守信拱了拱手,“大哥,別來無恙。”


    英國公沉著臉,“你來做什麽?”他一直對這位二弟冷漠的很,此時更不會故作親熱。


    玉守信也不惱,“府中出了這麽多的事情,深恐大哥難受,所以特地來看看大哥。”


    “是嗎?那你真是有心了。”英國公冷笑一聲,“我們認識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不必拐彎抹角,有什麽話直說就是。”


    玉守信倒是笑了一下,“沒想到大哥如今這麽見外,真是——”


    “佟離,送客。”


    玉守信心中憤恨,臉色也是微變,沒想到英國公如今都是虎落平陽凶多吉少了,還是這樣子態度,可看著佟離上前的樣子,玉守信便是臉氣綠了,也強壓下怒氣,“下官今日前來,的確是有件事情要與國公爺說。”


    英國公看他一眼,神情不耐。


    玉守信道:“校武都尉府被清查,國公爺應該知道,有些事情是擋不住的。”


    英國公眯起眼眸,“什麽事情,你想說什麽?”


    玉守信笑了笑,慢慢開口,“華陽王殿下已經查到了工部清退的那一批工匠的名單。”


    英國公難得麵色微凝,口中卻道:“那又如何?”


    “這些年來,國公爺用那些工匠做了什麽事情,國公爺與下官都是清楚的,如今那些工匠被華陽王清查,事情暴露也是遲早的事,以皇上的心性,一旦知道那些事情,必會震怒,天子之怒,國公爺應當知道會有何種後果。”


    英國公的心又沉了一分,校武都尉府落到白月笙手上的時候,他便知道,那些事情遲早是瞞不住的,但是這麽快……他的眼神驟然看向玉守信,冰冷莫測,“是你。”


    工匠清退的名冊早已毀屍滅跡,華陽王就是有通天的能耐,也絕不可能拿到名冊,除非有人故意釜底抽薪……而玉守信正是工部尚書,整個工部,想要做些手腳,沒有人比他更容易。


    英國公幾乎是不需要玉守信回答,便明白,這些事情不是猜測,就是事實。


    玉守信笑得儒雅,看起來一派斯文模樣。


    “華陽王清查的那樣細致,下官也是被逼無奈,沒有辦法的事情。”


    英國公聲音極冷,“那你今日前來,到底想做什麽?”若是這件事情,玉守信也牽連其中,絕不可能如現在一樣輕鬆的跟他說起,必定是有別的目的。


    玉守信笑道:“國公爺不愧是國公爺,不錯,下官前來,的確是為了另外一件事情……”


    玉守信無視英國公陰沉的神色,又道:“事情牽連你我二人,但下官現在受皇上器重,隻要有人頂了關鍵的罪責,下官一樣可以脫身而去,但國公爺……私造兵器……嗬嗬,這件事情,可是罪同謀逆,當今皇上最恨的,就是謀逆之人,國公爺想要蒙混過關,恐怕很難。”


    “你想要什麽?”


    “國公爺雖然繼承了玉家爵位,但下官好歹和國公爺也是同出一脈,你我都知道,玉家百餘年來,積聚了不少財富,當時父親去世之際,將這份錢產分了兩份,你我兄弟二人各一份,但這些年來,下官手中的一部分,卻漸漸都到了國公爺的手中……”


    英國公眯起眼眸,“你想要錢產。”


    “那些本都是屬於下官和三妹的,隻是暫時放到了國公爺這裏,下官知道,國公爺自然不會將那些錢產私吞了去,無論如何,你我總是同出一脈的親兄弟,不是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英國公自然聽懂他的意思了,要麽還他錢產,他想辦法為英國公脫罪,要麽不還,大家一起等著被皇上問罪。


    校武都尉府清查的時候,關鍵的證據,就是工部清退的那些匠人,玉守信是工部尚書,能讓他們成為證據,自然也能讓這些證據派不上用場。


    玉守信淡淡開口,“國公爺可以慢慢考慮,但容下官提醒國公爺,國公爺能考慮的時間並不多,昨日華陽王已經麵見聖上,回報校武都尉府清查之事,相信國公爺應該知道什麽意思。”說罷,玉守信又道:“還有,要牽下官的母親楚氏入宗祠與父親同葬。”這是楚氏最後的心願。


    玉守信也不勉強,道:“國公爺慢慢考慮吧。”說著,便告辭離去。


    玉守信走後,英國公氣憤難當,一揮手將整個桌麵上的書籍鎮紙全部揮灑落地,麵色陰鬱而猙獰,“當初便該斬草除根!”


    “主子!”


    佟離失聲低呼,“主子小心隔牆有耳。”


    震怒之下,英國公麵色越發難看,這一夜,注定無眠,但他沒有選擇的權利,他怎麽也沒想到,當初那唯唯諾諾,一點用處都沒有,廢物一樣的玉守信,居然也有拿住他命門的時候。


    子時前後,英國公下了決定,“將那些錢產的文契拿出來,送去尚書府上。”


    佟離忙道:“是,屬下知道了,可……”他又有些遲疑,“那些東西,素來都是放在夫人那裏的……”


    英國公臉色難看極了,“那就去要來!”錢產難道比英國公的爵位和全府的身家性命更重要嗎?!


    佟離不敢多說,連忙退下,離開一會兒之後,很快回來,麵有難色,“主子,夫人病著,昏睡不起已經好幾日了,那些東西素來都是夫人親自管著,宋嬤嬤也不知去何處尋……”


    英國公簡直氣的要吐血了,這霸道跋扈的衛穎,教不好孩子,害的兩個女兒在宮中殞命不說,擋了自己多次與別家聯姻,又霸著家中產業,原來隻覺得她對自己,對府上都很是上心,又顧忌著鎮國大將軍和大長公主的情麵,所以才一言不發,如今卻覺得何其厭惡,這樣的女人,他懷疑自己這麽多年怎麽忍受過來的!


    “怎麽辦?”佟離道,“這件事情可拖不得,皇上可能會隨時傳主子覲見,如果尚書大人這件事情處理不好,怕是……”


    英國公隻覺得頭痛欲裂,下意識的按著太陽穴,下手有些用力,卻依然不能緩解,“這樣,你拿我的令牌,將暗營的產業調一部分,給他。”反正玉守信要的是錢產,隻要將錢產給他,自然能堵住他的嘴。


    佟離道:“是,屬下知道了,那李太醫……”若要調暗營的錢產,必須要暫時離京。


    “你先去,明日本公會安排別的人接李太醫過來,去吧。”


    ……


    未免趕不及在皇上召見之前辦好那件事情,佟離連夜就從特殊渠道離開京城,去調暗營的錢產。


    打更的更夫打著瞌睡瞧著梆子,有節奏的喊著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忽覺身後似有風聲響起,慢半拍的回頭,卻什麽都沒看到,於是失笑,暗忖自己反應過度,繼續前行,梆子的聲音在暗夜之中響的沉悶,一下又一下。


    夜色之中,佟離身形如鬼魅。


    足尖輕點,人落到了一樁閣樓之下,正要從開啟機關躍進去,卻不想身後傳來兩聲悶哼,帶出來的兩個人應聲倒地,銀光一閃,一柄長劍也落到了佟離的脖子上。


    黑暗之中,一個怪極的聲音冷笑道:“等你很久了!”


    ……


    佟離剛走後不久,府上小公子忽然發起高熱,本就沉寂的英國公府霎時陰雲密布,亂成一團。


    英國公臉色陰沉瞧著。


    “大夫呢!”英國公低喝一聲,“一群廢物,請個大夫這麽慢?!”


    奴仆們戰戰兢兢,本來府中是有大夫的,但因為治不好小公子的病,所以被英國公遷怒,早已趕出府去,如今府中僅有兩個藥女,也應付不了小公子的病情。


    “老奴已經讓人去請李太醫過來了,離得不遠,相信李太醫馬上就能到。”一個屬下道。


    賴明月已經哭成了淚人,卻緊咬著下唇,趴跪在床榻上,神情悲傷無比,垂著眸不說話,手卻一直握著孩子的手不願鬆開。


    床榻上,孩子已經燒成了的滿身通紅,出氣多入氣少,動也不願意動一下了。


    “都滾出去。”英國公冷聲罵了一句,一顆心都揪起來了,老來得子他當然喜歡這個孩子。


    “是是是……”奴才們不敢逗留,爭搶著溜了出去。


    英國公拍了拍賴明月的肩頭,雖然沒有說話,卻是無言的安慰和鎮定。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藥女們不敢耽擱的一直想辦法給小公子退熱,雖沒見著什麽效果,但沒人敢說話,也沒人敢停止。


    半個時辰之後,老管家倉皇歸來,“國公爺……”


    “李太醫呢?!”英國公帶著幾分期待,卻沒看到太醫的人影。


    老管家喘口氣,“回國公爺的話,宮中謝貴妃身子不適,李太醫留在宮裏了,這會兒宮門落了鎖,請不到人,蘇太醫住的有些遠,老奴已經拿了老爺的手令去請了,半個時辰應該到了。”


    英國公臉色越發陰沉。


    而本就住得遠的蘇太醫因為年邁,時辰又晚了,等趕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


    須發花白的蘇太醫提著藥箱,要衝英國公行禮。


    “免了,快看小公子。”


    “是、是……”蘇太醫上前,床榻跟前的藥女讓開了位置,額頭上的冷汗都快沁出,卻是明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蘇太醫檢查了一下孩子的身子,突然跪倒在地,“國公爺,小公子已經不行了……”


    賴明月失聲驚叫起來,“你……你胡說!他明明還好好的,他還在小聲的啜泣著,你胡說——”


    英國公眸中閃過驚懼,倒不如賴明月一樣失態,“你……你說什麽?”


    蘇太醫道:“小公子得的是急性肺熱,下官來的已經晚了,肺熱攻心,小公子怕是……還請國公爺節哀……”


    賴明月哭聲一梗,直接昏了過去。


    “一點辦法都沒有嗎?”英國公開口,問蘇太醫。


    蘇太醫點頭,“若是早上半日,還有機會,實在是……”蘇太醫不說話了。


    英國公腳步踉蹌後退半步,年老喪女又喪子,仕途不順還被禁足在府上,又被華陽王和沁陽王聯合清查了校武都尉府,眼見就要被皇帝責難牽連滿門……重重打擊之下,胸中劇痛,背脊都像是被這則不堪重負的消息壓彎了一樣,幾日的時間,如同老了十幾歲,他的眸中帶著幾分不可置信,帶著幾分晦澀和痛苦。


    他到底是做錯了什麽事情,這賊老天要這也折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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