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殘霞如水般退去,萬丈金光約約隱在厚重的雲層中,崇明寫下最後一字。


    擱筆。


    泡下一杯南柯茶。


    姬無厭站在山穀外,忘憂穀裏繁花千樹,可惜秋天風卷殘花,一地皆是落葉,夕陽在他背後漸漸隱去,他毫不猶豫地踏步向穀中走去。


    崇明輕抿了一口南柯,半眯著眼,靜靜聽著穀中的腳步。


    原來忘憂穀已經這般寂靜了啊,寂靜得連腳踏在落葉上的響聲都聽的這般清晰。


    沈猶珩沒走的時候,明明不是如此這般的。


    那時整個山穀都雞飛狗跳,她跑過的每一棵樹,踏過的每一株草木,都在身後吟吟作響。


    什麽時候,連她也離開了他呢?


    他無力地瞌目,室中隻有南柯茶香嫋嫋上升。


    三步。


    崇明微微抬腕,飲盡了最後一口茶,苦得澀心。


    好久以前,南柯分明是甜的,當時記憶中還有一個少女天天笑鬧著對他說,她要種出一年四季都長青的枇杷樹,她還拉著她用南柯樹上的枇杷釀酒。


    那時的酒,好似是甜的膩人的。


    兩步。


    崇明環視房中,屋梁上是晾曬的枇杷,桌前是幹涸的墨汁,床下,是他方才藏好的錦帛。


    沈猶珩,你是紫微星宿,你此生必定不凡,老夫隻不過是送了你一程罷了,如果可以,為師寧願你…


    永遠不要歸來。


    沈猶珩,老夫發現,原來你是那般的能讓人開心,老夫不會後悔這一年收你為徒。


    還好你沒有…


    陪老夫走到最後。


    一步。


    窗外一片死寂,整個忘憂穀瞬間失去生機,枯葉落滿山穀,花瓣在輕靈起舞。天邊最後一抹霞光消失貽盡。


    崇明含笑地看著瞬間無聲無息的忘憂穀。


    整個山穀都是枇杷樹。


    為什麽忘憂穀裏的枇杷樹,都不結果了?


    原來是秋天了,葉都落了啊。


    他終究是…沒有種出一年長青的枇杷樹。


    阿衾,我走了。


    “吱呀——”


    崇明手中依然拿著空空如也的茶杯,眼睛沒有睜開,隻是聽著門開的聲音輕聲說道。


    “你終於來了啊。”


    那個要殺他的人來了,崇明不僅沒有大難臨頭的感覺,反而非常平靜,他並不想知道來人是誰,相反,就靜靜地死在這一瞬間,便好。


    但他崇明一生也沒結過仇,這人難道還有必須要殺自己的理由?


    “崇明,是我,你準備好去死了嗎?”


    一向波瀾不驚的崇明,卻在他發聲的那一刹那驚得睜開眼。


    “是你!”


    手中茶杯應聲落地,碾碎一地月華。


    他痛苦地閉上眼。


    “她…還好嗎?”


    來人笑得可怖。


    “你還有臉問她?當初你放她走的時候,怎得裝的如此絕情,如今要害她身敗名裂了,卻還在這裏虛情假意?”


    “崇明,我當初真是高看你了。”


    “崇明,你真可恥。”


    來人半倚在門框上,似笑非笑地看著痛苦的崇明。


    “什麽…她?”


    崇明猛然瞪大了眼。


    “崇明,你真是可笑,她現在如何,又與你何幹?”


    來人把玩著手裏的利刃。


    “相反,你死了,她會好過很多。”


    崇明沉默不語,隨後,抬頭問道:


    “你…她知道嗎?”


    倚在門框上的人笑了,大笑。笑聲在整個忘憂穀中回蕩。震得樹上的枯葉簌簌滑落,沙沙作響。


    “崇明,事到如今,你竟是還想著她。”


    來人頓了頓。


    “她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總之,你死了,對她隻有好處。”


    崇明看著來人。


    他的眼睛真的很像很像她,可惜,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她…也希望我死,對嗎?”


    來人止住了笑。


    一片死寂。


    “對,這是她的意思。”


    來人開口。


    “崇明,你可滿意了?”


    崇明不語,盯著窗外,久久無法可想。


    是什麽時候變了的呢?


    是從那青絲綰髻開始。


    還是從那一次次的拒絕開始的。


    她曾經對他說。


    原來失望累積多了,人的心,是會痛的。


    那時的自己,到底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殘忍地傷害了她,又到底是如何狠下心來,直到最後令她默然離去。


    崇明,你可滿意了?


    崇明,一次次地推拒,導致最後落得這般光景,你可滿意了?


    崇明,你還記得最初的你嗎,你為何對所有人都是那般溫和,而對她就可以那樣絕情?


    崇明,你可滿意了?


    崇明,你是否還記得有一次,她吵著你要去夜市,而你分明沒事,卻因為厭煩她而推脫不去。後來啊,她一個人去夜市,想給你買生辰禮物,卻在歸來的路上,因為護著你的生辰禮物,失足掉進河裏。


    而當她在第二天瑟瑟發抖地小心翼翼把禮物遞給你時,你卻嫌那東西受了潮,毫不在意地擱在一旁。


    你看見她當時期待的目光了嗎?


    眼下,崇明,你可滿意了?


    崇明,你記得當時,她懷抱滿裙的枇杷,來找你種樹,你隻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說,你正忙。


    後來,你就坐在桌案上,看著她一邊吃枇杷一邊種下去。你當時看她的目光,至今你可曾記得?後來她還跑過來一本正經地跟你說,它們第二年都會開花結果,長出滿樹的枇杷。


    後來她還說,如果這世上有一種叫做南柯的樹,那一定是被她種出來的。


    你那時就聽懂了,崇明,對嗎?


    她在說,一切都是南柯一夢。


    如今,崇明,你可滿意了?


    崇明,這一切都是你罪有應得。


    你當初負了她的,得了她的,欠了她的。


    如今你要用命來償。


    崇明再一睜眼。


    “你要殺便殺吧。”


    “左右都是我罪有應得。”


    如果自己的死,能讓她好過些,那即便是千次,萬次。


    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崇明,你如今就這般急著赴死了?”


    來人嘲諷的笑笑,毫不在意地奚落著他。


    “那你要如何?”


    崇明苦笑地看著他。


    他要如何便如何吧,就當是自己是在還債。


    “她當年為了你從樹上摔下的時候。”


    來人走近一步。


    “她當年為了你跌落水中時。”


    來人再行一步。


    “她當年種下滿地繁花時。”


    來人繼續逼近。


    “她當年為你做任何事的時候。”


    來人逼近桌案,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崇明,你想過日後有這樣一天嗎?”


    那人輕笑地看著滿麵痛苦的崇明。


    “人啊,就是有賤性。”


    “當有人對你好的時候,長久下來,你就會覺得那是你應該得的,如此這般,隻要有一天,別人忽然不對你好了,或者是忽然離開你了。”


    “你不僅不會心存感激,反而還會怨恨不已。”


    “因為你早已習慣了別人對你的一切好,你也從來沒有想過感激。所以當有一天,別人來要求你的回報的時候,你往往會死死地恨上她。”


    “人啊,從來就不會滿足,也從來不會珍惜得到的。”


    “所以失去時,他們往往還會怨恨上天不公,世間不公,天命不公,蒼生不公。”


    “崇明,原來你也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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