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醒來之前,日下守做了個夢。


    夢裏,他回到十二年前四歲時的模樣,回到出生時故鄉的家。母親啟子還在那兒,拿著門口旁鞋箱上的電話聽筒說著話。母親的手指邊撫弄黑色的電話軟線,微弓著背,對著聽筒那頭的人所說的話點頭。


    那光景並不存在記憶裏。因為,當時他並不在家。「日下先生沒來上班……」他其實並沒有聽到那通電話的內容。知道父親失蹤的事也是在很久之後了。


    淡藍色迷霧般夢境中的他,靠著柱子手抱膝,看著臉色蒼白的母親,聽到輕細的說話聲……


    醒來後,仰望昏暗的天花板,少年心想,為什麽到現在還會做這個夢?


    這之前,他倒夢過幾次「爺爺」。大多是關於爺爺去世前的回憶。如今回想起來,爺爺在去世前可能有預感吧,他送守一個親手做的禮物,是有著三重鎖的金庫。那金庫做得真精巧。那時正值守的畢業考。


    翻身看了一眼放在枕頭旁的數位鬧鍾。淩晨雨點。


    他歎了口氣,鑽進被窩。四周又恢複了寂靜。樓下傳來低低的說話聲,是姨媽以子的聲音。


    在講電話。


    守踢開棉被,下了床。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他走到走廊上。走廊另一頭的房門也正好打開,睡衣上披了件毛衣的真紀,探出一張困倦的臉。


    「是電話呢。」她簡短地說了一句,比守早一步走下樓梯。表姊真紀的父親是計程車司機,她很清楚知道「深夜電話」的可能性,而流露出的憂慮神色,讓守也緊張了起來。


    兩人下了樓,以子正好掛了電話,赤腳站在走廊上。


    「發生什麽事了?」真紀問道。以子的嘴別成「ヘ」字型。


    「好像撞到人了。」


    「車禍?」


    以子點了點頭。眼睛直直地盯著女兒。


    「醫院,在哪裏?爸爸是不是受傷了?」真紀接連咳了好幾聲問道。


    「不是爸爸!」


    「那,怎麽了,到底怎麽回事?」


    「是發生車禍了,」以子舔了舔嘴唇,說道:「是撞到人了呢!」


    十月的寒氣從守的腳底竄到了心髒。


    「撞到年輕的女孩,幾乎是當場死亡。電話是警察打來的。」


    「……警察?」


    「你爸,被抓起來了。」


    那晚下半夜,守失眠了。


    守被母親的姊姊淺野以子領養後,整整過了九個月。和新的家庭一起生活,在東京的學生生活也總算習慣了。


    淺野一家住在被稱為零公尺地帶(海埔新生地)的東京商業區,是一個河川位置高過屋頂,周邊必須圍以堤防的市街。以子姨媽的先生淺野大造,是個開了二十五年個人計程車的司機,獨生女真紀今年春天才剛從短期大學畢業踏入社會。


    守出生的故鄉,位於櫻花季比東京還要慢約一個月的枚川市。曾是個小諸侯的居城。居城規模雖小,卻有品質很好的溫泉,是一個仰賴觀光客消費,及銷售曆史悠久的名產漆器的地方。


    守的父親日下敏夫,原是在枚川市公所上班的公務員,十二年前突然失蹤。在盜領了五千萬公款潛逃的事實爆發時,他的職稱是助理財務課長。


    守依稀記得父親就任新職時,家人還曾為此小小地慶祝了一番。當時沒有人料想到,不久之後,父親的職稱竟會被用鬥大的鉛字印在當地報紙標題上,而且成了當地市民指責輕視的對象。


    而且,敏夫另外有女人。


    父親失蹤後,遭遺棄的守和母親啟子仍留在枚川生活。守在母親生前並沒有問出她不離開故鄉的理由。日下啟子於去年年底突然去世。三十八歲,死因為腦栓塞。


    守變成孤單一人。


    在失去母親之前,守也失去了重要的朋友爺爺。因此,當時他的人生字典中簡直可說隻留下一個字匯:孤單。


    姨媽以子向守提出到東京來的建議,是在啟子的喪禮舉行後幾天。


    啟子去世之前曾突然恢複意識。就在那時,母親向守提及從不曾說過的事。她告訴守,姨媽一家住在東京,萬一自己有什麽三長兩短,就和他們聯絡。


    守從沒聽說過這件事,吃了一驚,也很生氣。然後,他很快地翻開母親的通訊簿,打電話給姨媽,以子和大造立刻趕了過來。他們就和守一起在醫院看護啟子。


    在那之後,又有一件令人驚訝的事。姨媽和姨丈在啟子生前,曾數次催促啟子母子到東京一起生活。


    「我呀,在十八歲那年和現在的老公結婚,但我的父母親,也就是你的外祖父母卻大力反對,我們隻好私奔。」


    以子操著果決悅耳的東京腔,跟守說道: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的結合遭到反對並非沒有理由。你姨丈現在雖然是個很踏實的計程車司機,但那時的他還帶點流浪漢的味道。雖然我們在一起了,可是,我還是有幾次忍不住為離家出走感到後悔。不過呀,我畢竟也是有自尊心的,何況,娘家在鄉下,我很清楚帶著孩子回娘家,一定會惹來閑一言閑語,絕對不會有什麽好事的。」


    以子試圖和故鄉的雙親與妹妹聯絡,是大約五年前的事了。


    「聽起來像是笑話一樣,不過我確實是在電視上看了家庭倫理劇,才突然興起這個念頭。我想,時機也到了,自己的生活總算安定下來了。該怎麽說呢?性格裏固執己見的部份也消失了。我丈夫和真紀也勸我。所以呀,我戰戰兢兢地拿出以前的地址,寫了信……」


    寄出去的那封信附著「查無此人」的紙條被退了回來。以子更沉不住氣了,幹脆跳上開往枚川的特急電車。


    隻要回到故鄉,一定可以遇見以前的鄰居,應該可以很快得知啟子的所在和境況。


    「那時,我沒事先告知就去啟子做事的工廠,那孩子沒什麽變,所以即使二十年沒見,我還是很快地認出來了。不過,畢竟先前發生過不愉快的事,而且我們姊妹原來就不算親密,所以沒聊什麽。兩個人一起去祭拜雙親的墓,我對著墳墓為自己的不孝道歉。後來……,啟子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自己的遭遇。但那時候,沒有說到太多的細節,也沒讓我和你見麵。那也是很無奈的。都是我不好。我這個做姊姊的在離家以後,連爸媽的喪禮都沒參加呢。」


    從那以後,姊妹倆再也沒見麵。對以子而言,飛奔離開了的故鄉,在許多意義上,其實已是個很遙遠的地方了。況且,啟子雖然沒說什麽,卻看得出她很堅決地拒絕以子。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那本來就不那麽容易被原諒的事嘛。」


    盡管如此,姊妹在那以後還是開始了幾個月一次的書信往返,就在重逢後一年左右,啟子才終於將自己的遭遇源源本本地說了出來。


    「我嚇了一跳呢……真是可憐,而且讓人嚇一跳。我幾次勸她趕快把丈夫忘了,把你帶到東京來,可是,啟子根本不聽。她說敏夫總有一天會回來,就在這裏等他吧。她老這麽說。啟子呀,那孩子很頑固的呢。她還吩咐我,她已跟你說你爸爸一定會回來,所以要我別多話,少管閑事。還說,如果我毀約,會恨姊姊一輩子什麽的……」


    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以子還是遵守了諾言。所以,十二年前,敏夫失蹤前所留下蓋了印章的離婚證書,啟子動也不動地就那麽擱著的事實,守是第一次從姨媽口中得知的。


    守老實地跟姨媽說,他不了解母親。姨媽回答,我也一樣。不過姨媽又說,反正那就是啟子的作風。


    「所以我呀,沒見過你父親呢。我說了很多你爸的壞話,所以,啟子連你爸的相片都不肯讓我看,反正我也下想看。聽你媽的口氣,你爸應該是


    個子高大,長得有點帥氣的男人。」


    說完,以子盯著守看,說道:


    「你長得像啟子呢,尤其眼睛那一帶可真像,所以啊,我才擔心,啟子那種人太堅強了,她不能單獨一個人過活,什麽事都一個人獨自承擔。到後來就那麽過世了……」


    到東京來,和我們一起生活吧。


    守之所以接受姨媽的建議,說不定是因為從姨媽的眼中,發現到留下一堆謎團而去世的母親所沒有的東西。


    然而,在東京的生活並不是一開始就順利的。雖然習慣了都市,但守還是不習慣在淺野家白吃白住。


    而對守幫助最大的,卻意外地竟然是真紀。她和人沒什麽隔閡,而且並非基於同情心。守還未了解那是真紀原本就擁有的開朗性格之前,也曾數次為她的性格感到困擾。


    「家裏突然有個十六歲的弟弟,害我降格變成二十一歲的老小姐!」她笑著說。第一次見麵,當大造評論守「果然是個不開朗的孩子」時,聽說真紀回答:「是嗎?他倒是我喜歡的型呢。」


    真紀和朋友喝完酒要回家前,打電話回來說:「招不到計程車,來接我吧。」沒辦法,守隻好趕到車站,隻見那些顯得很困擾的男性友人旁邊,真紀正靠著電線杆唱著歌。


    「你,就是真紀家的……?」一位男性友人搔著頭說:「我本來想送她回家,可是……」


    「夠啦,像這種人不用理他!」真紀說著:「守,給我聽好,你可不要變成這種都市男孩!」


    結果,變成守架著她回家。真紀一路上唱著歌,在途中守忍不住笑了出來,她也一起笑了。她說:


    「怎樣,東京還不賴吧。」


    ——是不賴,守如此想。所以今夜,這樣看著黑暗的四周,聽到遠處傳來間間斷斷真紀的哭聲,讓他覺得分外痛苦。


    離開床,守打開窗子。


    眼前就是運河。淺野家與運河之間隔著水泥堆徹、稍有坡度的堤防。隨著不同的風向,家裏總有一股河水的味道,隻要不是盛夏溽暑季節,那氣味也不算太差。


    來到東京後,守第一次看到用結實的水泥堵住水流,矯正流向,嚴防河水暴漲的運河。故鄉的枚川流淌在比人居住地還低的地方,水流自由,整個河水是活的,充滿了獨特的風格。而東京的運河每一條看起來都睡眼惺忪,就像是完全被馴服後感到滿足的樣子。


    「這倒未必,台風來的時候,你就知道啦!」大造當時曾如此說過。


    九月中旬,當一個超級強烈台風襲擊關東地區時,守和大造穿上雨衣爬上堤防,終於了解大造所一言不假。


    我們可沒睡著唷。河川如此怒吼著。它快速地匯聚雨水,將那股力量齊聚內部,緩緩地流著,仿佛說明著有力量者並不著急。


    如果你們太大意,沒看緊的話,必定伺機給予痛擊,衝垮堤防,再度夷平曾是屬於我們的土地,奪回你們自以為是你們的東西,然後,將這一切還諸海洋。


    回想當時的情景,守很想再爬上堤防看看。


    今夜的河川一如黑色的木板,風平浪靜。對岸最近剛蓋好一座大型的觀光巴士公司的車庫,有些地方徹夜亮著燈。在靜謊的街上,僅那個地方閃亮著。偶爾,信號燈會閃滅著紅燈和綠燈。在深夜裏看來,美得很悲涼。


    守和台風夜那時一樣,慢慢地沿著堤防走著。走下橋,一輛摩托車從頭頂上轟轟作響奔馳而過。


    生鏽的鐵製樓梯一直延續到橋墩。守走下樓梯,走近矗立在那裏的一根細柱子。


    是水位柱。是那個台風夜,和大造並肩坐著,邊眨眼邊拭去眼裏的雨水抬頭仰望的柱子。


    在石柱上,白色的油漆標誌著之前台風來襲時此處的最高水位,有的約在守的眼睛部位,有的略高過守的頭部。標誌旁邊,寫著帶來水位的台風名稱和年月日。


    隻有一個地方,用紅色漆在旁邊標誌著:


    「警戒水位」


    「水位不會再升到這裏來了,」大造指著那個標誌說:「大水是過去的事了,不需要再擔心了,這塊土地很安全。」


    真的是這樣嗎?守現在想著,大水真的不會超過警戒水位嗎?


    少年心想,新的家,新的家庭一團和樂,但厄運仍然降臨,然而更令他在意的另一個想法是,總覺得圍繞在自己身上的未知東西,也給淺野一家帶來災難。


    河川睡著了。守撿起腳邊的小石頭,扔向水麵暗處。水聲意外地在近處響起。是滿潮。


    比夜幕還要漆黑的河水,有如浪潮般,緩緩拍打進守的心底。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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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大學生遭計程車撞死 |


    |


    十四日淩晨十二時許,欲橫越東京都k區二丁目十字路 |


    | 口的石橋三丁目東亞女子大學三年級學生菅野洋子(二十一 |


    | 歲),遭到由s區森上一丁目淺野人造所駕駛的計程車撞傷後 |


    | 隨即死亡。淺野因業務過失致死,遭警方以現行犯罪名逮捕, |


    | 目前正接受城東警察署調查詢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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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男人是看了十四日的早報後知道這起車禍的。


    起初他隻是看了標題。在社會版左下角角落,僅小小的篇幅報導了「女大學生慘遭計程車牆死」的新聞。原來不經意地漏看了,過不久才注意到這則新聞的涵義。他慌張地重看了一次,待確認內容以後,才慢慢地折疊起報紙,拿下眼鏡揉揉眼睛。


    名字沒錯,地址也相同。


    伸手去拿另一份經濟報,打開社會版,在版麵上同一個地方,同樣的車禍報導僅多寫了兩行。多出的兩行是因為加了城東警察署就計程車司機是否闖紅燈進行調查一事。


    為何會發生此事?


    他搖著頭,繼續凝視著冷淡成排的活字。為何會發生這種不公平的事。


    他腦子裏一直想著這件事。


    樓梯上響起腳步聲。他那晚起的妻子踩著尚未蘇醒的步伐走下樓。男人心想,她如果看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會怎麽想?


    股票下跌了嗎?客戶發生什麽事了嗎?車禍?很親密的人死了嗎?妻子會這麽問吧。也會問,你的表情怎麽那麽嚇人?


    他無法對任何人說出理由。


    他離開餐桌,在見到妻子前走出客廳,進到盥洗室,轉開水龍頭。從水溫可以預知季節。用手掌掏起水,水冰涼得讓人發麻。那種冰涼,和封鎖在他記憶深處的那天早晨的雨一樣.


    洗了幾次臉。抬起滴著水的下巴,看著漫布水霧的鏡子中,自己的臉色蒼白。


    傳來電視聲。是妻子打開的吧。用著足以和電視聲混淆的、極輕的聲音,他又一次嘟囔著:


    「不公平。」


    用毛巾擦乾臉,他通過傳來咖啡香的廚房,走上樓。進到書房,關緊房門,拿出書桌最下層抽屜的鑰匙,打開抽屜。


    抽屜最裏麵,收著一本藍色封皮的相簿。他取出相簿,打開來。


    裏麵貼著三張栢片。一張是一個十五、六歲,穿著學生製服、肩上掛著背包、腳踩在自行車踏板上的少年的相片。另一張是同一個少年和一個年約二十歲的年輕女性並肩走著。第三張相片拍的是一個正在清掃一輛墨綠色汽車——個人計程車——身材結實的中年男子。那少年在相片一角,手裏握著噴著水的水管,做勢要對著男人噴灑,兩人都笑著。


    男人翻著相簿。


    再下一頁,隻貼


    著一張相片。是一個穿著像烹飪服似的白色工作服,頭上包覆著白色布巾,左手拿著木盆,右手拿著刷子,年約三十歲女性的相片。那表情,看來像是突然被拍照吃了一驚似的微笑,眯著眼睛。不漂亮但豐腴的臉部線條顯得很溫柔。


    男人凝望著女性的相片。然後,再翻開前麵一頁,望著少年的相片。


    男人用和剛才一樣輕微的聲音,像是對著相片說著:


    「守,出了大事了呢。」


    相片裏的人報以微笑。


    同一個早晨,在東京另外一個角落,有個注意到同一則新聞報導的人。


    是個年輕女孩。她不常看報——甚至在這件事尚未開始以前從沒訂過報紙。但現在,最先看社會版成為她每天早上的功課。


    她重複看了三次同樣的報導。看完後,點上煙,抽得很慢,手顫抖著。


    抽了兩根煙後,她開始換衣服。上班時間到了。


    她選了件鮮紅的套裝,仔細地化了妝。檢查了門窗,把壺裏剩餘的咖啡倒進流理台內,衝動地抓起桌上的報紙,緊握著走出房間。


    走下外樓梯,正在清掃門口的女性向她搭腔。是房東的老婆。夫婦倆住在樓下,對錢雖然計較,對其他事情倒不羅唆,這裏的公寓住起來可說是很舒服。 、


    「高木小姐,昨天你不在的時候,有你媽寄來的包畏。昨晚你回來得晚,沒來得及交給你。」


    「就先請放著吧,今天回來後我會來拿。」她回應著,快步走過。


    「唉,」停下手裏的動作,房東太大握著手中的掃把自言自語地說:「至少說聲謝謝也不會怎樣吧。」


    她再張眼一望,隻見高木和子已穿過公寓前的馬路,小步跑向車站。手中緊捏的報紙,就隨手扔在半路上垃圾回收車前那堆積如山的垃圾中。


    「真浪費!」


    房東太大皺眉哼了一聲,又回頭掃地去了。


    大約同一個時間,另一個不同的地方,一樣的報導被攤開來。宛如漂白過的白皙、瘦骨嶙峋的手,正拿著剪衛男那篇報導。


    剪完以後,白皙的手把剪貼簿拉近,仔細地將剪報貼上去。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營野洋子。


    三則死亡報導並排著。


    三


    淺野一家的早晨也是從新聞報導開始。


    守和真紀兩人一晚沒睡,而接到電話立刻趕往警察局的以子,在黎明時分蒼白著一張臉回來。


    「不讓我們會麵呢,說是半夜不行,就堅持在這一點上。」


    打開早報一看,三人的手都顫抖著。


    「是真的呢!」


    真紀像說給自己聽似的突然冒出這句話。至於守也是在看了那怪異、淡而無味的報導後,仍無法確切地感受那是事實,甚至以為半夜的電話是一場夢。


    那感覺就像在不知情中被拍了照,相片裏的自己看來像是別人一樣。當看到用活字印的「淺野大造」的名字時的感覺正是如此。裏頭說的像是發生在不認識的、另外一個不幸的「淺野大造」身上,至於姨丈呢,很快便會平安歸來。


    「很嚴重呢,」以子說著,把報紙疊起,三個人二口不發地開始吃早餐。


    真紀邊用濕毛巾搗住哭腫了的眼皮,幾乎沒吃東西。


    「不吃,身子會弄壞的唷!」以子說道。


    「無所謂,今天又不去上班。」


    「不可以,一定得去!現在是最忙的時候吧。再說,你的有薪休假不是已經都休完了嗎?」


    抬眼望著母親,真紀尖銳地答道:


    「媽,這種話你都說得出來。公司什麽休假什麽的根本不重要了,爸爸被逮捕了唷,我沒辦法裝作沒專人一樣。」


    「你在家裏反正也幫不上什麽忙!」


    「媽!」


    「你聽好,」以子放下筷子,胖胖的手肘擱在餐桌上,身子向前傾:


    「就算是車禍,也不一定是爸爸不對。他現在人雖然在警察局裏,說不定今天就能回來。因為我信任爸爸,絕對沒問題。所以,你放心去上班吧。」


    然後,她聲音稍微柔和地加了一句:「你在家做什麽呢?胡思亂想的,反而不好。」


    「姨媽,你今天打算做什麽?」守問道。


    「我馬上相總經理連絡,要他委托佐山律師。請律師一起去看爸爸,還得送東西去呢,換洗的衣服、零錢什麽的。內褲得去買新的,標簽都得拿掉,有綁帶的東西都不行……」


    以子像在一一確認要帶去的東西似的自言自語,發現兩個孩子的表情後又立刻打住了。然後,她勉強地恢複明快的口氣說道:


    「然後,我到佐山律師的辦公室去聽他怎麽說。」


    以子稱呼的「總經理」指的是大造獨立開個人計程車以前服務了二十年的「東海計程車行」的裏見總經理。佐山律師是該公司的顧問律師。


    真紀邊看時鍾,一臉不高興地離開餐桌,以子對著她的背說:


    「妝得化濃一點,你呀,那張臉嚇死人嘍!」


    送守和真紀出門前,以子再次叮嚀他們別胡思亂想。


    「載我到車站吧?」


    真紀指著守的自行車車座,說:「我不喜歡這張臉搭公車。」


    自行車行駛了一會兒後,真紀邊扶著守的背,邊嘟囔著:


    「爸爸不知道吃早飯了沒?」


    守想著該怎麽回答才好,真紀特地化了妝的臉可不能再哭花了。


    「這點小事,警察會妥善安排的啦。」


    「即使是對被捕的人?」


    「隻不過是車禍,」守裝出開朗的樣子說,「再說,姨丈是曾受表揚過的模範司機,警察也知道的,沒問題的。」


    「是嗎?……」


    真紀一隻手撩起長發,守的自行車因此晃了一下。


    「爸不喜歡吃蓋飯呢,警察局給人吃的不都是蓋飯?」


    「那是電視裏演的。話說回來,有那種一早就送飯的店嗎?」


    「這麽說,是白飯和味噌湯嘍?」


    接著,她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加了一句:「什麽都行,隻要是熱的食物什麽都好……」


    守也在想同一件事。今天早晨很冷,正值秋冬悄悄交替的時節。


    在車站前,真紀下了車,守說道:「到了公司以後,不許哭喔。」


    「知道。」


    「在男朋友麵前倒無所謂,好好接受他的安慰吧,他可是姊姊最大的支柱。」


    「你是說前川先生?」真紀說道。她的性格藏不住話,剛開始交往不久,男朋友是公司同事的事,都跟家人說了。守也有一次在轉達電話時,和他打過招呼。


    「嗯,是個可以信賴的人,爽快、俐落……」


    「說的也是,他就是這樣……」真紀露出微笑,撥開肩膀上的頭發。守踩起自行車,在轉角處回頭望了一眼,微舉起手,目送他離開的真紀也揮手作了回應。


    守上學的那所部立高中,從淺野家騎自行車大約二十分鍾的距離。兩年前才新蓋的校舍,裝設了公立學校罕見的完善空調設備,前院那排修剪得很整潔的樹叢和精心設計的白色建築很搭調。


    守加快速度騎到食堂後麵的學生用停車場。四周看不到任何人的蹤影,隻見掛在欄杆上晾著的三條抹布。


    走上二樓,打開一年a班教室門的當下,少許恢複了的情緒全消失了。


    真是無聊,守如此想著。


    教室門口旁邊,有一麵貼著傳達學生注意事項的布告欄。那上麵,今天登在早報上大造發生車禍的報導,被人整齊地剪了下來,用圖釘釘著。然後,黑板上有人用歪歪扭扭難


    看的字大大地寫著:


    「發生了殺人事件!」紅色粉筆劃著箭頭,要人密切注意似的指向該則新聞報導。


    每個地方都有這種家夥,無論到哪裏、時間過多久,守壓抑住怒氣想著。他曾聽說,如果徹底分析的話,人有七種。


    對別人的不幸感到幸災樂禍的家夥,即使用盡各種辦法,都仍像蔓延在大雜院裏的蟑螂一樣撲滅不完。


    有關大造的報導很小一篇,仿如被塞在版麵的空隙中似的小篇幅。一小段文章還被分成上下兩小個欄位。這麽難剪的報導卻能如此擊背地剪下來,守深深的感受到做這件事的人的惡意。


    父親的事情發生之後,他在枚川也經曆過一樣的事。在事故發生比率遠較都市少、生活步調平穩、人口流動也少的鄉下市鎮,一次發生的事件便永遠紮根。直到母親啟子死了,守離開枚川為止,謠言和中傷都如影隨形。守始終遭人指指點點著「那個日下敏夫的兒子」。


    同樣的事情又重複了。比起事故本身,中傷人的卑劣行為更讓守受到傷害。相同的事不斷地發生。


    他知道這是誰幹的。守心想,對那種家夥,即使用言語斥責或揍他都沒用吧。如果那家夥有可能理解,想必是他自己將來不知在哪裏,用時速一百公裏的速度撞到「逮捕」這兩個字的時候吧。


    在紀律要求並不嚴格的公立高中,部份學生視遲到為理所當然。三浦邦彥也是其中一人,他都約在第一堂下課前時才到。他打開教室後門,悠哉悠哉地走進教室,不慌不忙地坐下來。


    守頭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一眼,但他很清楚對方正在注意他。三浦邦彥身高一百八十公分,是籃球隊裏的飛毛腿,他喜歡對著玻璃窗撫弄自己的頭發,騎著四百巳巳的摩托車(他曾發出豪語說將在半年內通過解數限定的考試),摩托車後座座墊每隔半個月便載著不一樣的女孩。


    背後的視線強烈得令人無法忍耐,守終於回頭和三浦的視線交會。對方笑得很扭曲,教室後麵傳來抑製不住的竊笑聲,像是呼應這種場麵似的。


    果然沒錯。黑板上的字和布告欄上的剪報是三浦幹的。


    守心想,他實和小學生沒兩樣——這種做法和自己在枚川所遭遇的一模一樣,也就是說,三浦和他那夥人的腦部結構隻停留在十歲前後。


    「三浦,快回到座位上去!」


    從講台上傳來單手拿著英語課本的老師的聲音。老師是這個班級的班導,但也隻能如此訓斥,束手無策。盡管老師進教室以後看到黑板上潦草的字,卻隻能一語不發地擦掉黑板上的字然後開始上課。學生們模仿老師的姓「能崎」,戲譫地稱呼他「無能」(兩者日語發音近似)。


    老師麵無表情,繼續「無能」地說道:「日下,別東張西望!」


    隱忍的笑聲再度進了出來。


    「這是什麽呀?真是無聊!」


    第一堂下課後,有人大聲地說著。把剪報從布告欄上撕下來的是被同學喊作「大姊大」,活力充沛的女學生。她把撕下的剪報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筒,用眼角餘光瞄了三浦一眼。三浦和他那夥人群集在窗邊毫無反應。


    守和三浦的關係如此險惡,是在開學不久後為了一件小事結下的梁子。


    守每次想起這事就覺得簡直無聊透頂,也曾自責自己的輕率。


    隔壁班上有個開學不久即被評價是漂亮寶貝的女學生。守也看過她幾次,的確是這二幣罕見的可愛女孩。


    事情發生在四月底,有一天下課後,女孩發現掉了錢包。校內全找過了,但沒找到。因為放學了,也隻能把這事向訓導處報告,先回家後再說。但令人困擾的是,錢包裏有她家的鑰匙和上下學時騎的自行車鑰匙。


    反正家裏有備份鑰匙,今天就先把自行車放學校吧,她跟朋友們如此說時,三浦和他那夥人正好路過。然後,三浦對她說,可以騎摩托車送她回家。


    隔壁班的女孩不是那種有意搭乘三浦摩托車類型的人。她是個內向、遵守校規,寧可騎自行車而不坐摩托車,寧願看電影也不去舞廳跳舞——而那也要雙親許可才行的女孩子。


    她婉拒了。看也知道她很害怕。不過,三浦不是輕言放棄的人。他吩咐女孩在原地等候他把停在校外的摩托車騎過來,然後,邊高興著機會難得,邊急忙離開去騎車。


    那時,很偶然地,守正推著自行車要回家。他聽到了談話。女孩子顯得很困惑,眼看著就要哭出來了。守如果當場離開,或許和三浦他們就不會有任何瓜葛了。


    可是,守搭腔了。他告訴女孩,他能夠替她把自行車的鑰匙打開,就當作錢包找到了回家去吧。


    女孩子宛如獲救似的問,真的?真的能夠嗎?


    嗯,自行車鎖這種程度的小事,很容易就能打開的,守回答。


    「這種程度的小事……」雖然守很謙虛地一語帶過,不過他能打開鎖則是事實。


    女孩子跨在自行車座墊上,對著回到原地的三浦說,因為剛才找到錢包了,自行車也能騎了,自己騎車回去就可以了。三浦的希望完全落空了。


    不知道真相是在哪裏、怎麽被知道,又是誰說的?反正守也不想知道。但是,幾天後,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在謠傳事情的原委,而三浦和他那幫人瞧守的眼神,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嫌惡。


    之後約過了半個月,分發學生名簿時,三浦他們發現了守和監護人的姓氏不一樣,似乎覺悟到在哪一點上攻擊守是有最有效的了。在一個禮拜中,調查了守的家庭,並追溯到在枚川發生的日下敏夫事件。守對其執拗的熱情感到些微啞然。


    有天早上,到學校後,他發現桌上被人用油漆寫著「小偷的孩子是小偷」,才知道原來如此。守早已料到會發生這事,而且也習慣了,但在瞬間,還是愣住了。


    從事務所借來除漆劑的便是那個大姊大。守隻知道她的綽號,初次知道她其實叫時田沙織也在那時。


    「叫我『大姊大』就好了。爸媽也沒跟我商量,便依他們的喜好取了名字呢!」她豪爽地笑7,。


    從布告欄撕下剪報後,大姊大便筆直地走向守。一屁股坐在守旁邊的空位上,那浮著雀斑、發亮的臉帶著憂慮地說:


    「我在早報上看到的呢,很大的事件哩。」


    為這句簡單而單純的「很大的事件哩」,從車禍生發生以來,守心裏的某種思緒被撼動了。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不過,是個無心的事故,」大姊大說道:「是事故!」


    「嗯!」點點頭,守的眼睛栘向窗外。


    四


    高木和子現在任職的「東方堅屋」,距j r新宿車站東口步行約五分鍾路程。


    「最近業績不理想,健康狀況是不是不太好?」


    朝會結束後,直屬上司跟她搭腔。後麵那句話是畫蛇添足加上去的,她很清楚,上司其實是在責怪自己績效不良。她沒回應,正寫著今天的進度表,上司嘴裏銜著煙,站在她背後。


    「是有點不舒服。」沒辦法,隻好如此回答。對方從鼻孔噴出煙來,哼地說道:「「嗯,那就不要太勉強。」


    十點整,和子走出公司。總之,先往車站方向走。天氣好,風很舒爽,看得出來擦肩而過的人們都充滿活力。和子幾乎是盯著自己的腳走在他們之間。


    當她被錄用,以為生活總算安定下來的同時,忍不住又想,我又回到新宿來了,本來並不想回來的。


    她厭惡這條街。她討厭蓋得密密麻麻的大樓,甚至連車站的通道、鄰近大廈街道的花木叢裏飄散著垃圾和排泄物的味道都令她感到很厭惡;掉落在這條街上的錢以及扔錢的人,她也都討厭。


    可


    是,我竟為了撿那種錢回到這裏。想到這裏,她更無法忍受這條街了。


    中午以前,根本無心工作。今天早報上的報導還縈繞在腦海裏,和她內在的意誌唱反調地蘇醒了好幾次。進入咖啡店喝咖啡,煙抽得比平常凶,在這條街上,不管身在何處,都隻能望著高樓大廈殺時間。


    店的角落裏有一台粉紅色的公共電話。從剛才到此刻幾乎都沒空過,穿西裝的上班族;穿著鮮豔的襯衫與格子花紋上衣,像在酒店上班的男子;看起來像是到百貨公司采購的家庭主婦,交替著拿起聽筒,塞進硬幣。


    接近中午,和子終於站了起來,走近電話。翻著地址簿,打開「s 」那一欄,在幾乎寫滿了的頁數中,隻有一個屬於她個人的朋友。


    營野洋子。


    名字下麵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曾一度被塗掉、重寫過。洋子悄悄地搬家,當她告知新地址時,曾再三吩咐保守秘密到了近乎羅唆的程度。


    和子撥了電話,數著鈴聲。


    一聲、兩聲、三聲……,持續地響著。當她正忖度著,莫非洋子的家人沒到東京來時,電話的鈴聲中斷了。


    「喂喂?」


    她突然膽怯了起來,想把電話掛掉。對方接起電話後,自己想說的話卻全忘了,她把聽筒拿離耳朵。


    喂喂?喂喂?遠遠地傳來,呼叫著。和子回過神來,問道:


    「請問是菅野洋子小姐的公館嗎?」


    過了一會兒,對方回答:「嗨,是的。」


    「我是洋子小姐的朋友……看到了今天早上的報紙……」


    「喔,」對方的聲音變小了:「我是洋子的母親,多謝你關照我女兒。」


    「洋子小姐去世的事是真的嗎,嗯,我……」


    「我們也還無法相信呢。」


    和子緊握住聽筒,閉著眼睛,問道:


    「車禍,也是真的嗎?」


    「是真的,」聲音變得有力了,說道:「未免也太過份了。司機還說不是自己的錯。」


    「很遺憾。洋子小姐……,已經回到家了嗎?」


    「是的。今天下午,總之,先帶她回老家。守靈和葬禮都要在那裏舉行。」


    「我想參加葬禮,可以告訴我時間和地點嗎?」


    說了聲謝謝以後,洋子的母親開始詳細地說明,和子記了下來。


    「你和洋子是學校的朋友嗎?」


    和子沉默了一下。傳來喂喂的聲音。


    「我們,曾一起工作過。」和子回答後,掛掉電話。


    店開始擁擠了起來。是午餐時間,客人多半是穿著公司製服的女性事務員。和子突然感到這一身鮮紅套裝很令人不悅。


    她走出去,走向車站的旅遊服務中心,在櫃台買了車票。營野洋子的故鄉在離東京搭特快車約兩小時的地方都市,她常說是個沒什麽樂趣的地方。


    哪,我好害怕。


    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洋子說過。可是有這麽碰巧的嗎。持續發生這種事是很奇怪的呢。最後,洋子哽咽了。


    我也很害怕呢。棚子想著。


    是很害怕,可是,洋子,你死於車禍。無視紅綠燈的計程車司機撞死你了。那種事已經結束了。在你身上結束了。


    我相信偶然。和子的眼睛被太陽光照射得眯成一條線,她邊走邊自一言自語。在東京,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那是約三個月以前,她到新宿購物,在搭乘車站大樓電梯時發生的事。包括她在內約有十名乘客搭電梯,就在電梯門關閉前一刹那,一名年輕男子走過電梯前。還記得他體格削瘦、貓般弓著背的走路姿勢。


    和子嚇了一跳。仿佛感應到似的,他也注意到她了。


    男子是她的「客人」。


    在那令人屏息的瞬間,和子不由得縮了起來。男子轉身麵對她,正想走近她。電梯門關上了,男子的手擋住電梯門。


    「客滿了!」 一起搭乘的某個乘客說話了。門關起來,男子吃了一驚的表情從和子的眼前消失了。


    那也是偶然。無聊惡作劇的偶然。和曾經分手的「客人」在人群會聚之處相遇。


    東京什麽都有,任何事都可能發生。不能一一放在心上。


    和子再度自言自語。


    那晚,守和真紀從以子的嘴裏知道了車禍的大概情形和大造的狀況。


    「爸好像一度很激動,情緒很不穩。不過,現在看起來平靜多了,不用擔心了。」


    以子用鎮定的聲音敘說著。


    接著,以子提出這時候應該給大家加加油才是,於是在她的建議下,淺野一家三人到附近的牛排館用餐去。那仿造山莊建築的店裏光線明亮,客人有八成,屋內飄溢著牛排調味醬的香味。


    真紀沒那麽容易被安撫,她問:


    「既然這樣,那為什麽爸還被留在警察局?讓他回家不就好了?」


    守心想,真紀姊好像在一天中憔悴了許多。她的眼下淺淺地浮現出黑眼圈。以子還比較有精神。


    「還有很多困難,我慢慢說給你們聽,」以子說道。她從隨身大皮包裏取出折疊著的信箋,是佐山法律事務所專用的信箋。


    「我的腦筋不好,所以特別請佐山律師寫的,這樣才能跟你們解釋清楚。」


    車禍發生的綠二丁目十字路是大造很熟悉的地方,那是從幹線道路進到住宅街唯一的一條道路,路口的東南方是大型兒童公園,東北方是施工中還覆蓋著帆布的公寓。西北和西南方的角落是普通住宅,西北角落的屋子一樓是香煙鋪,麵對道路,各有二口自動販賣機和公共電話。發生車禍後急馳而來的巡邏警察就是利用那個公共電話叫救護車。


    「警察這麽快就跑來啦?」


    「嗯,正巧就在附近巡邏,聽到撞擊聲,立刻飛奔過來。運氣真不好。老爸自己也嚇了一大跳吧,被警察一大聲斥喝,他自己好像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難道他還揍了警察不成?……」真紀睜大眼睛問。


    「倒沒這麽做,不過,差一點呢。那警察好像是個年輕人,很容易衝動,所以,爸很快被逮捕起來。」


    「太過份了!」真紀臉部扭曲。


    「姨丈怎麽會這樣亂了手腳……」守吞吞吐吐地說道。


    「嗯,是很嚴重的車禍呢。況且,爸到現在為止,都沒發生過事故。雖然曾被輕微擦撞,但他絕對有自信不會撞到人的。」


    菜送上來以後,沒人動手。以子催促著孩子趁熱吃掉。


    「那麽,車禍的整個狀況是怎樣?那也是爸不對嗎?我不這麽認為……」


    以子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說道:


    「根據佐山律師的說法,那還不知道呢。」


    「什麽叫做不知道?」


    「到現在,還沒找到一個車禍現場目擊者。我所說的是在那種發生車禍後會擠在鬧哄哄現場的人。沒有人當場看到爸撞了那女孩!」


    以子疲倦地撫著額頭,繼續說:「女孩又已經死了。」


    「爸自己怎麽說?」


    「說是那個女孩——營野洋子小姐突然衝了出來。十字路口上爸要行駛的方向是綠燈。」


    「那麽,一定就是這樣子的了。爸不是會撒謊的人。」


    真紀虛張聲勢地說道。但她自己也知道這種話在警察局是不管用的。


    「還有,」過了一會兒,以子繼續說道:「營野小姐是在被送往醫院途中的救護車上死亡的。在很短的時間裏還有意識,好像還說到車禍了呢。」


    「說了些什麽?」


    以子的眼睛俯視著餐桌,沉默不語。守和真紀對望了一眼。


    「她囈語般地不停重複說著『太過份了、太過份了,真是太……』聽說剛才提到的那個警察、救護人員都聽得很清楚。」


    太過份了、太過份了,真是太……那句話,飄散在三人圍坐著的餐桌上。守感到一陣寒意。


    「爸說,營野小姐衝出來時,他企圖閃避,但已經來不及了,號誌是綠燈。警察不這麽想,說法完全不同,再說也沒人親眼看到。佐山律師說情況很艱難。做了現場調查後,爸到底以多少時速開車、在哪裏踩了煞車、在哪裏停住,警察全都可以知道。可是,在發生車禍瞬間,號誌燈是紅還是綠,菅野小姐真的是自己衝過來的嗎,警察也不知道。」


    「……那會怎樣?」真紀小聲說道:「這樣下去,爸會怎樣?」


    「還不能下結論,」以子強調:「不能。」她望著信箋,正在想該怎麽接下去,然後,她說話了:「像這樣,找不到對爸有利的證據,而爸的話又不被采信的話,就不可避免會被捉進監獄了。因為,爸是職業司機,對方又死了。」


    真紀雙手蒙住臉,守問道:


    「如果不是這樣,如果出現對爸有利的證據,那會變成怎樣?」


    「不管怎麽樣,我想,要不起訴也很難。可能會采取『略式命令請求』(注),即使判決也是判緩刑吧。我和律師商量的結果是盡量朝這個方向努力,和我們想的很不一樣呢。」


    以子勉強擠出笑容:「怎麽說,都是爸沒注意到前麵,運氣糟透了。很熟悉的一條路,而且是在十點過後不見人煙的地方……」


    以子望著兩個孩子的臉,催促道:


    「哪,快吃!就算爸也一定會吃飯的。聽說他那兒吃的不是蓋飯之類的。」


    真紀動也不動。好不容易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問道:


    「就一直這樣嗎?不能回家嗎?調查結束後不能讓他回家嗎?爸又不會逃……」


    「我也試著問過了……」


    「真太過份了!」


    以子眼睛望著信箋說:


    「交通事故,對方死亡的話,一般來說,是拘留十天。會被拘留也是沒辦法,爸碰到的事又不算特別狀況。差不多都是這樣。」


    「這麽說,姨媽和我們能見到姨丈嘍?」


    以子皺著眉讀著信箋說:


    「這個呀……,不行!」


    「什麽跟什麽啊!」


    「嗯,說是是『禁止麵會』。」


    「這也是常有的嗎?是嗎?」


    以子結巴了。


    「不是這樣吧?」


    麵對氣衝衝的真紀,以子很為難地做了說明:


    「爸對綠丁那一帶不是很熟嗎?從車禍發生的十字路稍向左邊走,有一家營業到深夜的咖啡店。聽說爸常在那裏喝咖啡,因此,警方猜測,爸一旦自由了,說不定會去請托那些認識的人,設法搜集對自己有利的證據。」


    「意思是捏造目擊證人?」


    「是啊。」


    「這也未免疑心病太重了!」


    「不過,聽說現實裏是有實際的案例。」


    「爸不一樣,」真紀丟下一句。


    「當然,媽連做夢也不會想到要做這種事!」以子的語氣也變嚴厲了。


    「有什麽我能做的嗎?」守說道。以子的表情緩和下來,溫和地說:


    「你們給我打起精神就好了。接下來該怎麽做,由我來和佐山律師商量,不會有問題的。」


    對了,她輕鬆地加了一句:「明天媽會和佐山律師一起去拜訪營野小姐的老家。洋子小姐為了上大學,獨自住在這裏,老家在有一點遠的地方呢。我想,可能會住上一晚,其他的事就拜托你們了。」


    「是守靈嗎?」


    「是呀,不管車禍的實際狀況如何,人家總是失去了一個女兒……,」以子抿著嘴說:「也要談談和解的事。」


    三個人繃著臉吃完飯,回到家時,熄了燈的屋子裏響起了電話鈴聲。以子慌張地開了門,真紀跑進去接電話。


    「喂,嗨?這裏是淺野。」


    瞬間,真紀整張臉僵硬了,守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他說:


    「姊,讓我來聽!」


    但真紀飛快地把電話摔出去。


    「是惡作劇的電話吧。」守把懸吊著的聽筒拿起來,電話已經切斷了。


    「說了些什麽?」以子的聲音充滿驚恐。


    「說殺人的家夥,撞死女人的家夥要判死刑!後來我就沒聽了,對方好像喝醉了。」


    「不要管它!」以子轉身進到客廳。真紀仍盯著電話看,開口問:


    「媽,白天也接過這種電話嗎?」


    以子沒有回答。


    「媽!」


    以子還是不發一語。守無奈地打量著兩人的表情。


    「有吧,對吧。」真紀的聲音哽咽著:「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受不了了……」


    「別哭著盡發牢騷!」


    「可是,在公司也一樣。上班的時候,被課長叫了去,跟我說,報上看到是你家的事吧。」


    「那又怎樣?」以子的表情也僵硬了,問道:「難道有說要你自己小心言行嗎?」


    「沒這麽說,不過,你也知道,大家都想探聽,爸到底怎樣了,真的是沒注意號誌撞死人了嗎?」


    真紀緊咬嘴唇看著守。因強忍眼淚而眼眸閃閃發亮。


    「守不也有同樣的遭遇嗎?在學校很不愉快?世上的人都這樣!」


    真紀關起房門後,守告訴以子:


    「從現在開始,電話暫時都由我接聽吧。」


    以子苦笑著說:「你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呢。」


    然後,她突然神情認真地說:「守,日下先生的……你父親出事的時候,也發生過同樣的事吧。」


    守心想,還不隻如此呢。


    「可是,父親的事情發生時,我還很小。人家怎麽說反正我也不懂。」


    後來,約一個小時之內,來了兩通電話。最初是歇斯底裏的女人,叫嚷著交通戰爭什麽的。


    第二通有點不一樣。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多謝為我幹掉了菅野小姐!」


    他突然如此說道,那是像咳嗽又像亢奮似的,很尖細的聲音。


    「盡心感謝!那家夥死得應該!」


    守吃了一驚還找不到話回應時,對方就掛了電話。


    什麽家夥嘛。守呆呆地盯著聽筒好一會兒。


    過了十一點,又一通電話。


    「你的聲音老那麽氣衝衝的,會被女孩子甩掉的唷!」


    是大姊大,守笑著道了歉。


    「今天真謝謝你。」


    「為了撕掉剪報?那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呀,後來又去找三浦把他臭罵了一頓。那家夥真把人給看扁呢,還說他有不在場證明。」


    「不在場證明?」


    「是呀,那家夥,每次不都這樣,今天早上也遲到了。說是在進教室前,在正門口就被老師逮個正著,所以,他說根本不可能一早就出門去貼剪報、在黑板上塗鴉,還辯說老師是證人什麽的……那不能算不在場的吧。」


    守雖然喜歡大姊大爽朗的性格,不過,他曾經想過,如果她說話稍微女性化些,對她本人倒也是好事。


    「不管怎麽說,即使不是他本人幹的,也是他的兄弟幹的,我根本不在乎。倒是大姊大,你可別惹毛了他。」


    「那倒不至於,三浦對我這種人不會多理會的。」


    不過,有點不可思議,大姊大像是沉思過了以後才說出來:


    「三浦那人,沒什麽內涵,不過,外表看起來很帥的吧,所以很受


    女孩子歡迎。籃球社團也隻有他在一年級時就成為正式社員,成績也不算差。可是,他為什麽要像個不乾不脆的弱者似的喜歡欺負人呢?」


    「就當作他有病,絕不會錯!」


    「說的也是,可能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心結吧。」


    道了晚安,掛掉電話以後,守想著她說的話。


    三浦什麽都不缺。父親在大型保險公司工作,家庭富裕。如大姊大所言,他外表不錯,也並非沒能力。


    隻不過他太貪心了,守如此想著。三浦什麽也不缺,這樣的人其實有很多。然而在自己擁有十,而周圍的人也擁有十的狀態下,若想對周圍的人顯一不優越感,就隻有設法拿掉對方的什麽才行。若不這麽做,他就無法滿足。


    三浦那種人——現在大多數人也是如此——如果想獲得滿足感和幸福感的話,無法以正麵思考生活,隻能以負麵思考活著。


    那家夥勢必很愉快吧。守的腦海中浮現出三浦的臉,並自言自語著,「他純粹隻是為了自己快樂,就任意從別人身上攫取東西吧。」


    大約過了淩晨十二點以後,爭執聲越來越激烈。


    是以子和真紀。守關在自己房裏,不過那逐漸升高的分貝,即使在樓上爭吵內容也聽得很清楚。


    「我不相信!」真紀的聲音哽咽著,激動得語尾都在顫抖。


    「爸好可憐,媽,你認為爸是那種人嗎?」


    「你爸和我之間的事,不用你插嘴!」


    以子大聲地反駁。雖然生氣著,但她比真紀冷靜。


    「我也相信爸不是那種沒責任感的人。不過,這又能怎樣?我呀,真紀,在你還包著尿布的時候就是計程車司機的老婆,車禍是怎麽回事、有多不合理,比你知道的還透徹!」


    「爸不是那種不看號誌燈撞死人的人,也不是撒謊隱瞞事實的人。」


    「對,誰跟你說不是了?」


    「你不是說了嗎?要去低頭跟人和解,那不就表示我們不對……?」


    「沒辦法跟你說下去了!」


    樓下傳來以子以手掌敲打桌麵的聲音。


    「死了一個人,難道考慮賠償是羞恥的事嗎?再說,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為了爸,無論如何是有必要和解的。」


    「我可不同意,」真紀堅持著:「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這種怯懦妥協的行為,媽。」


    「嗬,隨你!」以子放話說道。她沉默了一會兒後,又來勢洶洶地說:


    「真紀,你呀,」以子的聲音開始顫抖:「口口聲聲說是為了爸,你再好好想想,就隻是這樣嗎?你該是因為爸會進監獄、有前科才覺得困擾的吧?沒麵子、很丟臉,不都是為了自己。依我來看,那隻是自私自利的藉口!」


    沉默。


    真紀哇地哭了出來,守聽到她跑上樓,粗暴地打開門,一切恢複了安靜。


    過了約莫十分鍾,守去敲真紀的房門,沒有回應,守打聲招呼,推開一條縫。真紀坐在床上,兩手搗著臉頰俯視著。


    「真紀姊……」


    「是不是很過份!」她發出濃濃的鼻塞聲說:「就算是媽媽,有些話也不應該那麽說啊。」


    守靠在半開的門邊,沉默地望著真紀。


    「我說的話錯得那麽離譜嗎?」


    「沒錯呀。」


    「那,媽為什麽……?」


    「姨媽說得也沒錯。」


    真紀撩了撩頭發,抬起臉,說:


    「這種回答太狡滑了吧。」


    守微微一笑:「是呀。」


    「守,你怎麽想?」


    「我也認為姨丈不是那種會做出不負責任、違反規則的事的人。」


    「我問的不是這個,問的是你父親出事的時候……」


    真紀臉頰還淌著眼淚,直視著守。


    「我老爸沒有辯解的餘地。他的確花了公款。」


    「有確實證據嗎?」


    守點點頭。


    「打擊很大吧。」


    守沒有回答。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想用言語說明當時的事,他覺得這事不知哪裏混入了捏造的成份。


    守無法原諒父親的並非他花了公款,而是他後來失蹤的事實。父親將他所犯的罪像甩掉拖鞋般地輕易扔掉了,然後自己一個人穿上新鞋溜掉了。


    「真紀姊,」


    「什麽事?」


    「這件事誰都沒有錯。」


    「誰都沒有錯?」


    「姊姊打從心裏相信姨丈,所以不想還沒聽姨丈解釋就和解。還有,擔心萬一姨丈成了前科犯的心情。」


    真紀眼也不眨。


    「連守都這麽說。」


    守沒有退卻,繼續說:「你的各種心情都是真實的,而且等量齊觀。對姨媽而一言,她也應該會因為沒人相信姨丈說的話,而且還被一句『若無法舉證就隻好認了』搪塞住,而氣得內心翻騰不已吧。」


    守經常想,人的內在很像雙手緊握的形狀。右手和左手相同的手指相互交錯緊握在一起。與此相同的,兩種矛盾的感情卻又像緊握的雙手般背對背對望著——盡管彼此都是自己的手指頭。


    他想,母親也應該是如此吧。


    離婚證書碰也不碰,活著的時候,不曾責怪過丈夫,也不舍棄日下的姓。不過,母親應該是憎恨著父親的。盡管那也許隻是瞬間。


    真紀站起來,從衣櫥內取出小型旅行袋,開始往裏頭塞衣服。


    「你要離家出走嗎?」


    「到朋友家住,」真紀微微一笑說道:「我還會回來。」


    「去前川先生家?」


    「不是,他和父母住一起,不可能像少女漫畫的劇情一樣,何況……」


    她噤聲不說了,守等著她想說的話,可是,真紀沒再開口。


    守一直送她走到馬路叫計程車。回到家,以子很罕見地在起居室抽著煙。


    「真紀離家出走並不稀奇,不用擔心。」以子紅著眼睛說著。


    守決定到外麵去慢跑,每晚慢跑約兩公裏是他的日課。


    等他換上衣服下樓後,以子房間的燈已經熄了。當他通過走廊時,聽到了歎息聲。


    和母親的歎息很像,守心想。


    注:刑事案件完成偵察程序後,必須做出處分,日本對於所犯罪名得科處罰全刑罰以下之案件,檢察官得為「略式命令請求」,相當於台灣之「聲請簡易判決處刑」。


    六


    深夜。


    他獨自一人坐在引擎熄火、燈也熄了的駕駛座上,望著窗外。


    他的車子停在運河堤防旁的橋畔。微弱的街燈映照在銀灰色車體上發出微微的光亮。


    他等候著。


    他調查過,少年每晚會在一定的時刻慢跑。他躲在暗處,為了見少年一麵。


    他點燃香煙,為工讓夜晚的空氣滲入車內,他稍微打開駕駛座旁的窗子。微風和著運河的氣味悄悄地飄入車內。


    市街正孰睡著。


    看得到星星。他仰望著天空,像是發現新大陸似的。長久以來,已忘了天上有星星這回事,正如同遺忘了自己內心還有良心這件事。


    混濁的河流、低矮的房子,在小鎮工廠和塗著混凝土的住宅之間,夾雜著很不協調的歐式公寓。第二棟房子忘了收晾曬在屋外的衣服,白色的襯衫和孩子穿的褲子,陪伴他似的一同沒入黑暗中。


    點上第四根煙的時候,等候的人來了。


    少年拐過街角,以緩慢的速度跑步,出現在他的後視鏡裏。他急忙捏熄了煙,沉坐在座墊裏。


    少年的個兒比想像中還要小,現在才要開始長高吧,被淡藍色運動服裏


    住的姿態,在夜裏的市街上看起來是登皂沒有防備的,卻又顯得很幹淨悧落。


    右、左、右、左,步絲毫不混亂,也不費力似的。袖子挽到手肘處,兩隻手規律地擺動著。


    這孩子終究會成為一個好跑者。他如此想著,突然得意了起來。


    腳步很輕,少年靠近了。彷如在繪本裏看到的彼德潘那樣,他的臉向前,沒留意到路邊的電。


    跑過車子停放處幾步,少年停了下來。 .


    原本極規律的呼吸亂了,少年此時大力呼吸。那姿態在擋風玻璃上擴大。


    男子反射性地再縮起身子,可是,身體卻已動彈不得了。


    他知道臉不會被看到。少年站在光線從頭頂照射下來的街燈裏,不會發現陷坐在黑暗處的他。那孩子不過是為停在暗處沒看過的車子感到疑惑而已?


    少年耳朵仿佛聽到什麽怪聲似的微偏著頭,望著他的方向。


    很纖細、清秀的一張臉,那是一張長大成人後,也絕不會讓人嫌惡的溫和的臉。


    他心想,少年像他母親。隻不過從那筆直抿住的嘴角,有眼力的人能看出深藏在他內心的堅強意誌吧。


    在那瞬間,在呼吸幾乎停止的兩三秒之間,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強烈衝動和掙紮。


    那衝動是想打開車門,走到外麵。自己的腳站在地麵上,向少年搭訕。什麽都行,隻想跟他說說話。他會如何回答?用什麽樣的聲音?那表情會如何變化?真想親眼看看。


    盡管他心裏明白,那是做不到的事,自己現在還沒有那份勇氣。


    少年終於搖搖頭轉過身子開始跑了起來。隨著他越跑越遠的身影,藍色運動服看起來白白的。人影終於朝前麵一個轉角跑去,消失了蹤影。


    他喘了口氣,發現自己的掌心全是汗。他的視線直盯著少年消失的轉角處,動也不動地坐了一會兒。


    是我,是我。他內心裏連續發出的話,宛如鐵槌敲打似地重複地響著。我,是我啊。


    邊出聲說著那句話,直到壓抑住想衝向少年跑走的方向以前,他動也不動地坐著。終於他喘了一口氧,身子坐直,在上衣口袋裏找東西.


    極小的東西,在他的手指上發光。


    是戒指。和保留少年與他母親相片的相簿一樣,他一直都保存著這隻戒指。


    曾套在日下敏夫手指的訂婚戒指。刻在戒指裏麵的姓氏字母至今仍沒變淡。


    今後就把它放在身邊。放在身體的最裏麵、最靠近心髒的地方。他把戒指放回內袋。


    手伸向車鑰匙,發動引擎。車子開動後,像是補償沒輸給誘惑似的,他的內心響起一句話:


    我想要補償。


    機會終於降臨了。守,我回來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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