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的一年從三日開始營業,但隻有守和高野的精神仍然高昂不起來。


    「裝做不知道。」


    守問及高野和主任談話的結果,高野懊惱地緊握拳頭回答道,又說:


    「把複製的錄影帶擺在眼前,他還佯裝下知道。我一再追究,他們反問:你能證實其中的因果關係嗎?還說,如果這件事攪和得太厲害,會給你的部下添麻煩喔。」


    「意思是,我們?」


    「主任也很聰明呢,雖然我不在乎被炒魷魚,但書籍專櫃裏有很多人很看重這份工作呢。」


    應該有辦法的。高野凝視著開始播放影片的錄影機,說:


    「一定要把那玩意兒從這裏驅趕出去!」


    從另一層的意義來看,新年對守而言,還星讓他心情沉重。「那個人」還沒跟他接觸,他覺得自己快被沉重的壓力壓垮了。


    手裏拿著壓歲錢的孩子湧入書籍專櫃,守也支援會計,為了應付購買遊戲書和漫畫的小孩忙得團團轉。佐藤遠離日本,正在砂漠——那全被砂塵包圍的地方。守越來越羨慕他。


    被母親帶著來買文學全集的小學生,流露出抱怨的眼神盯著動畫人物的專櫃,守不由得同情起他,找零錢的時候,把鑲飾著超人氣漫畫人物的徽章也一起遞給他,小學生的眼神亮了起來,說:


    「謝謝!」


    守用手勢暗示他趕緊收好。正在這時,有人喊他的名字:


    「日下!」


    在專櫃的入口處,一個比孩子高出許多的人站在那裏,是吉武。


    「很抱歉,在這麽簡陋的地方……」


    正好是午休時間,守受邀一起吃飯,守領著吉武到五樓小吃街的中華料理店。帶著曾旅行世界各地,想必是一定程度的美食家吉武到這小店來,守覺得很不好意思,但又不能走遠,隻好委屈客人了。


    吉武拿熱毛巾擦了臉後,笑著擺擺手說:


    「無所謂。我跟你說過平時我都怎麽吃中飯的嗎?常吃外帶便當呢。」 .


    「真的嗎?」


    「真的。對我來說,剛煮好的飯和味增湯是最棒的佳肴。從前,借住在簡陋的旅館那段時間,常夢到熱騰騰的料理呢。」


    吉武點了幾樣高級料理後,還加點了甜點荔枝。這裏的服務生是守打工的同事,隻見他手裏拿著點菜單,微偏著頭走到廚房裏頭去了。守擔心地想,雖然菜單上有荔枝這道甜點,但恐怕連荔枝的影子都沒有呢。


    「我去你家,聽說你假日在這裏打工。」


    大造和以子過的是可說是睡覺年。尤其是大造,因為不習慣耗費體力的工作而疲累不堪,說是腰痛,成天躺著。對吉武突然的造訪,想必很慌張吧。


    菜送上來,吉武催促著守拿起筷子,說:


    「多吃點,下午也會很忙吧。」


    「大白天就吃得這麽豐盛,會被同事怨恨的。」


    「那麽,下次一起招待大家。一定喔,我和太太兩個人生活,一直都很憧憬大夥兒熱熱鬧鬧地吃飯。」


    「吉武先生也從今天開始上班嗎?」


    守一直以為企業裏的大人物能多休假幾天。


    「要處理的事很多。況且,工作時反而覺得比較輕鬆。因為啊,元旦到夏威夷的日本人村度假,沒想到竟然碰到認識的人。」


    「夏威夷?」


    守心想,怪不得,吉武皮膚應該曬得更黑才對。


    「是為了打高爾夫球休的假,我太大還留在那裏,她果然是太閑了呢。」


    「好好喔。」


    「你也去玩一次吧。我在那兒買了一棟別墅,雖然不算大,但看得到威基基海灘,還可以吃到比飯店更棒的飯喔。」


    吉武邊說這是慣例,邊拿出一大盒巧克力,說:


    「送給賣場的工作人員。大家都累了,一副需要糖分的表情。」


    簡直就像「美國伯伯」呢。守邊吃,邊想起從真紀那裏聽來的故事。一個到美國去創業賺了很多錢的人,去拜訪窮苦的勞動者人家。勞動者一家幸運地得到了錢財,而有錢的伯伯則得到了家庭的親情與溫暖。這是真紀最喜歡的故事。


    可能是守的臉上顯現出回想的表情,吉武感興趣地問:


    「想起以前的事所以笑了?」


    「啊,不是,對不起。沒什麽,正好想到姨丈的事。」


    「姨丈?」


    守慌了,說:「思,我家的姨丈看來好像已經習慣新工作了,每天都樂得很呢,這一切,都是托吉武先生的福。」


    說完以後,自己也察覺這麽說怪怪的,又加了一句:


    「喔……,對不起,這麽說更奇怪了。」


    吉武答說是,笑了。


    「其實,我是淺野家的養子,但那並非正式的,我們的姓也不一樣,其實我和真紀姊是表姊弟。」


    「你父母呢?」吉武慢慢地問道。


    「母親已過世了,父親……,」稍微遲疑了一下,說道:「就和去世了一樣,因為一直都不知道他的行蹤。」


    到新日本商社工作後不久,大造有一次顯得很意外地說:「我在公司聽到,吉武先生聽說也出身枚川。」說不定他知道日下敏夫的事,守看著吉武的反應,但吉武什麽都沒說。


    直到甜點送上來,有一小段時間氣氛顯得沉悶。守突然想到,問問他也許無妨。


    「吉武先生,你認為人可以任意操縱別人嗎?」


    吉武正剝著送來的荔枝的殼,停下手,問:


    「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命令別人,要別人做其實並不想做的事,可能嗎?」


    吉武笑了出,「如果有那種方法,我也想知道呢。我想在秘書身上試試看。她呀,真的很嚴格。沒經過她的允許,我連廁所都不能去。」


    果然。守心想,連親眼目睹的自己都無法相信,如何能讓別人認真思考這件事。


    「您知道一家叫學院廣告的公司嗎?」


    「嗯,不知道。是廣告代理商嗎?」


    侍者送來香片。菜吃得精光,放荔枝的盤子隻剩下荔枝殼、吐出來的荔枝子和融化了的冰。


    「謝謝招待,下午會打瞌睡呢。」


    守和吉武在店門口分手。「我想買點東西再回去,雖然裏頭很混亂,不過逛起來很愉快呢。」吉武如此說道,搭著手扶梯下樓了。


    約三十分鍾以後,高野急急忙忙跑到結帳處找守。


    「守,剛才到這裏找你的人是朋友嗎?」


    「嗯,是啊,還請我吃中飯呢。」


    高野依然一臉慌張的表情,說:「那人倒在一樓出口的附近喲,現在……」


    守也聽到了由遠而近的救護車鈴聲。


    「好像很亢奮的樣子,我在那一瞬間猛然想起那家夥呢。」


    「那家夥?你說柿山嗎?別說笑了!」


    守跳出結帳處,朝一樓飛奔而去。


    `


    二


    他感覺很幸福。十二年來,不曾有過的幸福感緊緊包圍著他。


    是個好孩子。真的。上次去拜訪的時候,還特地追過來向我致謝。壓根兒沒想到在十字路口被那孩子看到。


    是個好孩子……栽培得老老實實的。無論如何都要給那孩子一個美好的未來,這是我的義務。首先,要很有技巧地開口,表示上大學的時候會支援他。如果那孩子希望出國,再送他去留學。


    以後,在我這裏工作也行。當然,不能老讓他當從業員,必須要把我建立起來的事業,讓那孩子繼承。不過,必須要那孩子對我的工作感興趣才行。如果他不感興趣,那就為他想去的地


    方先建立好人脈吧……不,還是想把他帶在身邊,否則……


    過於陶醉在幸福的情緒中,剛開始,他根本不介意身體漸漸地不太舒服。可能是人潮的關係吧,空氣很糟,為何不開空調呢?守得長時間待在這種地方嗎?有沒有更好的工讀……


    對了,不一定要局限於未來,邀他看看要不要在我公司打工?營業部二科正缺人手。這麽一來,也能常常見到那孩子。


    一切都很順利,沒有需要擔心的事。


    開始覺得頭痛、呼吸困難。胸部裏,心髒仿佛敲鑼似的咚咚直跳。疼痛傳遍全身,很像宿醉後翌日早晨的電話鈴聲,聲聲傳來令人難以忍受的撞擊,痛苦難忍……


    模糊的視線裏,映照出大批購物者的影子。他看到了畫麵明亮的錄影機。剛才進到店裏時,還對那下了功夫製造的漂亮展示品感到興趣。


    對了,明亮,這裏太亮了,所以眼睛很痛。


    女店員的手伸了過來,先生,您怎麽啦?


    他試著回答,沒什麽,稍微有點不舒服……


    然後,他注意到了。


    那不是店員。這裏不是熱鬧的商店。這裏是令人心生恐懼的地方,僅在噩夢中才見過的地方,是被拷問的場所,被關進去就再也出不來的地方。


    先生!呼喚聲。不是。這也是圈套,這是追趕我的圈套。


    先生。那隻纏人的手變長了,企圖要碰觸他,要抓他,把他抓回去。


    他逃走,腳卻不聽使喚。大家都在看他。伸出手、低聲說話。最懼怕的事發生了。


    必須走到外麵去,必須逃出這個地方,還有時間可以逃。我原本想補償的,現在好不容易時機到了,為何在這時發生這種事?不公平。


    他沒意識到自己已倒在地上。先是屈膝,然後上半身慢慢地躺下,倒了下去。他抬起無力的手腕,拚命地按著胸部,小心不讓他戴在身上寶貴的東西遺失了,身體壓在手腕上倒了下去。


    地板很冰。傳出鞋底橡膠的味道。在喪失意識以前,最後他感受到的是,撞擊地麵時,嘴角割裂、血流了出來,血的味道像銅。


    三


    醫院的一間病房裏,吉武浩一在被送來的t小時之後恢複意識。守在他的床腳拉近椅子坐著。


    吉武倒地時,指甲和嘴唇泛青,又由於手按在左胸的關係,起初以為是心髒病發作,醫生和護士的表情戒慎、緊張。在走廊上等候的守,膽怯地以為說不定會聽到最糟糕的結果,兩眼直盯著大門緊閉著的治療室。


    但是,吉武被抬進去後三十分鍾,脈搏和呼吸次數都恢複正常,血壓也安定了。醫生歪著脖子表示不解,對守下了指示,「到病房再觀察看看。」


    「這是怎麽回事?」


    恢複神智的吉武第一句話就這麽問。


    「那是我應該說的話吧,你覺得怎麽樣?」


    守遵照醫生的指示,按了床邊的護士呼叫鈴時說道。


    守邊聽主治醫生和吉武的對話,心裏想著。


    (我在那一瞬間,想起了柿山。)


    高野如此說道。換句話說,吉武也因為那個潛意識畫麵,精神受到了幹擾,這一點和柿山的事產生了連結。


    「有沒有做過全身檢查?」醫生問道。


    「去年春天,花了一星期徹底檢查過了,」吉武回答後,問道:「我是心髒麻痹發作嗎?」


    「沒心髒麻痹這種病,」醫生回答:「一切正常……但是你剛才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有過這種情形嗎?」


    「完全沒有,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我真的暈倒了嗎?」


    「總之,先仔細檢查一遍,」醫生宣告:「得暫時住院。」


    「我沒事了,還……」


    吉武抗議道,但是醫生和護士已走出病房。


    「健康第一啦,」守笑著安慰他。


    「醫生太小題大作了,」吉武說:「隻不過是壓力造成的。經常有的事。尤其是從去年大約十二月開始,早上睜開眼睛會忘記昨晚做了哪些事。嘿,有一半是因為酒醉的關係。你是跟救護車一起來的嗎?」


    吉武看著仍穿著「月桂樹」製服的守問道。


    守點頭,說:「跟您家裏連絡了。您家裏的傭人會把住院必要的換洗衣物帶來。」


    「喔,受你關照,謝謝。」


    個人病房雖幹淨,但很無趣。充滿藥味的空氣和白色的床,其他就隻有一張椅子和小小的壁櫥。床邊牆上的掛鉤掛著用衣架吊起的吉武的衣服。


    快六點鍾時,傭人終於來了。


    「不需要特別準備什麽。我馬上出院,西裝放那邊就好,真的沒什麽,你馬上回去。」


    吉武果斷地做了指示,事實上,他的臉色也變好了。


    「可是,醫生說得住院呢,」傭人說道,不太情願地加了一句:「我今晚住這裏好嗎?」


    傭人流露出不滿的口氣。守原想等她人來了後跟她替換,這麽一來,不由得覺得吉武很可憐。


    「沒那必要,你回去,沒關係的。」


    傭人微笑地問道:「要通知太太嗎?」


    「也沒那必要。她回來時我都出院了。」


    她走了後,守稍微想了一下,小心地問道:


    「如果方便的話,今晚,我就睡這裏吧。」


    吉武撐起身子說:「讓你這麽麻煩……」


    「可是,萬一又發作了,很可怕吧?」


    「你睡哪裏?不能睡地板吧。」


    「我去借張疊床,應該還有放床的空間吧。我也跟家裏說了,一個晚上沒什麽,我可能也幫不上什麽忙。」


    「沒那回事。那麽,就遵從你的美意羅。」


    熄燈前,護士來量體溫,看到守,問吉武「兒子嗎?」。吉武困惑似地望了守一眼。


    「是私生子,」守裝模作樣地回答,護士笑了。


    「真好玩,不過,很厲害呢。」


    過不久,那名護士又出現了,她拿了幾本雜誌來,說:「很無聊吧。」並叮嚀道:「看到熄燈為止喔。」


    夜很長,可是不無聊。因為,有很多事情要想。


    這時候,守初次對高野所提出的假設感到懷疑。這樣的心情和質疑「這麽做能證實因果關係嗎?」的鴨誌明是一樣的。


    吉武的情況應該和那女孩、柿山不同。雖然吉武為大造做了車禍的目擊證明,也多少在警察局經曆了不愉快,但應該沒有那種無意識恐懼(會被抓喔、會被抓喔)的理由。


    (除非新日本商事逃了莫大一筆稅什麽的……不會吧)


    守邊想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深夜,似乎有什麽東西輕輕的掉在地板上。守被啪的聲音吵醒,果然並沒睡熟。而吉武正安靜地發出規律的呼吸聲。


    環顧微暗的房間,吉武的上衣和襯衫從衣架上滑落下來,在地板上堆成一座皺巴巴的小山。


    嘿,真麻煩,守心想,他悄悄起身,順便去上廁所。


    他撿起上衣和襯衫的時候,有什麽東西掉了下來。從口袋滑落出來的吧,在地板上發出小小硬硬的聲音。


    利用透射在窗簾上昏暗的月光,守摸索著掉下來的東西,那東西滾落在床腳的陰暗處。


    是一隻白金戒指。上麵有簡單的圖案。可能是結婚戒指吧,守心想,所以才放在口袋裏,剛才掉落的是這個吧,守靠近窗邊仔細地看。在戒指內側,刻著日期和姓名首字母。


    「k to t」。


    然後,日期是……這個日期守有印象,和守小心地保管著,而且當想到母親時拿出來看的啟子的遺物——那隻結婚戒指內側所刻的日期相同。


    是守的雙親結婚記念日的日期。


    k to t。


    啟子送給敏夫。


    小學時代,有一次騎自行車,曾遭遇鐮鼬(譯注)。那一刹那,感到右腳一陣冰涼,停下車一看,腿肚上裂開了約十公分。那時,傷口像死魚肚般發白,守嚇了一跳,還盯著看的時候,血啪地噴了出來。


    這和那經驗完全一樣,事情發生後才對它有所意識,如血噴出來似的。


    是父親。


    (我不知道你父親長什麽樣子。)


    (也許在哪裏擦肩而過,不過,不認識。)


    呆站著想,這個人是父親。


    所以,才對潛意識畫麵產生反應。


    回來了。吉武浩一是日下敏夫。父親回來了。


    第二天一早,吉武醒來時,守已不在了。他到大姊大的家去了。


    每個人家都還在沉睡的時刻。東方的早霞已緩緩升起,但天空中還殘留著星星。送報生的自行車從旁越過。


    大姊大家裏廚房的燈旦兄了。雙親在出版社工作的大姊大,代替有時工作到深夜的母親做早餐,連本人都說過是「驚人地早起」。


    守在她家門口,冰冷的手插在褲袋裏。


    門打開了,大姊大走了出來,瞄了瞄放報紙的箱子。轉回身時,發現了守,問:


    「日下?」


    她嚇了一大跳似的眨著眼睛,說:「怎麽啦?這麽早?」


    守沉默著,微微聳了聳肩。大姊大走近了說:


    「討厭……,快凍死了嘍。什麽時候來的?」


    守答不出來,隻是想跟她說,你說對了,父親真的就在旁邊,真不相信有這種事。


    「哪……,發生什麽事了?到底怎麽啦?」


    守伸出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拉近自己。並不是想抱她,而是想被抱,想有個依靠。


    「怎麽啦?」


    大姊大抱著他,小聲地繼續問,邊蹲下來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裏,為他取暖。


    譯注:旋風在空氣申形成的真空部份,人體接觸後,皮膚會進裂出血。


    四


    「嘿,小弟弟。」


    如先前所約定的,聽到那聲音是一月七日的早晨。


    「你好嗎?小弟弟,是一個好年嗎?」


    守尚未重新振作起來,也不想重新振作,仿佛突然剛收到精巧但容易損壞的東西似的,無法伸出手去取。


    吉武的口袋出現了日下敏夫的結婚戒指。若用文字表示,不過就如此,但是換成口語,卻變得無法說出口、很沉重的話。沒跟任何人說,也不知該如何坦白。


    對大姊大隻說了:「隻是突然想見你一麵。」她沒追問,何況他的態度並沒有驟然改變。


    「如果是這種表情的話,隨時都歡迎喔。」大姊大說道,笑了。


    七日的早晨,守的頭腦裏還布滿雲霧。「那個人」的電話彷佛把雲霧吹散了,守調整姿勢坐正起來。


    「今天下午三點,地點在數寄屋橋的十字路口,知道嗎?」


    「知道。」


    「一定要來,那裏將會是高木和子最後待的地方。我也和你在那裏見麵吧,我等著你。」


    守中午在有樂町車站下車,走到數寄屋橋十字路口。天氣很好。


    沒有目標。然而,手裏緊握著《情報頻道》,憑記憶還能想像刊登在上麵的高木和子的臉。


    但是,根據真紀的意見,女性會因服裝和發型而讓人印象改觀(因交往的男性不同,也會突然改變),但守不願想那麽遠。


    況且,這人潮。彷佛東京所有的人全聚集在此一樣。購物、約會、看電影,全家一起行動的也很醒目。在如此平和的氣氛中,有如前進在漆黑叢林中的斥候兵、在雪原中失去地圖的登山者,守獨自一人旁徨地走著,走了漫長的一段迷路,瞄了一眼走過的年輕女性的臉,追趕背影,


    疲倦地停下了腳步,然後,又追隨跨越十字路口的側影跑去。


    郡不範表演時真紀的臉……原本一直如常,可是她卻在開始喚他「小弟弟」時,目光失焦。


    想在這擁擠人群中尋覓時找到的那張臉,也許和其他無數的臉一樣,笑著,聊著,光輝燦爛。說不定到了三點,連來也不來。


    怎麽辦?在銀座所有的百貨公司、咖啡店、電影院、劇場,高呼「高木和子小姐」嗎?


    時間在無謂的搜尋中消逝。


    兩點三十分。


    和子扶著三田村的手腕,走上地鐵的樓梯,走到man。星剛。這時是兩點四十分。


    「信裏寫著要我一個人來。他看到我們在一起,可能不會出現。」


    「可是人這麽多又擁擠,稍微分開的話,馬上會走失的。」


    三田村發現前麵的公園有人在賣氣球。


    「就用那個吧,手拿著氣球的話,你在哪裏也能馬上知道。」


    和子手裏拿著紅色氣球。


    「像個小孩子。」


    「是護身符。」


    兩點四十五分。


    守在西銀座百貨公司旁一個窄小的花壇坐下,休息一下。


    現在隻能在這裏等了。到了三點,如果發現有人做出異常行動,就隻能立刻跳出去了。


    眼前,在很長一段的十字路口上,每隔一定的間隔,就有大批的人潮經過。戴著白色腕章的交通巡邏警察做出手勢,對著超速車和等不及急過馬路的行人,吹出尖銳的哨子聲。


    為何選在這個十字路口?


    號誌換了,車子開始在護城回芳的道路上來來往往。


    為何選三點鍾?


    兩點五十三分二十秒。


    冷不防地有人從背後拍了守的肩膀,守以怒喝般的氣勢回過頭,隻見一名慌張失措的年輕女孩站著,手裏拿著夾板。


    「嚇我一跳!你一個人嗎?」


    女孩以毫不生疏的語氣靠近,「兜售」這事是全年無休的嗎?守回瞪對方一眼後站起來。


    「什麽嘛,奇怪的小鬼!」


    雨點五十六分。


    站在位於西武百貨公司和阪急百貨公司問、前往國營j r有樂町車站的通路入口處的和子,突然感覺周圍擁擠了起來,連應該站在通路對麵的三田村的臉都看不見了。和子緊抓住氣球的線,想移動到人較少的地方,走向前去。


    人牆形成。前麵的人應該沒有理由停下腳步呀,和子覺得一陣不快。


    「對不起,請借過一下。」


    抬頭正看著什麽的年輕情侶讓出了路,在他們後麵也有一群女性正仰頭望著什麽東西。


    「對不起……,很抱歉,請讓路。」


    雨點五十九分。這時,背後不知是誰快速地挨了過來,那人使勁地抓起和子的右手,在她耳邊低語著:


    「現在,幾點鍾了?」


    和子的手鬆開了汽球。


    守再度回到十字路口。


    他在等候信號的人群中瘋狂似地自問,東京有無數的繁華街道、人潮擁擠的十字路口,為什麽獨獨選擇這裏?


    三點整。


    身邊傳來悠揚的、音樂盒似的鍾聲。


    是marion。守轉過頭去確認了時間。人群開始移動,所有方向的行人號誌燈都是綠色的。


    鍾聲持續著,一如以往聽許多次的音色。每天,精巧地組合的人偶會在一定的時刻,從固定在牆壁上的鍾裏走出來,用小鎚子敲鍾。現在是三點,鍾響的時刻,人們都停下腳步仰頭望著鍾。一群人。


    在這裏嗎?在這個極難分辨的眾多臉孔聚集在一起的地方嗎?就像故意讓守找不到高木和子似從門。


    「啊,氣球!」


    走過守身旁的小女孩,從仰望鍾的人群中,指著飛舞在天空的汽球說道。守也反射性朝氣球望過去。


    行人的號誌轉紅,車子疾馳而去,卷起轟隆聲。


    從仰望著人偶的人群中,有人以異樣的速度急速衝出。黑色的大衣遮住了守的視線,是個女人。她沒停下腳步,筆直地朝車流中的晴海路跑去,提起腳來仿佛要跨過護欄。


    守飛奔出去,同時高喊道:


    「攔住她!有誰?趕快攔住她!」


    時間停頓了。眼看著就要跨越護欄的女子白晰的腿肚映在守的眼裏,黑色大衣下擺翻飛。守躍進人群,仿佛遭受無數拳頭痛擊似的,身體一震又彈了回來。氣勢太強,守踉蹌了。


    另外,不知是誰也從人群中掙脫而出,這次是個年輕男子,一臉嚇得僵硬的表情,沒命地跑、跑著,當他的手抓住女子黑色的大衣時,守也跑近了護欄,兩人合力把她拉下來,三個人一起跌下,一屁股坐在地麵上。人群中傳出驚叫聲。


    女子失去血色的臉上,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


    是高木和子。沒錯,是在相片裏看過的臉。感謝神!有生以來頭一遭,守如此想道。


    「到底是怎麽回事?!」飛奔出來的年輕男子,注視著和子和守的臉,以同樣蒼白的臉喃喃問道。


    鍾聲已停,人牆已散。有人以嫌惡似的眼神望著跌坐在路旁的三個人,許多人擦身而過。


    仿佛是聽到男子的聲音後才醒來似的,高木和子打著哆嗦、眨著眼睛,茫然地抬頭望著男子。


    「剛才你險些衝到車流中了!」男子提醍似的說著。


    「我?」


    「你是高木和子小姐嗎?」


    守因恐慌,以至於舌頭都打結了。


    「我,我怎麽了?」


    「已經沒事了。幸好這個人大聲喊叫,氣球不見了,我根本不知道你人在哪裏。」


    「你幫了我嗎?」和子向守問道。


    「這位也是。他是朋友嗎?」


    守看著年輕男子,男子點點頭。


    「男孩……,對了,你去過橋本信彥的家吧?」


    和子伸出手抓住守的夾克袖子,說道。


    「他因為瓦斯爆炸死掉了,你也去了,是不是?」


    「是。那以後,我想盡辦法想找到你。」


    「我也想見你呢。你是誰?和橋本先生是什麽關係?你知道些什麽吧?今天要我來這裏的信也是你寫的嗎?」


    和子緊抓住守的手又冰又冶。守急忙問:「信?你是被叫到這裏來的嗎?」


    「是啊,」男子回答:「信上寫能助她一臂之力。」


    守有些粗暴地拉起和玉讓她站起來,然後對著男子說:


    「請趕快帶高木小姐離開這裏。你們有可以去的地方吧?以後要怎麽跟你們連絡?」


    男子像摟著似的撐住和子,回答道:


    「到我店裏就行。」


    接著他告訴守「塞伯拉斯」的地點。


    「細節的事以後再說,總之,情況緊急,趕快離開這裏。」


    「知道了。」


    兩人離去後,守覺悟到攤牌的時機到了,環顧著四周。「那個人」 一定還在旁邊,這一切他應該都看在眼裏。


    然後,守感覺到,「那個人」的手落在右肩上。


    五


    他生病了!


    很奇怪的,第一印象竟是如此。曾那麽恐懼的「那個人」,竟然像個老病人。


    「嘿,小弟弟,終於見麵了!」


    他以微微沙啞的聲音說道。身高也和守差不多。原來的肉體不知足歪讓病魔給壓縮了,隻有頭看起來出奇的大。鬆垮垮的銀灰色西裝,和頭發的顏色相似。眼下鬆弛,臉上除了刻著年紀的皺紋以外,覆蓋在身上的是疾病把肉刨削掉的、殘骸般的皮膚。


    全身唯有盯著守看的兩隻眼睛還活著。


    「小弟弟,你當然知道我是誰吧。」


    守用力縮起下巴,點了點頭,說:


    「第四個人失敗了吧。」


    很意外地,老人笑了,說:「你做得很好。我就知道你做得到。高木和子的事不管它。那麽,走吧。」


    「走?去哪裏?」


    「沒什麽好害怕的,我喜歡你,而且我有話要跟你說,所以用這種方式把你找出來。別說話,跟著我走。」


    隨老人搭上計程車,約晃了三十分鍾後下車。頭頂上有高速公路經過,公寓混在辦公大樓中。夕陽餘暉鮮紅得像是不吉利的返照,映在大樓的牆壁上。


    計程車離去後,守內心的畏怯感又回來了。剛才的計程車,對他而言,競像是能載他回到正常世界的最後一艘船。


    老人帶領他走進道路稍微凹入的地方,來到一棟五層樓的白牆公寓。走進建築物以前,守牢牢地記住周圍的樣子。


    公寓對麵,在大樓與大樓之間,潺潺流著縮起肩膀般細細的運河。對麵有立體停車場。附近的電線杆上貼著附近的居住情況標一不脾。無論會發生何種情況,至少要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老人在五。三號室前止步,說:


    「這裏。」


    門上端掛著寫著「原澤信次郎」的牌子。「那個人」的名字竟如此平凡,守覺得很難相信。


    「原澤?」


    守咕噥著,老人答道:


    「那是我的名字,抱歉,我從沒跟你說過。」


    走過平凡而簡樸的室內,老人推開後麵的房間,讓守進去然後關上門、打開燈,驚人情景在眼前展現開來。


    最裏麵的牆壁前,擁擠地放置著類似音響的器材。守能分辨的是放置在中央的三台錄音機的走帶機器,以及兩旁的擴音器、調諧……,還有,那是示波器吧,看起來又像增幅器。母親啟子死亡時,在加護病房看過類似的測量心跳和腦波的機器。


    盡頭的窗前,厚重的窗簾放了下來,把來自外麵的光線都遮掩住了。那窗簾的材質並非棉或豐毛,而是類似光技師所穿的圍裙。


    相反方向的牆上,有一座塞滿書的固定壁櫥,地板上鋪著短毛地毯,有吸音的效果。然後,房間中央有一張安樂椅。


    「怎樣?」原澤老人說道。在燈光及全然的寂靜中,那聲音極為人性。


    「你在這裏做些什麽?」


    老人將上衣脫下,放在一旁的機材上,說:


    「說來話長,你累了吧,坐下不好嗎?」


    「不用,」守背對著窗站著說:「你怎麽看都像個病人呢!」


    「是嗎?」


    「一目了然。」


    「是嗎?那麽,時間不多了,從哪部份開始說明好呢。」


    老人手插在腰問,像隻鶴般在器材前緩緩踱步,然後停在錄音機走帶機前,說:


    「首先,我透露個內幕吧。.」


    他打開走帶機的開關,紅色燈亮起,從擴音機傳出錄音帶繞行的聲音。接下來,聽到原澤老人念著日期和時間的聲音。


    「被試驗者,淺野真紀,女性,年齡二十一歲。」


    守不禁向前傾,老人的聲音繼續:


    「你叫什麽名字?」


    「淺野真紀。」


    真紀的聲音答道,稍帶睡意、很平穩,不過的確是真紀的聲音。真紀逐一且老實地回答老人提出的問題。出生年月日、家庭成員、職業、現在的健康狀態……


    「你的姊姊……,正確的說是表姊,她是個很容易追隨暗示的人。很柔軟,適應能力強,是接受催眠實驗最理想的典型。」


    「催眠?」守跳了起來,仿佛被燙傷的貓,他緊抓住老人


    問:「你,對姊姊施了催眠術?」


    「是啊,小弟弟,」原澤老人沉著地掙脫後繼續說道:「把手放開。你不想再聽下去了嗎?」


    守喘著氣放開後,老人加大了錄音帶的音量。


    「你喜歡的地方是哪裏?」


    「海……,喜歡藍色的海。」


    「海的哪裏呢?沙灘?或者是海麵上?」


    「是……遊艇……遊艇很好。坐在甲板上,吹著海風……」


    老人的聲音繼續,暗示著真紀:你坐在遊艇的甲板上,曬著太陽,很快樂、很放鬆……


    「從現在起,請仔細聽我所說的。聽得到嗎?」


    「很清楚。」


    「你家有鍾嗎?」


    「有。」


    「時間一到會響起鈴聲或鍾聲嗎?」


    「有……是掛鍾。」


    「那麽,明天當那個掛鍾敲響下午九點鍾的時候,請你如此轉達給日下守。」


    「明天,家裏的掛鍾敲響下午九點鍾的時候,轉達守……」


    「小弟弟,我打了電話給橋本信彥,可是他已經死了。」


    真紀僵硬地重複著相同的話。


    「對。知道了吧。那麽,從現在開始,我數到三,然後你會醒來,走出這棟建築。一走出門口,你就會完全忘記現在所有的事,完全忘記和我見過麵、我下命令的事。現在的事全部會在明天下午九點鍾自然地浮現在你心中。等你轉達了我的話之後,也會忘記你曾聽從我的命令行動。」


    「完全忘記……」


    「聽好了喔,那麽,開始數,一、二、三,好。」


    錄音帶在此打住。


    「這是所謂的後催眠現象,」原澤老人開始說明:「引導接受實驗者陷入極深的催眠狀態,在他的工意識裏下達命令。而根據所下達的某種一定的關鍵字……話也好、聲音也行,任何動作都可以……,能夠讓他做出回應傳喚、所下達命令的動作。被實驗者會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當然,也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行動,隻在記憶中形成一個空洞而已。」


    在做模擬示範的前一個晚上,真紀曾說過有段時間,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處……,示範後也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麽。


    「很容易做到。我是個很熟練的誘導者。隻要能接近被實驗者、向他搭話,就很容易能引導他進入催眠狀態。在規律的間隔中,隻要指頭作響、敲敲東西,就能將他們導入較淺的催眠狀態。接下來,花點時間,把他帶到更安靜、更適合,像這裏的地方來,再下達更深的暗示。如果無論如何都很難誘導他們進入催眠狀態,也會使用藥物,主要是巴比妥酸(丙二醯)等。不過,女性不需用到,女性是很容易接受暗示的生物。」


    老人指著牆壁旁並排的器材,說道:「這些機器是為了記錄在催眠誘導狀態下被實驗者的身體和生理的狀態。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可以教你,陷入催眠狀態的人是多麽有趣的觀察材料。」


    守轉移了視線。


    「但是,想聽聽這個吧?」老人裝上另外一卷錄音帶,傳出另一個女性的聲音。


    「這是加藤文惠,」老人說道:「實在說得很露骨喔。說她如何地賺肮髒錢啦,钜細靡遺地全說了。有一部份還很自鳴得意。在意識中不太願意表露出來的陰暗麵,隻要針對工意識下點功夫就不難問出來。」


    「『下意識』指的是什麽?」


    「在這裏,」原澤老人用指尖輕輕地敲頭,說道:「是二十四小時都不休息的值日生。也有一些學者,以文學性的語言來說,下意識才是人的靈魂。意識僅是塊黑板,寫在上麵的東西很容易被擦掉,但是,下意識是雕刻。刻在那裏的東西,宛如太古時代人類祖先刻在洞窟壁上的古代文字般永遠留在那裏。比如說,有人在五歲的時候門牙斷了。下意識會讓那人到八十歲死亡為止,都記得斷了門牙時的疼痛和恐懼。所謂後催眠現象,是針對工蒽識動作後產生的現象。你聽過催眠學習這句話嗎?」


    「聽過。郵寄廣告中看過,說是在睡覺的時候能記住英語單字之類的。」


    「你試過嗎?」


    「怎麽可能?」


    「聰明,」老人微笑的說:「被商品化的東西都沒什麽不是好東西。高明的技術誘導者並不多見。」


    「你自認是其中一個嗎?」


    「沒錯,小弟弟。」


    為了讓談話容易進行,老人降低錄音機的音量,說:


    「那四名女性的事,我就這麽留下了全部的紀錄。我和她們接觸,而且提供暗示的關鍵字


    「可是……,如果相信你的暗示,那些人不都長時間陷入你的催眠當中?或許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有誰、完全是另一個人偶然地說出關鍵字,這種事也會發生吧?」


    老人微笑地說:


    「說實話,我隻擔心高木和子時間的問題。其他四個人,在下達關鍵字的暗示之前,最長隻能讓他空白十二個小時。橋本信彥,則隻讓他空白了三小時。」


    老人突然目露精光,說:


    「我很確實地監視著他們的行動。因為不想失敗。但是高木和子,座談會中最後的幸存者,她警惕著,老實說,她逃走或消失的可能性相當高。我幾乎無法查明……不過,即使我知道會發生長時間的空白,但仍然可以在逮得到她的時機逮住她,就在營野洋子守靈那晚。」


    「可是……」


    「接著,我用了複數關鍵字,在口述關鍵字的同時抓著她的右手,不這麽做的話,暗示會無效。」


    「你就是這樣命令『給我死』的?」


    「不是這樣,」老人搖頭說:「我所做的,隻是對她們下達『逃吧』的命令而已。每個人都有保衛自己的本能,即使被下達『自殺吧』的命令,也不會去實踐。下意識也是那人生命的一部份。」


    「逃吧!」


    「是的,跑吧、逃吧,別被追捕者逮到,逮到會被殺喔。推開擋住你的障礙物、穿過門、打破窗戶、跳下、逃、逃、繼續逃,否則會被殺死。下意識會實踐那個命令。從某種意義來說,是她們的防禦本能殺了她們。」


    在一語不發呆立著的守的麵前,老人稍舉起手,喃喃自語道,「對了對了,」伸手向器材的一個角落一探,拿出一個大型信封說:


    「你把這個交給高木和子吧。」


    守沒伸手拿信封,老人做出笑臉,說:


    「不用擔心,這不是危險的東西,倒不如說這是能夠幫助她的東西。她沒死,所以如果不解除催眠的話,可能會出現後遺症。本來由我來做是最確實的,不過沒辦法這麽做了。」


    守收下了信封。


    「那裏麵寫著由我培訓的、在這個領域中一個權威人士的連絡處。當然,我隱瞞了理由,寫的是幾可亂真的謊話,不過,資料很齊全。如果連絡到他,向他請托的話,他應該會做該做的事。從給你打電話以後,我就準備好了。你贏了。所以,得盡力拯救高木和子。」


    守突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問道:


    「真紀姊呢?姊會怎樣?她的催眠解除了嗎?」


    老人碰地拍拍守的肩膀,說:


    「如果是這事,你不用擔心。在那次示範表演後已確實解除了。你不記得有人打電話給真紀小姐了嗎,那是我。我利用職稱,撒了個小謊,第二天馬上見麵了。那時候,就確實地做了。」


    守頭昏腦脹地思索著,最近,真紀的樣子有奇怪之處嗎?


    沒有。當他認定沒事以後,才能直視老人的臉。老人靜靜地說:


    「事到如今,我不會撒謊了,對你不會。」


    守重新握緊信封,有種安心感,無論


    發生什麽事,都要把這個信封送給高木和子。那麽,她和真紀一樣會完全忘記這一切,沒事了。


    但是……


    守心中泛起的疑問,終於還原為證言,問道:


    「不過,你殺了其他人,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了正義的製裁,」老人不假思索地回答。一直浮在他嘴邊的淡淡的笑,刷地消失了。


    「一年以前,我還在某個大學的研究室做研究。在那裏,有我親手栽培的五名弟子,我們一直都在從事催眠治療、生物反贛,以及在中國擁有長久傳統的氣功研究。如果那個研究落實的話,就能幫助許多為人際關係煩惱不已的男人,以及苦於不定期陷入憂鬱症狀的女性。」


    老人攤開雙手,悲傷地俯視著雙手,繼續說:「可是,那時我已察覺自己的健康出現問題了,我得了癌症。雖然動了一次手術,但癌細胞已移轉到無法切除的部位了。因為太投入研究的關係,等到發現時已經太遲了。不過,話說回來,人難免一死。」


    他輕輕甩掉這個問題似的笑了,繼續說:


    「我即使死了,研究員還在。他們擁有更多的時間,能夠繼承我的遺誌。我隻要在剩餘的時間裏,盡量教授他們大量的知識就好了。很幸運地,現今有很好的止痛藥。」


    老人走近書架,抽出一本剪貼簿,翻閱著頁數,指給守看。「你看這位,五個研究員裏是最優秀、我最看重的部下。」


    左頁上有張戴著黑框眼鏡,露出白齒而笑的年輕男子的相片。寬廣的額頭、直挺的鼻梁,鏡框裏的眼瞳亮亮的。


    「他叫田澤賢一,天生的學者。以前,他每天神采奕奕地走進研究室。」


    「你說『以前』,這個人怎麽啦?」


    「自殺死了。吃了研究室裏的安眠藥,這是去年五月的事了。」


    守抬起眼來。老人的眼睛捕捉到守的眼神,然後,他緩慢地點頭說:


    「他談戀愛了,不幸的戀愛。他是個內向誠實的青年,我一直希望他所愛的女性是適合他的人。」


    「是誰呢?」守問道。


    高木扣子。


    一陣沉默之後,老人維持平靜的語調,繼續說:


    「他自殺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會瘋掉。沒參加過那麽令人心碎的喪禮,為原本應該繼承我的人吊喪。」


    「你怎麽知道田澤先生的情人是高木和子?」


    「田澤寫了封遺書給我,遺書裏全寫了。他受傷了,受了無法治療的傷,他是真心地愛著高木和子。」


    「即使這樣,也不需要死,太貿然了……」


    「你這麽認為嗎?我的弟子太過純潔,太缺乏免疫力了,你這麽想嗎?」


    「不,不是。」老人粗暴地斷言道:


    「小弟弟,你怎麽看待戀愛?為何戀愛時眼中隻有一個人,其他人就不行呢?為什麽隻對一個人著迷?那是很神秘的。對我們學者來說,是至今仍未開拓的領域呢。高木和子利用這點做為獲利的手段。何況,我的弟子竟然被擊倒了,一個做學問的人被擊倒了。那就像前去探查行星的太空人,在降臨未知的星球後突然被野蠻人用棍棒擊倒那樣……」


    老人的聲音鏗鏘有力。


    「小弟弟,她做的事不僅是詐欺和欺瞞而已,那是冒瀆呀。」


    守無法回答。


    「對那個相信她、申訴著不願承認被騙的他,高木和子硬是寄來那本《情報頻道》的雜誌。」


    守睜大了眼睛。他想起橋本提到座談會的報導。


    (四個女人所說的話,我可是半句一句都沒加。再怎麽肮髒的話、讓人厭惡的拐彎抹角,都沒必要去加油添醋。)


    「那本雜誌和遺書放在一起,也留下來了。我看了好幾次,翻到都能背下來了。於是,我下定決心。」


    「殺掉那些女性,」守說道:「可是,為什麽四個人全殺?如果是這樣,殺高木小姐一個人不就好了?」


    「這是超越個人複仇的義舉。小弟弟,她們是標本。」


    「標本?無聊,又不是實驗。你是在殺人呀。」


    「戀人商法是卑劣的犯罪行為。犯罪者必須受到製裁。」


    老人搖搖晃晃地走近守,說:


    「小弟弟,我比你多活了四倍以上的歲月。我了解了一件事。無論在哪個時代,壞人的確是存在著的。」


    老人張開雙手,演說似的繼續說:


    「但是,幸運的是他們是絕對少數,他們能做的壞事畢竟很少,真正的問題在於追隨者。不僅戀人商法,多得不勝枚舉的惡質金融犯罪,都不單是想出餿主意的那一小撮人所犯的。之所以能成立、實行,並蔓延,是緣自更多的追隨者。是那些一麵很清楚正在發生什麽事情、知道自己應負什麽責任,卻一麵找尋出事後逃命路線的人們。當東窗事發以後,他們辯稱,自己並沒有惡意、不知道、自己也被騙了、有不得已的苦衷,無論如何都得弄到錢、我也是被害者……,藉口、藉口,沒完沒了的藉口!」


    沉默。


    「我隻是想,我要那四名女性對她們以不正當手段獲取金錢的行為,付出正確的代價而已。就隻是這樣。」


    「你瘋了,」終於,守喃喃地說:「不管有什麽歪理,殺人就是殺人。」


    「那該由社會來判斷。就是這樣了,我日子已不多了,能不能再撐一個月都值得懷疑。我早安排好了。我死後,執行遺言的人會把這裏所有的資料,和我的供述一起送去警察局。」


    沒什麽好說的了,守一心隻想離開這裏。他想站起來,走出去,離這裏越遠越好。守開口了:


    「你得意了,對吧?瘋狂的魔術師。」


    「魔術師嗎?」老人似乎愉快地笑了,說:「學問是神聖的。絕對不是無用的東西。我是科學家,追求真實。為了證實這一點,我教你一件有益的事吧。」


    正要走出房間的守,回頭問道:


    「有益的事?」


    「是啊,為你姨丈出麵做目擊證人,那位吉武浩一的真正身份。」


    守靜靜地盯著老人問:


    「你知道那家夥的什麽事?」


    「那個男人說謊。菅野洋子死的時候,他不在現場。這件事我很確信。為什麽?在那個關鍵字。」


    老人舉起一根指頭說:「清算加藤文惠的時候,我用了電話,三田敦子時,我在月台跟她搭話;橋本信彥的時候,我去拜訪他,讓他睡著,下達了暗示以後,開了瓦斯栓,撒上汽油。然後,算好瓦斯適度地滿溢的時間後,再打電話給他,說出關鍵字後頁讓他點上煙。」


    至於營野洋子……


    「我利用了她的手表做關鍵字。鈴聲響起時便能達到目的。事先動好手腳,把鬧鈴調到淩晨零時,等鬧鈴響起,暗示便開始作動。因為這樣,她才會沒命地衝到你姨丈的車前。所以,當晚我也不在現場,我需要休息。但也因為這個疏忽,給你姨丈惹了麻煩。」


    他移開稍帶歉意的視線,繼續說道:


    「她死了以後,我看了所有報導車禍狀況的報紙,也看了電視新聞。當我知道吉武自願出麵,說明在現場親眼見到的狀況時,我知道他在說謊。他說那晚曾向菅野洋子詢問時間。她回答『十二點五分』,那是謊言,不可能。」


    「為什麽?」


    「十二點五分,暗示早巳開始了,那個時間,她正躲著我下達暗示的追捕者,對來自外界的刺激不會有所反應。無論誰詢問她時間,都不可能回答。絕對。」


    絕對。老人強調著。


    「吉武浩一徹頭徹尾地在撒謊。他如果真在場的話,看到的應該是背後沒人追卻死命逃的營野洋子才對。他所說的


    事是不可能的。為什麽?他為什麽要撒謊?」


    守閉上眼睛,靠在門上說:


    「因為,那家夥是我老爸。」


    老人的表情初次顯出吃驚的樣子。


    「那男人是你父親?」


    「是啊,我知道,那家夥是我十二年前失蹤的父親,現在自稱吉武浩一。為了幫助我和淺野一家,做了那不實的目擊證詞。」


    「你怎麽知道的?」


    守說明了結婚戒指的事,以及吉武對所謂的「會被逮的喔」潛意識畫麵有關的懷疑,再加上


    「那家夥叫我『日下君』,不應該這麽叫的。因為淺野一家介紹我是『兒子』。現在回想,為什麽當時沒有察覺?」


    老人定定地凝視著地板一會兒,說:


    「小弟弟,可是他的身份應該很清楚。他以目擊證人出麵時,警方應該曾對他的身份做了徹底的調查。他根本無法偽造出身、經曆和戶籍。」


    「我也想過這一點。可是,我曾聽他說過,他以前曾有段時期在廉價的旅館街待過。在那種地方,用錢可以買賣戶籍吧。像老爸那樣,想要把過去一筆抹消的人,花錢就能買到不需戶籍的某人的身份。不然的話,那也可以頂替某個死在路旁的同夥的身份,這樣,不就可以脫胎換骨了?」


    「你說的對,這是可能的,」老人點頭說:「不過,小弟弟,你弄錯了。他不是你父親。不如說,他對你和你的母親,有很大的虧欠。」


    老人再度走近錄音帶走帶機,說:


    「當他撒謊的時候,我很感興趣。我想知道他說謊的理由,所以,試著對他做了催眠誘導。這是紀錄。」


    「對那家夥?」


    「是的。很幸運的,我擁有能輕易接近他那種人物的職稱,否則那是很艱钜的任務,因為必須打破一堵相當壓抑且厚實的心牆不可。可是,當我知道他說謊的用意時,同時也知道了理由,那個男人有著死了也不願公開的隱情呢。」


    老人啟動了錄音機。冗長的告白開始了。對守麵吾,側耳傾聽那告白,等於是在回溯封鎖在濃霧中的十二年歲月。


    六


    十八歲那年春天,為了升大學上東京的野村浩一胸中充滿著希望。


    在枚川市,他家世代經營旅館業,以土地世家而聞名的野村家,因遭逢第二次世界大戰戰火的波及,房子和財產失去了一大半。此外,為了在戰後的混亂中生存,資產一點一點地變賣,此時早巳不見往昔風光了。


    做為世家壞的一麵,是過於重視血緣,不太能接受新人,在野村家這一點尤其顯著,盡管旅館業需要柔軟的頭腦和商業才能,如此偏狹的觀念會帶來致命的打擊。


    浩一是野村家的長子,身負著重振老家聲望的使命和重責大任。


    那時,野村家僅存的隻有身為世家的顏麵和每個月微薄的地租而已。丈夫已死,為了獨子浩一而活的母親梅子,即使縮衣節食,也執意要送兒子到東京上大學,浩一十分了解這事的涵義。一見看似腐朽的枯木,卻意外地冒出新芽,那新芽就是他。


    在東京的求學生活很順利。浩一表現優異,包括他本人在內,沒有人懷疑,隻要他再繼續努力,勢將成為有為的青年,能夠擔起重振野村家家業的重任。


    一切都很順遂,直到最初的不幸造訪以前。


    事故發生了!


    浩一租屋附近有棟興建中的大樓,當他經過那附近時,在他頭頂的斜上方,工人們正在安裝三樓窗戶的玻璃。浩一邊想著下一堂課要提出的報告內容,正好來到那正下方。撐著玻璃的工人的手鬆開了,吊玻璃的鋼索的吊鉤脫落了。強大的撞擊引力,使正當其下的浩一身負須兩個月才能治愈的重傷。


    因為那起事故,浩一獲得了極豐厚的補償,而且年輕的他傷勢也恢複得很快。他心想,兩個月的空白,事後總能補過來,所以浩一在醫院的病床上拚命看書度過,但是,真正令人倉皇失措的是出院後再住院的宣告。


    他罹患了血清肝炎。


    肝炎來自輸血受到水平感染,現今已是眾所周知,而預防方法的研究也在進步中。這件事意味著,浩一遭遇了雙重的不幸。為避免因出血而死所做的輸血,把他後來一年的學生生活全糟塌掉了。


    好不容易重新回到原來的軌道,母親梅子卻病倒了。輕度的腦溢血,生命雖無大礙,但是伴隨而來的經濟問題,逼迫浩一麵臨幾乎毫無選擇的窘境。二十一歲的浩一,以「中途休學」這種非出自本意的形式離開了大學,而比這更讓他不題意的是,浩一就職了。


    兒子就職時,迷信的梅子請熟人為他算命。熟人說道:


    「運勢雖強,名字卻與事故難以絕緣,改名可能會比較好。」


    完全因從天而降的不幸而氣餒的浩一,並沒有聽從。他想說的隻有:「不公平。」


    初進入社會,浩一在市中心一家中型規模的不動產公司當員工。沒有比這更糟的工作了,浩一本身的挫折感,以及與之相反的反常的優越感——自己本來就不是該待在這種地方的人,使他成為一個別扭、不快樂的男人。待人態度之差,對同事采取了嘴裏雖沒說出但卻分辯得出的侮蔑態度,讓他樹立了敵人,別人對他敬而遠之,並進而對工作造成了不好的影響。


    於是,他不停地換工作。履曆表的職業欄裏,填滿了各種公司的名稱,都寫著「因個人原因辭職」。離職的公司中,有的連名稱都記不起來,在提給下一個就職處的履曆表上,像那類的公司就跳過去,適度地修改空白的年月。雖然那一段期間很短,但對所有事都感到厭煩,那時就和流浪者一棕,在廉價曠旅節生活。


    三十二歲那年的夏天,浩一被一家運輸公司采用了。工作是和總務相關的事務,這家小規模的公司中,男性內勤僅他一人,幫到客戶那裏打轉的總經理提皮包,也是他的職責之一。


    當時的客戶其中之一便是新日本商事。


    兩人相識、後來成為他妻子的吉武直美,那時是個年方二十二歲的學生。在結婚典禮上,當提到哪一方先「一見鍾情」的?答案是女方。對涉世末深的她麵言,比起周圍那些在雙親保護下,未來獲得保證的青年們,像浩一那樣談生意時堅忍地把皮包擱在雙腳之間,不讓談話停滯地快速翻閱文件,充滿玩世不恭味道的男子,顯得有魅力得多。


    而且,在她所不熟悉的世界中鑽營的野村浩一,相貌遺傳自以美貌出名的母親,雖然遭遇了接二連三的不幸,然而相貌絲毫不損。


    屈服於女兒強烈的意願,新日本商事的總經理開始調查浩一的身世。總經理最介意的是他那比手臂還長的曾就職公司名單。滾石不生苔,直美的父親足相信那句話中壞意思的信奉者。如此頻繁地滾動,什麽都學不到,終究是兩手空空如也。


    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後,在那很長的名單中,從另一層意義來看,倒是有件事引起他的注意。


    野村浩一過去就職的公司,職種和工作內容各行各業都有,但卻都是現今開始成長或已在成長中的行業,有些原本是籍口無名的小企業,但如今已在那領域嶄露頭角的例子。


    這是偶然嗎?直美的父親以身為新日本商社總經理的頭腦,思考著。


    但並非偶然。無論是以何種理由換工作,獨生女鍾情的這個青年有先見之明——更直率地說,嗅覺很靈敏。而本身也是白手起家的直美父親熟知,僅有這種先見之明,並非靠訓練和教育即能培養。


    浩一與直美在那一年年底結婚。浩一在新日本商社就職,開始工作。曾思考過重建野村家的他,毫不猶豫地答應入贅做女婿,結婚典禮預定於直美畢業後舉行。


    然後,與事故無法絕緣的名


    字所喚來的最後、最大的不幸,在野村浩一即將成為吉武浩一的一周前降臨。


    七


    十二年前,三月。


    前夜從東京出發,進入枚川市的時候,浩一愛車內的鍾指著淩晨五點十五分。細雨一絲絲地敲打著擋風玻璃,市鎮籠罩在冰冶的水蒸氣中。


    為了一周後舉行的結婚典禮,他回枚川接母親。預定在老家過一晚,把到現在為止無法在電話和信裏道盡的事向母親稟報,然後再一起回東京。沒有什麽事比得上讓母親親眼見到這終於到來的機會(雖繞了遠路,但終於回到預定的路線)更讓人安慰的了。


    進到市區後,他稍微繞了一下路,沒有直接進入國道走中央路,而是在車站前右轉抄捷徑,打算先在包圍市鎮的山腳下繞一圈後再回家,他想享受凱旋的樂趣。


    車窗的右邊,看得到曾是野村家所有的小小高山。山頂上已整好了地,建築中的休閑飯店的鋼筋聳立在黎明前紫色的天空中。


    「九月一日開張!」電燈照在鷹架上的橫招牌上。


    並非作夢,浩一心想。新日本商事要出手經營休閑飯店,現在雖然很困難,但並非不可能。在不久的將來,等他實際掌握經營權時,一定會這麽做。


    等到那一刻來臨前,要充份地貯蓄實力。他已在思考新日本商事的經營方針,必須朝向更大眾化的路線擴大。提升大眾水準的時代,一定會到來。


    車子繞了市鎮半圈,來到與市區西邊的道路交叉處時,雨勢越來越強,雨刷雖在動作,但視線逐漸模糊起來。


    清晨的捷徑上,不見任何擦肩而過的車子,也看不到路人。他稍微在加速器上加了馬力,和氣候相反,他的情緒很高昂。


    車子很順暢地加速了。這輛車是直美送的。 「用這輛車去迎接母親……」,從她手裏拿到的鑰匙還留著她的體溫。


    先看到有個黑色人影,還是先踩了煞車?他已下複記憶。宛如從薄霧中遊出的人影,和出現時一樣瞬間消失了。隨著沉重的衝撞聲,車子大大地震蕩了一下後,他急忙煞車。浩一的身體因反彈力向前衝了出去。所幸附有保護駕駛緩衝裝置的方向盤減低了衝擊,他毫發無傷。


    四周的一切全靜止了,隻有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鼓動著。擱在儀表板上的手有如脫色般蒼產匕。


    他打開門走到外麵。他的鞋子陷在泥濘中,滂沱大雨猛烈地敲打他的肩膀。


    一整團破布似的東西掉落在路旁。那塊破布有腳,僅一隻腳穿著鞋子,脫落的另一隻鞋子掉在浩一的腳旁,近得叫人心驚。


    浩一一步步地拖著腳走近。


    破布一動也不動。他蹲下去觸摸對方的脖子,脈搏已沒有跳動。


    那是一個和浩一年紀差不多的男子。右眉下方有顆黑痣,臉部有一半像插進水窪似的倒臥著,壓在下麵的左耳有一條血流冒了出來。浩一抖著手抱起那人的頭部,那頭像剛出生的嬰兒似地搖晃不穩。


    浩一的手放開屍體,手掌在膝蓋上擦了好幾次,從脖子灌進去的雨水,使浩一的背脊發冷。


    男人所撐的傘,傘柄朝上掉落一旁,傘內也浸滿了水。


    右手邊的山林中,鳥兒高聲地叫著。


    浩一環顧四周。


    這是郊外。曲線緩和的道路朝森林方向延伸,終於被隧道吸了進去。曲線最寬的地方有個傾斜的號誌,是無人平交道。左手邊房舍的牆壁上,用油漆寫著「枚川染物公司」的老舊倉庫並排在那裏。


    沒有人。


    要逃就趁現在。他再一次搓揉著手,混身濕透地呆立著。


    要逃就趁現在。雨把輪胎的血跡清洗得幹幹淨淨。


    仿佛回應著內心的聲音,他緩慢地搖著頭,對著以活人不可能做到的角度仰視著天空的屍體說道:


    「我沒注意,」


    他想辯解,


    「我看不見前麵。」


    喂,逃吧。你想斷送未來的一切嗎?


    突然,背後響起巨大的警告聲,他像被恫嚇地跳了起來。無人平交道的號誌開始閃滅,柵欄卸下,火車要通過了。


    浩一茫然地望著號誌燈,當、當、當,警告聲響著,上下並排的紅色燈交互閃滅。上、下、上、下。


    駕駛員會注意到吧?火車上看得到屍體嗎?乘客看得到嗎?


    當、當、當。


    血倒著流。浩一跑上去抱起屍體,拖到車旁。打開車門,又推又拉地拖著被雨淋得濕透了的屍體,好不容易推進了後座。


    他跑回原地檢查了一下地麵,抓起傘折好,扔到屍體旁。流進水窪裏的血被雨衝淡了,流了出去,不見任何血跡。


    要坐上車時,他被鞋子絆倒,是那人脫落的另一隻,他死命地撿起來扔向屍體,把屍體的腳再往內塞,關上門的時候,火車伴隨著轟隆聲疾駛而過。


    自己是怎麽駕駛的、想了些什麽、都不記得了。一路濺起水窪裏的水,把車子駛到家門口。為了不讓任何人發現凹下的擋泥板和剝落的塗料,他將車頭先駛入車庫。


    母親梅子聽到聲音,走出來了。那車庫是在狹窄的庭院裏豎起柱子、上麵再用塑膠布遮住的簡單篷子。為了浩一開車回家的次數增加,梅子把微薄的存款傾囊花掉,匆忙地蓋了這個車庫。不需要太好的車庫,屋子馬上要改建了。他對著不想離開枚川的母親,做了這樣的約定。


    「回來啦……,怎麽了,那表情……?」


    聽到母親的聲音,他終於哭了出來,為了壓抑哭聲音而咬住了舌頭……


    梅子沒有責難他。聽完他的話後說:


    「屍體必須想辦法處理。」


    把興建車庫時鋪車篷用剩的塑膠布鋪在後麵房間,屍體就搬過去放在上麵。梅子很冷靜,而且相當謹慎。因腦溢血後遺症,她的右手已不能動,但指示浩一的聲音很堅定、不紊亂。


    浩一遵照指示,剝掉屍體的衣服,揉成一堆塞進紙袋裏。從那人上衣口袋掉出的錢包,裏麵放著駕駛執照和身份證。


    「日下敏夫。媽,你知道嗎?」


    梅子仿佛從他手上搶過去似的,把錢包和其他東西一起塞進袋子裏,綁好,才答道:


    「市公所的助理財務課長。」


    浩一用塑膠布捆緊屍體,綁上繩子後,藏在後麵的房間。


    「車子怎麽辦?」梅子說道:「碰撞到了吧?」


    那晚七時左右,地方電視新聞報導枚川市公所的助理財務課長失蹤。浩一聽了新聞後,把車子從車庫開出,並裝作折回時不小心,將車子的前頭撞向家的石牆。


    被叫喚到浩一家的修車商快速地開走浩一的車子,十五分鍾後送來代用車。


    「我呀,從以前就不喜歡對麵的石牆,」梅子對兒子說道。


    等到深夜,浩一將屍體裝進代用車後行李箱,連鐵鏟一起塞進去。在離開枚川市時,沒碰到任伺廊煩。


    從市區駛了一個小時以上,在山中停好車,浩一手拿鐵鏟和手電筒走下車子。這一帶被縣政府指定為自然保護林,既沒有遭采伐,也沒有被掘上的危險。在雜木林中稍往上爬,於斜麵中央找到合適的地方。隻須回到車上,拖出屍體,再埋起來就行了。全都他一個人做。梅子在熄了燈、關掉收音機的黑暗中,始終望著前方等待著。


    在塑膠布上掩上士的時候,他窪蒽到,在搬運時繩子鬆脫了,致使屍體那彎卷著的左手掉了出來,隻覺那手就要動起來抓住浩一的腳似的。


    但比那更嚇人的,是他的左手手指上閃亮的戒指。


    漏掉了。好臉。邊拔起那枚戒指,浩一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盡管屍體被發現的可能性微小,但還是可能有萬一,


    留下能被查出身份的東西是很危險的事。


    剛才挖出來掩蓋用的土再重新鏟回去,浩一在地麵上用力踩踏讓土更牢固。他回到車上,因恐怖和重度勞動的關係,雙手仍不停發抖,一時之間無法開車。


    好不容易發動了引擎,梅子小聲但堅決地宣告:


    「這不是你的錯,忘掉它!」


    然而,浩一無法如此想,而且,也忘不掉。


    和直美的結婚典禮順利地結束。成為吉武浩一的他蜜月旅行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郵寄來的地方報,隻見報上大大的標題寫著「日下敏夫」的名字,吉武感到血液直衝腦門。


    然而,那是關於日下助理財務課長依然行蹤不明,以及他在失蹤前侵占公款的報導。


    在東京的生活極為順利。枚川的事件早巳埋在黑暗裏。關於日下敏夫的失蹤,沒有人懷疑。這等於是吉武的安全受到保障。


    隻有一件事,讓他感到煩惱,就像鞋中那顆固執的石頭讓他持續疼痛般,那就是對日下敏夫的遺族的罪惡感——當然,這絕不能公開說。


    他們的丈夫、父親是侵占公款的犯人,那是不容懷疑的事。然而,他並非自己高興地消失了,也不是逃走。他連辯解的機會、酌情量理的餘地、補償罪業的時間都沒有。使日下敏夫消失的人是自己,因為這樣,他的妻與子被遺留在人世。想到這個罪過是自己造成的,一陣強大的罪惡感就湧上心頭。


    每次回到枚川時,就能獲得少許的訊息。吉武總是想盡各種辦法,探聽日下妻兒的事。


    日下敏夫的妻子啟子,和很快就要五歲的獨子守,兩個人已搬離公務員住宅,在市區內租了一蜀公寓,


    吉武去看過那公寓,它在市區內也算是很老舊的建築了,一旦持有者不再受枚川市建築課關照的話,很快便會遭到拆除的命運。


    吉武等在狹窄的私人道路一頭,少年和母親迎麵走來。可能是去購物了吧,母親和少年的雙手都捧著咖啡色紙袋,紙袋上印著店名,那店雖在市內,但位於距離很遠的鎮上。吉武了解了,在這附近,沒有商家題墓買日用品和食品給他們。


    孩子仰頭跟母親說著什麽,兩人輕輕地笑了。在公寓的不知哪個地方,發出窗戶砰地用力關上的聲音。


    日下母子走上逐漸毀損的公寓樓梯,吉武凝視著那背影,怨言地呐喊著。


    為何不離開這裏?你們為何要留在這裏?既然看得見未來會發生什麽,卻還是要留下來,這是為了什麽?


    從那以後,日下母子就停駐在吉武的心裏。無論在東京過著什麽樣的生活,他們的事片刻也沒離開過他的內心。


    吉武利用了世家的關係,暗中協助啟子找到工作。一旦提及家人沒有罪,值得同情,沒人會反對這種表麵話。然後,他相當慎重地雇用了幾家的徵信所,調查日下母子的生活狀況。他做了萬全的準備,萬一他們有任何困難,隨時都能立刻伸出援手。


    吉武本身的工作很順利。新日本商事的路線轉變成功,而且,他在公司內的地位一年比一年重要,老丈人對他的信任感也提高了。


    但是很諷刺的,與此相反的是他和直美的感情逐漸冷卻。直美認為是雨入之間沒有孩子的關係,但他知道並非如此。


    因為工作以外,他的心全被日下母子占據了,已無其他人插入的餘地。


    日下敏夫失蹤了五年,啟子與守還是沒有離開枚川的跡象,吉武手邊偷拍他們的相片增加了。


    在家裏,一個人待在書房時,從書桌的抽屜裏取出那些相片凝望的時候,吉武的內心很不可思議地充滿平和。在充滿罪墨意識的同時,被一種奇妙的一體感包圍著——在那時,這對母子才是他的妻子、孩子。


    啟子溫柔的臉龐上有著悲傷眼睛,但生活的辛苦並末奪走她那生性溫柔的氣質。少年長得很健康,在相片裏,雖可以發現他眼中早熟的影子,但是,感染吉武一起笑出來的,是那毫無顧慮的笑臉,非常燦爛。


    真想和這孩子見麵,這成為他的新願望。


    事件發生後八年,當他晉升為新日本商事董事的那年春天,他回到枚川。在枚川,公立學校的運動會將在四月底舉行,擔意是度過漫長的冬天後兼舉行祭典。盡管從遠處也好,他想親眼看看少年的樣子,那時少年已十二歲。


    吉武站在校園的金屬絲網外麵,忘了自己從開幕典禮起一直都站著,眼睛隻顧著追逐少年的身影。是個有活力的孩子,跑得又快。


    最後的競技,當六年級學生組對抗,少年是接力謇的最後一棒。寫著號碼的紅色布條斜肩掛著,少年的神情很認真。


    接到棒子後少年起跑了,吉武的手掛在金屬網上,目不轉睛地直直盯著。他想,那孩子簡直就像長了翅膀。他是第五個起跑的,卻以令對手可憎、沉著的跑法拉近了距離。他超前三個人,轉過最後一個彎,進入他抓住的金屬網對麵的直線跑道,僅以些微距離領先,少年衝破了終點線。一部份學生高聲歡呼,他也拍起手來。幹得好!吉武忘情地出聲喊叫。


    金屬網的另一邊,站在家長席邊的女性回過頭來。


    是少年的母親,日下啟子。她身邊是個矮胖的老人,一起拍著手。


    繁花盛開的春天,在櫻花樹的香味之下,吉武的肩膀上飄下櫻花的花辦。那一天,不是在冰冷的雨中,而是被溫暖的陽光和櫻花包圍著,日下啟子看著他,然後慢慢地綻顏,對著他輕輕點頭。感謝不認識的男人對她孩子的讚禮。


    梅子出來迎接回老家的吉武,她麵無表情地說:


    「幹嘛回來?你家在東京吧?」


    那晚,在漆黑的房間裏他單獨一個人時,吉武浩一重新確認了一個不變的事實——他愛著日下母子。包括他們的勇敢、堅強的蒽誌、他們的生存方式,他全都愛著。自己在那個下雨的早晨舍棄了的東西,他們沒有扔掉,而且,今後也絕不會丟棄。


    過了半年,梅子死了。喪禮以後,在把屋子拆除之前,他搬開地板,找到那個紙袋,全都腐爛了,他決定在處理梅子遺物的同時,連同紙袋也一起燒掉。剩下的隻有最初不知如何處理,逐漸變成不忍丟棄而一直保管著的日下敏夫的結婚戒指。


    他試著把戒指套進手指,戒指就在他指頭的第二個關節不動了。他感覺像是日下敏夫在拒絕似的。


    此後,他就再也沒回到枚川。


    調查日下啟子母子的生活狀況持續著,吉武繼續過著東京的生活,直美僅把他當作是公司重要幹部的一員看待。


    吉武就任新日本商事副總經理的那年年底,日下啟子驟然去世。


    他避開他人耳目,關起門來嗚嗚地哭著,他怨恨著到底沒補償她的機會。


    十六歲的守被親戚領養,吉武再度利用徵信所,觀察新的家庭和守的生活情況。當他知道新家很和平以後,他的內心也暫時恢複了平靜。


    但使那平穩動搖的,是菅野洋子車禍死亡的事故。


    透過警察局裏的朋友,他知道車禍的詳細情形,也他知道車禍的狀況對淺野大造——守的姨丈相當不利,由於沒有目擊證人,使得他的處境艱難。


    那時候,他有個叫井田廣美的情婦。與她的關係,是在與直美變形的結婚生活中,如隱花植物般長出來的東西。有一晚,當他望著淋浴出來的廣美那沒化妝的臉時,吉武發現了一件事。


    井田廣美和日下啟子長得很像。為了找安置廣美的住處,他說服執意不願的她,搬到既不是代官山也不是麻布,而是東京老市區,因為即使隻是幾秒鍾,他也希望能有接近守的時間。


    實際上,事故的當晚,他就住在廣美的公寓裏。事故發生時,他正在前往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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