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版 轉自 立誌做股神@百度東野圭吾吧


    麻子女士:


    感謝您前兩天出席婚禮。


    婚禮上,我一直擔心您看到那些從鄉下趕來的親戚,會再次回想起當年的事情,從而引起不快,因為那些人根本不在意自己肆無忌憚的言行。


    空氣幹淨是那個小鎮唯一的可取之處,那的確是個荒蕪一物之處。我是在七年前從高中畢業,考入東京的女子大學之後才意識到這一點。


    四年裏我一直住在大學宿舍。對父母說想報考東京的大學時,他他們齊聲反對,說什麽萬一被壞人欺負,墮入風塵怎麽辦?萬一被迫吸毒成癮怎麽辦?萬一被殺害怎麽辦?


    到底是聽到什麽傳言才如此聯想的呢?大城市出身的您讀到這裏,大概會忍俊不禁吧。


    我雖然也搬出他們喜歡看的電視節目抗議——“那是你們《大城市二十四小時》看多了”,而實際上也屢次有過類似的恐怖想象。盡管如此,我還是堅持要去東京。


    東京有什麽好,你想學的專業縣裏的大學不是也有嗎?如果上縣裏的大學,即使每天回家對你有些勉強,公寓的租金卻很便宜,有什麽事也能馬上回來,這樣不是更讓人放心嗎?


    父親如此勸說。


    怎麽會放心呢?你們不是最清楚這八年來我是如何在這小鎮上戰戰兢兢生活的嗎?


    這麽一說,他們不再反對,隻是提出條件,不能一個人租公寓,必須住學生宿舍。我沒有反駁。


    生平第一次到東京,發現這裏簡直是另一個世界。下了新幹線,看到車站人滿為患,不禁想,這兒的人是不是比那鄉下小鎮的人還要多呢?更令人吃驚的是,那麽多人竟然能互不碰撞,各走各的,連我也可以一邊仰頭看乘車指南一邊踉踉蹌蹌地去換乘地鐵,中途沒撞上什麽人,安然到達目的地。


    坐上地鐵,還有更令我吃驚的事。盡管周圍有不少乘客,可大家幾乎不說話,偶爾大笑或說話的大部分是外國人。


    一直到初中我都是走路上學,高中則騎自行車,一年中隻有和朋友或家人去城裏的時候才坐電車。路程不到一個小時,我們總是沒完沒了地聊天,比如準備買什麽,下個月是某人的生日要提前買禮物,午飯吃麥當勞還是肯德基……我並不認為我們的行為有悖常情,因為車裏到處是說話聲和笑聲,而且沒有人表示不滿,我以前一直以為乘電車的時間就該如此度過。


    我忽然想,東京的人是不是看不見周圍?是不是對他人漠不關心?是不是隻要沒給自己添麻煩。鄰座的人幹什麽都事不關己?是不是連對麵的人在看什麽書也不想知道?是不是連站在眼前的人提著多麽高級的包也視若無睹?


    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流淚了。一個提著大包、土裏土氣的鄉下人在流淚,大概會被誤以為是思鄉了。我不好意思地擦擦淚,環顧四周,沒有一個人留意我。


    真是一個超乎想象的絕美之處!我有些激動。想來東京,並不是因為這裏有時尚的商店或眾多的娛樂場所,我是想融入不了解我的過去的人群當中,就此消失無蹤。


    確切地說,作為殺人案的目擊者,我想從還未伏法的嫌疑人的視線中消失。


    宿舍是四人間,大家都不是東京人,第一天的見麵就成了炫耀各自家鄉兼做自我介紹的大會。饅頭好吃,有溫泉,自己家和有名的棒球選手家很近之類。但其他三人雖然來自地方,也都是出生於人們熟知的城市或小鎮。


    我說出家鄉小鎮的名字,三人都不知道是在哪個縣。


    他們問起那是個怎樣的地方時,我回答說:是空氣幹淨的地方。我想麻子女士您應該明白,這麽說並不是因為家鄉小鎮沒有值得炫耀之處,而是出於無奈。


    在鄉下小鎮出生的我每天理所當然地呼吸著那裏的空氣,真正認識到空氣很幹淨是剛上小學四年級時,也就是發生那次凶案的春天。


    教文科的澤田老師曾在課堂上講過這麽一番話:“大家住在全日本空氣最幹淨的地方。知道為什麽這麽說嗎?醫院、研究室使用的精密儀器需要在無塵車間製造,為此,工廠得建在空氣幹淨的地方。咱們鎮上今年新建了足立製造廠,日本第一大精密儀器製造商在這裏建工廠,意味著這是日本空氣最幹淨的地方,大家應該為住在如此美麗的小鎮而自豪。”


    下課後,我們問惠美理澤田老師說的是否正確。惠美理說:“爸爸也說過同樣的話。”我們這才真正相信家鄉小鎮空氣幹淨。這並不是因為惠美理的父親長相威嚴、目光銳利,是足立製造廠的大人物,而是因為他來自東京。


    當時,沒有一個孩子認為鎮上沒有便利店有什麽不便。隻有出生以來就存在的東西才是理所當然的。即使電視裏有芭比娃娃的廣告,由於是從來沒見過的玩具,也就沒想到要擁有,反而認為擺在每家客廳的法國玩偶更重要。


    可是,自從鎮上建了工廠,我們就萌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惠美理這種來自東京的轉校生的到來讓我們逐漸認識到,以前司空見慣的生活其實相當落後不便。


    首先,她們居住的地方和我們的大不相同。鎮上還是第一次出現超過五層的建築,盡管足立製造廠的員工公寓設計風格以融入自然為主題,在我們看來卻猶如異國城堡。


    惠美理的家位於公寓頂層第七層,得知她要邀請我和其他同住在小鎮西區的同班女生去她家時,我竟然興奮得難以入睡。


    受邀的四個人是我、真紀、由佳和晶子。


    我們四人從小一起玩大,在相同的環境中生活至今。對我們來說,在惠美理家看到的一切都宛如異國之物。


    首先令我們吃驚的是房間裏沒有被牆壁隔開。當時我還沒有所謂的ldk(即living room客廳、dining room餐廳、kit廚房 三者功能兼具的房間。)概念,看到客廳、餐廳和廚房一體,著實吃了一驚。


    惠美理用茶杯給我們倒了紅茶。茶壺和茶杯是成套的,在我家這種東西絕對不會讓小孩子碰。和茶具配套的盤子裏擺著嵌滿水果的水果餡餅,除草莓外都是些叫不上名字的水果。我大口嚼著餡餅,有些陶醉,又感覺似乎哪裏不協調。


    吃完茶點,大家提議玩布娃娃,於是惠美理從自己的房間拿來芭比娃娃和心形塑料服裝盒。那天,她和芭比娃娃穿著一樣的衣服。


    “澀穀有專賣和芭比同樣衣服的商店,去年生日的時候買給我的,對吧,媽媽?”


    已經難以忍受,有一種想逃走的感覺。


    這是,不知道誰說了一句:“讓我們看看惠美理家的法國玩偶吧。”


    惠美理愣了一下,反問道:“那是什麽?”


    惠美理沒有法國玩偶,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我有些蔫的心似乎一下子又膨脹起來。惠美理不知道是正常的,因為在城市裏法國玩偶早已過時了。


    稀稀落落地點綴在鎮上的古老木房大都有二十年左右的曆史了。它們有一個共同點:離玄關最近的房間設計成了西式客廳,裏麵一定有枝形吊燈和裝在玻璃盒子裏的法國玩偶。盡管法國玩偶很早以前就有了,可直到惠美理搬來大約一個月前,女孩子中開始流行挨家挨戶欣賞玩偶。


    剛開始隻去朋友家轉轉,後來逐漸去鄰居家。鄉下小鎮的居民幾乎都互相認識,而且放玩偶的又是離玄關最近的房間,所以很少遭到拒絕。


    其間,我們開始做所謂的“玩偶筆記”,給法國玩偶排名。那時不像現在,孩子們可以輕易地拍照片,如果有中意的玩偶,我們就用彩色鉛筆畫出來。


    主要根據裙子的漂亮程度來決定排名,可是我更喜歡看玩偶的臉。大概買什麽樣的玩偶反映了主人的


    性格,我總覺得玩偶的臉和那家的孩子或母親有點相似。


    惠美理說想看玩偶,於是我們帶她去排名在前十名的人家。想到住在這棟公寓的其他孩子一定也沒見過,惠美理還叫上了另外幾個不知道年紀和姓名的孩子,幾個男孩不知何故也混了進來,我們一起走訪了鎮上的人家。


    第一家人說我們這是“法國玩偶參觀遊”,我們很認同,便決定以此命名那天的活動。


    我家的玩偶排名第二,粉色的裙子,胸前和裙擺鑲著軟軟的純白羽毛,肩部和腰部繡著大朵的紫色玫瑰,可是,我更喜歡它和自己似乎有幾分相像的臉部。我用萬能筆在玩偶的右眼下點了一顆和我一樣的淚痣,還被媽媽罵過。另外,這個玩偶讓人覺得不像大人也不像孩子,似乎看不出年齡,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至今還覺得,雖然當時得意地說自己的玩偶很棒,可從大城市來的孩子們似乎沒什麽興趣,我大失所望。


    轉完最後一家,惠美理說:“還是芭比好。”我想她完全沒有惡意,但由於她這句話,一直看起來熠熠生輝的法國玩偶忽然變得一文不值。那天之後,我們不再玩法國玩偶遊戲,玩偶筆記也被塞進抽屜的最深處。


    法國玩偶一詞再次被鎮上的人們提及是在三個月後,就是“法國玩偶失竊事件”。關於這件事,麻子女士您了解多少呢?


    在七月末夏日慶典的晚上,鎮上五戶人家的法國玩偶被盜了,其中就包括我家。家裏沒有任何翻動的痕跡,錢也沒有丟失,隻有放在玻璃盒子裏的玩偶被偷走了,真是奇怪。


    慶典在小鎮邊上居民中心的操場上舉行,下午六點開始盂蘭盆舞會,酒店舉行卡拉ok大會,結束已經是十一點左右。鎮委員會免費提供西瓜、冰欺淩、麵條、啤酒招待大家,還有少數賣刨冰、點心的露天小店。作為鎮上的活動,此次可謂規模不小。


    包括我家在內,玩偶被盜的人家有兩個共同點:一是家族成員全部去參加慶典,二是玄關都沒鎖。但我想當時誰家都如此,如果家中無人時有受托寄送的東西送到,送東西的人可以直接打開玄關,把東西放在門口,這種事常有。


    因為有過法國玩偶參觀遊一事,警察草草得出結論,認為是小孩的惡作劇,最終是當做慶典當晚的離奇事件處理,小偷和玩偶都沒有找到。


    我還記得父親訓斥我:“都是因為你們幹那種事,讓沒有玩偶的孩子嫉妒才拿走的。”


    那件事情之後,暑假開始,我們從早到晚瘋玩,特別中意小學的遊泳館。上午在某個同學家做完作業,下午去遊泳館,遊泳館四點關門後,我們還要一直在學校玩到天黑。聽說如今連鄉下的小學也采取各種防範措施,休息日孩子也不能隨便進入,而當時就算玩到天黑,也沒有一個大人批評我們,甚至如果偶爾在下午六點《綠袖子》的音樂響起之前回家,家裏人會問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或是不是吵架了。


    那次凶案的前後經過,我在事發後已經把知道的一切告訴了警察、學校老師、我父母,當時每個在場的孩子的父母,還有麻子女士以及您丈夫,在此,我想把事情經過從頭再講一遍,因為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那一天,也就是八月十四日的傍晚,因為是盂蘭盆節,平時的玩伴們要麽去親戚家,要麽家裏來了親戚,所以在校園裏玩的隻有我、真紀、由佳、晶子,還有惠美理。


    四人中有的和祖父母住在一起,有的和親戚都住在同一個鎮上,所以盂蘭盆節對我們來說算不上什麽特別的日子,仍和往常一樣玩耍。


    來自東京的職工在盂蘭盆節假期間好像都不在,但惠美理沒走。她告訴我們,她爸爸節日期間還有工作,而且八月末要去關島旅行,所以決定待在鎮上。


    我和惠美理在法國玩偶參觀遊的時候鬧了點別扭,可是後來又重歸於好,就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也許是因為惠美理迷上了在那之後開始流行的探險遊戲。


    盂蘭盆節期間遊泳館休息,所以我們在操場的一角、體育館的背陰處玩排球。我們隻是圍成一圈,互相投擲,努力連續投一百下,玩得很是入迷。


    這時,那個男人走過來。


    “喂,打擾一下。”男人和我們搭話。


    他穿一身帶點黃綠色的灰工作服,頭上纏著白毛巾。


    突然有人搭話,本來就有點不在狀態的由佳沒接住球。那個男人撿起滾到地上的球,朝我們走過來,他笑嘻嘻的,很爽朗地對我們說:“叔叔來檢修遊泳館更衣室的換氣扇,忘了帶梯子。隻是擰個螺絲,我可以把你們扛在肩膀上,誰來幫我一下呢?”


    如果是現在的小學生, 遇到這種情況可能會相當警惕。學校也並不一定是安全場所,如果當時我們有這種意識,也許可以避免事情發生,或者如果有人告訴我們,碰到陌生的大人搭訕應該大叫著逃開,這樣也許更好。但在那時候的鄉下小鎮,大人最多隻是提醒孩子,如果有人給口香糖或聲稱“你的父母病了”時要小心,也絕對不要搭陌生人的車之類。


    我完全沒有懷疑眼前這位叔叔。不知惠美理怎麽想,但大概其他幾個孩子想法和我一樣。聽到“幫忙”一詞,甚至有些躍躍欲試。


    “如果是扛到肩膀上,我個子最小,最合適。”


    “夠不著換氣扇怎麽辦?我個子高,我去吧。”


    “你們倆會擰螺絲嗎?我這方麵可很在行。”


    “螺絲太緊怎麽辦?我力氣大,一定沒問題。”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隻有惠美理沒有吭聲。那個男人好似在做鑒定,把我們五個人挨個看了一遍,說“個子過高過矮都不行……眼鏡掉了也不好辦,你看上去有點重……”


    最後,男人看著惠美理說:“你最合適。”


    惠美理麵露難色,看了看我們。不知是不是因為選中的人是惠美理而不是自己而感到懊惱,真紀提議大家都去幫忙,其餘三人表示讚成。


    “謝謝大家。不過更衣室很狹窄,很多人去的話,會造成工作不便,而且萬一受傷可不得了。大家就在這兒等著吧。馬上就幹好了,完了之後,叔叔給你們買冰激淩。”


    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那人說了聲“回頭見”,便拉著惠美理的手,穿過操場離去。遊泳館在大操場對麵,我們沒有再關注兩人走遠的背影,重新開始玩排球。


    玩了一會兒,我們在體育館入口涼快的背陰處坐下,開始聊天。正值暑假,大人卻不帶我出去玩。爺爺家如果離得更遠點就好了。聽說惠美理下周要去關島。關島屬於美國嗎?還是一個國家?那個嘛,不太清楚……惠美理好令人羨慕,今天穿了芭比服,臉蛋也漂亮。像惠美理那樣的眼睛叫丹鳳眼吧?真好看,可她的爸爸媽媽卻是大眼睛。她的迷你裙好可愛,是吧?惠美理的腿好長——還有,你們知道嗎?惠美理來了那個啦。那個?是什麽?紗英竟然不懂嗎?


    那個時候我才第一次知道“例假”一詞。在學校聊起這種話題已經是第二年上小學五年級之後,一般隻有女生聚在一起才說這些,媽媽還沒有跟我提起類似問題,而且我沒有姐姐,親戚裏也沒有比我年齡大的女孩,所以根本無法想象。


    三個夥伴看似從姐姐或媽媽口中聽說過,於是就像炫耀多麽了不起的知識似的,給我解釋“例假”是怎麽回事。


    “例假”是能生孩子的象征,血從兩腿之間滴答滴答往下流。什麽?那就是說,惠美理已經可以生小孩了?是啊,由佳你的姐姐也一樣嗎?是啊,媽媽說我也快有了,還給我買了內褲呢。天哪!真紀也……據說早熟的女孩子大概從五年級就開始了,紗英你到了中學也會有的,聽說大部分人到高中都會有。騙人,哪裏有中學生生孩子的?那是因為沒


    有懷孕。懷孕?是啊,紗英不會連孩子是怎麽懷上的都不知道吧?對了,就是結婚吧?不對,你也太幼稚了——就是和男人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情。


    寫到這裏,我不禁擔心您會說我寫得亂七八糟,然後把信撕個粉碎丟掉。


    當時我們聊的入了迷,直到聽見《綠袖子》響起,才意識到已經六點了。


    “今天堂哥要來,家裏人要我六點必須回去。”晶子說,我們想到今天是盂蘭盆節,於是決定早點回去,當然沒有忘記去叫惠美理。四個人穿過操場,回頭看看,比起玩排球那會兒,影子已經拖得的很長,這才意識到惠美理被帶走已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心裏開始有些不安。


    遊泳館周圍用鐵絲網圍著,入口敞開,門用鐵絲固定起來。估計在那之後每年暑假都是如此。


    從入口處走上台階就是泳池,泳池對麵並排的兩間活動板房作為更衣室,右邊是男更衣室,左邊是女更衣室。走在泳池邊上,不由得想,這裏好安靜啊!


    更衣室的門是推拉式的,沒有鎖。記得打開女更衣室門的人是走在前麵的真紀。


    “惠美理,完了嗎?”她邊說邊打開門,“咦?”她很奇怪,因為裏麵沒有人。


    “已經幹完回去了吧。”晶子說。


    “那麽冰激淩呢?說不定隻給惠美理買了。”由佳很生氣。


    “太滑頭了。”真紀接著說。


    “是不是在那邊呢?”我指了指男更衣室。裏麵鴉雀無聲。


    “肯定不在,一點聲音也沒有。你們看。”晶子滿臉不高興地反手打開男更衣室的門。我們三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晶子有些迷惑地回過頭,忽然尖叫一聲。


    鋪著浴墊的地板中間,惠美理頭朝門口倒在那裏。


    “惠美理。”真紀戰戰兢兢地叫了一聲。大家都呼喚起惠美理來。


    惠美理睜著眼睛,紋絲不動。


    “不得了了!”真紀叫起來。如果這時她說“死了”,我們說不定會嚇得抱頭逃竄。


    “趕緊去叫人。晶子跑得快,你去惠美理家,由佳去派出所,我找老師過來,紗英守在這兒。”


    聽了真紀的指示,大家立即分頭行動,從此以後,似然再也沒有一起活動過。這一點應該和其他三人的證詞沒有多大出入。


    發現屍體的經過已經有人反複問過我們四人,可是發現屍體之後的事卻沒人詳細問及,而且,因為我們四人從來沒有一起談論過事情始末,所以在那之後大家都有些什麽行動,我並不清楚。


    下麵隻是陳述我自己的行動。


    很快大家都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更衣室門前,我再次看了看惠美理。緊身的黑色t恤卷到胸口,幾乎已經看不見上麵粉色的英文“芭比”字樣,露出白白的肚皮,還有開始隆起的胸部,紅色的方格百褶裙也被卷起來,下半身裸露著,沒有穿內褲。


    雖然隻是讓我在這兒守著,可我想如果有大人跑過來,看到這副樣子,可能會訓斥我怎麽不知道替可憐的惠美理整理整理。盡管讓惠美理遭此厄運的不是我,但我還是怕遭到指責,於是戰戰兢兢地走進更衣室。


    惠美理眼睛圓睜,口鼻均滲出液體。我盡量不去看她,把自己的手絹蓋在她臉上,用指尖揪住t恤的衣角往下拽了拽,又把裙子拉下。彎下腰時,我發現衣櫃最下層扔著條皺巴巴的內褲。


    內褲怎麽辦呢?上衣和裙子不用接觸身體就可以整理好,內褲可不行。我看向惠美理短裙下呈八字形伸出的又白又長的腿,發現兩腿之間,血沿著大腿留下。


    在俺一刹那,我突然很恐懼,飛快地跑出更衣室。


    我知道惠美理已經死了,可還是能夠把她的衣服整一整,應該是因為她是被勒致死,沒有流血。從更衣室出來,眼前的泳池忽然也變得非常恐怖,我頓時嚇得兩腿發軟。彈指之間,太陽已經西沉,而且開始起風。我看著微波蕩漾的水麵,感覺像要被吸進去,每年都聽說如果盂蘭盆節遊泳,會被魂靈勾住雙腳,此刻這種說法在我腦子裏縈繞,漸漸地,我被一種幻覺包圍——惠美理會不會忽然坐起來把我推進泳池,帶我一起走?我閉著眼睛,塞住耳朵,抱起頭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


    為什麽我沒有暈過去呢?如果我能如願以償地不省人事,如今我的境遇大概會有所改變。


    不知道過了多久,麻子女士您最先跑過來。那之後的事情您應該都記得,所以在此我隻簡單寫寫我自己。


    由佳帶著警察返回。過了一會兒,媽媽也來了。她見我好久沒回家,非常擔心,聽到喧鬧聲便也跑來把我背回了家。回家後我才哭起來,聲音比之前撕心裂肺的叫喊還要響。


    媽媽沒有馬上追問事情經過,而是讓我躺在墊子上,又端來涼麥茶,輕輕給我揉背,嘴裏還小聲嘟囔:“幸虧不是紗英。”後來這句話深深地印在我腦海深處,揮之不去。我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再此所寫的一切與當時事後的證詞應該沒有什麽出入。雖然遭遇那樣的慘事,我們也還算充分地提供了證詞,隻是最需要弄清的一個問題,我們四人卻都想不起來,對於這點,我至今深感內疚。


    那天的事情可以如電視圖像般很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裏,隻有那個男人的長相我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他頭上裹著白毛巾。”


    “他穿著灰色工作服。”


    “什麽?不是淺綠嗎?”


    “年齡嗎?看上去大概四五十歲。”


    雖然能想起整體輪廓,可是麵部特征怎麽也回憶不起來。被問及是高個還是矮個,胖還是瘦,圓臉還是尖臉,大眼睛還是小眼睛,鼻子長什麽樣,嘴巴有什麽特征,眉毛又是什麽樣,有沒有痣或傷疤這樣的問題,我們都搖頭不知。


    隻有一點毫無疑問——“是不曾見過的人”。


    凶案在這個彈丸小鎮被議論了很久。親戚裏有一個大伯出於好奇,專門來向我打聽始末,被我媽媽罵了回去。其間,鎮上的人們開始議論法國玩偶事件,認為也許是這個鎮上或者相鄰的鎮子裏有對幼女感興趣的變態狂,偷走法國玩偶還不滿足,又殺害了像玩偶一樣可愛的小女孩。諸如此類的話題被傳的煞有介事。


    不久,警察再次走訪調查了玩偶被盜家庭,此後大部分人都開始認為兩件事是同一人所為,對幼女感興趣的變態狂就是罪犯。


    可是我卻不以為然,因為在當時的幾個女孩中,外貌特征最符合“幼女”一詞的是我。


    事後,隻要一閑下來,腦海裏就會浮現出惠美理的屍體,雖然是黑白圖像,流到大腿的血卻鮮紅刺眼,然後惠美理的臉逐漸化作我的臉,這時,我的頭開始陣陣作痛。我按住腦袋,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幸虧不是我。真是輕率的想法,也許有人會這麽認為。


    其他三人怎麽想我不知道,也許有的會表示同情,說“惠美理好可憐”,有的會有負罪感,自責沒能救惠美理,可是,我僅僅因為擔心自己的處境,就已經筋疲力盡。


    幸虧不是我!但緊接著就會產生一個疑問,為什麽是惠美理呢?對於這個問題,我心中有明確的答案——五人中隻有惠美理已成為大人,所以才會被男人淩辱,最終被殺害。


    那個男人,也就是嫌疑人是在尋找含苞初放的成熟少女。


    一個月過去了,半年、一年過去了,罪犯仍然沒有找到。您回到東京是事發之後第三年吧?我想您已經察覺到我寫這封信是為了當時的約定。


    事後,鎮上的人對這件事逐漸淡忘,我內心的恐懼卻日益膨脹。雖然我想不起罪犯的長相,說不定罪犯記得我長什麽樣,下次也許會殺害我或者其他幾個孩子。事發以後周圍的大人還很在意我


    們,可是現在都逐漸在淡忘,說不定罪犯在等待隻有我們幾個孩子活動的時候再次作案。


    我陷入一種錯覺,無論在幹什麽,總感到罪犯無處不在,他從窗戶縫裏、建築物背後、汽車裏監視我的一舉一動。


    害怕、害怕、害怕,不想被殺害。為此……


    ——我不要成為大人。


    即使有時會感受到某種視線,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想起那件事的次數也逐漸減少了。也許是我在中學選擇加入了文藝類社團中要求最嚴格的管樂隊,整天忙於練習的緣故。


    但是,我的身心均未擺脫那次凶案。意識到這一點,不,應該說被迫意識到這一點是我十七歲,上高中二年級的時候。


    已經到了這樣的年齡,我還沒有迎來初潮。即使個頭再小,還不來例假是不是也有點奇怪呢?媽媽說,這也許屬於個體差異,可還是去醫院看看比較放心吧,於是我去了鄰鎮的縣立醫院婦產科。


    高中生出入婦產科需要一定的勇氣。一直以來我對例假都持回避的態度,雖然內心隱約明白是什麽原因,仍難以想象會因此就不來例假。想到萬一患了什麽婦科病可不得了,我這才終於鼓起勇氣走進醫院。


    鎮上也有私立婦產醫院,可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想讓鎮上的人看到我出入那種地方。平時別說和男孩子交往,就是說話都極少,如果因此招人議論可受不了,所以我沒有去鎮上的醫院。


    檢查結果沒發現特別的異常,隻說可能是精神方麵的原因,醫生問我在學校或家裏是否感到有何壓力。


    得知精神方麵的原因會導致不來例假或例假中止,我恍然大悟。成為大人會被殺害,來例假會被殺害——最初是有意識地這樣想,漸漸我無意識地給自己的身體施加這種暗示。即使不再想起那件事,內心深處卻一直陷於其中無法自拔。


    醫院推薦我去做心理谘詢,或者定期注射激素,我借口這樣的事情要和父母商量,回家後卻再沒有去過醫院。我告訴媽媽沒有異常,隻是時間有些推遲而已。


    我想,訴訟時效(法律規定的司法機關追究罪犯刑事責任的有效期限。已過法定訴訟時效的犯罪,不再追究其刑事責任。)到來之前,幹脆一直都不來例假更好。


    即使離開小鎮,在不知道那次凶案的人群中生活,說不定也會遭遇罪犯。可是,如果身體還沒有成為大人,我就會很安全,我想擁有這種安心的感覺。


    漸漸地,比起盼望罪犯被抓,我更希望訴訟時效趕緊到來,這樣我就可以擺脫那件事的陰影。


    這與我和您的約定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和您再次相會。


    從女子大學英文專業畢業後,我就職於一家主營燃料的中堅企業。那裏有個慣例,就是無論新員工的專業屬於理科還是文科,最初兩年都會被分配到檢查室,以了解公司經營的商品。


    高中化學課之後,我還是第一次接觸試管、燒杯,第一次看到價值上千萬的化驗儀器。即使向我解釋那種四方的箱型機器是氣相色譜儀、液相色譜儀,我也完全不明白其用途,隻是,機身一角的標識卻很眼熟。


    足立製造廠,坐落在空氣幹淨的鄉下小鎮的工廠原來生產這種東西。在感到很親切的同時,我心中湧起一股厭惡感,就好像沒有躲過那個小鎮的伏擊,在此不期而遇。剛工作就陷入一種難以名狀的心境。


    進入公司第三年的春天,檢查室室長問我是否有相親意向。那是我結束兩年的研修,正式確定將調入經理部之後。


    “長期有貿易往來的公司專務董事的公子偶然看到了你,一直想和你正式相識,就托我轉達。”


    如果室長把我單獨叫到別的地方告知此事,即使是上司提出的要求,我也會立刻拒絕,因為我不可以結婚,但室長是當著很多人的麵大聲說出來的,當時同期來公司的同事正在整理行李,準備去各自分配的部門。當照片和履曆交到我手上,大家都頗感興趣地圍了上來。


    一看到照片,女士們就齊聲說:“不錯嘛。”打開履曆,男士們則高呼:“真厲害!”看著這幅情景,室長說:“怎麽樣,相當不錯吧?”這更煽動起大家的情緒,於是七嘴八舌地評論起來,說什麽灰姑娘嫁入豪門、這是人生最好的機會等話。我就此完全錯失拒絕的時機,隻得答應室長:“那就勞您費心了。”


    畢業於一流大學、就職於一流公司、看上去英俊瀟灑的精英,為什麽要和三流公司的女職員相親呢?是在什麽時候、何種情況下看到我,從而對我產生興趣的呢?一直到相親當天,我都在苦思冥想,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可能認錯人了。


    相親沒有采取刻板的形式,而是選擇兩個人一起吃飯,這反而令我憂慮不安。走入社會後,我終於能和男人正常說話了,可是與初次見麵的人單獨用餐的事還從未有過。


    我穿著帶有春天氣息的粉色連衣裙。這是與我同時進公司的熱心腸的朋友幫我選的。當我到達賓館大廳時,一個和照片上一模一樣的男子馬上跑了過來,此人就是孝博。


    他性格很開朗,說話彬彬有禮,對於通過上司提出見麵表示歉意,並且感謝我休息日還專程赴約,而我則語無倫次,連寒暄都不會。我跟著他來到早已定好的位於頂層的意大利餐廳。剛落座歇口氣,我就遞上已事先備好的內容平淡的履曆。


    可是,他並沒有打開,而是放在桌邊,說:“你小時候曾經住在鎮,對吧?”


    突然聽到家鄉小鎮的名字,我不由驚呆了。他仍笑著說道:“我也曾經住在哪個小鎮,從小學六年級到初中二年級共三年時間。我們差兩級,你可能不記得了。”


    小學的事情我記得,然而不認識他。他上小學六年級時,我應該正讀四年級,正式足立工廠建成那年,轉校生很多。


    “太遺憾了。你還帶我玩過,就是那次法國玩偶參觀遊,領頭帶我們參觀的應該就是你。”


    噢,原來是那些孩子之一。我記得那件事,卻想不起他是誰。可是,在我回憶起當時那種挫敗感和之後的法國玩偶被盜事件之前,他岔開了話題。我想,既然他在那兒住了三年,自然之道那次凶案,說不定還知道我也是當事人,所以才顧及我的情緒,故意岔開話題。


    孝博說他在經營鍾表的部門做營銷,因工作關係去瑞士的機會較多。那個小鎮某些地方和瑞士很像,所以令他特別懷念。他偶然看到我,決定要見一見。


    我問他在哪兒看到我的,他說大概是在我們公司的新年晚會上,我說出一家中餐店的名字,他連連點頭,聲稱當時恰巧和朋友也去那兒。竟有這樣的巧遇。我有些不好意思,又感歎命運的安排。如今回頭想想,那時他也許隻是信口開河。


    此後,我開始和孝博約會,一周見一兩次。約會並沒能免俗,無非就是吃飯、看電影,或者去美術館。但很奇怪,和他在一起時,我總能擺脫被人監視的恐懼,到後來快分別的時候甚至還有些戀戀不舍,想和他再多待一會兒。


    但是,他從未邀請我去賓館,也不要求去我獨自居住的公寓。當然,他用出租車送我到公寓的時候,我也沒有邀請他去家裏喝茶之類。到了房間之後怎麽辦?這種不明來源的聲音總是在我腦海裏回響。


    他忽然求婚是在第七次約會的時候,也是第一次拉手的日子。雖說如此,也隻不過是去看一場著名的音樂劇首演時,在人群擁擠的會場差點走散,才讓他拉了我的手。僅僅這麽一下,我的心已經撲通撲通直跳,後來,在漆黑的劇場裏,台上表演正在進行,我卻莫名地憂傷起來,不由流下了眼淚。


    “我要長期派駐瑞士,可以一起去嗎?”


    在法式懷石料理的甜點和葡萄酒


    端上來之後,他對我提出這個要求。餐廳的每張桌子都隔成包間,就像隱居之處,這種地方大概是最適合幸福的情侶親訴衷腸,互定終身。如果能夠在這裏毫不猶豫地接受夢幻般的求婚該多幸福啊!可是我不能那麽做。我有不能接受的原因。


    “實在對不起!”我低頭致歉。


    “為什麽?”他問。


    這應該是預料中的反應,我卻有些不知所措。用“您不應該和我這樣一個沒有任何長處的女人結婚,而應該和更適合您的女人一起幸福生活”之類的俗套托詞來拒絕未嚐不可,可是這樣的話毫無誠意,於是我決定坦承真正的理由。


    沒想到那令人作嘔的事實竟然成為拒絕求婚的擋箭牌,被擺到桌麵上。


    ——作為女人,我有缺陷。


    孝博愣住了,大概這個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我幹脆趁機厚著臉皮,一鼓作氣說完。


    我至今二十五歲,一次例假也沒來過,因為我內心深處拒絕長大成人。這樣的身體不可能有真正的性生活,也不可能生孩子,像您這樣有著美好前程的男士不應該和我這樣的次品結婚。


    此時,我第一次開始詛咒為了保護自己而施加的自我暗示。有些後悔,早知道會有這種局麵,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就應該注射激素或進行心理谘詢,總之不管用什麽方法,應該提前治療。


    感覺流眼淚顯得很沒出息,於是我使勁忍著,大口嚼著白巧克力奶油凍。那上麵點綴著各色果品,是如玻璃工藝品般的甜點。草莓、善美、蔓越莓、藍莓……我知道了這種種名字,卻仍一直被束縛在那個鄉下小鎮裏。


    我不在乎。孝博如是說。


    他說,隻要和我一起去就好,當勞累一天回到家的時候,有你在,向你訴說一天的事,緊緊抱著你進入夢鄉。無法想象有超乎這種生活的幸福。在一個和我們一起生活過的小鎮很相似的地方開始新的人生吧!


    況且,離開日本對你來說也是不錯的選擇,你的身體變成這樣一定是受那次殺人案影響,你也許擔心在很相似的地方生活,會令你想起發生在小鎮的一切。可是,有一點我可以保證——


    在新的地方沒有殺人犯,而且,有我保護你。


    婚禮可以邀請麻子夫婦嗎?孝博問及這事時,我吃了一驚,那時我才知道孝博的父親和您的丈夫是堂兄弟。我怕您夫婦二位看到我,會想起那件事,感到傷心,他卻說,您二位表示一定要參加。


    當時我真正的想法是盡可能不和您見麵,因為我擔心您看到我沒有履行當時的約定而隻顧自己追求幸福,一定不會原諒我。隻是,我無權對婚禮說三道四,因為豪華的結婚典禮在一位著名建築師設計的美術館舉辦,有好幾對藝人曾經在這裏舉行過婚禮,而婚禮的大部分費用由孝博在足立製造廠擔任要職的雙親來承擔,由我選擇的僅僅是婚紗而已。


    婚禮當天,您對我說,忘記那件事,追求幸福的生活吧。那句話是多麽令人高興啊!還有一件令我高興地事情是孝博給我的驚喜。


    和孝博商量結婚儀式時,我一直以為婚禮上由婚紗換穿禮服時一定是換晚禮服,可是他說一直到儀式結束都穿白色婚紗比較好,就這樣簡單地否定了換禮服的環節。正如您所指,當婚禮進入高潮時,新郎給我的驚喜,是忽然遞給我一個係著大絲帶的盒子,之後我被司儀領到休息室。


    打開盒子一看,裏麵裝著一件粉色裙子,胸前和裙擺鑲著白色羽毛,肩和腰部繡著大朵的紫色玫瑰。換上裙子之後,我頭上還別了用紫玫瑰和白羽毛做的飾品。也許這樣的裝扮象征幸福吉祥,我這麽想著,往鏡前一站,鏡子裏儼然一個擺在舊式客廳的法國玩偶。


    為什麽把我裝扮成這副模樣?我有些疑惑,可是,我馬上想起和孝博第一次見麵是法國玩偶參觀遊的時候,當時自己是一個向大城市的孩子得意地展示破舊的法國玩偶的鄉下女孩,我以為孝博是想起了當年的我才定做了和玩偶相同的裙子,他是為了給我驚喜。


    孝博盯著返回婚禮現場的我,驚呆了,微微一笑說:“很漂亮。”


    我被大家逗著,祝福著,度過了無比幸福的時刻。婚禮後第三天我和孝博踏上旅途。隨著飛機逐漸升入高空,我心中充滿解脫之感。


    新的去處沒有殺人犯,而且,孝博說過他會保護我。


    沒想到罪犯依然存在。


    如今我所在的小鎮既可愛又漂亮,空氣和家鄉的很相似,然而除此之外的一切如果說與家鄉小鎮相似,對它簡直是一種褻瀆。二人世界過了兩周。


    啊,原來才過了兩周。


    寫這封信時,我有些驚訝。寫到此時,我自認為還算冷靜,但接下來,我不知道能不能很好地把這封信寫完,我沒有這樣的自信。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必須寫。


    首先從到達這個小鎮那天寫起。


    孝博說新家的家具、餐具等生活必需品基本齊全,所以我把單身時用過的東西幾乎都處理掉了,隻把衣服等必需品先托運過來。孝博在婚事確定之後還因出差來過幾次瑞士,那時候抽空給新家做了些準備。


    到達機場時瑞士當地時間的中午,有公司的人來接,我便也去了公司拜會,還一起聚餐,並且收到賀禮。之後,我和孝博坐公司安排的車到了新家。


    那天,我對看到的一切讚歎不已,其中,最令我驚歎的是到達新家的那一刻。新家位於高級住宅區的一角,猶如古典風格童話中的屋子:“太美了,太美了!”我不停讚歎。


    新家是座兩層建築,一層是很大的ldk和一間單人房,客廳裏擺著沙發和書架,我迅速把收到的結婚賀禮——一隻設計風格很穩重的座鍾擺出來,可是看上去總有些煞風景。餐具大致齊全,我還想再添一堆水杯。餐具適合搭配橘黃色桌布,觀景窗可以裝飾寫照片,對於新家的布置,我表現得很興奮。孝博看著我這副模樣,笑著說:“就按你的喜好布置吧,不過要先把行李整理整理。”從日本托運過來的行李還胡亂地堆在一邊的單間裏。


    二層有大小不同的四個房間,孝博說最大的一間是臥室,其餘的可以隨便用。我穿過寬闊的長廊,依次看下去,心想,這麽大的房子隻有兩個人住,真是太浪費了。這麽想著,我的手已經搭在最裏邊那間房的門把手上。


    “這間回頭再看吧,”孝博說,“隻有這間為了趕上今天用,上次來的時候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先吃晚飯吧。”得知臥室已經準備好了,我有些難為情,就沒有打開房門,跟著孝博去了家附近的餐館。


    喝了啤酒,吃了樸素美味的當地特色家常菜,我們高高興興地回到家。剛進家,孝博忽然雙手把我抱起來,猶如托著白雪公主般走上樓梯。他抱著我穿過長廊,打開最裏麵那間房的門,走到房間的正中,把我輕輕地放下來。房間裏一片漆黑,可是我知道自己是在床上。


    連衣裙背後的拉鏈被拉開,裙子從肩上滑下來。婚後在日本停留的幾天住在賓館,孝博忙於交接工作,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而現在那一刻終於還是來了。即使身體有缺陷,隻要有對他的一份愛,應該會化解一切,我想他也會想辦法理解我。


    我屏住呼吸,心突突直跳,感覺頭被什麽輕輕套住了,兩隻胳膊慢慢穿過袖子,背上的拉鏈被拉上。他牽著我的手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整好長長的裙擺。我明白他幫我穿上了裙子。


    燈亮了,是孝博打開的。以此同時,一個法國玩偶躍入我眼簾,窗邊擺著一張雕刻精致的木桌,桌上的玩偶衝我微笑著,和鄉下小鎮舊式客廳裏擺放的一模一樣。


    原本以為是給我買了同樣的東西,然而不是。玩偶的右眼下方也有一顆小小的淚痣。隻是裙子不是粉紅色,而是淡藍色


    ,我身上穿的裙子一樣是淡藍色。


    我茫然地回過頭,孝博微笑著看著我,那笑臉在婚禮上也曾見過。他說了一句話:


    你是我一生珍重的玩偶。


    “什、什麽?“我聲嘶力竭地喊道。


    “閉嘴!”冷冷的聲音劈麵而來。


    看著那張斂去笑容、煩躁不安、有些神經質的臉,我這才回憶起他的確是一個當年跟我一起參觀法國玩偶的孩子。


    我一時不能明白自己的處境,他又不允許我說話,我隻能僵立當場。忽然,他又恢複平時明朗的笑容,讓我坐到床上,他坐到我旁邊。


    “聲音太大,對不起。嚇著你了吧?”他的聲音很溫柔。我無法回答。他看著我,眼神卻不像是在看活生生的人。我沉默著,盯著他,他用大手慢慢撫摸著我的頭說:“乖孩子。”


    接著,他開始講述。


    我一直沒有談過所謂的戀愛,周圍的女孩子在尚未懂事時就接受訓練,舉止要優雅,但這些女孩子看上去無非就是些狂妄自大、無聊透頂的生物。媽媽就是這種人的典型,平時總是抱怨能力不及自己的下屬和在同一部門工作的父親。


    可是,有一次我們搬家了,那是一個什麽都沒有的小鎮,甚至讓人懷疑那裏是不是日本。小鎮上住著我不了解的另類小孩,粗魯無禮,說話下流,還好嫉妒。一想到要和這幫家夥一起過好幾年,我幾乎要瘋了。


    就在這時候,住同一棟公寓的孩子說有好玩的東西,邀我去看。我沒想到竟然是玩偶,隻是為了解悶兒,跟在髒兮兮的鄉下小孩後麵一起去看。鄉下的孩子隨便打開別人家的玄關,喊一聲:“請讓我們看看玩偶。”而那家人甚至都不露麵,隻回應一句:“請吧。”我有些難以置信,竟然有這樣的遊戲——進入別人家的客廳,參觀那裏的擺設。


    不過,這很有意思,因為不僅有玩偶,還有畫、獎狀、土特產,看著這些擺設,就可以想象這家人是什麽樣子。當和想象中一樣的主人拿著麥茶或卡露皮斯(一種以牛乳為原料製成的飲料。是日本最受歡迎的傳統飲品。)出現在眼前,我甚至會有些激動。從第四家開始,我發現玩偶的形象和那家的孩子很相似,於是仔細觀察起來,有的看似很好強,有的有些裝腔作勢,有的看上去很笨,淨是些不好的印象。


    好像倒數第二家是你家。我本來早已厭煩,甚至想偷偷溜走,可是在看到這個玩偶的瞬間,我產生了一種想擁有的衝動。


    玩偶的臉有些奇怪,不知道那是一副大人樣的孩子臉,纖細的胳膊和腿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一切都那麽有魅力。我想如果能把它放在我身邊,時刻都可以向它傾訴,那該多好。同時,我也對玩偶的主人充滿期待。可是那個擁有玩偶的女孩子,不過就是一個和玩偶一樣右眼下長著一顆淚痣的瘦弱單薄的鄉下孩子。


    回家後我一直忘不了那個玩偶。當隔壁房間傳來父母的爭吵聲時,我會想起它,當因為不懂藏貓貓的遊戲規則而被嘲笑時,我也會想起它。我終於決定要把它據為己有。


    慶典當天人們比往日更疏於防備,我很輕易就把玩偶拿了出來,小心地抱回家。一共偷了五家,因為即使偷玩偶的事情敗露,我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隻對那個玩偶情有獨鍾。別的玩偶在偷來的當天就扔進了工廠的焚化爐。


    我沒有絲毫罪惡感,因為我自信比任何人都珍惜它。


    那之後不久就發生了命案,受害人是住在同一棟公寓的孩子,所以引起很大騷動,可是更令我吃驚的是,玩偶失竊事件竟然和命案扯上關係。


    萬一被誤認為是殺人犯怎麽辦?我很著急,想打聽一下情況,於是決定去看看和命案有關的孩子。我決定去你家,你不知是從學校還是警察那裏回來,正由媽媽陪著低頭走路。和你目光相接的一瞬間,我渾身一顫,當年你的眼神和現在一模一樣。


    原以為你隻是一個瘦弱單薄的鄉下丫頭,可看你的眼神,說不定以後會相當不簡單。不足一米的你已經很優秀,長大成人後也許更優秀。不隻能向你傾訴衷腸,還可以與你一起坐,一起走路,抱著你睡覺,想起來簡直如奇跡一般。


    新聞起初報道說,嫌疑人是四五十歲的男人,案件如何發展對我已無關緊要,我隻想著你。


    也許你沒有察覺,無論是在學校、上學路上或者你家門前,我時時刻刻都在觀察你。在此期間,由於父母調動工作我又回到東京,但每逢休息我都要去那個小鎮看你,借口是去鎮上我認為還算入流的家夥家裏去玩。


    你一天天長大,完全如我所願。有一段時間我曾擔心你會在不知不覺中染上向男人賣弄風情的俗氣,可是你絲毫沒有顯露此類跡象。剛進大學的時候,我曾想過要和你搭訕,可最後還是忍住了,我想等完全做好接納你的準備再行動。


    當得知你作為女性有缺陷這一事實,我比當初和你目光相接時還要激動,因為我知道你是貨真價實的活生生的玩偶。如果說是那次凶案成就了我的夢想,那麽我必須向罪犯致謝。


    來,過來。隻有夜裏你是我的玩偶。


    也許是坐飛機旅途勞頓,有些累了,說完之後他抱著我,就像抱著很珍貴的玩偶一樣睡著了。


    不寒而栗,令人作嘔……隻言片語難以表達我當時的心情。長期以來一直感覺生活在別人的監視下,現在看來這不是錯覺。雖已知道那不是罪犯所為,也絲毫沒有解脫感,反而陷入恐慌,害怕自己被更奇怪的東西牢牢套住。我整晚都沒有閉眼,隻想著明天要回日本。


    黎明時分,我躡手躡腳地從床上爬起來。孝博應該有所察覺,但沒有製止我。我衝了澡,換上平日的衣服,用前一天買好的麵包和雞蛋準備簡單的早餐。這時,孝博起床了,並沒有表現出什麽異樣。


    “今天必須趕緊去公司上班,如果你感到無聊,或者有什麽事,隨時打我手機。”他的口氣和平日一樣明朗,臨出門還吻了我。


    昨晚的事情也許是做夢。不,即使是事實,也一定是喝多了啤酒醉後所為,也許他的確是因為喜歡才偷走玩偶,最後為替自己開脫編了那樣的謊言。


    我一邊這樣說服自己,一邊走進臥室打掃。玩偶靜靜地守候在那裏,滿臉溫柔,穿著紅裙子。房間裏有床和桌子,還有和桌子有著同樣雕花的衣櫥。我慢慢走近衣櫥,雙手猛地拉開兩扇門,隻見裏麵整齊地擺放著顏色與式樣各異的裙子,並且將我穿的和玩偶用的分開。


    看著這些,我再一次不寒而栗,不覺流下眼淚。可是,漸漸臉上又堆滿笑容。在黑暗中忽然被人穿上那種衣服,而且被迫聽正常思維難以理解的事情,所以才陷入恐怖。但是,在陽光明媚的房間看到擺放著裙子的衣櫥猶如馬戲團的小醜,豔麗愉快,然而滑稽可笑。


    不知他是在哪裏,帶著怎樣的表情置辦了這些。不會是拿著彩筆畫好圖去的吧?類似我那早就扔掉的玩偶筆記之類的東西。


    孝博一定是童年時缺失了某種重要的東西,這種缺失通過擺在我家客廳的那個數年後也許就會被扔掉的玩偶得以彌補,如果真是這樣,是不是太不可思議了?隻不過從今以後,一天當中有幾個小時這一角色將由我擔任,難道不是這樣嗎?是他把我從那個鄉下小鎮帶到這遙遠的地方。心理上有所欠缺的兩個人為了活下去,需要有能夠掩飾這種欠缺的滑稽儀式。


    這其實就是自欺欺人。


    晚上,孝博下班回到家,看到我還和早上一樣穿著平時的衣服,好像很不滿。在他開口之前,我一口氣說完想法。


    “即便是夜裏,這裏也同樣是我們作為人要生活的空間。吃飯、去洗手間、衝澡,然後在那個房間迎接真正的夜晚,這樣不好嗎?”


    身為玩偶,我還敢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是不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呢?我正擔心,他卻微微一笑問道:“晚飯吃什麽?”


    盡管如此,第二天,第三天令人痛苦的玩偶遊戲反複出現,隻是默默地聽他的傾訴也就罷了,可令人難以忍受的是,他會將手伸進裙子撫摸我的全身,或者舔我身體裸露的部位。但隨著日子的流失,我慢慢習慣了,開始想讓他更久地撫摸我,甚至急切盼望被當做玩偶的時間到來,並且不願意黎明來臨。


    但是,昨晚不一樣。


    我早上起床時就有些發燒,下腹陣陣作痛,到中午甚至站不起來。我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蓋上毛毯,閉上眼睛。座鍾的聲音令我心煩,無法入睡。我把鍾塞到沙發下麵,終於睡著了,疼痛卻沒有減輕。


    天黑了,孝博下班回來。我出去迎接,看到我臉色蒼白,孝博很擔心。當我對沒能準備晚飯表示歉意時,他說不用太在意。


    也許不應該因為他的幾句體貼話就放鬆神經,我順勢說:“今天我想一個人睡沙發。”孝博冷冷地來了一句:“不許。”我到現在也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麽那麽生氣,可聽到這句話時,我怒火上湧。


    “不要連這樣的日子也要我和你玩變態遊戲!”我幾乎是在喊。忽然,我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痛。


    “你剛才說什麽?”打了我一耳光後,孝博滿臉凶相地逼近。我沒有畏縮,因為我心煩意亂,已經無法忍受。


    “我說變態。你沒發現你變態嗎?”


    孝博發出吼叫的同時,我臉上又一陣刺痛,倒在地上。他騎在我疼痛不已的下腹,兩手掐住我的脖子。


    “給我收回你說的話!現在收回我可以原諒你。收回你說的,跪下給我道歉!”


    就在這時,我感到兩腿中間有一股又粘又熱的東西流了下來。我起身看,我也能想象那是什麽,是什麽顏色。刹那間,當年發生的一切就像快進的圖像一幕幕在我腦海中掠過。


    玩球的夥伴,穿工作服的男子,被依次品評一番的女孩,被帶走的惠美理,還有在更衣室看到的情景……


    我會被殺掉!


    之後的事情我已經無力想起。


    我坐在餐桌旁寫這封信,而在餐桌對麵,沙發前,孝博倒在那裏。他頭上的血已經凝固,正在變黑發硬,座鍾滾落在他的頭邊,上麵沾滿了血,即使不近看,也一眼就能看出他已沒有呼吸。


    一定是我殺了他。


    掠過腦海的圖像使我想起了一個關鍵。


    當時我們幾人異口同聲地稱那個罪犯為“叔叔”,但那人應該沒有印象中那麽大年齡,可能隻有三十來歲,而且玩偶失竊事件並非他所為。雖已臨近訴訟時效,我仍真心希望這一點能成為有力的線索,促使案件告破。


    不知這算不算履行了我們的約定。


    接下來,我打算寄出這封信,然後回日本。我不知道若在國外殺死丈夫,應該在哪裏接受何種處罰,所以我決定回國,直接去附近的警察局自首。


    也許需要服刑,可一想到之後可以渾身輕鬆地度過一生,我絲毫不以為苦。現在我的心情甚至非常平靜,我感到自己終於恢複到在你們來小鎮之前的我,理所當然地呼吸著新鮮空氣的我。


    就此擱筆,最後祝您健康。再見。


    紗英 恭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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