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你們犯罪是由於我的過錯,那我應該怎麽補償呢?


    到那個偏僻小鎮的第一天,我就想回東京,原以為那裏隻是生活上稍有不便,實際上完全超乎想象。物質上的不便固然令人討厭,更討厭的是住在那個封閉小鎮上的居民,因為在這裏我簡直被當成了外國人。


    就連買個東西都不例外。走在外麵,那些人會將我從頭到腳審視個夠,還會滿臉鄙夷地悄悄議論:“今天又穿得這麽排場,是不是去參加婚禮?”在超市,當我問:“沒有嗎?”對方會不耐煩地說:“這種東西大城市才有。”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也就是牛腱子肉、卡門培爾幹酪、高級沙司、鮮奶油……僅僅如此,我就被看成自命不凡的有錢太太。


    盡管如此,我還是盡量貼近那裏的居民,這是為了丈夫。如果不是考慮到他,我不會那麽努力地去和當地人處好關係。因為丈夫是新工廠的負責人,一切另當別論。為了足立製造廠早日被鎮上的人接受,我必須付出努力。


    全鎮的集體大掃除,我隻參加過一次。公告欄上寫的是自主參加,但我們還是應該積極參加鎮上的活動。我召集了很多住在公司宿舍的家眷一起去。沒想到我們到了公民館(集公民學習班、圖書館、博物館、公眾集會廳、產業指導所等功能於一身的文化教育機構,遍布日本市鎮鄉村。)前的集合處,鎮上的人卻表現出一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城裏來的夫人們不參加也好……穿得那麽漂亮,準備來幹什麽?”


    竟然遭如此冷遇。我原本都做好了思想準備,準備掃汙水溝也無所謂,再髒也沒關係,而且還專門為此換上襯衫和牛仔褲。鎮上的人並非穿著戰爭年代的大裙褲,多數人穿著運動服,好幾個年輕人也和我一樣打扮,估計即使我穿著運動服去也會聽到同樣的說法。最後,他們說:“那麽白嫩的手弄髒了可不好。”於是安排我們去擦公民館的窗戶,而鎮上的人都去路邊和河邊割雜草。


    對鎮上人的態度感到不滿的不僅僅是我一個,公司宿舍的家眷經常互相發牢騷,後來她們越來越親密,即使在原先的工廠關係很淡漠的人,也開始定期聚在一起喝茶,以加深感情。


    可是,我幾乎沒有被邀請去參加過那樣的茶會。每次我喜歡的糕點屋推出新產品,媽媽都會給我寄過來一些,我有時也會邀請這些夫人來品嚐,但我們總是話不投機,而且她們也沒有回請。我非常生氣。我也想和她們一起聊聊對這個鎮子的不滿,也想和她們談談孩子的補習班和學習。後來仔細想想,覺得這也難怪,因為這人在一起的時候也想說說公司的壞話。


    隨處都能聽到她們的抱怨,諸如為什麽在這種地方建工廠,家裏剛蓋了新房子,好不容易才托別人給孩子介紹了一個好一點的補習班之類。


    可以說,在封閉的小鎮裏又形成一個封閉的世界,我不被任何一方接納。


    在東京的時候完全不是這樣,我被一幫老朋友包圍,聊得投機時甚至會忘記時間。話題一般都是經常光顧的時裝店、餐廳、戲劇表演、音樂會,絕對不會有哪裏的雞蛋便宜之類的話題。我的朋友中沒有家庭主婦,都是一心關注穿著打扮……那些包圍著我、令我陶醉其中的朋友和我一起走過了人生最輝煌的時代。


    惠美理遇害過後,你們的境遇我通過各種途徑有所耳聞,雖然很同情,卻無法認同你們任何一個人的行動,甚至無法想象。


    為什麽這些孩子不打扮呢?為什麽不和朋友玩?為什麽不好好享受人生?如果我有和你們一樣的遭遇,會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


    我也有青梅竹馬之交。或許是上私立學校的緣故,記憶中放學或休息日的時候,沒有在小學的校園裏玩,但在家附近的公園裏玩過。如果此時走過來一個男人,帶走其中的一個夥伴並把她殺害,我會不會事後多年仍然對還沒有伏法的罪犯感到畏懼呢?會不會因為受到被殺害夥伴的母親的責罵而一直耿耿於懷呢?


    我想我一定不會像你們陷得這樣深。


    我也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離開了人世。我也曾經強烈地自責,然而,一直深陷其中難以自拔並不是辦法,還不如鼓起勇氣追求幸福。於是我下定決心好好活下去。當時我二十二歲,比現在的你們稍微年輕一點。


    和秋惠成為朋友是升入大學二年級的春天。在被稱為“公主學校”的女子大學英文係,有半數學生是從小學直升進來的,我也是其中之一,而秋惠屬於考進來的。隻聽她說過一次自己的家鄉,那是一個無名小鎮,既沒有風景宜人的觀光勝地,也沒有著名的產業。


    我每天隻知道玩,學校的課隻是隨便應付應付,考試前才去上課。而她是那種從不缺課、坐在第一排認真記筆記的好學生。和她套近乎是因為考試前要借她的筆記。她對我幾乎沒有印象,但還是很痛快地借給了我。


    筆記內容竟然那麽充實,甚至讓人不禁想,下一年可以放棄厚而無用的教科書,直接用它就可以了。剛開始想請她在校內的自助咖啡館吃甜點,後來覺得這樣有些過意不去,正好當時手裏有兩張音樂會的票,就給了她一張。


    票是一個男性朋友給我的,反正沒有和他約好一起去,便順手給了秋惠。


    她外表給人的印象很古板,不知道會不會對傑尼斯(指傑尼斯事務所,成立於1975年,日本著名藝人經紀公司,以發展男藝人及男性偶像團體為主)感興趣,沒想到她竟然是個粉絲。“簡直不敢相信,我太喜歡了。這票我真的可以收下嗎?實在不好意思,我僅僅是借給你筆記而已。”她很興奮,反而請我喝了茶。


    她看起來是第一次在自助咖啡館吃甜點,表現得很激動。她說從未吃過這麽好吃的甜點。


    我開始對她感興趣。


    音樂會當天,她打扮得比平日時髦了一些,隻是包和鞋都是舊的。我對偶像不感興趣,比起在台上又跳又唱的偶像組合,我更關注身邊拚命喝彩鼓掌的她。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腳上,不理解為什麽她穿這麽破的鞋也能滿不在乎,換成我的話,如果家裏隻有這雙鞋,就絕對不出門。她這身衣服配什麽鞋好呢?上次看到的一雙綠色短靴說不定很配。


    對了,邀她一起去購物也不錯。平時和她在一起的淨是些小地方來的孩子,一定連時尚商店在哪裏都不知道。隨便帶她去一個我喜歡的商店,她一定都會高興。


    我約了她,她高興地去了。“這雙鞋怎麽樣?”我指著一雙鞋問她。


    她忽閃著眼睛說:“相當不錯。”後來她說:“妹妹生日的時候想送給她漂亮的文具。”於是我帶她去了雜貨店,她拜托我:“麻子,你眼光好,你幫我選吧。”最後,我倆又去吃美味的甜點,她激動地說:“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高興過。”


    我還給她介紹了我的玩伴,都是那幫男孩子。大家一起去兜風、喝酒,秋惠不擅長喝酒,剛開始還有些膽怯,後來因為大家都是帥小夥,又很會說話,她漸漸就放開了。她說:“麻子的朋友淨是些出類拔萃的人。”聽到我說“你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員”,她高興地笑了。


    我也非常高興。


    迄今為止,我認為別人替自己做事順理成章,從未想過取悅別人。每次收到男孩們的禮物,我都會想,明明不會得到回報,他們為什麽依然樂意這麽做呢?後來才明白,那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享受。


    當秋惠很高興地對我說上一句謝謝,我就會很滿足。可能比起讓別人替我做事,我更喜歡替別人做點什麽。我就是這種人。


    如果和二十五歲的你們以另外的方式相識,比如惠美理還活著,把你們當做朋友介紹給我,也許我會給你們每個人提些建議,或者送給你們禮物。


    紗英膚色白淨,眉


    清目秀,頭發剪短一些的話,可能就不會顯得那麽怯生生的。把耳朵露出來,帶上大一點的耳環會更好看,或者我會對她說前段時間正好看中一副,忍不住買了下來,送給她做禮物,下次有約會的時候帶上如何?


    真紀個子高,反而不能穿跟太低的鞋。還有,不能因為是老師,穿著就過於樸素。對了,帶條圍巾不錯,她脖子修長,一定很適合。


    晶子應該走出去。你喜歡可愛的東西,對吧?有太多的商店想帶你去,都不知道先去哪家了。一天能逛完嗎?哦,對了,我的一個朋友開了插花培訓班,一起去看看吧。


    由佳的手非常漂亮,不修飾真是可惜了。去過美甲沙龍嗎?實際上我很想送給你戒指,但收到我送的戒指,你也不會高興,對吧?


    我說這些,惠美理一定會在旁邊說:“媽媽,你打住吧,朋友一來你總是這樣,真是多管閑事。茶、點心都不需要,你快點出去吧。”


    就這樣,我被她從房間趕出來。


    你們在事發之前,還來過一次我家。雖然隻有一次,我卻記得非常清楚,你們吃點心時不會用叉子,顯得很笨拙,當時我很擔心,這樣的孩子做惠美理的朋友沒關係嗎?結果當天晚上就接到真紀媽媽的感謝電話,她說:“今天承蒙您的招待,謝謝。孩子回來很高興,說是吃了美味的點心。”其她三人的媽媽在超市碰到後也會對我表示感謝,說:“那天孩子回家後很高興。”沒想到還很有教養,這使我改變了以往對她們的偏見。


    但是,實際上你們一點都不愉快,對吧?秋惠也一樣。


    如果我約她,她會和我去任何地方,打扮也逐漸時尚起來,隻不過腳上仍舊是那雙破破爛爛的鞋子。我問她:“我給你推薦的那雙鞋,你不買嗎?”


    她說:“非常漂亮,就是太貴了,等拿到打工的酬勞,準備買一雙和它相似的。”我一直都不知道她在餐館打工。


    “鄉下的父母替我負擔昂貴的學費,零花錢我得自己賺。”


    當時她是這麽說的。在那之前,我根本沒有考慮過學費的問題,說實在的,我連學費是多少都不知道。以前的好朋友都和我一樣,沒有誰去打工,認為那是貧窮可憐的孩子才幹的事。


    我覺得秋惠很可憐,便給她買了那雙鞋子。不是她的生日,也不是聖誕節,但我認為所謂朋友就不應該管是不是節日,隻是單純地想讓對方高興。我給鞋子係上絲帶,附上一張寫有“友誼之見證”的卡片,然後寄到她的公寓。


    我盼望著再次去學校,想知道她是不是穿上了,搭配了什麽衣服,她會對我說什麽。可是,她沒有穿。是不是還沒有寄到呢?是不是她把鞋子收起來等出遠門的時候才穿呢?沒想到,她把裝在盒子裏的鞋原封不動地還給了我。她說並不為什麽,隻是不能接受這麽貴的禮物。我難以置信,告訴她不用客氣,她說自己並不是客氣。


    就在這一推一讓的過程中,我漸漸開始生氣,不明白她為什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說:“隻是不接受鞋子,太奇怪了。我請你吃飯,還給你介紹了朋友,你不接受鞋子的話,改天你要請我吃飯,給我介紹你的朋友,必須請我吃美味的飯菜,介紹的朋友也必須是男人。我給你介紹了五個人,你也要給我介紹五個。”


    並不是真的要她請我吃飯,也不是真的要她給我介紹朋友。我隻是說一些秋惠辦不到的事,讓她為難,那樣她就會接受鞋子。


    沒想到第二周她真的請我吃飯。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酒屋,有五個男人坐在靠裏的桌子邊,其中就有他。


    他在秋惠打工的飯店廚房做幫工,比我高兩屆,其他四個人和他同年級,都是教育係的。


    “聽秋惠說要和美女一起吃飯,就叫了幾個混小子過來。”


    雖然是一副調侃的語氣,總覺得這些人有些刻板嚴肅。店麵不起眼,飯菜倒是挺可口,剛開始大家還問我出生於何處之類,不到半小時我就覺得很無聊,因為我難以融入他們的談話中。


    讀教育係的他們很熱烈地討論起日本的教育。當時那個時代,還無法想象素質教育這個概念,而他們就已經提出必須給中途退學的孩子創造一個重新麵對社會的環境,並且舉出身邊的例子,比如有的孩子因考試失敗而精神衰弱,試圖自殺。


    秋惠自己倒是不發表什麽意見,聽得卻很入迷。隻有我感到很無聊,因為在我身邊沒有為升學拚命讀書的人。我隻在升小學時接受了形式上的筆試和麵試,此後一直到大學都是自動升學,不用參加任何考試。我身邊沒有特別優秀的孩子,也沒有特別差的孩子。


    隨著他們的談論越來越熱烈,我開始有些生氣,我身邊的男孩向來隻說有趣的話題來取悅我,這些人真是太沒眼色了。他們都說自己是鄉下來的,是不是鄉下人對時髦話題不感興趣呢?


    就在這時,他跟我搭話了。


    “我們隻知道鄉下公立學校的事,私立女校都安排些什麽課程?有沒有另類一些的課?有沒有上課風趣幽默的老師?”


    問題很簡單,連我也能夠回答。我給他講中學自然課的老師非常喜歡散步,天氣好的時候總是在戶外給大家上課。他教我們四季的花草、昆蟲的名字,葉子為什麽會紅,什麽時候可以看見彩虹,校園的牆看似白色,其實不是白色——令我吃驚的是,不僅僅是他,大家都聽得很入迷。


    對鄉下人來說,有關大自然的話題應該不稀奇,他們為什麽那麽感興趣呢?這反倒讓我很驚訝。不出所料,他們也開始熱火朝天地說起小時候的事情,比如捉迷藏,在田裏抓蝲蛄,在空地上建秘密基地……


    對我來說這一切都那麽陌生,惠美理也和你們玩過這些遊戲吧?


    我希望惠美理出人頭地,並且認為培養教育她是我的義務,所以,當她剛學會說話,我就把她送到私立培訓學校和英語口語班,還讓她學鋼琴和芭蕾。也許我是個笨媽媽,但惠美理很聰明,而且理解力很強,無論幹什麽都做得很好,連一般認為非常難的小學入學考試也毫不費勁就過關了。


    這孩子將來會是什麽樣呢?惠美理好像什麽都可以做得很好,不管你讓她做的事多麽超乎想象。


    然而很不巧,丈夫被調到鄉下工作。父母勸我和惠美理留在東京,丈夫也沒有反對,是我決定一起去的。根據新工廠的業績狀況,丈夫今後的待遇會大有不同,我想在此關鍵時期支持他,而且,最重要的是,惠美理也說想和爸爸一起去。她非常喜歡她的爸爸。


    丈夫在新工廠的任期是三到五年,時間不算太長,在空氣幹淨的鄉下小鎮生活似乎也不錯。有了這種想法,我來小鎮並沒有太勉強,結果卻正如前麵所寫,現實大大出人意料。


    不來這裏就好了!我每天都在後悔,可是看看惠美理,我漸漸開始改變想法,覺得也許選擇來這裏是對的。


    或許以前對鄉下的看法過於天真,原來認為即使鄉下沒有特別稀奇的東西,至少應該有惠美理可以去的興趣班。可是,沒想到這裏隻有鋼琴班,而且水平很次,老師畢業於不知名的音樂大學,沒有任何比賽經驗,這樣還不如由我來教。課外輔導班則有私人經營的英語班和數學班,從五、六年紀起可以報名,但老師也不是畢業於名牌大學。


    我想在這種環境下想要考入不錯的大學,除了非常重要的天分之外,必須付出相當的努力,甚至有的孩子可能會神經衰弱,或者一旦失敗就容易自尋短見。廠區的人早早就有了危機意識,紛紛把孩子送到位於市區的課外輔導班,乘電車到那裏單程也要將近兩小時,有人發牢騷說,如此下來,交通費比上課費還要貴。


    我終於能夠理解十多年前在小酒店聽過的話題,所以,我沒有強求惠美理。我說有


    機會來到鄉下,做一些隻有在這裏才能實現的事情就可以了,況且,惠美理看起來似乎也很愉快。


    放學回家後,她放下書包馬上就跑出去,一直玩到黃昏,回來後也淨講些和你們一起玩的話題。諸如第一次見到了蝲蛄,在校園裏捉迷藏了,去山裏麵做什麽秘密事情之類。


    她還給我講你們的事情。比如她說,紗英很老實很穩重,真紀在幾個人裏麵最用功,晶子體育很棒,由佳很擅長做手工。真不簡單,對不對?那孩子一直都在默默觀察你們。


    她很快就融入鄉下的生活,對朋友也很了解,這和我恰恰相反。一直認為她是我一個人的孩子,其實她畢竟帶有那個人的血統。


    去酒店的第二天,秋惠收下了那雙鞋。


    “我太固執了,真不好意思。這鞋就作為我們成為朋友的紀念,好不好?”


    真是的!結果不還是很想要嗎?我這麽想。之後我們二人偶爾還會一起外出,但我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隻是一味地想取悅她。令人奇怪的是,後來我開始對我的男性朋友們主動接近秋惠很不滿,或許對他們來說,秋惠屬於從來沒有接觸過的類型,所以很受歡迎。一致認為他們隻鍾情於我一個人,沒想到甚至有人背著我和秋惠單獨約會。


    但秋惠給我介紹的那些人和我也越來越近。他們一開始誤以為我是難以接近的大小姐,聊一聊之後,發現我性格直率開朗,於是就約好再聚,之後就漸漸開始每周聚一次。大家還一起去過其中一人的家鄉洗海水浴,當時他們很照顧我,總是關心地問我“會不會無聊”、“渴不渴”。


    漸漸地,我開始感覺跟他們在一起比和我那些朋友在一起更愉快。不僅僅因為他們對我的態度,更因為他們經常一起熱烈地探討教育理論,這種充滿生命熱情的活力慢慢吸引了我。其中,最近我傾心的就是第一個和我搭話的他。


    他剛開始還非常關心我,當大家都漸漸接近我,他反而和我有些疏遠了,可是,不知不覺中我發現自己最認同他的言論,並且眼裏隻有他。教育係的學生熱衷於討論教育,我以為他們將來都會當教師,沒想到最後隻有他選擇當老師,其餘的人都表示要先做政府職員,然後再去改變教育。不去第一線實踐,談何教育改革?持這一反對意見的向來隻有他一個人。或許正因為如此,他顯得更堅強有力。


    我喜歡他。確認了這一點,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平時還算心直口快,可是從來沒有向男生表白過愛意,向來都是男生像我吐露真情,何況,迄今為止我還沒有遇到過一個比他更讓我喜歡的人。


    盡管如此,如果能確信他也一樣喜歡我,說不定我也能夠主動向他告白,可是,我沒有那樣的自信,所以我決定讓秋惠幫忙。他們在一起打工,可以讓秋惠在閑暇時間了解一下他對我的想法。


    沒想到,秋惠委婉地拒絕了。


    這麽點小事都不肯幫忙,我有些生氣。但細想想,如果是我可能也一樣,如果對方的反應不盡如人意,我可能會後悔答應幫忙。此時,一個想法忽然閃過我的鬧海,是不是可以先讓秋惠和我的一個男性朋友墜入愛河,再讓她作為回報給我牽線。我完全了解她逢禮必回的個性,她應該不會隻顧自己幸福,拒絕幫我。


    我叫來一個朋友,我知道他一直想追求秋惠,於是對他直言不諱。


    你喜歡秋惠,對不對?不用顧慮我,趕緊向她表白吧。秋惠對你的印象也不錯,你很像她喜歡的一個偶像,她之所以拒絕你的邀請,是因為害羞,她是那種越喜歡反而越矜持的性格,所以,你完全可以用男人的力量征服她。你知道她不擅長喝酒,你就說要和她談談關於我的事情,隻你們兩人喝酒,然後把她征服,後麵的事情就好辦多了,不是嗎?


    我的安排果然大功告成,我和他成了戀人,可是,這麽認為的隻有我一個,我向來有些自以為是。


    你們和惠美理成為好朋友我很高興,我希望通過你們和你們的媽媽及鎮上其他的人處好關係。可是,你們根本沒有接納惠美理,對不對?


    惠美理被殺害後,我很痛切地體會到這一點。


    到小鎮的第一天,遠處傳來《綠袖子》的樂曲,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以為是在舉辦什麽活動,蒼涼的音樂正好與我當時的心境契合。負責向我介紹小鎮的工廠女工告訴我,這是報時用的,中午是《雪絨花》,傍晚六點是《綠袖子》,是公民館的廣播播放的。她還說,有警報或者發生異常時,鎮上就會放廣播,所以要注意聽。聯係全鎮居民,僅僅一台廣播就足夠了,竟然是如此小的鎮子,我的確感到有些悲哀。


    不過,有報時音樂還是方便些。即使戴著手表,有時候也會因為玩的入迷忘記看,這時音樂就會起到提醒的作用。惠美理每次出去玩,我都會叮囑一句:“音樂響了就回來。”這幾乎已經成了口頭禪。


    那天,我正在準備晚飯時傳來了《綠袖子》的樂曲。盂蘭盆節期間工廠有一部分車間仍然正常運轉,丈夫也去上班,家裏隻有我一人。這時門鈴響了,我心想,肯定是惠美理回來了,打開門一看,晶子站在那裏。


    惠美理死了。


    一定是惡作劇。大概兩個月之前,惠美理動不動就說:“我死了怎麽辦?”“一旦有痛苦,是不是死後轉世就好了?”我以為她是和朋友一起預謀好,自己藏在門背後,想試試我有什麽反應。“死之類的話題,即使開玩笑也不準說!”這話我以前說過好多次。我有些生氣。


    可是,惠美理沒有躲在門後。難道發生了什麽事故?在哪兒? 小學的遊泳池?


    那孩子會遊泳,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是惠美理?


    我腦中一片空白,這時,眼前忽然浮現出秋惠的臉……我發瘋似地跑出去。不要帶走惠美理!


    到了泳池,傳來孩子哭喊的聲音。是紗英。她抱著腦袋,蹲在更衣室前。我問:“惠美理呢?”她頭也不抬,用手指了指背後。


    更衣室?不是掉進了泳池嗎?我看向昏暗的更衣室。惠美理倒在那裏。她頭朝外,仰躺在浴墊上,身上沒有濕,看樣子也沒有受傷,臉上蓋著一塊手絹,上麵印著可愛的動漫小貓圖案。唉,果然還是惡作劇。我渾身發軟。


    我已經沒有力氣生氣,彎身取下蓋在惠美理臉上的手絹。她兩眼圓睜。“你打算裝到什麽時候?”我用指尖按了按她的鼻頭,冰涼,我趕緊把手掌放在她的鼻子和嘴上試試,沒有呼吸。我抱起孩子,一直在她耳邊叫她的名字,她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搖她的肩,呼喊,她還是沒有醒。


    我難以置信。葬禮過後,我仍不能接受惠美理已死的事實,我認為這事和我無關,甚至希望死掉的是自己。


    漫長的日日夜夜,我屢次問丈夫:“惠美理在哪兒?”丈夫總是平靜地回答:“惠美理已經不在了。”終於有一次,我看到從來沒有哭過的丈夫掉下了眼淚,這才明白惠美理真的死了。緊接著我又開始頻繁地追問:“為什麽?”為什麽必須是惠美理死?為什麽會被掐死?為什麽會被殺?我希望殺人犯親口回答,我希望盡早逮捕凶手。


    我以為凶手很快就會被捕,因為目擊者至少有四個人。


    可是,你們都不約而同地反複說:“想不起罪犯的長相。”我真想扇你們耳光,把你們打倒在地。如果真想不起來也沒辦法,可是你們根本沒有表現出努力要想起的樣子。不僅僅想不起長相,你們任由惠美理獨自被陌生男人帶走,過了一個多小時也不管不問,盡管這樣,作證時沒有一個人表現出歉意。朋友死了,卻不流一滴眼淚。


    是因為不感到傷心吧?


    你們的表現令我不禁認為,你們盡管知道發生了大事,但是並不覺得惠美理可憐。如果帶走的不是惠


    美理而是你們中的一個,說不定你們不會讓她一個人去,說不定你們會很擔心,然後早早去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們會很悲傷,並且會為了那個孩子拚命回憶嫌疑人的長相。


    不僅僅是你們這些孩子,你們的父母也一樣。我和丈夫去各家拜訪,說:“希望能講一講事發當天的詳細經過。”有的父母不滿地嘟囔:“憑什麽,你們又不是警察。”還有父母怒吼:“別再傷害我家孩子。”如果是他們的舊相識遇到同樣的事情,會不會也遭受這樣的待遇呢?


    整個鎮上的人都表現冷漠。那天,很多人去看熱鬧,卻沒有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我去超市買卡門培爾幹酪的事可以傳的盡人皆知,有關罪犯的線索收集卻如此之難。如果是這個鎮上的孩子被殺,是不是立即就會有人站出來舉報有犯罪嫌疑的壞人呢?


    還有那鎮上的廣播。事後不久,每天一到早晚上學放學時間,廣播裏就會傳來這樣的話:“各位聽話的孩子,請盡量不要一個人出門,有事請和家長或朋友一起行動。”“即使有陌生人打招呼,也不要隨便跟他一起走。”為什麽沒有播:“了解情況的人,哪怕是細微的線索,也請向警察報告。”


    沒有任何人對惠美理的死感到悲傷,也沒有任何人理解失去孩子的我們的痛苦。


    由於幾乎沒有收集到關於嫌疑人的線索,我曾經懷疑是你們殺了惠美理。你們殺死惠美理,然後四個人統一口徑,捏造出事實上並不存在的犯罪嫌疑人。你們生怕露出破綻,於是都說記不起罪犯的長相。鎮上的人都了解事實真相,卻袒護你們,保持沉默,蒙在鼓裏的隻有我,隻有我孤身一人。


    每天晚上你們都出現在我夢裏,四個人輪流絞殺惠美理。你們殺了惠美理,還發出卑鄙的笑聲,並且以同一副麵孔轉向我,異口同聲地反複說:“記不起長相了。”


    當我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拿著刀衝到外麵。


    時值三更半夜,丈夫追出來,問我:“你要幹什麽?”我說:“替惠美理報仇。”丈夫說:“嫌疑人還沒有找到。”我喊著:“罪犯就是那幾個孩子。”“怎麽可能是那些孩子,因為……”丈夫欲言又止,我想他是不想說出惠美理受到了性侵犯。


    我不管,就是那些孩子!


    我吼著,叫著……後麵的事情就沒有記憶了。也許是暈倒了,也許是被社區的人架回去,給我服了鎮靜劑。


    我已經離不開鎮靜劑,丈夫對我說:“你可以回你父母家休養一段時間。”我拒絕了。不來這個鎮子,惠美理就不會被殺,惠美理是在這個鎮上被殺害的。我恨這個小鎮,可是我不打算離開,因為我一旦離開這裏,事情就會被淡忘,那樣就永遠也找不到嫌疑人了。


    況且,我對你們還抱有一絲希望。後來漸漸平靜下來,我意識到你們隻是十歲的孩子,逼著這樣的孩子回憶嫌疑人長相似乎有些勉強,你們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擺脫凶案的陰影。等以後平靜下來或許會想起點什麽線索,也許會為惠美理傷心,也許有人會在惠美理的忌日點上一炷香,哪怕隻有一個人這麽做。


    可是,三年過去了,你們依然在重複幾乎同樣的話。所以我說是你們殺了惠美理。


    你們是殺人犯。你們要麽找到嫌疑人,要麽就贖罪,不然我會報仇。


    對初中一年級的女孩子說出這樣的話,也許我是最差勁的大人,可是,如果我不這樣說,你們就會忘記惠美理的事情。目擊證人隻有你們幾個。


    而且,我認為即使我這樣說,我離開這個鎮子的第二天,你們就會忘得一幹二淨。


    所以,雖然我片刻都不可能忘記惠美理,最後還是選擇徹底忘記在那個小鎮發生的一切。


    回到東京,有家人朋友在身邊,他們都很體貼我,我還可以去很多地方散心。可是,其中最給我安慰的應該是孝博。可能除了紗英之外,你們都不知他是誰。


    在小鎮的時候,他是唯一關心我的孩子。


    丈夫的堂兄夫婦也在足立製造廠工作,他們和我們在同一時期去了那個小鎮。


    雖說是親戚,由於堂嫂也上班,而且夫妻關係好像不太好,所以幾乎沒什麽來往。孝博也一樣,聽說他很聰明,但眼神總是冷冷的,即便迎頭撞上,也不打招呼。


    案發之後不久,他一個人來到我家。


    他說:“由於回到了東京,發生這麽重大的事情,我卻幫不上什麽忙,實在對不起。我想問問學校那幫家夥有沒有什麽可以提供的線索,嬸嬸,你能不能給我說說事發那天的情況,隻揀你想說的就可以了。”


    在聽我說之前,他先在惠美理的靈位前點了一炷香,並合掌為她祈福。來到我家做這種事情的隻有他一個,我很欣慰。他還問到凶案和法國玩偶失竊事件的關聯,我告訴他,法國玩偶和我家沒有任何關係,隻不過是鎮上人的傳言占了上風,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兩起案件是同一人所為。


    也就是同一時期,我回到了東京,之後,他常常來我家拜訪。“上學路上正好經過,就忍不住過來蹭飯吃,不好意思。”


    雖然他這麽說,我倒是盼望孝博能常來家裏。盡管隻是聊一些校園裏的平常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會感到很高興。


    惠美理上小學之前的輔導班時,有一位和我相處不錯的家長,我們曾經聊起兒子和女兒哪個更可愛。我說當然是女兒,可以給她穿漂亮的衣服,可以像朋友一樣聊天,還可以一起去購物。那位媽媽說:“我也曾經這麽認為,但現在想法變了。”


    她有兩個孩子,老大是女兒,老二是和惠美理同歲的男孩。


    生孩子之前想要女孩,感覺女孩子長大之後可以像朋友般相處,所以生了女兒之後我非常高興。可是,生兒子之後我才明白,女兒說到底隻是朋友,雖然相處很愉快,總有些地方會有競爭,看到她和她爸爸說悄悄話,我有時候還會生氣。可兒子是戀人,即使是自己的孩子,畢竟也是異性,所以不存在競爭,我可以無條件地為他做任何事情,而當他說些體貼我的話,我會變得勁頭十足。和女兒談她的男朋友是高興的事情,可是和兒子談起他的女朋友,心情一定會很複雜。


    聽她說了這番話,我也試著把惠美理想象成男孩。剛出生的時候,她長得很像我,後來越長越像她父親。看著她的臉,我時常會嚇一跳,如果是男孩,說不定我會忍不住緊緊抱住她。不過當時我想得更多的就是必須把惠美理培養成才。


    現在覺得那些都無關緊要,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能活著就好。


    有些跑題了。我開始把孝博當成兒子對待。當我問他有沒有女朋友時,他笑著敷衍說倒是有幾個玩伴,聽他這麽說,我心裏甚至有些不是滋味。


    他常常去拜訪那個小鎮的好朋友,對你們的事情略有耳聞,聽他說你們的生活都很正常,沒有特別值得一說的。剛開始我很生氣,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後來漸漸覺得無所謂了。我想自己痛恨的應該是凶手,那些孩子應該有她們自己的人生。而且,如果惠美理處於你們的立場,我會對她說:“徹底忘了那件事吧。”意識到這一點用了好幾年時間,我真心希望你們能夠過正常的生活。


    後來,孝博不再去那個小鎮,再也聽不到關於你們的事,我也不再想關於你們的事,我覺得這樣就會慢慢淡忘。


    今年春天,孝博來到家裏,告訴我他對一個女孩子心儀已久,希望我能幫忙安排見麵。想到孝博要結婚,我不禁感到有些寂寞,但他將這麽重要的事拜托我們夫婦,的確挺讓人高興。丈夫也很喜歡孝博, 一聽說女孩子所在的公司是貿易上經常有往來的夥伴,便很爽快地應下了,並且答應負責與對方的上司聯係。


    可是,當聽到那女孩子的名


    字,我吃了一驚,沒想到竟然是當年的四個孩子之一。


    孝博極力道歉,說他去那個小鎮拜訪的時候就喜歡上紗英,年終時,又偶然看到她和公司同事在一起,他覺得這是命運的安排。最後,他再次道歉說:“讓叔叔嬸嬸回憶起痛苦的往事,實在對不起。”


    我沒有覺得痛苦。孝博說要結婚時,我才忽然意識到他已經到了這個年齡。和惠美理同歲的孩子已經到了結婚的年齡,這讓我吃了一驚,原來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


    如果惠美理活著……她才應該和最愛的人結婚,我原本應該把她好好養大,直到她嫁人。


    我勸孝博不必感到抱歉,喜歡一個人沒有必要得到別人的同意。


    於是,他們倆見了麵,交往很順利,最後決定結婚。因為新娘是紗英,原本沒抱邀請去參加婚禮的希望,沒想到孝博第一個就邀請了我們夫婦,並說紗英也很希望我們參加。


    那個孩子如今出落得如此漂亮,令人難以聯想起當年小鎮的那個孩子。她穿著白色婚紗,被一群估計是她同事的人圍著,麵帶幸福的微笑,接受大家的祝福。


    可是,在看到我的一瞬間,她的笑容消失了,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些膽怯。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因為在人生最幸福的日子,麵前忽然出現一個令自己想起不愉快往事的人。我對她說了這麽一句:


    “忘掉過去的事情,追求屬於你的人生幸福吧。”


    她流著淚說:“謝謝你。”我感覺心情輕鬆了很多,這句話早點說出口就好了。盡管不是對全部當事人,但能對其中一個孩子說出來也不錯。


    沒想到紗英殺死了孝博。


    太恐怖了!連鎖犯罪開始了。


    聽到丈夫說這件事,我還以為是搞錯了。那麽幸福的婚禮過後不到一個月。新娘,也就是紗英殺死了孝博,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故,大家誤會了?比如遭到歹徒襲擊,孝博為了保護紗英反被殺害,導致她認為是自己殺死了孝博?


    由於事情發生在遙遠的異國,沒能看到孝博的遺體,隻是聽說紗英去警察局自首,稱自己殺了丈夫。所以,我連孝博死去的事實都難以相信。


    我視為兒子的孝博……惠美理被殺害後,唯一給我安慰的孩子孝博……


    如果看到遺體,我或許會非常痛恨紗英奪走了我心愛的兒子,可是,在這之前我收到一封信。


    讀著長長的信,我漸漸明白我一直都誤會了,沒想到她因為惠美理遇害一事受到那麽大的影響。事情過後一段時間感到很恐怖可以理解,凶手沒有捉拿歸案也許會導致情況更嚴重,可是,如果正常生活,應該能慢慢淡忘,不是嗎?但她一直深陷於那件事中,所以總是感到恐懼,甚至身體都因此出現異常。或許她的確時常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


    沒想到孝博去那個小鎮是為了監視紗英,更沒想到是他偷了法國玩偶。我不願意相信這一切,可是紗英不像是在撒謊。盡管如此,我還是希望不要輕易就下結論,說孝博精神異常,我很理解他的心情。


    他在那個小鎮感到很孤獨。他的家庭不夠幸福,他不懂如何處理人際關係,所以沒辦法和鄉下孩子處的很好,於是開始依戀玩偶,並一直監視和玩偶長得很像的女孩子。我希望不要為此就對他進行譴責。不管出於什麽動機想占有紗英,他應該都準備一生好好珍惜她。


    紗英也理解他,並且已經打算接受他,所以她認為時機到了,自己的身體可以恢複正常,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悲劇發生了。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那天我對你們說過的話,她稱之為“約定”。為此,她無法忘記那件事,精神和身體都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但她還是努力忘記一切,包括那個約定,可是,我參加了婚禮,在她最幸福的日子出現在她麵前。


    雖然我對她說請忘記那件事,但或許在她看來,這反而成為一個契機,使她想起原本已經忘記的事情。


    孝博被殺難道是我的錯嗎?難道是我讓紗英一直無法擺脫那件事的困擾嗎、


    我想知道答案,不,實際上我是希望得到否定的回答,我想對自己說不是我的錯。如果其他三人已經徹底忘記那件事,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大家就會認為隻有紗英是特例。


    我想必須告訴其他幾個人,因為隻從信件內容看,我認為你們或許也不知道紗英在命案之後的想法。盡管不能未經本人同意就把信件複印後寄給他人,我仍然想,如果是寄給遭遇同一件事的你們,應該會得到諒解。坦白地說,我難以獨自承受,於是把紗英的信轉寄給你們。在信裏我沒有寫一個字,因為我不知道些什麽好。


    不可能寫“你們最近好嗎”,更不可能寫“你們千萬不要有什麽奇怪的想法”之類。


    可是,真的應該寫點什麽。正因為我沒有寫任何話,隻寄去紗英的信,竟然把真紀逼向絕境。


    真紀的事我是通過電視報道知道的,最初我根本想不到會和真紀扯上關係。事情發生在一個海邊小鎮,犯罪嫌疑人闖入小學,但受重傷的隻有一個孩子,所以新聞並沒有過多報道。可是,由於事情發生在小學的泳池,我想了解得更詳細一些。


    這件事在電視媒體沒有引起太大關注,在網絡、周刊雜誌上卻被炒得沸沸揚揚。麵對凶犯,一個老師選擇勇敢麵對,另外一個老師卻選擇了逃避,況且前者是年輕女子,後者是運動員出身的男子,可能正因如此,這件事被當成滑稽可笑的絕好素材大肆報道。


    兩位老師的真名和照片都被公開,其中一人就是真紀。看到這個我大吃一驚,同時也感到欣喜。


    太好了,這個孩子過著正常的生活,不,是在努力經營著自己的人生。成為教師,並且能夠保護孩子們,如果還沉浸於那次命案是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果然還是紗英不夠堅強,故而才走到那一步。那並不是我的錯。


    可是,事情的發展並沒有容我鬆口氣。有一天,我在網上搜索關於真紀的事,忽然看到很奇怪的觀點,說真紀是殺人犯。


    電視報道稱,凶犯刺傷了自己的腿,掉進泳池淹死了。網上的說法卻是,原本凶犯要從泳池爬上來,真紀卻屢次把他踹進去,最後導致嫌疑人死亡。


    雖然不能盲目相信網上的消息,我還是不能當成完全沒有看到。於是,我給真紀工作的學校打了電話。可能惡作劇電話比較多,電話接通後,對方先問了我的姓名和工作單位,我猶豫了一下,但為了解真相,還是說出了真名,因為自己沒有社會工作,姑且報上了丈夫的公司和職務,並自稱是真紀的朋友的媽媽。沒想到真紀當時正好在學校,於是電話被轉給她。


    電話本來是我主動打過去的,此時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有太多事情想問,可是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正這麽想著,真紀接過了電話。


    後天要開臨時家長會,有些內容想讓你聽聽,請一定參加。


    說完,真紀就掛斷了電話。她的聲音很鎮定,我有些放心了。把嫌疑人踹進泳池並致死亡的人,不可能那麽鎮定,況且她還可以接電話,說明沒有被警察抓走,我想網上的報道大概都是胡說八道。


    我專門坐新幹線前去,是想和真紀談一談紗英的事。雖然真紀目前的處境比較麻煩,我還是覺得她會傾聽我的訴說,因為隻有她一直在踏踏實實地經營自己的人生。


    然而,真紀在台上的一番話使我更深地墜入充滿罪惡感的深淵。


    剛開始我吃了一驚,她說記得嫌疑人的長相。那為什麽一直不說?雖然比別的孩子先跑回家,並沒有大人譴責你,而是希望你能詳細描述嫌疑人的長相,那樣我會對你感激不盡,而且也不會在事發三年後對你和其他三


    個孩子說出那樣的話……可是,聽完真紀的話,我覺得也不能怪她。


    我明白她不是感到恐懼,而是以另一種方式陷入那次事件和我說過的那句話的陰影中不能自拔。


    如果我沒有說過那句話,如果我沒有給真紀寄去紗英那封信,也許她會保護孩子,但不會給嫌疑人最後一擊而致其喪命……


    坐在體育館後排的座位上,我已經被這幾宗命案徹底擊垮,恨不得迅速逃離,可是我無法站起來。這時,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名字傳入我的耳朵。


    真紀把嫌疑人踹進泳池時,腦海裏浮現出一個人的臉,那人和十五年前的嫌疑人長得很像。沒想到這裏會出現他的名字,並且,她還含糊其辭地說,還有一個和嫌疑人長的更像的人。


    她是不是想說,嫌疑人和惠美理長得很像?


    我希望這是她的錯覺。或許在踢向嫌疑人的一刹那,她想起了惠美理,從而造成了一種錯覺,以為那就是凶手的臉,緊接著,她眼前又浮現出和惠美理有幾分相似的男明星的臉。我這麽分析是不是更說得通呢?也許我是在強迫自己這麽想。


    但在分析關於嫌疑人的事情之前,我還有事情必須做,那就是趕緊阻止連環犯罪的發生。


    我要把真紀在台上的講話總結一下寄給另外兩個孩子,而且一定要附上我的話。沒想到就在當天晚上,真紀的全部講話內容都被登載到一個不入流的周刊雜誌的網站上。在那裏麵我被寫作a,還說“猜測我或許是幕後主使”。


    我拜托朋友把它刪除,在那之前,我把那頁報道打印了兩分,裝進信封,並且附上一句話:


    我已經原諒你們了。


    我的意思是說,請不要再做可怕的事,殺並非罪犯的男人並不是贖罪。我希望她們能理解我的心意。


    然而,接下來晶子又殺了人。仍然是在那個小鎮,而且偏偏殺死的是自己的哥哥……


    寫信已經不起任何作用,我去了那個小鎮。


    晶子殺哥哥是為了保護一個小女孩。


    我要向晶子表示歉意,不是為了事發三年後我的氣話,而是為了命案發生時的事情。當聽到惠美理的死訊後,我推開晶子跑了出去,實際上當時我腦中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自己是不是真的那麽做了。但我希望晶子能明白,我並不是因為憎恨她而推開她,更何況,我也絕對沒有想過因為她是晶子,就可以如此粗暴地對她。


    隻是,把她逼向絕境的或許仍然是我。


    她兩封信都沒有看,她以為是在催她履行當時的約定。或許正因為這樣,她才產生了把侄女當成惠美理的錯覺。


    那麽,我應該怎麽做?


    還好,我從晶子住的醫院向由佳家中打電話,得知由佳租住的公寓離這裏隻有三站的距離,於是我決定直接去見她。由佳的媽媽時隔十年之後聽到我的聲音,一開始沒有聽出來,當我報上名字,她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


    “我非常明白您希望在訴訟時效之前捉拿嫌疑人歸案的心情,可是,由佳馬上就要生孩子了,事情緊急,可能的話,能不能先不要打擾她呢?”


    她說了這麽一番話,聽起來很緊張。


    紗英發生了那種事,真紀和晶子受那件事的影響,也變得有些不相信男人,所以聽到由佳懷孕,我有些吃驚。


    看來由佳不會有事。因為我有親身體會,女人懷孕後變得很堅強,如果有一個人難以承受的事,想到肚子裏有一個小生命需要保護,任何事情都可以挺過去。比起自己,肚子裏的小生命更重要,一旦萌生這樣的母愛,就不會有過激的行動。


    可是,我不能就此回去。


    我無論如何也想讓由佳看看一張照片。當我說隻是讓由佳看一張照片時,由佳的媽媽總算勉強告訴我由佳公寓的地址和手機號碼。


    我帶著照片到了由佳的公寓。我希望是真紀記錯了,可是她說出的那個人的名字和我曾經犯下的不可挽回的錯誤有關聯,我還是忍不住想從由佳那裏得到確認。


    我本也打算讓晶子看。可能她也一樣,記得嫌疑人的長相卻說不記得了,可是她說,別說長相,別的任何特征都記不起來了。聽她這麽說,我長長舒了口氣,心想那就沒必要讓她看照片了,沒想到她也提到同一個人的名字。


    她說事發當日表哥的女朋友正好來小鎮,在車站看到一個和嫌疑人長相相似的人,那人是她堂哥的女朋友的小學老師。


    我忽然感到一個人待著很恐怖,去拜訪由佳已經不是希望她否定嫌疑人是他,而是想找一個人傾訴我曾經犯下的大錯,不料到那裏之後,情況已經不容許我再說什麽,那麽,我就在這裏寫寫吧。


    和他交往之後,我和秋惠的關係逐漸疏遠。並不是因為吵架或者脾氣不合,而是升入大學四年級之後討論課不在一起上,而且我又恢複以前的樣子,開始不去學校。


    他成為小學老師已經是第二年,我整天泡在他的公寓,儼然是他的妻子,他去上班的時候我就打掃房間,準備飯菜,這些向來不曾沾手的家務事我幹的不亦樂乎。我還對他說,想結婚,一起生活。


    他說:“我想等你畢業以後,再向你的家人正式提出來。”我聽了幸福的不得了,有這句話就足夠了,可是我故意撒嬌說,隻嘴上說說不管用。後來他用不算多的獎金給我買了戒指,是訂婚戒指,上麵嵌著紅寶石,是我的生日寶石。我很高興,一人在家時常常拿出來戴在左手無名指上欣賞一番,或者摘下來仔細擦洗。


    有一天,我一時失手,戒指掉到桌子下麵。我撿戒指時,發現抽屜角落裏露出一個從未見過的筆記本,因為塞得太靠裏,反而被擠了出來,看起來像是有什麽秘密。


    可能隻是學習筆記吧,這麽想著,我把筆記本拿出來打開,關於他的任何事情我都想了解,可是,很快我就開始後悔打開筆記本。那是他的日記。如果隻是普通日記,雖然會覺得不太好,也可能會看得很開心,如果裏麵有關於我的事情,也許還會感到很幸福,然而,裏麵寫的卻是他對難以舍棄的女孩子的思念之情。


    你不是和我約定永不分離嗎?為什麽忽然改變心意?為什麽你不給我任何解釋?盡管知道你背叛了我,我仍然日日夜夜思念你。


    我很快明白這裏的“你”不是指我,因為我就在他身邊。寫日記的日期正好是與我開始交往的日子,我感覺遭到莫大的背叛。我衝出公寓,回到家,一頭鑽進自己的房間,越想心情越糟糕,後來蒙著頭睡著了。


    我沒有食欲,有些發燒,感覺猶如坐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上,昏昏沉沉的。僅僅知道他在想念別的女人就受到這麽大的打擊,難道自己如此沒誌氣嗎?因為生氣憤懣,我隻讀了一半就跑出來了,或許讀完就好了。那樣至少可以知道那個女人叫什麽名字,是什麽樣的人。如果我遠比那個女人優秀,他有已經約定和我結婚,一切不就煙消雲散了嗎?


    對了,秋惠是不是了解實情呢?我可以問問秋惠,他們一起在餐館打工的時候,是不是曾經有女人去那裏和他見麵。


    我馬上聯係了秋惠。她和我為她撮合的男友已經分開很久,所以她或許能理解我現在的心情,會設身處地傾聽我的煩惱。


    秋惠在租住的公寓裏獨自生活。我去過一次,房間昏暗,沒有什麽裝飾,看起來很冷清。我打電話過去的時候她正在填寫參加就職考試的履曆。她說:“你不用找工作嗎?哦,對了,你不需要。有錢人家的千金通過關係隨便什麽公司都能進,對吧?真羨慕你。對了,你有什麽事?”


    許久未見的好友,說起話來卻冷冰冰的。似乎拒我於千裏之外。一定是工作不好找感覺壓力太大,但又何必用這副口氣對我說話?我心情本


    就很糟,於是更生氣了,便說:對啊,我準備和他結婚呢。他說等我畢業就正式來我家求婚,還給我買了訂婚戒指,我告訴他不要太破費,他硬是要我收下。另外,秋惠,我隻悄悄告訴你你一個人,我好像懷孕了,或許我不等畢業就要結婚。多虧你讓我遇到他,現在我才能如此幸福。


    雖說心情不好,但我不明白當時自己為什麽竟然提到懷孕,也許我是想安慰自己。秋惠聽完,沒說話。我一時忘形,告訴她我如何照顧他,和他一起看了什麽電影等等。秋惠開口說:“你能不能現在來我這裏,我想見麵後聽你談談。而且,能不能把讓我看看你那漂亮的訂婚戒指呢?”


    我看看表,已經過了九點。這個時間一般懶得出門,但我一時說得起勁,心想,去炫耀一番戒指也不錯,於是告訴秋惠,我準備一下馬上就過去,然後掛斷了電話。


    從我家到秋惠的公寓坐出租車需要三十分鍾,而那天正好周末,路上很堵,花了近一個小時。我敲了敲門,沒人應,也許是沒有聽見,我扭了扭門把手,發現門沒有鎖,便走了進去。她的公寓隻有六疊半,僅有的一個房間緊挨著狹窄的玄關,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秋惠渾身是血倒在床上,她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已經想不起叫救護車,而是用秋惠的電話給他打了電話。


    “你馬上過來。”


    他說和同事喝了酒,很累,問明天是否可以。


    “必須馬上過來,馬上來秋惠的公寓,她自殺了。”


    我話未說完,電話就被掛斷了,他馬上就會到。我呆呆地坐在秋惠身邊,忽然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封信,信沒有封口。


    難道是給我的嗎?因為是秋惠把我叫到這裏的。我打開信封,裏麵裝著一張信紙。


    弘章,我永遠愛你。


    什麽?秋惠難道喜歡他?或許,他也愛著秋惠?難道秋惠是為了故意向我表明和他的感情才自殺的?她真的打算死嗎?如果沒有堵車,我早到一會兒,是不是就不會出現這樣的結果……怎麽辦?他馬上就來了!


    我把信塞到包裏,跑出房間。這時,公寓別的住戶正好回來,幫忙叫了救護車,可是秋惠沒有得救。而且,他也沒有來。


    不知是因為叫不到出租車,還是想早一刻趕到,他借了住在同一公寓的同事的汽車,中途卻發生了交通事故。


    僅僅是保險杠輕微刮蹭,沒有人受傷,但他喝了酒。由於缺乏社會常識,我不知道教師一旦被發現酒後駕車,就要被免職。


    對於突然降臨的一切,我害怕極了,最後我選擇了逃離。


    在去由佳公寓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關於他的事情。是他殺了惠美理嗎?為什麽十年之後他會出現在那個小鎮?況且,秋惠的遺書我一直拿著。當時秋惠正在找工作,好幾家公司都拒絕了她,周圍的人都認為她是為此而自殺,說她是因求職患上神經衰弱。希望你們不要因此產生誤會,她可是個優秀的女人,如果在現在,她一定會被大公司錄用,成為一流的職業女性。然而,當時的社會不會接受她那樣的女性,別說應聘管理職務,就是應聘普通的事務性工作,沒有任何關係又出身農家的她在筆試和麵試前就已被淘汰出局。


    她的確比我認識的任何女孩子都聰明,他喜歡這樣的她應該是理所當然。然而他們其中一個人對我說清楚不就可以了嗎?那樣我就不會有那些行動了,因為我對喜歡其他女人的男人不感興趣。


    是不是他已經知道我做的事情了呢?我破壞了他們倆的關係,把他喜歡的女人逼入自殺的絕境,最後又離開他。對了,附近是不是有和秋惠說過的鄉下小鎮同名的小鎮呢……


    我一路呆呆地想著,從車站走到由佳的公寓。那個孩子總是透過眼鏡盯著人看,她有可能記得嫌疑人的長相。即使到了這一刻,我仍然抱著一絲希望,希望我拿出照片讓她看的時候,她會對我說:“不是這個人。”我準備上樓梯的時候,聽到一對男女爭吵的聲音。來得真是不巧,我躲到一叢花草後麵,之間樓梯上出現了兩個人。


    是由佳和一個男人,由佳眼看就要被推下樓梯。


    我迅速拿出手機,撥通了由佳的電話。忽然傳來很響的音樂鈴聲,是我熟知的一部刑偵片的主題音樂,緊接著那個男人從樓梯上滾了下來,至於為什麽會滾下來,由於光線很暗,我沒有看清楚。我沒有出現在由佳麵前,因為在那之後我看到她很鎮定,並叫了救護車。如果當時她失去理智又哭又喊,也許我會馬上跑過去。我覺得最好不要出現在鎮定自若的由佳麵前。


    看到由佳也坐上救護車,我叫了一輛出租車跟上去。


    上了出租車,心情稍微平靜之後,我才意識到最後一個孩子也幹了這種事。我有些後悔,當時我如果沒有躲起來,如果不是打她的手機而是直接上去製止,也許就不會出現如今的結果。我已經厭惡這種事後的追悔莫及。


    我已做好心理準備,逐漸預感到,也許發生在你們身上的一切接下來會輪回到我頭上。


    正因如此,我才能冷靜地聽完由佳的講述。


    我不知道惠美理在廢棄別墅玩耍的事情,隻記得戒指曾經丟過一次。


    他給我的戒指和秋惠的遺書我都沒有扔,小心地保存在盒子裏,並放到壁櫥的最裏麵,可是搬家整理東西的時候,偶然被惠美理瞧見。一打開紙,惠美理不由興奮地叫出聲來:“真漂亮!”她問我:“為什麽隻把這枚戒指藏在這裏呢?”我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就隨口說:“因為這是準備將來給你的。”惠美理說:“那現在就給我吧。”我沒有給她,說:“等將來有機會吧。”惠美理有些不高興,但似乎覺得和媽媽有這種看似秘密的約定也不錯。那孩子喜歡這一套。


    我所說的等將來有機會的時候,也就是將來有一天告訴她真正的生身之父的時候。


    離開他以後,我又開始和以前那幫朋友混在一起,我認為那才是我應有的生活。我不可能容忍整日沉浸在對自殺女友的追思中、並且失去工作的男人在我身邊,也不可能和他一起悲慘地生活。這時,朋友給我介紹了現在的丈夫足立。


    他的祖父是足立製造廠的創始人。五年前他進了公司。這個人眼神很冷,看上去有些嚇人,當我問他:“你沒有喜歡的女人嗎?”他說:“如果有,今天就不來這裏了。”於是我說:“那就拜托了。”他似乎覺得我的說法很有趣,笑著說:“也請你多多照顧。”說著伸出手和我握手。此後,我們開始了交往。


    大概是第三次約會的時候,在去兜風的途中我忽然感覺很惡心,他趕緊把車靠路邊停下。我剛一下車,忽然一陣頭暈目眩,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附近一家私人醫院的病房。他坐在床邊,我慌忙要坐起來,他告訴我要好好躺著,不然對肚子裏的孩子不好。


    我再一次感覺要暈過去。沒有過任何身體接觸的男友知道了自己懷孕的事情,這下子完了,這是對我離開前任男友的懲罰。打算忘記一切,隻追求自己的幸福,可能上天不允許我這樣做。與其擔心與足立的關係,我對自己今後的人生更感到不安。如果父母知道真相,如果周圍的人也知道此事,我一個人沒有辦法活下去。我已經做好了和足立分手的準備,於是對他講了關於孩子父親的事情,但沒有提到秋惠。


    然而,足裏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他說要和我結婚,把孩子生下來,就當成是他的孩子。


    足立這麽說並不是出於愛我,而是因為他沒有生育能力。他懷疑是上大學的時候得過流行性腮腺炎所致,雖然沒有去醫院做確切診斷,但可以斷定是無精,他說他相信自家公司的產品。


    他有野心。他是創始


    人的孫子,卻是次子的兒子,公司的繼承權應該優先選擇長子的兒子,然而他認為自己比長子的兒子更有能力,所以發誓一定要成為社長。有一天,他出於好玩查了一下,得知自己沒有生育能力。如果不能傳承後代,周圍的人就不可能把他當成繼承人。此後,他幾乎放棄了坐到公司頂尖位置的想法。


    這時醫生告訴他,我懷孕了。


    其實就是一種交易。我得到安定的生活,而他得到社會的信任。


    我們很快登記結婚。在外人看來,我們可能見麵當天就發生了關係,孩子有些早產,但體重符合標準。孩子取名叫惠美理,是她的爺爺即公司創始人給取的,據說是他留學時代熱戀女友的名字。


    然而,在我心中,惠美理隻是我一個人的。


    不過,我並沒有因此被看不起。足立很珍惜我,也很疼愛惠美理,就像疼愛自己的女兒。


    一切都那麽順利,那一刻來臨之前沒有任何預兆。戒指原本應該好好地放在盒子裏,塞在壁櫥的最深處。


    一天,公司有聚會,我從壁櫥裏麵拿出珠寶盒,準備找去聚會佩戴的珍珠,發現盒蓋開著。


    打開一看,戒指連同裝戒指的盒子都不見了,遺書也沒有了。第二天,戒指倒是被放了回來,遺書卻一直沒有找到。


    “如果知道媽媽喜歡的是別人,爸爸一定會很傷心,所以我覺得應該把它藏到外麵。戒指找到了,可是信被扔了。對不起,對不起……”惠美理邊哭邊說,那樣子讓人心疼。孩子誤以為那封信是我寫的,實際上,我哪裏能寫出那麽漂亮的字。


    惠美理把戒指和遺書藏到了廢棄的別墅,結果被他發現了。當時他準備建一所自由學校,正好到那裏看房子,也許他準備在和秋惠有些因緣的地方重整人生,於是正巧找到那裏。他一定吃了一驚,怎麽也想不到無意中發現的點心盒子裏會放著眼熟的戒指和寫給他的遺書。


    可能他馬上就意識到那是秋惠寫的。


    那之後,他也許探查了好久。所愛的女人,傾注滿腔熱情的事業——這難道也是我的錯嗎?他認為是我毀了這一切並最終離開他。他要找到我,他要知道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


    惠美理被殺是我造成的,你們隻是不幸被卷入其中。我說了不該說的話,你們一直把我說的話藏在心底,並最終引導我找到嫌疑人。


    我必須向你們贖罪。


    和由佳分開後,我去見他。


    周刊上有關於那所自由學校的大幅報道。在去那裏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思考“贖罪”這個問題,想可以為你們做些什麽。


    是找個律師替你們做無罪辯護,還是給你們生活上一些援助,或者給你們一些精神補償費?


    可是,我知道如果那麽做的話,隻能讓你們更鄙視我。


    我必須做的就是坦白我過去的罪過,並且向那個罪犯南條弘章說明真相。


    惠美理的親生父親就是你。


    我很清楚地向他說明了一切。


    之後,你們大概已經通過電視和報紙知道了他的結局。至於我對這些事有什麽想法,即使我在這裏不寫什麽,你們也應該了解。


    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已經原諒我了?


    你們是不是已經從長期的陰霾中解脫出來了呢?


    足立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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