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發端


    ——二〇〇一年四月 維也納


    首先,讓我們來回顧德國怪物所引發的事件概要。


    被視為犯人的j目前是否還活著,以及究竟是何方神聖,德國聯邦刑事調查局(bka)至今依舊不願公開。從這裏我們可以推論,-是德國自納粹時代至東西德分裂間,無法公諸於世的曆史黑幕犧牲者,或者說是一種負麵的遺產。


    德國的電視、報紙、雜誌等所有媒體,皆報導j這號人物可能跟總數兩百人以上的殺人事件有關。然而bka當局卻表示,唯一有足夠證據起訴j的案子,僅有一九九五年亞德夫·勇克斯這名竊盜開鎖者的凶殺案;因為其他案子的嫌疑都需要j自身的供述,而最重要的j本人又因腦部受傷,處於一息尚存的意識不明狀態。


    bka對嫌犯的姓名也隻公開以j稱呼。其中包含了人權上的考量,但同時他們也承認,他們並不清楚j的本名。許多報紙與網路都認為j的名字是「約翰」,筆者一位德國媒體好友也稱呼他為「約翰」。因此筆者也姑且將j命名為「約翰」,以便接下來的報導。


    約翰事件是從一九八六年柏林圍牆倒塌前夕開始,並製造出為數眾多的犧牲者,過了十年才終於進入尾聲。筆者決定,首先以事件發生的時間序列來進行說明。


    最初的悲劇發生於杜塞爾多夫。德意誌民主共和國(前東德)的大人物,政府貿易局顧問米海爾·李貝特,於八六年三月要求西德的政治庇護,帶著妻子與小孩——一對雙胞胎——來到西德。在一連串的麵談與偵訊後,李貝特終於被西德政府接受,並決定住在杜塞爾多夫。本來以為這一家人從此就能過著安穩的日子,但在同一個月的某個雨天,這對夫妻便於暫居的宅邸中遭人襲擊、殺害。那對雙胞胎兄妹雖然保住性命,但哥哥頭部中彈而生命垂危,妹妹也陷入極度震驚的顫栗狀態。兩人被送往艾斯勒紀念醫院。哥哥交由該院技術最高超的日籍腦外科醫師天馬賢三動手術,終於保住了性命。


    警方認為李貝特一家人被襲擊事件是出於東德恐怖分子之手,並依此進行調查,不過犯人最後卻沒有下文。


    同月的最後一天,包含該院院長海尼曼醫師在內的三名醫院幹部,因吃進摻有硝酸類有毒物質的糖果而慘遭殺害。同時,李貝特家的雙胞胎兄妹也自醫院消失,不知去向。盡管警方全力展開搜查,但卻一直找不出可疑的嫌犯,甚至連任何能與雙胞胎失蹤事件及殺人案扯上關聯的人物竟然一個也沒有,事件猶如墜入了五裏霧中。


    隻有bka派來的一位指導人員——海因裏希·倫克警部對某個男子抱持著懷疑,而那號人物正是天馬賢三醫師。他雖然是救了雙胞胎哥哥一命的主治醫師,當時卻為了這項手術而推絕了另一項手術?他無法前去開刀的那名急診病患,是杜塞爾多夫市市長——結果市長死了,天馬不但遭到院長強烈斥責,還從下任外科部門主任、院長未來女婿的寶座上被趕下。至於將天馬計劃中美好前景剝奪的人,包括未來的嶽父,即艾斯勒紀念醫院院長海尼曼醫師,以及他身側的兩名醫師——剛好就是被糖果毒殺的三人。


    杜塞爾多夫的醫院再次發生詭異事件,是在九年後的一九九五年——當時東西德已經統一,由於東德人大舉湧入,是一個經濟混亂、治安惡化的時代。


    倫克警部那時正在調查一連串中年夫婦被殺事件,受害者都是富裕而沒有小孩的夫妻。乍看之下會以為這應該是強盜殺人案,但倫克警部卻認為案情並不單純。據目擊者供稱,善於開鎖的職業慣竊


    亞德夫·勇克斯與本案有關。倫克警部得知勇克斯因交通事故而住進了杜塞爾多夫的艾斯勒紀念醫院後,便立刻趕往該院。勇克斯的主治醫師剛好就是那位天馬賢三。倫克警部得知天馬在九年前的毒殺事件後,終究還是成為了艾斯勒紀念醫院的外科主任,便又再次起疑。畢竟那三人被毒殺後,獲利最大的人就是天馬。


    倫克警部接連幾天前往病房,對勇克斯進行盤問。勇克斯一直堅決保持沉默,但在某日,卻被人發現遭槍枝射殺於醫院附近的廢棄建築物中(而負責監視勇克斯的警官,也在同時被九年前那種摻毒的糖果殺害)。


    倫克始終懷疑的天馬醫師宣稱自己目擊了殺害勇克斯的犯人,但理所當然地,倫克反而將天馬視為頭號嫌犯。


    天馬醫師以疲憊的表情對倫克警部供述出驚人的事實。


    九年前,以毒糖果殺害院長在內三人的凶嫌,就是失蹤的雙胞胎其中一人——頭部中彈、被天馬開刀救回的哥哥。長大成人的他,如今正在全德國各地殺害中年夫婦,且為了封口而將共犯之一的勇克斯滅口。約翰——那位雙胞胎哥哥如今已經成長為怪物了。


    聽完天馬供稱的倫克警部,心中更確信了一點——


    九年前殺害院長等人、以及數天前殺害勇克斯與負責監視的警官,甚至是在德國各地殺害中年夫婦的真凶,其實就是天馬賢三本人。然而,天馬卻製造出約翰這個虛擬的人格,並認定一切都是那名不存在的青年所為……難道這位醫師有雙重人格嗎?


    天馬醫師雖然變成了頭號嫌犯,他本人卻還是照常於醫院看診,甚至利用休假時自行調查約翰的行蹤。而天馬醫師最後抵達的場所,就是海德堡。


    一九九九年,當事件變得眾所周知時,報章雜誌對天馬在這段期間得知了什麽,以及為了何種目的趕赴海德堡,做了如下的說明:


    為了探求中年夫婦連續被殺事件與約翰的關聯,天馬在犯罪現場附近四處拜訪,並從鄰居們那聽來了一個共通點。


    科隆、漢堡、漢諾威……所有被害夫妻的家中,在數年前的某一時期都曾有一名男孩。雖然不清楚那到底是養子還是暫時受托照顧的,但共通點就是男孩在某一天後便突然消失。


    天馬在最後訪問的地點慕尼黑也得到相同情報。但老實說,調查工作還是陷入了死胡同。結果一籌莫展的天馬,卻在犯案現場對麵居住的一名盲眼老者口中聽到了令人震驚的證詞。


    老人是少年唯一的朋友。少年自稱法蘭茲,大約有一年時間跟對麵被殺害的海拿夫婦同住。少年是個很用功、頭腦又非常好的孩子,還對老人說相當感謝天馬救了他一命,天馬的恩情對他而言比雙親更大等等。然而少年最愛的對象,畢竟還是被留在某處的雙胞胎妹妹。少年還說,等自己廿歲時一定要去接她。


    老人最後對天馬表示,少年的妹妹應該就住在海德堡。


    九五年五月,海德堡發生了一樁衝擊人心的事件。艾裏希·弗多拿與克莉絲汀·弗多拿這對夫妻,與恰好來家裏拜訪的海德堡郵報記者雅各·曼拉同遭不知名人士殺害。這對夫妻有個正就讀海德堡大學的女兒妮娜,但妮娜也在事件後失蹤。同一天,則在海德堡古堡發現了園丁伊凡·庫爾頓被勒斃的屍體。


    黑森邦檢察局並沒有提及兩個事件間是否有關聯,但把在艾斯勒紀念醫院工作的腦外科醫師天馬賢三列為庫爾頓被殺案以及弗多拿夫婦與曼拉記者被殺案的重要關係人,並要求杜塞爾多夫警方能拘提天馬。此外bka也將天馬醫師列為中年夫婦連續被殺事件的重要關係人,同樣對杜塞爾多夫警方下達了拘提令。


    關於這一連串的騷動,筆者參照了九九年的各大報——尤其是非常想發掘真相的海德堡郵報,並加以進行考查。


    抵達海德堡的天馬,首先走進了小報社海德堡郵報,開始調查舊的報紙檔案。他似乎認為可以找到被人領養的雙胞胎以及失蹤少年的相關線索。因天馬熱心引發興趣的記者曼拉,從天馬那聽說了約翰的故事,並被對方打動。兩人徹夜作業後,在八六年十月的報紙上,找到了十一歲少年失蹤的


    報導。他們立刻趕往失蹤少年的家——根據報紙上的資料,雙胞胎的生日竟剛好就是今天。


    後來bka當局才認定,殺害弗多拿夫婦的凶手是曼海姆警署的現役刑警密斯拿與米勒,至於該事件是否與約翰有關,則不願多作表示。不過一般認為,既然曼拉記者也陳屍於弗多拿家中,對這點應該不需要存疑。


    因此,那位妮娜·弗多拿,其實就是雙胞胎兄妹的另一人,也就是約翰的妹妹了。妮娜在失蹤三年後,與天馬一同重歸社會。為了搶得她的獨家專訪,全德國的媒體都擠到了海德堡,但妮娜卻堅決不受訪。妮娜複學後該大學自行成立了糾察隊,限製媒體任意進入校園。等到邦長都以保護人權的立場出麵批判煩人的媒體後,這種超脫常軌的報導爭奪戰才逐漸平靜下來。


    筆者這時最感興趣的是,天馬與妮娜在決定處置成長為怪物的約翰時,究竟進行過什麽樣的對話呢?


    為何密斯拿與米勒在弗多拿家大肆殺戮時,妮娜卻不在場?天馬把曼拉留在弗多拿家,自己一個人上哪去了?——從這兩個謎題可導出的結論,就是約翰與妮娜重逢之前,天馬已經搶先成功接觸她了。


    日後發展為德國犯罪史上罕見之大量屠殺的約翰事件,在妮娜失蹤以及天馬賢三選擇逃亡後,出現了重大的轉變。


    為了解開所有的謎,筆者覺得務必要與天馬賢三本人碰麵。但過去沒有任何一家媒體成功訪問過他,而針對筆者所提出的采訪申請,他透過所屬的國際醫療團體以一封措辭嚴謹的信加以婉拒。從信上美觀的手寫筆跡與不太像是外國人的正確文法看來,多少可以理解其人格特質。


    筆者除了前往日本尋找天馬醫師的友人外,也在德國境內盡量從他的交友圈進行取材,就是希望能完整描繪這位天馬醫師的經曆與人物相貌。


    第2章 天馬賢三


    ——二〇〇一年五月 橫濱、東京、倫敦


    天馬賢三於一九五八年一月二日,出生在神奈川縣的橫濱市。父親是市內某家知名的綜合醫院經營者兼院長(天馬本人都對同事說父親是個「小診所的開業醫生」),母親則原本是醫學類書籍出版社的編輯。這對夫妻之前都有過離婚經驗,父親與前妻生有七歲及兩歲男孩。


    兩人再婚一年後所生下的孩子就是賢三,他從小就是個幾乎不必管教的乖小孩,尤其聽父親的話。小學、中學他都念住家附近的市立學校,成績在全縣可說是數一數二,也很喜歡音樂與繪畫,至於社團則隸屬於田徑隊。


    筆者為了得到比前違更深入的情報,拜托隻見過一次麵的日本媒體朋友,在二〇〇一年五月初造訪日本。筆者雇了口譯,也利用那位日本朋友的人脈,但還是被天馬老家的綜合醫院婉拒采訪。後來筆者試圖尋找天馬的過往同窗,但發現如今還跟他有往來的友人已經很少了。此外雖然有些人一開始答應接受采訪,但得知筆者是外國人後又主動取消了。


    倫克警部曾為了入侵天馬的心而仔細觀察日本人,但結果他發現,神秘兮兮的與其說是天馬,還不如說是日本這個民族。倫克警部告訴筆者,盡管天馬並未感染日本的社會習性,卻仍是個無法融入德國的異鄉人——滯留在日本的那兩周,筆者也充分體認到那份感受。


    到最後,筆者終於找到了天馬一位小學、中學的童年玩伴,願意接受采訪。


    那位童年玩伴現在還住在天馬的老家附近,是個講話直來直往的漢子。


    「阿賢會因為那件事而變得這麽出名,真是嚇了我一大跳。之前在某本雜誌上看到『海外活躍的日本名醫』單元,阿賢就是被刊載出來的其中一人。當時我心想,他真了不起,如果我生病了也想請他看看。我所認識的阿賢是不會殺人的。」


    對方的職業是木匠,他的臉龐被太陽曬得黝黑,露出精悍的表情。


    筆者請對方盡量告訴我所有關於天馬他所知道的事。


    「阿賢是個很會讀書的人,家裏環境也跟我大不相同,應該算是少爺吧?一般說來,應該會以為他不屑跟我這種人玩吧?不過不知為何,阿賢從小就喜歡跟我這種壞孩子在一起。嗯,阿賢家的人對他跟我來往這點也不加幹涉的樣子。至於小時候玩的嘛……應該說通通都玩遍了吧,像是什麽捉迷藏、拿木刀互打、打棒球、踢足球。不過阿賢那家夥,每次來我家,最喜歡的似乎就是跟我還有我哥一起看電視。至於跟別人打架之類的他就不行了。他打棒球或踢足球的技術也不算不好,但他對團體運動項目就是不怎麽熱衷。啊,不過阿賢的運動細胞很發達喔!中學時,他還是短跑……或什麽田徑項目的紀錄保持者,隻是人家都忘了那些事罷了。反正隻要是一個人進行的比賽項目他就很擅長。」


    筆者認為這位受訪者是個誠實的人,但筆者並不覺得他與天馬的過往友誼非常深厚。筆者對他指出這點後,隻見他盯著天花板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像是終於想到似地開口道:


    「其實我也忘了,幾乎都快忘光了,但我現在回想起來,以前我曾經欺負過天馬。他一直很想跟我玩,起初我本來想捉弄他並把他趕走,但後來我卻跟我哥商量。故意裝作跟他很要好的樣子,這樣夠陰險吧?然後有一次,我們找到一間庭院很大的空屋子,以前這附近有很多那種沒人住的房子。我們就在裏麵玩起捉迷藏。我哥當鬼,然後等阿賢躲好後,我們故意不去找他。那裏的庭院一個人待在裏頭還怪毛的,我們猜想阿賢一定怕死了。讓他一個人空等了三十分鍾以後,我們才突然衝去他躲的地方嚇他。結果阿賢竟然失禁了。那家夥一定是認為捉迷藏還沒結束,才忍著不去廁所。我雖然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但還是跟我哥以及其他朋友,給他取了膽小鬼天馬、拉尿小鬼等嘲笑他的綽號。不過即便如此,阿賢還是沒哭就是了。」


    筆者詢問對方後來的發展如何。一般的小朋友通常都會跟對方絕交吧?


    「後來嗎?」他想了一想,才「砰」地擊了一下掌。


    「之後……在那之後,阿賢又來找我們玩了。我本來已經不想捉弄他了,但我哥卻想用同樣的手段再整他一次。我心想,這樣一定會被阿賢拆穿吧?不過阿賢果然還是乖乖地躲進了那裏的空房子。」


    他嗬嗬地笑了一下,然後才繼續說:


    「我們又故意放著他半小時不管。但等我們之後想去他躲的地方嚇他時,卻已經找不到阿賢了。『果然不在啊』——我們都以為被他反將了一軍,所以每個人都很火。我們一邊大喊『膽小鬼天馬,躲起來也沒用的』或『再躲你又要撒尿了』之類的話,一邊四處去找他;不過卻怎麽也找不到。大家都以為阿賢已經溜回家了。這時其中一個朋友的老媽突然氣衝衝地跑來,罵我們到底想野到多晚,我們隻好乖乖地各自回去。到了那天晚上七點左右,阿賢的母親突然打電話過來,問有沒有看到她家的賢三。這時我才慌了。我跟我哥跑回已經變得昏暗不明的那棟空房子,因為天色很晚,覺得比白天還可怕許多,沒想到阿賢真的就在那裏。他臉上雖然有哭過的痕跡,但還是故意在我們麵前裝著沒事。『大家都好詐喔,我明明還在躲耶!』他這樣說……從此以後,我們就不再捉弄他,變成真正的朋友了。」


    他似乎認為天馬是看穿了他們的整人把戲才故意這麽做。至於理由,當然是為了加入他們這群玩伴。此外他也覺得,或許天馬是無法原諒之前因此失禁的自己,所以才會強迫自己體驗同一種情境,以便克服自身的弱點。


    「該怎麽說?阿賢對自己還真是嚴苛啊!」那人以這番話作為結論。


    最後對方又對筆者說了一段有趣的故事。


    「中學一年級的時候,阿賢跟我同班。班上的導師是一個討厭的家夥,而且那時還是


    家長會跟媒體不會對老師教學方式多管閑事的年代,體罰或打學生巴掌可是家常便飯。有一年冬天,阿賢在玩煤爐……在我們那個年代,教室裏有一種取暖用的煤爐。為了好玩,他加熱金屬製的火鉗直到它彎曲為止。結果到了早上的導師時間被導師發現了,他對我們吼著到底是誰把火鉗弄彎的,阿賢立刻自己招認。導師質問他要是被火燙傷怎麽辦,還隨即賞他一巴掌。總之當年就是這個樣子,阿賢也沒回嘴。後來有其他笨蛋家夥也做了一樣的事,就是用火烤彎火鉗,導師再度發飄了。由於這次犯錯的家夥是劣等生,導師對那家夥的態度向來也很粗暴,所以導師先打了那學生一巴掌,接著拿出被火燒紅的火鉗,作勢要按到那家夥的脖子上,還要求犯錯者向煤爐道歉——聽起來很蠢吧!這時阿賢突然站起身說這麽做太殘忍了。還說如果覺得這也算教育的話,就去校長那裏討論,不然去找教育局說明也行。導師聽了很害怕。沒想到平常最乖的學生竟然第一個跳起來發難。」


    或許天馬賢三是某種克己主義者。此外,他忍耐到最後關頭一定會爆發出內心的正義感。筆者相信這是理解為何天馬獨自追蹤約翰、並試圖殺害他的關鍵。


    筆者采訪到的另一個人是天馬中學時代的好友。這位好友如今是一位廣告影片導演。對方與筆者碰麵一小時後,得知筆者的采訪意圖,並接受了筆者的請求。


    「天馬在中學二年級與三年級時都和我同班,是個超級會念書的學生。我每科都八十分左右,已經算是個不會被羅嗦說要更用功一點的『好成績』,但天馬同學卻是那種每科都接近滿分、全學年的佼佼者。不過因為他不是整天拚命讀書的書呆子,所以倒也很不可思議地並沒有被其他同學排擠。相對地,他也沒有因為成績好而特別醒目……我想他真的是個很聰明的人吧!」


    筆者詢問對方,當得知天馬被稱作連續殺人魔而遭全德國通緝時,他有什麽感想,而現在又有什麽想法?他如此回答:


    「因為我知道你會問我這個,所以我起初很猶豫要不要接受訪問。老實說,我覺得那根本是天方夜譚。不過人總是會變的,既然德國媒體都被搞得天翻地覆,我也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我無法打電話給他,說聲你這陣子真是太辛苦了,也是因為我之前已經相信他犯了罪……如果我現在反過來去安慰他,他一定會看穿我是個牆頭草。因此我現在的心境,就是在反省自己的軟弱以及無法徹底理解好友。」


    筆者問他天馬在中學時是否有特別熱衷的事物。


    「天馬同學以前很喜歡音樂。我記得他吉他彈得非常好。話說回來,不管是繪畫或音樂,隻要是和藝術有關的東西,他學習能力都很強。我想隻要他好好練習,他的吉他絕對可以彈得比我好。不過他並不是這種人。」


    筆者進一步詢問最後那句話的意義。


    「他常對其他人感到讚賞不已。即使他自己也非常有才華,他卻會先為對方的表現所折服。沒錯,他是那種絕不會否定他人的性格。這並不代表他很愛奉承別人,隻是他會以肯定的態度麵對他人的長處,或是他人喜好的事物……甚至是太過正麵了。」


    接著對方如此結論道:


    「我想他是那種經常給自己過低評價、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有才能的人吧。因此,當你被天馬這種天才讚賞時,明知自己不如他,卻也因此而更得意忘形。因此我以前跟他相處且被他稱讚時,總覺得有點飄飄然。」


    筆者試著問對方關於音樂方麵的問題。例如天馬喜歡哪種音樂、參加了哪些活動等。


    「他並沒有參加樂團之類的。那家夥對這類的團體活動……不,或許該說他討厭集體活動吧。在放學後的田徑隊訓練時,天馬同學總是以嚇人的表情一個人猛力練習。至於他喜歡的音樂種類嘛……」對方閉上眼,以手抵住額頭,思索了好一會兒。「當時是七〇年代,也就是披頭四的時代。另外像齊柏林飛船、深紫色合唱團、大衛·鮑伊等都是當年主流的音樂。不過天馬同學他……唉,我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印象中他喜歡一首很傭懶的曲子。」


    對方表示,天馬曾透過電視欣賞東京音樂節這項盛大的活動,並對其中一位造訪日本的國外音樂家的演奏如癡如醉。對方很努力想從記憶中挖掘出那首曲子的名稱,不過最後還是徒勞無功。


    由於已經超過了采訪預定的時間,筆者打算在此將談話告一段落。筆者最後一次詢問對方,關於天馬賢三還有什麽值得一提的往事。


    「這隻是我的直覺。而且我也不想讓天馬同學知道我說過這些話。我總覺得他似乎跟家人很疏遠,不管是對他父親或哥哥們……」


    對方提出的疑慮正是天馬之所以會去德國行醫的理由;關於這點,筆者也是在之後的其他采訪才發現。


    天馬中學畢業後,進入神奈川縣鼎鼎有名的私立高中就讀。那是一所知名大學的附屬高中,天馬就讀的中學裏隻有他一人考上。而筆者最後一名采訪的對象,正是天馬高中時代的友人。對方目前為日本某大貿易公司的課長,從去年才調到倫敦分公司上班。受訪者戴眼鏡、身著高級西裝,體型已顯露出中年人的姿態。這位中年男性是個臉上總掛著笑容的親切之人,乍看下會覺得對方的年紀比天馬醫師老很多。


    筆者起初問對方,當天馬陷入殺人魔的嫌疑時,他有什麽想法。


    他邊微笑邊回答道:


    「我在高中畢業以前,嗯,確實可以算是天馬的好友,但到大學以後就沒什麽聯絡了。大一時他忙於醫學院的功課,接著他很快就休學去德國留學了;而我念法學院,且一進大學就開始享受我的新鮮人生活。不過話說回來,他去德國留學之前,最常接觸的朋友應該還是我吧。對他來說,或許我是個很適合發牢騷的對象。」


    對方搔搔頭笑了。


    「當天馬陷入逃亡生涯時,嗯,我一直對此感到難以置信。我也曾半擔心半促狹地對朋友開著與天馬相關的黑色玩笑,但我現在卻十分自責。不過如果你去看當時的報紙或雜誌,會覺得上頭的報導根本就肯定天馬已經是犯人……比起相信自己的經驗或判斷,現代人似乎更仰賴印刷出來的文字或媒體啊。」


    出人意表地,筆者開始覺得對方是個願意說真話的人。天馬大概也是欣賞對方這點吧。接著筆者開始詢問天馬的高中生活——尤其是與戀愛相關的部分。


    對方又笑了起來,眼鏡下的細長眼睛又眯得更細了。


    「天馬非常內向。當時我們還在念高中,就已經開始跟東京的女子大學附屬高中進行聯誼了,結果我們怎麽邀都很難邀到天馬。他隻要現身必定大受歡迎,不過該說他對這方麵相當遲鈍嗎……當時有個有趣的小故事。某個跟我們聯誼過的女高中生,她男朋友恰好也認識我跟天馬。不過那個男的很花心,沒多久就對女友感到厭倦並開始劈腿。那女孩後來跑去找天馬訴苦。起初天馬也很溫柔地聽女孩子訴說,但沒多久那女孩就轉而愛上天馬了。隻是天馬似乎根本沒察覺到。他光隻會『嗯嗯』地聽對方的抱怨,並且跟那女孩一起煩惱……」


    那女孩應該不是天馬喜歡的類型吧——筆者這麽一問,結果對方很誇張地揮著手說:


    「錯了錯了,那女孩確實是天馬中意的類型。但在天馬看來,她煩惱的是另一個男生的事,而且那個男生還是天馬認識的人。天馬對這種事可是非常拘謹保守的。我們也曾告訴他,說這個女生其實很喜歡他,要他跟她交往。雖然天馬也逐漸察覺女生的心意,不過他們最後還是沒有在一起。她那個花心的男友發現女朋友變得冷淡,又急著想挽回心意而拚命道歉、祈求原諒。我對天馬說,哎呀,你早該把那女生搶走的!雖然之後還是有機會…


    …不過天馬終究沒能把握機會。聽說那女生曾對朋友說想跟天馬交往呢!」


    結果那段戀情還是不了了之啊!當筆者也不禁這麽感歎時,受訪者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似地又莢著說道:


    「對了對了,我記得澀穀有一間叫cozy er的蛋糕店。那女孩下定決心要跟天馬告白,並跑到那邊跟他見麵,但天馬卻在女孩開口前就毅然地說出『太好了,那家夥是個好人』……恭喜對方跟前男友複合。」


    受訪者認為天馬是個很果決,但結果總是事與願違的人。


    筆者還是對天馬中學時代好友——也就是那位廣告影片導演——的最後一番話耿耿於懷,於是就試著問天馬與他家人是否不和,尤其是跟他父親與兄長們。如果這位受訪者是天馬習慣發牢騷的對象,或許會聽說天馬家裏的情況吧……


    對方點頭表示曾聽說過。聽了受訪者的說明,筆者終於懂了。一個雖有決斷力但總是事與願違的人,為何會去德國留學並在當地行醫?天馬本來明明可以留在日本,以優秀的醫師身分過著一生安適富裕的生活……


    高中時的天馬,一如他在就讀小學和中學的時候一樣,成績依舊優異。他的學業表現獨占鰵頭,即使是附屬高中的學生都很難進入的醫學院,他也輕而易舉地獲得推薦而被錄取了。身為該校校友的天馬父親對此感到欣喜若狂。比天馬年長八歲的哥哥雖然也是個資優生,但性向比較偏文組,經濟係畢業後便進了一間知名的銀行工作,因此天馬的父親對是否有兒子能繼承家業感到很不安。然而,比天馬大三歲的二哥為了進醫學院已經重考三年了,使得天馬對於將來是否該照著父親的期望繼承家裏的醫院,感到相當苦惱。


    那年,他二哥終於考上了另一間醫學院,天馬總算如釋重負。但他父親依舊對周遭表示,這位小兒子才是家業的繼承者。畢竟以知名度和曆史來說,二哥所進的醫學院與天馬的大學簡直是天差地別。在這當中,天馬的母親也建議父親把醫院傳給次子。這位天馬家的續弦之妻,對於兩位不是自己骨肉的兒子總是過度小心對待,經常站在長子與次子的角度發言,但對於自己懷胎十月才辛苦生下的小兒子賢三,又總是顯得過度嚴厲。


    最後,一篇刊載於某醫學雜誌上的德語論文終於將天馬解救出來。那篇了不起的論文主要是在討論阿茲海默症病人的心理療愈,作者則是杜塞爾多夫大學的醫學教授伍德·海尼曼。


    天馬因此下定決心——他要將老家的醫院留給他二哥,而去自己所尊敬的海尼曼醫師底下學習。這種突然改變生涯規劃的作法當然大大惹惱了他父親。但天馬心意已決,並利用獎學金製度,不靠任何人的協助就成功前往德國留學。在杜塞爾多夫的語言學校拚命修習了一年德語後,第二年九月,天馬終於成功考上他想進入的那間醫學院。而大概也是在同時,他與留在日本的父親和解了,不過天馬是在後來才知道,幫忙協助說服父親的,是他那個同樣想當醫師的二哥。


    天馬在杜塞爾多夫大學依舊取得了優異的成績,並深獲他尊敬的海尼曼教授喜愛,於是便在成功取得醫師資格後,前往這位教授擔任院長的艾斯勒紀念醫院任職。然而,天馬四年級時發現了當初鼓動他前往德國的那篇優秀論文,並不是出自海尼曼之手,而是某位優秀助教的代筆。從那時以後,天馬也很擔心自己將來是否會成為另一個幫海尼曼捉刀的人。


    另一方麵,同父異母的二哥打算把醫院繼承人位置讓給天馬,斷然拒絕了繼承父親的醫院,開始前往無醫的偏遠村落展開行醫生活。他曾經寫了一封懇切的信給天馬,表示父親已經不生他的氣,希望天馬趕快回來繼承家業。目前這位二哥已經是個名醫了,而且依然在各個沒有醫療的偏僻地點為患者服務。當天馬幾乎快成為全德國的公敵時,這位二哥依然相信弟弟的清白,並雇用偵探與律師協助洗刷冤屈,還在日本展開了救援天馬的行動——關於這段後話,知道的讀者應該不少才對。


    即使是在這裏,我們依然可以發現天馬的果決行事總是得到了不如他預期的結果。


    一個好的外科醫師需要同時擁有謹慎的判斷力與果決的態度,但幾乎很少有人能兼具這兩者。畢竟這兩種天性幾乎是相反的——某位有名的醫師曾這麽說過。然而這位叫天馬的男子,卻是一個少數同時擁有這兩種矛盾才能的罕見人物。


    不過這種性格,是否也讓他的人生淪為比普通人還沒用的笨拙角色?


    下一章將刊載一位最熟悉天馬的德國人的專訪。


    從她的談話可以看出為何天馬會與一連串的事件產生密切關聯,以及為何天馬會覺得除掉約翰是自己的使命——筆者認為,在這本報告書中,下一章恐怕是最緊要的關鍵之一吧。


    那位受訪者的姓名是艾娃·海尼曼,曾與天馬有過婚約,更是第一起殺人案犧牲者——艾斯勒紀念醫院院長伍德·海尼曼——的女兒。


    第3章 艾娃·海尼曼


    ——二〇〇一年五月 杜塞爾多夫


    傍晚六點四十分,艾娃·海尼曼現身於她指定的地點,也就是位於杜塞爾多夫舊城區萊茵河畔的某間優雅咖啡廳內。雖然這位女性外表亮麗,還散發出雍容華貴的氣質,但她卻總是露出好像在生氣的不悅表情。從事廚房設計顧問的她似乎剛下班,身著一襲黑色的範倫鐵諾外套,手上戴著寶格麗的手表、尚美的戒指——這些高級名牌就這麽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她身上。


    老實說,她對筆者的采訪要求給了一個很嚴苛的條件——「五點半準時開始。因為我很忙所以隻能撥出十五分鍾。如果你遲到的話采訪就直接取消!」結果筆者提早十分鍾就已經出現在指定的地點,她卻遲遲未赴約,讓筆者等了一個小時以上。然而艾娃·海尼曼對於自己遲來的說明,卻是她事務所裏有人突然辭職了,所以她必須自己去跟一位設計師開會——與其說這是道歉,還不如更接近對筆者發牢騷吧。就座後她點了一杯卡布奇諾,然後她又翹著腳,很快地點燃一支萬寶路淡煙。


    ——你與天馬醫師曾有婚約吧?但在令尊去世前不久婚約卻突然取消了。請問你當初的婚約是否有愛情以外的其他考量?


    「醫院跟醫界也是一個充滿政治鬥爭和權力互角的世界。當時,我父親鎖定了德國醫師協會理事長的寶座,無法容許自己的醫院出任何差錯,包括手術與其他事務在內。因此,他需要一個可以完全信賴的好幫手。」


    ——所以令尊挑中了天馬?


    「他是個醫術高超的醫生,還是個完全沒野心的技術導向型人才……對我父親來說正是隻安全的忠犬,不必擔心被這種人咬到手。」


    ——不過,令尊還是被咬了?


    「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前一天他因為父親的指令取消了某個土耳其人的手術,而去幫一位聲樂家動刀。結果土耳其人後來死了,他便對此感到非常懊悔。他是那種一旦擔心某事就絕對停不下來的人……我當初明明告訴過他人命本來就是不等價的,但他卻聽不進去。」


    ——這個問題或許有點直接,請問你真的愛過天馬醫師嗎?


    「我父親是個很有政治野心的人,但他並不是一個會強迫我跟討厭對象在一起的專製者。因此我選擇了一個可以讓我幸福的人,那個人便是賢三……如果要問我是否愛過他,答案是肯定的。」


    ——那當初你為什麽會單方麵取消婚約?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父親需要一個可以信賴的好幫手,而我想要讓自己得到幸福。當時賢三的所作所為已經違反了這兩項條件,所以會有那種結果也是無可奈何的。」


    ——你覺得天馬愛你嗎?


    「他對我可


    以說是言聽計從。即便在他拒絕為市長動刀以及發生後來那些事之後,他依舊想跟我結婚。麵對醫師這項工作以外的事,他總是顯得很優柔寡斷,所以他需要一個像我這樣果斷的女性陪在身旁。」


    ——當婚約被解除時,你覺得他恨你嗎?


    「他當然恨我。但等我父親去世後,我自己也變得很軟弱,幾度希望能跟他複合,然而這時的他對我已經沒那麽熱情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這也不能怪他,畢竟是我先棄他不顧的。」


    ——所以現在換你怨恨對方了?


    「沒錯,當初我氣得半死。」


    ——之後你又結了三次婚嗎?


    「嗯,贍養費讓我這輩子都不愁吃穿喔!」


    ——你對令尊突然辭世有什麽想法?


    「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昨天還那麽有精神的爸爸……等我窺視他的書房時卻發現他已經死了。」


    ——那你曾懷疑天馬嗎?畢竟他因為婚約的事而恨你。


    「從來沒有。老實說,他是那種根本不可能殺人的人。就算他再怎麽恨我、或是心裏巴不得我們令都死光,但實際上他連殺一隻蟲都不敢啊——我指的是還在醫院任職時的他。」


    ——後來天馬便升上外科主任,你對此有什麽看法?


    「沒什麽想法。掌權者一旦過世,風向很快就會轉變。反對我父親的那夥人一下子就出頭了,並開始批判我父親……天馬突然被我父親切割也算是夠幸運了,況且他的醫術非常好,升上主任也在意料之中。」


    ——令尊去世九年後,在醫院附近的廢棄大樓有一個專幹開鎖行竊的小偷——勇克斯被約翰殺了。據bka說,你跟天馬醫師當時是目擊者。


    「相關的話題我已經全部告訴警方了。你大可以找他們要吧?」


    ——你當時出現在那棟廢棄建築物附近純屬偶然嗎?


    「……當然。」


    ——你同時也目擊到約翰了吧?你對他有什麽印象?


    「不予置評。關於那隻怪物以及圍繞在怪物周圍的家夥我都不想發表意見。」


    ——你直到最後關頭才跳出來幫天馬辯護。你認為事件會變得如此複雜,自己必須負點責任嗎?


    「是的,不然我才不會接受這種難堪的采訪。就當作是彌補吧。我想補償的不隻是賢三,還包括其他眾多的相關受害者……」


    至此筆者才發現,受訪者是位很容易受傷的女性。為了隱藏這點,她才要擺出高傲的態度。當筆者建議對方要不要點杯酒精飲料時,她拒絕了,隻是將咖啡續杯並再次點燃一根煙。


    ——話題回到天馬身上吧,他日本的一個中學好友忘了他最喜歡的曲子。你知道是哪一首嗎?


    「《let"s stay together》(她毫不遲疑地回答)……al green所演唱的《let"s stay together》。那是首好歌。不過因為對我而言充滿太多回憶,我已經很久不聽了……不過的確是一首很棒的歌。賢三很喜愛這首歌『讓我們在一起』的意旨,因為他是個孤獨卻又害怕寂寞的人。他總是不經意透露出對父親、母親、戀人,或家庭的渴望。」


    ——那麽他的朋友呢?他在德國沒有比較親密的友人嗎?


    「很令我訝異的是,幾乎沒有。對於工作壓力大、工作時間又不固定的外科醫師來說,可能成為朋友的對象就隻有同事了。唯一一個算是他朋友的應該是貝克醫師吧……不過就我看來,那家夥隻是一個愛偷懶的廢物,真不知道賢三是欣賞那家夥哪一點?或許是因為可以盡情對那家夥抱怨我父親跟醫院吧。賢三並不是很在乎他人的地位或工作能力,他反而比較喜歡那些對自己坦率的人。就算對方擅自侵入他的生活,他也會莫名地被這種直接的人吸引。」


    ——貝克醫師對天馬的看法如何?


    「我哪知道!你不會自己去問他?我猜那家夥應該很羨慕天馬吧——這當然是指事件發生以前。不過當賢三遭遇後來那些麻煩事,那家夥也應該不至於對賢三失勢暗自竊喜吧,我想他還沒低級到那種程度。說起貝克醫師這個沒用的家夥,周圍的人都把他當笑柄看待,隻有賢三對他一視同仁,正是因為這樣,貝克醫師才會如此信任賢三……我猜那家夥隻有跟賢三在一起時,才會覺得自己的人生也不是那麽一無是處。」


    ——那你自己又欣賞天馬的哪一點?


    「我剛才說過了,賢三願意答應我所有任性的要求。就算我是故意捉弄他,他也總是一臉笑容……而且他甚至還會主動向我道歉。那明明是我不好啊!就某個層麵而言,這讓我覺得他根本沒辦法獨立生活,得有個像我一樣的人在旁看著才行。但事實卻剛好相反,應該是我隻有跟他在一起,才能自在地過著人生吧。我總覺得隻有在賢三身邊才有繼續活下去的資格。賢三以前仰賴我……那是因為他認同所有人的價值且絕對不會否定任何人,他總是不斷讚美並尊重他人。因此有了他在,我才能感覺出自己還是個有價值的人。」


    艾娃·海尼曼看了看手表,表示訪談得結束了。她似乎單獨住在萊茵河對岸某個高級住宅區一隅的公寓。「我回家以後還得工作啊!我幾乎不曾下廚,現在卻是個廣受好評的廚房設計顧問……不過我大概缺乏用人的眼光吧,事務所的人總是來沒一下子就離職。」她笑著說道。她說如果之後還有問題,希望透過電子郵件往來就好(幾天後筆者寫信去追問幾個問題,令人訝異的是對方過了數日便詳實地回覆了我)。


    當天筆者最後提出的問題是,你以前曾對天馬說過人命本來就是不等價的;現在這樣的看法依舊沒變嗎?


    「是啊,我還是這麽認為!」她斬釘截鐵地說道,並隨即站起身。


    第4章 海因裏希·倫克


    ——二〇〇一年五月 布魯塞爾


    筆者必須坦承,前警部海因裏希·倫克是個很難采訪的對象。他到現在仍然對許多媒體拒談關於約翰的事。這明顯不是出於他對以前任職的bka有什麽義務,畢竟像倫克警部這樣對bka戮力職守卻遭受背叛的人幾乎很難找到第二個。一九九五年,倫克警部當時正在調查德國知名聯邦議員約瑟夫·波茲曼是否與名叫艾莉卡·雷瑟的妓女被殺一案有關。倫克是bka史上能力最強的探員。然而,該案一名重要證人自殺,加上波茲曼議員與警方高層不斷施壓,倫克便被排除在本案之外,甚至被調去幹無關緊要的閑差。而倫克請長假專心調查約翰事件,便是起於這個時期之後。


    倫克用了三年解決約翰事件後才恢複名譽,再度站回bka的第一線。他回來以後的第一件工作就是重啟妓女雷瑟被殺一案。在倫克的堅持下,這回波茲曼終於無路可逃。議員雖然勉強躲過了被起訴為殺人犯的命運,但卻失去了選民的信任,在之後的大選落敗。如今波茲曼竟然不是涉嫌謀殺,而是關於逃漏稅被調查。總之,倫克警部確實給了波茲曼致命的一擊。


    倫克警部隨後不久便離開bka,來到北萊茵·西發裏亞邦的警察大學任教。這時,許多出版社和雜誌社都希望能剖析他的生涯——尤其是關於約翰的那段——想委托他執筆、出書,但倫克警部都以自己尚未離開公職為由拒絕了。


    然而筆者認為,前警部倫克之所以拒談約翰的真正理由,一定是有某些他絕對不能說出口的秘密,或者是他必須堅守對某人的承諾。


    該怎麽接近像倫克這樣的人物?筆者用了幾近詐欺的手法,才取得與對方的聯絡管道。目前倫克的頭銜是北萊茵,西發裏亞邦警察大學教授兼歐洲刑警組織行為科學課特別顧問——事實上這是一個尚未正式成立的部門,而倫克是主導者。筆者寫了封信給對方,


    表示想采訪關於歐洲的犯罪者側寫方法實務,藉此才得到對方的允諾。至於他是否願意說出歐洲最可怕連續殺人魔的心理狀態——就得看筆者的手腕了。


    筆者與倫克警部是在二〇〇一年初夏,於歐洲刑警組織的總部所在地比利時布魯塞爾見麵。當他現身於為了采訪而準備的拉迪森sas飯店一室時,他的臉上透露出一種睥睨筆者、也是老練警官經常出現的那種不信任大眾媒體的表情。這種表情也暗示他認為記者是永遠不可能理解警方的。盡管他臉上充滿了偏見,他的外表還是比事件剛結束時報上所刊的照片要蒼老一些,頭發也大多都花白了。


    ——想先請教您現在的工作。據說您要為歐洲刑警組織成立一個專門進行犯罪者側寫的團隊。


    「美國fbi的行為科學課想讓歐洲刑警組織效法他們,所以主動提出許多協助我們的方案。但我們歐洲的警官都認為必須有一套獨自的犯罪者側寫方法,因此才會找上我。我認為歐洲刑警組織提供的條件非常好,這也是一項很有意義的工作。」


    ——為什麽歐洲需要歐洲自己的犯罪者側寫方法?


    「美國人認為他們的文化跟歐洲一樣,但我們不認為……就這樣。」


    ——犯罪者側寫方法具體而言是什麽?


    「簡單地說,犯罪者側寫這種偵查方式就是要潛入犯人心中,預測犯人接下來的行動。設法勾勒出犯人的心理狀態與背景資料……透過遺留在犯罪現場的跡證以及犯人的癖好、習慣等,可以發掘出犯人的隱私以及不為人知的一麵,最後建立起犯人完整的性格……同一名犯人的犯行中通常會有令人訝異的一致性。」


    ——這種方法在電影與小說好像也經常出現。


    「但電影和小說都不會具體探討進行側寫的步驟。我們警官就必須在實際的搜查中運用並實踐這種技巧,甚至與正在服刑的類似囚犯會麵,聽取他們的意見,檢討現有的資料,加以分類,以求最後能累積到科學辦案的領域。」


    ——這麽說來,美國人與歐洲人在犯罪動機與手法上真的有些微的差異羅?


    「沒錯,所以我們需要獨具一格的側寫方法。具體來說,歐洲並沒有像亞利桑那州一樣的沙漠,也沒有大峽穀;我們的建築大部分不是木製,而是磚製或石製;我們有許多千年以上曆史的村莊與街道,摩天大樓也不像美國那麽多;更不是所有人都說英語,對漢堡的消費量也沒那麽大;比起棒球,我們更喜歡足球;此外最重要的,我們不會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連續殺人魔,才是我們的偵查對象。」


    ——但以技術而言,fbi優於歐洲的刑警組織嗎?


    「很遺憾,他們的確走在前麵。在fbi創設行為科學課以前,曆史上最先運用側寫技巧的也是美軍。美軍發現精神科醫師可以準確預測犯人的個性,並猜到犯人下一步的行動。然而美軍……更正確地說是美國戰略情報局,委托精神科醫師威廉,蘭格所探討的世界第一個側寫對象,竟然是歐洲人……也就是阿道夫·希特勒。」


    ——那麽接著想請教您更具體的問題。為什麽有些殺人犯會以殺人為樂?如果是因憎恨或報複而殺人,因貧困而搶奪財物、食物而殺人,還多少可以理解;不過單純為了找樂子而殺害毫不相關的陌生人……這點就很難理解了。


    「當然可以理解,隻是你沒試過罷了……那些隨機殺人或因取樂而殺人的家夥,通常都有著非常不幸的童年。大抵而言,他們都被雙親或監護人虐待過,最後走上跟父母一樣的路……到這裏為止你應該還聽得懂吧?剛才你說你可以理解因憎恨或報複而殺人,同樣地,因取樂而殺人者也是為了報複曾虐待過自己的雙親或其他人,隻是他們憎恨的對象可能是任何人,例如所有女性.或所有小孩、所有同性戀者之類的。」


    ——那正是難以理解之處。真正虐待他們的並不是那些女性、小孩或同性戀者,為何他們不去找真正的元凶報複,卻轉而發泄到這些對象身上?


    「憤怒是由控製他人的欲望變化而來。犯人因憤怒而失控,進而想去控製別人。他們並不是真的想向曾虐待過他們的人報複,隻是想讓別人也體會他們的痛苦經驗,這種能掌握他人命運的快感會使犯人欣喜若狂。也因此,性方麵的衝動往往會隨之而起……絕大部分這類的案件都會跟性侵結合在一起。」


    ——請等一下,您說那些因取樂而隨機殺人的凶手,是因憎恨、支配欲以及性衝動所產生的嗎?


    「沒錯。大部分這些殺人犯過去所受的虐待都跟性侵有關……在犯人小時候,他們就像物品或玩具般被施虐者控製著。這種感覺會伴隨犯人的成長,即便是他們成人後,犯人對他人的情緒……如痛苦、苦楚、羞恥、悲傷、恐懼等等……依舊無法明確認知,在他們眼中,其他人簡直就像科學實驗所使用的白老鼠一樣,而最迅速也最有效地讓這些白老鼠屈服自己的手段,便是性侵。」


    ——怎麽說呢?


    「性高潮會產生一種自己瞬間高高在上的錯覺,讓你覺得你是自己人生的完全主宰者……簡單說就是精神狀態近乎於神。那些抵達這種境地的犯人們,至少已經相信對方已經完全受製於己了。」


    ——那為什麽還會發展為謀殺呢?既然性侵就可達到目的,應該沒有殺害對方的必要吧?


    「所謂的控製另一個人,就是把自身所有妄想都強加在對方身上。每個人內心都暗藏著不能明講的美妙性幻想,但那些以殺人取樂的犯人所妄想的場景,全都是極端扭曲與殘忍的。」


    ——所以本來為了生殖所進行的行為,才會變成剛好相反的……殺人行為……


    「可以帶來快樂的行為,對人們而言是一種禁忌。而種種被視為禁忌的行為就如同儀式般,可以藉此達到某種境界……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超人……能夠完全支配自己或他人……來到近乎神的存在……等等。首先讓人想到的禁忌就是性行為,接下來則是濫用藥物……你認為最後一項會是什麽?」


    ——……(筆者沉默了。)


    「對人類而言,最大的禁忌就是殺人。」


    ——那些遭遇過暴力與性虐待的人,可能會成為以殺人取樂的狂徒,這點可以理解。但有許多類似遭遇的孩子長大後成為正常人,相反地,也有某些為了找樂子而殺人的凶手並沒有被虐待的經曆。關於這些問題您有什麽看法?


    「關於這個疑問,你必須要理解人類的兩個特質。首先要先厘清虐待的定義。虐待並不需要與暴力或性綁在一塊兒。父母無視孩子、否定他們的夢想、批評孩子頭腦愚笨、或是以成人的邏輯狠狠訓斥他們,這些都算是虐待的一種。持續否定孩子並不給他任何讚賞,會讓孩子認定自己是個毫無價值的人。一個小孩,那怕是隻有一丁點兒小事被褒揚過,都有可能在某方麵出類拔萃;而更常被誇獎的孩子則會充滿自信,時時認為自己能夠成功,最後成為社會上的佼佼者。那些孩子不認為自己是沒價值的,便不需要反抗這個世界或自己的命運,也不會考慮複仇之類的念頭……我猜你應該已經可以理解了吧?那些以殺人取樂的家夥及隨機殺人者,認定自己不被神、命運以及世界所愛,才會因憤怒而殺人。對一個根本看不見的對象進行報複,並將無辜的人卷入其中。這就好像他們想向命運強調『少瞧不起我』的感覺一樣。」


    ——那人類另一個特質是?


    「正如我剛才所述,外在的環境會對一個人造成影響。第二點則是每個人內心與生俱來的野心與夢想……這麽說可能會產生誤解,但我認為大多數讓人毛骨悚然的罪犯,也是能成為偉人的候補人選。在曆史中留名的偉大人物與異常犯罪者,其實就像是住在鏡


    影世界兩端的雙胞胎一樣。說起這兩者的相似點……不管是犯下慘絕人寰犯行的凶手或偉人,內心都具備狂妄的幻想、美夢以及野心。因為他們胸中所懷抱的事物實在太巨大了,所以很難得到滿足,隻好繼續努力將妄想化為事實。一個人內心暗藏的美夢與野心愈大,就愈有機會成為偉人——或者是可怕的犯罪者。這種作夢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但能否朝正麵的方向開花結果,就端視當事者所處的環境、他所有接受的愛,以及是否有人肯定過他生存的價值。」


    ——您認為阿道夫·希特勒也是這類的殺人者嗎?


    「阿道夫,希特勒並不是一個以殺人為樂的凶手,但依然有許多相似之處。他應該也是度過了完全不被人肯定的少年時期吧。如果他青年時能順利進入美術大學、成功達成畫家的誌向,他就不會想當什麽元首了。但他的前半生卻沒得到任何人的認同,所以他才會為自己未被視為得天獨厚的存在之命運感到激烈的怒意,發誓要向神複仇。」


    ——就算真如您所說,希特勒的行為跟性侵殺人好像也扯不上關聯……


    「大部分與希特勒交往過的女性,不是自殺就是死因異常……然而希特勒身上確實看不出什麽強烈的性衝動。」


    ——那麽他屬於哪一種類型的殺人者呢?


    「與其說他是殺人犯,不如說他是一個洗腦的天才。他可以讓別人為他殺人……他具備能潛入對方腦中,進而支配對方的某種天賦。隻要具備像希特勒一般的能力,之前提到的三項禁忌——性、藥物以及直接殺人——就變得無關緊要了。比起那些,他能夠享受更強烈的欣喜。」


    ——您是指?


    「自由操縱他人——這才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控製吧?基本上那已經等於神了。」


    ——您似乎對這種殺人魔,或者該說洗腦天才非常有經驗。


    這時,筆者注意到倫克警部的手指突然開始喀噠喀噠地,就像是在彈鋼琴或打字般動了起來。他仿佛看著拙劣的學生般對我露出一抹笑容,並接著說:


    「你終於進入正題了嗎?維納·韋伯。」


    老實說,直到那一刻之前,筆者一直以為自己正巧妙且自然地將話題導向約翰事件,也一直相信自己就快成功地達到這次采訪的真正目的了。


    正當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時,他卻這麽說:「去年十一月十四日,在奧地利薩爾斯堡聖烏蘇拉醫院急診大樓值班的醫師、護士與櫃台小姐被殺了。犯人隨後也在犯罪現場自殺……他名叫古斯塔夫·科特曼,曾因涉嫌在維也納郊外以斧頭殺害七對情侶而被通緝。這起事件發生的八天前,附近的住宅區有一名老者被發現自殺身亡,然而事實上那是一樁經過巧妙偽裝的他殺案。死者姓摩克……不過後來查出那隻是化名,他的真名是雅羅斯拉夫·查列克……是一名被美國、英國聯手通緝的前捷克斯洛伐克社會主義共和國的高級官員。查列克被害的當天深夜,有名男子自稱手槍走火而到聖烏蘇拉醫院要求包紮手臂。為他治療的醫師雖然馬上偷偷報警,但男子之後便消失了蹤影。當警方在調查這名男子是否就是殺害查列克的凶手、並去醫院詢問目擊者時,卻愕然發現所有看過男子的人都被科特曼以斧頭殺死了。」


    倫克到此暫時中斷談話,以「你是否聽懂了」的表情傲慢地望著我。


    「奧地利警方認為所有目擊者都被殺害隻是巧合,我想你不會苟同吧?然而一個職業殺手跟以殺人為樂的犯人怎麽會扯上關聯?斧頭殺人魔科特曼竟然會那麽剛好去殺那三名證人,隨後又自殺……」


    「一點也沒錯。」我不得不同意這些疑點。


    倫克一邊敲打著他的手指,一邊繼續說道:


    「你開始懷疑以前是否也發生過類似的案件。答案很快就浮出水麵了。浪錯,正是九八年德國的約翰事件。」


    「盡管您負責偵查約翰事件,但到目前為止您都拒絕對此發表任何看法。這恐怕是為了保護那些因卷入本案而犧牲的人們,或者是其中包含了太過爆炸性的案情,迫使您隻能保持緘默……所以,我隻好用這種方式設法接近您了。」筆者邊歎氣邊向他說明著。倫克聽了立刻對我露出瞧不起人的嘲諷表情,但接下來他發表的內容卻讓筆者大吃一驚。


    「我之所以對約翰的案子保持沉默,並不是為了體諒誰或守密,而是因為我徹徹底底被該案件擊敗了。與世間所以為的情況相反,我既非身處搜查的中心,該案件的偵破也不是我的功勞。我就跟其他人一樣,被名為約翰的人物側寫給徹底玩弄了。」


    倫克接下來的發言更使筆者驚奇。


    「好吧,就如你所願,我回答你關於約翰的問題。不過你必須以奧地利那一案的情報作為交換。」


    於是筆者將科特曼是怎麽殺害醫院的三名員工、科特曼的生涯經曆、來自捷克的那名神秘老人屍體、偽裝成自殺的加工手法、以及老人死後因手臂受傷而造訪醫院的那名男子等,筆者所知道的事——包括報紙電視沒報導的內容——全都完整地提供給倫克。而他隻是默默豎耳傾聽,手指同時忙碌地敲打看不見的鍵盤。


    等筆者說完後,他才按照約定重回訪談內容。關於約翰的事件……


    ——首先,請說明您與此案產生關聯的經緯?


    「正如你所知,bka就是德國版的fbi……負責處理橫跨各邦的全國性犯罪事件,隻不過它的權限沒像美國fbi那麽大。一九八六年杜塞爾多夫的艾斯勒紀念醫院發生三名醫師被毒殺的案子後,當地警方請我去擔任他們的顧問。」


    ——您對第一起殺人案有什麽看法?


    「手法很巧妙,但除了挾怨外找不出任何動機。」


    ——天馬醫師給您的第一印象是?


    「事件前幾天他才被院長拔除組長的頭銜,並解除了跟院長女兒的婚約,不過他確實是個技術高超的腦外科醫生。在那之前,我從來沒對日本人進行側寫過,但我卻輕易就潛入了他一部分的內心世界;他對院長抱有強烈的憎恨。」


    ——當初為什麽不直接帶走天馬醫師呢?警方應該有權針對此案約談他吧?


    「由於這件案子的物證非常少,此外又散發出強烈的智慧型犯罪氣息。智慧型犯罪……一定是被害者與犯人間起了利益上的衝突。隻要假以時日,我認為本案的最大受益者自然就會浮出台麵。」


    ——您有聽說醫院當時出現了一對失蹤的雙胞胎患者嗎?


    「有。但當時普遍認為雙胞胎的失蹤與李貝特夫婦被槍殺一樣,都是屬於東德方麵的問題。畢竟那是發生在柏林圍牆倒塌之前。」


    ——九年後新萊茵綜合醫院再度發生案件前的這段期間,您對這個事件有什麽想法與實際行動嗎?


    「那九年我當然還是得處理其他案子,不過我卻從來沒遺忘天馬。我總覺得這個案子還沒完,而到時候,我絕對不會讓天馬再度逃走的。」


    ——正如您所預測的事件又發生了。後來您似乎開始處理中年夫婦連續被殺事件。嫌犯的其中一名就是負責動手術的天馬醫師嗎?


    「沒錯。德國全境所發生的中年夫婦謀殺案都被偽裝成強盜入侵,但我卻抱持懷疑的觀點。很明顯,那都是多人犯下的案子,而其中一人——就是負責開鎖的亞德夫·勇克斯——已經被通緝了。我們接獲他因為在杜塞爾多夫出車禍而被送進新萊茵綜合醫院的通報,立刻趕了過去。在那間醫院,我再次遇到天馬醫生。」


    ——後來您雖然好幾天偵訊勇克斯,他卻在某天半夜離開醫院並慘遭射殺,負責監視他的警官也被毒害了,天馬則是事件的目擊者。


    「我得知警官體內驗出的毒物是肌肉鬆弛劑時,立刻想起與九年前用


    來奪走三名醫師性命的玩意兒一樣。而最有嫌疑的自然就是眼前的天馬。」


    ——根據天馬表示……約翰就是當年失蹤的雙胞胎裏那個哥哥,而所有殺人案都是他犯下的,您有何看法?


    「由於此案的異常性,我確信自己必須重新檢視天馬這號人物。他起初的殺人的確是因憎恨與報複而起,但後來已逐漸轉變為殺人取樂。他的內心存在一個叫約翰的人格,該人格代替天馬自己去犯下那些罪行。仔細想想,九年前天馬會失寵也是約翰造成的。天馬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約翰,因為他已經出現了多重人格……也就是解離性人格疾患的症狀。」


    ——所以中年夫婦連續被害事件也是他幹的?


    「當時大家都覺得這是無稽之談。然而等到海德堡的弗多拿夫婦以及海德堡古堡的園丁被害以後,我開始認真思索這種可能,畢竟勒死園丁的凶器可是天馬的領帶。」


    ——不過一個一直守法且正直的醫師,怎麽會突然變成連環殺人魔?


    「連續殺人犯大多在幼年期就會有一些徵兆,不過到了三十歲以後才變得個性凶暴的案例也不是沒有。」


    ——所以當時您就決定逮捕天馬,但他卻逃跑了。您對弗多拿家同時失蹤的那個女兒——妮娜有什麽想法?


    「很可能也遭到天馬的毒手。」


    ——那來天馬曾在費爾敦與柏林被人看見,警察卻沒能逮捕他。


    「老實說,我本來覺得自己可以輕易逮到天馬。但當我問過一個教導天馬使用武器的前傭兵時,我的想法就變了。我發現天馬具有博得周遭人物的尊重與協助的特質。」


    ——據傳聞您是因為在波茲曼一案後慘遭冷凍、沒事可做,才會那樣執著於追查天馬……


    「就某個角度而言那是事實。我因為波茲曼一案而丟掉好幾個案子。在此之前我都是不眠不休地工作,而我的家庭狀況也在那時變得很糟糕。上司非常肯定地告知我說,我的人生已經全部完了。所有我認識的人都眼睜睜地看著這位能幹探員從高點跌落。不過我卻感到很高興,那可不是在逞強,因為我總算可以對我最感興趣的天馬醫師投注全部心力了。」


    ——後來您看穿了一件在漢堡發生的中年夫婦被殺案隻是模仿連續殺人事件的犯行。當時您又撞見天馬,結果還是讓他逃了。


    「當時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白麵書生。真奇怪,他竟然能一下子就變得無比強悍。」


    ——您拜訪了天馬的大學同學——魯迪·吉蘭醫師,並利用確信天馬無罪的他,將天馬引誘到慕尼黑來。到那時您依舊懷疑天馬嗎?


    「沒錯。」


    ——即使已經讀過了吉蘭那份關於天馬的報告?


    「是啊。當我看到裏頭據說是約翰留下的訊息……『看看我,看看我,我身體裏的怪物已經長得這麽大了』,我就覺得天馬有多重人格的推理完全無誤。後來我去慕尼黑拜訪一位在德國的日本人,恰巧看到一本以捷克文寫成的怪異童話故事書——《沒有名字的怪物》。那裏麵的一段文章竟然跟據說是約翰留下的訊息一樣,我腦中的想法才稍稍開始改變。」


    ——然而當天馬在慕尼黑大學圖書館企圖暗殺約翰時,您卻認為他想暗算的目標是是南德最大的企業家——休伯特。


    「正是。不過等圖書館燒毀,我聽了諸多在場者的證詞後,我自覺到以前的推理有許多漏洞。」


    ——您從什麽時候具體感覺到約翰確實存在?


    「約翰確實存在……以前我聽過太多次這樣的假設。我並不相信人類能完全不留痕跡地活著,如果有,那鐵定是惡魔。這世上沒有那樣的玩意兒,因此也不會有警察抓不到的犯人。然而有一次我去了約翰應該使用過的公寓,才第一次感覺到世界上真有這種好像不存在的人。」


    ——所以,您就請了個長假前往捷克。


    「嗯。一方麵是為了調查《沒有名字的怪物》作者艾蜜兒·薛貝,另一方麵則是捷克布拉格發生了一起三名警官被硝酸類有毒物質殺害的事件,我感到很有興趣。」


    ——不過關於那繪本的事卻沒有對媒體發布吧?


    「那是因為大家都不了解那本書。艾蜜兒·薛貝……雅可布·法羅貝克……克勞斯·帕佩……這些都是同一個繪本作家的筆名。那家夥的作品很奇特,會給人一種胸口不舒服的感覺。然而這會給讀者帶來什麽樣的影響、作者到底想傳達什麽訊息、以及作者的目的為何……我隻知道讀了那本書後不舒服的內容會讓人難以忘懷而已,更多的訊息就無法掌握了。甚至我當時連作者是哪號人物都不清楚。」


    但倫克警部終於在捷克掌握了約翰的側寫,或者該說是背景資料;包括證實約翰的存在,以及這個怪物是在哪裏誕生、接下來又去了哪裏等等……盡管資料還很模糊,但他依然開始進行推理。關於這部分會在筆者去捷克收集資料時加以剖析。此外關於繪本及其作家艾蜜兒·薛貝,雖然要在後麵的章節才深入描寫,但約翰事件的核心確實就是那繪本……


    倫克警部信守承諾,將他過去所知以及所想的,透過令人愕然的記憶力正確地傳達給筆者。雖然倫克因為遭約翰操弄而感到非常慚愧,但筆者卻感佩他的洞察能力,也深信少了他,這個案子就永遠不可能水落石出。


    訪問快結束時,筆者請教對方關於洗腦的問題——到底要透過什麽方法才能對他人洗腦,讓他人如自己所願地行動。


    「很簡單。」倫克表示。接著他便問筆者現在住哪。當筆者回答住維也納以後,他便要求「那麽,你能畫一張維也納的正確地圃,裏麵每條路都不能出差錯嗎?」筆者隻好絞盡腦汁思索維也納的市街模樣,動手在采訪用的筆記本上進行描繪。倫克則目不轉睛地盯著筆者的表情。筆者漸漸覺得這個要求實在太強人所難,根本不可能畫出一張完全正確的地圖——這時倫克便把筆者畫了一半的筆記本拿過去。


    「這是維也納的哪裏?」他問。


    筆者很不好意思地回答,就是筆者的住所附近。「所以對你來說,這就是維也納的中心,不,應該說是世界的中心才對。」倫克盯著筆者說道。「你在回想維也納的街道時,首先會從自己的居住空間為起點,然後才思考延伸出去的各條道路與建築物,或是有名景點等等……當你看到了真正正確的維也納市街圖時,應該也是以自己的住所為中心吧?」


    筆者點頭表示理解,他便繼續說道:「在你的心中,就像這張地圖一樣有個中心點,那就是你的自我基礎——也是你的人格所在。」


    筆者再度點頭。


    「但突然間,這個中心點失去了意義……它變得空無一物。你為了尋找一個更合適的中心點,就開始移動地圖的座標軸……所謂的洗腦其實就像這樣。」倫克笑著繼續說下去,「當某人內心的坐標軸移動時,他就會像個迷路的孩子般予人可乘之機。隻要巧妙地以言語誘導對方思考,找出一個更新、更舒適的中心點給他……他就會對你言聽計從……沒錯,聽話的程度會讓人大吃一驚。」


    ——這或許不是個很恰當的問題,不過您現在對天馬賢三醫師有何看法?


    (對方手指的動作戛然而止。)


    「我對他感到很抱歉。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麽呢?像你們這樣文筆好的記者,應該有更貼切的詞匯可用吧?如果有的話麻煩告訴我。」


    筆者向倫克警部道謝,畢竟他認真地回答了筆者所有的問題。當我們道別時,倫克又對筆者表示:


    「你覺得以前在捷克斯洛伐克或東德,還有另一個跟約翰受過同樣教育的怪物嗎?」


    是的——筆者回答。


    「而那隻怪物控製了科特曼,叫他去


    殺害目擊者……」


    筆者同樣點頭同意。


    「如果真有這麽一隻怪物,你的性命就有危險了。」倫克表示。


    筆者早已有了覺悟。不過為了查明真相還是在所不惜,筆者這麽回答對方。


    「但假使另一個怪物是真的,一定也跟約翰不同……約翰太特別了。」倫克警部說。


    兩者哪裏不同呢——筆者追問。


    這位前警部如此回答:「約翰不但是個超人般的洗腦天才,還可以一一舍棄自身的欲望……類似他這種犯罪者非常稀罕。簡直就像……簡直就像佛陀自願舍身步向毀滅一樣。」


    倫克至此才在采訪過程中首度露出了恐懼的表情,而筆者也沒有漏看。


    第5章 511幼兒之家


    ——二〇〇一年五月 柏林


    五月剩下的時間,筆者試著縝密地調查天馬當初的逃亡曆程。當然,這還得仰賴前警部倫克提供的寶貴資料。


    天馬賢三逃亡的目的,在於親手除掉當初被自己手術刀救活的怪物約翰。為此,他在基森這個小地方停留了一陣子,接受休葛·貝倫哈特這位前法國傭兵的軍事訓練。雖然很懷疑天馬在這方麵能進步多少,但他利用這時學到的技巧成功逃避全德國警察的追緝也是事實。此外筆者對天馬逃亡時的資金來源也很感興趣。在逃亡展開前,他就已經從自己的帳戶領走了大筆現金,不過要在毫無收入的狀況下於社會黑暗處生存三年,應該也是不容易的事。天馬似乎與一名專闖空門、有竊盜前科的奧托·海格爾合作,一邊在各地逃亡一邊擔任黑道的醫師。


    天馬逃亡初期,曾在發生了中年夫婦連續被殺事件的各個地點被人目擊過,包括發生休普林格夫婦被殺案的費爾敦以及赫賽夫婦被殺案的基克。但之後天馬就改變了計劃,他應該是覺得就算在這些被害的中年夫婦們住所附近繞,也無法發現約翰的蹤跡。因此,他為了調查約翰最早的雙親(?)——李貝特夫婦,而動身前往前東柏林管轄的區域。


    天馬來到李貝特夫婦的故居,從鄰居那得知約翰與安娜(妮娜)兩人都是從孤兒院領養來的。


    約翰住過的那間設施就是511幼兒之家——那是一所由前東德政府創設,並交給內政部管轄的實驗場——難道誕生約翰這隻怪物的地點也是那裏……?


    筆者開始搜尋唯一一個可以談論這項禁忌話題的人物。那名證人叫艾爾娜·提薛——另一問孤兒養護設施的職員,以前也曾負責雙胞胎中的妹妹——安娜的照顧工作。


    筆者與那位女士碰麵的地點叫愛因斯坦咖啡廳東店,她正如大多數人的刻板印象,擁有前東德典型的冷漠、殘酷女典獄長外貌,也是個高瘦之人。不過她那眼鏡底下的尖銳目光,一旦提及安娜卻會突然溫和起來,薄唇也跟著綻放出笑容。「安娜是個可愛的孩子。即使發生了那種事,相信她還是能充滿朝氣地走在自己堅信的道路上。」


    筆者察覺這跟對方給我的第一印象截然不同。銳利的眼神、眉宇的皺紋,以及所有緊繃感,似乎都是從照顧孩子的這項專業帶來的。毫無疑問,艾爾娜·提薛是個對孩子情感豐富之人。尤其是當我們聊到前東德對待孤兒的方式時,筆者更確信這點。


    「曾待在那裏的人說這種話或許不太合適,但當初設施的情況真是糟糕透頂。雖然設施裏麵也有部分運作還算正常的層麵,但問題是這裏的孤兒都是來自反政府主義者、地下運動分子、企圖非法越境被逮捕的人,以及罪犯……這些危險人物的子女……這些孩子本身並沒有犯罪,卻直接以再教育為目的被送入了特別孤兒院。那種地方其實就跟監獄沒兩樣。孩子們毫無人權可言,被裏麵的管理者虐待也是家常便飯……」


    於是筆者便以最想得知的事作為訪談的開端。


    ——511幼兒之家是你剛才所提到的那種設施裏,狀況最糟糕的一間嗎?


    「不,當然不是。511幼兒之家……是一間政府的實驗場。普通的孤兒院都是由衛生署管轄,但實際上管理511幼兒之家的卻是內政部。你知道這代表什麽意思嗎?」


    ——在柏林圍牆倒塌前,以前那些共產國家的爪牙——就是被人稱作內政部或國安部的政府機構……秘密警察也隸屬於國安部門——會在全國各地安裝竊聽器、監視國民,清剿反抗分子與自由主義者,以創造出純正共產主義信徒為目的進行洗腦,這些都是家常便飯吧。


    「他們為了促進國家利益與思想改造,可說是不擇手段。沒錯,就好比說製造出類似生化人的大量士兵。這就是511幼兒之家存在的目的。那裏的孩童死亡率高得嚇人,大家都認為裏麵一定在進行很可怕的事。」


    ——那裏頭到底在進行什麽?


    「我不清楚。最近成立了一個調查委員會……我也是其中一員。但以前的官方檔案都沒有保存下來,大多數從裏麵出來的人也都失蹤了,某些坦承自己待過孤兒院的,也不知被動了什麽手腳,半點記憶也沒有。我們試過催眠術,但得到的都是類似漆黑的地下室或門之類……很抽象的心理恐怖體驗。肉體鍛鏈以及戰鬥相關的訓練等等,都在計劃中透過科學的方法進行。不過裏麵應該沒什麽新玩意兒或其他孤兒院著名的虐待課程。隻有一項,讓我覺得是很詭異的活動。有一個接受過催眠治療的人回憶起……那似乎是某種辯論……」


    ——辯論?


    「那就像……就像為了要成為政治家或宗教家而接受的課程一樣,而且還是那裏頭相當重要的科目。接受催眠治療的人對那種活動抱持著難以言喻的恐懼感。」


    ——恐懼感?


    「嗯,他覺得好像喪失了自我……自己快要壞掉了。甚至就連他們的編號也沒了。」


    ——編號?


    「被關在那設施裏的孩子大概都不能用姓名互稱吧,隻能用類似編號的數字代替。」


    ——511幼兒之家是從什麽時候建立的?


    「我不清楚。恐怕從我入行前廿年就已經存在了。當時還不知道那間設施的名字,隻聽說過一大堆恐怖的謠言。差不多在八〇年代初期,我才搞清楚設施的正確名稱。那間設施是由衛生署與內政部共同管轄的,不過實際上卻是預算由衛生署負責,管理由內政部掌控,向來都是這樣的機製。然而還是有許多衛生署的官員被派去那裏進行指導……後來大家才知道那設施叫511幼兒之家。從那裏被趕出去的孩子有很多都被送來我們這裏。」


    ——被趕出去的孩子?


    「是啊,那可不是因為他們前途有望……被送來的孩子都已經喪失了情感,一點反應都沒有。表情總是因恐懼而緊繃著……不論我們在旁邊朗讀什麽,他們都會發出尖叫並捂住耳朵——這已經是那些孩子唯一像人類的反應了。」


    ——那些孩子後來怎麽了?


    「基本上都活不過一年。」


    ——回到正題吧。511幼兒之家是誰創建的?


    「天曉得,或許是內政部某些癡心妄想的家夥吧!不過那裏的創建理念與課程好像都是由捷克斯洛伐克某個天才精神科醫師提供的。」


    ——關於之前提到的「辯論」,能否再透漏更多細節?


    「所謂的『辯論』就好像……簡單說,人的心情總是會上上下下起伏,有時高潮有時低落,但如果一開始就徹底、完全地否定你,人就會陷入混亂狀態並失去自我,任憑他人隨意擺布。這算是一種放棄麵對自我的結果吧。根據個案不同,有些人也會因此喪失自信並自殺。某些怪異的新興宗教就是用這種手段招募信徒。然而在511幼兒之家所進行的課程,卻比上述的還要更危險。支配他人最強大的武器,不是暴力也不是槍枝,而是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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