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捷克與德國


    ——二〇〇一年七月 布拉格


    約翰、天馬、妮娜……事件的三個核心人物離開慕尼黑後,為了尋找喪失的記憶線索,而前往捷克的布拉格。諸位讀者當中應當有人造訪過布拉格吧——想必能理解約翰與妮娜把那裏稱為「童話王國」的理由。事實上,筆者站在夜晚被街燈打亮的舊市街廣場,也突然產生一種身處迪士尼樂園的錯覺。無怪乎歐洲人會把布拉格稱為全歐洲最美麗的城市。


    筆者投宿的地點位於這座美麗城市的中心,也就是查爾斯橋附近的貝托雷姆飯店。接著筆者便前往各舊書店尋找被詛咒的繪本——包括艾蜜兒,薛貝、克勞斯·帕佩、雅可布,法羅貝克、法蘭茲·波納帕達的作品。飯店附近與查爾斯橋另一頭的舊書店筆者都一間間檢查過了,最後打電話給一間專門出繪本的出版社,終於找到《沒有名字的怪物》與《和平之神》等筆者想要的書。


    說實話,筆者並不認為那位作家的畫風有任何獨特之處,甚至還覺得似曾相識。然而,每一個德國人或捷克人讀過這係列的作品後,都會立刻察覺到,這位神秘作家屏除掉故事的特殊宗旨後,另一項特征就是書中登場人物的名字。以約翰為首,包括奧托、漢斯……幾乎都是德國人最普遍、典型的名字,但例如楊、米羅修或包威爾這種捷克人常取的名字就完全沒出現過了。因此天馬與倫克警部才會推理出,作者所有筆名當中唯一一個德國名字……克勞斯·帕佩或許才是真名。現在回想起來會覺得是理所


    當然的。畢竟這位作者正是捷克裏的少數民族——德裔捷克人。


    為了讓諸位讀者更進一步理解事件,在此便將捷克——主要是與德國爭奪波希米亞地方的曆史,還有其複雜的背景大略回顧一遍。


    首先在波希米亞地方定居的民族,是西元前一五〇年左右的波伊伊人。然而他們在西元前六〇年左右便被日耳曼人替代,日耳曼人統治這裏直到西元五世紀,接著日耳曼人便移居至巴伐利亞。此後,屬於斯拉夫係統的捷克人、摩拉維亞人以及斯洛伐克人這三種民族便混居在這裏。九世紀前後,捷克人稱霸波希米亞地方,並由普熱梅希爾王朝建立了波希米亞公國。然而公國的東邊卻有強大的匈牙利人——亦即馬紮爾帝國。波希米亞公園為了避免匈牙利人的威脅,隻好請求由日耳曼人成立的法蘭克帝國提供軍事保護。普熱梅希爾王朝以後也因此變成神聖羅馬帝國底下,由日耳曼國王與羅馬教宗統治的臣民。十二世紀,普熱梅希爾王朝的伍拉迪斯拉夫二世被日耳曼國王認可掌有奧地利等地區的領土,從此展開波希米亞公國的全盛期。但話說回來,真正的統治者還是日耳曼人,捷克人的民族運動會在十五世紀左右興起,原因也不難想像了。


    十六世紀,哈布斯堡王朝開始統治捷克——一直延續到四百年後的廿世紀。不過在十七世紀時,捷克貴族曾發動三十年戰爭,企圖擺脫哈布斯堡王朝的統治。結果捷克人慘遭哈布斯堡王朝鎮壓,反而使波希米亞淪為奧地利的屬地。


    捷克人的民族複興運動,直到十九世紀才再度躍起。在帕拉斯基與馬薩裏克等優秀的民族領袖帶領下,再加上一戰後流行的民族自決風潮,捷克人終於成功創建了屬於自己的獨立國家——捷克斯洛伐克。


    但同一段曆史改由日耳曼民族的角度看卻截然不同。日耳曼人是在西元十世紀開始朝東方擴張,於查理曼大帝的領導下曾短時間控製了一定的區域。日耳曼人的移民讓波希米亞這塊土地興盛起來,到了十二世紀,波希米亞公園已經改為波希米亞王國,依舊保有統治權的普熱梅希爾王朝為了促進發展,積極招攬日耳曼人移民,使波希米亞地方的日耳曼人數量愈來愈多。


    最先來的日耳曼人是礦工與農夫。他們主要著眼於捷克豐富的銀礦與森林資源。接著傳教士、都市設計者、商人以及手工業者也紛紛移民,日耳曼人的城鎮便逐步建立起來了——這塊土地時至今日,就是位於德國、波蘭以及奧地利邊境的波希米亞地方。


    雖然都是古日耳曼民族的後裔,但日耳曼移民依然來自各地,例如弗裏斯蘭、巴伐利亞、薩克森、施瓦本、施蒂利亞以及奧地利等等,捷克人統稱他們為條頓人,不過日耳曼移民自己卻以波蘭邊境上的蘇台德山為名,自稱蘇台德人。


    十四世紀,來自盧森堡王朝的查理四世繼承了日耳曼神聖羅馬帝國的王位,同時也順理成章變成捷克的統治者,這時捷克人與日耳曼移民間的共生關係急違生變。蘇台德人的發言權與政治影響力大增,開始在經濟與政治兩方麵壓迫當地的捷克人。十五世紀的胡斯戰爭就是以此為導火線,捷克人首度起而反抗日耳曼人。至於十七世紀的三十年戰爭則是捷克貴族試圖對抗奧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這兩次戰役相繼敗北後,捷克人終於完全淪落日耳曼人與奧地利的統治,連語言都慢慢被同化。


    不過到了十九世紀,哈布斯堡王朝終於開始衰弱,捷克的民族運動也重新恢複。另一方麵,蘇台德人反而希望自己居住的土地能成為奧地利帝國的一部分。同樣在十九世紀後半興起的工業革命充實了民族資本,使天秤倒向了對捷克有利的那邊。伴隨著德國與奧匈帝國在廿世紀的一次大戰中落敗,捷克民族運動終於獲得了足以獨立建國的本錢。


    捷克與斯洛伐克兩個民族結合,誕生出一個新的斯拉夫民族國家。住在蘇台德區的日耳曼裔反而成為這個國家的少數民族。新成立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政府對他們相當寬大,同意給予蘇台德區充分的的自治權,但那些日耳曼族群還是無法接受。畢竟住了三百三十萬日耳曼人的波希米亞地區,可是世界上有名的銀、煤炭、鈾、各種金屬、機器、紙張、紡織品、亞麻纖維以及玻璃工藝的生產地。


    他們想要透過某個方法逆轉這種情勢,那就是藉由在德國國內崛起的新勢力——納粹黨。一九三三年一月,希特勒的德意誌第三帝國成立,蘇台德區的日耳曼領袖——也就是蘇台德德意誌黨領導人康拉德·漢萊因立刻主動請求希特勒的支援。他們的口號就是要跟納粹德國合並。希特勒已經在三八年成功合並了奧地利,並在納粹主義高漲的情勢下,一舉解散其他德國政黨,這使得蘇台德德意誌黨產生了更強烈並入德國的欲望。


    希特勒與漢萊因的主張是,日耳曼民族已經在蘇台德區定居超過七百年。直到十九世紀初期為止,這塊土地都是神聖羅馬帝國的疆域;在十九世紀中期以前,這裏也還是屬於德意誌邦聯所擁有。雖然這之後到一九一八年蘇台德區是屬於奧匈帝國,但以長遠的曆史而論,這塊土地還是應歸於德國。


    一九三八年,捷克斯洛伐克在姑息希特勒的西歐各國威脅下,不得已簽署了屈辱的慕尼黑協定,並將四成的領土、三成的人口和近半數的工業區割讓給德國。在一段知名的影片中,希特勒進軍蘇台德區時受到了地方民眾的熱烈歡迎,許多觀眾可能會覺得這種光景很不可思議,不太像是被侵略的樣子。但其實那些民眾根本不認為自己是捷克人,而是德國人。這麽一來就很合邏輯了。隔年三月,當希特勒並吞了捷克剩下的領土時,蘇台德區已經再也看不到任何一塊寫有捷克文的招牌或路標。


    但蘇台德區的繁榮,也隨著納粹德國在二次大戰中戰敗而化為烏有。四五年的波茨坦會議決定,將捷克土地上的所有日耳曼人——約有二四〇萬至三五〇萬——強製送回德國。他們所有的私人土地都被沒收,隻被允許攜帶少數的手提行李。這些人因戰爭留下的怨恨,在遷移之際,有許多人——估計是二萬到二〇萬之間,到目前還無法統計清楚——被捷克人施暴或殺害。捷克人對納粹德國入侵產生的憎恨,以及這兩個民族長期以來的糾葛.使捷克人將怒氣


    發泄在那些蘇台德區的日耳曼人身上。


    捷克與德國的關係一直都非常複雜,兩國對二次大戰的責任問題相互指責,始終不願坐在談判桌上解決賠償問題。事實上,到了最近——也就是一九九七年,兩國關於二次大戰的協商才正式開始。


    回到正題吧。曾以富足自豪的蘇台德人,在大戰後都去了哪?一九四九年由蘇台德難民成立並一直經營到現在的「蘇台德人同鄉會」有份報告指出,他們當中有二〇〇萬人住在西德,其中又有一半是居住在巴伐利亞,另外有八〇萬在東德,十四萬在奧地利,兩萬四千人移居海外,還有廿四萬人在被迫遷移時失去生命。


    筆者在調查約翰事件時,很難回避那些完全沒離開捷克的廿萬日耳曼居民曆史。關於他們的故事幾乎完全未被提及,但他們也跟其他蘇台德同胞一樣,被剝奪了土地與財產,且在二戰後遭捷克人嚴重歧視。不過即便如此,這些人還是選擇留在捷克斯洛伐克。筆者來捷克的第一目的,就是要追蹤名為法蘭茲·波納帕達的神秘男子足跡;另外還要調查關於約翰父親是日耳曼裔的這項說法——希望能在這裏同時得到明確的解答。


    不論如何,當約翰抵達捷克後,立即就引發了一件悲慘的犯行。接下來筆者則要討論那件事。


    第13章 楊·舒克


    ——二〇〇一年七月 布拉格


    捷克的第一起事件是發生在九七年九月,米哈爾·伊瓦諾維奇,派特羅夫——原名萊茵哈特·卑爾曼的槍殺案。卑爾曼因前東德時代犯下的反人道罪而遭統一後的德國政府通緝。他曾是511幼兒之家的院長,也是直屬於內政部的兒童心理學家、精神科醫師。他的專長是以科學方式矯正人格……說穿了就是洗腦專家。他與511幼兒之家的創設有非常深厚的關聯,不過在約翰摧毀那裏時,他已經沒有擔任院長了,而且還在柏林圍牆倒塌後逃到捷克。


    卑爾曼未經政府許可就在布拉格經營孤兒院並進行實驗,但在後來的調查中,卻沒發現那裏的孤兒有什麽異常心理狀態,而且那些孩童還很喜愛這位「爺爺」。事件發生後,孤兒們在卑爾曼的被殺現場目擊到一位金發美女離去,布拉格警方則將同一天去拜訪卑爾曼的自由記者沃夫岡·葛利馬視為重要關係人並加以偵訊。沒想到第二起事件就在翌日發生了。


    在布拉格近郊五區的廢棄工廠裏,負責調查葛利馬的塞曼警部以及不明身分的兩名男子慘遭殺害。根據隨後調查的結果,那兩名男子是以前共黨統治時代惡名昭彰的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軍官,現在則專門幫人處理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案發現場有人目擊到一名身分不詳的男子離去,然而外貌很明顯就是葛利馬。於是警方便直接將他列為嫌犯。


    塞曼警部的下屬楊·舒克刑警卻有不同的推理。他認為犯人的動機跟塞曼本身在進行的極機密調查行動有關——就是要找出潛伏於警署內的前秘密警察人員。此外,他也從塞曼的置物櫃中發現大筆現金,因此懷疑塞曼是否與寄生在布拉格警署內的前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有勾結、收賄、不正當資金往來。楊·舒克後來將這些發現呈報上去。


    結果接獲舒克報告的布拉格警署署長以及被舉發為以前是秘密警察的兩名刑警,卻在翌日一起被摻有肌肉鬆弛劑的糖果給毒殺了。這一連串的事件除了肇因於新舊體製的摩擦外,是否還有其他更複雜的內幕?


    舒克刑警決定單獨采取行動,他先與葛利馬這位離事件核心最近的人接觸。舒克並不認為葛利馬是犯人,並且在葛利馬的協助下取得了第一起事件受害者——卑爾曼所遺留的銀行保管箱鑰匙。這時,警署內部也對舒克的怪異舉動展開內部偵查,但舒克依然在堅定的信念下前往普羅哈斯卡銀行的地下金庫,找到一卷錄音帶。錄音帶錄下了約翰少年時代被催眠後的發言——原來這就是前511幼兒之家院長卑爾曼當年秘密帶走的研究資料。


    之後,負責對舒克進行內部偵查的兩位刑警也被暗殺了,舒克自己則遭殺手狙擊,受到了瀕死的重傷還陷入絕境。然而,他的調查行動也終於挖掘出真相。這一連串怪異事件,起於某前秘密警察高層受一名德國人委托,想要取得所有與約翰有關的研究資料,相關人士才會一一遭殺害。但真正躲在幕後的主使者,不必說自然還是約翰了,隻是布拉格警方拒絕對這方麵發表評論。


    就像這樣,事件依然被數個無法解決的謎團圍繞。筆者對試圖偵破案子的舒克刑警提出了采訪申請。盡管他事前表示,有許多偵查不公開的部分依然需要保密,但還是願意對筆者聊聊這起案子。


    舒克刑警現身於通往布拉格古堡途中坡道旁的東方風格咖啡廳時,筆者很難相信這麽年輕時髦的男子竟然會是刑警。他穿著藏青色的西裝與淡藍色的襯衫,領帶也統一為藍色係。他擁有一頭中分的金發加上一對溫柔的眸子。筆者與他握手後,他便點了一杯茉莉花茶。


    ——首先談談被你偵破的布拉格警署內部連續殺人事件。真如謠言所說,那都是約翰幹的嗎?


    「我必須先聲明,我並不覺得那些案子算是被偵破。那麽,回到你的問題……從現有的線索看,認為是約翰的犯行應該很合理。不過他現在處於昏睡狀態,我們也無法錄口供或自白。所以老實說,我們也還無法確認。」


    ——有許多案子不需要嫌犯的自白也能斷定,為什麽這次的事件不行呢?


    「嗯……如果照我的推理過程並將他列為主犯的話……我想檢察官與法官應該很難接受。」


    ——你的說明似乎語焉不詳?


    「是啊……呃……你知道有很多人都在事件現場目擊到同樣的人物嗎?」


    ——知道。有一個高大的男人背著很大的背包……那應該就是葛利馬先生吧?但同時還有人目擊到一位金發美女。


    「聽好了,我將會不夾帶主觀意見地告訴你我所經驗到的事實;至於想怎麽解釋,就完全看你自己……在案發現場總是會出現一位金發女性。而殺害那些人的,很明顯就是她。不管是卑爾曼、塞曼警部或跟他在一起的兩名前秘密警察,還有對我進行內部偵查的兩位刑警……全都是被她射殺的。另一方麵,在我常去的酒吧我也認識了一位女性。我對她有好感,也希望她能愛上我。而我被卷入事件就是從邂逅那名女性開始……她是一位金發美女,自稱安娜——安娜·李貝特。」


    ——那是真正的安娜……也就是妮娜,弗多拿嗎?


    「隻要看過她的照片,任何人都會認為那是妮娜吧。事實上,她當時也在布拉格……然而我與安娜碰麵的同時,妮娜卻在同一條街上的另一個地點,有人可以為這點作證。她跟我所認識的那位安娜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不過那位安娜比妮娜的個子要高。」


    ——所以……


    「對吧?要讓檢察官或法官相信這點是不是很難?不過這可是千真萬確的。」


    ——原來如此。要坦承這種事需要不少勇氣。


    「沒錯。以前有人告訴我,去懷疑你最不想懷疑的人,那麽真相就會自動進入你眼裏了。我也是想到了這番話才恍然大悟。或許也是從那時開始,我才對刑警這份工作產生自信。」


    ——假設那都是約翰的犯行,他殺掉這麽多人的動機為何?


    「我在普羅哈斯卡銀行的保管箱找到了一卷錄音帶,那是東德511幼兒之家的前院長——萊茵哈特·卑爾曼所遺留的研究資料之一。錄音帶錄下了約翰少年時期的聲音,而前秘密警察們為了搶奪這卷帶子也展開行動,剛好與擁有相同目的的約翰產生衝突。」


    ——所以約翰攻擊秘密警察,想抹去可證明自己存在的錄音帶羅?


    「這是原因之


    一,不過還有卑爾曼所遺留的其他資料……例如當時511幼兒之家的孩童名冊。當我聽那卷錄音帶時,發現內容早就被約翰竄改了,孩童的名冊也消失無蹤。」


    ——你認為約翰拿走511幼兒之家的名冊有何目的?總不會想開同學會吧?


    「他大概是想接觸並控製那些人。畢竟這才是約翰的拿手好戲。」


    ——接下來請你談談葛利馬先生。如果想要解決約翰事件,他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我聽了那些孤兒們的感想,發現他們都很喜歡葛利馬先生。因此我無法苟同上級所說的,將葛利馬當作本案的凶嫌。之後我找到他本人,與他談話,並取得他的協助。他是個既溫柔又靦腆的人,不過思慮很嚴密。英勇的他還曾救了我一命。」


    ——「超人蘇坦納」到底是指什麽?


    「我不想談論那個!」


    ——據說葛利馬先生在捷克的事件結束後,單獨對法蘭茲·波納帕達展開調查。謠傳他為此寫下了一份報告,你有看過那份報告嗎?


    「沒有。在我被槍擊及送入醫院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葛利馬先生了。不過德國的博德曼律師或許看過那份報告。聽說葛利馬先生的遺物是由他整理的。」


    ——你剛剛提到了博德曼律師。你們兩個都見過曾參與「紅玫瑰屋」朗讀會的成員吧?


    「是的。雖然發現那也是我國前秘密警察的罪行之一……但想要立案卻非常困難。到現在為止我們仍不清楚那間屋子裏發生的悲劇內容。我們好不容易說服曾參加過朗讀會的五名成員,並麵對麵詢問他們,結果那些人什麽都不記得了。最讓我感到不快的是,那五人雖然都從事普通的工作,也結了婚,但除了一人以外婚姻都不美滿,而他們的子女,也是除了一人以外全都死亡……」


    ———警方是怎麽找出曾參加過「紅玫瑰屋」朗讀會的成員?


    「關於那棟房子,在政府機構的紀錄中,完全沒留下任何資料。不管是裏頭進行的實驗報告,或預算是從哪裏支出的等等,一張紙都找不出來。『紅玫瑰屋』的存在可說是不著痕跡。不過我想,秘密警察應該早就燒毀了相關的證據吧……至於我們采取的方法,就是憑著雙腿四處去打聽。拜訪那棟失火宅邸附近的每一戶鄰居,詢問他們有哪些臉孔曾出入那棟屋子,有沒有認識的成員,留下了什麽印象等等……另外包括前秘密警察的成員與關係者、共黨的高階幹部、前政府高官、通信社的記者、孤兒院與設施的相關人員、前內政部的官僚等……類似的家夥我們一個都沒放過,通通都加以詢問相關案情。此外又去找了正在設法控訴前秘密警察的受害者家屬協會,終於找到了參與朗讀會的成員。」


    ——那棟屋子裏到底有什麽?


    「我告訴你我所知道的部分。那棟屋子的曆史已經超過一世紀,原本是捷克貴族的住所,玫瑰也是在當初就種植上去的。三〇年代的屋主則是捷克斯洛伐克建國後的國會議員,也是當時很有名的捷克民族運動領袖。那棟屋子為了教育民眾,經常展開研討會。在慕尼黑協定簽署後,該國會議員為了揭發希特勒的陰謀而在歐洲各國巡回,希望能遊說各國廢除協定。結果隔年他就被暗殺了……取代那位國會議員住進屋子的,是一名從波希米亞來的蘇台德人。他原本就是蘇台德德意誌黨的一員,後來又迅速加入納粹黨,協助舉發反納粹分子,成為希特勒的走狗。他對自己的新家以前是捷克獨立運動總部這點感到很有趣,便在屋子的地下室開設了改造反納粹分子的研討會……正如你所猜測,所謂的研討會根本就是拷問大會。住在附近的老人對我說,當時大家都稱那棟房子為『恐怖之館』,有許多人走進去以後就再也沒有離開,半夜還會聽到淒厲的慘叫等等。當時,住在『紅玫瑰屋』附近的孩童,都相信有隻怪物沉睡在屋子的底下。而那隻怪物以前曾是捷克人,非常怨恨日耳曼與捷克這兩種民族。就算是到今天怪物都會露出十根角與七顆頭的恐怖姿態,等其蘇醒後以魔法讓布拉格的人們自相殘殺。總之,內容就很像是某種都市傳說吧……」


    ——二次大戰結束後,誰又成為了那裏的屋主?


    「德國人投降當天,擁有紅玫瑰屋的蘇台德人就被殺了。之後,那裏成為共黨掌權時代的政府高官住所。但不知為何,每個官員住不了多久都會匆匆遷出。五〇年代末以後,就沒有人住在裏麵,改為內政部與秘密警察開設機密會議的場地了。至於波納帕達開始使用那裏,應該是自六〇年代起吧。」


    ——結果,他到底在裏麵進行什麽活動?


    「正如我先前所說,我們還無法全部查明。目前知道的,就是有一位年輕的天才精神科醫師,集共黨最高權力者、內政部長、秘密警察頭子以及軍方高級將官的寵愛及信賴於一身,為了改造人心而把那裏當作實驗場,並且自以為是神般恣意妄為……據某人所言,他隻花了數小時為政府最害怕的自由主義運動者洗腦,就把對方變成雙麵間諜了。又根據另一人的證詞,他可以隨時命令讓高層覺得棘手的黨內幹部自殺。自七〇年代後半至八〇年代,地下組織『七七憲章』等強大的自由主義運動興起,試圖暗中推翻共黨統治……黨與政府這時為了研究如何能讓人擁有操縱人心的能力,更是不惜投入大量資金。」


    ——根據報導指出,那棟屋子挖出了大量的人類骨骸。


    「確實沒錯。剛開始我們發現了四十五……不,四十六具人骨。」


    ——剛開始?


    「嗯。在那之後,又繼續挖出更多骨骸,不過年代比第一批要古老……我們猜那應該是納粹統治時代留下的。」


    ——屋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是指一開始發現的四十六具人骨。


    「老實說,有些遺體尚未完全腐爛。我們以科學方法分析,驗出裏麵有硝酸類有毒物質的反應。因此,那些人是被毒死的……」


    ——所以那些就是反政府主義者的遺體羅?


    「『紅玫瑰屋』的確囚禁過很多人,但那些屍體應該不是你所說的。根據殘留在四十六具——更正確地說是四十名男性、四名女性以及兩名孩童——遺體上的纖維,可以分析出那些人是身著完整、正式服裝身亡的。」


    ——所以,他們是屋子裏的工作人員?


    「我想裏麵確實包括工作人員。在調查過程,我們也發現有好幾名心理學家及精神科醫師消失在那棟宅邸裏……」


    ——誰會毒害他們呢?


    「不清楚。到現在應該沒人可以出麵指證了吧。」


    ——能談談你們調查出來的朗讀會進行方式嗎?


    「我們實際找到的朗讀會成員有七人。剛才也提過,裏頭有五人願意提供協助……年紀最大的四十多歲,年紀最輕的也超過三十了。朗讀會應該是從六〇年代中期持續到八一年左右。因此成員中的孩童當時都隻有五到十歲……朗讀會每周舉辦一次,時間是星期五的下午三點,而且是強製參加的。出席者大約是五或六人,各自朗讀手中的繪本。」


    ——那些孩童被選入朗讀會有根據什麽基準嗎?


    「我們一樣拜訪了他們的雙親,但很不可思議地,那些人的記憶都很模糊。除了知道自己的小孩必須去政府規定的教育機構報到外,完全沒想過為何會挑上自己的小孩。為了謹慎起見我必須強調,那些父母既不是反政府運動者,也不是黨的高階幹部,全都隻是平凡的普通市民。」


    ——前前後後總共有多少孩童參加過朗讀會?


    「這個數字也僅僅是推測,不過以那五人提供的線索綜合研判,大約有兩百人左右吧。」


    ——是誰將紅玫瑰屋燒毀的?聽說是人為縱火。


    「……我猜


    應該是約翰吧。」


    ——你認為約翰燒毀那裏時,有沒有可能事先帶走什麽?


    「我不懂你的意思?」


    ——例如,屋子裏可能藏了朗讀會的成員名冊之類……


    「啊,我倒是沒想過這點。如果他之前也找過511幼兒之家的名冊,或許會在這裏進行相同的事吧。不過我認為,假使屋子裏真有名冊,約翰應該也覺得那玩意兒無關緊要了。他雖然竄改了銀行保管箱裏的錄音帶內容,卻在最後加入留給天馬醫師的訊息。當時他已經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去哪裏了。約翰正在回溯自己的記憶,所以他才會來到『紅玫瑰屋』。不過當他發現自己的真正身分時,他已經對操縱人心失去了興趣……至少我是這麽推測的。」


    ——最後,你自己對這一連串事件有何感想?


    「……邪惡確實存在。就像你在積雪的斜坡上滾動一顆小雪球般,邪惡也會因連鎖反應而愈來愈巨大。約翰隻不過在那個城鎮丟下了一點點的邪惡,最後卻形成巨大的怪物。盡管大家都認為事件解決了,不過就我看來,那隻是邪惡離開了原本所在的城鎮罷了。雪球依然在持續滾動,而且日益龐大……我直到現在都還會作類似的惡夢。」


    筆者還想知道更多關於「紅玫瑰屋」的資訊,因為約翰的人格畢竟是在那裏誕生的。對舒克刑警提出這項請求後,他給了筆者三個人的姓名。其中一人是朗讀會的參加者,第二人則是想幫受害者家屬協會控告前秘密警察的律師,最後一人是前秘密警察的高級幹部。舒克刑警笑著說,想見最後一人可是需要吃了熊心豹子膽,不能保證你可以活著回家。不過筆者還是拜托舒克刑警幫忙引見。


    筆者已經做好了覺悟。


    第14章 卡列魯·蘭格


    ——二〇〇一年七月 布拉格


    卡列魯·蘭格曾官拜秘密警察上校。在「天鵝絨革命」後也一度入獄,但卻隻關了六個月就被釋放。不必說,這背後一定有複雜的政治利益交換。蘭格在秘密警察組織裏行事作風辛辣,還掌握了許多新體製政治家無法公諸於世的把柄。但因為他無法習慣改革後的民主政治,隻好率領秘密警察的殘黨躲在暗處,進行類似黑手黨的活動——以上是舒克刑警提供給筆者的檔案內容。然而根據筆者自行展開的調查,秘密警察中並沒有卡列魯·蘭格這名幹部。筆者曾對舒克刑警質疑過這點,他表示那當然不是他的本名,畢竟那家夥樹敵過多,隨時都有被人幹掉的危險。


    另一方麵還有個繪聲繪影的傳聞指出,前上校蘭格已經完全掌握東歐的地下經濟,並以此獲得的利益投資許多正當公司,成為它們實質上的擁有者,現在更可以與部長等級的閣員直接對話。而不久,他就會(恢複本名)返回台麵上的世界了。


    但這次讓筆者接觸蘭格的方法,依然還是對黑社會頭子的那一套。一輛黑頭車無預警地停在筆者投宿的飯店前,並二話不說就將筆者的眼睛蒙住,過了讓人惶惶不安的數十分鍾後,筆者才抵達某間餐廳的包廂。


    前上校蘭格是個眼睛微微上吊、雙眸深處射出冰冷光芒的可怖角色。他將雙手安穩地交握在桌麵上,並目不轉睛地瞪著眼罩剛被拿下的筆者。他身穿深色西裝並打著一條窄領帶,身材就像個白軍中退伍的人一樣非常結實。


    「很抱歉,我這種誇張的方法可能會讓你感到不安,不過我身處的環境比以前更危險了,把眼睛蒙上其實也是為了你自身的安全著想。」蘭格以銳利的目光向我微笑道。「幾乎沒有記者敢來采訪我。就算有,也全都是德國人。原來如此,你們這些人就是長年以來侵略並蹂躪我國的野蠻戰士子孫啊……第一個來找我的,是一家德國報社的捷克分局記者。透過他的報導,我見到了天馬醫師。之後又接受了自由記者葛利馬先生的采訪。那些人從我這裏得到的訊息,都是以前從未在媒體上發表過的。」


    這還是筆者頭一次聽聞葛利馬也采訪過前上校蘭格。筆者隻知道有個傳書說,葛利馬跟天馬一起去找蘭格,說服他不要把約翰的研究資料賣給某個德國人……此外也有謠言指出,葛利馬獨自調查約翰事件後,將一些不為人知的真相記載下來,那就是人稱葛利馬筆記的報告。那些葛利馬根本沒公布的采訪內容,一定跟那份報告有密切的關聯。真想知道葛利馬問了蘭格什麽,蘭格又是怎麽回答他的……


    ——首先從布拉格發生的警宮謀殺事件開始。據說那些事件的發端,是來自某位德國人委托你取得萊茵哈特·卑爾曼的研究資料,特別是約翰在511幼兒之家時的催眠錄音帶,隻不過這項行動最後被約翰本人成功阻止。


    「那是生意。我的德國朋友打算支付一筆钜款,而做生意總是會伴隨危險的。」


    ——那位德國朋友是誰?「寶寶」嗎?還是渥爾夫將軍?


    「恕難奉告。」


    ——好吧。那你聽了錄音帶後有何感想?


    「裏麵有約翰的聲音。至於他說的內容……我沒有感想。我隻要趕快拿到那筆錢。」


    ——你能談談秘密警察時代的工作嗎?


    「正確地說,我們叫國家保安部警察……至少也要稱呼我們為內政部警察。秘密警察聽起來太像反派了。算了,那不是重點……我們的工作是取締與糾發異議分子、情報收集、資訊操縱等。雖然我早就知道共產體製終將要垮台的,但立場上必須如此。」


    ——既然你早就知道共產黨會垮台,為何你還要采取那些不人道的手段?


    「聽好了,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共產主義者。我是因為愛國才從事這項工作,我以自己的工作為榮。然而,在國家的經濟破產前,高層已經徹底腐敗了,資本主義勢力與自由主義者明顯占了上風。但不論如何,我還是要保護這個體製。對那些殘忍的手段也隻能裝作沒看見。這就是我的答案。」


    ——法蘭茲·波納帕達是否跟你有相同的想法?他也是一個愛國者嗎?


    「我從未與他交談過,所以不知道他怎麽想。他是否愛國已經不是重點。他當時接近了神的領域,站在支配人類的位置上。」


    ——你怎麽看他的層級?或者應該說,他在這個國家中的地位?


    「他接受黨的高層、軍方、內政部,以及秘密警察等各方麵的嚴密保護。雖然他官階隻是秘密警察中的上尉,卻被大家另眼相待,享有幾乎花不完的資源,還能以特殊管道與東德取得聯絡……他的人格改造理論開始在捷克斯洛伐克實際試驗時……大概是六〇年代剛開始吧,東德也采用了他發明的方法。從『紅玫瑰屋』開始的實驗規模本來很小,但相對地,在511幼兒之家就很龐大。那是因為東德一開始就把這種實驗列入全國的計劃之一……不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紅玫瑰屋』與511幼兒之家是在進行一樣的工作。到了七〇年代中期,他開始擁有龐大實力後,我才總算看出了他的真麵目。我雖然著手調查他的底細,為了掌握他的把柄而收集情報,但途中就覺得還是歇手比較好。不然的話,我一定會遭到清算。從此之後,我就裝作自己什麽也沒看見,連想都不要去想那個人……老實說,當時的我非常怕他。」


    ——波納帕達為何能掌握這麽大的權威?


    「剛才我說過了,我所選擇的路線是盡量延長共產體製的命脈。尤其是七七年,瓦茨拉夫·哈維爾展開了以『七七憲章』為名的地下反抗運動,我看出政府遲早會被推翻。雖說哈維爾後來被抓了,但類似瑪爾塔·庫碧索娃這樣的自由主義魅力領袖又一一崛起,我覺得自己就像在玩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打地鼠遊戲一樣。這時,如果有個天才發表可以改變人們思想與人格、聽起來就像變魔術一樣的理論,勢必會被當權者緊緊抓住。六五年後部


    分權力核心之所以要保護他,恐怕就是因為他的研究結果可以延續這個陳腐國家體製的生命吧!」


    ——所以他為了自由進行自己的研究,就必須限製實驗對象的行動吧?


    「沒錯。不過事實上他的研究目的並不是為了國家的利益著想……我認為,他想製造出一個能以言語操控他人、類似神或惡魔的偉大人物。不過同時,他也答應黨、秘密警察或軍方的各項要求,從交給他的那些危險分子口中逼出有用的情報。既然洗腦是他的專長,拿來對付自由主義運動最合適了。」


    ——原來如此。到了七〇年代中期,應該就沒人能幹涉波納帕達的研究了吧……那剛好是『七七憲章』登場的時間點。話說回來,剮才你提及調查波納帕達到一半就放棄了,不過你還是得到了部分資訊吧?


    「他喜歡紅豆餡蛋糕與紅茶。他風度優雅,具備高尚的服裝品味……身為繪本作家時有許多筆名。他是一位精神科兼腦外科醫師,此外又是心理學家……老實說,確實是個非常多才多藝的人。我調查過他的每個名字,結果被其中的『克勞斯,帕佩』所吸引。帕佩雖是德國人擁有的姓氏,但卻深深刻入了捷克斯洛伐克的共黨曆史裏。更正確地說,被寫入曆史的那個名字是帝爾那·帕佩……你對捷克與德國之間的曆史淵源清楚嗎?」


    ——清楚。


    「幾乎所有蘇台德區的德裔人……在二戰後都被驅逐了。不過還是有些德國人留在捷克,並改為捷克人的名字隱藏在老百姓中。如今還留在捷克的德裔居民,幾乎都已經改為捷克風格的姓名,有一段時間連德語都不敢講。不過,也有少數留在捷克的德裔人,光明正大地以德國名字現身。那些就是在大戰時反納粹、提倡斯拉夫民族獨立,並支援捷克民眾的特殊運動家。此外還有一些熱情信仰共產主義的蘇聯支持者。帝爾那·帕佩這位德裔捷克人,就同時兼具上遊兩種身分。他是反納粹與反法西斯的英雄,也是一個共產主義者。此外據說還是個煽動人心的天才。戰前從蘇台德區被趕出去的斯拉夫人尤其是捷克人,在戰後返回這裏時,紛紛占據了原本是德裔人居住的房子,其中隻有帕佩家族沒被趕走,依然住在原本的家中……附帶一提,捷克在戰後被允許可以選擇要奉行資本主義或共產主義。但在締結慕尼黑協定時,隻有史達林是站在捷克斯洛伐克這邊,嚴加批判希特勒,所以時任的領導者——尤其是二戰結束時的總統貝奈斯,為了感謝史達林的恩情,便率領我國加入蘇聯旗下,學習以前陌生的社會主義。而帝爾那·帕佩也成為了國師及指導者,而且還是捷克共黨的創始人物之一。」


    ——他想必就是克勞斯·帕佩的父親羅?


    「我曾把這點告訴葛利馬。不過我對波納帕達的調查也中斷在這裏,所以我也無法確定這件事的真偽。還剩下的一條線索,就是帝爾那·帕佩的誕生地。他出生在尼薩河畔亞布洛內茨,一個靠近波蘭的城鎮。」


    ——帝爾那·帕佩後來怎麽了?


    「你知道四八年共產黨發起的政變吧?除了外交部長馬薩裏克外,所有內閣都總辭了,取而代之的是由哥德瓦爾德組成的共黨內閣。貝奈斯總統亦同時下台。結果一個月之後,唯一一名非共黨籍的部長——外相馬薩裏克也離奇死亡,這麽一來我國就成為了共產黨一黨專製的國家……帕佩其實就是這一連串行動的策劃者。不過之後他就在台麵上消失,因政治鬥爭失敗而跑到東德。他舍棄了他的妻子,所以也被懷疑是由於女人的問題才引退的。最後他在實際上的故鄉波希米亞病死,但關於這點還有其他有趣的傳聞……」


    ——有趣的傳聞?


    「有人說他是被自己的兒子殺了……或者是被逼死……據醫院的護士表示,他死前的精神狀態非常差,連自己是誰、自己的名字是什麽都想不起來。不過無論如何,帕佩依舊是國家的英雄,名號也應該保留在捷克共黨的曆史中才對,然而他的名字現在卻完全自捷克的曆史消失了。」


    ——你還知道哪些關於約翰的事?


    「那家夥應該是捷克人吧?除了報上所報導的內容外我什麽都不知道。隻不過我聽說波納帕達還製定了另一項計劃。他想讓頭腦最好與身體最強壯的男女交配,誕生出高級的捷克斯洛伐克人種。約翰那對雙胞胎搞不好跟這個計劃有關。」


    ——那也是謠言的一部分。不過關於這項計劃卻找不出任何證據,到底是以哪個機構為中心執行的?


    「我不認為那是秘密警察的任務。我猜想應該跟軍方或國營貿易公社——歐姆尼波有部分牽連。」


    ——就是那個疑似提供恐怖分子武器與人才的組織吧?


    「波納帕達在許多單位都有支持者。如果你希望知道更多,可以找那些想控告舊體製的人民團體。尤其是來自『七七憲章』的家夥,他們一定仔細扒過糞。搞不好裏麵還有一些實驗的受害者。」


    前上校蘭格看看表,宣布訪問到此為止,單方麵地結束了今天這場麵談。筆者認為,長時間掌權者很容易出現他那種態度。雙方道別之際,筆者順便問他最近是否可能浮出台麵。他回答:「隻要我手握權力,我就不會浮出台麵。一旦我的權力沒了,我就會現身……但會是以死者的身分。」接著他又說:「不論如何,我隻做對這個國家有益的事。完成工作是我的使命。當我有權決定他人的生死時,我從來沒像波納帕達那樣樂在其中,我一點也不為此感到愉快。這種生活究竟要持續到什麽時候……老實說我已經累了,希望有一天民眾及輿論能夠原諒我……等捷克加入歐盟後,人們對舊體製的憎恨應該會變淡吧,屆時我所期待的狀態或許就會出現了。」


    前上校蘭格將原先緊緊交握著的雙掌放開,並且平擺在桌麵上。他輕輕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東德的體製把包含自己在內的整個東歐都用圍牆圈住。結果,我們的常識與正義跟那些資本主義國家又有什麽明顯的差異?在這個被圍牆關住的狹窄世界裏,如果有一個天才實現了他奇妙的野心與夢想,結果會發生什麽事?我們這些缺乏想像力的官僚,一定會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權力集中在他身上吧!即便這將造成無比醜惡的結果……」


    聽了前上校蘭格這番帶有深深絕望的發言,筆者不知該如何安慰。或許他可以等到能用真名浮上台麵的那一天吧。社會主義已經垮台十年了,傷口卻依然未見愈合。


    筆者再次被眼罩蒙住,讓人帶離了那間餐廳。


    第15章 紅玫瑰屋


    ——二〇〇一年七月 布拉格


    舒克刑警被卷入約翰與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間的暗中角力,並被構陷為大量殺人的嫌犯時,天馬賢三已經找到了位於布拉格姆林斯基路的「三隻青蛙」招牌,並向長年住在附近的居民打探約翰的消息。姆林斯基路位於查爾斯橋的西岸——也就是橫跨伏爾塔瓦河支流的齊朵克橋對麵,那一帶區域總是略顯昏暗且寂靜。根據附近的鄰居表示,十幾年前在掛著「三隻青蛙」招牌的建築物二樓,住著一名帶著小孩的美麗女性。那家人幾乎足不出戶,很低調地過著生活。但某天,一輛漆黑的政府公務車駛來,把母親與小孩一起帶走了。鄰居都謠傳那女子是反政府運動者,並認為可悲的她將不會再出現。天馬詢問所謂的小孩是不是一對雙胞胎,但鄰居卻表示隻有一個孩子。那孩子長得很漂亮,鄰居也不記得到底是男孩或女孩了。對方繼續表示,老實說,掛著「三隻青蛙」招牌的建築物幾周後就發生大火。這時有人卻在女子所住的房間窗口,瞥見原本應該已被帶走的孩童身影。附近住戶想要救出那孩子,但那孩子卻不知不覺消失了……


    接著天馬所造訪之處,是德國下薩克森邦一家地方報社茲昆夫特的捷克分社。他找到報上一篇前


    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事實上就是蘭格)的匿名訪談,便想要接觸那名受訪者,希望能獲得關於約翰母親的資料。在因緣巧合下,天馬與秘密警察獲得接觸,並得知了舒克刑警的案子……一位前途無量的警界新秀……曾締造傲人的功績……威士忌糖……肌肉鬆弛劑……這在在都暗示了約翰就藏身於幕後。


    天馬探望舒克刑警那位因阿茲海默症而住院的母親,並推理出舒克的藏身之處。結果天馬卻在那裏遇到了被前秘密警察襲擊而受重傷的舒克與葛利馬。天馬與葛利馬連袂拜訪秘密警察餘黨的老大——蘭格上校,並試圖說服他不要再協助約翰。蘭格上校聽了約翰的錄音帶後,接受天馬等人的忠告,並提到「紅玫瑰屋」那名男子的事。其實把約翰變成「怪物」的,並不是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而是一個叫法蘭茲·波納帕達的繪本作家……


    另一方麵,倫克警部也現身布拉格,努力追蹤法蘭茲·波納帕達的足跡。他先去舊書店尋找線索,最後來到了莫拉比亞出版社——也就是《沒有名字的怪物》的出版者。編輯告訴倫克警部,艾蜜兒·薛貝有許多不同的筆名,還讓他看以克勞斯·帕佩名義所繪製的數冊原稿、素描本。倫克發現裏麵有許多張孕婦與雙胞胎幼兒的畫,一男一女的雙胞胎長相幾乎一模一樣。他這才確定天馬的證詞並不是出自妄想。


    倫克警部與正在躲藏秘密警察的舒克刑警碰麵,也見到了卡列魯·蘭格上校。上校則提供倫克警部關於「紅玫瑰屋」的資料。


    如果要前往「紅玫瑰屋」,首先必須從猶太區沿著河南下,跨過馬尼斯橋,像是要繞過布拉格古堡一樣向西走。來到比哈德恰尼區更郊外的地方,再穿過德維策地區,就在通往魯濟涅國際機場途中的住宅區布雷諾夫那邊,房子便佇立在一座略高的小丘上。至於顯眼的地標,房子右邊有風向雞,左邊則是聖伊莉莎自教堂的尖塔……倫克警部覺得這棟被鐵圍籬環繞的不快建築物,就好像睡美人故事裏那個長滿了玫瑰的城堡一樣,於是忍不住進去一探究竟。他毫不遲疑地進入屋內,對這棟房子展開地毯式搜索。來到二樓北邊的一堵牆麵前時,他感覺那裏好像是為了隱藏什麽而急忙砌起來的。於是倫克暫時返回,去詢問蘭格上校牆壁後麵有什麽。上校警告倫克最好不要涉入太深——「你可能會死……說不定會看到真正的恐怖!」


    當倫克再度返回「紅玫瑰屋」調查時,卻毫不猶豫地便毀掉了那堵牆……結果牆後竟是一扇通往其他房間的門。倫克抓住門把,門的後麵則是……


    同時間,天馬則拜訪了克勞斯,帕佩以前的責任編輯。那位編輯叫托馬斯·索巴克。這裏我們先暫停追蹤事件發展,安插一段筆者對索巴克先生的訪談。因為從他的談話中,可以得知與法蘭茲·波納帕達相關的重要資訊。


    托馬斯·索巴克年近七十,是一名退休的編輯。他的身材肥碩,腦袋已經禿了,圓滾滾的臉上架著一副圓眼鏡,表情看起來十分溫和。然而在這副外表下,他卻有相當敏銳的頭腦。他每天都會看世界各地的報紙,記下上頭的各項報導。就是這種特殊技能,讓他識破天馬就是那個被通緝的連續殺人嫌犯。於是他等天馬離開後,便立刻通知警方,要他們趕緊去逮捕天馬。


    ——當天馬醫師被逮捕時你有什麽想法?


    「那個啊,我覺得好極了!每天早上讀報是我的興趣,有時候這種嗜好也會帶來好處。當我看到新聞說天馬已經坦承所有犯行時不禁激動起來,我還真希望能頒發什麽檢舉獎金之類的給我呢!」


    ——那當他越獄以後呢?


    「啊,我怕他來報仇,每天晚上都睡不著。」


    ——你認為天馬一開始為什麽要來找你?


    「這個嘛,事實上他是來問我關於克勞斯·帕佩……也就是法蘭茲·波納帕達的事。我記得某篇報導裏提到有個德國的警察還是調查人員,認為天馬自己妄想出一名凶嫌,並在妄想中自己動手殺了人。所以我才自行猜測,他的妄想這回換到克勞斯·帕佩身上了……嗯,畢竟我可是長年擔任克勞斯的責任編輯,早就隱約感覺到他的作品會散發出那種能吸引恐怖犯罪者的電波了。」


    ——那麽想請教關於克勞斯·帕佩的事。他是怎麽樣的人?


    「我從七〇年代開始擔任他的責任編輯。他從事某些政府秘密工作,盡管對我非常溫和友善,不過仍可以感受到他是處於國家權力核心的人物。在前任的責任編輯眼中他是一個相當傲慢的人,因此在交接工作時,前輩還提醒我以後會有苦頭吃……那位編輯也跟克勞斯共事了十多年呢!當初還是醫學院學生的克勞斯,是個既天資優異又用功的人,要成為好作家可說是輕而易舉。結果他在老本行的精神科裏提出了劃時代的新理論,論文內容被送到內政部與東德政府,之後他就宣布自己所創作的繪本是一種革命性的教材,具有改變人格的能力。此後,他就變成一個冷酷、傲慢,自信心非常強的人了。在他的繪本裏,故事手法與畫技都日益精湛,但總是擺脫不了那種讓人不快的神秘氣息。我不明白他為何要一直換筆名……不過因為他的書總是有固定的好銷量,所以莫拉比亞出版社也不可能跟他停止合作。」


    ——書賣得好不是因為波納帕達身為政府要人嗎?


    「嗯,這點不能否認。但出版克勞斯的每一本書時,他本人或政府都未曾施加任何壓力。甚至我還曾退回他好幾次原稿。有一次的經過是這樣的——大概是七六年還是七七年左右,我一年以上都沒接獲克勞斯的聯絡,正開始擔心他時,他卻主動拿著新作悄悄跑來找我。當我問他這段時間在忙什麽,他表示有種新的實驗引發了他的興趣。他說他在尋找讓兩名相識的男女絕對會墜入愛河的方法。我笑著回答,如果真有保證能戀愛成功的方法,一定要畫成繪本賣給年輕人,作家將會變成全世界最有錢的人。結果他卻認真地訓我,那是讓別人跟別人相戀的方法,並不能幫助自己的心上人愛上自己……接著他便拿出新作的原稿給我看,那跟我在西德旅行時偷偷閱讀的恐怖小說很像,標題名稱好像叫《羅絲瑪莉的嬰兒》吧……是以某位少年為第一人稱視點所創作的作品。少年的母親懷了雙胞胎,但少年卻擔心母親可能會生下怪物,內容大概就是這樣。我因為覺得這種繪本不是給小孩子看的,就把稿子退回去了。」


    ——那則故事裏的雙胞胎是怪物?


    「不,好像少年自己才是怪物吧!但更詭異的是,少年知道自己才是怪物後卻放下心來,並且非常愛護那對雙胞胎弟弟與妹妹。」


    ——他曾對你提起「紅玫瑰屋」的事嗎?


    「不,就我記憶所及是沒有。等等……朗讀會他倒是有提過,不過那是哪一年呢?他說他會朗讀自己的作品給孩童們聽。我對此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隻說了:『啊,是這樣嗎。結果他們聽了以後呢?』他似乎在那群少年中遇到了想當繪本作家的人,還說是個很不錯的孩子,有機會要帶來給我看看。我當然連聲答應了,不過他卻沒履行諾言。」


    ——你最後見到波納帕達是在哪一年?


    「八一年或八二年吧。他最後的稿子很老套,就像是把《美女與野獸》及《睡美人》混在一起……有隻怪物戀愛了,但怪物的戀情沒有結果,最後怪物睡著了……」


    ——於是你退回了這份稿子?


    「是啊,沒錯……他的表情顯得很失望,我們那次很難得聊了非常久。克勞斯·帕佩莫名其妙就說了一句『從來不知道被人憎恨是這麽痛苦的一件事』。我反問他,他對那人做了什麽,結果他竟然回答『我把他的名字搶走了!名字被搶走以後人就會死……』他的第一個試驗對象是自己的父親……我覺得他的故事真是有夠古怪。那不太像


    我倆在聊天,隻是他單方麵對我自言自語罷了。他說,人的名字被搶走後就會死在絕望中;為了避免死亡,任何假名都會樂於接受……名字被搶走後還不死的,才是真正的勇者……等等。」


    ——克勞斯·帕佩還說了些什麽嗎?


    「他臨走前,說他又想到一個好的繪本點子。故事名稱叫《絕對不可以打開的門》。我進一步問他內容,到底是門後麵有座樂園,還是門後麵有隻怪物?他則回答,故事就是要在絕對不開門的情況下才能成立啊!然後他便笑著關上我家的門。這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倫克警部走向「紅玫瑰屋」那扇不應該打開的門後,朝著昏暗的內部步步逼近——警部發現裏麵是個寬闊的房間。當時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房間曾死過許多人。此外在房間深處裝飾著一張巨幅的肖像畫——上頭畫著雙胞胎的母親。


    倫克警部得到這個重大的發現時,天馬已經被警方逮捕了。此外葛利馬也用一封聲稱自己才是犯人的信,替舒克刑警證明了清白。


    倫克警部雖然得知他長年追捕的對象——天馬已被逮捕,卻一點興趣也沒有。他現在的注意力完全放在「紅玫瑰屋」上。警部從雙胞胎母親的肖像畫後頭,發現一份不可思議的原稿——上頭以淩亂的德文注明「怪物寫給美女的情書」。稿子的內容則是「我一直凝視著你,為了吞噬你的一切而凝望著你。逐漸崩潰的我,在你眼中是什麽模樣呢?逐漸崩潰的我,得到你的贈與……你將美麗的寶石留給了我,那有如永恒生命一般的雙胞胎。最重的罪是奪走人的名字。把名字找回來,把名字還給你。你的名字是,安娜……我現在隻感到悲傷、悲傷、悲傷、悲傷。」


    從此警部的信念就不再動搖了……由於「紅玫瑰屋」裏遭封印的大房間死過那麽多人,可怕的怪物才能因此誕生。


    第16章 安娜


    ——二〇〇一年八月 布拉格


    筆者在此想解決兩道謎題。首先是關於「紅玫瑰屋」,裏麵的死者是誰、為什麽被殺、以及是誰幹的?其次,約翰的母親是誰?筆者試圖尋找這些疑問的解答。


    目前已經查出的資訊包括「紅玫瑰屋」的主人法蘭茲·波納帕達曾把那位住在「三隻青蛙」招牌建築物二樓的女子監禁起來,女子就是雙胞胎的母親,而名字應該是安娜。波納帕達除了試圖對她洗腦,還留下類似情書的原稿。波納帕達在八一年或八二年左右便消失蹤影,留下那棟房子裏的四十六具屍體。


    關於那些屍體,很難讓人同意是那些被關在屋子裏的人。要殺害他們,沒有必要集中在那個大房間裏一起動手。況且,又何必把反政府運動者的屍體埋在研究所的庭院呢?根據處理遺體的方法,可以推測殺害那些人並不是出自當時政府的安排;宅邸裏的工作人員可能是在大房間裏舉辦派對時被全部毒死,這才是合理的假設。


    筆者先保留對「紅玫瑰屋」的疑問,動手搜尋知道約翰母親是誰的人。與許多人權團體聯絡後,反覆進行麵談,結果在舒克刑警介紹的一名女律師發言中,挖掘出可能是雙胞胎母親的人物。


    那位女律師名叫伊朵卡·豪瑟洛伐,七七年在七七憲章上簽名的一八〇〇位支持者之一——今年五十三歲。她同時也身兼作家(主要撰寫科幻與奇幻小說,這種書在共產體製下通常會被查禁),直到今日依然對追究前秘密警察的罪行努力不懈,是個很有名的自由鬥士。


    空蕩蕩的辦公室裏隻擺著金屬製的桌椅、檔案櫃、電腦以及電話。豪瑟洛伐女士就是在這種地方與筆者碰麵。她雖然不化妝,臉上皺紋也很深了,表情卻散發出某種吸引人的特質。她擁有又大又藍的眼睛以及斯拉夫人慣有的高鼻子,嘴唇則很薄,此外就是看起來意誌堅定、棱角分明的下顎。傳聞中,她過去被秘密警察抓走時,曾好幾個禮拜都不肯吐露一個字。筆者覺得那應該是真實的事。


    ——很抱歉在百忙之中來打擾。想針對一本為了約翰而寫的書采訪您,希望能在采訪過程中得到一些相關的資訊。


    「約翰·李貝特事件我們也無法置身事外,目前還在進行調查。隻不過關於法蘭茲·波納帕達當年的實驗,盡管是國家等級的規模,卻因為沒留下半張資料所以根本無法成案。許多人都說波納帕達是秘密警察單位的上尉,但秘密警察裏卻找不到這個名字的成員……他在逃亡前,應該消去了自己所有的痕跡吧。現在,我比較傾向認為在『紅玫瑰屋』上演的罪行,與其說是國家的命令,不如說是舊體製的部分人士——而且是握有相當權力的人物——私下為波納帕達的個人犯意提供支援吧。當然,隸屬於舊體製、那些鎮壓老百姓的官僚本身,應該也相信那是屬於國家的機密計劃。之所以會沒留下任何資料或文件,應該是波納帕達或背後支援他的當權者下令銷毀的……然而,我自己也有另一種假設,那裏的實驗會不會一開始就沒打算留下任何紀錄?總之,要把那裏的犯罪事實認定為國家所為可說是相當不容易的一件事。我們正與德國那邊的人權團體取得聯係,試圖暗中對波納帕達進行調查,隻可惜目前還沒有進展。」


    ——「紅玫瑰屋」對當年的反抗運動起了什麽影響?


    「關於這點,因政府的要求而撤銷七七憲章連署、甚至變成政府間諜的人當中,有些人確實曾被帶往那棟房子。隻不過那些人對此一點記憶都沒有,也不知道是怎麽被洗腦的,所以我們根本找不出對抗的方法。」


    ——您是否知道約翰母親的真實身分?


    「當你在電話裏對我提及時,我就想到了某號人物。事實上,我剛剛才去了禁書圖書館一趟。」


    ——禁書圖書館?


    「那個地方收藏的都是舊體製下被查禁的地下出版品……此外也有不幸喪命的同誌們所遺留的寶貴論文與日記。我想要調查的,則是一位八二年死在監獄的自由運動者——伊吉克·雷茲爾的日記。他生前曾對我說,他藏匿了一個證人,可以證明『國家所犯下最醜陋的罪行』。但沒多久他就被政府帶走了。數個月後,雷茲爾便死在布拉格附近的拘留所。」


    ——那位雷茲爾先生的日記裏寫了些什麽?


    「嗯,就跟你所說的一樣。裏麵寫著他把一位女性藏在布拉格姆林斯基路的某處隱密房子裏。正確的文章內容是這樣……(受訪者戴上眼鏡,看著筆記本)今天我把同鄉的一位金發碧眼美麗女同誌,帶到姆林斯基路的基地藏起來。我聽說她有一對美麗的雙胞胎兒女,幸好都是很乖很聽話的孩子,這麽一來我就放心多了。我會讓她暫時住在基地,將來再把所有事實與恐怖的真相公諸於世。」


    ——雷茲爾先生的故鄉是?


    「我記得應該是布爾諾。所以那位女性可能是畢業自布爾諾大學。布爾諾……是摩拉維亞地方的中心。有名的遺傳學學者孟德爾也曾住在那裏的一問修道院。如果我的記憶沒錯,伊吉克·雷茲爾說過那位女性在大學是學基因工程的。某次去布拉格的旅行,她邂逅一位男子,然後才被卷入國家的秘密實驗。」


    ——那位女性是不是也簽署了七七憲章?


    「沒有。我不記得當時我們組織裏有類似她那樣的人。不過那時候的地下組織與反抗運動者很多……也許她是屬於其他地方的。」


    ——據說那個實驗跟「紅玫瑰屋」裏的不同,好像是要創造出優秀的捷克斯洛伐克人種?


    「恐怕是那樣沒錯。聽了令人非常不舒服。」


    ——您還知道關於那項實驗的什麽嗎?


    「有,我知道其他的受害者……故事大概都是這樣,與某位男子邂逅、相戀、懷孕,然後男子就失蹤了。等女性察覺時,自己已被帶到了奇怪的收容設施中,生下小孩。接著小孩


    就被送到不知名的場所……聽起來像是無稽之談,但有好幾位女性都說出一樣的證詞。那些人現在都四十幾歲了,大約都是在廿三或廿四年前生下孩子……起初我們聽到這些,也搞不懂那是怎麽回事。」


    ——那些女性的小孩呢?


    「目前還在調查,不過已經失蹤很久了。等那些女性哺乳結束後,孩子就被帶走……政府的人告訴她們,你們對國家有重大的貢獻,國家會負起養育孩子的責任……然後把她們放走了。不過接下來她們還是會被監視好幾年。聽起來很恐怖吧!在那個設施裏,不準以名字相稱,小孩也不準取名。此外把她們放走後,為了讓她們忘了這件事,也威脅她們,一日一回憶或談論這件事就會沒命,所以幾乎所有人都喪失了那段時間的記憶。有位被害者之所以能想起來並出麵,是因為她在遭遇車禍、陷入生死關頭時,關於那個被強製分離的孩子記憶突然蘇醒了。我們把這件事刊登在人權團體的雜誌上,才又有數名女性回想起來。」


    ——這就是以前希特勒生命之源計劃的捷克斯洛伐克版嗎?


    「有點不太一樣。我們的這個更可怕。因為那些女性都確實愛上了那些男子。又不是集體騙婚集團,到底是怎麽拐到那些女性的……」


    ——您對那些男子有何了解?


    「有一個好像是陸軍的將校……那是讓受害女性從幾千張照片中挑出來的,其餘的我們就不清楚了。」


    ——您有聽過那位將校談論這件事嗎?


    「沒有。在八九年改革開放前夕,他死於一起交通事故。據說他一直單身,小時候也無依無靠,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我總懷疑,跟那個實驗有關的男子全都死了。」


    ——您覺得政府是怎麽挑選用來實驗的男女?


    「被害的女性都是美女,身材高眺、健康狀況良好、學曆也很高……父母親跟祖父母也都很優秀。至於男性那邊嘛,大概都是來自軍方的人吧。身體、頭腦、長相也沒得挑剔。恐怕都是高階的軍官,此外家世背景似乎都是孑然一身……」


    ——關於他們的政治思想呢?


    「這點就很不可思議了。大部分被選到的女性都或多或少與自由主義運動有關,甚至還有些以前被舉發過。如果選愛國的人實驗不是會更順利嗎?」


    ——您認為法蘭茲·波納帕達跟這項實驗有關嗎?


    「我認為有。雖然給受害女性看他的照片,她們都說沒印象。但我相信有關。」


    ——軍方、歐姆尼波、黨的高層……這當中應該也有一部分人是計劃的推動者吧?


    「我想是的。那些家夥一定對優異的基因抱持著近乎瘋狂的興趣。」


    ——波納帕達也是嗎?


    「我並不認為他對遺傳學有興趣。他的精力還是放在該怎麽改造那些已經出生的人。或許因為這樣,他才會故意去挑選具有反政府傾向的女性吧?看那些女性照著自己的理論墜入情網,他一定覺得自己就像希臘神話裏的天神一樣。」


    ——那些藉由波納帕達之力來進行這項試驗的人,現在不知道怎麽了?


    「我希望他們全部去死。不過一定還有人活著吧。如果他們會因為做過壞事而鎮日良心不安倒還好,就怕他們都活得很安全、舒適。我們的工作就是要監視那些家夥,阻止他們再次成為捷克斯洛伐克的掌權者。」


    ——那些被帶走的孩子們不知道後來怎麽了?


    「你擔心會有第二個約翰出現嗎?我祈禱那種事不會發生!」


    ——話題回到約翰的母親,那些受害女性們是否還記得類似她的人?


    「設施裏每位接受實驗者都是被完全隔離的,所以應該不可能認識彼此吧……她們甚至連設施在哪兒都不知道。我自己也調查過約翰的母親,但除了剛才那本雷茲爾的日記外,就找不到其他線索了。」


    ——從布爾諾大學的畢業紀念冊不知道是否可以找到安娜……


    「當你在電話裏提到『安娜』這個名字時,我就去問過布爾諾大學了。布爾諾大學的畢業生中,現年卅八至五十五歲的女性裏,並沒有一位叫安娜的失蹤女性。我也在報上登過尋找安娜的啟事,但依舊石沉大海。」


    ——您覺得真相是?


    「約翰的母親可能不叫安娜,或者她根本不是布爾諾大學畢業。要不然就是所有相關者都被封口了……背後可能隱藏著更恐怖的滅跡工作。」


    ——更恐怖的滅跡工作?


    「你想想看,波納帕達是一個奪走他人名字的惡魔,也是洗去他人記憶的天才。他一定可以找出我們難以想像的方法吧?」


    ——就某個角度而言,波納帕達愛上了安娜。所以當安娜從設施逃跑後,波納帕達還一直固執地追蹤她。他愛人的方式,就是奪走對方的名字、消除對方的過去,讓對方隻知自己這個人。這種手法就跟約翰很像。


    「奪走對方的名字……或者讓自己成為唯一知道對方真名的人……知道對方真名以後,就好像掌握住了對方的生命……這麽一來對方就對你無計可施了……這種概念說明了名字就代表人的本質,是在人類許多神話與傳說中共通的思想。所以古代的人,除了對家族以外都不以真名現身,而是用別名進行社交活動。在某部奇幻小說裏也有一幕,是某位魔法師絞盡腦汁想找出對手的真名,我當時讀到這裏覺得很蠢,但了解了波納帕達的洗腦方式之後,就開始覺得那並不是迷信了。神話是把人類的無意識表層化——這是心理學家榮格提出的理論,如果讓他活到現在,他一定會說『你們看吧』。」


    ——約翰的父親應該也很難找出任何資料吧?


    「是的。七四、七五年死亡的青年軍官裏,並沒有任何人看起來像是約翰的父親。不過約翰的父親如果是德裔捷克人,在職業軍人裏可說是相當罕見。老百姓應該會對這種人有印象才對,我已經請波希米亞的某個人權團體幫忙調查了。」


    筆者與受訪者約定好將來會繼續合作後才向彼此道別。最後豪瑟洛伐女士又給了筆者一則珍貴情報。「假使你想知道更多關於波納帕達的事,不妨趁星期三去查爾斯橋,那裏有一個表演人偶劇的街頭藝人……他自稱是波納帕達的兒子。雖然他曾協助警方進行調查,但卻不願意配合我們,說是已經不願意再談論那些事了。如果你有辦法接近他,也許他會告訴你什麽你想知道的事。」


    第17章 索博特卡


    ——二〇〇一年八月 布拉格


    當警察偵訊那個人時,他說他記不得任何跟朗讀會有關的事。不過之後,他的記憶卻慢慢蘇醒了。他確信自己十歲時度過的日子,名符其實是一場惡夢。他今年三十歲了,是舒克刑警所有麵談過的朗讀會參與成員中,年紀最輕的一個。朗讀會對他而言,自波納帕達從「紅玫瑰屋」消失後便唐突結束了。他希望保持匿名受訪,所以筆者就為他取了索博特卡這個化名。他擁有端正但缺乏表情的臉孔,目前的工作是捷克最大重工業公司的汽車部門工程師。


    ——在警方偵訊時,你說你幾乎不記得任何跟朗讀會有關的事。難道你對朗讀會本身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不,不是那樣的。我知道自己每周都必須去』紅玫瑰屋。報到一次。我也記得那就是所謂的朗讀會。隻是我沒辦法思考、質疑去那裏的目的是什麽,以及在裏麵做什麽事。」


    ——所以現在對你來說,那就像是一場惡夢?


    「是啊。我們被帶到一間小而精致的舒適客廳。一開始的同伴有六人。我在那裏持續了兩年,成員一直都是一樣的。」


    ——一開始的同伴有六人?


    「沒錯,但途中突然有一人不來了。大家紛紛謠傳他已經死了


    ,不過沒人敢肯定。」


    ——你記得同伴們的長相嗎?


    「不,名字跟長相我都忘了。對喔,打從一開始就沒自我介紹過。」


    ——那麽就回到關於惡夢的話題吧!朗讀會裏到底在進行什麽?


    「就是讀書而已。那個人……擁有深邃而讓人舒服的嗓門。他會從繪本或某個故事中選出一段來讀,如果有空他還會自己講故事。有時候他會指定我們的其中一人去讀,但大部分都是他唱獨角戲。」


    ——你記得他的長相嗎?


    「不,我隻記得眼睛了。他的眼神很恐怖。」


    ——《沒有名字的怪物》、《大眼睛的人和大嘴巴的人》、《和平之神》……你對這些書有印象嗎?


    「有。但是請不要在我麵前把書打開!那會讓我感覺整個人空掉,還會伴隨不快與嘔吐感。那個人在讀完繪本後總是會問『這個故事的意義你們明白吧?』……」


    ——所以那就是惡夢羅?


    「是啊,當你發高燒時,會感覺某人說的話好像一直糾纏在你心底,揮之不去。他那句『你們明白吧』,所帶來的恐怖就很類似我剛才舉的例子。」


    ——所以你明白了嗎?


    「是啊,我明白。但請不要問我明白了什麽!」


    ——索博特卡先生,你覺得你為什麽會被朗讀會挑上?


    「我的父母在十二年前去世了,所以我不清楚……」


    ——你總能想起一些線索吧?


    「啊,是啊,隻有很模糊的片段……我在一個類似研究所的地方,有個穿實驗室白袍的男人給我看某種圖案,還問我在上麵看到什麽。」


    ——有點類似羅夏克墨跡測驗?


    「啊,是啊,應該吧。」


    ——那你在圖案上看到了什麽?


    「這個嘛,我記得我確實……看到了一隻怪物。」


    ——一隻怪物?


    「沒錯,有十根角與七張臉……怪、怪物就在我麵前!」


    ——之後你就被帶去「紅玫瑰屋」,對吧?你有沒有想過離開朗讀會?


    「沒有。」


    ——如果你不參加了,你與你的父母是不是會遇到可怕的事?


    「不。雖然是強製參加的,但並沒有人具體威脅過說如果不去會怎麽樣。不過我還是覺得那是一種非去不可的沉重義務。」


    ——到了八一年或八二年,朗讀會就結束了吧?


    「是啊,應該是八一年吧。我照慣例去報到,卻發現房門已經被鎖上了。那就好像房子裏頭很久沒人使用一樣。」


    ——朗讀會在波納帕達……也就是你所說的「那個人」失蹤後便自行瓦解了。事前你有沒有感覺到任何預兆?


    「當時覺得沒有……不過我現在認為某件事可能是預兆。有一天,那個人照慣例說完故事後,又說了那句『這個故事的意義,你們明白吧?』。所有同伴都點點頭,但我卻不知為何感到茫然,並沒有做出反應。因此那個人又說了一遍『這個故事的意義,你們明白吧?』,還為了強調而喊出我的名字。」


    ——他喊了你的名字?


    「是啊,當時我並沒有被嚇到。因為我甚至完全忘了在這裏大家都是沒有名字的。」


    ——索博特卡先生,你剛才說那個人「說完故事」,為什麽不是「讀完故事」?


    「啊,我是那麽說的嗎?為什麽呢?那一次,那個人說的故事是……對喔,他確實沒照著繪本讀,而是即興編了一個故事……」


    ——你能回憶起來嗎?那個人當時講的故事內容?


    「呃……唔……有一扇門……關於開門的故事……一扇絕對不可以打開的門,結果卻被打開了。」


    ——你能試著回想起更多細節嗎?


    「……對了,那是一個黑暗國王與光明女王的故事……黑暗與光明總是在戰爭,但事實上,黑暗國王非常喜歡光明女王。有一次黑暗國王趁光明女王晚上睡覺時,將她綁到他的黑暗城堡。結果光明女王卻就此逐漸失去光輝,生命力也愈來愈衰弱。黑暗國王反省這都是自己黑暗力量的錯,便把城堡裏的所有奴仆都招集到『全黑的房間』中,讓他們墮入永眠。接著黑暗國王就把光明女王放走了。結果光明女王的光輝果然漸漸恢複。這時黑暗國王想在光明女王的麵前現身,但他自己卻因為光明的力量影響而變得愈來愈小。他為了之前的事道歉,並告白出自己的心意。等他說完最後一句話,身體已經快要變成一顆小黑點了。光之女王聽了以後原諒並接受黑暗國王,從此以後光明女王的身上就多了一顆小黑點……這個世界上雖然失去了黑暗,但假使有人通過那個全黑的房間,並打開那扇『絕對不可以打開的門』,黑暗就會再度恢複力量,而女王身體裏的小黑點也會再度變大,屆時黑暗與光明的恐怖戰爭又會重新展開……那個人所說的故事大概就是這樣。」


    ——剛才索博特卡先生所說的內容,對於要推理八一年「紅玫瑰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可說是非常寶貴的情報。


    「是嗎,隻是我一點也不願去回想就是了。」


    ——還有什麽其他你記得的事嗎?一點點也好。


    「我想……應該沒有了。畢竟我隻是坐著聽那個人朗讀而已……對了,有時候他也會臨時讓我們編故事。」


    ——那個人要你們……自己編故事?


    「是啊,但沒有一個同伴的表現能跟他一樣好,所以那個人非常失望。我想他最後是想找一個可以自己編故事的孩童出來。」


    ——以前有人通過他的測試嗎?


    「這個嘛……對了,有一次那個人好像說,接下來要讀你們學長所編的故事。」


    ——這真是有意思的情報。所以那個人拿出了哪本書呢?


    「他並沒有拿出繪本。他隻是轉述一個故事而已。」


    ——你記得那個故事的內容?


    「……好像是……好像是……有一隻怪物睡著了……其他我就想不起來了。」


    索博特卡先生之後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回想,不過卻徒勞無功。怪物睡著的故事內容到底是什麽?這個故事又是誰編出來的呢?


    索博特卡先生會這麽積極回憶惡夢,恐怕是因為他認定自己的家庭悲劇是「紅玫瑰屋」所造成的緣故吧!他在廿五歲時與同事結婚。女方很喜歡他認真工作的樣子。在他廿七歲時他有了第一個孩子,但僅活了一年就夭折了。原因不明。廿八歲時,他的第二個孩子又來到人世間,索博特卡先生祈禱這次小孩能平安長大,結果等孩子一歲時,又發生了一樣的事。小孩無緣無故就突然不進食,陷入危急的狀態。索博特卡先生抱著小孩衝向醫院,醫師好不容易才保住那條小命,結果原因還是查不出來。醫師表示,那簡直就像嬰兒試圖自殺一樣。


    他的妻子無法忍耐,決定要離開他。他的妻子對他說,你的第一個小孩就是因你而死的。索博特卡先生非常震驚,詢問對方理由。他的妻子說,因為你不懂得如何愛人、你也不會笑。看哪,你的孩子也一樣不會笑!孩子一定覺得不受自己的父親喜愛,所以才自殺的!我不想看到第二個小孩也遭遇同樣的下場……


    於是,索博特卡先生跟妻兒分居、變回孤獨一人,他感到萬分寂寞。他的雙親都在他十幾歲時就去世了,但當時他一點失落感都沒有。因此他明白自己與正常人不同。


    他努力學習笑的方法以及愛人的方法,希望能藉此挽回妻兒……全身都被孤獨所籠罩的他,有一次拜托妻子希望能跟自己的小孩見麵。當他看到久違的骨肉時,淚水瞬間奪眶而出。結果小孩反而笑了。對著父親,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於是他跟妻子也就此言歸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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