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田 實沙緒


    「慘了!睡過頭了,要遲到了!」


    我跳起來。


    「奇怪……?」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我穿著的製服裙子。我沒換衣服就睡著了嗎?


    這樣衣服會皺掉啦,製服上衣也沒換下來。


    我慌忙要撫平衣服……「好痛!」


    我發現手不能動。兩手腕似乎背在背後,交迭綁在一起。這是麻繩咬進手腕的觸感……


    「這裏是哪裏?」


    陌生的房間。約八個榻榻米大的昏暗和室。牆壁有一麵是紙窗,關得密不通風。其餘是白牆,有掛著山水畫掛軸的壁龕,最裏麵的牆壁有一扇單開的純白紙拉門。


    我就坐在全新的榻榻米上。


    另外還有一張小茶幾,擺著插了山茶花的小花瓶,以及類似熏香台的陶器。茶幾後頭鋪著和紙,上麵擺著我的書包和鞋子。


    感覺不冷。


    明明正值嚴冬,也沒看到空調或暖爐,卻像開了空調一樣暖。


    ……好甜的香味。


    怱然有股類似香水或精油的甜甜香味飄過來。


    「我是不是、還在作夢啊……」


    我——原田實沙緒,十六歲,高一生,呃,印象中正要上學,等著搭平常那班公交車,站在站牌看手機簡訊……


    「對了,手機。」


    手機吊飾從上衣口袋冒出來。但是手不能動,我試著掙脫。


    這裏……會是哪裏……?我是不是因為貧血之類的在站牌昏倒,被抬進附近的人家了?


    不對,這樣手哪會被繩子綁住。


    如果是昏倒的話,應該會讓我躺在被窩裏吧?居然把我扔在榻榻米上,到底是怎麽回事?


    ……綁架…………「啊啊——」我大叫一聲,渾身發抖。


    我一定是被想要吃掉我的妖怪抓走了!


    我生來就是這種命運。


    人稱百年誕生一次的「仙果」,是妖怪最上等的食餌。等我滿十六歲,吃了我的肉就能夠長生不老,娶我為妻就能夠為一族帶來繁榮。


    無論如何都想最先得到的人類,這就是我,仙果。


    所以自從我十六歲生日後,就一直遭到妖怪覬覦。要不是發誓娶我當新娘的匡保護我,我早就成為妖怪的腹中物了。


    匡送給我的護身符項鏈的觸感確實在我胸前。


    沒想到護身符竟然無效……


    這條項鏈是匡的撥風羽。匡擁有黑色翅膀。匡也同樣不是人類,而是妖怪——天狗。


    要是不想死,就成為妖怪?匡的新娘……起初我非常抗拒。盡管匡是我的兒時玩伴,是我十年前初戀的對象。


    初戀的鄰家哥哥搬到遠方時,答應有一天要來接我,虧我一直在等他……我感覺遭到背叛,心想反正他隻是為了一族的繁榮才想得到我……


    匡遵守約定了。


    匡為了娶我,去年秋天在我生日那天來迎接我了。他一直喜歡我。


    聽說其實匡本來的立場是不能得到我的,但他克服萬難,一心一意實現了約定。


    然而我卻三心二意,做盡蠢事,還對匡說了過分的話。盡管如此,匡依然一往情深。最後我喜歡上了這樣的匡。


    我不再迷惘,我要嫁給愛我的匡。


    「——你醒來啦,仙果大人。」


    不知何時紙窗對麵出現人影,那是男人有些沙啞的甜蜜低沉聲音。


    我有所防備。


    這個人是妖怪——凡是稱我為仙果的人都是妖怪,想吃掉我。


    對不起,匡,我好像太大意,被其他妖怪抓走了……


    匡一定會生氣。他不會說「我擔心你」……而是擔心我擔心得大發雷霆。


    救我,之後我會接受各種懲罰,所以來救我,匡!


    「你放心,我不打算吃你,真的。」


    紙窗靜靜地拉開,一個披掛著和服的人進來了。長發,美得像……女人,約二十歲左右的男子。


    逆光……我覺得那個人麵無表情,聲音雖然和藹,卻覺得冰冷。


    「就算你想逃也是白費工夫,這裏跟人類居住的世界隔得很遠。」


    「…………!」


    這裏是哪裏?你是什麽妖怪?什麽「你放心」嘛!這些話同時要脫口而出,卻哽在喉嚨,發不出聲音。


    那個人背著手關上紙窗後,與我麵對麵正座。


    「願不願意聽我彈一首曲子?之所以請你來……一方麵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因為我的知音很少,常常因此覺得懊惱。」


    那個人將身旁的琴拉近自己,文雅地彈奏起來。


    我第一次聽到現場演奏的琴聲。


    我本來以為那是很老舊難懂的樂器或音樂,沒想到卻愁悶感傷,旋律意外地激昂……好像外國愛情電影的配樂。


    他修長白皙的手指在弦上來回拂動,夢幻……優美………


    「——感謝你的聆聽,要不要喝茶?」


    那個人出聲跟我說話,我才發現自己聽得入神了。我對自己的粗心大意是既懊惱又羞愧。


    「幸好我們似乎合得來。我本來還擔心要是你是一個粗鄙、低俗的女孩該怎麽辦呢。」


    他推開琴,湊近我。總覺得他麵無表情,好像很可怕。


    「濃茶和薄茶,你想要哪一種?」


    「紅……紅茶?」


    「我是指茶湯,茶道。」


    「……我沒喝過。」


    誰跟你說這個。萬一那是毒藥的話我可承受不起,就免了。但他無視搖頭的我。


    「是嗎,那麽我就教你吧。這樣我也不會無聊了,你應該很值得栽培才對。感覺很聰明,反應似乎也很靈光,也有好奇心。」


    他湊近我,近得膝蓋就快碰在一起了。


    「不過過剩的好奇心會毀滅自己喔!除了我給的以外,你最好不要想知道、想得到其他的。」


    我和他對上眼。泛青的灰色眼珠,好像會被吸進去一樣,無法移開視線,身體不能動!感覺像是麻痹了……我的心髒劇烈跳動。


    這家夥不妙!匡……匡,救我,匡!


    「別害怕。從現在起,我會成為你的『全部』……聞起來好香啊,仙果大人。」


    男人把手放在我肩上,我真的有危險……!


    「隻要你乖乖的,就能夠過得比在任何地方都幸福。來,一切包在我身上。」


    他湊近嘴唇。


    「咿……!」


    我一想逃,肩膀就被牢牢抓住了。甜甜的香氣變得更強烈,距離近得感受得到男人的體 溫……吐息拂著我的耳朵。


    不行,要被他推倒了!


    不……不要!匡——!


    ◆


    ◆


    ◆


    *** 鳥水 匡


    和實沙緒「約會」隔天的星期一早上,東京?目黑區內的高中。


    萬裏無雲的晴冬,凍結的寒光在地麵灑下枝頭空空的林影。今天早上是今年冬天最低溫。


    我聽著第一堂課開始的鍾聲,打開了一年e班的教室。學生安靜下來各自就坐。


    我——這個班的副導師,教數學的鳥水匡——把點名簿和數學i的課本放在講桌上,環視教室。


    值日生喊口令,學生敷衍了事地敬禮。


    ……空了一個位子。


    無人的座位……我的背脊起了一陣寒意。那是不該空著的位子。


    「三十六號的原田實沙緒同學遲到了嗎?」


    我攤開點名簿,問跟空位的主人?實沙緒比較要好的女同學。因為我沒有手機,所以要是實沙緒上學途


    中要是出了什麽意外,應該會傳簡訊給朋友,不著痕跡地轉達給我知道才對。


    然而,女同學發出「咦?」的一聲,露出困惑的表情。


    「原田同學沒跟你說什麽嗎?」


    就算我再問她一次,她也隻是疑惑地盯著我看。


    「鳥水老師,三十六號是我——」


    坐在實沙緒位子後麵的男同學懶洋洋地輕輕舉手發言。他的座號應該是三十七號才對。


    「原田是誰啊?老師搞錯班級了吧?」


    「那個位子空著。」


    我走近主人不在的實沙緒座位。


    「老師,沒有空位喔!」


    「所有人都到齊了。」


    「天氣明明冷得半死,我們還是一大早來上數學課欸!」


    整間教室傳出竊竊失笑。


    「鳥水,你要振作啊,別睡昏頭了。」


    「昨晚該不會是跟女人做太多了吧?」


    聽到男同學的調侃,「討厭——j發出嬌聲的女同學看向我的左手無名指。我若無其事地藏住戒指。


    換作是平常的話要我炫耀也無所謂,但我現在沒那個心情。我有不祥的預感,背在冒冷汗。


    學生的情況不對勁。眼神及表情雖然沒變,但氣氛不一樣,顯得冷颼颼。


    這個班的點名簿確實有實沙緒的名字。


    「好難得喔,鳥水老師竟然動搖了。」


    「不過老師果然無論何時都一樣帥,應該說現在很可愛?」


    「嗯、嗯,原來老師也會有這種有機可乘的表情。」


    女同學嘻嘻哈哈、交頭接耳,聽得我有些不愉快。我焦躁起來。


    三十七號同學探頭看了站在空位旁的我手裏的點名簿。


    「你看,三十六號果然是我吧?」那個男同學指著實沙緒的名字正下方。然後擔心地看著我,並沒有取笑的意思。


    他看不見實沙緒的名字。


    我集中精神,尋找實沙緒的氣息。或許是我大意了。要是我更小心的話——到處都……沒有。


    實沙緒不在。


    這附近,她靠自己的雙腳和一般大眾交通工具,在一個小時內可能移動得到的範圍內完全沒有她的氣息。


    ……唔,被擺了一道!


    昨天感覺到的怔忡不安、過於安靜的雜妖……果然有人從妖怪世界出現在這裏,小心避過我的耳目。


    雜妖會恐懼得屏息躲藏的大妖怪——那毫無疑問就是我的敵人。目前妖怪一族無不互相敵對,遇到不願意競爭的對手,頂多是締結休戰協議,關係並不友好。


    以往就已經爭權奪和長達數千年,如今更是正值爭奪實沙緒——仙果的時期。


    我忍住想要咂舌的念頭,一回到講台,就瞪了學生。眼睛稍微使力。


    然後默默出了教室。


    從背後——教室裏麵傳來學生的聲音。


    「鳥水怎麽這麽慢啊。」


    「我聽到辦公室的老師說他好像感冒發燒了喔?」


    「真的假的?太好了,自習!」


    「咳!早知道就不要在這麽冷的天還來上第一堂課了。」


    這是暗示。


    有人對學生下了實沙緒不存在的暗示,所以我也下了暗示,這是為了離開學校尋找實沙緒。


    我繞去數學科教職員室和學務處一趟,也對幾名老師下了暗示。


    『一年級的數學老師鳥水匡打電話來,說他好像感冒和發燒了,想要去看醫生,所以今天請假。』


    被我瞪過的所有人類都會相信子虛烏有的「事實」,變成我並沒有出現在今天的教職員朝會和一年e班的第一堂課。


    能夠辦到這種事的,隻有非人的異類、視情況利用人類生存的異類而已。


    我們稱那為「妖」。


    要不然,從未在人類學校受過教育、二十歲的我不可能當得了高中老師。


    我來到校舍後麵,確認周圍沒有人看到以後,就張開翅膀。


    為了混進人類社會,平常總是藏在體內的黑翅膀。我一振翅迎風,體內就充滿爽快感。翅膀是我身為妖怪——天狗的證明、我的榮耀。


    我飛上高空,一看向腳下東京擁擠的街道,不安就更加強烈,腹底彷佛在灼燒。


    實沙緒無論何時都是妖怪眼中的獵物……我明明應該要盡全力保護她才行的。枉費我不光是住在她家隔壁,還特地當了高中老師,以便在白天也能保護她的。


    「可惡!為什麽我沒發覺!」


    實沙緒……現在應該拚命呼喚著我吧。


    在哪裏?中了誰的計?


    戴著戒指的左手握拳,我咬緊臼齒,奮力振翅翱翔。


    我消除振翅聲,在自家所在的住宅區降落。然後收起翅膀以免別人看到,按了原田家的門鈐。


    幸好從對講機傳來實沙緒母親「哪位」的聲音。


    「我是匡,抱歉打擾了。」


    『啊,你是隔壁的……請你等一下喔。我現在就去開門。』


    對實沙緒母親來說,我是住在原田家隔壁的「兒時玩伴小匡」。


    實沙緒讀幼兒園時,我是她要好的玩伴哥哥,十年前因為家庭因素留下房子搬走,四個月前因為工作回來與實沙緒重逢。彼此兩小無猜的初戀進而開花結果——也就是她女兒的男朋友,這就是實沙緒母親對我的理解。


    玄關門打開,實沙緒母親探頭出來。她一確認是我,就解開門煉幫我開門。


    「小匡,怎麽了嗎?」


    「實沙緒在家嗎?」


    我知道她不在,但我想知道她母親曉不曉得這件事,他父親應該去上班了才對。


    「實……?對不起,你指誰?」


    「實沙緒,是你女兒。」


    隻見實沙緒母親露出了難以書喻的哀傷表情。


    「……我們家就我們夫妻兩個人而已喔?我是很希望有小孩啦。」


    果然……!


    實沙緒母親也被下了暗示。


    「抱歉失禮了。」


    我推開她,進入屋內。假如是在家時被擄走的話,或許會有犯人……不對,犯妖的線索。


    「等一下,小匡!」


    我無視實沙緒母親,上了二樓要打開實沙緒房間的門。門沒鎖。


    床、書桌、衣櫥,就我放眼所見,沒有一絲淩亂。沒看到製服和書包。玄關好像也沒看到學生鞋。


    這麽說,是在上學途中被擄走的了?


    「你到底是怎麽了?那裏是儲藏室。隻有好生的書跟他搜集的研究用民具而已。」


    實沙緒父親是民俗學研究者。所謂的民具是指從前生活使用的古老工具、或是正月門鬆一類的節慶擺飾。其中,實沙緒父親似乎是研究人為何會相信妖怪及妖怪棲息的世界——異界存在。


    會不會就是因此才生出了實沙緒這樣特別的孩子。


    對妖怪來說,無不找紅了眼想搶到手,百年一次特別的——


    「……這看起來像是從某個村莊的祠廟帶回來的注連繩或惠比壽像嗎?」


    那是相當強力的暗示,犯妖應該是相當厲害的術者,這讓我不寒而栗。


    「那邊還有狐仙像喔,這邊這是山裏的獵人穿的防寒毛皮。對不起喔,到處都是灰塵。」


    那是狗的布娃娃,而這是昨天我買的大衣不是嗎!


    「既然你有興趣,麻煩你在好生在家時再來吧。好生一定會很高興的,要是我們有兒子的話,好生想必會帶著他參與研究旅行吧。」


    ……,我在原田好生氏心目中可是奪走他女兒的男人,沒有任何辯解的餘地就淪為眼中釘…


    …


    總之情況相當不妙。我感覺到胸口因焦急與憤怒而劇痛,太陽穴的脈搏變快。


    我利用暗示要實沙緒母親忘記我來過,就衝出原田家。我直奔比鄰並排的我家。


    我的宅院是利用人類社會時的臨時住家,之所以位在實沙緒家隔壁,是祖父為了讓我保護她、接近她而安排的。


    沒錯,實沙緒對我們妖怪來說是特別的,她是最貴重的人類。


    所有的妖怪都想要實沙緒的身體,所以我明明非看好她不可的。我咬得臼齒喀哩作響。


    在我的宅院裏,有七個服侍我的臣子。


    玄關鎖著,我從西裝口袋掏出鑰匙。


    「沒有人在嗎?太郎?相模?」


    就算我邊進玄關邊呼喚,家裏始終靜悄悄的。


    真難得,居然所有人都出門了。真是的,偏偏遇到這種緊急情況。算了,我一個人也有辦法擺平。而且現在趕時間,用思念波呼喚也太麻煩了。


    我從家裏深處的書庫搬出關於妖怪的資料,這是累積了數百年的卷軸及冊籍,發黑的和紙留著鮮明的墨跡。


    我跪坐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從裏麵取出一捆卷軸,找尋需要的項目。


    「找到了,就是這個。」


    我從昨晚就心神不寧,假使對方是瞞過我的耳目行動的話,就隻有可能是這妖怪。這卷軸就紀錄了我們天狗和這家夥過去的戰鬥。


    我在桌上攤開卷軸,重新仔細閱讀內容。


    「《他們不僅具備武力,更擅長法術,他們運用隱形——消除身形及氣息行動之術與幻術——蠱惑操縱人心之術的實力,古今中外無其他妖怪可及。》是嗎?看來除了這家夥之外,就不可能有其他妖怪瞞得過我的眼睛。」


    那妖怪名為——


    「……鬼。半種半妖,自稱山棲一族。」


    他們與其說是純粹的妖怪,更接近神一點,因此妖力很強。天狗小時候都聽過父母講述從前的鬼有多強大的傳說。


    但是,鬼一族應該早就不和人類來往,選擇了靜靜毀滅一途,這點不單是我或天狗一族,幾乎所有的妖怪都這麽認為才對。


    這五、六十年,那一族邁向少子高齡化,數量銳減。剩下的鬼都隱居在居住地?鬼之鄉裏,不再出入人類社會。


    而且祖父也說過,這三十年已經看不到半個鬼了。


    「那些家夥雖然過去應該很強,但據說現在瀕臨滅絕。應該是想把實沙緒弄到手,好做最後掙紮吧。」


    不用說,我當然要和那些鬼戰鬥。要是不救實沙緒的話,不知道她會有多害怕。


    就算那些家夥再強,如今我已經透過親吻及擁抱得到實沙緒的能量,實力遠超過一般妖怪。


    而且,他們一族整體的妖力也減弱到瀕臨滅亡的程度。


    我不可能打不過他們,不對,是非打倒不可。


    一決定要跟鬼戰鬥救出實沙緒,我的憤怒變得比焦急更加強烈。有種就讓實沙緒受到任何一點小傷看看啊,我絕對不會放過那些家夥!


    實沙緒,你等著。不對,我不想讓你等,早一秒都好,我要盡快趕去。


    為了換衣服,我走向自己的房間。


    黑小袖配黑袴,黑蒙麵,腰間佩刀,張開黑色雙翼。這就是天狗的戰鬥裝束。日常壓抑的力量一旦解放充滿全身,視野就變了一個顏色。


    火紅的眼眸——赫眼睜開了。


    天狗的視力平常就已經遠超過人類,一旦變成赫眼時,無論是視野或動態視力,這世上都再也沒有任何生物能及:不僅是人眼無法捕捉的迅速動作看似靜止,也能察知人類需要用高性能望遠鏡才看得到的遠方。原本就過人的聽力也更上一層。


    這就是天狗。


    鬼之鄉裏位在與人類社會隔絕的異界。


    相較之下,天狗的家鄉隻是位在深山而已,接觸得到人類的村落。位於異界的鬼之鄉裏雖然可以說是極其遙遠,但隻要循某條路前往,離人類居住的地方也可以說是近在咫尺。那條路是埋沒在影子中的黑暗密道,人眼看不見。感覺就像穿越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窟。


    「實沙緒!」


    我一拍動翅膀,庭院就刮起旋風。入冬的枯枝沙沙作響。


    我朝寒冷澄澈的天空扶搖直上。


    離這裏最近的密道出入口,就是都心※官廳街附近的廣闊綠地,目標就是那裏。(譯注:政府機關集中的區域。)


    ◆


    ◆


    ◆


    *** 原田 實沙緒


    ——眼看男子湊近嘴唇,我鼓足勇氣賞了他一記頭錘。


    好痛……


    暈眩的他按著跟我相撞的額頭,大大歎了一口氣。


    「算了,沒關係,你應該很快就會改變心意的。」


    「誰、誰會改變心意啊!」


    「就看你能嘴硬到什麽時候呢。到時候就算你爬著求饒,我或許會裝作不知道喔?」


    這個人怎麽這麽有自信……唉,或許妖怪都是這副德性。有太多跡象顯示這點。


    「誰要求你!我不知道你是哪來的妖怪,但你不可能贏得過匡的。」


    男子冷冰冰地看著我。


    「仙果大人,既然你不知道,我就告訴你吧。我們名為山棲一族,人們過去稱我們為『鬼』。」


    「…………鬼?」


    他沒長角,皮膚既不紅也不藍,也不是穿虎紋短褲,而且長相也不恐怖。鬼不都長得凶神惡煞嗎?


    雖然這個男的麵無表情,不過總之非常美。覆蓋背部的秀發、白皙的皮膚、秀氣的眉毛和修長的睫毛、挺拔的鼻梁、性感的嘴唇和下巴線條,以及灰色的眼眸。


    胸前敞開的和服便裝外麵傭懶地披著華麗和服的模樣,美得教人毛骨悚然。


    不,匡也非常美。


    不輸給這個人……不對,匡比這個人美太多了。


    不光是五官俊俏、個子很高、腳像模特兒一樣長之類的外表而已。


    雖然匡在學校當老師時的深色西裝和約會服都很好看,不過在家裏的裝扮——長羽織雅致的背影散發的性感,或是被匡目光流轉盯著看時心髒快停止的感覺……


    不過,匡擁有比那些更迷人的部分,我也說不上來那到底是什麽,心裏又氣又急。


    看我不小心一個人發呆想事情,男子冷冰冰地盯著我。彷佛是冰做成的一樣,灰中帶青,非常非常冰冷的眼神。


    「你好像很納悶。你以往遇到的妖怪,是不是長得和人類不一樣?」


    「……不是。」


    既然他是妖怪,長得美也是當然的。像匡他們天狗一族、還有其他族也是,妖怪全都長得非常美。


    要是長得不美的話,人類會對妖怪敞開心房嗎?那是妖怪跟人類社會交流時用來吸引人心的容貌——匡以前好像講過類似的話。


    男子重新麵向我,忽然淺淺地微笑。原本單調的麵無表情彷佛頓時有了顏色,不妙,太漂亮了。


    男子取下茶幾上類似熏香台的陶器的蓋子,從袖子裏麵撚了一撮粉末撒進陶器裏麵。


    室內彌漫的甜甜香氣更濃了。這個香味是什麽來著……我想不起來名稱,有點辛辣的東方香氣。


    這股香氣圍繞我,濃得好像深吸一口就會嗆到一樣。等到甜膩的香氣充分繚繞以後,他終於回答我的疑問:


    「沒錯,我們也算是妖怪。」


    「也算是妖怪?『也算』的意思是?」


    「『非人類的高等種族。的意思。但跟天狗或妖狐又不一樣。不如說類似種吧,在人類看來。」


    神……?


    我想我不小心露出了很想


    知道的表情,隻見男子把陶罐放回原位後——


    「要不要再聽一首?」拉近琴這麽問我。


    「不、不用了。」


    「聽我講話應該很無聊吧?聽我彈琴還比較好。」


    「…………咦……不會。」


    他從我身上移開視線,看著花瓶裏的山茶花。明明就麵無表情,卻從臉的角度或些微動作散發出性感的味道。


    對了,就像能麵。例如匡的家擺設的※小麵,隨觀看角度不同,能夠感受到應該不存在的表情。(譯注—小麵是指能劇的年輕女子麵具。)


    「你真是壞孩子。明知道起了『想知道』的念頭的話,事情或許變得很可怕還這樣。之後才哭著說『要是當初不知道就好了』,這可不美喔。」


    看我無法回話——


    「不美的是我,我明明隻是想吸引你的注意而已。」


    他以撩人的動作輕輕撥了披在後頸的頭發。


    「我隻是希望你對我解除心防……而已喔。說來丟臉,我並不習慣擄獲女性的芳心。」


    ……我倒覺得你相當駕輕就熟……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不以為然地盯著他看的關係,他稍微歎口氣。


    「我希望你務必過得盡興。」


    「……反正妖怪的想法隻有一個。你想吃掉我,變得長生不老對吧?」


    男子輕輕地搖搖頭,長發從肩膀滑落。


    「那是最終手段。我們是所謂的瀕臨絕種,愈來愈生不出子嗣,於是不得不近親生子,就更難懷胎了。現在僅存十幾名,近二十年沒誕生半個孩子。」


    他盯著我看,我的胸口發出怦的一聲。多麽哀傷的眼神——不對,一瞬間透露出的,是快要死心的虛無。


    我一瞬間掉以輕心,就被他推倒了。糟了!


    我想要大叫,卻被搗住嘴。雙手被綁在背後的我拚命掙紮,但敵不過男子壓住我的力道。好重,好痛苦,身體焦急得發燙。


    「首先就用你的力量懷胎生子。」


    懷、懷胎生子……果、果然是想娶我為妻!不要、我絕對不要、我要當匡的新娘!


    我拚命亂動踢開他,但他就是不肯放開我。他的嘴唇快要碰到後頸。


    「嗬嗬,雖然我也不討厭精神強韌的女孩,不過你能不能最好乖乖就範呢?你放心,我不會吃你的肉的。我會好好珍惜你,這是為了彼此的幸福著想。」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要知道我也不是樂於強行奪走你的力量的。既然都要做,雙方都開心比較好吧?我會讓你很舒服的。」


    絕——對不要!


    我使出全力踢開他,好不容易從他身體底下鑽出來。我像條毛毛蟲一樣在楊榻米上爬行逃竄,嘴擺脫他的手。


    「我已經決定好要嫁的對象了!別碰我!」


    「是天狗嗎?」


    「沒錯!」


    「你看過他們的本性——原形嗎?」


    「黑翅膀對吧?還有鮮紅的眼睛。很美啊、非常美。」


    「……很美,是嗎?」


    他撥開淩亂的頭發,理了理和服下襬以後,又淺笑了。


    「黑翅膀加上紅眼睛,天狗的本性是鳥喔,有著猛禽類外形的黑鳥。人形不過是假象。」


    他的講話方式好像把人當傻瓜。


    令人火大的這家夥跟甜甜的香氣弄得我快不舒服起來。照理說一直聞著同一個味道,嗅覺應該會變得遲鈍才對,但這個香味卻久久不散。


    「仙果大人,話說我還沒自我介紹呢。我們今後要相處很長一段時間,不管你要恨我、怨我都無所謂,不過至少能不能記住並稱呼我的名字呢?雖然你應該很快就不會再抵抗才是,而且沒有我就痛苦不堪。」


    「你在說什麽,匡馬上就會來救我了。」


    「這就難說了!」


    男子再度湊近我,嘴角浮現的笑意變得更明顯。


    「我名為黑塚。」


    視線直接對上我。就算我想逃避他的灰色眼眸,下巴卻被他抓住。我咬住嘴唇,反過來瞪他。


    「我希望你用你可愛的聲音稱呼我『黑塚』。」


    甜甜的香氣忽然更強了。應該咬得發痛的嘴唇不聽使喚地鬆開,話語脫口而出。


    「…………黑……塚……?」


    「對,是黑塚喔。」


    「……黑塚、先生。」


    黑塚吐了一口氣,溫柔地抱住我,我感覺到肌膚的暖意。


    「這樣就好,乖孩子……」


    不寒而栗的我倒退,但背碰到牆壁——不要,救我,匡!


    「匡——!」


    我發出分不清是慘叫還是尖叫的聲音呼喚匡。


    響亮的振翅聲落下,一道黑影降落在紙窗外。


    「匡!」


    紙窗被奮力踢破的聲響傳來,刺眼的光直射牆邊。


    『實沙緒!』


    我聽到匡的聲音。匡!匡!


    『讓你久等了,實沙緒。』


    是匡,得救了………


    『別碰實沙緒!』


    「來了嗎?」


    黑塚一把將我摟進胸前,轉身麵向原本的方向。我根本沒有餘裕逃開。


    「看啊,這就是你殷殷盼望的家夥嗎?」


    好刺眼。


    眼前背對著白光的是……漆黑的鳥。


    既像老鷹、又像梟的龐然大鳥,體型大概接近兩公尺。炯炯發光的鮮紅眼睛、油亮的尖銳鳥喙、烏黑銳利的爪子踩著翻過來的桌子和破掉的紙窗……有三隻、裹著黑色鱗片的腳有三隻……不會吧……


    鳥張開了黑鳥喙,有著粗糙黑舌頭的鮮紅嘴巴裂開到兩隻眼睛後麵。


    「呀啊啊啊啊啊啊!」


    我發出了連我自己都嚇到的尖叫。


    『實沙緒!』


    不知從何處傳來匡的聲音。


    「救我,匡!你在哪裏?有怪物、鳥的怪物!」


    『我在這裏。』


    鳥撲向我。被啄到會死掉的,不要,怪物!


    「不要過來!怪物,別過來!匡!匡,你在哪裏!」


    『實……沙…………』


    匡的聲音愈來愈遠,彷佛幻聽般拖著回音,逐漸遠去。


    「匡——!」


    嘰嘰、嘰嘰嘰嘰、嘎啊啊啊啊!


    尖銳刺耳的嗚叫聲;—我的叫喊和匡的聲音都被怪鳥難聽的叫聲掩蓋掉了。


    就在我的襯衫領子差點被怪鳥叼住前,黑塚拔出懷劍趕跑怪鳥,挺身掩護我。


    「滾,怪鳥。居然發出以假亂真的聲音,一副好像要來救人的樣子。反正八成是想來吃掉仙果的吧。」


    「嘎啊!」怪鳥高聲咆哮,奮力甩頭。黑塚被鳥喙彈開。黑爪劃過黑塚的胸口,披著的和服當場裂開。


    「仙果大人,快逃!這裏由我擋著。」


    怪鳥要用爪子和鳥喙攻擊黑塚。


    我隻會尖叫。


    叫我逃是要怎麽逃?救我、救救我!匡!


    怪鳥的紅眼睛和我對上,怪鳥把目標轉向我,朝這邊逼近。


    「呀啊!別過來——!」


    我奮力踢了一腳,怪鳥當場倒退。


    這不是幻覺,這隻怪物是真的存在。我揮舞雙手抵抗。


    雙手……我忽然發現,綁住我手腕的繩子不知何時被割斷了。


    總之我拳打腳踢。


    拚命抵抗。


    我喘不過氣,感覺愈來愈不舒服,但要是束手就擒就完了。


    我不要!我不想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一陣亂打的關係,怪鳥


    的動作一瞬間遲疑。黑塚趁機跳起來,鑽過怪鳥腳下。他把鞋子塞給我,推我的肩膀。


    「從那邊那扇拉門到內院去,動作快!」


    我點頭,幾乎整個人快撞上去地打開拉門,往日本庭園中架得像橋的走廊跑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BLACK BIRD 黑鳥戀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時海結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時海結以並收藏BLACK BIRD 黑鳥戀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