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鳥水 匡


    我從高空眺望鬼之鄉裏。


    感覺不到居民聲息的蕭條村落、快腐朽的建築物,外圍廣闊的入冬荒原。


    「所謂諸行無常、生生流轉啊。」


    以過去的繁榮與強大為榮,做最後掙紮的一族。


    實沙緒被他們施了法術當作人質,這樣下去我也沒辦法出手。就算我去救實沙緒,實沙緒既不會發覺我就是天狗,也無法對話。


    幸好我當初以防萬一帶了這個來,從懷裏掏出那卷記錄鬼的卷軸。


    我查閱隻有鬼會使用的幻術。


    「《幻術之中,的確存在著殺了施術者就永遠無法解開的術式。》……是嗎?」


    既然這樣要怎麽做才好?我繼續看後續。


    「《要施展這類法術,需要裝置。其中一種作法是隻要脫離裝置,術式就會永久完成,這是在力量處於不利的情況所使用的常套手段。》這表示實沙緒繼續待在鬼的鄉裏還比較有可能破解法術嗎?」


    意思是我不能隨便帶實沙緒離開這裏?


    雖然很不甘心,不過,看來那個混賬的話不是虛張聲勢或威脅。


    我不可能跟這些鬼和解,也不能佯裝和解。因為如果實沙緒不知道和解是假的話,會傷到她的心。


    「可惡,把臣子全部叫來,立刻將這座鄉裏夷為平地還比較輕鬆。」


    我一麵苦笑一麵逐次拉開卷軸。


    「就沒有其他破解方法嗎?」


    我找,毫無遺漏地找。


    「哦,就是這個。《中術者應自行發覺障眼法,打破法術的原因,主動逃出鬼的結界外。》」


    答案出乎意外,我當場虛脫。


    「這是要我乖乖等就對了,讓實沙緒一個人辛苦。」


    既然這樣,不如寫著「就算被當成怪物也無所謂,隻要我現在不管三七二十一馬上得到實沙緒的身體。幻術就會立刻解除,實沙緒也會重新愛上我,最後得到遠比鬼更強大的力量,萬萬歲。」還比較好。


    「——最好是辦得到啦!」


    我不想傷害實沙緒的心情,我們兩個是多麽地看重跨越最後一條線的儀式。


    別人勸我,要是跟仙果做了,不曉得會發生什麽事。到時候或許會無法挽回。


    「怎麽辦才好,動作再不快,實沙緒就要被那個軟派混賬強行侵犯了。」


    現在實沙緒正等著我去救她。


    我焦躁起來,握著卷軸不停地拍打掌心。祖先當初要是留下更具體一點的紀錄就好了。


    不過,就是因為多少留下了紀錄,現在才讀得到不曾見過的祖先好幾百年前的見聞。


    「讀得到……就算沒見過也讀得到……對喔!」


    是信。


    不現身地把信交給實沙緒,告訴她現在置身的真實狀況就好了。總之至少得讓她知道我已經來到身邊,不然她想必很不安吧。


    我掏了掏懷裏和袖子,幸好有懷紙和矢立——矢立是裝沾了墨的筆的竹筒。


    我收好卷軸,拔筆攤開懷紙。


    ◆


    ◆


    ◆


    *** 原田 實沙緒


    黑塚跟反駁的我打哈哈,最後留下一句「那麽今晚見」就離開了。留下我一個人待在他們安排的「廂房」裏麵。


    甜甜的香氣飄來。


    這問房間裏麵也有熏香台,古文課是不是提到過「空熏物」?室內用的優雅熏香。


    平安貴族是不是就生活在這種香味之中呢……賞花、賞月、傾聽小鳥啁啾。


    花,滿視野的花。


    我呆呆望著窗外的花……今晚、今晚……我就要被那個黑塚…………不要,我絕對不要,死掉還比較好,明明我都還不許匡跨越最後一條線,匡也不同意這麽做的說!


    迎風搖曳的紅山茶花掉下一朵。


    匡現在在做什麽?


    當然是在擔心我吧。


    我不想成為匡的麻煩,我討厭匡受傷。要是我被侵犯了,匡絕對會為了沒救到我而感到後悔、痛苦。


    「……至少逃出這裏吧,趁我還沒被碰到以前。」


    就算被怪鳥吃掉也無所謂、就算倒在深山裏麵也無所謂,可是,隻有身體私密處是保留給匡的。我要跟匡結合,別的男人休想碰我。


    我下定決心了,我拿起書包——冷不防天花板發出喀嗒一聲。


    怪鳥?


    我倒抽一口氣,一樣小小的白色東西掉在手邊。


    「……紙?」


    折成掌心大小的和紙透出毛筆字跡。


    「剛寫好……的嗎?」


    我驚訝地往上看,天花板的板子稍微歪掉。我趕緊打開那張紙,的確是匡龍飛鳳舞的字。


    《給實沙緒


    我就在你身旁。


    之所以沒辦法立刻救你,是因為你中的幻術。


    因為那個該死的慘白鬼的關係,你隻會把我看成怪鳥,也聽不到我講話。》


    「不會吧,真的假的!那原來是匡……一開始聽到的聲音也是真的。」


    我既高興、又慚愧,眼淚弄得我看不清楚字了。


    我居然分辨不出怪物跟匡,我怎麽可以這樣對待重要的人……


    「對不起,匡……我好過分,對不起。」


    從天花板上麵傳來喀嗒喀嗒的聲音。


    「你在嗎?匡?」


    沒有回應。然而,又掉了一封信下來。


    《要是我打倒該死的鬼,或是帶著中了法術的你離開這座鄉裏的話,法術將永遠無法解除。


    而且你的家人和朋友也被灌輸了你不存在的錯覺,若法術不解開,同樣無法恢複。》


    原來……我也被動了手腳,想不起大家。朋友——名字我當然記得,麻奈、加奈……可是,就是想不起來長相,聲音也是。


    不過,既然爸爸、媽媽還有朋友都不擔心的話,我有點放心……不行、不行,這樣豈不是正中黑塚下懷嗎!


    接著再掉了一封信下來,我繼續看下去。


    《你似乎必須靠自己找出法術所使用的裝置,將那個裝置破壞掉才行。你無論如何都要靠自己的力量重獲自由,懷著不屈的意誌行動。


    我相信你。


    匡》


    「那……該怎麽做才好?」


    我朝天花板呼喚。


    「…………實沙緒……」


    一個聲音悄悄地響應。


    「匡……?」


    不是我幻聽對吧?


    「匡!你出來,匡!」


    「你安靜。鬼會發現。」


    是匡,是匡的聲音沒錯。我當場癱坐下來了,然後仰望天花板。


    「剛剛真是對不起,居然說你是妖怪,還不小心被綁架。」


    「真是的。之後我要好好處罰你,皮繃緊一點。」


    這豪無疑問是匡沒錯。這種不會對我說「我很擔心你」或「你沒事吧」的地方。而且,匡的「處罰」通常是長得喘不過氣的吻。


    「看來,隻要你不露麵的話就能夠對話呢!」


    「是啊,似乎是這樣。」


    匡既像不知所措又像鬆一口氣的聲音,夾雜著吐息落下。


    隻要不看著怪鳥,就聽得見匡講話。不對,就算看著怪鳥,隻要相信那就是匡的話,或許就能聽得見他講話。


    眼淚湧上來。


    「我好害怕,你快救我。」


    「別強人所難,現在不行。我不是寫了我不能馬上救你出去嗎?你要靠自己解開法術。」


    「我想見你……拜托,讓我看看你。」


    「不行,一看到怪鳥的樣


    子,你就會聽不見我說話。如果是半夜,黑暗中的話,應該就可以在你身邊好好講話了吧。」


    「那就這麽辦吧,拜托你。」


    我拚命拜托匡。雖然我並不期待匡會說「我也一樣想見你啊」,不過聽到他回了一句「好」,我真的好高興。胸口發燙、揪痛,真的快要掉眼淚了。


    「聽好,實沙緒,這個幻術八成是由兩個裝置組成的。一個是我砸壞的香爐,那會冒出甜膩的煙。」


    「嗯,你是指最初那間邊抓起熏香台拋向庭院扔掉了。


    「另一個是音樂,你有頭緒嗎?」


    「對方曾千彈琴給我聽。」


    「就是那個,找出來破壞掉。」


    「知道了,我會努力找的。」


    「那我半夜會過來,你就先忍耐一陣子,別忘了我就藏身在你身邊。」


    天花板上喀嗒喀嗒喀嗒的小小聲響逐漸遠去。


    得救了……眼淚撲簌簌地湧出來。匡就在我身邊.既然這樣,就沒什麽好怕了,我得破解法術逃出這種地方才行。要是一直哭哭啼啼的話,會讓黑塚稱心如意。


    ——《我相信你》——


    加油,我要回到匡身邊,快。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收進書包,不能被黑塚發現,得藏好才行。


    為了防範別人擅自打開書包,我決定隨時放在手邊。


    要是可以上鎖就好了,偏偏不管是這間房間或整棟廂房都沒有裝鎖。我沒有抗拒黑塚侵入的手段,就在我心想能不能至少做個門檔,從緣廊邊緣張望花園時——


    有個人影從花裏麵站了起來,黑影拖在色彩繽紛的花園上。


    我心驚了一下。黑發的背影……振袖及漂亮的腰帶,是椿。


    妖怪都長得很美。椿也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長睫毛和大眼睛,就算說她是時裝雜誌的模特兒,我也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


    不對,「她擁有電影女星般的氣息,目光會情不自禁被她吸引過去」。


    剛才黑塚和椿相遇時的情景浮上腦海。


    就連突然被綁架到這種地方來、被怪鳥追趕、應該怕得自顧不暇的我,都對椿的反應留下深刻印象。


    麵對毫不理睬、連招呼也不打的黑塚,椿看著他的眼神。


    眨也不眨地瞪得好大,好像快哭出來的眼睛,就連同性的我都為之心驚……好像隨時會崩潰,緊繃到了極限,太過愁悶的表情。


    (這女孩……一定喜歡黑塚。已經這麽明白地表現在臉上了,黑塚還不明白嗎?)這時候,我的腦海一瞬間閃過這個想法。


    黑塚居然無視她,真過分…………不過事情不是這樣。當時黑塚的手太過使力,就連被他摟住的我,都感覺得到他咬緊牙關。


    黑塚並不是想無視椿而擺出這種不理人的表情,我感覺到這兩個人有隱情。


    椿從花園朝我投以微笑。


    「我來玩了,因為我們是朋友嘛。」


    ……請問,這種事是什麽時候決定的?


    「我想玩捉迷藏。」


    「唔。」我當場語塞。玩捉迷藏?又不是小學生。


    椿沒發現我有點抗拒,笑咪咪地走過來。她在緣廊邊緣坐下。


    「自從長大以後,就沒有這樣兩個人一起玩了。因為黑塚不肯陪我玩了嘛。」


    「……黑塚先生他?玩?」


    「黑塚是我的兒時玩伴,他是我唯一一個朋友喔,隻小我半年的男孩子。」


    黑塚是不是說過,鬼一族已經沒有小孩子?我好像也聽誰提過,黑塚和椿是一族裏麵最年輕的一輩。


    「以前我們總是在一起,就我們兩個。明明最喜歡了……但他再也不肯跟我玩了。因為使命——侍奉紅葉大人很重要……這也沒辦法。」


    玩……二十歲左右的男生不可能會捉迷藏或摘花,太不可能了。


    我不小心差點要同情起黑塚。


    椿轉頭看杵著不動的我,冷不防浮現自認無所不知的表情,毫不諱言地說了:


    「隻要沒有比我們更小的小孩,我就會永遠被大家當成小孩子。就像玩娃娃一樣,由不得我長大成人喔。這也沒辦法,這是為了大家的樂趣嘛。」


    椿旁若無人地輕輕笑出聲,漆黑的眼睛發亮了。


    「仙果大人,你覺得我幾歲?我比你大四歲喔。你以為我高興做這種事情嗎?」


    我說不出任何話了。應該說,我有點吃驚。沒想到她跟匡的年紀差不多。


    「我就告訴你好了,這件事你一定想知道。我說仙果大人,請你坐下嘛。說來話長喔。」


    椿不由分說地拉著我的手,要我坐下。


    「我其實是黑塚的未婚妻。這是從黑塚出生時就已經決定好的事。我一直以來都是這麽認定的。


    可是,後來情況迫使黑塚不得不服侍紅葉大人了。因為,已經沒有其他適合的男子。」


    「紅葉大人……是那位當家?」


    剛剛鄉人好像曾經提到那個名字。


    「對,他成為紅葉大人的仆人了。」


    椿緊緊握住袖子,眼眶濕潤。聽她講這種事,就連我都覺得皮膚一陣刺痛。


    妖怪的組織或許不管到哪都是這樣。匡的臣子也都是這樣,不知道該說是公私分明,還是把個人心情擺後麵。


    「使命成為黑塚生活的一切,開始無視我,不管在哪裏遇到,都當作我不存在一樣。黑塚向紅葉大人奉獻一切達成使命,很偉大對吧?」


    「啊,所以黑塚先生剛剛才會無視椿小姐。」


    「這也沒辦法。明明近在身邊,卻遙不可及。」


    我好像可以理解椿快要撕裂的內心。


    換作是我站在相同立場的話,我也絕對會嫉妒。或許會忍受不住。就算知道那是工作。


    「我說仙果大人,黑塚會抱你吧。」


    紅著眼睛瞪我的椿是徹底的女人,徹底得教人心驚。


    「啊……唔。」


    「畢竟是使命嘛,黑塚對你一點感覺也沒有,也一點都不心動。可是、可是,真的有這種事嗎?男人抱著女人的時候!」


    突如其來。


    椿壓倒我,跨坐我身上。


    「你這食物!我會輸給區區的食物嗎?我得不到寵幸,區區食物卻可以讓那個人的手疼愛嗎?」


    椿伸出細瘦的手掐住我的脖子,加諸全身的體重 —不能呼吸,好痛苦。喉嚨、喉嚨要……我掙紮起來。但手隻是一再抓空,根本抓不到椿。


    救我,匡,救救……我……


    「像你這種東西,吃你的肉就夠了!你隻是一團肉罷了!你是食物、食物!」


    好痛苦、不能呼吸…………!眼前模糊起來。


    「我要跟黑塚兩個人吃掉你,一起永遠活下去。」


    「啪!」的清脆一響。黑塚的背影掠過我的視野……打了椿一巴掌……?


    「黑塚!」


    我聽到椿近似慘叫的聲音……但是我失去了意識。


    「仙果大人,你振作點。」


    被人輕輕搖醒,我終於回過神來。


    黑塚湊近臉看著倒下的我,我剛剛好像昏過去了。緣廊……現在還是白天,時間沒過多


    「……請……問……」


    「一族的人一時疏忽,對你失禮了。」


    「……黑塚先生,請不要責怪椿小姐。畢竟換作是我,搞不好也會做出同樣的事。」


    黑塚依然嚴肅麵無表情。


    「我知道,仙果大人。承蒙你體諒,我不勝感激。那個人……很可悲。除此之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才好。」


    黑塚轉過臉去。我爬起來


    ,不自覺逼近黑塚。剛剛黑塚見到椿時的反應,那是……我認為這個人其實忘不了椿,


    「你根本就喜歡椿,不是嗎?並不像你說的那樣吧?」


    黑塚沉默地轉過上半身。他的視線前方是躺在室內的椿。


    「……看來瞞不住仙果大人呢。請你看仔細了,這就是我們的秘密。」


    隻見黑塚走到椿旁邊跪下來,一麵按著從肩膀滑落的頭發,一麵把嘴唇湊近她耳邊輕聲說


    「紅葉大人,請您起來。」


    隻見椿慢慢地睜開惺忪的眼睛,在黑塚攙扶下爬起來。


    『……黑塚。我睡多久了?』


    簡直沒有表情,講話也沒有抑揚起伏。怎麽好像機器人……我起雞皮疙瘩。


    「大約半天,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


    『是嗎?仙果怎麽樣了?』


    「在那裏。我於昨日消除氣息潛入東京——也就是仙果在人類社會居住的地方,辦妥事情以後,先回到這裏一趟。準備等今天紅葉大人清醒後,立刻帶仙果來見您。」


    『順利成功了是嗎?』


    「如您所言。」


    椿落落大方地點頭,借黑塚的手站起來。隻瞥了我一眼,就留下衣物摩擦聲離開了。


    我呆掉了。


    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人。之前那個脆弱不堪、依照感情行動、專一纖細的女孩到哪裏去了?


    跟在椿後麵離開的黑塚很快就回來了,臉上透露出安靜……死心的表情。


    「她回房間去了。那位就是紅葉大人喔,仙果大人。」


    「可是椿小姐……」


    「紅葉大人,用你比較容易懂的說法來形容的話,就是『另一個人格』。依附在我們一族進入妙齡的少女身上出現的『人格』,要是那個女孩死掉或老邁無法再生育時,就會出現在下一具身體。」


    「咦?『人格』?意思就是椿小姐是雙重人格囉?」


    「對,椿這具身體裏麵,同時存在著原本就有的純情專一性格,與三年多前出現的『當家紅葉大人的人格』。紅葉大人是一位非常嚴厲的當家,曆代不管附身在哪個女孩,她的嚴厲與威嚴都始終不變。」


    「椿小姐對這件事……」


    「不知情。紅葉大人知道這件事,為了不給椿知道,似乎刻意混淆夢與現實填補記憶。隻有紅葉大人沉睡時,椿的心才會醒過來做椿自己。」


    這……我混亂起來。


    「等一下,這麽說,就表示椿小姐其實跟你講得到話,總是形影不離囉?」


    「事實上是這樣沒錯。」


    「但椿小姐卻不知情……為什麽不告訴她呢?」


    黑塚遲疑了一會兒以後,從我身上移開視線,冷冷地說了:


    「因為要是她知道的話就會死掉。紅葉大人會拋棄那副身體,用自殺的方式。」


    「怎麽會……?」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椿房間的方向,原本以為難以捉摸的黑塚的感情……其實在內心為了椿而劇烈翻騰。


    他是喜歡……她的,黑塚其實也喜歡椿。


    我一確定這點……就不好意思直視黑塚了。


    「除了椿以外,沒有其他身體可以讓紅葉大人轉移。『當家紅葉大人』隻能附身在年輕女孩,我們一族沒有比椿更年輕的女孩。我們要是失去當家也會很困擾,因為當家是一族的靠山、統率的中心。」


    「就算是這樣——」


    我語塞了。


    就算是這樣……也不想讓椿死掉對吧……


    接下來空白半晌。黑塚低著頭,咬得嘴唇發白。小鳥在遠處啁啾……最後他似乎下定決心,盯著我看。


    「我……怎麽可能會想失去她、失去椿呢?」


    他的表情忽然柔和起來。黑塚的眼睛深處多了溫暖寧靜的光芒。第一次展露人該有的表情——我的胸口痛起來。


    彷佛脫掉了沉重的鏜甲一樣,他以坦誠的表情告訴我:


    「我並不是因為變成紅葉大人的仆人,而舍棄了椿的喔。是因為椿變成紅葉大人,所以我誌願當仆人。」


    黑塚聳起肩膀。披著的和服差點滑落,他就像抱住自己的單手一樣按住和服,然後自嘲地偏著頭低聲說了:


    「我之所以扮演紅葉大人的仆人,是我的任性。會抱仙果大人,也全都是為了讓背負著紅葉大人這個陰影的椿活命……不對,說得太誇張了。是為了一族。忘了剛才的話吧。」


    黑塚像是要隱藏苦笑一樣,轉身背對我。


    「那麽,等太陽下山、天色變暗以後我再來。至少我們要好好享受喔,仙果大人。不要為彼此的境遇感到悲哀。」


    黑塚靜靜地離開,就剩我一個人。


    為什麽……那兩個人明明是相愛的……


    一族的規矩居然比個人的心情還優先,妖怪全都這麽封建。天狗也同樣擁有悲哀的規矩,但是我選擇了匡,為此已經有心理準備要弄髒自己的手。


    可是,我不希望連跟我沒有直接關係的人都增加悲傷。我不能就這麽讓黑塚抱我,那樣會逼得椿走投無路。因為這種緣故就破壞別人的戀情,這種事我辦不到。


    我得逃出這裏,靠我自己的力量。


    *** 黑塚


    我向仙果揭曉了紅葉大人的秘密,因為我認為就算瞞著仙果,總有一天會曝光。既然,椿已經見到了仙果,隻要紅葉大人一時興起下令會見仙果的話就破功了。


    既然這樣,為了避免仙果對椿說不該說的話,最好也讓仙果了解情況比較保險。


    不過,這件事非向長老報告不可,還有椿采取的行動也是。


    我一離開安排給仙果的廂房以後,就直接前往長老所在的裏間。沒有牆壁的渡廊上也散落了一地的紅山茶花,多得想要走路不踩到都很難。


    山茶花叢的影子落在地板上,徐徐搖曳。


    「——情況就是這樣,長老大人。」


    在裏間,聽了麵對麵跪坐的我的報告,長老蹙眉,她難過地歎氣。


    「椿居然做了那種事……早知道應該更嚴格地阻止她才對。」


    「不,這並不是無法知道真相的椿的錯,是我應該小心不讓兩人見麵。」


    「那樣椿該有多痛苦?為什麽偏偏是椿呢……偏偏是她把身體借給紅葉大人。」


    「『說這種話也無濟於事』,一再反複這麽告訴我的人就是長老您喔!」


    長老垂下眼簾,反複歎氣。我並不是想責怪長老,因此盡可能開朗地說了:


    「至少比紅葉大人不出現要好了,不是嗎?四年前,前當家?椿的母親突然生病過世時,因為鄉裏除了椿以外就沒有其他未婚女性,大家本來還怕紅葉大人或許再也不會出現了呢!」


    「我、女兒、孫女——母女連續三代都相繼成為紅葉大人,這是前所未聞的事。」


    「以前紅葉大人不會特別挑選哪一家移轉身體,對吧?我聽說紅葉大人都是選擇身體強健、能夠生很多孩子的女孩。」


    「偏偏我和女兒花了十多年都隻生了一個女兒。」


    「相傳紅葉大人每生一子,鄉裏就會誕生十子……當時想必非常熱鬧吧。」


    我裝出笑容,沒想到長老忽然浮現出認真的眼神凝視著我。


    「黑塚……你,想不想一圓心願?」


    「嘎?」


    「我是在問你想不想抱椿?其實你根本不想抱什麽仙果,不是嗎?至少一次也好……這是逼你抱仙果的賠罪。」


    長老怎麽會說這種傻話?因為太過憐憫椿,長老苦惱到這種地步。我強烈否定。


    「不成,要是我抱了椿,紅葉大人一定


    會知道。唯獨這點萬萬使不得。就算瞞過紅葉大人,隻要抱過椿一次,寂寞的椿會再想要第二、第三次……她會更痛苦。」


    擁有兩個人格就已經對椿的身體負擔很大,而且原本的心不堪一擊,就算身體沒事,萬一因為太痛苦導致原本的心崩潰的話,椿就會完全變成紅葉大人。


    紅葉大人不是椿,絕對不一樣。


    「我也曾經是紅葉大人,至少知道怎麽做紅葉大人就不會清醒。」


    「但,萬一被紅葉大人知道的話,就無法挽回了!紅葉大人會殺了椿,永遠消失。」


    長老不會讓步。


    「椿也不會醒來,渾然不覺,不會留下任何記憶。雖然也無法談情說愛,不過隻要你不介意——」


    「不。要是我抱了她,我內心阻攔情意的提防將會潰決吧。恕我拒絕。椿一定也不願意像這樣不是兩廂情願卻被迫交合……隻不過至少……」


    我遲疑了,我確實有個小小的心願。


    「至少怎樣,黑塚,你直說不用客氣。」


    「既然有方法保證椿和紅葉大人有一個小時的時間絕對不會醒來,那麽請讓我喊她椿。我想在她身旁呼喊她,就算她聽不見、不記得也無所謂,這隻是我的自我滿足。


    我從三年前就沒喊過她椿。要不就是稱呼她紅葉大人,要不是就當做她不在無視她。至少讓我喊她椿,握她的手……我不能再有更進一步的奢望。」


    「黑塚……唔!」


    長老捂住眼角,忍不住哽咽。


    「抱歉,真的很抱歉。我害黑塚你背負了多大的痛苦啊……」


    「不,這是我自己下的決心,請長老不要痛心。」


    「……抱歉。」


    我自己也是心痛欲裂。這是我的自我滿足,更是長老的自我滿足。我在陪長老實行她本人無意識的自我滿足行為。


    如果長老這樣就能得到安慰的話,又何妨呢?


    長老啜泣片刻以後,發出濃濃的鼻音說了:


    「我明白了。黑塚,今晚……等天黑以後到椿的寢室去。」


    「那麽相對地,等心願實現以後,趁心意還沒動搖以前,今晚我一定會和仙果交合的。」


    長老看也不看我,應該是因為我表現得實在太無動於衷了。那麽要是邊哭邊講就好了嗎?愁雲慘霧明明隻會讓長老更難受。


    要是哭出來就能解脫的話,我早就哭了。


    這點椿也一樣,椿已經哭到眼淚幹涸,堅強到會采取行動殺仙果了。


    椿已經不相信我了吧。甚至一個人采取行動……椿在哭著責備我以前,在今天行動了。


    還藕斷絲連地愛椿的人,或許隻有我。


    就算這樣也無所謂。


    『黑塚,你在哪兒?』


    從緊閉的拉門對麵傳來紅葉大人的呼喚聲。


    我向長老默默行禮,站了起來。我平複情緒,平靜地回應:


    「是,我現在就過去,紅葉大人。」


    *** 原田 實沙緒


    黑塚離開以後,我把安排給我的整棟「廂房」徹底找過一遍。看看是不是就像匡告訴我的,擺著我中的幻術裝置的琴。


    不過,結果不出所料,這棟「廂房」沒有那張琴。黑塚不可能那麽輕易露出馬腳。


    「果然是在黑塚的房間之類的地方吧。」


    我拚命找。甚至穿過渡廊,想要進去其他建築物看看。


    可是所有出入口都上了鎖,紙窗打不開。就連要戳破窗紙偷看裏麵都不行。那些紙窗好像橡膠或塑料墊一樣。


    雖然,我用折斷的樹枝戳了不知道多少遍,但就是戳不破,最後樹枝啪嘰一聲碎掉,反彈弄傷我的腳。


    就算痛也要忍耐,現在沒空管這種傷。


    我沿著廣大的宅院建築物,漫無目的地徘徊。


    結果不小心走到了相當裏麵的地方,已經不是一句散步迷路就能夠解釋的了,就在我心想


    「要是被黑塚發現就慘了吧」時——


    ——聽到了說話聲,從身旁的窗邊傳來。


    慘了!我拔腿要逃。


    「我會讓仙果乖乖就範的,今晚一定。」


    是黑塚。


    討厭,什麽乖乖就範,他要對我做什麽?還是聽他講完比較好,到時候以便逃走。


    我豎起耳朵。


    『你就隻有那張嘴說得好聽。』


    椿的聲音——不對,這個口氣好像紅葉,個性非常刻薄、嚴厲。


    『我討厭這樣。你口口聲聲說愛我,真正愛的卻是這具身體,椿的身體。你心裏一定把我當成椿吧?』


    「不,絕對沒有這回事。」


    嗚哇,好像爭風吃醋。就算變成紅葉,椿還是一樣喜歡黑塚。黑塚搞不好其實沒有那麽悲哀不是嗎?


    我沒勁了。


    偷聽情侶吵架,並不是什麽有家教的行為吧?而且要是被發現了會很尷尬。


    不,這個情況或許不是尷尬就算了,畢竟紅葉大人感覺很凶。


    或許還是逃走比較好,我猶豫起來。可是又心想或許可以聽到什麽線索,於是繼續留下來了。


    『你該做的,就是得到仙果的力量,毫無保留地灌輸給我。就是因為我認為隻要你抱過仙果增強你的精以後,我就能夠受孕,所以我才會命令你抱那個人類丫頭。隻要我生下孩子,一族應該也就能夠再度生出小孩。』


    接著紅葉冷冰冰地說了:


    『黑塚,因為你把我當成椿,所以才無法滿足我,不能做得更深入劇烈,因此落得必須豢養仙果的下場。』


    「鄉裏整體力量衰退,連帶減弱了我的精。恕我直言,這跟我個人想法無關吧?」


    奇怪?總覺得事情怪怪的?這兩個人……有一腿?應該說紅葉想要小孩……?


    『既然如此就用身體證明這點,難道不是你礙事的念頭妨礙我受孕的嗎?我可不認為你的力量不足喔。』


    「恕我直言,這……」


    『你的妖力不遜於其他妖怪,精應該也不像你的男性外表那樣孱弱。快,帶給我前所未有的滿足看看。這麽一來仙果一事,我就允許你延到明天。』


    「唔……!」感覺得出黑塚倒抽一口氣。衣物摩擦聲與急促的呼吸,細微的親吻聲。


    不妙,這下真的不妙……討厭,我明明就沒打算聽這個的。


    『向我乞愛,快……啊呃…………』


    「我愛慕著您,紅葉大人。」


    『啊……嗚…………唔,我很期待抱過仙果之後的你。』


    我渾身發抖,逃出那裏了。要我躡手躡腳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心髒跳得好劇烈。


    感覺曆曆在目……不要,我絕對不要,我不想被抱過其他女人的男人碰。


    ——『我很期待抱過仙果之後的你』——


    太過分了,居然為了那種理由要侵犯我!


    *** 鳥水 匡


    實沙緒被綁架的一天進入傍晚了。


    直到太陽下山以前,為了避免被鬼察覺,我飛上高空,不曾闔眼地等待機會。


    ——雖然約定的時間是半夜,但我實在等不及,一到黃昏就立刻前往實囚禁沙緒的建築物。


    就連鬼也認為對上我勝算不大吧,不光是對實沙緒施法術,還設置了各式各樣的陷阱。


    比方說肉眼看不到的線,限天狗踩到會射毒箭,就是這類的東西。幸好我沒帶臣子來。


    我突破顯而易見的陷阱,抵達建築物。但實沙緒不在。


    她似乎照我的吩咐,試圖前往宅院主屋尋找裝置的琴以破解她中的幻術。因為身為仙果的實沙緒


    會散發隻有妖怪聞得到的獨特甜香,所以我馬上就掌握到她的行蹤。


    現在已經很靠近實沙緒,於是我要找一個可以出聲叫住她又不會讓她突然看到我——在她眼中應該隻是隻怪鳥——的地方藏身。我把翅膀收進體內,這麽一來就算進入狹窄的縫隙也不會卡住,接著鑽進決定好要躲藏的緣廊底下——


    沒想到在緣廊底下聽到相當有意思的聲音。


    是那個該死的鬼,跟似乎是鬼當家的女人的對話。就在我潛入的緣廊正上方的房間。


    「我會讓仙果乖乖就範的,今晚一定。」


    是那個混賬的聲音。他說「今晚一定」,就表示實沙緒的貞操現在還是安全的吧?要是已經不保的話,我現在就把這兩個人就地正法了。


    『你就隻有那張嘴說得好聽。』


    疑似當家的女人回應。每當她開口說話,從她身上便散發出非同小可的氣,周圍甚至隨之振動。


    不,那股氣是因為我跟那個女人的妖力互相抗衡才有辦法感覺得到……就是所謂的頻率吻合。要是跟她認真戰鬥,應該會成為相當漫長的持久戰。


    話說回來,總覺得這個氣氛很曖昧,簡直就是談情說愛嘛。


    『我討厭這樣。你口口聲聲說愛我,真正愛的卻是這具身體,椿的身體。你心裏一定把我當成椿吧?』


    「不,絕對沒有這回事。」


    『你該做的,就是得到仙果的力量,毫無保留地灌輸給我。就是因為我認為隻要你抱過仙果增強你的精以後,我就能夠受孕,所以我才會命令你抱那個人類丫頭。隻要我生下孩子,一族應該也就能夠再度生出小孩。』


    原來是這麽回事嗎?


    就算娶了實沙緒,也不是要直接讓她懷孕生下孩子。居然大大方方地劈腿啊,這個混賬色鬼,就連同樣是男人的我都想吐。


    實沙緒,我絕對會救你出去。


    兩人爭吵了一段時間,最後女當家下令了:


    『既然如此就用身體證明這點。』


    怎麽,要做嗎?


    這些家夥,會不會抖出更多秘密呢?從以前人家就說,女人要讓男人透露重要的事都是在床上,就是所謂的房術。


    『難道不是你礙事的念頭妨礙我受孕的嗎?我可不認為你的力量不足喔。』


    「恕我直言,這……」


    『你的妖力不遜於其他妖怪,精應該也不像你的男性外表那樣孱弱。快,帶給我前所未有的滿足看看。這麽一來仙果一事,我就允許你延到明天。』


    房間外傳來微弱的拔腿逃走聲。那一定是實沙緒,這段對話應該嚇到她了。


    得去追實沙緒才行。我也真是的,居然會想偷聽,也不想想自己明明是來救實沙緒的,冒出無謂的好奇心還得了。


    就在我浮現這個念頭轉身時,腳一陣劇痛。


    糟了,我踩到陷阱了。腳被牢牢固定住,開始發麻。


    『我很期待抱過仙果之後的你。』


    女人的叫床聲傳進耳裏。就為了這種理由要得到實沙緒嗎,開什麽玩笑!真是爛到極點。


    得靠意誌擺脫區區腳麻離開這裏才行,要不然聽了這種家夥的聲音,耳朵會爛掉。


    ——但我因此有了意想不到的發現,寶貴的當家的秘密。


    女當家一到達高潮,本來持續散發的氣就突然中斷了。剩下的是睡得很熟的普通女人,妖力零。


    這是怎麽回事?


    「紅葉大人?……歇息了嗎?」


    那個混賬喘著氣低聲說道。


    「跟我做的時候,一定是紅葉大人。絕對不肯把身體讓給她……但願一次就好,不是跟紅葉大人,而是跟椿……盡管我們交合了,她卻什麽也不知道,真想嘲笑自己啊。」


    這個當家是雙重人格!


    對了,我記得以前讀過紀錄。上麵寫著;鬼的女當家沒有實體,而是「人格」依附顯現在雀屏中選的女孩身上。


    這個好。不是當家人格時,原來隻是個弱不禁風的小丫頭。既然這樣就不足為懼。


    「……黑塚,可以進去嗎?」


    這時傳來老婦人的聲音。


    「是,請進。」


    接著是有人進來的腳步聲,腳底緊貼地板挪步,感覺年紀不輕。


    「黑塚,趁椿睡著的時候,彈這琴給她聽。從你對仙果施術成功就知道了,憑你的能力,就算是紅葉大人也會睡上一個小時不醒,」


    「果然又要用這張琴呢。」


    是嗎,幻術的那張琴現在就在這裏嗎?


    得通知實沙緒,要她自行奪走破壞掉琴才行。


    趁著琴聲開始演奏,我用蠻力扯斷了肉眼看不見的陷阱法術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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