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珠子


    一


    “今年終究還是沒法到王子稻荷神社參拜初午(注一)了。”躺在被褥裏的美代如此喃喃自語,“每次到了初午,我總會病倒。然後每次都說,明年一定要去,明年一定要去。”


    佐吉聽著背後傳來的這些話,將手中的錐子擱在一旁,擠出笑容回過頭說:“是啊,還有明年啊!王子稻荷神不會跑掉的。”


    美代報以微笑,然而她卻沒回答“說得也是”,反而自枕頭上微微抬起頭來,—副遠遠探看佐吉手中的模樣。


    “那是什麽?簪子嗎?”


    “嗯,是的。正在做最後的加工。熏銀不顯眼,我在雕刻上下了一點功夫。”


    “大雜院管理人說你的手藝是一流的。”美代像個少女,自豪地提高聲調,“他說,你是大川這邊最優秀的首飾師博。”


    “那還用說。”佐吉開玩笑地說道,還挺起胸膛。美代吃吃笑著。


    由於幾乎一直都臥病在床,鮮少梳發髻的美代在肩膀的地方束著長發,長發垂在胸前躺在被褥裏。她身子本來就瘦弱,最近似乎連頭發也變細了,頭發看起來比以前少。察覺此事的佐吉暗吃—驚。


    他成家至今已是第三個春天。在這些歲月裏,僅有最初的半年,美代能如常起來做家事,偶爾還會幫佐吉工作。之後,直到今日,佐吉覺得好像都是坐立不安地望著美代,看著她的病情日漸惡化。


    佐吉曾一度帶美代去看醫生,是在根津開業的醫生,據說醫術非常高明。為了籌措看醫生的費用,當時佐吉瞞著美代,兩天隻吃一天飯,也因此,到了醫生那裏,醫生還以為夫妻倆都是病人。


    佐吉當時很失望。雖不知醫生的醫術好到什麽程度,可是,醫生連因不吃飯而消瘦的佐吉和因生病吃不下飯而消瘦的美代都分不清的話,看來這回好不容易才帶美代來看病是白跑了。


    這位醫生看了美代的病,說確定不是肺結核,但也診察不出哪裏生病。美代總是手腳冰冷,麵無血色,長時間站立或走動,會因身子受不了而蹲下來,有時也會昏倒。佐吉家在大雜院裏是最小的一間,包括泥地僅有五張榻榻米大,美代光是在這樣的屋內拿掃帚打掃,也會喘不過氣地臉色發青。而且她非常怕冷。連盛夏都要緊緊蓋上被子才能睡,可是,在寒風呼嘯的嚴冬,早上醒來反而出了一身冷汗。美代——說著這些病況,但醫生也隻是抱著胳膊麵露難色而已。


    “如果你是生意興隆的鋪子老板娘,”醫生語帶諷刺地說,“我會診斷隻是心情鬱悶,神經衰弱,是一種富貴病。可是,你們夫妻倆怎麽看都不像。大概是天生體弱吧!躺著不要太勞累,多吃點補品。”


    醫生對美代如此說道,然後喚佐吉到一旁,小聲地補充說:“我想,你媳婦大概心髒不好。這種病完全沒辦法。長崎那一帶的話,或許可以找到醫術高明的荷蘭醫生,但看病貴得嚇人。你們花不起吧?”醫生邊打量佐吉那快磨破的外褂袖口和用舊手巾打補丁的衣領邊如此說道。


    “總之,如果你想讓媳婦多活一天,就照我剛剛的話做。讓她睡,讓她吃,不要讓她因生病而想不開。要是能買到高麗參,熬湯喝,其實是最好的補藥。”


    佐吉隻是仿佛表示“我會想辦法”地行了個禮,什麽都沒說。高麗參啊,這要省下多少頓飯才能買?而荷蘭醫生那邊,除非佐吉有兩輩子,不吃不喝一盲專心工作,成了財主,否則根本不可能。


    回程中,佐吉用棉襖裹住美代的肩膀,垂頭喪氣地走回石原町的家。太陽即將下山。佐吉很想讓美代坐轎子,但這位醫生的治療費比預想的多,懷裏真的一文錢也沒有。兩人自早上起都沒吃任何東西,在醫生那兒又等了許久,身子早已又冷又累。


    隨風飄來的蕎麥湯麵味道;在攤販前站著吃天婦羅或壽司的師傅打扮的男人;奉命出來買東西的小孩,端著一大碗在小菜鋪買來的煮豆正打算回家——佐吉對這些光景故意視而不見,隻是專心地走路。棉襖下冷得發抖、走在一旁的美代,應該也都清楚地看到了,卻沒說半句肚子餓了什麽的,這令佐±悲哀得想哭。


    “回到家,我來煮點東西,好久沒煮飯了。”總算回到南割下水附近時,美代低聲地說,“看了醫生,心情好像快活多了。因為我根本沒病嘛!隻是身體比較虛弱而已。不要太勞累的話,往後我還是可以照顧你,煮飯什麽的。等我恢複毽康,也可以做點家庭副業。”


    接著,美代攏了攏棉襖衣領,微笑地說:“以後,也可以懷孕。”


    佐吉也微笑地說“那當然”,然後在心裏默默地說,臉頰會這樣僵僵的,是因為傍晚的冷風。


    此後他們再也沒去看醫生。但是,佐吉始終遵守根津那位醫生的吩咐。他拚命工作,家事也做得還不錯。可是美代依舊不見好轉,不僅如此,身子甚至似乎愈來愈單薄。


    佐吉渴望錢。隻要有錢,想在這江戶過什麽樣的日子都沒問題。可以搬到陽光充足的大雜院,可以每天給美代吃兩頓雪白的米飯,或煮得軟軟的稀飯,雞蛋和雞肉,或當季的土馱魚。讓她吃櫻鯛生魚片好不好?不是說當令新鮮的東西不僅可以避邪,還能滋養身子嗎?


    隻要能多賺點錢。隻要有錢,什麽都買得到。


    (也可以在初午祭時帶她去參拜王子稻荷神社。就算美代的身子比較虛弱,隻要有錢還是可以帶她去;可以雇頂轎子,讓她穿多一點,在那邊找家旅館,吃好吃的東西,悠閑地遊山玩水……)


    兩人結婚時,說好有朝一日要到王子稻荷神社參拜初午祭典。雖然到處都有稻荷神社,也到處都有初午祭典,但美代說她非到王子稻荷神社不可。


    “那邊不是有王子七瀑布,七處很漂亮的瀑布嗎?神社也很壯觀,而且聽說神樂也非常出色,比其他任何稻荷神社都漂亮呢!”


    美代婚前曾當過一陣子下女。她那時的身體就不太好,沒多久就被送回家了,但那時同樣是當下女的女孩裏,有個從王子來的,似乎經常跟美代說王子稻荷神社初午祭典的熱鬧情形。美代聽得心生羨慕。


    因此,兩人結婚前就時常說有朝一日必定要一起到王子玩,但至今仍未實現。


    美代娘家雖是近郊的貧農,但在美代懂事之前,便搬到了江戶。父親和母親都賣力地做臨時工或計件的副業,養大包括美代在內的四個小孩。


    佐吉在首飾師傅家當徒弟時認識了美代,那時美代是師傅家的外包工。她的工作是負責搓圓裝飾簪子的珠子。


    值錢的珠子另當別論,但是大量采買的那種珠子,一般是在粗孔竹簍裏放進一些小圓石,再花幾天的時間搖晃竹簍,藉由石子的摩擦讓珠子逐漸變圓,這就是她的工作。佐吉小時候剛到師傅家當學徒時,也是每天做這工作,持續做了一兩年。


    因此,他深知這工作需要耐性,同時也知道這工作相當耗費體力。每天持續搖晃裝著—大堆石子的竹簍,即使是大男人,—開始也會累得肩膀酸痛。當他知道,一看就知道十分孱弱的美代在做這種工作時,不但驚訝,同時也很心疼。美代每次送珠子到師傅家,或是領取材料時,總是顯得很不舒服,或是很疲累,盡管她臉上始終保持著開朗的笑容。


    佐吉迷上了她的不畏辛勞,或許對她多少有些同情,但佐吉認為並非隻是同情。所幸,美代也喜歡佐吉。


    我想趁著成家離開師傅獨立,—開始也許會比較窮——當佐吉向美代如此表露時,美代如往常一樣開朗地笑了出來,還拍著胸脯說:“交給我。窮日子的話,我比你更知道怎麽過。”


    最初就是這樣。那時兩人都認為美代身體虛弱一事,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我要照顧美代——佐吉在心裏暗暗


    發誓——給她完整的家,熱騰騰的米飯,不華麗卻漂亮的衣服。美代每逢身子不舒服,總是顧慮著父母弟妹,明明很想躺下來休息,卻仍繼續工作,真無法工作,就少吃點飯——佐吉想讓美代脫離這種生活。這樣美代就可以像以前那樣經常麵帶笑容,那種發自內心的笑容。佐吉自信滿滿地如此暗忖,我一定要做到。他也想著要精進手藝,增加客戶,踏實賺錢,有朝一日脫離大雜院的生活,再小也要擁有自己的房子。


    這個夢想,隻要佐吉身體健康就能努力地幹活,應該不難實現。


    (要是世間沒變成這樣……)


    天保十二年(注二),佐吉和美代共組新家庭,也是在這—年,老中(注三)水野大人開始進行改革,同時定下“取締奢侈”的條令,禁止人民使用不相稱的奢侈品——販賣或製作豪華簪子、裝飾梳子、煙管和煙盒等物品,通通有罪。對佐吉這種以商人為對象的首飾師傅來說,是個致命的打擊。


    —些可以賺錢的高價首飾訂單突然沒了。佐吉供貨的鋪子是日本橋—家老字號的梳妝鋪,連那兒也——不,應該說正因為是有名的鋪子,上頭管得更嚴,無法胡來。以致訂製的都是些容易加工的廉價品,沒什麽賺頭。而且,不知是否這樣處處都是禁令的世間整體失去了活力,所有批發商的銷售量都直線下滑。換句話說,連大量製作賺頭少的廉價品來維持日子也辦不到了。


    隻要工作,努力精進手藝,就能賺錢過舒服的日子。佐吉一直抱持這樣的信念,然而這個信念卻與事實相違。佐吉的技術確實已經是一流的了,如今卻無法發揮那—流的技術,而且,盡管仍然深信隻要有技術就能照顧美代,現在卻窮得連讓美代吃頓飯也辦不到。佐吉曾認真考慮,幹脆另外找些零工賺錢,但美代哭著阻止。萬一因為粗活傷了手指或手,就再也不能當師傅了。要是將來禁令解除了,可以恢複自由工作時,不是要後悔莫及嗎?


    “真會有解除禁令的一天嗎?”每當佐吉這樣說時,美代總是以天生的開朗口吻回答:“一定會。我們隻要忍耐到那天就行了。”


    然而,改革已經整整兩年了,依然毫無解除禁令的跡象。前年年底,自從烏居甲斐守大人任職南町奉行(注四),負責取締奢侈品的物價調查總監公役反而查得更嚴了。


    這位奉行大人,視幕府的命令為金科玉律,毫無商量的餘地,猶如遵從主人命令朝人狂吠的狗,隻管徹底執行禁令。他那種做事方式,與其說是無情,倒不如說是視狀在膝下的江戶百姓為木頭要來得恰當,淨是漠不關心的冷淡,給人—種像在撲滅蒼蠅的感覺。


    他那做事方式和觀念,並非隻針對百姓,似乎連對禦家人(注五)也等同視之,因此廣招民怨,聽說很多武士都希望鳥居甲斐守垮台。可是,那也猶如耳邊風,甲斐守依然穩坐寶座,暫時大概不會有問題。但是他為了堵住這些有如火光迸濺般四處興起的抗議,比以前更嚴加取締和管柬。


    最近,與佐吉同行的人,甚至有被處罰,或日子過不下去而改行的。他們明明都非常謹慎且擗人耳目地在接工作。


    完全找不到任何門路。眼下佐吉正在製作的熏銀簪子,也不指望會有買主,隻是為了不讓手藝生疏罷了。這簪子做好之後便藏起來,直至禁令解除,或是萬一——有客戶偷偷來買時。


    雖然佐吉認為不可能有這種萬一。奢侈禁令的罰則非常重,連對大鋪子的老板也毫不留情;甚至可能被沒收家產、逐出江戶——隻因辦酒筵邀請客人,或為女兒的婚禮訂製縫有大量金銀刺繡的禮服。所以有誰會為了—隻昂貴的簪子或梳子去吃那種苦頭呢?


    沒想到那個“萬一”竟然降臨在佐吉的身上。


    二


    某個突然轉而飄小雪的冬日,那位客戶來到佐吉家。


    是位武士。對佐吉家來說,這是空前絕後的事。


    “這時侯下雪,對老人家來說真受不了。”


    對方邊說邊脫下上等毛織外褂,抖落雪片,再取下頭巾,頭上是花白的小小發髻。他的眉毛相當稀疏,但是有點下垂的眼角給人溫和的感覺,雖然嘴角有深深的皺紋,卻讓老人更添幾分深思熟慮的神情。


    “請問這位武士大人,您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老人用手製止了正襟危坐如此詢問的佐吉,並回頭望著門口的格子紙門,壓低聲音說:“你別那麽—本正經好嗎?老實說,我想私下拜托你—件事。”


    佐吉至今不曾與武士有過接觸,但聽對方的口吻,也判斷得出這位老人大概並非地位很最高的武士,可能是某個武家宅邸的總管。


    “請問什麽事?”


    老人從衣領內取出紫色小綢巾,雙手小心翼強地捧著綢巾。


    “你能不能先看—下?”


    老人展開綢巾。綢巾裏包著一顆糖果大小、極為出色的紅珊瑚珠子。近乎血紅的深紅,而且肯定加過工,是顆非常圓的珠子。或許這珠子是從簪子上拔下來的。


    “我想請你用這個打造銀簪。”


    佐吉望著老人,說了一聲“恕我失禮”,從老人手上接過綢巾和紅珊瑚珠子,手中可以感受到珠子的渾圓。


    光是色澤及滑溜得毫無瑕疵這兩點,可說是紅珊瑚的極品。若要充分襯托出這個色澤,打造不亞於珠子的簪子,這可就不是一兩、二兩的工作了。


    “武家大人。”


    佐吉緩緩地抬起頭來說道。同往常一樣,今天仍然躺在屏風後麵被褥裏的美代,大概正傾耳細聽這邊的動靜。不能讓她操心。


    “武家大人應該也深知眼前的世道吧。要是我用這麽出色的東西打造簪子賣給您,我這雙手可會被反綁。”


    老人破顏而笑。“正因為這樣,我才小聲拜托你。”


    他再度探看門口,接著說:“根據奢侈取締法,賣方與買方都會遭到一樣的懲罰。關於這一點,我十分清楚。因此,—開始我就沒報上姓名,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更一句也沒提起到底是從誰哪兒聽聞你的好手藝吧?”


    老人再度伸手探入懷中,這回取出用白紙裹著的東西。


    “這兒有十五兩。”


    佐吉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其中五兩是材料費。雖然我要的是銀簪,但對簪子的加工有很多要求。另外,還希望裝飾點瑪瑙或翡翠的小珠子,所以材料方麵應該會花不少錢。至於加工費,以及你必須冒險的……這樣說好了,算是津貼,你可以得十兩,你認為如?”


    “這是近年來從未聽過的高報酬。”


    佐吉察覺自己的聲音嘶啞了,也察覺老人眼神帶著笑意地望著自己。


    “對不起。因為我太驚訝了。”


    佐吉不禁笑了出來。老人也咯咯地笑著說:“我也在冒冷汗。拜托你一件事,就是絕對不能說出去。我聽說你不但手藝一流,也守口如瓶,這才來拜托你。”


    正打算說“那當然”時,佐吉想起一件事,急忙將話吞了回去。就像在熱水中舒服地伸展手腳時,腳尖突然碰觸到冰水一樣,輕鬆愉快的心情猛然嚇退了。


    “怎麽了?”老人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


    佐吉默默地望著手中的紅珊瑚珠子。


    他想起的是“試探買賣”。先是對佐吉這種師傅提出類似的甜頭請托,待這方心動打算接違禁生意時,對方卻冷不防地說“你被捕了”,佐吉正是想起了物價調查總監公役底下有數十名這種所謂的“囮子”,他們到處捕捉運氣不好的師傅。


    師傅那邊有位師兄就是因此被捕,事情就發生在三個月前。聽說賺頭隻有兩三兩,但罪刑很重,不但在家扣上三十天手銬,所有工作上必備的工具也全數沒收。


    佐吉聽到此


    事時,打從心底嚇得發抖。萬一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要是被扣上手銬,可就得一文錢也沒得賺地度過這個春季,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自己還好,但是美代呢?在沒有火也沒有食物的情況下,她大概活不了三天。


    這是花大錢的工作,罪罰肯定也極為嚴峻。要是自己被押進監獄,不能繼續照顧美代的話……


    “我先說明一件事。”


    聽到老人的聲音,佐吉才回過神來。


    老人直直地望著佐吉的雙眼。這時,佐吉才發現老人的左眼有一層薄薄的白膜。或許這老人的年齡比乍看時要來得大。


    “我反對現今的政道。”老人徐徐說道,“我認為,奢侈禁令隻是徒增百姓的苦而已。武士階級的人,因不得不在呆板的藩國財政桎梏中過窮日子,所以十分憎恨商人和你這種師傅,你們隻要工作。就可以過做多少工作有多少收入的生活。雖然武士打腫臉充胖子,說是沒飯吃也要用牙簽剔牙,但是肚子餓了一樣很難受,衣服單薄也會冷,不是嗎?”


    接著,老人對佐吉笑著說:“雖然我無法透露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不過,我倒可以向你說明這紅珊瑚的由來,以及為何想拜托你打造昂貴的簪子。這個啊,其實是我那過世的老伴兒嫁過來時帶來的。因為她嫁的是我這種身份卑微的門第,當然也就沒有什麽值錢的嫁妝,隻有這個,這是她家的傳家寶,是雙親傳給她的。”


    “當時是鑲在簪子上的嗎?”


    “不,不是。當時也是光這珠子而已。她嫁給我時,聽說她母親告訴她,為了將來能讓你夫婿給你訂做與這紅珊瑚相稱的簪子,你夫婿必須出人頭地。因此,你必須極盡所能地服侍你夫婿,也要你夫婿勵精圖治,讓你擁有可以在人前佩戴華美簪子的身份。”


    老人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泛著微笑,懷念往事般地眯起眼睛。


    “遺憾的是,我似乎不夠出息,老伴兒在世時,無法為她訂做簪子。可是,我女兒就要出嫁了,這才突然想起這事。我想為她訂做高貴的簪子當嫁妝。女兒從小失去母親,一直過得很寂寞,我隻能以簪子讓她留作紀念。你說得沒錯,當今這種世道,我無法幫她準備豪華的嫁妝,但我心裏想的是,最起碼也得讓她偷偷帶走這簪子。”


    老人麵對著佐吉,又說,因此自己絕非公役手下,這點請務必放心。


    “我可以將費用全部留下,以明心意。如果你仍然無法信任我,現在就可以把我連同珠子和這些錢送到奉行所,或許鳥居甲斐守大人會獎賞你。”


    老人苦笑著如此堅定地說道。於是佐吉也下定了決心。


    “我願意接下這個工作,請您說明對簪子的其他要求。”


    兩人又商討了四分之一個時辰,當老人總算起身告辭,冒著還未停歇的雪回去後,佐吉起身探看屏風後麵。


    美代躺在被褥裏,睜大雙眼,滿麵笑容。


    三


    老人給佐吉一個月的時間。


    隻要開始動手,其實不需要那麽久。隻是,佐吉想盡量地滿足對方的要求,並且想做出自己滿意且能暗地引以為傲的作品,因此需要時間思量。


    老人的要求是,以紅珊瑚比擬酸漿果,珠子四周雕刻裝飾的銀葉,葉上有露珠,而且要在酸漿果紅珊瑚上刻上老人家的圓形籐花家徽。


    “不用刻小姐夫家的家徽嗎?”佐吉問,老人用力搖頭。


    “不,不用。我家家徽就行了。因為是讓她偷偷帶過去的。”


    佐吉左思右想。他首先想象做成簪子插在發髻上會是什麽模樣。即使這回是無法公開插在發髫上的簪子,他也是如此想象一番。


    佐吉畫了各式各樣的畫稿,花了十天才總算決定樣式。似乎連葉底都能透出的閃閃發光的銀葉、紅色的酸漿果。然後用小翡翠珠子在葉麵上點綴成露珠,而葉尖上的露珠則呈淚滴狀。


    佐吉很投入地工作,對美代來說似乎也是好事。雖然她的身子依舊不見好轉,但臉上的表情比以前開朗許多。


    “等這個完成了,我們去參拜王子稻荷神社。”佐吉和美代這麽約定,“雖說初午已經過了,我們去看七瀑布吧。不走路也行,我們乘轎子去。到了稻荷神社,我再背著你去參拜。美代可以在那兒大吃特吃,長胖了再回來。”


    美代也每次都眉開眼笑地望著發高燒般夢囈的佐吉。


    就這樣,佐吉每天努力工作,在與老人約定的交貨日期的前夕,麵子終千完成了。


    美代許久沒有下床了,她離開被褥,手上拿著佐吉的作品,仿佛那是從天而降的禮物,她噙著淚忘我地注視了一陣子。


    佐吉覺得很驕傲。已經好久好久,真的是有好些年了,此吋總算有這種可以一展身為師傅的技術與才藝的機會,他甚至有種無視於金錢的滿足感。佐吉覺得,如果沒有美代,光是自己一個人的話,自己肯定會跟那位武家人說不用工錢,隻要材料費就行了。因為多虧對方,才有這種難得的表現機會。


    這種興奮的心情,在最後關鍵的此時此刻,令佐吉動了心,也令佐吉動了手。


    “我想在這簪子上刻上我的名字,刻在小小的角落就行了,你覺得呢?”


    佐吉問美代,她用力地點頭說:“鍛造刀劍的人,不也會刻上鑄造人的名字嗎?你就刻嘛。我想,那位武家人大概不會生氣。”


    美代說得沒錯,老人沒有生氣,隻是真心真意地稱讚佐吉的手藝,說他完成了非常傑出的作品。


    “能以自己的名字為榮是件值得讚賞的事。”不知老人是否也感染了佐吉的興奮,他那還未惡化的眼睛閃耀著光彩,繼續說道,“世上確實有那種不屈服千任何事物而隻屬於自己的道理。在這種世道下,你雖隻是個百姓,竟敢光明正大刻下自己的名字,這種決心令人佩服。”


    “反正這種荒唐禁令,總有一天會消失。”佐吉也如此說道,“能留下的正是我這個作品。”


    老人點頭說“確實如此”,然後又多付了五兩,無視於佐吉的驚訝,告辭離去。


    “太幸福了,我好像在做夢。”


    美代發呆地喃喃自語,佐吉笑著哄她睡下,那晚,他出門跑了好幾家鋪子。米、味噌、雞蛋、雞肉、生魚片,隻要是有益於美代身子健康的東西,通通要買。


    四


    事情發生在兩天後。


    “報仇事件!報仇事件!”


    街頭賣報的號外喧嚷聲自街上呼嘯而過。佐吉正在磨工具,美代躺在被褥裏,兩個人都遠近地聽著那叫聲。


    “現在竟然還有人報仇,真稀罕。”


    “證明世上還有有骨氣的武士。”


    佐吉說完,腦子裏閃過那老人的臉。


    之後便將賣報的喧嚷拋諸腦後,佐吉和美代向來對這種事不感興趣。


    然而,報仇一事似乎成了大家談論的話題,大雜院的人聚在一起都在談論這件事。佐吉也聽到了一些風聲,報仇的人殺了父親的仇敵,而且是個未滿二十歲的年輕姑娘。


    “那姑娘的父親是幕府禦家人。雖然階級不高,但聽說因為一點小事背了賄賂的黑鍋,他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切腹自殺了。結果啊,他女兒下定決心,說總有一天要給那些設計逼她父親切腹的人好看。她過著苦日子,等著這一天的到來。真了不起。”


    鄰家大嬸煮了芋頭,送芋頭來時,宛如說的是自己的事,雙頰泛著紅暈,滔滔不絕地說道。


    “因為這樣,所以這報仇當然沒經過幕府允許,而且也沒‘介添人’,也就是沒有報仇幫手陪她去。聽說那姑娘就隻剩已經隱居的祖父一個親人而已。單憑女人一雙纖弱的手竟能殺死大男人,實在太厲害了。盡管她本


    來就是個短刀好手,而且好像很有名。”


    接著,鄰家大嬸像是隨口說說的,又突然加了幾句:“那姑娘當然是一身白衣,聽說發髫上插著一支非常漂亮的簪子。”


    本來隻是“嗯嗯”地隨意聽聽的佐吉,暗吃一驚地抬起頭來。


    “簪子?”


    “是啊。聽說是嶄新的銀簪,反正大概是禁品吧。那簪子上有個漂亮的紅珊瑚珠子,而且,聽說珠子上刻有那姑娘家的家徽。不知那簪子要多少錢……咦?怎麽了?佐吉先生。”


    佐吉覺得有種冰冷沉重的東西沉甸甸地自頭上壓下來。


    刻有家徽的紅珊瑚珠子銀簪。


    這個東西世上絕無第二個。那是佐吉的作品。


    這麽說來,那老人說的全是謊言?不是要出嫁,而是報仇。


    那個紅珊瑚珠子是父母的遺物,或許是真的。大概隻有這點是真的。


    (隻有已經隱居的祖父一人。)


    原來不是父女,而是祖孫,而且是為了報仇。


    那簪子上刻著我的名字。


    既然是上頭在辦案,就算是報仇姑娘身上佩戴的,然而一旦發現是嶄新且一看就知道價格昂貴的銀簪,上頭不可能坐視不管,肯定會追查簪子的來源,一定會查出來的。


    佐吉不禁將顫抖的手貼在額頭,隻有鄰家大嬸還自顧自地說著那個報仇事件。佐吉背對著美代,看不到她的臉,但是美代現在會是什麽表情?


    有句話一直在佐吉的心裏反複出現,而老人的臉也在心裏反複地出現。


    為什麽不坦白告訴我?


    因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報仇這個真正目的?不能讓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仇家察覺,以免對方遠走高飛?因此直到那天來臨之前,為了避免露出破綻,而謊稱到底?然後等他們完成大義,才公開真相,接受大家的喝彩……


    (可是,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


    佐吉在心裏對著老人的臉舉起拳頭。你明明知道,既然知道,在我刻上名字時,不是可以告訴我一聲最好不要嗎?


    為什麽你不告訴我?你把我當成什麽了?


    這時,不知情的鄰家大嬸以有點愉快的口吻說:“而且啊,聽說遭到報仇的好像是和鳥居甲斐守一夥的。不知是同夥還是手下,反正是對那可憎家夥拍馬屁帥那群人。”


    “……這麽說來,那姑娘的父親也可以說是中了那個甲斐守的詭計咯?這次的報仇,真正的目標其實是甲斐守?”


    佐吉聲音顫抖地阿道,大嬸皺著眉點頭說:“是啊。不是聽說那家夥很陰險嗎?反正是那個奉行嘛。所以說,那姑娘真的替大家出了一口氣。”


    此時,佐吉耳邊再次響起老人那有些興奮的話語。


    (我反對現今的政道。)


    那是理所當然的,而打動佐吉的正是這句話。


    (世上確實有那種不屈服於任何事物而隻屬於自己的道理。在這種世道下,你雖隻是個百姓,竟敢光明正大刻下自己的名字,這種決心令人佩服。)


    這就是你跟你孫女的大義嗎?隻屬於自己的道理嗎?實在偉大,太偉大了。可是……


    佐吉握緊膝上的拳頭,輕輕地連連搖著頭。


    不對!不對!不對!


    我那麽做並不是那個意思。因為你是武士,才會佩服這種事,可我不是武士!


    我有必須照顧的妻子,自己也得糊口、也想工作。我為的隻是這些,隻是這些而已。


    我沒有任何大義。


    “喂,佐吉先生。”


    聽到鄰家大嬸的喊叫,佐吉抬起頭來,他發現一直滔滔不絕的大嬸,臉上籠罩著宛如傍晚陣雨前天空的烏雲。


    “管理人在外麵,他說有重要事情找你。”


    門口的格子紙門敞開一尺左右,從那裏佐吉看到管理人一臉嚴肅的表情。


    這麽說,已經來了?物價調查總監公役太厲害了。


    鄰家大嬸才匆忙離去,管理人便跨了進來。這時,佐吉才知道,管理人不是單獨一個人前來,後麵還跟著其他人。


    佐吉上半身微微搖晃,緩緩地站了起來,回頭一看,正好和睜大雙眼、血氣全失、無助地望著自己的美代四目交接。


    我說,美代啊。佐吉在心裏呐喊。在我被逮捕的這段日子裏,要是你有什麽萬一,有誰會幫我報這個仇?


    已經無處可逃了。


    注一:二月最初的午日,稻荷神社所舉行的祭典。


    注二:一八四一年。


    注三:幕府主政者之一。


    注四:南、北町奉行所每月輪番受理報案,因官廳分別位於南北,因而稱之。“奉行”是最高長官。


    注五:將軍直屬的低級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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