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倒翁貓


    一


    文次站在像長矛般斜斜落下的大雨中。


    他擔心被阿爸怒斥而不敢進屋,站在傍晚的雷陣雨中已經有四分之一個時辰了。緊閉的雙眼仍感受得到閃電的閃光,捂著耳朵仍能聽到震動地麵的轟隆雷響。但是文次依舊邊哭邊顫抖地站在大雜院大門口的簡陋屋簷下一動也不動。他一動也不動,因為阿爸在家裏喝酒。


    文次隻得這樣站在那兒,等挑扁擔叫賣舊衣的母親回來。他大致知道阿媽沿街叫賣的路線,現在肯定是在三丁目煙草鋪的屋簷下躲雨,隻要那個討厭的掌櫃不會像趕野狗那樣趕走阿媽的話。


    文次很想回家拿那把斷了傘骨、破了油紙的油紙平去接阿媽。他好幾次都想這麽做,卻又不敢,因為一打開破爛格子紙門拿油紙傘,阿爸一定會朝他丟來缺口的大碗。即使他當時逃開了,但是跟阿媽一起回來時,阿爸一定會大罵他剛才為什麽逃走,而讓他飽受更慘的苦頭。很可能又會將文次整晚綁在井邊的樁子上。文次已經嚐過好幾次這種苦頭,每次這樣時,大雜院的鄰居沒有人肯伸出援手,因為他們深知阿爸那發怒時不知會做出什麽事的脾氣。


    雷聲很是恐怖,文次放聲大哭。雷聲淹沒了文次的哭聲,臉上也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雖然大雨狠狠地打在文次那單薄衣服下的蒼白肌膚上,但比起阿爸的拳頭,那無異於撫摸。所以,七歲的文次將失去血色、猶如魚肚白的腳趾埋進泥濘裏,站在雨中等雨停。文次耐心地站著。即使身子因淋雨而凍僵了,他依然站著……


    文次在這裏驚醒了。十六歲、孤苦伶仃的文次,在薄薄的褥子上睜大雙眼。


    (又做夢了……)


    可能是做了噩夢,滿是補丁的夜著被蹋到腳邊皺成一團,所以才覺得冷。睡衣的前襟淩亂地敞開來,臉上和胸前冒著大汗,但這是冷汗,不是熱得出汗。夜氣很涼,文次打了個噴嚏。


    文次打了個聲音大得出奇的噴嚏,他縮著脖子傾耳細聽。睡在樓上的角藏,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紀的關係,耳朵變得很靈。不過,靜靜聽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任何動靜,文次總算鬆了一口氣。盡管角藏是個幾乎從不嘮叨的雇主,但是如果有人吵到他的睡眠,他會很不高興。


    角藏年近六十,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單身漢。他到底有沒有老伴兒或孩子,甚至是不是曾經有過,文次完全不知道。角藏一個人照料這家葫蘆屋,總是板著臉。就一個小飯鋪老板來說,他冷漠得不像話,與熟客也幾乎不多廢話。


    當然也可以說他是個怪人,但或許他始終不知寂寞為何物。他很討厭動物,連小狗也不讓接近,甚至連對賣金魚的也不給好臉色看,所以,說不定他也很討厭人類這種動物。


    不過,正因為是這樣的雇主,文次才勉強待得住。要是經常東問西問的,他大概連三天都待不了。


    文次悄悄鑽出棉被,到泥地喝水。他身上的汗已經慢慢幹了,喉嚨卻渴得緊。那個噩夢仍揮之不去。


    泥地很是冰涼。文次感受到季節的變化——已是秋天了。


    葫蘆屋也自十天前開始供應柚子味噌小菜。後天起就是拖拖拉拉祭(注一),由於角藏喜歡吉祥物,所以文次打算去買生薑。日曆被不留情地—張張撕下。對了,已經是秋天了。一想到這裏,文次覺得心逐漸地枯萎。


    前年這個時候,文次對什麽事都很樂觀。他以為再過—年,就可以煞有介事地在架子間來來去去。一旦響起了急促的火警鍾聲,他便可以跟在頭兒後麵一路趕往火災現場。


    而今呢?


    竟在這家小飯鋪兼小酒屋的葫蘆屋,任由幹癟的老頭子角藏當牛馬使喚。鋪子打烊之後,又權充保鏢,躺在裏邊狹窄的榻榻米房,揮趕著頭上的蒼蠅,與從縫隙鑽進來的冷風共眠。


    看吧,這成什麽樣子了!


    文次歎了一口氣。覺得歎氣的尾音都像是在顫抖,倍感淒慘。


    我本來應該是救火的人,應該當上救火員了才對。就算最初隻是個跑腿的,要不了多久便能扶著梯子,有朝一日站在火災現場的最高處揮舞隊旗。原本是立誌要成為這種人的。


    可是,現在卻冒出一身冷汗,赤著腳下到泥地,在夜氣裏縮著身子。


    所以才會夢見小時候,因為那時候與現在一樣慘。


    也與現在一樣,是個膽小鬼。


    文次十歲之前,幾乎每天尿床。經常因為做噩夢鑽進阿媽的夜著,之後又經常遭到阿爸的斥責。阿爸酒品很差,連靠臨時木工賺來的那一丁點錢,他也全花在買酒上,對當時年幼的文次來說,阿爸的怒斥比什麽都可怕。


    如今那個阿爸也已不在人世,他在四年前死了。大概是酗酒致死的吧,他鼾聲如雷地睡著後,便再也沒有醒來。本以為阿爸過世後,阿媽可以鬆一口氣,好不容易可以輕鬆過日子,沒想到不到半年,阿媽竟也隨他去了。大雜院鄰居有個大嬸說,阿媽是靠著操勞才支撐到現在,因為不用操勞這才倒下。文次當時想,世上哪有這種道理。


    就這樣,隻留下文次—個人。阿媽有很多兄弟,盡管都是窮人,卻也盡其能地照顧妹妹的獨生子,文次才免於淪為無依無靠的孤兒。然而,他卻像個人球被踢來踢去,連屁股都來不及坐熱。對文次來說,那些照顧自己的舅父和舅母,就像性急的米果鋪老板—樣,不—會兒就用筷子尖端又戳又翻米果,這邊來那邊去的。


    文次十三歲的那年冬天,當時寄宿的舅父家附近發生火災,不巧碰上北風,最後演變成燒了四條街的大火災。一家人所幸沒被燒死,但房子家具全燒個精光。雖說江戶多火災,文次卻是第一次經曆這種大火。


    而且,也是在這個時候,文次第—次近距離看到救火員。


    他至今仍記得很清楚。有個矮個子男人,身穿工作服、頭藏皮兜帽,雙腳不踩著梯子,而是直接跳上太平水桶(注二),利索地爬到屋頂的模樣;撥開四處逃竄的人群,驅散看熱鬧的人群往前奔馳的那些男人的模樣;即使火星子落在轉動的隊旗長穗上,手持隊旗的男人也絕不鬆手的那模樣;在慘叫與怒吼聲,以及木槌敲毀房子的嘈雜聲中,有個任誰都不會錯過、像長箭般直往且響亮的聲音,劈裏啪啦下命令的那模樣;這聲音的主人——正是頭兒——的皮外褂背上在火光的映照下染出一條龍的那模樣。


    那光景有如夢境,連恐懼都消失了。於是文次下定決心——我,長大之後一定要當救火員。


    文次告訴舅父們這件事,大家都嗤之以鼻。特別是阿媽的小哥,他打—開始就認為像你這麽沒骨氣怎麽可能當救火員?文次要是反駁,兩次有一次會挨他打。對這些舅父來說,隻因妹妹和那個窩囊妹夫早死,害他們不得不多養一張口,本來就覺得煩,而且養多出來的那張口已經是最大限度了,根本沒有餘力陪那孩子做白日夢。


    然而,任憑大家怎麽冷漠對待,又是怎麽嗤笑,文次依舊沒有放棄他的夢想。那個夢想是文次的一切。害怕的酒鬼阿爸、成天哭泣的阿媽、被綁在井邊肚子餓的情景、舅父舅母的冷漠、表兄弟的欺負,這些都因這個夢想而變得微不足道。那個夢想支撐著文次。


    之後,就是前年的秋天,那個夢想牽引著文次,指示他該往何處去。


    二


    當時文次寄宿在二舅父家,位於麻布烏龍口,是家雖小卻生意興隆的紙鋪。紙鋪是勞力的生意,手和嘴唇都會變得幹燥,皮膚也會變得粗糙。這家裏隻有兩個比文次小的女兒,由於男丁不足,更是不斷地使喚文次。文次不但忙得沒空獨自外出,每天晚上也總是累得倒頭便睡。


    然而,其中一個女兒突然打算招贅。對方是高利貸鋪的次男,托他的福,紙鋪的生意


    也突然好多了。隻要想的話,也雇得起人。文次認為這是獲得自由的唯一機會。入贅的夫婿,雖說是妹夫,但文次感受到他不太滿意與寄人籬下的文次同住,隻要好好利用這一點,一定可以擺脫目前的生活。


    這判斷果然正確。紙鋪一家似乎不肯就此放走免費的傭工文次,但夫婿那邊另有打算,他說想送文次到其他地方做事。


    文次表麵上答應了。但是,就在紙鋪—家忙著婚禮的某天夜裏。他抱著一個布包和少得可憐的存款離家出走了。


    文次有他的目標。雖然這隻是他心裏的盤算,但是他有自己的目的地。哪裏都好,他一家家拜訪救火組,什麽雜工都肯做,拜托他們收留。他堅稱自己無處可去,也沒有家人,若不收留他,隻有死在路旁了。他想,隻要一再告訴對方,自己想成為有用的架子工,但最終最想的是成為救火員,這樣,總會有哪個組的哪個頭兒能理解文次的熱誠和遠大堅定的夢想。


    十四歲少年的這種可說不顧一切的做法,花了五天才如願以償。文次因為餓著肚子和疲憊而腳步踉蹌。


    收留文次的是住在大川對麵深川不動堂旁、名叫豬助的架子工頭兒。一開始雖隻是跑腿,但還是用用看吧——聽到豬助這句話,文次額頭貼地致謝,高興得眼裏噙著淚。


    大川西側有十組救火隊,但本所深川有十六組。這點知識,文次是知道的。但是,進去之後這才明白,豬助那兒的架子工規模非常小,在救火隊中是地位最低的——應該說根本不被列入救火隊,隻是打雜小工組而已。文次得知時,失望得食不下咽。


    然而,豬助笑道:“就算一開始是打雜的小工組,但並不表示一輩子都是打雜小工。看你的努力和工作態度,我可以把你介紹給其他組或頭兒,到時候你就可以成為救火員或爬梯子的。”


    文次相信了他的話。整個人充滿了生氣。煮飯、洗衣、曬被褥,甚至按摩豬助的肩膀,他都欣然接受。如此,—點一滴,偷偷地先學會了架子工的種種事頊,認為總有一天可以實現夢想。因為至少已經站在入口了,剩下的,就隻是往前走,朝夢想奔去而已。


    然而,不是別人,正是文次自己背叛了那個夢想。


    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是個晴朗月明的夜晚。充滿塵埃且溫暖的強風,吹打著家家戶戶。


    古石場的商家失火了。隨著強風,不一會兒工夫,眼看火勢就要延燒到木場町那一帶。雖說那一帶多水路,但隻要火勢夠大,火舌便能輕易地越過狹窄的水道。而且木場町是木材的集散地,一旦延燒,可就束手無策了。


    接到集合通知,豬助帶著幾名手下出發。他也允許文次一起去。


    “千萬別離開我身邊。別靠近火,別多管閑事,隻要按照吩咐做就行了。”


    文次壓抑著內心的激動,聽著豬助的告誡。遠近處瘋狂擊打的警鍾聲,也在文次的腦子裏作響。


    (我一定要立功。)


    他有著孩子氣的那種勇猛決心。盡管記住了豬助的告誡,但他相信自己沒問題。我的夢想是當救火員,還有什麽好怕的?


    可是,在強風、火舌和慘叫聲,以及拆毀建築物所揚起的塵埃裏,文次之前的自信,如初春的融雪消失得無影無蹤。


    文次極為害怕。他在第一次參與的火災現場中體會到那種滲入五髒六腑的恐怖,那種孩提時代差點命喪火窟、第—次近距離看到救火員時也沒感受到的恐怖。


    豬助說別靠近火焰,那是以防文次因得意忘形而做錯事吧。然而,其實根本不需要忠告。—進入火災現場,比任何看熱鬧的人都更接近火焰,當火焰的熱氣撲到雙頰時,文次就動彈不得了。


    為什麽?為什麽會害怕?為什麽雙腳癱軟?明明夢想著這麽一天,明明期望有這麽—天,明明已經抓到夢想的一端了,為什麽會如此害怕?


    為什麽事情不像想象中的那佯?


    所幸,那次的火災並未釀成大禍。豬助一夥人在天亮前便回去了。


    豬助在回程時說:“文次怎麽了?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樣。”


    這時,緊繃的弦斷了。文次開始啜泣。


    之後的幾個月裏,同樣的事又發生了兩次。每次一進入火災現場,文次便身體僵硬,舌頭打結,膝蓋以下如蒟篛那般軟,全身無法動彈。


    “沒關係,慢慢就習慣了。”連之前如此安慰的豬助,也對文次那非比尋常的懼怕開始皺起眉頭。


    就這樣,去年歲末,豬助終於對文次說:“我也不忍心在每次發生火災時帶你出門,然後在哪一天看著你因嚇得兩腿發軟被燒死了。而且,我也不能讓其他人為了救你而遭到危險。文次,你還是個孩子。不用勉強,離開我們一陣子,好好想過之後,再決定也不遲。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工作的話,我可以幫你找。”


    文次沒有立即答應豬助的建議。怎麽可能答應?他哭喪著臉懇求豬助,再一次,再給他一次機會。文次靜待下一次的警鍾聲。


    但是,這下一次也一樣,不僅如此,而且還更糟。文次想勉強撐住,反而釀成災禍,他的手臂燒傷了,幸好夥伴救了他,但是那夥伴也因此受傷。


    回到組裏,未等文次開口,獵助便靜靜地搖著頭。


    就這樣,文次才過著目前的這種生活。


    據說葫蘆屋的角藏與豬助是舊識。雖然年齡相差懸殊,但聽說兩人是那種可以不客氣地彼此拜托事情的交情。再說,葫蘆屋早就在找跑腿的小夥子了。


    “你先到角藏那兒做事,然後仔細考慮一陣子。萬一,小飯館比較適合你,那也不錯。”


    豬助雖然體貼地這麽說,其實心裏是在搖頭吧、在偷笑吧,自己竟然聽信一個孩子的話,真是個傻瓜。文次這麽想著,不禁羞得漲紅了臉。


    文次自元旦起便住進葫蘆屋,現在已是秋天了。但是文次卻無法思考,也不理解。他不知道待在這裏是不是適合自己,也不知道再度置身火場時,會不會又全身發抖。


    不,他連自己能不能戍為像救火員那般勇敢的人也沒把握。


    所以才會做夢,文次心想。做那個小時候害怕阿爸的夢,那個一直存在文次心裏的膽小鬼的夢。


    殘留在文次心裏的美夢碎片,以及無法自腦海裏消失的噩夢片斷,讓呆立在泥地的他,很想讓葫蘆屋附近的豎川帶走這一切。


    三


    “昨晚,你做噩夢了?”


    文次天一亮便起來淘米,此時背後傳來角藏的聲音。


    文次有點為之語塞。他想,角藏是不是察覺了他半夜偷偷爬起來的事。


    “對不起。”


    結果,角藏低聲說:“不止昨晚。你時常這樣。自從你到我這兒做事以來,已經很多次了。”


    文次嚇得冒出冷汗,沒想到他竟然都知道。


    “早上很忙,沒法多說什麽,我隻告訴你一件事。”角藏繼續說道。文次偷偷瞄著他,隻見角藏的臉因剛睡醒而有點浮腫。他一如往常麵無表情,冷漠得似乎在自言自語。


    “像你這種情況一點也不稀奇。也有當不成救火員的,這不是什麽羞恥的事,別在意。”


    文次雙手依舊浸在淘米水裏,全身僵硬。


    獵助介紹文次到葫蘆屋時曾說,他告訴角藏,文次隻是個正在找工作的小夥子而已。豬助說其他的事沒告訴角藏。


    難道那是胡說?角藏一開始就知道一切了?


    接著,角藏看著歪著粗短脖子的文次,補了一句:“你千萬不能怪豬肋。那小子為了能讓你自力更生,背地裏也很擔心你,才找我商量。”


    文次感到喉嚨幹澀,他說:“那,難道這兒根本沒有在找幫手?是頭兒拜托老


    板,老板才雇用我?”


    角藏默不作聲。答案不言而喻。


    接著,角藏別過臉說:“這事,要不是見你那麽煩惱,我打算藏在心裏,一直藏著,一直……”


    “對不起。”文次垂著頭喃喃自語地說,“我是個不可救藥的膽小鬼。我無話可說。”


    突然,文次眼淚湧了上來,連擦掉眼淚的誌氣都沒有了。


    “我也不想這樣。隻要能改掉膽小的毛病,做什麽我都願意。任何粗暴的事或壞事我都願意。”


    “這話不能隨便說。”


    角藏如此規勸,接著聲音轉為嚴峻地說:“不要鑽牛角尖,懂嗎?”


    談話就此結束。文次在口中小聲地說“是”,接著開始當天的工作。


    白天的工作一如往常,自那次之後,也沒再跟角藏淡起這件事,但幾乎每天晚上,文次都會做夢。這事角藏也都知道,非常掛心。在白天可以忘掉的內疚與羞恥,一到了夜晚就會在夢裏出現。


    每次做夢,文次總是慌得像小時候尿床那般,全身冒冷汗,有時甚至會顫抖著驚醒過來。每做一次噩夢,文次就被這麽折磨一次,不管幾次都一樣。而且,每次想到淺睡的角藏就在二樓的被褥裏,不知以怎樣的心情聽著自己半夜的動靜時,整個腦袋便充滿了嘲笑聲——膽小鬼、膽小鬼、膽小鬼……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某天晚上,大概不會再有客人上門時,角藏突然說“今晚早點打烊吧”。


    “有什麽事嗎?”


    “我有事要告訴你。”


    文次縮著身子,心想,終於來了。角藏是不是認為再也無法讓這麽麻煩的家夥待下去,打算將自己趕走?


    收進布簾,熄了火之後,角藏催促文次爬上狹窄的樓梯。文次這才發現自己是第一次跨進這棟座燈式建築住家的二樓榻榻米房。


    角藏踩上幹爽的榻榻米走到裏麵點燃瓦燈(注三)。房裏一隅,整齊地疊放著褥子與夜著。文次聞到冒著黑煙燃燒的瓦燈油味,又聞到些微的塵埃味。


    角藏無視端正跪坐的文次,自顧自地打開榻榻米房西邊角落的三尺寬印壁櫃,整個上半身鑽了進去,隻見他蠕動著身體,不一會兒,便從壁櫃裏倒退著出來,右手拿了什麽東西。文次在昏暗中凝視這一切。


    “你看看這個。”


    角藏邊說邊將手中的東西遞給文次。


    是貓頭巾。


    看起來相當陳舊,表皮的折痕已經發白,整頂貓頭巾都磨得軟軟的,而且蒙住臉和遮蓋後頸部分的邊緣都燒焦了。是個用爛了的陳年舊貨。


    “這是……”


    文次不禁喃喃自語,角藏點頭說道:“是我的,當我還是個救火員時所使用的。雖然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皮製頭巾上縫有蒙麵的貓頭巾是町救火隊的規定裝束之一,這文次當然也知道。


    “……老板以前也是救火員?”


    角藏徐徐攤開握在手中的頭巾,有點自暴自棄地說“嗯”。


    “老板當了多久的救火員?”


    “大概兩三年吧。”角藏微微一笑,“我當時是個膽小鬼。”


    文次默默地望著角藏。角藏看著頭巾,褪去半邊的衣服,對著文次背轉過身。


    文次瞪大眼睛。角藏那瘦削的背部,有不少醜陋的燒燙傷疤,左邊肩胛骨上方有個楔形的疤,像是傷口很深的刀疤。


    “我當時是個膽小鬼。”角藏將衣服拉回肩頭,抬起頭看著文次的眼睛,接著說,“所以才逃出救火隊。”


    文次咽了一下口水,潤潤幹澀的喉嚨,好不容易才說:“老板是因為深入火場才會有這麽嚴重的燒傷,怎麽可能是膽小鬼。”


    角藏又垂下眼簾,接著用像誦經殷的語調緩緩地說:“我不便說出待過哪一組的救火隊。接著聽,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麽不能說。”


    “由於憧憬當救火員,我加入救火隊那時,跟你一樣是十六歲。——”角藏繼續說道,“我的身世跟你差不多,沒有親人可以依靠。孤家寡人,沒有人關心我。我隻是很想很想當救火員,就跟你一樣。


    “然後,接下來的事也一樣。


    “加入救火隊一進入火災現場,我就非常害怕。大概比你更慘,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為什麽會嚇得幾乎要尿濕褲子?為什麽想逃開……想到這件事,我真想去撞牆。


    “等過一陣子應該就會習慣,再過一陣子,如此自欺地過了半年,可是我仍然無法習慣。


    “我既不甘心又很氣自己。我甚至想,要是錢能買到膽量,就算搶劫、殺人,我都願意去籌這筆錢。我明白大夥兒看我的眼神愈來愈冷淡。沒有人肯再開我玩笑,也沒有入會再笑著拍拍我的肩膀。你不行,快離開吧,再見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這種表情。”


    角藏緊握著瘦骨嶙峋的拳頭擱在膝上,他說:“可是,我不想放棄。”


    從角藏的眼角和嘴邊不難看出,那深深的皺紋裏有著幾十年前的不甘,而且絲毫沒有稍減。


    “剛好在那個時候,我偶然認識了一個按摩的人,是個在組裏進出的老頭子,當時他已將近七十歲。”


    那個按摩的因為是做生意,總是很親切,但平常不會向角藏這種跑腿的人搭話,可是那時他竟主動接近角藏。他一副誠懇的模樣,說是有件事想偷偷告訴角藏。


    “他一開頭就這麽說。


    “——我聽頭兒說,你將被趕出這個組。因為再這樣下去,別人會因你出人命。


    “我那時真想揍那家夥。按摩的大概也知道我的心情,得意地笑著,勸我不要生氣。


    “——我有件好事要告訴你。


    “接著,這個按摩的自懷裏摸索出一頂貓頭巾。”


    “正是這個。”角藏說道,再度握緊頭巾,“這頭巾,叫不倒翁貓。”


    “不倒翁貓?”


    角藏將膝蓋往前挪了一步,在瓦燈昏暗的亮光下,將貓頭巾遞到文次眼前。


    “你仔細看看,頭部畫著貓吧,雖然已模糊不清了。”


    文次眯著眼,湊近仔細看,果然上麵畫著一隻幾乎隻剩線條、全身豎著毛、弓背閉眼端坐的貓。由千雙腳縮在身體底下蜷曲成一團,看上去的確很像不倒翁。


    “——這是吉祥物。”


    “按摩的這麽說。他說,這不倒翁貓可以在火場裏守護我,隻要戴這頭巾到火場就不會害怕。又說,他可以以他的性命擔保。”


    文次仰望角藏瘦削的下巴。角藏麵露微笑地說:“我起初不相信,認為他故意耍我,我很生氣。但是,按摩的仍不死心,一再重複同樣的話,他耐心地說,他是想幫我。又說,當然不是要賣給我,而是免費的。叫我就當是被騙好了,戴一次到火場看看。”


    當時角藏雖然很厭惡膽小的自己,但一想到很可能被趕出去,便焦躁得坐立不安,最後他收下了頭巾。


    “要是你出會收下吧。人都有陷入絕境而不擇手段的時候。”


    文次默默地點頭。


    “那天,仿佛事先安排好的一樣,頭兒找我過去。一看到他的臉,我就知道他要說什麽了。總之,我懇求頭兒再給我一次機會,拜托他再讓我試一次看看。這才總算沒被辭掉。盡管頭兒的表情很是苦惱。”


    “結果呢……”文次很想早點知道結果是不是真的不害怕了。“結果怎樣?”


    角藏爽快地回答:“按摩的說得沒錯。自從戴了不倒翁貓頭巾,我難以置信地變得非常勇敢,不再害怕火場了。”


    文次不禁望著角藏手中的那頂陳舊的頭巾。


    “很不可思議吧?可是,是真的。”


    “為什麽?為什麽突然……”


    “因為可以看到。”角藏回答。


    “可以看到?”


    “是的。一旦戴上這個頭巾前往現場,警鍾聲還在遠處響著,連煙味都還沒聞到時,腦子裏就會浮現當天火災現場的情況,像夢幻似的。火舌怎麽躥出,怎麽延燒,哪一組的救火隊隊旗怎麽搖動,看熱鬧的人到底跑向哪個方向,全都可以看到。連屋主到底拿走哪家曬衣竿在防火線怎麽邊插邊跑也都看得一清二楚——整個火災現場從頭到尾的所有景象。”


    角藏對著瞪大眼睛的文次笑著說:“我最初也以為自己腦袋有問題,不過,很快就知道不是。因為當天的火災現場跟我在腦子裏看到的一模一樣,完全沒有出入。所以,我不再害怕了。哪家屋頂會掉落,風向怎麽吹,什麽人在什麽地方又會怎麽樣,我通通知道。對我來說,怎麽做才不會讓自己身陷危險,又該怎樣撲火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之後,過了幾天,那個按摩的來了,詢問角藏結果如何。


    “我告訴他,跟你說的一佯,那按摩的聽了之後,打從心底笑得很開心。現在想想,我應該對他那毫不隱藏的欣喜表情留意些才對,可是,我那時隻覺得歡天喜地,覺得世上再也沒有什麽好怕的了。”


    角藏想道謝,但被按摩的製止了。


    “——隻是,持續戴這頭巾的話,會有一些損失,不過那沒什麽要緊的。隻要能以救火員聞名,你就會認為那點小事不算什麽,是不值一提的代價,所以你不用擔心。”


    角藏問是什麽代價?按摩的老頭皮笑肉不笑地說:“——就說是,會討人厭吧。”


    “我又問,是不是因為遭人嫉妒的關係?按摩的老頭隻是笑,所以我以為是這個意思,而且也認為那沒什麽要緊。”


    角藏用力甩了甩頭說:“我太傻了。”


    接著,他咬牙切齒地說:“我應該繼續追問,但我沒有。為什麽按摩的老頭會那麽得意地笑,不,說起來,那家夥為什麽會變成按摩的,我應該問個清楚。”


    “什麽意思?”


    “那按摩的老頭,以前也是救火員。這事組裏的人都知道,我當然也知道。那按摩的老頭脖子上有不少燒燙傷疤。”


    年輕時的角藏,隻問對方為什麽這頭巾具有這種力量,以及這個“不倒翁貓”是什麽意思。按摩的老頭回答:——“我也不清楚,隻是,聽說這頭巾是用一隻活了一百年、具有靈力的老貓製成的,那隻老貓叫不倒翁貓。”


    文次在心裏琢磨這些話時,角藏又說:“我想把這不倒翁貓給你。”


    文次暗吃一驚地抬起頭來。


    “你一直過得很痛苦,看你這個樣子,我幾十年後才又從壁櫃裏找出這個東西。你前些天也說了,要是能祛除那種膽小的個性,做什麽都願意,是不是真的如此,你可以試試。我把它送給你,你可以戴著它到火災現場試試,之後回到這裏,再決定你的將來比較好。”


    “這東西要給我……”


    “是的。戴戴看,肯定會發生我剛剛說的事。你也一定會很得意,然後回到我這裏。你可以比較一下這不倒翁貓所帶來的利弊得失,然後決定到底要走哪一條路,我會安排一切。”


    “老板要安排一切?”


    “是的。因為我正是這個東西的見證人。”


    角藏的這句話,聽來好像有點在嘲笑自己的意味,他嘴角微揚。


    然而,角藏馬上又恢複一本正經,眼神認真得在昏暗中看起來令人覺得可怕,文次不禁縮回身子。角藏況:“文次,你是個膽小鬼。你的膽子沒有自己想象的大。這樣的話,你或許當不成救火員。我非常清楚,對你來說,那是多麽痛苦又多麽可恥的事。正因為我了解你的痛苦,才告訴你這些往事。你懂嗎?”


    文次用力地點頭,頻頻地點頭。角藏卻苦悶地皺起眉頭說:“不過,膽小鬼有膽小鬼的人生。這話雖然殘酷,但我是這麽認為的。你會痛苦,是因為你不敢麵對自己的膽小。可是,文次,這是不對的。這世上一定有膽小鬼的容身之處。你不能逃避,隻要逃避一次,就必須終生逃避,像我這樣。”


    角藏說該說的都說了,將不倒翁貓塞進文次手裏,然後轉過身去。


    文次回去找豬助,拜托他再讓自己試一次,出乎意料地,豬助竟爽快地答應了。或許他認為反正結果又會一樣。


    再說,文次自己也是半信半疑。雖然角藏那認真的口吻,的確讓人心裏發毛,但也可以看成隻是個怪老頭把陳年往事講得有點過火罷了。


    那個不倒翁貓,在白天看起來隻是頂有點髒的舊頭巾,戴在頭上也與一般無異。由於這頂貓頭巾已經變得很薄,甚至給人不牢靠的感覺。要是豬助發現了,或許還會斥責哪裏找來這玩意兒。


    可是……


    文次回到組裏半個月後,相生町於醜時三刻(注四)失火了。文次壓抑著顫抖的雙手戴上不倒翁貓頭巾,隨著豬助趕到火災現場,終於明白角藏沒說半句謊。


    戴上頭巾之後,那個夢境般的景象立刻出現了。文次腦中宛如開出一朵幻燈花。


    他看見著火的大雜院,看見躥出的火舌,也看見有一台龍吐水(注五)出了狀況,火延燒到龍吐水,導致一名救火員受了重傷。什麽地方沒有火、什麽地方會危險、風向及飛舞的火星子,文次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什麽都不怕了。


    所幸是個無風的夜晚,火勢雖然猛烈,但是在天亮前便撲滅了。文次向四周拍著自己的肩膀,並向稱讚慰勞自己的救火員行禮致意之後,立即朝角藏的鋪子跑去。他全身沾滿黑汙和塵土,右手緊緊握著不倒翁貓。


    “老板!”


    大門沒放上頂門棍。大概角藏也聽到了警鍾聲,料想文次今晚會到火場,所以沒鎖門,在家等文次回來。


    “老板,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文次跑進鋪子裏喊叫,二樓傳來聲音:“我在這裏。”


    文次飛也似的順著樓梯跑上二樓。


    “老板!”


    今晚屋子裏沒有點瓦燈。映照在狹窄的榻榻米房裏的是自滑門那指頭大小的縫隙射進來的月光。


    角藏坐在褥子上,背對著文次。


    “跟我說的一樣嗎?”角藏問道。


    “跟老板說的一樣。”


    “不倒翁貓讓你看到火災現場了吧!”


    “全部看到了。”


    角藏的聲音突然冷淡了下來,“結果你打算選擇走哪一條路?”


    “什麽?”


    “我不是說了嗎?不倒翁貓也會讓你有所損失。即使有所損失,你也想要它嗎?想要這個東西給你的假勇氣嗎?”


    “那不是假勇氣。”文次不禁粗聲粗氣地說,“它是我的保護神。為了它,多少受到一點嫉妒,我也無所謂。”


    “不是被嫉妒,”角藏繼續低聲說道,“是被厭惡,無法與人保持良好的關係。”


    “這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文次如此大聲說道,角藏也扯開喉嚨壓過他的聲音:“那我讓你看看,看看這不倒翁貓的報應。這東西讓曾經是救火員的男人變成了按摩師,因為他不得不戳瞎自己,否則活不下去。那按摩師不甘一個人受苦,於是把它給了我。愚蠢的我,緊緊抓著它,結果,不但沒法娶妻生子,也沒法在救火隊待下去,變成孤孤單單的一個人,還不止這樣,連晚上也沒法安睡。一想到在沒亮光的地方,萬一有人冷不防地看到我的臉,我就會被嚇掉半條命。”


    “……老板?”


    “這就是不倒翁貓的報應,你看。”


    角藏轉過頭來。文次看到了,他的雙眼在微弱的月光中,發出炯炯的黃光,宛如貓眼。


    文次魂飛魄散地大叫,丟下手中的不倒翁貓,頭也不回地逃開。他一路逃,連一次也沒回頭。


    那天天快亮時,葫蘆屋二樓失火了。火勢凶猛,把整棟葫蘆屋燒光了,卻絲毫沒有波及到鄰居。


    在廢墟裏發現了一具焦屍。大概是角藏吧。這具屍體彌漫著瓦燈油味,似乎是人為縱火。


    人們覺得納悶,為什麽被燒死的角藏頭上戴著皮頭巾,而且頭巾緊緊地裹住下巴。為什麽那頭巾上的油味特別重。


    隻有文次不覺得奇怪。


    (文次,不要逃。隻要逃避一次,就必須終生逃避,像我這樣。)


    文次耳邊一再響起這些話。


    注一:芝神明祭。港區芝大門一丁目十二番的芝大神官。祭典自九月十一日開始,直至二十一日才結束,故稱“拖拖拉拉祭”,又名“生薑祭”。而“本祭”則在十六日。


    注二:防火災用的消防水桶,通常在前街的大鋪子均會設置。


    注三:瓦製盤子的油燈。


    注四:深夜兩點。


    注五:木製手壓救火機,隻具有噴水至屋頂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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