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孩子的路標


    一


    本所四目的盂蘭盆節市集第二天,有人帶著那孩子來到市兵衛的住處。抱孩子來的是市兵衛擔任管理人的海邊大工町大雜院裏一個叫阿豔的婦人。


    “是我家那口子發現這孩子的。”阿豔說完,皺了—下眉頭。


    “走失的?”市兵衛問道,然後望著趴在阿豔粗壯的肩膀上、微微張著口熟睡的大約兩歲男孩的臉。不知是不是阿豔買糖給小孩吃了,那孩子的呼氣中傳來—陣甜味。


    “真的是走失?”市兵衛目不轉睛地盯著阿豔問。


    阿豔的丈夫藤吉是個手藝高明的木匠,三十過後學會賭博和玩女人,正如俗話說的,遲來的病不好治,這兩年來。好幾次都讓阿豔傷心落淚。市兵衛每回都當和事佬,一邊安慰阿豔一邊斥責藤吉,讓事情圓滿解決。最近,不知藤吉是不是悔過自新,稍微沉穩了下來,夫妻倆的感情似乎也逐漸恢複,令市兵衛鬆了一口氣。


    可是,絕不能就此粗心大意起來。所謂男人的遊興不會就此輕易收手,市兵衛深知這點。也因此,市兵衛看著阿豔懷裏抱的孩子,立即聯想到藤吉那家夥竟然偷偷在外麵生了孩子。


    阿豔就像玩鬼臉遊戲的孩子那般,也目不轉睛地回望市兵衛。


    “果然你也這麽想?”


    “對不起,我就是這麽想。”


    結果,她撲哧笑了出來,“根本沒必要道歉。我當時也是這麽想的。”


    所以她剛剛才故意皺起眉頭。因為她覺得市兵衛大概也會這麽認為吧。


    “藤吉是在什麽情況下帶回這孩子的?”


    阿豔抱著孩子,淺淺地坐在辦事處的地板沿,一副傷腦筋的樣子。


    “昨晚,我跟我家那口子去逛盂蘭盆節市集。”


    阿豔說是去買盂蘭盆節燈籠。


    “既然你們會一起逛市集,表示最近感情還好吧?”


    市兵衛微微笑了起來,阿豔聳聳肩說:“普通而已。”


    “我也去逛盂蘭盆節市集。昨晚有月亮,亮得剛剛好,但是人多得要命。”


    “我們也看到你了。喊你,你好像沒聽到。”


    阿豔在人潮中挑選盂蘭盆節燈籠時,藤吉說要去小解,一個人繞到後巷。沒想到,等了半天都不見他回來。


    “我那時還以為大概又被耍了。”


    原來阿豔以為藤吉甩掉自己,跑去賭場。可是,地又不好意思當場生氣,再說也太沒麵子了。阿豔隻好提著燈籠,忍著怒氣走入人群。


    結果,藤吉回來了,阿豔本想臭罵他一頓,但是看他一臉困惑的樣子,怒氣全消了。


    “他帶著這個孩子,說好像是走失了。”


    藤吉想要小解繞進昏暗的後巷時,被小孩的哭聲嚇了一跳,探頭看了—下,發現這孩子蹲在地上哭。藤吉帶著孩子回來時,孩子的雙頰還掛著淚痕,瘦弱的脖頸,還在抽噎。


    “問他名字和家住哪裏,他也不回答,隻是哭。我跟我那口子都很傷腦筋。應該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吧,這孩子,看來頂多隻有兩歲。”


    市兵衛點著頭。最近的孩子——而且,在這江戶生長的孩子,有些很早就會口齒伶俐地說話,早熟得教人吃驚。但是現在阿豔手中抱的孩子,脫離尿布頂多半年——大概隻比嬰兒大一點而已。更何況,幼兒時期,男孩通常比較晚熟,看起來總還像個嬰兒。


    “既然認為是走失的,為什麽當時沒有送到附近的辦事處?”


    阿豔過意不去地縮縮脖子,“本來想送去,可是……”


    不巧那附近的辦事處聚集了幾個高大的男人,大概是打架的,彼此激動地粗聲爭辯。


    “我家那口子說,看樣子很快就會趕到,他不想進去。”


    市兵衛不禁苦笑。藤吉以前曾因酒醉打傷人,之後,他老是說公役比閻羅王還可怕。想必那回大概經曆了什麽刻骨銘心的事吧。


    即使不是這樣,藤吉老是因為酒醉和賭博一再鬧事,從市兵衛到町幹部,那些教訓他已經聽多了。對他來說,不管是哪裏的辦事處,門檻都很高,可能比補修屋頂的瓦匠兜擋布還高。


    “我說,那我帶孩子過去。他又說,萬一卷入麻煩事什麽的……明明隻是個走失的孩子嘛。所以我開始起疑,我說難道這孩子是你在外麵偷生的?說是走失的,根本是在騙我,是不是?”


    藤吉很緊張地說別開玩笑。


    “結果就這麽走著走著,孩子就像現在一樣睡著了。看他睡著的模樣,覺得帶他到處跑也很可憐。”


    況且,伸手探了—下孩子的脖子,上麵掛著以防走失的牌子。


    “你看,就是這個。”


    大概是阿豔從孩子的脖子上取了下來,帶在自己身上。她自懷中摸出—塊有著細繩的小牌子,遞給市兵衛。


    “長次,馬喰町,右兵衛大雜院,鬆吉,阿妙。”


    意思是,這孩子叫長次,家住馬喰町右兵衛大雜院,雙親是鬆吉和阿妙。


    “既然這樣,我想,明天再帶這孩子去馬喰町就可以了。”


    今天早上,當孩子醒來時,問他名字,他的確是說“長長”。這就更不會錯了。


    “聽他這麽說,我真是鬆了一口氣。”


    市兵衛也總算放心了。既然如此,事情便好辦。“這樣的話,現茌馬上過去看看。孩子的父母大概從昨晚起就心急如焚。”


    “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當然。”


    阿豔嫣然一笑。她挺了挺肩上呼呼大睡的孩子,站起身來。


    “這孩子很能睡,也不怕生。隻不過一晚,我便覺得很好玩。”


    阿豔和藤吉膝下無子,這事也令她哭過幾回。她老是說,要是有孩子,隻要有孩子,可以不理那個花天酒地的丈夫,也根本不會寂寞。


    市兵衛突然想到,阿豔昨晚沒立即帶孩子去找他的父母,也許是想照顧—下這孩子。反正已經知道孩子父母的住處,過一晚再帶他回去也沒關係。她或許認為,讓她照顧一晚也不會有事。


    阿豔搖著趴在肩上的長次,走在市兵衛前麵,口中輕聲哼著歌。她哼的是《搖籃曲》。


    江戶街上有許多走失的小孩。


    狹窄的禦府,人口稠密。若是遇到祭典或市集,人往往多得令人喘不過氣來。在這樣的人潮中,常有年幼的小孩走失,一旦走失了很可能就再也找不著,小孩馬上會陷入與父母生離的境地。而且,一旦要尋找走失的小孩,江戶城卻變得大到近乎殘酷的地步。


    要找小孩,一切都得靠人手。有錢人家,隻要家產沒花光,或許可以一直雇人去找。但是,窮人能做的可就有限了。父親和母親瘋了似的到處找,最後找到筋疲力盡,隻好放棄,但是心裏還是抱著一絲希望——這種悲慘的例子非常多。為了邂免這樣的悲劇,在小孩的脖子上掛著像長次身上那般的“走失牌”,也是一種出自生活智能的習慣。


    發現走失的小孩,通常先帶到該地的辦事處,在找到小孩的雙親,或雙親來找之前,由輪值的町幹部負責照顧。可是,由於走失的小孩太多,也有一直無法回到雙親身邊而在町幹部的保護下長大的,這種例子也很常見。


    但是這對町幹部來說是很大的負擔。小孩走失了,不管是對小孩的雙親,或是發現小孩、保護小孩的這方來說,都不是輕鬆事。


    大約四十年前,深受當地地主們信賴的父親過世後,市兵衛繼父親之後成為管理人。市兵衛的工作態度比父親更嚴謹,雖然有時房客或租地人對他敬而遠之,但是他的人緣非常好。他也有過幾次照顧走失小孩的經驗。所幸,這些走失的小孩最後都順利地回到父母身邊


    ,而且是市丘衛認真尋找的結果。


    市兵衛隻有一個女兒,已經出嫁,生了兩個小孩。前幾年老伴兒過世後,最近他總算習慣了獨居生活的寂寞,不過,也還沒到了無生氣,甚至無法想象與孩子生離的雙親悲痛的地步。他跟阿豔一起前往馬喰町,一路上總是想著早點把長次送回家,好讓他父母安心。


    可是,找到馬喰町右兵衛大雜院時,結果竟出人意表。


    二


    “沒有……這話怎麽說?”


    馬喰町房東右兵衛比市兵衛小十歲左右,在麵對大街的地方開了一家零食鋪,鋪子大概是交由妻子負責。市兵衛和阿豔兩個人坐在鋪子裏邊狹窄的榻榻米房與他談話。


    “怎麽說都一樣。我隻能這樣說啊。”


    右兵衛的氣色很好,此刻他皺著臉,輪流望著市兵衛、阿豔、長次三個人,手上則是拿著市兵衛遞給他的走失牌。他拿著走失牌的手顯得很不穩,像是年輕女子被逼著握住蛇似的。


    “我們是按照走失牌上麵所寫的,才帶長次過來。這孩子昨天剛走失,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做父母的怎麽可能就丟下孩子不顧?”


    市兵衛邊說邊望著右兵衛那有如見鬼一般的眼神,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他為什麽會有那種眼神?


    再說,這股不安,是有前兆的。


    到這裏之前,長次剛從午睡中醒來,不知是不是阿豔抱在懷裏的關係,他看到市兵衛並沒有哭,聽到市兵衛說要帶你回阿爸、阿媽身邊時,盡管隻是個孩子卻也安心地笑著。


    根據市兵衛的經啦,即使不過是兩歲的小孩,即使說不出父母的名字和住在那裏,但是隻要回到住家附近,應該都會有感覺才對。再不然,離住家半條街時,也會遇到幫忙尋找小孩的左鄰右舍。


    “哎呀,是長長,長長回來了!”應該像這樣才對。


    可是,長次的情況完全不是這樣。進入馬喰町,來到右兵衛大雜院跗近,長次並沒有露出那種“啊,是我家”的表情,而且也不見鄰居飛奔出來。


    難道那塊走失牌上寫的是假的?和右兵衛麵對麵坐下的那個瞬間,市兵衛就這麽擔心了。


    (是假裝走失的棄兒……)


    他也曾這樣想。


    可是,即使是這樣,右兵衛的神情也太奇怪了。與其說他是困惑不堪,倒不如說他似乎是非常恐懼要來得恰當些。


    市兵衛向同樣感到莫名其妙的阿豔使了個眼色。阿豔也是聰明的女人,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長長,我買東西給你吃。給這孩子,嗯,就用竹簽插塊蒟蒻好了。”


    阿豔說完,接過右兵衛零食鋪小下女手中的蒟蒻串,讓長次拿著蒟蒻走到街上。


    當房裏隻剩兩個人時,右兵衛果然馬上開口說:“唉,對不起。剛剛實在太驚訝了。”


    “好像有什麽問題,是吧?”


    右兵衛抹去額上的汗珠,似乎不是晚夏氣溫和燉鍋的熱氣令他額頭冒著太汗。


    “我掌管的大雜院的確住過鬆吉和阿妙這對夫妻,沒錯,孩子也叫長次。”


    “住過?”


    “是的。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們現在住在哪裏?”


    右兵衛壓低聲音說道:“陰間。”然後再度擦著汗說,“三年前,正是這個時期,發生大火。那一帶全燒光……鬆吉也燒死了。阿妙和長次,從此下落不明。”


    市兵衛聽得目瞪口呆,之後,他想起方才探看右兵衛的大雜院時,雖是蓋在日照不好的陰濕地方,不過那的確是棟新蓋的建築。


    “因為火災……”


    鬆吉被燒死,而母子下落不明。


    確實有為了逃出火災,隨著人群逃竄而跌進河裏,或在離住處有段距離的地方喪命。因而下落不明的例子。


    “是的。”右兵衛點頭說道,“所以我看到那塊走失牌時。嚇得心髒都要跳出來了。”


    “可是,被燒死的隻有父親鬆吉—個人吧?母親和長次——”


    有可能僥幸活了下來。


    右兵衛舉起手來,打斷市兵衛的話,他搖著頭說:“你說的確實有可能。那孩子,若是我認識的長次,就有這個可能,可是那孩子不是鬆吉和阿妙的孩子長次。長相完全不同。再說,發生火災當時,長次的年紀剛好和今天的那個孩子差不多。三年後還是這個年紀,那不是很怪嗎?”


    市兵衛也覺得有道理。


    “不過,那孩子說自己叫長長。”


    “那是湊巧小名一樣吧。這名字又不罕見。”右兵衛手貼在脖子上。輕輕點著頭說,“可是,雖說是湊巧,卻也有點可怕。所以,實在很對不起,總之,我隻是不知如何是好罷了。”


    右兵衛瞄了一眼彎腰看著燉鍋的小下女,聲音壓得更低地說:“再說,火災之後,有陣子……對,大概半年左右吧,大家都說,深夜或早上,路上沒人的時候,鬆吉夫婦住的那附近有女人的哭聲。大雜院的人都很害怕,沒人去確認到底是真是假。不過,大家都說那是阿妙的鬼魂,大家都很同情她。”


    市兵衛感到胃部—陣翻攪。


    “現在也會聽到那哭聲嗎?”


    “不,已經不會了。好像沒有再聽到了。隻是,現在是盂蘭盆節,有人說,也許會有所留戀地回來。”


    右兵衛像是起了雞皮疙瘩,摩擦著手臂。


    “是的……現在正是盂蘭盆節。在這種時候,竟然有人帶著脖子上掛了鬆吉和阿妙、長次名字的走失牌的孩子來……”


    原來如此,難怪右兵衛會覺得可怕。市兵衛不知如何是好,隻能輕輕地點頭。


    “雖然不清楚是怎麽回事,總之,暫時讓那孩子住我那兒。右兵衛先生要是想起什麽線索,麻煩通知我—下。”


    “好的,—定。”


    右兵衛嘴巴上答應了,表情卻依舊顯得僵硬。


    “火災的起火點是哪裏?”


    聽市兵衛這麽問,右兵衛遺憾地歎了口氣說:“不清楚。聽說也有可能是縱火。”


    “是針對鬆吉他們——”


    右兵衛打斷市兵衛的猜測,他說:“不是,我想應該不是那樣。燒死的並非隻有鬆吉一家,而且起火點是在別處。我們是遭到波及。再說,鬆吉和阿妙夫妻倆都不是那種會得罪人的人,他們很老實又勤快。”


    “他們做什麽生意?”


    “是梳發的。”右兵衛說道,“鬆吉每天到這條街盡頭的一家‘極樂床’鋪子工作,他是裏頭手藝最好的。我也經常讓鬆吉幫我梳發髻。”


    右兵衛伸手摸了摸剃得光溜溜的頭頂。


    “媳婦阿妙則是專門在外幫人梳發髻賺錢。她在通町那一帶的大雜院有很多不錯的老主顧。手藝好像也很不錯。”


    來到外麵,隻見阿豔牽著長長,正探看路過的金魚小販的水桶,看上去像是一對母子。


    市兵衛無法釋懷地又回頭看了一眼右兵衛大雜院,然後朝兩人走去。


    三


    長長的問題,暫時由阿豔負責照顧而告一個段落。名義上雖然是輪值町幹部的市兵衛負責收容,但單身男人畢竟無法照顧幼兒的種種瑣事。


    再說,阿豔也想照顧。


    “那孩子很乖嘛。我樂意照顧他。”


    阿豔打從心底發出許久不曾有的愉快聲音說道。


    因為長次還隻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根本無法逼問他什麽,但市兵衛和阿豔還是伺機,費盡心思想從長長口中聽到可以尋找到他父母的線索。


    問他“幾歲”,他會說“兩歲”,問他“阿爸和阿媽叫什麽名字”,他就答不出來了。


    再問他“家住哪裏”,他也是一副


    答不出來的樣子,但有—次,他回答“木桶鋪那裏”。阿豔一聽拍了—掌說道:“附近肯定有木桶鋪吧。”可是,根本無法逐—去查問江戶的木桶鋪。


    市兵衛首先想到的是本所四目因盂蘭盆節市集而格外熱鬧的那一帶,耐心地到處打聽有沒有尋找走失孩子的父母。然而,市兵衛—個人根本忙不過來。所幸,當地捕吏與市兵衛熟識,又值得信賴,向他說明事由並拜托幫忙時,對方一口就答應了。


    另—方麵,市兵衛自己也開始巡視芝口的掛牌場,以及各處的迷路石。所謂掛牌場,是為了降低生離的悲劇,讓尋找走失孩子或失蹤人口的人有個目標,設於亨保十—年(注一),是一種公共布告欄,公布走失孩子或失蹤人口的姓名、年齡與服裝。


    而所謂迷路石,規模雖然不及掛牌場,但也是為了讓人提供尋找走失孩子的線索而設於熱鬧橋畔或神社佛寺裏的石柱。石柱正麵刻著“走失孩子的路標”或“奇緣冰人(注二)石”,右側刻“尋人啟事”,左側刻“征求啟事”。讓尋找走失孩子的雙親在“尋人啟事”處張貼寫上孩子長相與服裝的紙條,而收容孩子由區方也一樣。


    掛牌場隻有一處,但迷路石是民間設置的,到處都有。長長是在本所四目盂蘭盆節市集晚上走失的,所以他的父母大概會在這一帶尋找。打聽之後,得知回向院和猿江稻荷神社各有—處迷路石。


    市兵衛每天兩次造訪這兩處的迷路石,可是,連續去了三四天,很遺憾都沒有符合長長這孩子條件的尋人啟事紙條。看來隻能耐心地繼續找。


    據說長長偶爾會在夜裏哭泣,但是平時都很健康,跟阿豔也很親昵。與其說是親昵,倒不如說是因為不安才老是抓著阿豔的袖子。她隻是去上廁所,他便哭喪著臉到處找人。


    “莫名其妙,突然多了個孩子。”


    藤吉如此抱怨,市兵衛笑著對他說:“你就當是有了孩子。孩子很可愛吧!我是很想把那孩子還給他父母,你還是早日生個孩子比較好。”


    “完全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誰嗎?”


    “看來可能得花點時間。長長有沒有說出什麽線索?”


    “沒有。隻是有時會說木桶鋪阿姨怎樣怎樣之類的。”


    也許是備受鄰居木桶鋪女人的疼愛吧。真想早日送他回去,市兵衛心想。不僅是父母,長長周遭的人也一定都很擔心。


    然而,遺憾的是,毫無任何好消息。市兵衛自己每天巡視迷路石,也總是無功而返。這點也報奇怪。難道長次的父母沒有在本所附近到處尋找孩子?難道他們都不通過迷路石和掛牌場找孩子?


    若是這樣,那又是為什麽呢?一旦開始思考,市兵衛的腦袋便停不下來,最後甚至會胡思亂想——撫養那孩子,並在那晚把孩子帶到盂蘭盆節市集的,難道是那孩子三年前過世的雙親?他認為那孩子可能是從陰間回來的。


    過了十天左右。


    市兵衛到猿江稻荷神社查看時,發現一旁站著個看來有點怪的女人。


    女人大約三十歲。臉蛋和身材都很清瘦,尤其肩膀更是瘦骨嶙峋。雖說來迷路石查看本來就不是令人愉快的事,但她卻憔悴得不成人形。


    市兵衛查看迷路石的這一陣子有個感想,那就是,心中懷著希望足以令人堅強,但同時也是很殘酷的事。在迷路石遇見的父母,都是一副疲憊不堪、悲傷心碎的表情。眼神也都茫然若失,甚至有些女人家看起來像是哭了—整夜似的,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垂頭喪氣地繼續來到這裏探看有沒有什麽好消息。


    支撐他們那疲憊身子的是,也許有朝一日能找到孩子的那個“希望”,應該就僅隻是這點而已。正是這個希望,硬撐著無法起身的人站了起來,讓他們邁開腳步,存活至今。若幹脆死了心,或許倒還輕鬆些,但“希望”不允許他們放棄。“希望”令人堅強,卻也有其殘酷的一麵。


    正是這樣的父母緊緊挨近迷路石,仔細讀著貼在上麵的一張又一張的紙條。


    但是,那個女人卻不是這樣。她幾乎與市兵衛同時來到稻荷神社,卻沒有立刻挨近迷路石,反而雙腳有如被釘子釘住那般,—動也不動。


    市兵衛斜眼看著那個女人,覺得好像不是第—次見到她。由於市兵衛每次都專注地讀著紙條,沒注意四周,所以沒什麽印象,然而一旦回想起來,他總覺得,以前好像也在其他地方見過她。是的,就在幾天前,他好像在猿江稻荷神社裏見過這女人。


    女人的五官很美,年輕時應該更美,因此才記得她也說不定。女人的雙眼雖然有點嚴峻,但整體看來是個剛強踏實的人。她身上穿著陳舊的青梅條紋服,係著大概是從舊衣鋪買來的黑緞子腰帶,與一些終年隻有—件單衣可穿、寒冬時披著丈夫的外褂度過、當天賺當天花用的婦女們不同,女人的打扮並不寒酸。不過,她蜷縮著身子,發髻蓬亂。


    女人在哭,靜靜地任由眼淚掛在臉頰上。


    市兵衛感到胸口沉悶。查看迷路石是件痛苦的事。他悄悄轉過身,離開神社,但是女人那張哭泣的臉,令他揮之不去。


    又過了數日。在本所附近幫忙打聽的捕吏,也開始感到納悶。他說,完全沒打聽到有誰在尋找走失的孩子,或有人與尋找的雙親接觸的消息。


    “市兵衛,這事情很奇怪。那孩子搞不好不是—般的走失兒。”


    市兵衛也開始這麽認為。這裏頭一定有文章。不是過世雙親從陰間回來守護孩子那一類,而是背後有更深層的原因。


    就在此時,市兵衛再度遇到那個女人,這回是在回向院迷路石的—旁。女人又在哭泣。不知是不是無心更換衣裳,她的穿著與那天一樣,臉色益發蒼白,消瘦的臉頰上掛著淚痕。


    然而,那眼淚這回看在市兵衛的眼裏有了不同的意義。捕吏的話,以及累積在市兵衛心底的想法,逐漸發酵了。市兵衛在她那明明來查看迷路石卻不挨近的舉動裏。感覺到了什麽——一個在心裏一閃而過的念頭。


    來到迷路石卻不挨近,隻是哭泣的女人。


    脖子上掛著走失牌的孩子,牌子上寫著三年前往生者的名字。


    市兵衛突然靈機—動。


    “請問,這位太太。”


    市兵衛悄悄挨近搭話,女人嚇了一跳地縮了—下身子。她急忙用手背擦拭眼淚。


    “對不起,嚇著你了。你也是來找走失孩子的嗎?”


    女人自市兵衛臉上移開視線,同時腳底下的小石子微微發出聲響。


    “我不是要跟你囉嗦什麽。我收容了一個走失的孩子,每天都來查看迷路石,看看有沒有在找孩子的父母。所以才忍不住跟你搭話。”


    “走失的孩子……”


    女人如此喃喃自語,聲音小得必須靠近才聽得清楚。


    “嗯,是的。而且很傷腦筋,完全沒有雙親來找這小孩的消息。雖然小孩掛著走失牌,但這牌子不管用。”


    這時,本來低垂著眼睛的女人,宛如在腳邊看到什麽恐怖的東西,睜大了眼睛。市兵衛明確地感受到女人倒抽了一口氣。


    “難道……你有什麽線索?那孩子叫長長。”


    這回市兵衛清楚地感受到,女人在心裏喊叫,猶如堆得高高的東西崩塌了。


    女人轉身想逃開,市兵衛適時抓住她的手——那細瘦得宛如就要折斷了的手。


    市兵衛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她抓住。不知是不是猛然走動的關係,女人頭暈眼花,當場昏倒了。市兵衛抱住她的身子,又大吃—驚。怎麽瘦成這樣?應該是好幾天都沒吃東西了吧?


    女人讓市兵衛攙著,崩潰地放聲大哭。當市兵衛看到女人粗糙的手指和手掌時,再度閃過一個念頭。雖然那個念頭不是


    很明確,但至少留在心裏了。


    市兵衛大聲求助,並安排將昏倒的女人帶回去,在這一段時間裏,他的腦袋裏一直想個不停。


    市兵衛不忍將女人直接帶到辦事處,以免地再度受到驚嚇。他將她帶回家。托同是管理人的朋友派個小下女陪在她身邊,處理雜事。直到她醒來。


    市兵衛安排妥當後,再度前往馬喰町右兵衛大雜院。


    右兵衛起初不相信市兵衛的話,甚至有點發怒,說世上哪有這種事。可是,市兵衛說服他與當事人見麵,自然就能明白。


    “你看,就是她。”


    右兵衛在格子紙門後偷偷看著沉睡的女人,驚叫說:“那是……阿妙。那不正是長次的母親,幫人梳發髻的阿妙嗎?”


    四


    阿妙醒來後,又哭了好一會兒。可是,大概也因為豁出去了,反而如釋重負,她坐在被褥上,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市兵衛的問話。


    “您說得沒錯,我正是馬喰町那個鬆吉的媳婦阿妙。”


    她說這句話肘,微微抬起眼簾望著市兵衛,之後再度低垂著眼睛。市兵衛將整個事情的經過告訴阿妙,她始終默不作聲地聽著,市兵衛說完,地聲音微微顫抖地開始說:“三年前發生火滅時,我抱著長次—味地逃命。”


    她在胸前做出緊緊摟著孩子的動作。


    “火星子就像下雨一樣直往頭上落,背部很熱,也知道頭發燒焦了。可是,我當時顧不了那麽多了。”


    那晚的火焰,此刻仿佛就在她的眼底燃燒。火在燒,市兵衛似乎可以看見當時的光景。


    “我一心隻想著不能讓長次受傷,不能讓他燒傷。我用被子裹住他,緊緊地抱在懷裏,拚命往沒有火的地方跑。我家那口子,說要拿些可以帶走的東西。要我們母子先逃,這才分開。我拚命喊,他好像都沒聽到。”


    等她回過神時,已經來到大川旁,附近擠滿了逃難的人。


    “那時,我才打開被子將長次放下來。我本來想對他說已經沒事了,阿媽在這裏。可是打開—看……那孩子……”


    死了。她說。


    “逃命時,我隻管跑,把他抱得太緊了。那孩子沒法呼吸,就這樣死了。明明好不容易才從火災裏逃出來,那孩子的身上明明沒有半點傷。”


    她又說,那晚是怎樣度過的,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因為我的不小心讓長次死了,老實說,我根本沒臉回家。我沒臉麵對我家那口子。可是我又很想回家,想回家想得要死。”


    “所以你趁沒有人的時候回到右兵衛大雜院?”


    阿妙點頭。原來大雜院鄰居聽到的不是鬼的哭聲,而是活生生的阿妙的哭聲。那是靈魂撕碎般的慟哭聲。


    “後來,我慢慢知道我家那口子已經不在大雜院。如果他還活著,在找到我和長次之前是絕不會離開的,所以我認為他已經死了。原來我們在那場火災裏死別了。大概是吸進了煙吧,要是沒太痛苦地死去,那就好。”


    市兵衛說好像就是這樣。他雖不知詳情,但就是想這麽說。


    “我好幾次想尋死,但人真是不中用,下不了手。而且我又想,萬一我死了,誰來為長次和我家那口子燒香祈冥福呢?我家那口子一定會責怪我讓長次死掉,如果再讓長次沒人燒香的話,等我哪天死了,怎麽有臉見他。雖然現在也沒臉見他,但是到時候會更沒臉見他。我不想那樣。我又想,要死隨時都可以死,可以等幫長次立了墳之後,也可以等存了錢,有能力把長次供在寺院之後。所幸,我有一技之長,就一個人的話,我可以養活自己。”


    “你的長長,現在在哪裏?”市兵衛問道。


    阿妙微微笑著,那是做母親的微笑。


    “一直都跟我在一起,在我住的大雜院房間底下。至今都沒有被發現。”


    阿妙輕咳了—下,說想喝水。市兵衛倒了滿滿的一杯水給她。阿妙道過謝,一口氣喝光,她接著說:“那孩子……您收容的那個孩子,不是我的。”


    市兵衛輕輕地點頭。


    “大概是一時鬼迷心竅。”阿妙竊竊私語般地說,“可是,我按捺不住。”


    火災之後,她最初在明石町的大雜院落腳,斜對麵住了家臨時工木匠夫妻。他們家孩子多,長次排行第五。


    “當時他還是個嬰兒。”阿妙說道,“剛出生不久……這是兩年前的事。他當然不叫長次,那是我抱走之後取的。”


    臨時工木匠是名副其實的隻有孩子多的窮人家,夫妻經年都在吵架,幾個孩子老是餓肚子。阿妙見狀,萌生了一個主意——一個像是永不熄滅的蠟燭那般蒼白又炙熱的主意。


    “那家大嬸曾說,孩子已吃夠苦頭了,所以,我才想,既然這樣那就把嬰兒給我。我會把他當成是死去的長次,好好養育。那時我大概有點神誌不清了,也許現在也神誌不清。”


    為了抱走嬰兒,阿妙小心翼翼地等待時機。然後,這異想天開的企圖成功了。


    “真的動手時,比想象中來得容易。我帶著那孩子過了大川,找到住處。我說這是我的孩子,沒有人懷疑,我又說丈夫已經死了。就這樣一直到今天。”


    阿妙顯得很快樂——她像夢囈般低聲說道。


    給長次掛上那個走失牌,是因為那樣有一度失去的東西好像全都回來了的感覺,阿妙如此說道。市兵衛同情得說不出話來。


    “隻要看到那個走失牌,我就會覺得火災和所有事都不曾發生。再說,我認為,就算萬一,自己也絕不會讓長次走失。”


    但是,那個萬一真的發生了,而且自長次在盂蘭盆節市集那晚走失以來,那個走失牌反而緊緊地牽製著阿妙。


    “我想,就算有人發現長次,大概怎麽也想不通吧。我也不能隨隨便便就去找那孩子。要是對方質問我,這走失牌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該怎麽辦……隻要稍微查一下就可以馬上查出來,我的長次今年不可能仍隻是這個年紀。這樣一來,我偷偷抱走別人家孩子的事也會跟著暴露,可是我又想找回長次。我真的快瘋了。”


    市兵衛暗付,阿妙在迷路石—旁流下的確實是血淚。


    “為什麽您知道我是阿妙?”


    “因為你的手。”


    市兵衛在回向院抱著昏倒的阿妙時,發現她的手掌有許多繭。


    “在外頭替人梳發,必須提著工具箱,我想這繭可能是提工具箱的關係。再說,你的手指很白很美,卻剛勁有力。指甲因長年接觸發油,非常光滑。我當時就想,啊,這是替人梳發髻的手,然後就從這裏開始聯想。”


    此時,最花工夫的是從阿妙口中問出嬰兒雙親的名字。那像是阿妙最後的抵抗,她—味地哭,不肯輕易鬆口。


    “你們要把長次還給他們?”


    “應該是吧。”


    “那對夫妻肯定會說,其實也不必要把孩子還給我們吧?”


    市兵衛歎了一口氣。雖然十分不忍,卻也不得不說:“要是到明石町打聽,一定可以知道那對臨時工木匠夫妻到現在還在找孩子吧,迷路石上也一定貼有紙條吧。你應該也很著楚為人父母的心啊。”


    阿妙嗚咽地說:“我能不能再看長次一眼?”


    “這不行,”市兵衛說道,“這不行啊!”


    阿妙隻是哭泣。


    多虧市兵衛的盡力,阿妙才免去罪責。而明石町的木匠夫妻,對一度以為被妖魔鬼怪抓走的嬰兒變成兩歲大的孩子歸來一事,雖然顯得有點手足無措——當然也有點畏怯,但也正如市兵衛所預料的,衷心地感到高興。


    但是,長長呢?市兵衛心想。你真正的阿媽。其實是別人啊!


    前往阿妙和長


    長住的大雜院,果然鄰居是木桶師傅。長長口中的那個“木桶鋪阿姨”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為阿妙流了淚,並幫市兵衛埋葬了永眠地板的那個阿妙的長次。


    市兵衛覺得似乎得到了些許的救贖。盡管隻是些許。


    長次回到了自己的父母家,阿豔曾喃喃地說:“管理人啊。”


    “什麽事?”


    “我啊,曾經這麽想,要是找不到那孩子的父母該有多好。我這樣大概會遭天譴吧,一定會的。”


    市兵衛默不作聲。接著,想起貼在迷路石上的那些無數的紙條。


    他很想將阿妙和阿豔的名字也寫在那上麵。


    注一:一七二六年。


    注二:冰人,居中媒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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