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添衣,在這個寒冬裏,就算燒了地龍,靠近炭盆,可還是覺得渾身寒津津的。


    顧長歌伸出雙手放到火上烤,不時出神。


    碧璽瞧她站在火邊,不覺出聲道:“娘娘,四皇子跟您說話呢。”


    “啊?”顧長歌驟然回神,看了看有些尷尬的逸宸,笑道,“母親年紀大了,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心思,想起來就顧不得旁的事,剛才你說你們到了海鎮。”


    逸宸反倒很耐心,表示理解的笑了笑,繼續往下說去。


    一行四人到達海鎮,皇帝表示希望能住在顧長歌海鎮鋪子裏,可是逸景卻表示自己在這裏有相熟的老友,開了客棧,可以過去暫居。


    若是逸景對皇帝畢恭畢敬,旁人若知道已經是皇子,必然會對皇帝的身份起疑,當即逸宸便表示不如隨意找一家風土人情味多的客棧。


    最終皇帝還是選擇歇在顧長歌的鋪子,照顧他們的自然是當年幫了顧長歌的那家人。


    君婆婆如今腿腳也不利索了,在店鋪外搬個凳子坐了曬太陽,柱子也早成家,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皇帝拉著他們敘舊,依舊讓他們做了米湯給自己喝。一切都看似尋常。


    逸宸蹙眉說道:“隻是父皇不知為何,十分厭惡秦家。那秦家大少爺從軍歸來,雖然收斂了許多,但此前的惡習不算全改,聽聞三哥到了海鎮,派人來請去看戲。不知為何,三哥雖然推脫了,可還是約定了第二日,一同夜遊海河。”


    顧長歌低頭想了想,也明白是怎麽回事。


    當年他們在海鎮,顧長歌與宮女香芝夜遊,秦伯倫看似衣冠楚楚,實則禽獸不如。若不是她們有簪子防身,連夜跑出了海鎮,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為著這事,除了壓製秦家的消息往來,皇帝更是讓秦伯倫參軍出征,旁人隻以為皇帝是對待秦家有所忌憚,可他們不知道秦伯倫與這其中事情的淵源。


    三皇子與秦伯倫交好,雖然二人差著年齡,但至少能證明,三皇子認人不明。


    皇帝厭惡秦伯倫,愛屋及烏自然也恨屋及烏,連帶對三皇子也有所揣測起來。


    “當年本宮與你父皇同遊海鎮,曾偶遇秦伯倫,與他有些不愉快的經過。”顧長歌輕描淡寫,一句話逸宸便明白了原委。


    他心中暗自計較:“後來三哥真的去了船上,兒子與父皇單獨遊街,父皇看起來不大高興,兒子當時不明白,現下懂了。”


    顧長歌微笑:“懂了就好。時候也不早了,本宮既知道你父皇在意著什麽,咱們母子連心,三皇子必然也是母子情深,一榮俱榮,你也該知道後麵的力氣往哪裏使。”


    “是,兒子明白,那母親早些休息,兒子告退。”


    逸宸離開後,顧長歌讓碧璽拿了衣服:“咱們去一趟冷宮,小瓷子來了消息,說慶嬪不肯就死,一直拖著沒辦法,太後大喪,也是個好機會。”


    冷宮她曾經來過,之前燕妃在冷宮裏受苦,她便是親自過來看了燕妃幾次。這裏荒涼淒慘,遍地叢生雜草,如今也都被白雪覆蓋。


    行人所到之處也都是積雪被踩踏的腳印,並沒有宮人來掃雪。


    就著清冷的月光,顧長歌在一道斑駁的木門外站定,鴻禧上前推開了房門。


    吱呀一聲,連門上都能落下灰來,嗆得人咳嗽。


    鴻禧打了燈籠進去,空蕩蕩的木板床上躺了一個人,正是從前風光的慶嬪。


    見有人來,汪千赫被燈火刺痛眼睛,伸手去擋,坐起身來才看到是皇貴妃,冷笑一聲也不行禮,到了這步田地還能看到皇貴妃,也算是怪事了。


    她有不好的預感,張口發問,聲音嘶啞全然不似當年對皇帝千嬌百媚的模樣。


    “大半夜的,皇貴妃來冷宮做什麽?”


    顧長歌微笑,碧璽從後麵搬了把椅子,用帕子擦幹淨讓她坐下。


    “本宮多日不見慶嬪,想起慶嬪當年桀驁模樣很是懷念,故而過來瞧瞧,”她四下裏打量這個屋子,並不見多少厭棄之色,“這屋子說來也巧,燕妃曾經也住過。”


    “燕妃苟延殘喘都能從這裏出去,”汪千赫眼裏有火苗生起,“聽說當年就是皇貴妃將燕妃帶出去的。”


    “燕妃無辜受怨,本宮當然不能坐視不管。”


    顧長歌唇角含笑。


    汪千赫看著一屋子人,心裏沒底,又口中倔強,揚著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臣妾也是無辜受累,皇貴妃比誰心裏都明白,臣妾說了什麽,做了什麽,皇貴妃又如何不知呢!”


    顧長歌沉默,臉上掛著未名的笑意,就這麽凝視著汪千赫。


    汪千赫被她看得有些發毛,本來這冷宮就冷寒無比,被皇貴妃這麽盯著,她後背起了一層白毛汗,不自覺往後縮去。


    顧長歌看她這個樣子,不屑一笑,嘲諷道:“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怎麽?連本宮都害怕了?”


    被她譏笑,汪千赫胸中抑鬱著各種滋味,想她堂堂千金大小姐,在家中更是寵愛有加,誰都不能讓她皺一下眉頭,如今在這落魄地方受這樣的苦楚,苦澀滋味更是難言。


    隻是想到反正快要出去了,不如對皇貴妃多說幾句好話,早點出去再籌謀不遲。


    她便露出幾分討好諂媚之情,聲音也軟了許多:“皇貴妃娘娘,此前是臣妾有眼不識泰山,可是臣妾也是為娘娘好啊,皇後算計娘娘,臣妾也幫了娘娘不是?”


    顧長歌含笑,踏踏實實坐回椅背:“瞧你說的,你做了喪盡天良的事情,謀害高位嬪妃,更何況是皇後,世人怎能容你?本宮也不跟你繞彎子了,如今後宮裏一片縞素,你可知道是什麽事?”


    汪千赫眼睛一亮:“莫不是皇後去了?”


    顧長歌哈哈大笑,看汪千赫的眼神都像是看一頭愚鈍的母豬一般,笑了半晌才停下,看著她說道:“太後薨世,慶嬪仁孝,不忍太後黃泉路上孤獨,陪著太後去了!”


    她聲音淒厲如夜梟,嚇得汪千赫渾身一個激靈,旋即明白發生了什麽。


    皇貴妃一身金絲羅裙在這樣的黑夜裏如同鬼魅羅刹般麵目可憎,讓她惶恐,更讓她渾身冰涼刺骨。


    她恐懼的站起來,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你……你要我給太後陪葬?”


    “是,”顧長歌平靜看著她,“皇上處置你髒了皇上的手,念在你侍奉皇上多年,本宮留你與汪家一個體麵。若你不肯,你汪千赫便要獨自上路,留你汪家後人被人詬病。你自己選。”


    她聲音冷漠不帶一絲感情。


    汪千赫瑟瑟發抖,這才認清了眼前的情形。


    她反而覺得自己有些好笑。


    她還以為皇貴妃夜半來訪,是為了帶自己離開這個鬼地方,她以為是皇上心軟了,少了她的陪伴失魂落魄。她等著出去的那一天。


    她堅持不肯用皇貴妃送來的東西自盡,強自撐著等皇帝回來,就是希望皇帝能回心轉意。


    原來一切都錯了,她高估了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也低估了皇貴妃的心狠手辣。


    這一生怕是錯付了……


    她暗自想著,身體又頹然坐下,一點點往木板床裏麵縮去,擠在一個角落裏,雙眼無神,空洞而恐懼的看著顧長歌的腳。


    見她如此情狀,顧長歌明白,她的最後一絲希望也落空了。


    她伸手撫摸自己護甲上細致的金線掐絲,明豔的紅寶石鮮豔如血,閃爍著幻魅的光澤。


    顧長歌淡淡道:“如今,是本宮給你一個自己選擇的機會。本宮乏了,出了這個門,一切可就由不得你了。”


    她抬頭,冷冷看著瑟縮在角落的汪千赫,莞爾道:“如此美人,就算在冷宮裏多日,也還是冰肌玉骨,怪不得皇上曾經念著你,喜歡你,本宮當年喜歡素色長裙,也是這樣的好模樣。”


    “你胡說!”汪千赫猛地抬頭,惡狠狠看著皇貴妃,“皇上寵愛我是因為我得他歡喜!他不會因為你而寵愛我!”


    顧長歌不屑一笑:“既然如此,為何你要這麽忌憚本宮?想方設法要本宮落得跟皇後一般的下場?”


    汪千赫呼吸一滯,呆呆看了皇貴妃那光彩奪目的容顏,姣好的麵容宛若圓月,想起當年,自己伴著皇帝在圓明園曲院裏憑欄起舞,皇帝看她的眼神,是穿過她的身體凝望另一個人,另一個她無法企及的人。


    “不會的……不是你……錦貴妃早就死了……”汪千赫樣子淒涼可憐,不停地搖頭騙著自己。


    “錦貴妃母族是顧氏,也就是顧家嫡長女顧長歌,你可記得皇帝私下裏如何喚本宮嗎?”顧長歌問她。


    “長歌……”她瞳孔急劇收緊,不敢置信,“你是顧長歌!?你是死了的錦貴妃!?”


    顧長歌笑著站起來,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俯視著衣衫襤褸的汪千赫,一字一頓道:“就是本宮。”


    汪千赫癡狂了一般,一開始還是低低的笑,後來笑聲越來越大,幾乎喘不過氣來,笑的她眼淚都流了出來,指著顧長歌道:“原來是你!原來都是你!怪不得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搶了你半分恩寵!怪不得!”


    顧長歌知道,她心裏最後一份堤壩已經崩潰,不欲再糾纏,看了一眼鴻禧,鴻禧會意,端了一個小藥瓶上前道:“慶嬪娘娘,這一小瓶藥足夠您上路的。”


    汪千赫停止了笑,眼睛看著那一瓶白色的藥,雙手顫抖著慢慢摸索過去,將要狠狠抓在手心裏,又看了看眾人。


    顧長歌斂下眼眸,轉身離開,站在門口,她說道:“慶嬪仁孝,不忍太後孤獨上路,自願陪伴太後含笑九泉,後人應皆以慶嬪為榜樣,孝順長輩。”


    說完,顧長歌便拖著長裙離開了。


    昏暗的冷宮小屋裏,隻留下了握著毒藥的汪千赫和太監鴻禧。


    汪千赫仰頭透過窗戶,望著窗外的皓月當空,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下。


    她心一橫,伸手將藥瓶打開,將苦澀辛辣的藥水一口飲盡,拚著最後一點尊嚴道:“鴻禧公公,回話去吧。”


    小門如同皇貴妃來的時候那樣,吱呀一聲又關上。


    月光裏,隻看到床角有個人蒼白纖細的手腕,再沒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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