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天空,溫暖的和風,弦月與群星耀眼的光芒逼得人無法直視。


    這裏是哪裏?


    純一無法感覺到如先前般確切的肉體存在。


    他緩緩地在空中轉了一個圈。


    在他的腳下,層層山巒一直連綿到地平線,夜晚的綠葉在風中波濤洶湧。


    這裏是噩夢開始的地方!


    他又回到了起點。


    我為什麽會被殺?是誰殺了我?用什麽樣的手段殺害?這一切目前仍舊無法解答。他原本期待追憶的過程能夠替他解開自己的死亡之謎。


    純一飄浮在溫暖的夜空中,對失落的結局感到悵然,並確切無疑地接受了自己已死的事實。在重溫人生的各個片段之後,他終於領悟到了一點:自己的人生無趣且毫無價值。大概沒有人會為了純一的死而落淚吧?他沒有家人、朋友、戀人,甚至也沒有以契約關係結合的情婦。他不愛任何人,不對任何人敞開心扉,自然不會有人為他哭泣。


    純一並不覺得自己可憐,也不覺得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就能夠選擇更充實的人生。結論很簡單——他這種人還是死了比較好。純一俯瞰著夜晚的森林,動物、昆蟲的鳴叫聲有如交通高峰時段般嘈雜。他大概再也無法接觸那屬於生命的世界了。為了求生存而彼此廝殺,永無止境的排名與奪位——文明的人類社會其實也沒有差別。


    純一搖搖晃晃地降落到森林中的空地。這是那兩個凶惡的人埋葬自己屍體的地方——我的屍體現在大概已經腐爛成白骨了吧?


    他停在墓穴上空,希望之前的一切能夠如夢境般不留痕跡。也許是因為仍未擺脫生前的習慣,他飄浮的高度和以往的視線同高。他檢視地麵,摻雜著砂礫的泥土上,有鏟子劃過的痕跡,還有橡膠長靴的腳印。這果然不是夢。他再度回到高空,沿著當晚白色休旅車駛離的產業道路移動。


    夜晚的空氣彌漫著濃厚的綠色植物氣味。除了光與聲音之外,純一對氣味的敏感度似乎也提升了許多。他能夠分辨出空氣中重疊好幾層的各式各樣不同氣味。花與葉與莖具有微妙差異的氣味、泥土又酸又甜的氣味、沾滿塵埃的石頭幹燥的氣味——這一切對他而言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的新鮮氣味,仿佛在夏日夜空中飄揚著色彩鮮豔的氣味彩帶。


    他飛翔的速度頂多時速數十公裏,小型汽車隻要一踩油門就會超越他了。雖然比拖曳著左腳行走快了許多,但如果要從如此偏僻的深山移動到東京,想必得耗上很長一段時間。


    純一從來沒有把東京當做過自己的故鄉。在這座城市當中,聚集著無表情的陌生人,水泥與玻璃構成的街道枯燥無味,行人毫無顧忌地彼此擦撞,汽車廢氣與垃圾堆發散著臭味。純一列舉著東京的缺點,嘴角自然而然浮現出微笑。


    然而當他奔馳在夜空當中,不知為何腦海裏便自然而然浮現出從位於佃區的大廈陽台俯瞰的東京街道——矗立在隅田川中州上的大川端rivercity21,撒了無數顆小燈泡的東京夜景一稀疏的幾顆星星在朦朧而明亮的夜空中發出微弱的光芒。腦中的影像逐漸清晰,仿佛是睜著眼睛在做白日夢。


    我想回到那座城市!東京才是屬於我的地方。


    這時一陣完全的空白突然襲來,大約持續了秒針移動一格的時間。


    場景的變化相當突然——純一張開眼睛,便看到鉛色的隅田川在遙遠的下方地麵上搖晃。勝哄橋的欄杆反映著藍色與綠色的照明,聖路加雙塔的每一層幾乎都還亮著燈。河麵傳來的水聲,汽車的喇叭聲,月島商店街將近百家的煎餅店熱鬧的喧嘩——街道上充滿活力的雜音混在一起,猶如海嘯般自底下卷起,將純一的靈魂彈到高空。


    受到喧鬧的城市噪音衝擊,反而讓純一感到很高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在一瞬之間回到東京的。或許就像幼時熱衷的科幻小說所描述的,他體驗到了瞬間移動的特殊現象。他搞不清楚狀況,但仍高聲歡呼,飛翔在分隔隅田川與晴海運河的光之塔周圍。


    當心中的興奮平息,他再度嚐試剛剛的“瞬間移動”,心想這或許是死者所擁有的自然能力。他飛向自己居住的大廈,停在距離三十六樓的房間數十米的半空中,集中注意力專心思念著自己的客廳——


    淺褐色的布沙發、每次掃地要移動時都覺得麻煩的重量級玻璃桌、塞滿雜七雜八書籍cd的櫃子、代替書擋的衝繩土產石獅——巨大的音響與人同高,音響中間的專用架上放了一台三十六英寸的寬屏幕電視機和所有型號的家用遊戲機,白色的牆壁上沒有貼任何海報或圖畫——排除一切生活氣息的空虛房間與空虛的屋主相當搭配。


    接著又是一秒左右的完全空白。


    當純一恢複意識,他發現自己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當他回到熟悉的房間,不禁難以想像自己早巳經失去肉體。空調發出平穩的嗡嗡聲。室內整理得相當整齊,沒有爭鬥的痕跡,也感覺不到任何異常。他坐在沙發上抬頭看看牆上的時鍾,時間是九點十五分。


    純一從沙發走到桌子。從溫暖的氣溫來看,季節應該還是夏天吧。不知道現在是公元幾年。在他最後一次的追憶當中,他父親純次郎因車禍死亡,那應該是在一九九六年發生的。他檢視了桌曆的年份。


    一九九八年!


    他失去了整整兩年的記憶。在失落記憶的兩年當中發生了某件事,導致他遭到殺害。解開自己死亡之謎、求得真相的欲望有如肉體般真切地在純一心中湧起。


    這天晚上,純一在自己久違的房間當中度過。他立刻開始展開調查。他到了地下停車場,看到蓮花仍舊停在同樣的停車格中。車子似乎有一陣子沒有使用,引擎蓋上積了很厚的一層灰塵。


    他窺視了一樓的郵箱,看到數封郵件,但箱子幾乎是全空的。他無法轉動郵箱上的旋轉鈕,也無法將信件拿在手上。純一沒有任何屬於物理性質的力量,甚至連一張宣傳單都無法移動。他雖然能夠瞬間到達目的地,但卻完全沒什麽力量。


    這間大廈的租金、水電費及管理費會自動從銀行戶頭扣除,因此即使屋主不在也不會立刻造成影響。這樣的房間雖然適合失去肉身的屋主居住,但同樣也對殺死自己的犯人相當有利。


    朝西的客廳看不到東京灣的日出,不過到了黎明時分,純一仍舊在不知不覺當中被金色的光之旋渦包裹。


    ◎


    尋回記憶的探索行動從隔天晚上開始展開。純一以瞬間移動的方式探訪了所有他記憶所及的地點——吉祥寺父親的房屋、深夜的學校、數家遊戲製作公司、銀座的天使基金融資公司……然而純一的失憶症相當嚴重,人生最後兩年的空白造成的障礙仍舊不可撼動。


    某天晚上,純一踏上了感傷的旅程。他想要去看看那家讓他品嚐苦澀的第一次性經驗的賓館。在一個晴朗的夏夜,他從佃區的大廈出發,沒有使用瞬間移動,而是在殘留著熱氣的空中飛翔到澀穀。


    加班後準備回家的上班族、等候乘客的出租車司機、五彩繽紛的霓虹燈——構成夜景的所有人事物都讓他感動。他以舒適的速度奔馳在夏季的夜空中,地麵上排列整齊的街燈所投射的光之節奏幾乎令他暈眩。以深藍色夜空為背景的行道樹、線條模糊的綠色交通標誌、在高樓大廈的一角閃爍的紅色航空障礙燈——東京的夜晚到處是美麗的景觀。


    到了澀穀,純一輕輕掃過人群上空,飄上道玄阪的坡道。他繞過熟悉的咖啡廳轉角,前往記憶中的賓館。純一曾聽說大瀧依子已經結婚生孩子了,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純一在腦中畫出紅磚房間的影像,準備進行瞬間移動。


    轉眼之間,他已經飄浮在附有天蓋的床上。隔著紗質的簾幕,他看到一對十來


    歲的情侶疊合在一起。在微暗的床單上,瘦削的少年背上的肌肉影子時而出現時而消失,仿佛皮膚底下生存著另外一隻生物。少年左耳上的一排銀製耳環顯現出朦朧的光澤。少年底下的女孩曬了一身完美的小麥色肌膚,甚至連泳衣的痕跡都看不到。她邊嚼口香糖邊張開著雙腿。


    “喂,百合,你幫我舔一下增加硬度。”


    “好啊。”


    被稱做百合的少女將口香糖取出,黏在床架側麵。她綁起接近金色的頭發,以慣練的動作抓住少年陰莖根部。飄浮在上空的純一好奇地觀察著兩人的行動。過了一陣子,少女將嘴巴移開。


    “這樣應該就可以了吧?”


    少女麵朝上方躺下,張開雙腿。少年再度爬到少女身上。節奏不協調的笨拙動作持續進行,純一開始感到無聊,在房間中巡回檢視家具。沙發和電視機都換成了新品,立拍得已經被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點唱機的麥克風和遊戲機的遙控。純一在生前的職業習慣驅使之下,看了一眼遊戲機裏放的軟件——令人懷念的《黑暗迷宮2》——謝謝惠顧。


    在床上,少年的呻吟聲突然變大了。


    “不行,今天不能射在裏麵。”


    “可是……百合……我忍不住了……”


    少年白色的臀部痙攣了一下之後終於停止,接近純一的左半邊上有兩顆頗大的青春痘。大家都一樣——純一不禁露出微笑。


    然而就在此時,仿佛有數千隻閃光燈在他眼前同時發光,視野被白色的黑暗完全占據。貫穿一切的銳利光線照亮了賓館老舊的房間。就連紅磚牆上積了灰塵的縫隙都反射著光芒。過了一陣子,光芒逐漸後退,收縮為一個白點。剩餘的球體隻有一顆粒子那麽大。這顆粒子飄浮在少女沒有泳衣痕跡的光滑腹部上。粒子的大小大約和彈珠相同,似乎正緩緩地在旋轉。包裹著光芒的白色球體當中,偶爾會有光線刺破外殼透出來。純一目瞪口呆地看著少女。


    “你在搞什麽!不行啊。今天是危險的日子。”


    少女若無其事地抽出衛生紙。少女擦拭腹部的手穿過光球,但光球仍舊停在原處閃耀。這兩個人是不是沒有看到剛剛的亮光呢?


    “抱歉抱歉。百合,剛剛真的很棒。”


    少年也拿了衛生紙。光球並沒有出現在少年的腹部上方。接下來兩人繼續聊些學校、打工等天真無邪的話題,但純一卻完全沒有聽進去。


    那道白光一定就是新生命誕生的光芒。純一飛躍到澀穀車站忠犬八公雕像前的廣場。廣場上擠滿了等候約會對象的男女。他飄浮在廣場上空觀察女人們,偶爾會看到腹部上方飄著白色光球的女人。懷孕後期腹部明顯突出的孕婦所帶的光球並沒有特別大,卻格外明亮。他也曾在怎麽看都還隻是中學生的年輕女孩製服裙子上方看到過白球,並為之驚訝不已。


    街上原來充斥著如此之多的生命之光。純一飄浮在忠犬八公前的廣場高空,望著來來去去的人潮不禁感覺有些惡心。


    除了在夜空飛翔、偷窺他人的生活之外,死後的世界還有許多吸引人的樂趣。對純一而言,那就是電影與音樂。


    當他因連日的探索而感到疲倦,黑暗的電影院就成了最佳的休憩場所。他飄浮在白色椅套的指定席上方數公尺之處欣賞電影,對孤獨的純一來說,這是最好的減壓方式。光線穿透自己映在屏幕上,成了美麗女星的眼淚,或是怪物流下的強酸唾液。他生前喜歡耗費巨額製作費的動作片或科幻片,但死後卻迷上刻畫纖細感情的愛情片或家庭片。


    這或許是因為他現在擁有比生前更為敏感的視覺和聽覺——槍擊與爆炸場麵造成的強光與噪音幾乎給予他實質的衝擊。而在經曆過實際的死亡之後,電影中虛構的死亡也不再能吸引他的注意。純一逐漸疏遠以偽造的死亡與殘酷為賣點的作品。在周末的夜晚,巡回各家藝術電影院的午夜場成了他死後的新習慣。


    看電影或許是作為閱讀的替代品。純一在生前是重度的文字中毒者,但現在即使到銀座的旭屋、kumazawa書店或jena外文書店等先前常去的書店,他也隻能觀望書籍的封皮;麵對如洪水般眾多的書籍,卻連一本都無法翻開。他多麽希望能夠拿起喜歡的書,在掌心中感覺書的重量,充分享受內頁的紙質與文字組合。即使是討厭的作者照片也讓他感覺懷念。如果能讓他像一般的顧客那樣故意慢條斯理地挑書,買下幾本帶到咖啡廳慢慢閱讀,不論要他付多少錢他都願意。


    不過在死後的樂趣當中,論深度,音樂或許比電影更吸引純一。在死後的“生活”當中,最偉大的藝術是音樂。不,或許正確地說,音樂是為了死者而存在的藝術。純一每晚都以瞬間移動造訪他記憶所及的所有演奏廳。


    古典樂、爵士樂、搖滾樂、靈魂樂、流行音樂、民歌、民族音樂、藝術歌曲、日本傳統民謠……不論是哪一種音樂,隻要聽到好的作品,音樂就會紮紮實實地震撼純一的靈魂。音樂優雅的聲波或許會直接搖動死後如空氣般沒有實體的靈魂吧。音樂的力量可以深深地滲透他沒有肉體的心靈。


    即使是愛好音樂的純一,也沒有想到過音樂竟然會如此美好。鋼琴的一個和弦、小提琴的一個拉弓、電吉他的一個撥弦、有如地震般低沉的低音鼓——單單一個音,就足以讓純一迅速到達悲傷或喜悅的巔峰。


    死後的音樂聆賞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不用被綁在自己的席位上。有時他會在高聳的管風琴尖端俯瞰百人交響樂團,有時則躺在演奏弱音的平台式鋼琴底下,有時則在舞台上與伴舞者共同狂舞。每一次的演奏會都是極棒的音樂祭典。


    他現在隻有一個不滿,那就是無法在自己的房間內舒服地聽音樂。架上的數千張cd現在隻能供他瀏覽。音樂會的缺點就是無法自行選曲,而純一很喜歡打破音樂種類的藩籬,憑自己的喜好放cd。從巴赫、巴爾托克的音樂到海灘男孩、布萊思·費瑞,再到西非的民族音樂和衝繩民謠。如果能夠閱讀新出版的書,從自己的音響聽喜歡的音樂家出的新專輯,他就沒有任何遺憾了。


    在連續造訪音樂會的某個夜裏,純一首次碰到除了自己之外的死者。


    ◎


    那天晚上的演出項目是室內樂,地點是池袋的東京藝術劇場中廳。圓形的一樓觀眾席大約坐滿了六成,二樓的席位則沒什麽人。樂隊演奏完海頓和貝多芬的弦樂四重奏曲之後,進行到最後的曲目——肖斯塔科維奇的第六號。在最後一個樂章當中,純一配合著第一小提琴的旋律在空中起舞。旋律猶如被北風卷起的枯葉般不斷向上翻升,純一隨著音樂試圖在演奏廳挑高的天花板上畫一個逆向的拋物線。生前的純一因為左腳不靈活而個性內向,從沒有跳過舞,現在卻能夠隨著肖斯塔科維奇複雜的旋律在空中上下起伏,急轉彎之後又曲折盤旋,仿佛無重力狀態之下的芭蕾舞者,任憑靈感驅使自由舞蹈。


    “你好像很自得其樂。”


    聽到沙啞的老人聲音,純一的空中芭蕾突然停止了。他感覺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背脊感到一陣涼意。


    “請繼續,別停止。”


    純一隻能聽到聲音。他停在空中四處張望,卻沒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恐懼感緩緩地自腳尖攀升。純一做好瞬間移動的準備之後,終於勉強擠出一句話:


    “……可以請你……現身嗎?”


    他在死後首次發出的聲音微弱而沙啞,簡直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舞台角落的陰影當中,一個宛若以半透明塑料袋製成的人形物體站了起來,迅速演變為男人的形態。他身穿白襯衫及接近全黑的灰色西裝與領帶,皮鞋則是黑色的。他身上的每件衣服都像是大了兩個尺寸,鐵絲般的身材在寬鬆的布料當中遊


    動。這名六十多歲的男子身材瘦小,看起來有些疲態,一雙誠實的小眼睛在下垂的白眉毛下方閃爍。


    “很抱歉嚇到你了。我叫小暮秀夫。如果冒犯了你,我就馬上離開吧。”


    老人在空中微微點了個頭。四重奏樂團成員們仍舊搖晃著身體熱烈演出,而兩人就在舞台上方三米的地方彼此相對。純一低著頭自我介紹:


    “不,這樣就行了……我是第一次碰到除了自己之外的……應該說是幽靈嗎……所以才會感到驚訝。……除了小暮先生之外,還有別的幽靈嗎?”


    “多多少少有一些。這裏不方便說話,我們到二樓的觀眾席坐下來吧?”


    小暮飛在前方,在二樓的特等席找了位子坐下。從這裏可以越過扶手看到舞台和觀眾席。


    “靈魂雖然不像活人那麽多,不過隻要仔細觀察一定可以找到。他們多半是對人世殘留著強烈思念的人。你之所以沒有碰到過別的幽靈,是因為你在無意識當中刻意保持與其他幽靈不同的波長。有不少幽靈因為懷抱著過度的怨恨而神誌不清,所以大家都不會去接近單獨行動的人,免得一不小心惹上麻煩。我在音樂會中見過你好幾次,今天才鼓起勇氣和你打招呼,希望不會造成你的困擾。”


    穿透小暮皮膚斑駁的手,可以看到觀眾席的紅色布麵。


    “謝謝你。我並不是不想和其他人碰麵,隻是當我恢複意識以來,就孤零零地回到了這世上。”


    “這種情況也不罕見。不過隻要過了一陣子,就會發現其他幽靈的存在,並且開始彼此交流。看樣子,你連自己的潛能是什麽都不知道。”


    純一別開視線默默不語。提到潛能,他就會聯想到測驗。難道死後還要做潛能測驗?


    “與其說潛能,不如說是特技。譬如我的特技就是……請你看看吧。”


    小暮秀夫舉起右手,以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畫了好幾個圈。這時原本無風的大廳中形成了小型的旋風,將演奏會的傳單高高卷起到天花板。有幾名觀眾驚訝地抬起頭看著二樓的方向。


    “好厲害。”


    “不,這沒什麽。每個幽靈都有屬於自己的特殊技能。有的能夠控製光線,有的可以影響降雨,也有像我這樣能夠操縱風的。比較特殊的潛能,則有辦法和動物、昆蟲或植物對話。”


    “要怎麽做才能知道自己的潛能是什麽呢?”


    純一探出上半身詢問老人。


    “潛能是先天注定的,無法自行選擇。當你最初蘇醒的時候,有沒有什麽特殊的征兆呢?這通常是自然現象,你想到什麽就盡管說說看吧。”


    聽老人這麽說,純一便開始敘述不知在何處的森林當中看到的墓穴,以及當晚有如噩夢般的所有場景細節。小暮秀夫以悲傷的表情傾聽他的描述。


    “——你是說,那輛汽車的轉向燈配合著你的心跳奇異地閃爍嗎?我蘇醒的時候,則是周遭突然刮起一陣強風。原來如此。這樣看來,你的潛能也許是與電力有關吧。最近有越來越多的幽靈會使用電力。”


    “使用電力可以做什麽呢?”


    “可以改變電流方向、使用電氣用品,也可以作為溝通的手段。或者……”


    小暮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一瞬間露出如木雕麵具般的僵硬表情。


    “……也可以作為複仇的手段。”


    聽到這句話,純一心中震了一下。就像是長滿苔蘚的岩石突然被翻起來,他感覺到埋藏在心底的黑暗情感同時湧起,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要怎麽做才能增強自己的力量呢?”


    “這要靠永不鬆懈的意誌力與鍛煉。每個人的練習方式都不同,所以我也不能給你任何建議。”


    純一感到很失望,但還是很自然地回答:


    “我知道了……我先回去試試看吧。”


    小暮秀夫恢複了溫柔的笑臉。他再度以指尖製造旋風,在觀眾準備篙席的大廳中製造出波浪般的微風。有幾個女性觀眾連忙以手壓住裙擺。


    “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有辦法做到這個程度。不過我算是進步比較慢的吧。你年紀還很輕,應該可以很快就提升自己的能力。”


    “要怎麽樣才能再和你見麵呢?”


    “我常常會去聽室內樂的演奏會,你可以到各地的音樂廳來找我。”


    純一道謝之後,便集中精神準備移動到佃區的大廈房間。他不知道憑電力可以做什麽事,但是他還是決定今晚就開始挑戰。


    這是純一在死後首度找到可以投入的課題,他今晚很單純地為此感到喜悅。


    ◎


    純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卻不知道該從何開始。


    客廳裏一片黑暗,隻聽得到空調運轉的聲音。純一心想:既然能夠讓轉向燈明滅,那麽應該也有辦法操縱家電用品的開關吧?他的能力大概無法移動物體,因此他決定以電子式而非機械式的開關作為挑戰對象,成功機率會來得高一些。


    他最先選擇的是蘋果電腦。他凝視著灰色的畫麵,心中不斷默念:打開,打開。注意力持續不到十五分鍾就分散了。接著他轉念一想:對計算機主機下命令或許會比較有效,於是他便坐在桌旁,再度對計算機主機下達命令。當他感覺厭倦,便將命令化作聲音。


    打開!開機!工作!聯機!啟動!通電!醒醒!


    他的聲音從低聲細語到最大音量的大吼,嚐試了自己想得到的所有詞匯命令甚至哀求蘋果電腦。然而即使他努力了好幾個小時,屏幕仍舊維持毫無表情的灰色,主機的開機燈也始終沒亮。


    到了淩晨,純一的耐力終於達到極限。沒關係,明天晚上再來試試看吧——他如此鼓舞自己,並消失在黎明金色的旋渦當中。


    ◎


    隔天晚上,他再度投入操縱電力的練習。他相信至少會找到一項和自己波長相近的機器。除了計算機之外,他也嚐試了家中各式各樣的家電用品,包括所有房間的照明、電視、錄像機、音響、電動刮胡刀、冰箱、電飯鍋、時鍾、相機、果汁機、浴室的水溫調節器、咖啡磨豆機、通風扇、裝有小型馬達的電動磨芝麻機,甚至連廁所馬桶的電暖椅墊開關都試過了。電器用品存在於意想不到的地方,但沒有一樣乖乖聽從主人命令。


    當天晚上,純一到後來隻要一看到電器用品,就會在心中反射性地默念:“打開!”他雖然感覺厭煩,但仍舊不放棄。畢竟他才嚐試了兩個晚上。小暮秀夫曾說過,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毫不鬆懈的意誌力和耐心。


    純一抱著長期戰鬥的覺悟,從隔天晚上開始,除了練習之外也恢複出外看電影、聽音樂會的習慣。他曾在澀穀的orchardhall又碰到小暮一次。他向對方報告自己的練習方式和毫無進展的困境。小暮聽了隻是笑著告訴他:


    “真是辛苦你了。不過在這個階段就隻能靠毅力撐過去了。”


    出外散心之後,純一回到家中便繼續對著電器用品下達命令。他每天晚上都重複著如此單調的生活,憑著意誌力設法撐了兩個禮拜左右。然而不論他如何集中注意力,機器仍舊對他的命令毫無反應。


    在開始練習操縱電力後的第十七天,深夜三點多,強烈的懷疑終於在他心中升起。


    自己會不會其實根本就沒有操控電力的潛能呢?


    一開始隻是很小的疑問——這會不會隻是徒勞無功?自己是否隻是憑借著微薄的意誌力和愚蠢的信念,耗費了兩個禮拜在死巷中徘徊?然而對自己的猜疑一旦產生,就如同暴風雨的雲層般迅速擴散。


    而且就算能夠操縱開關又如何呢?他現在沒有刮胡子的必要,也沒有想看的電視節目。純一無法壓抑心中的怒火。又不是自己想死才


    死掉的,他根本不想當個幽靈。如果真的要死,他寧願死得幹脆一點,不要留下任何痕跡。


    自己不論生前或是死後,都是個沒有必要的存在,是個毫無價值的人,在度過沒有意義的人生、莫名其妙地死亡之後,現在又成了可悲的幽靈。


    黑暗的客廳當中持續傳來空調平靜的運轉聲。然而即使是如此微小的聲音,純一仍舊感覺相當刺耳。他憎恨周遭的一切。他忍不住高聲大喊:


    “吵死了!安靜!”


    這時喀廳空調的藍色運轉燈熄滅了,隨著一聲猶如歎息般的聲響,原本緩緩上下搖動的送風口葉片停止動作,納入空調機器內部。純一過了一陣子才理解了這個現象的意義。


    空調停止了!他隻是喊了一聲“吵死了”,空調就被關掉了。


    下一個瞬間,純一發出狂亂的歡呼聲,在客廳四處飛舞。他憑意誌的力量成功地操縱了電力。


    在這之後,直到黎明之前純一都專心致力於練習操縱空調。他花了兩個小時,終於再度成功地打開空調開關,心滿意足地迎接這個值得紀念的早晨,融化於金色的光芒當中。


    ◎


    原本以為堅不可摧的障礙,一旦超越之後就變得輕而易舉。純一操控電力的技術在接下來的幾天當中突飛猛進,除了控製空調之外,他也能夠輕而易舉地選擇電視頻道,或是啟動馬桶的電暖椅墊。純一很想向別人報告自己的成果,於是便踏入夜晚的城市中,尋找小暮秀夫。


    他利用瞬間移動造訪各地的音樂會現場,終於在第四家音樂廳找到小暮。樂團演出的曲目是莫紮特的小提琴奏鳴曲。小暮秀夫和一般觀眾一同坐在音響最佳的位子,傾聽著這首包含同等悲哀與喜悅的奇妙音樂。純一從他背後輕輕地說:


    “如果可以的話,我有話想要對你說。”


    小暮秀夫沒有回頭,壓低聲音回答:


    “這首曲子結束之後,我們就到外麵去吧。”


    當小提琴的餘韻消失在天花板上,兩人便來到熙熙攘攘的銀座巷弄之間。


    “要不要到日比穀公園?”


    兩名幽靈以風速飛越銀座並木通的上空。


    “請看。”


    純一碰觸了一下仿瓦斯燈的街燈燈罩。隨著他飛行的路徑,藍色玻璃罩中的街燈有如波浪般一個接著一個消失,隔了片刻又再度亮起。


    “不簡單。”


    兩人碰到銀座春天(primtemps)百貨公司便飛升到高空,越過百貨公司建築頂端,朝著日比穀公園直行。等待交通信號的汽車都踩著刹車,晴海通化作紅色車燈的河流,虎門的官廳街則像是以閃耀的巨大骰子堆積而成。兩人降落在高樓大廈之間的廣大森林綠地。他們坐在禁止進入的花壇潮濕的草地上。夏日尾聲的夜晚,圍繞花壇的長椅被一對對的情侶占據,放眼望去座無虛席。


    “你以前曾說過,發展潛能的方法是無法經由旁人指導的,我現在終於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純一邊喘氣邊說。小暮眯起眼睛,點了點頭。


    “因為你必須成功地超越意誌力的極限。每個人的極限都不同,自然沒有旁人置喙的餘地。你似乎很喜歡音樂,因此應該也聽說過,在一個交響樂團當中,真正的合奏是要讓每一位成員都發揮自己的所有力量來演奏,才能得到成功。人類的意誌力或許也是如此吧。”


    “用盡全身力氣,超越自己的極限——”


    “沒錯。如果隻是躲在安全地帶,是無法得到這個力量的。”


    “可是這個力量其實也不是我們自身的能力吧?小暮先生在沒有空氣的地方便無法起風,而我在沒有電力的地方也毫無作用。我們隻是控製既存之物的流動,達成自己的目的罷了。”


    這就是純一在這三個禮拜當中親身體會的道理。


    “這就是秘訣所在,人類的所有行為或許都是如此。龐大的煉鋼公司也無法自行生產鐵礦,矽元素也不是玻璃工廠發明的。人類的產業都隻是煉製既有的材料,並依各自目的加以組合。也許連莫紮特那樣的天才也是一樣的。音樂從史前時代便充斥在世界上,而他則是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加以控製,使音樂流動得更順暢。”


    “原來這樣的能力也能創造出奇跡一般的音樂。”


    “不過像我們這樣隻是稍微使用一點風力或電力,應該沒什麽大不了的吧。我們不用擔心自己會名留青史。”


    小暮秀夫淺淺地笑了一下。純一開口問他心中一直很在意的問題:


    “小暮先生,你為什麽會變成幽靈呢?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告訴我嗎?”


    小暮秀夫臉上的笑容又像上次那樣突然消失了。


    “這件事等我們下次見麵再談吧。對了,你打算用自己的能力做什麽呢?”


    “我在專心練習的時候沒有去想這個問題,不過我想我會利用這個力量來找出自己的死因。”


    “這樣啊……”


    小暮秀夫沉默了一陣子。


    “我必須給你一項建議。也許你會覺得我太多管閑事,不過有些事情最好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請你千萬不要忘了這一點。不知情也是某種形式的幸福。”


    “聽起來好像很深奧。”


    “也許吧。認知畢竟是一種單向的行為。當你知道了某項事實,就再也無法回到不知情的狀態了。你如果要探索自己的死亡之謎,就別忘了,今後你有可能會因此憎恨某人,甚至到想要置對方於死地的程度。我先走了,有機會再見麵吧。”


    小暮秀夫說完,也沒有向純一道別,就以瞬間移動消失得無影無蹤。純一望著無人的綠色草地發了一陣子的呆。今後他有可能會憎恨某人,甚至到想要置對方於死地的程度——小暮秀夫平靜的語調始終在他耳邊縈繞。


    ◎


    純一回到房間,啟動蘋果電腦,打開工作用的綜合商用軟件,選了文書檔案的索引。天使基金公司所有投資企劃案的相關文件都存在這些電子檔案當中。純一從繁多的檔案中選了最近兩年的企劃案,一個個展開在屏幕上。


    一九九六年之後開始進行的企劃案隻有五件。另外還有幾個從以前就持續進行的企劃,但因為他仍有記憶,所以就先擱在一旁。


    1.日之丸製作公司《hyakuki:百鬼》


    2.無限影像公司《粉碎群星3》


    3.木栓工作室新企劃長篇動畫


    4.西葛西研究所攜帶型電子遊戲《福太郎》


    5.木戶崎製片公司新企劃電影《騷動》(暫定片名)限定合夥關係


    純一打開每一份檔案,仔細閱讀其中的內容。


    他先從日之丸製作公司的企劃案開始。這家公司是中西徹經營的遊戲製作公司,《hyakuki:百鬼》是替ystation設計的新軟件。這是一支角色扮演遊戲,玩家在設計精致的江戶時代街道上展開冒險,目標是擊倒一百隻妖怪。純一記得曾聽阿徹提起過這個遊戲的構想。投資總金額是六千三百五十萬日元——這個湊不到整數的數字相當符合阿徹不借多餘金額的作風。契約書是在高梨法律事務所製定的,遵循正規格式,沒有任何異常之處。企劃開始時間是在一九九六年的九月。


    第二家無限影像公司是以射擊遊戲為強項的遊戲製作公司。《粉碎群星2》是他們的暢銷作品,玩家必須突破七座行星要塞,攻下銀河邪惡帝王的基地——暗黑雙星。遊戲規模相當龐大,到最後甚至會破壞整個銀河係,曾在電玩迷之間掀起討論熱潮,純一也記憶猶新。第一期的投資在一九九七年結束,總額一億日元。一九九八年七月又追加了五千萬日元。


    投資家的本能在純一心中亮起


    了紅燈。他鮮少進行追加投資,更不可能連第一期的貸款都還沒收回又再度出借。這種做法完全違反他的常識。他檢視整份契約書,在這項企劃案中也沒有找到異常之處。兩次借款都有正式的契約。純一開始對自己的失憶症感到不可思議。即使在洪流般的追憶過程中,他仍無法破除記憶的障礙。在這兩年當中,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第三項企劃案是木栓工作室新製作的長篇動畫。這份企劃更接近現在的時間點,到了這個階段他已經對工作內容毫無印象了。他讀完整份企劃書,總算理解了自己為什麽會投資這個案子。這個動畫是以《黑暗迷宮》的世界為背景製作的長篇卡通。既然如此,會找上純一的公司也是很自然的。出資者除了天使基金之外,還有令人懷念的拓荒者遊戲公司和著名的遊戲機製造大廠。這份契約書也沒有任何異常。投資金額是一億五千萬日元,給付日期是一九九七年十月。


    第四個檔案中的西葛西研究所是一家他從來沒有聽過的公司。從這個名字來看不太像是遊戲製作公司,他自己對攜帶型電子遊戲也不熟。會不會是像gameboy之類的掌上遊戲機呢?純一好奇地瀏覽著《福太郎》的企劃檔案。


    企劃書的第一張是一隻線條歪曲的胖鳥。插圖像是外行人笨拙的手繪風格,頗有童稚的趣味。胖鳥的肚子裝了小型液晶屏幕,頂著飛機頭發型的鳥頭連結著鑰匙圈。插圖下方以粗體簽字筆的筆跡寫著:“革命性的攜帶型腹語遊戲機《福太郎》誕生了!”純一看到這份不像出自專業人士之手的稚拙企劃書,不禁感到有些心動。


    他繼續閱讀企劃書。根據上麵的說明,這款遊戲機具有簡單的人工智能,可以記憶主人的回答模式,在模仿的過程中逐漸學會以諷刺的言語回答,就像腹語術師的人偶會以犀利的口吻潑主人冷水。


    這家公司位於東京的西葛西,所以稱做西葛西研究所。純一生前應該也和《福太郎》的作者見過麵,但記憶卻完全空白——不知道這是什麽樣的人物。企劃開始時間是一九九八年三月,投資金額隻有兩千兩百萬日元。


    最後一個檔案是木戶崎製片公司。除了遊戲相關的動畫之外,純一不記得自己曾與日本電影的製作公司合作過。雖然他本身很喜歡電影,也曾有相關的投資案找上他,但現今的日本電影界缺乏如遊戲產業所呈現的活力,作為商業投資對象風險太高了。


    就“文化複興”的名目而言,木戶崎製片公司可說是當之無愧,然而純一最討厭的就是“振興我國文化產業”這類不切實際的浮濫標語。


    純一看過木戶崎剛導演的所有電影,包括黑白片在內。木戶崎剛過去曾拍過許多部傑出的時代劇,讓日本電影得到國際間的認同,也得過數座國際電影獎。他這個時期的作品純一幾乎都有光盤收藏。進入彩色片時期之後,木戶崎剛以徹底追求濃厚的日式美學聞名,但純一個人還是比較喜歡黑白片時期明快而充滿活力的娛樂性時代劇。在他的評價當中,木戶崎最近的作品隻是把雄偉的主題拍成唯美的影像,過於文靜而缺乏速度感,情節也了無新意。然而隻要木戶崎剛有新作品問世,他還是會到電影院觀賞。能讓他如此投入的電影導演其實也不多見。


    純一在企劃書中找到了新作品的故事大綱。主角是一名武藝精湛的漂泊浪人,被卷進小藩國的內部紛爭。浪人借由攪亂敵對派係,讓他們兩敗俱傷,最後協助正統的幼年君主繼位。這個情節讓人想起木戶崎導演全盛時期的娛樂性時代劇,並宣稱將以最先進的攝影技術製作成鮮明的黑白影像,具有相當高的話題性,或許能夠期待不錯的成績。


    純一對這份企劃書也毫無記憶。他身為木戶崎的影迷,如果讀過故事情節,不論內容優劣都不可能忘記才對。他再度對失去的記憶感到不可思議。給付木戶崎製片公司的借款在九八年七月支出完畢。純一不經意地看了一下借款金額,不禁大為驚歎。


    ¥700,000,000


    七億日元。就他記憶所及,這是天使基金融資公司有史以來最高的投資金額。他連忙開始閱讀企劃書的細節。所謂的限定合夥關係是好菜塢及百老匯常見的製作經費籌募方式。契約中將損失時的債務限定於投資額範圍內,除此之外投資者不受任何個人債務約束。報酬則由作品收益淨額的百分之五十抽成,依照投資者在製作費總額當中投資的金額比率得到紅利。


    “這次導入的限定合夥關係製度將針對細節進行幾點改良,使這份契約對我國的投資者更為有利。”


    純一對這份契約感到相當不滿。首先,他不敢相信身為個人投資者的自己竟然得負擔二十億日元製作經費中的百分之三十五。從木戶崎剛最近幾部電影的首映情況來看,都沒有特別暢銷的作品。即使他的國際評價再高,日本電影輸出國外的渠道仍舊有限。也就是說,要等數年後電影光盤開始販賣,才有可能賺回最初的製作經費。這樣的投資絕對不劃算。


    另外他對於“改良”這個用詞也很在意。關於這項契約的風險承擔細節,必須在詳細閱讀過整份企劃書之後才能加以判斷;不過從國外引進某種製度加以“改良”的情況,通常都是某種形式的權利限製,使得獲利與損失平均化。即使是在作風相對較自由的遊戲業界,這種例子也不勝枚舉。


    純一仔細地檢視高梨法律事務所製定的契約書。這次他仍舊沒有找到異常之處——手續、簽名和公司印章都采取一般正常程序。從契約內容來判斷,隻要這部電影成功,並不算是太糟糕的投資。


    到了淩晨快四點,純一暫且關掉檔案,從計算機屏幕打電話給銀行。這是二十四小時的電話金融服務,可以直接聯機到銀行的計算機主機。中性的計算機合成語音從蘋果電腦的音響傳出。純一依照語音指示,輸入兩個密碼,檢視天使基金目前的往來存款餘額。給付木戶崎製片公司的高額投資使得存款餘額低於二億日元。這個數字比純一定下的總資金百分之六十五的投資額度低了許多。這樣的金額已經很難再接受新的投資案了。


    接著他又檢查客戶匯款的記錄。這方麵基本上沒有太大的問題,但無限影像公司預定四月開始償還的金額卻遲遲沒有進賬。


    純一重新輸入密碼,調查自己個人通儲存款的餘額。他的戶頭仍舊每個月都有天使基金的匯款入賬,房間租金和水電費則自動從戶頭扣除;然而較瑣碎的生活費提款記錄卻從七月就停止了。


    光看銀行戶頭記錄,就經濟麵而言大概沒有人會發覺到純一已經死了。謀殺的事實既然沒有被發現,自然也不會有人來搜索這間房間。計算機能夠毫發未損地保留下來,對純一而言是相當幸運的一件事。如果這些資料遭到破壞,就不知道該從何處調查了。


    時間接近黎明,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純一最後下定決心,試著寫了一封e-mail給中西徹。一個人在這裏抱頭苦思也沒有用。碰到不懂的問題,不論是幾點都可以寫信去問知道答案的人——在變化迅速的遊戲業界,這已經是理所當然的常識。


    from:純一,to:阿徹


    好久不見。《百鬼》進行得如何?


    我現在有幾個問題,麻煩請你回信答複。


    我會在旅途中讀信。


    1.你最近聽說過任何關於無限影像公司的傳言嗎?


    2.你知道木栓工作室的長篇動畫lid目前進展的情況嗎?


    3.關於木戶崎製片公司的新片,你那邊有沒有任何相關情報?


    4.高梨先生有沒有把我的行程告訴你?


    以上。很抱歉突然問你這麽多問題,不過我真的很急著要知道答案,請盡速回信。


    純一不明白個中的理由,不過他發現


    在輸入文字的時候,在腦中凝聚出鍵盤的影像再一個字一個字挑選會比較順利。直接對著屏幕下達命令,隻會出現亂七八糟的文字和符號。純一選了阿徹的信箱地址,思索了一會兒,在標題欄鍵入“來自天使的疑問”。接著他按下畫麵上的寄出按鈕作為結束。


    窗外天空已經逐漸泛白。純一在死後首度感到如此舒適的疲倦感。他靜靜等候破曉時分光之漩渦的到來。


    ◎


    第二天晚上當他醒過來,阿徹的回信已經來了。


    “你在搞什麽鬼?from阿徹”。這個標題很符合阿徹的風格。


    我聽高梨先生說你現在人在美國,


    你在國外待那麽久到底在搞什麽啊,純一?該不會是泡到金發洋妞了吧?


    不過你平常很少跟女人交往,偶爾放鬆一下或許也不錯。


    關於你的問題,我會盡我所知回答,


    不過這些問題再怎麽想都應該是你比我更清楚吧?答案如下:


    1.關於無限影像,我聽說那家公司已經不行了。據說每天都有可怕的黑道大哥在他們事務所門前盯梢。


    2.木栓的動畫應該一直都在進行吧。黑崎老頭照例又擺出原作的架勢,老是挑腳本的毛病。不過關於這個情況,負責出錢的你應該更清楚。做人不要太好心,我看你差不多也該跟那老頭斷絕往來了。


    3.木戶崎製片公司的新片?我哪知!我又不看日本電影。不過我聽公司裏的時代劇迷說,他們這禮拜會舉行新片記者會。劇中的一個女星在鬧離婚,所以可以在八卦節目看到相關新聞。你既然在美國,我就幫你錄像吧。


    4.我聽高梨先生說,你剛完成一項大工作,正悠閑地在美國訪查旅行,研究遊戲業界最新動態、網絡遊戲的進展和日本動漫在海外的成功機率。


    以上。回答得很簡單,不知道有沒有幫上你的忙。


    《百鬼》的製作正進行到最忙的時期,每天都得熬夜工作。


    我因為喝太多提神飲料(一瓶三千元!)精神很high。


    你決定放棄遊戲製作的工作或許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撐到什麽時候,不過我還沒想過接下來要做什麽。


    回國再跟我聯絡吧。我們一起去喝一杯,順便吐槽市麵上那些爛遊戲。


    純一讀著回信,胸口逐漸熱了起來。他原本以為自己的人生是孤獨的,但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了夥伴。自己也是有(至少一名)朋友的。他很希望能夠再和阿徹到某一家酒吧通宵喝酒,暢談遊戲的話題。


    純—關上信箱,設定錄像機的預錄功能。他將錄像時間設為六個小時,可以錄下早上和中午的八卦節目,並涵蓋木戶崎製片公司的新片記者會。


    他操作蘋果電腦,將這五家公司的地址和負責人姓名整理到同一個窗口。接著他雙手抱在胸前,盯著屏幕。計算機上的工作結束了,接下來他要親自去調查這幾家公司。死者有充分的時間可供利用。


    從最可疑的地方開始吧——他仔細確認畫麵上的地址:港區赤阪四丁目。他將意識集中到千代田線赤阪站的交叉點,進行瞬間移動。


    時間是晚上九點,赤阪的夜晚才剛揭開序幕。或許是受經濟不景氣的影響,路上的醉客變少了,負責招攬客人的酒家女站在街角無所事事。純一掃過一木通的霓虹招牌上方,往青山通的方向飛行。每當汽車刺眼的前照燈接近,他便被迫得提升高度。鬧區的空氣為什麽都有焦油的氣味呢?純一飛到一半,在底片顯影機矗立的街角左轉。


    赤阪的大街雖然是熱鬧的聲色場所,但走進巷子裏五十米左右,就轉變麵貌為安靜的住宅區。巷弄裏武士宅邸與現代高級大廈並列,純一在巷中來回幾趟,終於找到了一棟外形如現代雕塑般奇特的建築。


    這個建築仿佛是由數個巨大的水泥立方體交錯堆砌而成,牆麵鑲嵌著玻璃方塊。賓利和奔馳汽車宛若訓練有素的獵犬般,乖乖地停放在入口旁邊的停車場。純一確認了一下郵箱,在四層樓建築的頂層找到目標的辦公室。他以瞬間移動術穿越自動上鎖的毛玻璃門,爬上電梯旁邊的階梯。階梯寂靜得讓人毛骨悚然。四樓的電梯廳擺著巨大的花飾,正麵則是—對木紋相當美麗的門扉。


    木戶崎製片公司


    磨去光澤的金色門牌上,隻有標示公司名稱的字體保留著耀眼的金箔。純一深深吸了一口氣,進了門。


    門內的接待處燈光很暗,猶如放映中的電影院般。櫃台後方的牆上貼滿了木戶崎電影經典畫麵的定格照片集錦。純一看到年輕時的女星綠房子穿著公主的戲服,堅毅的眼神直視前方;隻穿一條丁字褲的三好和太郎全身汙泥揮舞著長刀;木戶崎剛高高坐在起重機上,指揮著動員三千多名臨時演員的浩大場麵。從這些照片集錦上可以看到日本電影全盛時期的光輝。純一有一陣子忘了自己原先的目的,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些照片,並重新體會到木戶崎剛導演的偉業。


    櫃台的電話突然響了。純一嚇得倒退數米,一個年輕的女人走出來接起電話。


    “您好,這裏是木戶崎製片公司。”


    女人的聲音柔軟而深沉,然而其中卻又暗藏著脆弱的情感。純一感覺一陣奇妙的激動衝過背脊。女人穿著淺灰色的寬鬆大衣和黑色方根皮鞋,臉上看起來幾乎沒有任何化妝,身上的裝飾品也隻有左手上的白金細手環。她的年紀大約已經接近三十了吧。


    這是個相當美麗的女性。光滑的肌膚底下仿佛藏著燈光,散發淡淡的光澤,低垂的長睫毛像精致的娃娃股畫著微妙的曲線;微微斜視的黑色眼珠讓純一產生想要保護對方的衝動。如果能夠守護像她這樣的女人……他開始心跳加速。


    這時櫃台上方的射燈如波浪般不停地明滅。女人拿著電話聽筒,以不可思議的表情抬頭看著天花板。白色的喉嚨、鎖骨的凹陷、淡墨色的發際——純一希望自己能夠一直看著她,但同時卻又有一種想要立刻逃離此地的衝動。對於伸手無法觸及的美麗女性,他心中同時懷抱著好奇與恐懼。純一並不曾體驗過幸福的戀愛。


    他依依不舍地離開坐在櫃台後方的女人,在鋪著地毯的昏暗走廊上前進。他看到亮光自房間門縫透出,便偷窺了一下室內。房間的裝潢風格介於辦公室和一般家庭的客廳之間,桌子、書櫃和保險箱等辦公用品設置在房間一隅,對麵則擺著摩登的黑色皮革沙發和大型電視屏幕。牆邊的櫃子裏排滿了影展的獎杯和紀念品等。


    兩名六十歲上下的男人坐在沙發上談話。兩人的體格都相當強健,讓人懷疑他們在大學時代是不是都參加過橄欖球隊。其中一人身穿牛仔衣褲,戴著淺咖啡色的太陽鏡,雙腳穿著球鞋交叉疊放在中央的矮桌上。隻要是電影迷都認識這張臉,他就是每次介紹都要加上“世界級”這個形容詞的電影導演——木戶崎剛。


    坐在他對麵的男人身上穿著深藍色的絲綢西裝,每動一下西裝上就會掃過條狀的光紋。這個男人便是木戶崎渡——導演的親弟弟兼製作人。大概隻有特別狂熱的電影迷才會認識他吧?純一碰巧曾在光盤的解說中看過木戶崎渡。


    “導演,你讀過記者會的稿子了嗎?”


    “沒有,我懶得看。為什麽每次拍電影,就得對記者說明一堆隻要看了片子就會知道的事情呢?真麻煩。”


    製作人聽了導演的話露出苦笑。純一坐在空著的沙發座位上,默默觀察兩人的討論。


    “電影要賣錢就得宣傳,拜托你了。”


    “話說回來,你覺得我這次的腳本怎樣?我自己寫的時候雖然覺得有趣,可是要判斷它到底有趣到什麽程度,還是有點困難……”


    木戶崎剛說到這裏便


    開始咳嗽。他的手緊緊按在脖子上,激烈的咳嗽聲持續了好一陣子,連換口氣都顯得非常痛苦。他的弟弟木戶崎渡擔心地看著他,一直等他咳完了才回答:


    “我覺得很棒。雖然說這世上不可能會有完美的作品,但是這次的腳本在導演曆年來的作品當中,應該算是最接近完美的成果了。這部電影一定會成功,甚至要挑戰戛納或奧斯卡都不是問題。”


    “你以前就很會替我吹噓。”


    “我們一起來看草稿吧。”


    兩人開始閱讀原稿。木戶崎剛拿著紅筆一邊圈點一邊朗讀長達七頁稿紙的文章。讀完之後他對製作人眨眨眼說:


    “我們來試試看吧。”


    說完他便以穩重的語調開始談及對新片的展望。他不時穿插暫停,加入即席的笑話。他的說話語調聽起來就像是當場想出內容說出來的,記憶力和演技都令人瞠目驚歎。木戶崎剛雖然已經老了,但純一仍舊為他的才華懾服。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懷著欽仰的心情,繼續旁觀這場會談。這兩人完全沒有提到天使基金的事情。


    辦公室熄燈之後,純一利用瞬間移動跳到赤阪的街上。他坐在赤阪城門前的天橋欄杆上,試圖冷卻熱昏的腦袋。首都高速公路的路線錯綜複雜地交錯重疊,光線交織成巨大的蝴蝶結。街道兩旁並排著一家家的旅館,客房窗戶透出的燈光投射在夜空當中。在那每一扇窗戶當中,不知道都住了什麽樣的人,有著什麽樣的戀愛與人生。死後的自己已經失去了追逐新戀情或滿足欲望的肉體。


    純一揮去寂寞的感傷,跳到地下鐵東西線的西葛西車站,準備進行當天晚上最後一次的探索。最後一班列車已經開走了,站前的圓環沒什麽人影,隻有排隊等候顧客的出租車和便利商店還留下些許活力。純一沿著線路朝著千葉方向前進,在第三條街道轉往海岸方向。飛在夜空中,潮水的味道越來越濃。


    他來到新興住宅區的一角,並排的每一棟成屋都有相同的麵積和形狀。其中隻有一棟房屋的庭院有強光照明。車庫前掛著手寫的廣告牌。純一看到廣告牌上笨拙的《福太郎》插畫,不禁啞然失笑。


    純一穿過拉下一半的鐵門,來到一間雜亂堆放電子儀器的工作室。一名上半身打赤膊、下半身穿著一條睡褲的男人獨自坐在桌子前麵。男人邊喃喃自語邊敲打老舊的計算機。稍胖的身材和稀疏的頭發讓人猜不出他的年齡。


    “這裏該說什麽呢?應該是‘麥裝肖啦!’吧?”


    鍵盤旁邊堆積如山的是以高中生為對象的街頭流行雜誌。這家夥就是《福太郎》的創始者嗎?在遊戲業界常看到這類型的人。他們沉醉在自己的世界當中,完全不管周遭的眼光,隻顧橫衝直撞。


    “‘麥裝肖’之後要放什麽?要選‘氣死我啦!’,還是‘你欠揍啊?’比較好?”


    這裏應該不用再久留了。這家夥雖然是個怪胎,但看上去不像是窮到會為了區區兩千萬鋌而走險。純一聽著他邊喃喃自語邊輸入《福太郎》的台詞,轉身回到佃區的大廈。


    黎明時分,在金色光芒將他吞沒之前,不知為何他心中最後想起的卻是木戶崎製片公司的那個女人。


    第二天的偵查活動從無限影像公司開始。純一生前曾經造訪過幾次,因此不需確認地址便直接跳向目的地。無限影像公司的本部位於表參道後巷一處寧靜的住宅區。他們在遊戲業界算是最早擁有自家辦公大樓的公司之一,純一記得當年曾在同業之間引起相當大的話題。


    這是一棟水泥裸露的現代主義風格三層建築,頂樓有一個圓形的玻璃屋頂。建築本身雖然沒有異常之處,但周遭的電線杆和入口的自動門都被貼上手寫的海報,營造出異樣的氣氛。


    “把錢還來!”


    “不要玷汙孩子的夢想!”


    “董事長,你既然有錢養小老婆,就請你趕快還錢。”


    路旁停了兩輛黑色越野車,車頂上裝有擴音器和木製平台,可以讓人站上去。這大概是專門出租給黑道或右翼集團使用的宣傳車吧。車窗上貼著遮光貼紙,看不清車內的模樣。怒吼聲間歇地從擴音器裏傳出。


    “各位鄉親,各位父老,非常抱歉造成大家的困擾。這都要怪無限影像公司的董事長——禽獸不如的清川敏文先生……”


    純一感到相當驚訝——不是為了無限影像公司麵臨的危機,而是為了自己竟然會在短短一個月之前,將五千萬元的巨款借給一家落魄到如此地步的公司。


    一旦扯上黑道,要收回債款就會比登天還難,頂多可以拿到隻能算做消費稅程度的小錢,否則就得找別家幫派來增加回收率。然而如果選擇後者,就會留下與黑道的麻煩糾葛,產生別的問題。請黑社會的人幫忙,事後通常都得花上三倍的代價,弄不好還有可能會傾家蕩產。看眼前的狀況,所有債權大概都被集中到正在討債的這家幫派了。天使基金隻不過是一介個人投資者,根本沒有出聲的餘地。


    純一進入辦公室內。和他上次來訪時相較,這家公司的員工人數隻剩下一半左右。在沉重的氣氛當中,所剩不多的員工仍舊默默地繼續開發遊戲。純一也到玻璃圓頂下的董事長室看了一下,可想而知,清川董事長並不在那裏。


    他想起清川招待他乘坐遊艇的那個午後。麵對風平浪靜的相模灣,英俊的年輕企業家發表自己對新遊戲的展望,並對著泳裝美女暢談紅酒知識。曾登上周刊封麵的風雲人物,在不到兩年之後事業便一落千丈。


    這家公司還能撐多久呢?純一開始替他們感到擔心。公司一旦倒閉,除了不動產之外,“粉碎群星”的版權會落到誰的手裏?不論是黑道還是銀行,都不可能給予它正當的評價——更何況這個遊戲尚未完成。想到製作團隊耗費的勞力與時間,純一的心情便低落到穀底。這家公司背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必須特別注意才行。在宣傳車的噪音當中,他跳向下一個目標——木栓工作室。


    穿過舊書店和二手商店林立的高圓寺純情商店街,過了早稻田通,就到了中野區。木栓工作室的建築孤立於密集住宅區,怎麽看都隻像是老舊的家庭工廠或倉庫。這家公司在動畫業界具有顯赫的經曆,在全國動畫迷之間享有盛名,但是經營方麵卻似乎並非一帆風順。


    純一從空中俯視鐵皮屋般的廉價辦公室。時間已經接近晚上十一點,但窗內仍舊燈火通明。那些纖細而夢幻的動畫是在永無終止的加班和極低的薪水中誕生的。曾待過遊戲製作業界的純一相當了解其中的諷刺:即使是創作一部劣質的遊戲,製作相關人員也得為此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在工作室內徘徊,想要了解新作品的進度。隔了這麽久才要將“黑暗迷宮”係列當中最暢銷的第二集改編為動畫,這個企劃本身就有些勉強。這個係列有一個時期成了rpg的代名詞,對於大公司的白領製作人而言或許是很好推行的企劃吧。失去記憶的純一已經不記得自己當初是如何決定要投資這個案子的。


    不過他相信這個企劃案應該是經由拓荒者公司的黑崎董事長到他這裏來的。第二集對於製作遊戲的純一而言是最傑出的作品,黑崎或許就是盯上了這一點。把這個作品改編為動畫讓它再風光一次,並配合動畫上映推出此係列的新作品——麵對這樣的提案,純一即使自知無法期待報酬,應該也會答應吧?


    不過如果是現在的自己,一定會要求對方尋找值得信賴的工作夥伴。黑崎或許已經找到遊戲機製作公司和廣告代理商合作,才會來委托天使基金。隻要新動畫的製作順利進行,應該不會有太大的風險。


    純一侵入了木栓工作室的辦公室。狹窄的房間區隔得密密麻麻,辦公桌之間留下的通道僅容得下一個人側身通過。每張桌子前方都坐


    著年輕的男女員工,彎著背脊凝神工作。他們的手腕和肩膀上都貼著治療酸痛的貼布,但沒有人停下手邊的工作。


    原畫、動畫、背景、著色、成品檢查、攝影——在動畫複雜的製作工程當中,必須經由無數人的手,才能完成一張膠片。想到數萬張的龐大膠片量,純一便感到頭暈目眩。製作工作在工作室內逐步進行,猶如巨大細胞當中的生命工程。過了半夜,工作進行情況更加白熱化。年輕的動畫工作者個個戴著耳機,邊聽自己喜歡的音樂,邊執著於自己熱愛的工作,就連純一也感染到他們真摯的熱情。看看桌上貼的行事曆,製作進度已經落後三個禮拜,熬夜加班的情況大概還得持續上好一段時日。純一默禱製作團隊工作順利,跳向新的目的地。


    最後的探查場地是日之丸製作公司。中西徹在離開拓荒者遊戲公司之後,並沒有選擇走在流行尖端的地區作為辦公室的地點。他在jr高田馬場車站前的中古公寓設置辦公室,備齊最新型的計算機和周邊器材,免費開放給大學生和高中生使用。到現在仍有許多向往自由工作環境的創作者以及沒有經驗但具備優秀才能、有誌於製作遊戲的學生聚集在他的辦公室。


    純一利用瞬間移動進入辦公室內部。小森、阿和、姬子、阿徹都在這裏。十五個榻榻米大的客廳當中,漫畫、遊戲和計算機永無止境似的反複著自我增殖的過程,而公司的固定班底正在這間房間當中準備通宵工作。


    阿徹身穿短褲和運動衫,頭上戴著形同他注冊商標的棒球帽。他正在替金屬框架製成的精巧傳統屋舍貼上一張張遮雨板的質感。在這個年頭,江戶時期的連棟房屋也能夠以計算機繪圖完成。木戶崎剛的時代劇雖然具有永恒不滅的價值,但終究無法避免被時代潮流遺忘的命運。


    rpg《百鬼》的製作進度也進入了關鍵時期。平常老愛閑談打屁的員工此刻都在默默地工作,辦公室裏彌漫著緊張的氣氛。純一無所事事,站在阿徹背後盯著屏幕,茫然地看著江戶的街道逐漸成形。森美由紀對著沒有特定目標的對象發問:


    “‘鬼平犯科帳’裏頭的火鍋店叫什麽名字?”


    純一不自覺地回答:


    (五鐵。)


    阿徹回頭問:


    “剛剛有人在我耳邊說話嗎?”


    “沒有啊。徹先生,你是不是連日熬夜產生幻聽了?”


    吉井和弘以疲倦的聲音回答。阿徹不可思議地說:


    “奇怪,我好像聽到有人說‘五鐵’。”


    “對對對,沒錯。那家火鍋店就叫五鐵。我做了一隻有點可愛的妖怪,想替他取這個名字。這妖怪是從廢鐵變出來的……”


    純一沒有聽進森美由紀的話,隻是熱切地看著阿徹。


    (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聽得到的話就回答一聲吧!)


    他在阿徹眼前大喊,但這次對方似乎完全沒有聽見。阿徹無視於純一的存在,對柴元姬子說:


    “喂,我背後是不是有什麽東西?從剛剛就一直有人影反射在我的屏幕上。”


    “拜托別說了,徹先生。我有很強的通靈力,你如果一直說這種話,就真的會吸引幽靈過來了。”


    柴元姬子停下手邊的工作哀求。純一移動到姬子麵前,對她說:


    (我才要拜托你,趕快發現我的存在吧!)


    純一的呼叫完全沒有受到理會,眾人再度回到各自的崗位上。


    自已是否隻能繼續以旁觀者的身份,虛度不知何時結束的死後“生活”呢?他多麽渴望能夠再度親手拿起遊戲機的遙控器,將冰冷的罐裝咖啡注入熬夜工作後疲倦而發燙的身體中。他寧願不要在空中飛翔,而是在盛夏直射的陽光之下汗流浹背地到簡餐店吃午餐。


    剛剛阿徹聽到他的聲音,不知道是否隻是巧合。下次碰到小暮先生,一定要問問看有沒有和生者溝通的手段。


    純一雖然感覺戀戀不舍,但還是決定回到自己的房間。如果繼續待在阿徹的辦公室,他一定會發瘋。


    死後是否也能夠自殺呢?他邊想著這個問題,邊飛上即將破曉的隅田川上空。


    ◎


    當天晚上,純一在蘋果電腦裏建立新檔案,記入自己偵查之後的感想。五個檔案各自隻有一張a4紙的大小,不過在這個階段已經可以判斷今後調查的重點應該放在哪裏了。


    阿徹的日之丸公司、木栓工作室和西葛西研究所——這三家隻需隔幾天去探訪一次,檢查有沒有任何新發展。危險度分別是d,c,d。


    剩下的兩家——被黑道盯上的無限影像公司和投資額高得驚人的木戶崎製片公司——他決定要每天前往盯梢。這兩家公司的危險度分別為a和b+。他的戶頭從七月開始就沒有生活費的提款,而在這個月份匯出款項的對象就是這兩家公司。


    純一打開錄像機,想要檢視木戶崎導演的記者會錄像。他將八卦節目的部分快進,電視明星結婚、生子、外遇、離婚的新聞以飛快的速度掃過眼前。


    電影發表會的專題節目標語是“吉原京子與年輕情人外遇,婚姻亮起紅燈?!”背對著金色屏風的導演畫像隻出現十五秒左右,四分鍾的錄像節目幾乎都在討論主演女星與二十幾歲的歌手之間的外遇騷動以及離婚傳言。


    在演出人員並排而坐的長桌角落,純一看到木戶崎製片公司櫃台的那個女孩,心跳不禁加快。原來她也是女星!鏡頭正從斜角拍攝吉元京子——她無視於記者的發問,侃侃而談自己對新片的看法。純一將畫麵切換為靜止影像。


    他仔細觀察畫麵角落的櫃台女郎。她穿著金屬光澤的深藍色連身裙,頭發綁成發髻,顆粒大小均一的珍珠項鏈在她的脖子上畫出柔和的曲線。純一按下起始按鈕,畫麵又回到攝影棚,主持人宣布電影上映時間是在十月上旬。“希望這部電影能夠成為揚名國際的優秀作品。”某位大學教授以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下了評語。接下來便插入生理用品的廣告,純一關上了錄像機。


    ◎


    在這之後的幾個禮拜當中,偵查行動沒有得到任何的結果。純一不得不由衷敬佩警察的耐力——他們無法利用瞬間移動,必須以血肉之軀追蹤嫌犯長達數月之久。沒有任何事會比旁觀他人的生活和工作更無聊的了。


    在這段時期,純一僅有的心靈慰藉便是坐在櫃台的那個女人。不知何時開始,當他瞬間移動到木戶崎製片公司,最先尋找的便是她的蹤影。


    他持續偵查工作,逐漸收集到更多有關她的情報。她叫做藤澤文緒——這似乎不是藝名而是本名——職業是沒有名氣的女星。她是木戶崎製片公司的專屬演員,演戲工作閑暇之餘也幫忙處理櫃台和事務方麵的工作。


    純一有時會思索關於死後戀愛的問題。他隻能默默看守對方,懷藏著永遠不會有結果的戀情。當木戶崎導演來此討論製片的事情,純一便移動到櫃台,從各個角度觀察女人的臉孔打發時間。他即使對偵查工作感到厭倦,也不會對藤澤文緒的臉感到厭倦。


    原本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單調生活開始產生變化。那是在九月下旬一個下雨的夜晚,純一前往探訪無限影像公司,一時興起選了宣傳車的車頂作為棲身之處。在聽了當天晚上不知第幾次的討債聲時,他突然感到一陣不安。


    他聽過這個聲音!高分貝的攻勢仍舊持續進行:


    “喂,清川!你該出麵了吧?連薪水都欠了這麽久沒發,你的員工都在哭了。有錢蓋這麽豪華的辦公大樓,還替情婦買房子,不如趕快拿錢出來償債。這才是做人應該有的基本常識。——這樣說就行了吧,大哥?”


    聽到稱呼大哥的聲音,純一激動地跳了起來。這聲音,該不會就是那時候的……


    他一鼓作氣,瞬間移動到宣傳車的車廂內。寬敞的車內坐著三個男人。負責開車的是剃光頭、身穿特攻隊服的十幾歲青少年——不是這家夥。純一看了看後座。


    (找到了!)


    噩夢般的那個夜晚,在某處森林空地埋葬他的那兩個人——年紀較小的金發平頭男子繼續得意地發表演說。他身上穿著花樣誇張的絲質襯衫,敞開的胸口垂著一條有手銬鏈子那麽粗的金鏈。這家夥看起來個性似乎很單純,就某個角度來看,或許還蠻像個好好先生的。他的長相不太像幫派成員,倒比較像是年輕的喜劇演員。


    被稱做大哥的男人雙腿張開九十度坐在後座。他身穿黑色西裝和白襯衫,襯衫的扣子一直開到接近肚臍的地方,額頭上有刀疤,小小的眼睛、往左彎的鼻子、耳垂撕裂的左耳——沒錯,這就是那天晚上那張鬥犬般的臉。


    純一改變偵查目標,坐在休旅車內繼續盯梢。接近晚上十點的時候,另一輛越野車駛來,一名年輕的男子下車之後和鬥犬打了招呼。他在雨中直立不動地敬禮。看樣子大概是換班的時間到了。載著鬥犬的宣傳車播放著歌頌日本民族的男聲合唱,駛在表參道的巷弄之間。純一在雨中緊緊抓住車頂上的平台。


    黑色休旅車從表參道穿過青山通,往神宮球場方向左轉,過了十分鍾左右終於抵達目的地。車子停在神宮對麵黯淡的瓷磚壁麵建築前方。這棟建築看上去像是一棟式樣有些過時的高級大廈。越野車停在大門旁邊的停車場之後,一群人便走進電梯裏,默默無言地上樓。純一在狹窄的電梯空間中麵對殺死自己的嫌犯,雖然已經失去肉體,他仍舊感覺到胃部在發熱。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恐懼引起的嘔吐感,還是強烈的憤怒。


    三人下了樓梯,經過俯瞰神宮森林夜景的外廊,在走廊盡頭的門前停了下來。門上貼著“(株)宮田通訊公司”的塑料牌子。門框上的攝影機監視著下方的來客。身穿特攻隊服的光頭按了門鈴。


    “我們回來了。”


    門內連續傳來三次卸下鑰匙的聲音。少年打開門後以手壓著門,讓另外兩人先走進去。純一也跟在他們後頭。三人上了玄關,走在幽暗的長走廊上。前方是一間大約六坪大的房間。牆邊擺著灰色的辦公桌和資料櫃,中央的紫色沙發上坐著一名中年男子,空調旁邊則放了一座神壇。純一回頭一看,兩名年輕男子雙手交叉在背後站在門口守衛。


    “老大,我們回來了。”


    鬥犬和金發向沙發上的中年男子鞠躬。


    “哦,辛苦了。藤井,清川那邊情況如何?”


    “沒什麽變化。隻是有很多員工都離職了。”


    藤井大概就是鬥犬的名字吧。看來這個男人不是隻會狂吠而已。


    “好吧,沒關係。你繼續去向他們施壓。對方是外行人,遲早會屈服。”


    兩人默默地點頭。純一重新檢視眼前這名中年男子。他穿著灰色西裝和筆挺的白襯衫,光看外表和銀行或商社的上班族沒有兩樣。摻雜少許白發的頭發仔細地服貼在寬額頭上,端莊的五官頗具格調,散發著知性的魅力,完全不像黑道人士。純一從沒有見過這種類型的男人。


    桌上的電話響了,站在門旁的年輕男人迅速接起電話。


    “你好,這裏是宮田通訊公司。”


    年輕男子將聽筒交給中年男子。


    “我是宮田。嗯……嗯……等等,喂!你以為你在對誰說話?混賬!”


    這個叫宮田的男人原本平靜地聽對方說話,說到一半卻突然發出怒吼,感覺的確很嚇人。利用這種落差製造效果是黑道人士常用的手段,但宮田即使在發出讓人全身戰栗的怒吼時,臉上的表情仍舊沒有變化。這個男人不容小覷——純一如果是在生前碰到他,不論進行什麽樣的交涉大概都無法成功吧。


    宮田講完電話,對麵前的兩人說了聲“辛苦了”,接著從錢包拿出一疊鈔票,數都沒數就交給他們,並說:“拿這個去好好休養吧。”藤井接過鈔票,麵無表情地塞在夾克內側的口袋裏。


    藤井和小弟鞠躬之後離開房間。他們搭乘電梯到了一樓,走向大廈對麵營業到深夜的拉麵店。店內油膩的空氣讓純一感到不舒服,不過他還是站在空調風口前方邊吹著冷風邊繼續跟蹤。


    “不愧是老大,真有威嚴。”


    “的確。對了,敏郎,這些是你的份。”


    藤井從口袋拿出鈔票,分了一疊給對方。坐在隔壁的上班族男士看到這疊鈔票不禁睜大了眼睛。藤井以冷靜的口吻問他:


    “有什麽奇怪的嗎?”


    上班族聽了嚇得連忙跑出店外。敏郎看著對方狼狽的模樣哈哈大笑。


    “不過話說回來,大哥,今年的收獲還真不少。包括那個有錢的少爺在內——”


    鬥犬的眼睛閃了一下。


    “你如果學不會閉上嘴巴,有再多的指頭都不夠拿來賠罪。”


    “對不起,大哥。”


    純一看著敏郎的手。放在拉麵碗底的左手小指第二關節前端已經不見了。他目送兩人走回大廈,進了不同樓層的一間房間入睡之後,才跳回了佃區的大廈。


    今晚他有很多事情可以寫在檔案中。這是純一開始偵查行動之後首次得到具體的成果。他感到無法壓抑的興奮。


    ◎


    從翌日開始,宮田通訊公司就成了他新的偵查目標。他雖然在偶然的機會中發現了埋葬自己的兩人,但卻仍舊不明白殺害的動機。那兩個人隻是受人指使,對他們下達命令的應該是身為老大的宮田。但自己的死能夠替宮田帶來什麽好處呢?還有,這起事件為什麽會被隱藏到現在?他仍舊是一頭霧水。


    發現那兩人組的興奮並沒有維持太久。九月也已經接近尾聲了。東京的天空失去熱度,夜晚的風逐漸轉涼。即使是失去肉體的純一,也為夏天的逝去感到惋惜。


    十月的第一個星期二,純一從電視節目中得到了第二項發現——他是在木戶崎製片公司看到這則新聞的。藤澤文緒當時正在溫習新片的劇本,純一將上半身靠在櫃台上,欣賞文緒美麗的側臉。閱覽過無數次的劇本已經增加到原本厚度的兩倍,封麵也被摸得髒兮兮的。純一每天看著文緒,痛切地體會到她把自己的全部演藝生涯都賭在了這次的角色上。


    放在櫃台下方的小型液晶電視正在播放nhk九點的夜間新聞。


    “接下來要播報的是日本企業家在美國失蹤的消息。失蹤的企業家是在東京經營投資公司的掛井純一先生,三十歲。掛井先生租借的汽車在拉斯維加斯郊外的沙漠地帶被發現,車內沒有任何人,附近也沒有找到掛井先生的蹤影。當地警方懷疑掛井先生可能被卷入犯罪事件,正在調查他的行蹤。”


    畫麵出現了裁切成圓形的純一的黑白照片,大概是學生時代的照片吧。模糊的笑臉比現在年輕許多,顯得相當天真。鏡頭接著轉到沙漠中的公路,戴著墨鏡的肥胖金發警官正指著被遺棄的車子,汗濕的製服背部和有如大陸般雄偉的腰圍讓人印象深刻。畫麵很快地切換到下一則新聞。


    “針對崁城縣利根川堤防工程的受賄案件,崁城縣警方在今天下午兩點偵訊了有行賄嫌疑的東南崁城株式會社經理……”


    純一聽到有東西掉下來的聲音,將視線從電視移回文緒。隻見她站了起來,眼睛睜大到幾乎快掉下來,盯著電視機呆呆地一動也不動。難道崁城的這名土木業者是她的叔叔?不可能。這麽說,她應該是為了純一失蹤的新聞而感到驚訝。


    (她認識我嗎?)


    和電視屏幕中自己的照片相比,這項事實給他帶來了更大的衝擊。在失去記憶的這兩年中,自己是否曾經造訪木戶崎製片公司,並和她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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