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識所虛構的觸覺是滋生同質性怪物的溫床。石杖所在,你真是太棒了!你的左手十分理想——」地下室的惡魔如是說道。


    ■■■


    我在體內的骨骼微微擦出聲音的一陣雜音中醒來。


    夜半,眼睛睜開後卻發現四肢完全沒有知覺。


    像是個透明的蟲蛹。我的意識化為手掌般大小的形體囚禁在腦海中。無論腦中有形的意識如何擺動手腳,陷入沉眠的身軀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此刻隻有左臂的知覺維係了幽閉於腦中的意識,血潮流經的脈動訊息回傳到了腦中。僅屬於身體一隅的左臂此刻宛若我的全身。在這唯有左臂留有知覺的時刻,石杖所在這個人被凝聚到了唯一屬於他的身體部位。


    「——呃!」


    那左手的痛楚在意識中化為了整個身體的知覺。


    耳邊傳來硬物摩擦的聲音。


    那是肉體逐漸被削去的感覺,它化為刺骨的惡寒。


    意識中湧上了一股仿佛自己的身軀被放在齒間咀嚼的快感。我感受到自己正緩緩遭到啃噬吞咽。


    左臂在下一個瞬間消失,我取回了身體的知覺。黑暗中依然傳來窣窣的吮吸聲。我旋即推開棉被,隻見床上一片血紅,身旁則站了一位自鼻子以下全身染滿血水的少女。


    她帶著顎骨碎裂的下巴露出了微笑。


    「——因為哥哥看起來很痛苦我才這麽做的。」


    她身上似乎依附著什麽不祥的穢物。左肩與上肩銜接處被平整地劃開,既沒有痛楚也看不到齒痕。她張開碎裂的顎骨舔拭著我的傷口。這個動作就像是要將什麽已經逝去的東西填入我的左肩上龐大的缺口一般。


    那是骨骼擦出聲音的寧靜夜晚。


    這個美妙的生命之聲宛若初綻放的花朵一般。


    ——juer。


    0\


    我想起來了。這個夏天的尾聲,我從宛若如監獄一般的醫院中辦理了出院手續,正認真地考慮著大學那邊是否應該複學。


    我來到了點頭之交的鄰居,木崎家裏叨擾。時值夕陽西下後的傍晚七點鍾左右。我既沒有按門鈴,也沒有打招呼,便直接從玄關溜了進去。哎,其實依照我原本的計劃,是要直接敲破玻璃窗闖進去的,不過房子的大門沒有上鎖。真是漫不經心的一家人。


    現在這個情況無論誰看到了,都會當作是年紀輕輕不學好的小偷吧!但是眼前這個尷尬的模樣並沒有讓我忘記造訪此地的初衷。正好是一個月前的九月九日,那晚,我像是受了金錢誘惑的強盜一般,非法入侵一間民宅——


    好像是支倉坡發生全家自殺的案件。該處的轄區警員接到民眾報案,聽說是木崎先生一早自己打電話過去的樣子。


    「昨天晚上我們家裏親子三人相親相愛地扭斷了自己的脖子自殺了。如果就這麽放著不管會造成鄰近住戶的困擾,請你們盡快過來把現場清理幹淨。」


    這真是個非常沒有水準的玩笑話。然而不幸的是接到報案電話的警員一點也沒有察覺這個玩笑的幽默感,就這麽直接趕往了木崎家,死了。這名警員就這麽一去不返。過了中午以後,另一位尋找同僚下落的警員也趕了過去,他一樣步上了同僚的後塵,於是支倉坡二街的派出所大半天空無一人。


    這個異常現象在警署察覺之前,消息便早早穿了開來。不過它並非藉由當地的媒體報道出去,而隻是以街頭巷議形式傳播開來;「唉呀,巡邏的警員進了木崎家門以後就一直沒有出來呢!嗬嗬,不知道這家人為什麽從昨晚就門窗緊閉著……」一群八卦的太太們雖然很清楚這個外部環節的詳細情況,但是卻一點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上述的流言就這麽樣地傳遍了支倉坡一帶,消息靈通的人們知道此事已經是下午兩點過後。這些好事者們為了把這個好康的消息告訴我,似乎在白天打了電話來過。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麽無聊的內容我全都不記得了,但是電話顯示卻明確地記載了他們的來電記錄。


    現在是下午六點四十分,在日落之前的來電共有兩通,發話者分別是貫井未早還有迦遼海江的。貫井就不提了,海江的部分問題比較大。他雖然喜歡手機,但是卻非常厭惡講電話這種行為。這個矛盾的家夥會打電話過來本身就帶著不祥的氣息。


    晚上七點不到,在夕陽西沉之後今天的第三通電話鈴聲響起。對方隱藏了自己的號碼,我讓他多響了幾聲之後才拿起話筒。對方的談話比起過去任何電話都要來得簡短。發話者自稱是木崎,並告訴我他的地址然後接著說道。


    「很抱歉,我累了。請你幫我解脫吧。」


    怎麽這樣啊!這家夥說完這麽不堪入耳的話題之後就直接掛上了電話。


    我本來想無視這通電話去睡覺,但是卻有三個理由讓我放棄了這樣的想法。


    第一,桌子上放置著許多便條紙。那大概是海江給我的忠告,上麵清楚記載了木崎一家自殺的前因後果。


    第二,剛剛電話裏聽到的地址是支倉坡二街四號之七……那不就在我們家隔壁三棟嗎!最後一個理由,我今天剛好跟海江借了左手的義肢。事前的準備相當不湊巧地十分充裕,若是順利的話,也許可以從戶馬大姐那兒拿到一筆酬勞。雖然沒聽說過她曾經致金酬謝幫忙逮捕嫌犯的老百姓這種事,但是至少可以讓她今後對我的使喚方式多留一些情麵。我稍加衡量了一下,覺得這份工作的投資報酬率還不錯。就這麽辦,上吧!出門前我瞥過了一張便條紙。上麵慎重地用紅筆寫了「四目交會必死無疑」的字樣。


    「四目交會必死無疑」,這可不得了。簡直就像是哪裏來的怪談一樣嘛!這下此行所必須付出的勞力成本稍稍微又蓋過了投資報酬率……不過既然決定要做,我也就懶得再回頭了。


    以上這麽一長串的原因讓我事後來到了木崎家裏。


    木崎家玄關地板的觸感相當不錯。這種感覺就像是硬柿子或蘋果之類帶著水分的果肉,摸起來略硬卻帶有適度的彈性。


    我沒脫鞋便踩了進去。帶有這家人生活氣味的木造牆壁,整片整片地橫在眼前這看來既狹窄又不牢靠的走廊兩側。甚至讓人擔心下一腳就會踩出一個洞來。頭頂上的電燈不停閃爍而發出了令人心情浮躁的雜音,明滅交錯的光線讓眼前的空間顯得像黑白照片中的色調一般昏暗。這間房子宛若複寫在一卷黑膠底片中。


    客廳裏的電視自顧自地播放著周日下午動畫檔的節目。就是那種以中產階級家庭中日常生活的主軸,永遠沒有結局的溫馨動畫故事。這類幾十年來不斷維係著眾多家庭的動畫節目,依舊在這個空間中持續演繹著下一秒的故事情節,然而眼前卻橫躺著收不到這些動畫節目良性效益的兩具屍體。


    這兩具屍體應該是一對母女,趴在桌子上的是母親,而倒在地板上的是女兒。這兩具屍體都是正麵朝下,頭卻整個被回扭了過來,雙眼直直盯著天花板。她們臉上的表情顯得極為悲傷,仿佛是用盡了一生的感動一般。因為這禮拜「磯野某先生」(注1)的內容是既淒美又動人的故事嗎?不盡然,當人們遭逢令人費解的暴力行為也會露出這種表情。


    話說回來,究竟怎麽做可以製造出這種死狀?


    雖然上吊式的自殺手法相當為人所熟知,但是像這般把頸骨折斷,整個頭扭過一圈的方式,無論在力量或技術方麵的需求是有點高過頭了,要做到這種程度大概非得用巨大的老虎鉗固定住頸部,然後啪地一下子扭斷才有可能辦到。但是其實這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怎麽樣都無所謂,因為現在不是讓我胡思亂想去推敲原因的時候。對強盜而言,闖了空門的人家中發生密室殺人事件也絲毫不關他的事。


    沒過多久


    的時間,電視裏一家和樂的戲碼便播映完畢,我將熒光幕上伴著片尾曲卷動的製作群名單拋諸腦後,踏上了通往二樓的階梯。映照出了整個房子內部的黑膠底片逐漸變得汙穢,在我來到二樓的瞬間,整個景象驟然變過了顏色。


    木質建材的走廊一下子由黑轉白,變成了一片水泥材質的空間。眼前汙穢不堪的光景讓人聯想到了印象沉重的宗教畫。


    「——慘了!我睡著了嗎?」


    真是倒黴到了極點。夢與現實竟然糾纏在一起了。


    是從哪裏開始錯亂的呢?走廊深處的轉角佇立著一個宛如枯木一般的人形。


    「請問你是神父嗎?」


    那株枯木的聲音傳遞距離意外的遠。該死,我竟然夢到與木崎家的事毫無關連的夢境。


    「不好意思,我不是什麽神父。更何況這世上哪裏有帶著一隻黑狗的神父呢?」


    「可是你不是會幫助像我們這種被惡魔附身的人嗎?就像電影裏驅魔神父的一樣。」


    「不是驅魔,是除魔。雖然意思差不多,但是做法上可是有些微的不同。」


    我可是一向都連人帶魔一起摧毀的呢!雖然可以讓除魔的對象恢複成人類,但是要他們回歸社會是完全不行的。不過我說啊……其實真正可以歸類為惡魔的沒有這麽多,像你們這種家夥隻是單純屬於病態的類型而已。不過就是非常普通的精神狀態異常,這種誇張的稱號就省省吧!


    「總而言之我不是什麽神父,況且你的病症神父也沒轍。看看你是要自己就此安分一點,還是幹脆找間大點的醫院讓他們好好看管你。說起來,我的這隻黑狗好像對你也提不起什麽興趣。」


    「——我很痛苦啊!」


    眼前出現了雜訊!一瞬之間,我雙腳踩著的地板各處冒出了雜亂不堪的荒廢住宅形象,感覺就如同播放著帶有刮痕的影像光碟一般。


    「……我的聲音剛才被幹擾到了,所以再說一次。去看醫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是!我說過了不是這樣的……我沒有生病!這才不是生病的狀況呢!我到現在一直都很獨立自主,很聽媽媽的話呀!我每天用功讀書,拿到了好成績。媽媽失去了爸爸,我就代替爸爸取悅她,我不過就是出了一點問題而已,為什麽你非得這麽說我!」


    水泥牆板呈現扭曲。


    不對!它正在崩解!隨著遠方的那個人影情緒高漲,整個走廊此刻都在融化。這下危險了,如果就這麽下去我也會被一起融掉……


    「等等!等一下,等一下!我沒有辦法聊些太正經的話題,你先給我一點時間……好了,我們稍微冷靜一下。在一位素昧平生的人身上強扣精神病患者的帽子是我不好。」


    雖然眼前這家夥把素昧平生的我當作神父的行為也令人不予置評,但我沒有點破它。若是不小心禍從口出可是會被殺掉的,不管我現在是在做夢還是在幻想,被人家做掉都不是好事。


    「不過我覺得你與其跟神父求助,是不是找位醫生看看會來得好一點呢?你雖然堅稱自己不是生病了,但是比起被惡魔附身,我覺得生病還是好一點。」


    這種說法所受到的待遇會比較像個正常的人類……不管怎麽說,既然這類說法跟惡魔附身一樣會被歸類為不正常,那倒不如選擇對自己稍微有利一點的狀況不是嗎?


    「怎麽會好!你一點都不明白!我很奇怪,我非常奇怪!我奇怪得不得了!我明明可以辨別哪些事情自己喜歡,哪些事情自己不喜歡,但是我卻不分青紅皂白地全部都做了。我就是這麽奇怪!雖然媽媽也說這是一種病態,不過我才不是這樣!我是被惡魔附身了!我沒有辦法恢複正常不是因為我的緣故,是因為附身在我身上的惡魔讓我變成這樣的!」


    遠方的人影不斷地大聲喧鬧,水泥牆板不停地崩解消逝,我的顫抖完全壓抑不下來。不為什麽,是因為連臉頰都已經開始融化了。


    「哇哇哇!不妙,拜托你幫幫忙,我不想在這種地方被你融化掉呀!」


    「既然這樣就請你改口,說我是被惡魔附身了!」


    我遭到對方的嚴詞糾正。嗚嗚嗚,這個智障火星人……理解力這麽差,真是個棘手的對象。


    「我了解!那麽我們就假設你真的是被惡魔附身好了。不過這可是非常可恥的事情哦。生病會被所有人同情,不過若是被惡魔附身的話,就像你看到的,會被大家排擠不是嗎?」


    水泥牆的崩解速度緩和了下來,遠方的人影露出了笑容。


    「才不是呢!你明明是個神父卻連這種事情都不知道嗎?在國外,不相信上帝的人都會被惡魔附身。惡魔會誘惑人們露出自己心裏肮髒的部分,促使他們犯罪,這跟精神病沒有關係。生了病的人不是隻能接受治療而已嗎?可是被惡魔附身了不一樣,隻要趕走了惡魔,人們身上的原罪就會一起消失,他們的心靈也會變得幹淨了。」


    哎,可是這裏並不是國外呀。就這個國家的風土民情來說,根本不盛行罪與罰這套。這裏跟國外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大舉入侵寄宿在人們身上的神聖品種不同,有的隻是自發性的,計劃性的人造惡魔而已。


    「對,對您真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呢!不過像這種模棱兩可混淆視聽的話題就暫且擱著。那你想說什麽?是指人如果不知道上帝的存在就不會被惡魔附身了嗎?」


    「就是這樣!知識跟信仰是不一樣的。如果不知道有上帝這回事,也不可能會知道惡魔的存在,所以說,那個……」


    是,是,是……你的理論完備得無懈可擊。


    「也就是說,你認為惡魔跟上帝其實是一樣的囉?」


    雖然也可以說是『成對』或者是『共犯』,不過是什麽都好。遠方的人影看起來越來越高興,水泥走廊也因此完全停止崩解的速度。在崩壞的地板上透出了兩層樓高的木造房屋一角,顯現出那個中產階級家庭裏麵那條走廊可愛的模樣。真是帥翻了!已經可以看到寢室的房門了,隻要把門把扭開,就可以揮別這場夢跟眼前這個火星人了!


    「你知道嗎?上帝是為了考驗我們而派遣惡魔來到人間的。我正在接受上帝的考驗。我是被上帝選上的人,隻要你肯幫我驅除這個惡魔,我就可以恢複原來的樣子了!我明明可以恢複,可是大家卻都當我是瘋子……像我這樣根本不是生病!我知道是因為其他人搞鬼我才會變成這個樣子的,沒錯,就是這樣!因為這樣我才會出拳打了媽媽,才會把房間弄的亂七八糟,才會被朋友當成白癡……這都是因為上帝要幫助我的關係!」


    「啊,不對,那是因為……」


    我將就要脫口而出的話又吞了回去。一方麵我向來就不喜歡幹涉別人的價值觀,再者,這次要是戳到了對方的痛處,大概會落得相當難看的下場。


    「你想表達的事情我大致上都了解。不過為什麽為什麽我非得知道這些事呢?」


    「你問這樣的問題才奇怪吧?你跟我不是同一種人嗎?你看!『你的身體也是缺少了一個部分』呀!」


    我伸手向寢室的房門門把。


    「請不要隨便攀親帶故,我是被吃的受害者,而你是吃人的那種。盡管結果看起來差不多,但是我可不想被你當成是自己的同胞。」


    房門「喀」地一聲順利的打了開來。


    眼前由白色的基調轉而成為黑色,太好了!接下來就隻要處理木崎先生家的問題了。


    我一腳踩進了有點昏暗的寢室。玻璃窗外的固定式百葉窗緊閉著,室內的光線也全仰賴一顆小小的燈泡。不知道是否因為是完全封閉的關係,這個空間就像是蒸汽浴室般叫人難以忍受,寢室裏一共有兩張床,靠近房間的那頭有一名男子麵對牆壁坐在


    床上。他背對著我呈現垂頭喪氣的模樣,並沒有察覺到我走進了房間。從體形看來大概就是木崎先生,他的脖子跟留在一樓客廳裏的兩具屍體不同,並沒有特別的異狀,整個身體也還是完好如初的人形,也就是說他還活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如果他也死了,那誰打來電話告訴警察這一家人相親相愛地集體自殺呢?


    我試著壓低腳下的聲音。此刻的木崎先生依然背對著我,不知道他究竟發現了我沒?他低頭的背影讓我聯想起美術館崩毀前的模樣。我跟床緣之間隻剩下一公尺半的距離,還差三步便可以順利掌握「對方究竟罹患了什麽疾病」,然而……阻礙出現了。我的腳「啪嗒」一聲勾到了一旁的障礙物。該死,這什麽東西啊!怎麽大得這麽誇張——


    「——」


    那是死不瞑目的屍體,兩具身著警察製服的男屍!他們正麵貼著地板,脖子上的首級整個被扭了過來。


    「晚安,我沒想到你來得這麽早。」


    「!」


    我聽到聲音反射性地抬起頭,旋即因戰栗而屏住呼吸。


    ——房間的角落。


    我看到了木崎先生大大的身影,我們四目交會。慘了……我跟木崎先生透過一麵鏡子看到彼此的模樣——


    「四目交會,必死無疑!」


    我的全身瞬間發出了痙攣。「痛!」這個痛楚就像是身體兩端被卷軸固定,施以反向的力道相互拉扯,拉到不能再拉了卻不見卷軸停止作用。除此之外,我甚至一隻手指頭也動不了,對方的力量強大得難以形容!我跟木崎先生隻是轉瞬間的四目交會,我身體內的中樞係統卻完全被他打亂了!


    我身處在一間仿佛蒸汽浴室的昏暗蒸籠裏麵,腳邊是兩具頸骨被扭斷的屍體,眼前則坐著一位神態顯得疲倦的中年男子,他以背對著我的模樣將視線直直投射在我的身上。我的媽,這景象真不是普通的恐怖!兩顆眼珠也完全不接受我的命令,因此就算我想移開視線也無法如願。最糟糕的是因為身體不聽使喚,我從剛才那個瞬間開始就沒有辦法呼吸了……


    「你是那個叫什麽來著?可以讓被附身的人得到解脫的那種驅魔師是吧?嗯!你不就是石杖先生家的石杖所在嗎?」


    我的視線依舊緊緊盯在木崎先生的雙眼,身體沒有任何反應。隻要他不鬆開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我就隻能任憑他恣意擺布。


    「對了,所在小弟。你才剛出院嘛!你住院的理由是……什麽原因來著?真是不好意思,我前一陣子一直都忙於工作,完全沒辦法抽空跟鄰居們打好關係。我女兒說要去探望你,硬是跟我要了些零用錢。結果呢!你有看到我們家女兒嗎?」


    誰知道,我怎麽可能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來看過我……啊!那個……那間醫院不是本來就不接受親友探病的?


    「唉!我真是淒慘。我的狀況大概在你們看來就是被惡魔附身了吧!我會像現在這樣一個人關在房間裏麵,也是因為想要靜靜地一個人等待驅魔師前來的緣故。我想盡可能讓自己不要跟其他人接觸。有人報警處理讓我覺得很困擾,關於我們家的流言像這樣傳遍大街小巷也不是我所樂見的狀況。因為人哪,隻要到了我這樣的歲數,第二在意的就是麵子問題了。」


    木崎先生緩緩地抬起了頭,他散發出一股十足的殺意。等一下,是我啦!那個驅魔師就是我啦!別這麽性急,我會好好聽你說話啦!


    「可是,我還是有維持這個家庭的責任,你應該在樓下看到我的妻子跟女兒了吧?她們已經死了一整天了,應該還沒有腐爛發臭。可是現在天氣炎熱的九月,盡管我想把她們放到冰箱,卻完全沒辦法塞進去。雖然我真的想在鄰居臉上露出難色之前把這個狀況收拾一下……不過終究是無關緊要的事。不對,明明一點意義也沒有,到底為什麽她們要跟我一起死呢?她們一開始就沒有必要跟我一起陪葬。結果到了最後,家庭還是變成了一種負擔。」


    木崎先生緩緩地回過頭,我們在鏡中交會的視線也逐漸離開鏡子,轉向麵對麵的角度。


    「你別擔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會在不多製造出其他命案之前自行了斷。其實我早就應該死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就隻有我一個人沒有辦法如願自殺。早在昨晚,我就應該『已經把自己的脖子扭斷了』才對……」


    我的頭!


    我的頭隨著木崎先生的動作一點一滴開始橫向旋轉。


    「我好想一個人獨自了斷,我早在一個星期前就瞞著家人辭掉工作。我累了,真的累了,我累到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早在發現這份倦怠前就已身心俱疲。我已經年過五十了,也該是可以隨心所欲的年紀了吧?」


    如果將木崎先生身體麵對的方向定位為零度,他的頭現在轉了二十五度。慘了,我大概可以猜到這次的惡魔究竟在木崎先生身上添加了什麽樣的能力……


    「可是家人卻不同意呢!她們好像說了些什麽,大概是叫我不要自作主張辭去工作,說我的身體不是自己一個人的,我有撫養她們的義務之類的話吧!其實她們說話時的語氣相當囂張呢!唉,虧我們長年一起生活過來,她們最後卻是露出這副德行。所在小弟,女人的歇斯底裏還真是讓人感到絕望。那大概是女人的專長,我是這麽認為的。我們男人因為自尊心使然,沒辦法像她們一樣耍小孩子性格。」


    四十度,六十度……隨著木崎先生的臉龐橫向扭轉,我的頭顱也跟著畫出了同樣的弧度。一旦來到九十度差不多就是完全側過頭的狀況。再下去就算是天賦異能,最多轉個一百二十度也是極限了。


    「很不幸的,她們的要求被我駁回了,雖然我並不希望一家人集體自殺這類的事情發生,我隻想回歸到一個人的安靜時候。如果要問理由的話,嗯……是什麽來著?我辭掉工作的理由嘛……對了,我到了這個年紀卻在工作上捅出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大婁子。盡管我終日埋首在數字堆裏,想辦法彌補帳麵上的差距,結果卻還是徒勞無功。上麵叫我自殺了事,因為債務也無法清償了,在我有生之年永遠也不可能挽回些什麽。」


    九十度,一百度……


    「喀!」頸骨之間極限扭動的聲音滲入了我的心。


    我的頸子已經無法再做出多餘的轉動了,人類身體構造就是這個樣子。然而——木崎先生的首級卻依舊十分靈活。他的頸椎該不會是用滑動式關節構成的吧?就是那種可以三百六十度自由旋轉的構造。


    「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才想要自己一個人了結的,可是內人跟女兒卻不同意。不隻這樣,她們甚至要求我就算要死,也要選擇能夠留錢下來給她們的死法。真是不可理喻,我就是因為嫌這麽做麻煩所以才尋死的,但是她們卻始終無法理解。所以呀,我才打算不發一語直接在她們眼前自我了斷,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當時瞬間起了邪念,內人還有女兒,兩個人都跟著我的動作一起扭斷了頸子自殺了。」


    一百二十度,一百三十度……我的頭顱依舊不停轉向。被惡魔附身的木崎,凡是在他身邊的人,脖子以上的部分都會隨著他的動作一起同步轉動。


    這就是木崎被惡魔附身而產生的病態。他的患部是頭部,因為這個疾病而重生的頭部得到了新的能力——煽動,病因大概可以歸咎在過度疲倦的問題上麵。


    下地獄去吧!木崎先生為了不讓自己察覺到自身的病態而封閉了思考,並且重複做著看似自殺的他殺行為。隻要跟那位大叔四目交會的人都會被強製做出跟他一樣的舉動。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那位大叔的頸椎是用滑動式關節構成的,所以怎麽轉動都不怕。但是人類的首級可沒有辦法像那樣回轉!


    我會死!就在接下來的數秒鍾之內!


    「


    不過,我是有這麽想。如果我有撫養家人的義務,那麽家人也應該有我一起陪葬的義務不是嗎?因為如果我走了,她們不是也沒辦法繼續活下去嗎?真是這樣,那她們就應該跟我一起離開人世。內人跟女兒都紛紛履行她們的義務了。真是的——彼此家族的聯係真是把人困在混沌的地獄呀。」


    木崎先生的臉龐一口氣轉到了正後方。


    正好是來到一百八十度的位置,他的頸骨滑順地繞回,而我的頭顱則是笨拙的轉過……喀!


    ■■■


    呼呼地喘息聲從黑狗的鼻腔中傳了出來。


    它探頭正在尋找那顆滑動式關節的首級。


    盡管房間裏一片漆黑,因為黑狗的眼睛本來就看不見,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光線輔助。


    我左肩上不再呈現義肢形態的左手,靠向了從那顆已非頭顱的頭顱,從中拉出了形成有形物體的無形之物。


    ——狗狗乖。


    來吧,憎恨(假名)小親親,吃飯的時間到囉!


    1\junk


    天空的高度異常的低。我睜開眼睛的瞬間,視線被一片水色所包圍。


    「啊——咦?」


    天空成了一片汪洋。


    陽光呈現淺淺的白色,透過上方的水流,漪漣的波光照耀在這間石室之中。眼前一片湛藍的水裏,一條黑色的魚影快速地滑過了我的視野。


    頭頂上的這片汪洋裏可以看到一條體形碩大的魚兒悠遊其中,目測判斷它的身長大約兩公尺左右。從身影看來大概是鯊魚之類的品種,但究竟是什麽魚則無法得知。如果我被問到淡水怎麽會有鯊魚這個問題,那會讓我相當難以啟齒,因為就連那條生物究竟是不是魚類其實我也無法判斷。


    那條魚的身影逐漸遠去,不知它是否對於我的凝視感到厭煩,那條魚就這麽遊向高處———在這片汪洋更深邃的地方消失了蹤影。


    我置身於天地倒錯的異樣感之中,不過這對我來說已是習以為常的光景。


    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狀況,隻不過是在天花板上張開一整片的玻璃牆,隔絕了上麵的一個巨大的水槽而已。哎!不如換個說法,直接說這個房間位於巨大的水槽底下比較正確。這裏是一間地下室,頭頂上的一片汪洋也不是海水,隻是一座非常古老的水庫。這間天花上頂著一座水庫的異常地下室,其室內陳設就像是中古世紀的城堡中的一個房間原封不動移植過來,遠離時代氣氛的異常風格。


    「哎呀!所在,你起床了。」


    房間中央,罩著紗帳床上傳來一個中性的聲音。


    盡管從我的角度因為背光的關係看不到他的臉,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他就是這間房間的主人。不過話說回來,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過去,他的容貌總是處在陰影底下無法辨認。非得走到他的身旁才能看清他的容貌,那張床的位置就是這麽經過嚴密計算而設置的。


    這間地下室的格局呈現正方形,就像個巨大的箱子一般。空間的上方罩著一層玻璃天花板,四周則繞著石磚砌成的牆壁。屋子的四麵各有一扇房門,除了南麵出入用的那扇門之外,其餘的三扇從來沒被開啟過。室內裝潢中幾乎看不到帶有生活感的用具,唯一的電器製品就隻有牆角的冰箱而已。所到之處林立著完全找不到共通點的古董。根據不同的觀點,大概也會有人把這裏當成收破爛的倉庫吧!


    「不好意思,我睡著了。在我熟睡的時候有什麽需要我做的事情嗎?」


    「沒有特別的需要。不過你既然起來了就做好你的工作吧!我口渴了,幫我倒杯水來。」


    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惱人的夢境依舊徘徊在腦中尚未完全散去。我摸摸脖子確認頸骨沒被絞斷,一邊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這間房子裏沒有自來水,要找水的話就隻有冰箱裏囤積的蒸餾水而已。我走向房間的角落,繞過堆積如山的地球儀中從容來到冰箱門前。我伸出手,「砰」地一聲,拉開了門把……這什麽呀?滿布著一片黃橙色的冷藏庫。


    「冰箱裏好象隻有加了色素的飲料而已哦——」


    「如果水喝光了的話就拿那個給我吧!反正那也是葡萄柚水果飲料。」


    這家夥明明就隻會睡覺,要這麽健康的東西幹嘛?該不會這副比我來得活潑的模樣,就是因為他注重這方麵的調養?如果說不同的食物攝取方式會造就群體之間的差異,那麽雜食性的我大概就是因此而長不高。


    不過無妨,像我們這種人最愛垃圾食物,它不但可以節省每天消耗在餐費上的花用,更可以縮短我們過於冗長的壽命,這可是一舉兩得的美味。我一邊想著速食店裏的稀碳酸飲料,一麵將橙色的液體倒入細長的玻璃杯中。


    冰箱側麵的外殼映照出一襲獨臂的男子身影,真是叫人感到厭煩的影象。他原本完好的左臂此刻卻呈現殘缺的狀態,肩膀以下的手臂完全被截斷了。這個樣子讓人聯想到歸屬於某個邪惡勢力的機械人形象,然而這個看似強悍的外形卻無法掩蓋日常生活的不便之處。我在兩年前因為一場突發的意外而失去了左臂。這個殘缺的樣子叫人看了不禁要問,究竟是什麽樣的意外讓臂部與肩膀的接合處被截斷得如此漂亮?幸好被削掉的隻有左臂,沒有連命都被奪走。


    日後經過一年半的複康才出院,盡管在求職與人際互動方麵多少留下了一些不便的影響,但我對於隻剩下一隻手臂的自己並沒有什麽埋怨。這樣的狀態能讓我藉由這個不起眼的兼差工作賺取一些微薄的薪水,甚至認為自己還蠻幸運的。不過如果真的要說的話,沒有辦法自己一個人係鞋帶的樣子還真是讓我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快點!快點啦!所在君的動作慢得太離譜了——」


    我趕忙關上冰箱門來到任性的雇主身邊,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看來我好象落枕了。


    「謝謝。哎!過了五個小時才終於有第二次的水分補給了呢!」


    房子的屋主微微仰起頭接過了玻璃杯,用他那隻黑色的人工義肢右手。他絲毫沒有停頓的動作,一口氣喝光了杯中橙色的飲品。


    「舒服多了。對了,你剛剛發出了淒厲的夢囈,做了什麽可怕的夢嗎?」


    「要形容的話,大概就像是結束了一場深夜放映的電影之類的感覺。不過這麽跟你說大概也不會了解。」


    「恩,因為沒辦法體會嘛!一方麵我沒去過電影院,再說那種深夜電影究竟有哪一部分是有趣的?」


    有趣的節目可多了呢!這個白癡竟然將深夜電影當成了非在深夜無法播映的三流影片代名詞。最近的深夜電影可是相當可以讓人樂在其中呢!不過呀……就算跟這個完全不曉得電影究竟是什麽東西的家夥詳細說明也無濟於事就是了。


    「沒有啦!是我舉例舉得不好,我隻是夢到了讓人不堪回首的往事而已。」


    他一臉訝異的表情,雙眼圓睜地注視著我。這位就是我的雇主,也是這間地下室的主人。


    乍看之下,大概隻能判斷他的手臂裝了義肢。接在他肩膀上的那隻義手就像是服飾店的模特兒一樣,是用黑色的石膏裹成。也就是說他跟我一樣,都是肢體殘缺人士,隻是這家夥耍寶的能力比我要誇張許多。


    他的外表看起來大概十四、五歲左右,蓄有一頭有如絲絹般的烏黑秀發,容貌可愛的程度讓所有男人看到他都會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不過小心,他可是個男的。盡管遺憾,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男性,從我這個被他電得七暈八素的男人口中說出來的事實絕對不容懷疑。


    他叫做迦遼海江,因為全名念起來麻煩,所以我都直接叫他海江。這個小鬼頭的外型讓他隻要靜靜不說話便看起來像個出色的千金小姐,說是上帝即興創作的藝


    術品也不為過,同時也是象征了它不良嗜好的證據。


    「然後呢?不堪回首的惡夢究竟是什麽樣的內容?我想知道啦!你掙紮夢囈的樣子持續了好幾個小時。明明看起來一副相當痛苦的樣子,但是所在君為什麽一直沒有從夢中驚醒讓我覺得相當不可思議。」


    他一臉興致勃勃的表情對我提出質問。這家夥一年到頭都在無聊中度過,因此一旦看到有趣的事就會露出難以掩飾的貪念。


    「……我就說了是不堪回首的惡夢嘛!那個夢直到現在都讓我覺得相當厭煩,拜托你不要再讓我繼續回想了,我在夢裏可是差點就丟掉一條小命呢!」


    說起來應該是必死無疑吧!畢竟整個頭顱就這樣喀的一聲轉上一圈……


    「咦!你夢到自己差點死掉的場麵嗎?所以才會有發出『救命呀——』、『住手——』……之類的夢囈呀……嘖,要是你再多睡一會兒的話就更有趣了。」


    這家夥的意思是想聽聽我死時發出的慘叫嗎?


    「你真是差勁透頂。既然看到我在做惡夢,為什麽不把我叫醒呢?是怎樣!你喜歡看到人家痛苦的樣子嗎?會因為男人的喘息聲而感到興奮嗎?」


    「嗯……看情況吧。所在君剛才可是讓我感到相當愉快呢!雖然不知道你夢到什麽樣的往事,不過夢中你有提到什麽支離破碎之類的有趣話題。你剛剛的樣子真的讓我感到十分享受,這是我的真心話。」


    這家夥露出一臉滿足的愉悅笑容。


    「——」


    ……糟糕,我不小心又煞到他那可愛的樣子了!盡管我對此感到相當懊悔,但是事實就是如此,那笑容真是可愛到不行,隻要是男人絕對都拿它沒轍……其實我相當討厭這個家夥,但是卻完全無法抗拒他的笑容。這個該死的自戀狂,哪天非矯正他一下不可。


    「……唉,你這種態度真叫人看不下去了。是怎樣!照你的想法看來我不就像是在這兩個小時裏麵一直被你強暴嗎?你這個虐待狂,竟然把我丟在那邊不管來取樂。如果不希望我告你的話,最好識相地拿點補償出來!」


    剛剛大約經過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換算成旅館的休息費用是五千元左右……嗯?不過出賣人類的尊嚴,兩個小時換得五千塊的報酬究竟是高還是低?值得嗎?反正我本來就不怎麽值錢。


    「那是我的台詞啦!你白天的時間都被我買下來了。要怎麽使喚你是我的事情,而你有回應顧主期待的義務。可是所在君卻都不肯陪我不是嗎?那麽至少讓我聽聽你的夢囈,打發一些空閑時間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他哼了一聲,十分不滿地轉過頭去。


    如何打發時間,這個課題對於迦遼海江這個人來說可是人生大事,這家夥從不曾走出過這個房間,哎!沒有人幫他的話,他連下床都辦不到。


    原因很簡單,因為海江的四肢全都是人工的替代品。上帝相當無情,盡管給了他無人能出其右的美貌,卻又同時剝奪了他全部的行動自由。如果說我是屬於邪惡勢力獨臂的機器人,那麽四肢殘缺的海江就是該組織的大頭目了。


    就現在這個狀況而言,我的工作就是早上幫海江裝上義肢,然後傍晚將它們取下。生活所必須的花費,這個工作就可以賺得八成,能讓我找到這個盡管隻有一隻手也可以辦得到的工作是讓我鬆了一口氣,但是總覺得這樣的工作有點搬不上台麵,讓我做的有點心虛。在這個郊外的地下室裏,從一個無法自由行動的小孩子身上榨取錢財,該怎麽說呢!簡直比小白臉還不如。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邪惡組織的老大出生於富裕的家庭,對於給我的薪水似乎一點也稱不上負擔。對海江來說,單憑現在這個身體直到離開人世之前,在食衣住三方麵都沒有太多的麻煩。他有一副功能性相當出色的義肢,隻要裝上去,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自己處理。在我上工的第一天,這家夥還不是照樣靠著義足自己一個人去了廁所。不過海江這個大少爺盡管擁有如此出色的義肢,但是它們優異的功能性畢竟不等於裝起來舒服這回事。好象無論什麽樣的義肢跟海江都合不來,所以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像這樣躺在床上。


    是啊,義肢這種東西多半會給人帶來難以忍受的痛楚。而今天義肢結合的狀況似乎特別糟糕,我今天隻能幫海江套上左腳跟右手的義肢而已,這麽一來——


    我開始搜索房間的角落……找到了,一隻黑狗蹲在牆角。它的姿態就像是繪本中出現的惡魔圖象。這隻狗的雙眼天生就看不見,一輩子也感受不到光線的存在。不過可不能因此而小看它,那隻狗在追擊獵物的時候可以借用人的眼球作為行動的依據。


    「所在君?怎麽了,你真的沒問題嗎?臉色超級難看的,要不要喝些什麽嗎?」


    「我的臉色才不難看,你不用管我,不需要你來擔心啦!我對既沒有水也沒有啤酒的小孩專用冰箱一點興趣都沒有。」


    「那你要吃點什麽,肚子也餓了吧!」


    「你這麽說不矛盾嗎?明明不舒服了還要我吃東西。而且你這家夥會跟我收錢的吧!」


    「當然囉!你吃了什麽、喝了什麽,我都會從薪水裏麵扣掉。」


    「看吧!愛欺負人、冷血、守財奴、壓迫部屬的領導階層!算了啦,反正不舒服也是白天的事,到了晚上就好了,你就別管我吧!」


    我發出噓聲揮手要趕他走,不過因為海江隻能待在床上動不了,所以我還是自己回到沙發那裏去了。這間異樣的地下室最大的優點就是坐在這張沙發上的舒適感。它出色的程度可不是開玩笑的,如果要我在這個沙發上睡個三天三夜,我絕對有自信可以辦到!


    「——話說,你剛才的惡夢,是夢到木崎先生的事情吧?就是你一個月前的晚上執行的除魔工作。」


    這家夥想問就問嘛,這麽別扭做什麽?對於他這種死纏爛打的態度我才應該要鬧別扭呢!


    「……是啊,不過為什麽你這家夥會知道?」


    「因為你在做夢的時候像這樣叫出來:『住手,木崎!我會揍飛你哦——』明明就快要死掉了,所在君的反應還是真是夠奇怪呢!」


    這個該死的小鬼覆蓋在劉海陰影下的雙眼,眯成了下弦月的形狀,還嗤嗤地笑著。都已經知道是這麽回事,卻還對做了惡夢的我冷眼旁觀,這家夥的性格真是腐爛到了極點。


    追根究底,我會遇到這種事情這家夥也脫不了關係,他應該要阻止我去的。就算能夠賺到錢,當那種工作根本上就不適合我。石杖所在這個人的原則就是輕鬆地活下去,我深信這種生活方式才是最為理想的,是讓我自己獲得新生命的主張。


    然而當時這樣的想法卻仿佛完全不存在,我什麽也沒多想就往這個大洞裏跳。


    那天晚上——那個叫人不會希望再有任何牽連的惡夢,我一腳踩了進去。


    那個集體自殺的家庭,那位頭顱可以自由旋轉的怪男人,那個讓人決心一輩子不再碰第二次,俗稱「惡魔附身」的流行病……


    ◇


    這種病例被社會認可大約是在十年前左右的樣子。


    它的學名是「類激化藥物異常症候群」,也有人稱它為「細胞受體衝突症」,是一種突發性的精神障礙。它的成因是在人們長期處於情緒低潮,或對於他人抱持恐懼等等心理之下而引發的代表性疾病。盡管這種病症在醫界被歸類為典型的現代疾病,但是真正知道這兩種正式名稱的人,大概也就隻有局限在與這個病症有關的當事人而已吧!


    總而言之,這些病患就是無法控製情緒的精神障礙患者。盡管這個病症沒有致病的病毒,僅僅是因為出現這樣的病征而得名,可也不要認為這些病患隻是單純的瘋子,跟生病沒有關係。畢


    竟憂鬱症也是非常典型的一種精神性「疾病」。即便是感冒無法侵襲的健康肉體,其他病菌也會想盡辦法致使這個人生病。一旦某人的腦袋與一般人不一樣,那他並非是精神出現異常,不過就是人體機能方麵出了狀況罷了。畢竟人類的構造是由各種神秘而不可解的精確結構所構成的,不會在毫無由來的情況下出問題。


    不過話又說回來,把這種患者的生理現象認定為一種疾病的人,也就隻有醫學專家而已,普羅大眾還是稱它為「惡魔附身」。因為在他們眼中,這些病患所產生的行為,怎麽說都隻能用惡魔附身的方式加以形容解釋。這類患者身上人格出現劇變,或是失去自我意識等等症狀都還算是輕微,重度的病患甚至會出現自殘的強迫症,而其中的未遂者更會對於周遭的人們產生殺意。說得坦白一點,這就是某些內心過於纖細的情緒導致傷害行為的原因所在。


    「不過這種東西啊,根本上來說不是什麽惡魔附身吧?他們純粹隻是行為誇張的病患而已不是嗎?怎麽會用到什麽惡魔之類的謬誤說法。」


    「大概是惡魔附身這種說法比較容易理解的緣故。撇開有實際看過這類病症的人們除外,對於一般大眾而言,就連聽到憂鬱症都不太能夠體會,但是他們卻可以輕易地想象被惡魔附身是怎麽一回事情。若是用惡魔附身來解釋這些患者的症狀,那麽一般人也就可以接受他們口中難以理解的言論了。對人類來說,若是將他們所無法想象的行為全都歸作惡魔附身,那麽大家就都可以理解了吧!


    不過話又說回來,雖說惡魔這種東西終歸是不會出現在日本,但是這些患者基於自私的心理而任由患病後的假性人格恣意妄為,本身就是過度腐化的現象了。再說,這個國家戴著假麵的人們,內心多半也都藏了一頭野獸呢!」


    就是這麽回事,惡魔附身本來就是外國人的白癡謠言。他們的信仰結構比例上來說是一對六十億,而且其中的厲害關係的平衡更是絕對偏向他們上帝的那一方。在這個正值世紀末的日本,惡魔這種東西僅僅是一神信仰宗教世界中的存在。


    「真是叫人沮喪的說法。真要說是被什麽穢物附身的話,選擇犬神不是好一點嗎?該說犬神比較有親切感,還是犬神附身的這種說法比較會讓人冷靜下來。」


    「錯了,這種狀況可不適用於讓人冷靜的假設呢!盡管犬神的信仰在現在的日本社會已經式微,但日本人終歸是日本人,不管怎麽說對於獸靈附身的詞匯依舊是相當敏感的。再說惡魔附身聽起來就好象事不關己的電玩情節,但是像這種在自己國家裏麵原始就有的疾病,難道聽起來不會覺得它太過於現實且無聊透頂嗎?」


    「唉……你想說惡魔附身這種說法,相較之下充滿了八卦的味道嗎?」


    「沒錯,就是這麽回事。所以我認為現在惡魔附身的說法其實是一種當下流行的現代病,盡管眼前的一切看起來像是可以獲得解脫,但是卻永遠等不到這一天到來。所以每個人也因此積存了各式各樣的負麵情緒,雖然不知道自己何時會崩潰,但是周遭的人們也同樣也有可能在下一秒鍾自我毀滅——你不覺得這樣的想法會讓他們稍稍為安心一點嗎?


    沉迷於這種流言的一般大眾大概都已經有了哪天自己就會崩潰的覺悟,他們張開一層虛偽的防護網借以麻醉自己。『大家一起共同遵守不去思考的愚鈍默契』,這個現象在當下不是相當普遍?『惡魔附身』這種說法,便是藉由反應駑鈍行為的模式風行,因而大肆傳播開來。就跟這個詞一樣,若是要將責任轉嫁出去,那就必須要有適合的祭品。」


    也就是這種現象是人們自己的內分泌失調性中毒、自我催眠、自我崩潰而已嗎?這個早熟的家夥……要真是這種說法成立的話,惡魔附身也不過就是一種現象而已,根本也談不上「類激化物質異常症候群」什麽的。仿佛一年後又會被另外一種流行語掩蓋過去……不過所謂的「麻煩事」,就是因為它不隻是紙上的空談,而是實際引起了大範圍的災害,所以叫做「麻煩事」。


    惡魔附身是真的存在的。


    舉例來說,就是精神上真正出問題的那些病患。


    再將例子說得深入些,他們就像木崎先生一樣,放棄了人類的身份並且獲得了「超能力」的患者。


    最近數年之間,超乎尋常的犯罪模式增加不少,這些異常的犯罪事件大概都會被當成惡魔附身流傳開來。然而其中真正是因為惡魔附身所引起的案件大約隻有百件左右的數字,甚至不到所有異常性犯罪的一成。


    「所以說,被混淆的一百個假像之中混雜了十個真正異常的事實。這麽一來所有的事件既都成了假像,卻也全部都可以說是事實了。」


    說起來很妙,對於大眾來說,盡管經曆了木崎先生的事件,但若是將其他九件也歸類為「異常性犯罪」,那麽木崎先生事件也有「犯罪手法超乎尋常」這個共通點而被囊括其中。換言之,盡管社會廣泛地接受了「惡魔附身」這樣的事實,但是他們卻並不知道「惡魔附身」的本質究竟是什麽。


    這類異常性犯罪被稱為「惡魔附身」有它的原因,這個原因並非這些犯罪者表現出了難以理解的行為舉止,而是單純地展現出了人類無法辦到的能力。基本上這些「異常性犯罪」的例子都隻是妄想中的產物,與精神障礙被歸屬在同一個層級。然而,其中有一些個別事件超越了妄想的範疇,變成「極為特殊」的案例。像是頸骨可以無限製地自由旋轉卻不會因此而喪命的病患,終至卷入了無辜的外人而釀成犯罪事件,這便會被歸類為上述這種「極為特殊」的個別事件。確實這種情況,看到的人們都會不約而同地一致認為,這些犯罪者如果沒有借助惡魔或其他同類型的超自然力量便無法辦到。


    ——真是的,真實愚蠢極了。在這個文明過度興盛的時代之中哪裏有什麽惡魔?我才不相信呢!我確實遇過一些人,這些人除了將他們歸類為惡魔附身以外無法別作他想,但我還是不相信有所謂的惡魔。惡魔那種東西呀,就算真有其事,身為一個活生生的人類也不應該接受它的存在。我還沒有想過要去接受,大概一輩子也不會認同吧!就算你複製了一百個木崎先生擺到我的麵前,我也會頑固地大笑出聲給你看。


    ……然而盡管如此,實際上我卻有無法將惡魔視為荒誕無稽的言論而不當一回事的原因。因為盡管我想要否定它的真實性,這個事實卻血淋淋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視線前方的這個小鬼,既沒有被什麽惡魔附身,也不是「類激化物質異常症候群」的患者,他是真正的惡魔。


    ◇


    我開口對海江問到。


    「我說啊,你知不知道真貨跟假貨的區別在哪裏?」


    「咦?什麽真貨、假貨?」


    「就是惡魔附身這回事。真的被惡魔附身,或者根本跟惡魔沒有關係,這兩者之間的區別;也就是說普通的病患,跟不普通的病患之間究竟有何不同?」


    我回想起一個月前,在我們家隔三棟房子的建築物裏發生的事情。


    睡落枕的脖子隱隱作痛,那個案件——我究竟是怎麽解決的呢?


    「嗯……你是要從附身的東西是惡魔還是其他東西說起嗎?」


    「沒這回事,惡魔的授課該結束了,現在流行的惡魔究竟是真是假都隨它去吧!我想問的是人們究竟為何會被惡魔附身。」


    「什麽呀!真無趣……不管真惡魔也好,假惡魔也罷,會被它們附身的類型不是很明顯嗎?這些東西從以前就愛死了懦弱的的人類了。」


    「啥?你這種說法倒果為因了吧!人類是因為被惡魔附身才會產生精神疾病的,你不是也說惡魔附身是一種病症嗎?」


    「我說所在君


    ,你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流行性疾病不是因為人們的免疫力衰落才會感染他們的嗎?體力不佳的人,還有身體狀況不好的人,他們都會因外在因素而容易染病。既然肉體是這樣,精神方麵當然也是如此。所在君就是這麽溫柔,你不能接受弱者因為自己的懦弱而成為被人欺負的理由是吧?但是這個事實是不容辯駁的,因為惡魔從來就隻會附身在懦弱的人類身上。」


    他說話是露出了一臉得意的模樣。這表情不禁激起了我心中的反感,他就是這種地方特別討人厭,喜歡擅自想象別人的個性。


    「你想說被惡魔附身的人們全都是自作自受囉?不論體格與身體狀況的好壞,隻要是人格方麵不夠成熟的『弱者』被惡魔附身也是沒辦法的事?」


    「對呀,軟弱的人類就會成為惡魔附身的對象。不過確切地說,被惡魔附身並不是因為被附身的人心靈懦弱,而是該歸咎於他所身處的「環境」變得脆弱的緣故。如果將人們的心靈歸類為內在,那麽影響內在的外在因素就是環境的變動了。比方說家庭問題,或是友情之類的人際關係,還有社會給這個人的評價……等等。


    一旦腳下的地板產生了動搖,立足於該處的人們很自然會深受其害。這個結果便會造成他們無法適應正常的社會環境。像這種狀況便證明了環境不見得是由人類所創造的,而是環境改變了人類這個事實。於是趁著這個機會,趁現在這個時間點,變得懦弱的人類心裏,儼然成為魔物的寄居的對象。


    惡魔的存在,是以它們的立場肯定了懦弱的心靈。由於人們軟弱的內心是惡魔壯大的溫床,於是它們也反過來全力地培養人們懦弱的一麵。它們會促使這些人們失去的社會性再也找不回來。我們舉一個陳腐的比喻加以說明,像是有些人失戀了便無法活下去了對不對?像這樣的想法其實隻是對於悲傷的一種發泄方式,然而被惡魔附身的時候,失戀的人便真的會想不開而自盡。『因為悲傷而想要輕生,但是卻因為害怕死亡而無法下定決心結束生命』,這才是人們心理上該有的平衡。不過對於被惡魔附身的人來說卻不是如此。『因為討厭悲傷所以隻有尋死一途』,他們心理會出現這樣的想法,讓他們對於未來絲毫沒有恐懼感。真正最叫人感到害怕的人類,是那種對於自己費盡心思構築的過去與未來毫不在乎,除了『現在』之外,一切都不放在眼裏的這種人。」


    「隻看得到現在嗎……那是因為人們有許多的牽絆,讓我們非得思考明天的一切。而這些患者們眼中隻看得到現在,做出什麽樣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就一點也無所謂了。」


    如果真是這樣,對他們來說死亡這種未來根本一點也不足為懼。如果真有什麽會讓他們感到恐懼的,那就是「現在依然活著的自己」,除此之外就什麽也沒有了。


    「那麽你是說,對於活著感到厭惡的他們,與猶豫不敢麵對死亡的我們,彼此正好處於相對的立場囉?」


    「對呀,對於像他們這種隻看得到眼前的人來說,仿佛在當下這個瞬間他們方才呱呱墜地。所以周遭的一切事物也對他們來說都充滿了不確定性。然而,並非所有的情緒都無法遏止他們走上絕路。像他們這樣心靈受創的人們,或許可以說是被某些根深蒂固的想法束縛,他們其實非得仰仗『自己所訂定的條件』而活。一旦失去這個條件,也會就此失去繼續延續生命的動力。盡管他們不會因為自己的的其他情緒而崩潰,然而一旦這些『隻對他們才具有意義的條件』破滅,他們就會因而自我了斷。此時這種瀕臨崩潰的心靈便容易被魔物附身了,也就是這種瀕臨崩潰的內心容易讓魔物有機可乘。」


    「……」


    搞什麽啊?這些人擅自訂定了支持著自我存續的條件,然後又在最後失去僅有的動能之時,任憑自己讓惡魔附身而犯下大量殺害無辜生命的罪刑。開什麽玩笑!想死的話就自己一個人去死!不要連朋友或親人也全部拉下去跟自己一起陪葬!


    「真是愚蠢至極!結果這些人終究是無法適應社會的軟弱者而已嘛!是,我知道了,他們的想法是不該獲得理解跟同情的。不過就是些一點小事被逼急了的軟弱家夥們,誰會浪費自己的心力去理解他們呀,笨蛋!」


    鏡中映出了我的模樣,是有些什麽事情讓我難以容忍嗎?透過鏡子,我看到自己的臉上因憎恨的情緒而扭曲。此時大概是我的身上飄出了什麽令人討厭的臭味,牆角的那隻黑狗來到了我的身邊,狀似愉悅地蹲坐在一旁。我來這裏替海江工作,日複一日,它就這麽對我越來越親昵……危險!


    「嗬嗬,當然不可能去理解他們的想法囉!因為所在君的想法跟正常人一樣健康。你聽好,這時候不應該去責備他們放縱自己的心靈變得懦弱,而是應該試圖去思考,試著找出讓他們的內心越來越軟弱的原因。


    麵對這樣的狀況,會產生決定性效果的說詞,並非是說他們因為這點小事崩潰感到羞恥。而是要對他們說:『看看你們因為這點小事就崩潰究竟有多麽可憐。』」


    海江這段言語中的意涵,仿佛透露了他對這些人們的同情。他為了強調這樣的意念,紗帳下的陰影可以看到海江的手緩緩攤了開來。那是他裝出來的態度,這家夥沒有這種對人類來說是理所當然的憐憫情緒。


    不過他話中的意涵我完全理解了。我們做個假設,僅隻是隨意的假設,如果有個人對於某個容器中的液體感到恐懼,深信他喝了那個容器中的液體就會死去。然而那家夥因為什麽一念之差而讓那容器中的液體滑過自己的喉嚨。盡管他的身體沒有因此而產生異狀,他卻會因為這個飲水的舉動而真的就這麽自殺死了。


    認為這樣的行為懦弱,那是身為堅強的人們自以為是的傲慢。因為像我就沒有這種因為引水而自殺的勇氣,盡管一般人無法理解什麽樣的想法促使他們做出引水自殺的行為,不過像他們這樣可以為了不痛不癢的理由而自殺的人們,或許該說是基於極致瘋狂的強悍心理使然吧?不過話又說回來,像他們這樣對於融入社會感到恐懼的懦弱者而言,連這樣的恭維話都無法加以肯定,這也是事實。


    ◇


    盡管我與海江聊的都是些沒有意義的話題,但是時間依舊這麽徑自流逝。隨著夕陽西斜,整個房間也暖暖灑上一片沉鬱的暗色染料。這間地下室因為沒有電燈,所以日落之後就會完全籠罩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


    「真是愜意呢,隻有太陽與月亮作為照明的房間好浪漫呀!」隻要是女人大概都會自然流露出感動的情緒吧!可惜我是個男人,也完全沒有對此感到高興的基因。我的肚子餓了,差不多也該是到了眷戀正常燈光的時刻。


    「我該閃人了,再不給胃裏塞些什麽東西進去我就要死了。」


    胃裏咕嚕咕嚕地為了沒有食物而翻攪,仿佛下一刻就要在胃壁上蝕去一個大洞。


    「咦?所在君該不會從早上到現在就什麽都沒吃吧?」


    「你不是從白天就沒看到我吃東西嗎?與其說早上開始,到不如說我從昨晚就沒有吃過東西了。」


    「哇!真的假的?這樣不行哦!你本來就已經很不健康了,竟然還不吃東西。不過我們家有食物……你要吃嗎?」


    「不吃,我不習慣在這邊用餐。」


    特別是因為金錢的緣故使然。人們一旦吃了不合胃的東西就會弄壞肚子可是屢試不爽。


    「什麽嘛,真是失禮。不過仔細一瞧,你的氣色不好,所在君該不會是因為一直喝酒所以長出啤酒肚,所以正在減肥吧?」


    「真是多謝你的雞婆,我純粹隻是因為沒錢而已!」


    沒錯,雖然我一輩子缺錢,但是最近真的不太妙。在這邊打工是領月薪,而海江這家夥非常討厭人家預支薪水,


    還有日薪製。啊啊啊——去死吧,這個小鬼頭暴發戶!


    「什麽嘛!不過就是這種小事。如果缺錢的話工作就好啦!你在我這邊隻要幫我處理義肢的裝扣與卸除,我可以準你剩下的時間出去打工哦!」


    「沒有工作做啦!你能想象有什麽樣的工作一隻手可以辦到,又不需要腦袋好,也不需要體力勞動的工作嗎?」


    「可以呀!就有一個非所在君不可的工作,你隻要像處理木崎先生事件一樣,替惡魔附身的人除魔就好啦!在那之後,那位木崎先生不就送了報酬來給你嗎?」


    「是有啊,但是被戶馬大姐給沒收了,還撂下一句誌願服務的人不要拿錢之類的……不過算了,反正木崎先生的財產光是還債——」


    我想起來了!在那之後,我為那個頸骨可以自由回旋的木崎先生除去了身上的惡魔。「你幹脆把我殺了算了……」他好像一邊哭著這麽說,一邊又跟我道謝。而木崎先生那個患病的器官擺出了全世界最可憐的表情,讓那隻黑狗……


    「——海江,那個時候……狗……」


    「對了,對了。我要跟你說那個遭到惡魔附身而殘殺小狗的事情。什麽嘛,所在君也有好好調查過了嘛。」


    「啊?『遭到惡魔附身而殘殺小狗的事情』?那又是什麽?」


    「咦!你忘記啦?這是我第七次告訴你了。大約是在一個月之前,好像有人獵捕小貓跟小狗並且把它們全都殺掉了。他好像是把這些小動物的皮全都剝了下來然後剩下的丟掉,外皮則跟著可燃垃圾的回收日一起處理。起初都隻是聽到傳聞而已,直到兩個禮拜前左右開始有人看到那個犯人,於是大家似乎開始熱烈討論那個凶手是被惡魔附身了。」


    「——」


    我從口袋中取出手冊,找到兩周前的記事。那是九月的最後一個禮拜。潦草的文字跟往常一樣寫上了「沒有特別的要事」。


    「我一點都不曉得這件事情。是怎樣,小狗被殺?這是幾世紀以前的事情啦?現在這個社會連小巷子裏都看不到野狗的蹤影。就算有的話也是深山裏的農舍才找得到,不過你不知道吧?在山上或者田裏麵屠殺動物的行為叫做打獵哦!」


    「才不是呢!被殺害的不是野狗,是家貓還有家犬哦!剛開始的時候犯人隻對看門狗下手,不過最近他似乎會進入人家家裏把小狗偷走的樣子。多虧了這個小偷,支倉市裏的家犬數量銳減,晚上變得安靜許多了。」


    ……這麽說來,昨天晚上那隻汪汪叫吵死人的笨狗格外地安靜呢!


    「嗯……結果呢?那個凶手警察抓起來了嗎?」


    「他目前行蹤不明。警察那邊雖然想要緝捕這名凶手加以管束,並且張開了搜索網。不過他們還沒有擺出開始認真辦案的樣子。畢竟受害的也都隻是些貓貓狗狗的小動物而已。不過根據目擊者的說詞,犯人似乎是個看起來個性相當陰沉的家夥。這個對手感覺挺弱的,抓到他的話應該也可以從戶馬小姐那邊得到一些酬勞。怎麽樣!所在君要試試看嗎?」


    「不幹!一方麵我沒什麽興趣,再說就算我有什麽萬一,戶馬大姐那邊也不會給我半毛錢。」


    何況——「就算那個凶手真是惡魔附身,他也還沒有真的開始殺人呢……」


    「是啊,還沒殺人呢!真不愧是有住院經驗的人,判斷的過程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竟然被聽到了,這家夥的耳朵是順風耳啊?


    「囉嗦!你給我閉嘴。這種愚蠢至極的事情怎麽發展都好!最遺憾的是我沒有朋友是犬科的,他要殺幾隻狗都不幹我的事」


    「哇!真是過分——那所在君是要視而不見囉?」


    「這又不是人類該插手的事件。報仇這種事情應該是被害族群的同類來處理的工作。想要抓到這個凶手的話,不會叫狗警察出來呀?」


    「哇!竟然連這種話都講出來了……你真是有夠無趣。我從沒看你像今天這樣頑固地拒絕過,木崎先生的事件你不也是見錢眼開地點頭答應了嗎?所在君不會隱瞞了什麽沒說吧?比方說你認識那個屠夠賊之類的……」


    盡管海江吐出毫無根據的言論,但是我卻沒辦法加以否定,畢竟對我而言,這世上最不值得信賴的人就是我自己了。


    我查閱了近一個月以來的手冊,在木崎先生家的事件以後,潦草的筆記中寫畫出了爆笑的內容……


    「有緒你吃太多了要減肥!留意水果醋。」


    有了,上麵標的日期大約是一個禮拜以前。


    「不過……就算我自己看過來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呢。」


    海江那家夥咬著手指露出一副非常想看的模樣,但是這本手冊對我來說可是寫了許多不能見光的秘密。就算拿他那義手上一根根活動自如的神奇手指跟我交換也不給看。不過話又說回來,其實那東西我想要得不得了。就算賣掉自己的靈魂也想弄到手……


    「怎麽樣呢?你認識那個凶手嗎?」


    「不是告訴過你我不知道了嗎?我沒有辦法回答你跟我有關的事情!還有,以後禁止談論這種無聊的惡魔附身話題。如果真要說的話,就像今天一樣,在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的時候講吧。」


    我收起了手冊,這麽一來距離日落隻剩下三十分鍾了,差不多也到了下班時間,今天的工作就到這邊閃人吧。


    ■■■


    「那就明天早上再見囉!」


    海江用每天固定的台詞送我走出了地下室。我確實地帶上門把,走過石磚砌成的狹廊步上階梯。隨著腳下一步一步,經過了四公尺高的落差之後,我將樓梯盡頭的一扇門扉推開,終於又回到地麵上了。


    地下室的出口是一片森林的中央。太陽已經西沉,周圍呈現一片無邊無際的黑夜光景。


    海江的地下室座落在森林之中。不對,應該說位於森林中的水庫底下,有一間地下室,就是那家夥的房間。這個水庫的外圍活像一座城牆,它的中心被一圈必須抬頭仰望才看得到頂的高牆圍繞。乍看之下,大約可以推測那是十公尺立方左右的巨大水泥材質物。這種奇妙的建築物叫人十分難以聯想它竟然是緊急用的儲水庫,而水庫的旁邊隻有一盞高高的照明燈杵立在那兒。


    籠罩在那盞燈光之中的水泥方塊,無論誰看到了都會覺得與其說它是一座儲水庫,更像一艘太空船。如此特殊的風景應該要刊載在市內的觀光導覽上的,不過我卻從來沒有聽過任何人提起這座水庫,就連市公所的公務員也不知道的樣子。盡管它沒有離譜到非得是消防局的老職員否則不知道的程度,但是我不認為這些知識豐富的長者可以說出水庫底下有這麽樣的一間秘密地下室。知道海江居所的人隻有我跟戶馬大姐。嗯……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曾經因惡魔附身事件而感到困擾的一小部分被害者。


    「……這家夥究竟是什麽來曆呀?」


    我結識這間地下室的主人,迦遼海江大約是在兩個月前。


    當我辦理出院,正尋找合適的義肢時,戶馬大姐介紹了一位擁有特殊義肢的收藏家,我便是借由這段因緣而認識了他。我沒有抱著希望隻是想嚐試看看,然而海江也是憑著一時興起而答應接受我的拜訪。之後海江並沒有將他的義肢讓給我,不過他卻在那次碰麵之後沒多久便提議要我擔任照顧他的工作。我受不了金錢的利誘便就接受了。


    那次與海江碰麵時,是在兩個月前的某一個夜晚。我清楚地記得那晚皎潔的月光與水波折射之下顯得斑斕奪目的地下室。海江給我的第一印象糟糕透頂,我跟海江一個沒有左手,一個四肢殘缺。「我們都有活動方麵的障礙,所以彼此相互協助一起努力吧」——之類充滿和樂氣息的對話並沒有出現在我們之間,相反地,我對


    他一點親切感都沒有。在我看到他的那一瞬間,一股惡心想吐的感覺突然湧上我的心頭。「不要跟這家夥扯上關係!眼前這個生物跟你至今遇到過的截然不同」——當時我體內全身的血液傳遍了這個聲音而激蕩著。


    畢竟他可是四肢全部殘缺,那樣不是很難受嗎?難受的程度讓旁人光是看著他就會覺得很累,從我出院以後,整個思考模式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座右銘也改成了「今後的人生盡可能輕鬆地度過」,因此麵對眼前這個光是相處起來就叫人感到疲憊的家夥,我可是一點也不想跟他有任何深入的交往。


    「……不過現在的我卻是每天都來這裏報到,唉。」


    真是的,我到底為什麽會接受照顧他的工作呢?


    能夠想到的理由大概隻有報酬而已。海江提出的待遇相當優渥,工作輕鬆,薪水也沒有讓人猶豫的空間。隻要每天早晚到他的住處幫他裝卸義肢,一個月就有二十萬的豐厚薪水。這樣的工作會讓口無遮攔的學弟說是在當人家情夫也不是沒有這理。不過我的脖子,也被扣上「上班族」的頸圈就是了。


    ◇


    步行了十分鍾左右我來到了街上。


    雖說海江的地下室是坐落在森林之中,但其實那座森林的麵積並不是非常大,大約就是一間大學的校地左右的大小。大約步行一個小時的時間就可以繞外圍一圈。


    即便走出了森林,但是離住宅區街道的燈光卻依然有一段距離。支倉市內大約有一半以上是田野與山坡地。無論再怎麽花錢投資市中心的建設工作,它始終是個距離大都會得要花上兩個小時搭乘通勤電車往返的農業小鎮。隻要走出車站五公裏的路程,便可以像我現在一樣跟大自然融為一體。對於現代的青少年來說,這裏是個最難以久持的環境。海江的居所位在地下,電磁波傳不到那裏,自然手機也收不到訊號。那家夥唯一可以依賴的通信手段就是那個地下室某處的電信局製式黑電話。說到電話,我拿出自己的手機察看了通話記錄。


    沒有簡訊,沒有來電記錄,現在時刻正好是晚上七點整。我非常準時地錯過了最後一班公車。離開森林之後就可以來到縣道旁,但是最後一班公車的發車時間到六點為止,從這裏到支倉坡有五公裏遠,還得要加上距離車站的兩公裏,有一場漫長的旅途要走了。我可以清楚聽到肚子饑餓的叫聲。市營公車處應該多努力一點啦!


    ■■■


    一整天沒吃東西還真是有夠難受。我為了填飽肚子來到經常光顧的居酒屋。這間餐廳的名字叫做」星雲晚餐吧」。裏麵的菜色明明是走意大利風格,但是餐廳名稱卻完全沾不上邊。店麵大概是一間大學教室的大小,餐桌密集地放置其中。整間店的寒酸氣息在其他地方恐怕是見不到了。用餐的人幾乎是坐滿了店內的40餘張桌子。顧客群中最小十六歲,最大不超過三十歲,整個餐廳裏麵彌漫著酒精與香芋的味道,還有言不及義的話題。


    混雜的人群之中,有一個家夥敏感地察覺到了我踩進這件餐廳的腳步聲,瞬間站了起來。


    「——咦!」


    「啊,學長~喲嗬~這邊!這邊!」


    餐廳內眾人的視線全都一同投射到了我的身上。那家夥絲毫不顧旁人的眼光,乒乓地敲著桌子,大動作地向我招手。一位迷一般的生物於此刻登場,我非常清楚就算我就這麽轉身逃走,那家夥也會緊追而來,於是我便死心坐到這個白癡的對麵。


    「真是的,學長來得好晚哦!你又去海江那邊了嗎?」


    貫井嘟著嘴露出不滿的態度。她雖然一副理直氣壯地責備我晚到這間餐廳,但是其實我根本沒有跟她約過什麽。


    「一客潛水艇三明治。飲料嗎?不要飲料!給我水吧!」


    「你根本沒有在聽我講話!學長!像這樣被人大搖大擺地忽視不理是很不好受的~」


    「是,是,不要哭,不要哭。你一哭會讓人覺得很麻煩。我有在聽——不過能夠忽視的內容我是想盡可能置之不理就是了。」


    我推開貫井強占桌麵的菜單,清出了自己的空間。看來她是已經用完了晚飯,桌子上堆疊著裝有意大利麵、沙拉,還有蛋糕殘渣的空盤子。這家夥明明就隻是個學生,但還是跟以前一樣相當有錢。


    「貫井,我醜話先說在前頭,我今天餓得快死了,在我吃過東西之後要我聽你說話也可以,但是在我吃東西的時候就請你不要講話。」


    我伸手製止一副有話要說的貫井請她閉嘴,要是空著肚子應付眼前這個家夥我可真的會倒下去。


    「我知道了~那我也點一些東西吃吧!」


    「小姐~」她於是非常有精神地招呼了店員。這個女生的外表看起來像是個高中生,全名是貫井未早,一般都以貫井稱呼。


    她跟我是從高中開始結下這段孽緣,我們相處的模式從以前就是這般充滿鬧劇喜感。粗略地形容起來,她是個既活潑又開朗,個性表裏如一的沒用女生,就連說謊這點小事也辦不到。換句話說,她是能夠百分之百發揮「善良」這個詞匯意涵的人,跟她應付叫人感到非常棘手。


    ◇


    這間餐廳最便宜的餐點是潛水艇三明治。相反地,最貴的則是一點也不好吃的鴨肝。盡管對於店家來說利潤最高的商品是酒精類飲料,但我還是決定隻點些吃的東西果腹。


    「咦?這麽說,霧棲從上禮拜開始就沒有回家囉?」


    眼前這個大口大口咀嚼吞咽著鵝肝的暴發戶少女,貫井未早,時年十九。想要的東西就要,想吃的東西就吃,是個無法按耐內心欲望的典型現代青少年……肥死吧!


    「對,她出門了。聽她說是某位千金小姐被惡魔附身,然後要保護那位小姐所以到長野郊區的某處去了。」


    其實聽她口中敘述那位千金被惡魔附身的症狀,很像隻是假性的案例。她拿這個借口離家是想給家裏的人好看嗎?還是單純想打發時間?雖然要配合她演這場戲實在叫人受不了,但是這個患者最好還是以假性案例作收就好。


    「其實我是想要跟她一起去的。不過曾經住進精神病院的人根本不可能離開這裏到其他的縣市去,所以霧棲就把我留下來,自己一個人去玩去了。」


    畢竟我可不想被戶馬大姐拿槍射殺,所以這種爽差就隻好交給這位夥伴來處理了。


    「啊,喂!貫井,你是很能喝嗎?」


    她豪氣地飲幹了一杯紅酒。整壺酒器沒兩下就快要空掉了。


    「我很會喝哦~不過學長你真是有夠無聊!惡魔附身的事情就不要再講了,怎麽說呢!你如果不換個開朗一點的話題,我就吐給你看哦!」


    嚇死人了!別問我什麽東西這麽可怕,這家夥可是個從下通牒到行動,轉換隻需要幾秒鍾的怪物!從她說要吐了的那一刻開始,三秒之後就是不堪入目的光景。


    「等一下!不要吐,貫井!如果被這間餐廳當成拒絕往來戶的話,我們能去的地方就隻剩下附近那間家庭式餐廳而已了!」


    「那就請你說些比較開朗的話題。學長,自從你出院之後永遠都是聊不完的惡魔附身,真是無聊透頂!我們要不要多聊一些未成年男女該聊的話題呢?」


    嗚!我真的還就是一個這麽無聊的男人……不過原諒我吧,貫井。那個開朗的話題已經銷售一空,好久沒有補貨了。


    「你不要奢求這麽多好不好!再說那些腦袋出問題的火星人八卦不是現在正熱嗎?你是在不滿什麽?」


    「恩恩……因為呀,那些惡魔不是會針對內心壓抑的人們下手嗎?這樣的話,我也有可能會成為惡魔附身的對象不是?耳邊一直聽一些陰沉的話題就會讓我變的鬱悶,然後就會被惡魔附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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