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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魚常見於大海


    身長三裏餘


    魚背囤砂浮於海上


    倘有船夫誤判


    視之為島嶼停靠之


    此魚即沒入海中


    驟掀巨浪


    致船毀人亡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參·第貳拾肆


    【壹】


    許久以前。


    海中有座小島。


    島上住著一群稱不上富裕的島民,大夥兒胼手胝足,共同營生。


    日子雖窮,但還堪稱平靜。


    該島一隅有座古老的小土地神社,不知打何時起,此神社內即供奉著蛭子神(注:蛭子音ebisu,即七福神之一的惠比壽)。島民們個個以此神社為心靈依托,虔誠膜拜祭祀。


    不過,島上有個傳說。


    一個頗為不祥的傳說。


    蛭子神社中所供奉之神體,為一座惠比壽像。


    此傳說聲稱,當這座惠比壽像的臉孔轉紅時,此島便將遭逢駭人災厄,甚至可能導致全島灰飛煙滅。


    島民們對蛭子神信仰至深,故對此傳說均是深信不疑。島民們朝夕參拜不輟,遇大小事均赴神社祈求神助,對神明總是心懷敬畏。


    不過。


    直到某日——


    島上有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


    此人對島民深受因習束縛之習氣極為不滿。鄉親們對凡事唯唯諾諾、毫無抱怨的習性,早已教這過怕了窮苦日子的小夥子望而生厭。故此——


    這小夥子決定開個玩笑。


    此人竟然——乘夜潛入神社內,以朱墨將惠比壽像的臉孔抹成一片通紅。


    翌日清早,赫然發現惠比壽像的臉孔竟已轉紅,對傳說深信不疑的島民們個個驚愕惶恐、慌亂不已。號泣過後,島民們便悉數收拾起僅有的家當,攜家帶眷地遷離了這座小島。


    小夥子幸災樂禍地觀望同鄉離去。


    神像的臉孔是他自個兒抹紅的,哪可能發生什麽災厄?同鄉的反應,讓總是斥那則傳言為幼稚迷信、無稽騙局的他看得捧腹大笑。


    但是……


    在島民們遷離後不久。


    突然一陣天搖地動、山崩地裂,隨之而起的大海嘯,將整座島嶼連同那個小夥子悉數吞入海中。


    一夕之間,整座島便消失無蹤。


    隻留下一片荒涼大海。


    【貳】


    慶長元年丙申閨七月十二日晡時天下大地震,豊亦處處地裂山崩,故高崎山巔巨石悉落,其石互磨發火,既而震止。府內民皆安心身。或有浴者、或有食夕飯者、有末食者。其時钜海大鳴動饗諸人甚驚奇之。走於東西逃於南北。或視海邊。村裏井水皆悉盡之。爾時巨海洪濤忽起。洋溢於府內及近邊之邑裏。大波至三畤(中略)。如是罹大地震洪波。府城大廈小宅民屋等大半倒破。不知人畜死者其數(中略)。


    且勢家村二十餘町北有名瓜生島。或又雲衝濱町。其町縱於東西並涅於南北三筋成町。所謂南本町中裏町北新町。農工商漁人住焉。其瓜生島之境內皆悉沉沒而成澥底。因之不溺死者才其七分之一或漂於小船。或乘流家。或付於浮木。或寄於流櫃。五倫離散於互。激然流浮暫時而到西南山岸犬鼻邊。或又有至蓬萊山等高地免死者。傾刻而大汐收如奮——


    如何?雖然途中停頓了好幾回,矢作劍之進還是一口氣讀到這兒,並轉頭望向笹村與次郎問道。


    這段以漢文撰寫的記述既無押韻,亦無平仄,文筆粗拙,僅求達意。再加上這是一份謄來的副本,其中或有錯字或誤記,故就連理應較常人更通曉漢籍的劍之助,讀來似乎也頗為吃力。


    即使如此,當原本靜心聆聽的與次郎問道這是否就是那卷《豐府紀聞卷四》時,劍之進還是一臉得意地回答:沒錯,這就是你想看的證據。


    「不敢相信竟然讓我給找著了罷?你也知道,新政府裏有許多人是南國出身,因此咱們署內的同儕,亦不乏豐後出身者。」


    劍之進豪爽地笑了起來。


    在舊幕府時代,劍之進曾於南町奉行所擔任見習同心。雖不知他是如何度過維新期間的紛紛擾擾,但目前已於甫成立不久的東京警視廳擔任一等巡查。


    至於與次郎——原為一名曰小林藩之西國小藩派駐江戶的藩士,但目前竟於一家名曰加納商事之貿易公司任職。


    劍之進擔任見習同心時,曾頻繁出入北林藩邸。雖不記得兩人當初是如何結識的,但或許是年齡相近使然,打從當時便和與次郎相交甚篤,兩人可說是一對臭氣相投的好兄弟。


    瞧你怎沒我想象的開心?劍之進皺著粗大的雙眉說道:


    「喂,與次郎。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著這東西的,好歹你也該有點兒表示罷。為了證明你那為人訕笑的胡言亂語並非空穴來風,我可是用心良苦哪。」


    如何?這下大家應該都相信了罷?劍之進乘勢環視著大家問道。


    四名男子麵對麵地坐在十疊大小的座敷(注:鋪有榻榻米的廳堂)內。房內既沒有飯菜,也不見任何酒器,雖然絲毫不像一場正式酒席,但與會者卻是個個一臉嚴肅,還真是一場不可思議的聚會。


    「總而言之——若此文書上的記載足以采信,災情似乎是頗為慘重。地震、山崩、海嘯、洪水等天災地變造成龐大犧牲,其實並不稀奇。」


    這回發言的是倉田正馬。


    他父親是個旗本(注:江戶時代幕府將軍直屬的武士)的二公子、同時也是德川家的重臣,是個曾放洋過的時髦大少爺。不過,為人有點不拘小節,不僅感覺不出曾留過洋的聰敏,打扮也稱不上瀟灑。


    事實上,他曾是與次郎的同儕。正馬那曾任前幕府重臣的父親,和與次郎如今的老板過從甚密,因此,正馬也曾赴與次郎的貿易公司任職。但正馬的個性實在不適合幹這種差,因此不出三天就辭職了。至今仍是終日遊手好閑,是個標準的無業遊民。


    「若放眼國際,必不乏規模更大的災害。想必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找到許多關於前所未見的慘禍之記錄罷。」


    正馬繼續說道。但若發生得如此頻繁,哪還稱得上前所未見?澀穀揔兵衛笑道。


    揔兵衛和與次郎同為北林出身,年幼時被人收為養子,是個曾在山岡鐵舟門下學習劍術的豪傑。維新後則在猿樂町開設道場。雖然與次郎也不知道他的道行究竟如何,看起來的確像個高人。但如今畢竟已是個無法靠劍術糊口的時代,因此道場總是門可羅雀,隻得偶爾上警局傳授武藝,指導巡查習劍。


    「所謂前所未見,不就是指從來沒有人見過?哪怕過去僅有過一次記載,也就稱不上前所未見了。」


    「話是沒錯,但前所未見不過是個比喻,你就別再抓著這把柄找碴了好麽?你們這些使劍的老古董就是這副德行,真是惹人厭哪。聽好,我想說的不過是——據說富士山若是噴起火來,情況可是要比方才矢作朗讀的還要嚴重得多哩。若是放眼海外,整座山在一夕之間消失無蹤,或整座村子遭到掩埋這種事,根本是毫不稀奇。」


    此言的確不假,揔兵衛說道:


    「倘若起了大地震,當然可能導致山崩、產生海嘯。淹沒一座島也不是不可能。天地變異所展現的威猛,極可能超乎世人所能想象,這在咱們北林可是無人不知的道理。」


    與次郎,你說是罷?揔兵衛說道:


    「在咱們故鄉,北林城後方曾矗立著一塊和山一樣大的巨岩,這塊巨岩曾位於聳立其後的一座金山的山腹。通常,論誰也不會相信如此巨岩竟然會墜落


    。我在孩提時代數度聽聞這故事,也總覺得無法置信。倘若如此龐然大物都會崩落,那麽島嶼沉沒應該也是可能的罷。」


    一點兒也沒錯,與次郎回道:


    「這——的確稱不上稀奇。但不稀奇又如何?」


    所以呀,正馬說道:


    「根據這記錄,反而是本土的災情較為慘重,島嶼沉沒後,不是有八成的島民獲救?雖然失去了土地、家財,損失金額的確龐大——但想想整座島都沉了,雖有這點損失也屬萬幸。總而言之,此等災害的確可能曾發生過,對不對?巡查先生——」


    真有可能發生過麽?正馬問道。


    管他是否曾發生過,問題並不在受害的規模罷?劍之進心有不服地回道:


    「從與次郎方才朗讀的記錄中,不也聽到島民因事前察覺苗頭不對,因此及時逃離、悉數獲救了?」


    與次郎,你說是不是?劍之進問道。


    是如此沒錯,與次郎回答。


    真是如此?正馬一臉納悶地質疑道。


    「還有什麽好懷疑的?這文件所記載的島,正是與次郎所聽聞的傳說中的那座島呀。」


    劍之進悵悵然地說道。


    「與次郎,真是如此麽?你所聽聞的傳說中那座沉沒的島嶼——果真就是豐後國的瓜生島?」


    沒錯,與次郎回答。的確就是這座島。


    「這份循線找著的記錄不也是這麽寫的?在下認為這絕非巧合。」


    當然不會是巧合,揔兵衛應和道:


    「既然地點一致,至少也有點關連罷。」


    「當然有關連。據說該地一座名曰威德寺的寺院裏有份叫做由來書的文件,其中也有同樣的記述。傳說當時漂來的一株鬆樹就被種在威德寺裏頭,後來還被譽為名鬆。此外,隻要查閱《豐國小誌》一類的書卷,裏頭似乎也記載著過去曾發生過同樣的事。就連附近的其他島嶼,也有慶長三年夏鶴見山崩毀導致島嶼沉沒的記載。由此可見,與次郎聽到的這則——瓜生島隨惠比壽的臉孔轉紅而殞滅的傳說——絕對是真有其事。」


    如此推論未免也太唐突了罷?正馬說道。


    「為什麽?」


    「哪還要問為什麽?因為記錄裏頭並沒有提及惠比壽呀。」


    「不,雖無記錄,但似乎真有這麽座神社。根據我的調查,這座蛭子神社後來在瓜生島對岸一個叫做勢家的地方再建,時至今日依然存在。如此看來,這傳說絕非空穴來風——」


    「不不,劍之進——雖然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揔兵衛擺出調停的架勢說道:


    「——若是先聽到一則怪異的傳聞,循線追查後找著了可資佐證的記錄,或許我也會做出和你相同的結論。不過,劍之進,你也得好好想想,這傳說——有沒有可能是在事後虛構的?」


    傳說哪可能是事後虛構的?劍之進反駁道,但臉上的神情可就變得更為茫然了。


    「所有傳說,通常必是以事實為根據。傳說之用意,乃向後世傳述某件史實。若無事實根據,則不可以傳說稱之,而是無稽謠傳或惑眾妖言。」


    不不,揔兵衛揮了揮手說道:


    「沒錯,傳說的確都是在事後才被捏造出來的。不過,劍之進,我質疑的——並非與次郎聽來的這則島嶼沉沒的傳說,而是這則傳說中的傳說。」


    「什麽叫傳說中的傳說?」


    亦即——雖然一臉不耐煩,揔兵衛仍試著慢條斯理地解釋道:


    「那則——島嶼隨惠比壽的臉孔轉紅毀滅的傳說。我質疑的,是此一迷信是否真的曾在該島流傳。畢竟並沒見到任何與此相關的記述。」


    「你的意思是——這傳說可能是在島嶼沉沒後才被捏造出來的?」


    正是此意,揔兵衛說道。


    關於此事,可就真的無法斷言了,劍之進語帶不甘地說道。


    揔兵衛一臉為難地說道:


    「不過,這瓜生島在一夕之間沒入海中,或許是真有其事。不,既然有如此明確的記錄,看來應是事實無誤。不過,劍之進,我想說的是,那與次郎聽來——亦即那小夥子將惠比壽的臉孔抹紅,導致島嶼沉沒的陳述,可就不一定是事實了。」


    沒錯,傳說往往會被人如此加油添醋,正馬應和道。


    看來你們都不相信哪,劍之進一臉不服地闔上書卷塞入懷中。別動怒呀,巡查先生,正馬好言相勸道:


    「我們並不是不相信,畢竟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傳說是造假的。隻是同樣的,也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傳說是真有其事。澀穀的意思是,這書卷並沒有辦法證明與次郎聽到的這則故事是事實。對不對?」


    也對,這下揔兵衛也退縮了:


    「正馬所言的確有理。」


    「矢作,你說的沒錯,問題並非災厄的規模什麽的。但同時,記錄裏並未提及是否真曾發生過這場災厄,也沒提到是否真有膜拜惠比壽一事。」


    那麽正馬,你到底想說什麽?劍之進不服地說道。


    「——到底要我拿出什麽證據,大家才願意相信?」


    「稍安勿躁呀,矢作。個人認為令我們質疑的,僅有——惠比壽像的變化和天地變異之間的因果關係罷了。」


    這也有理,劍之進不由得開始沉思了起來。


    這點應該無法證明罷,正馬說道。


    為何無法證明?劍之進反問道。


    「真的沒辦法呀,矢作。假設真如傳言所述,島上曾祭有一座惠比壽像。那麽,或許真有將神像的臉孔抹紅便會發生災厄的說法流傳,也可能有某個不敬之徒將神像的臉孔抹成紅色,不,就連不久之後碰巧發生天地變易也是不無可能。但即使如此,仍無法斷言這場災厄是因這起惡作劇而起的罷?」


    「你想說什麽?」


    「這不過是個巧合罷。」正馬斬釘截鐵地說道。


    「巧、巧合?」


    「我是如此認為。矢作,稍早你曾言這應非巧合,澀穀也如此附和——但這隻能說明此一怪異傳言,和這份記錄的關係並非巧合罷了。一切天災均循世間法則而起,哪可能把神佛雕像染紅便引起天搖地動?哪管時機再怎麽湊巧,地震、海嘯、惡作劇和信仰之間,應該還是毫無關連的。憑人的力量——是絕無可能撼動天地的。」


    「惠比壽可不是人哪。」


    但朱墨是人抹上去的罷?揔兵衛說道。


    不,我認為即使端出神佛,道理也是一樣,正馬繼續說道。


    「為何也是一樣?」


    「當然一樣。正如澀穀方才所說,除非是先有天災,事後再捏造個理由解釋——兩者之間理應不會有任何因果關係才是。因此,我認為除了巧合,別無其他解釋。」


    嗯,劍之進低聲應道。


    「再者,就我所聽到的,這故事聽來實在太像是捏造出來的了。不可褻瀆神佛、不可欺騙他人——怎麽聽都像是在說教。虔誠信神者得救,唯有褻瀆神明者殞命——這種情節,怎麽聽都像是為了拉攏信眾而捏造出來的故事。」


    「但是,這座神社似乎沒有多大哩。」


    「是大是小有什麽不同?」揔兵衛不甘示弱地繼續逼問道:


    「隻要將過去的慘禍當成神明靈驗的證據,對提升當地的信仰應該極有幫助。對一座小神社而言,隻要能拉攏當地居民,應該就心滿意足了罷。」


    「縱使……」


    正馬繼續說道:


    「縱使這座島嶼真是因惠比壽的臉孔被抹紅而沉沒——」


    也是絕對無法證明的,正馬做出結論。


    大概是看到形勢對自己不利,劍之進轉頭望


    向至今未提出任何異議的與次郎說道:


    「與次郎,這些家夥認為你是在吹牛哩。你難道不反駁?」


    「不必了——」


    他並沒有反駁。


    劍之進雖然憤慨,但與次郎並不認為自己被人當成是在吹牛。不管怎麽想,都覺得正馬和揔兵衛的推論是正確的。


    半個月前。


    與次郎在一場酒席上,從朋友口中聽說了這則奇妙的傳說。


    也就是惠比壽的臉孔轉紅——導致整座島嶼沉沒的傳說。


    對與次郎而言,這也不過是個隨興聊起的假故事,但正馬和揔兵衛強烈否定,劍之進卻依然堅信是真有其事,結果就演變成了今天這種局麵。說老實話,與次郎並非不相信神佛,但還是不願相信其神威可能使整座島嶼沉沒。


    不知大家意見如何——看到與次郎和劍之進的神情,揔兵衛皺了皺眉問道:


    「是否該上藥研堀找老隱士征詢意見——?」


    四人先是麵麵相覷,接著才齊聲回答:也好。


    【參】


    藥研堀的隱士——


    一如其名,是位居住於藥研堀邊陲、一戶名曰九十九庵的清幽宅邸的老人。


    此人年約八十有餘,貌似白鶴般細瘦白皙,剪掉了發髻的白發修得短短的,平日身穿墨染的作務衣(注:工作時穿著的服裝,上為筒袖,下呈褲狀,材質多為藍色木綿布料。「袖無」是形狀如背心的無袖短外套)和深灰色袖無,看來活像個衰老的禪僧。雖不知其出身、姓名,但此人自稱一白翁,僅有一名據稱為遠房親戚的小女童相伴。


    同時,這老人和與次郎曾奉公的前北林藩,似乎曾有段匪淺的交情。


    雖然不論怎麽看都像個毫無顯赫身分地位的尋常老百姓,但藩主對其似乎頗為關照。維新前北林藩曾按月支付恩賞金,每回均由與次郎負責遞交。


    雖然金額並不算高,但似乎已經支付多年,若論總額,應該不是一筆小數目。


    一白翁雖然從未向他們提及自己的過去,但與次郎的前上司曾言:「此人是個曾拯救北林藩的大恩人。」


    即便北林藩再小,區區一介百姓,而且還是個衰老如枯木的老翁,怎有能耐拯救一個藩國?與次郎雖對此納悶不已,但這似乎已是與次郎尚未出生的四十數年前的往事了。


    如今雖是個老翁,但此人當年畢竟也曾是個小夥子。直到廢藩後,與次郎才想到這個理所當然的道理。在此之前,與次郎總有一種此人打從以前起便是個老人的錯覺。


    因為一白翁看起來已是十分衰老。


    五年前,與次郎突然想起這老人,好奇他如今安在?


    藩國已隨大政奉還而遭到廢撤,按理說,他應已不再收到北林藩所支付的恩賞。


    若是如此,不知他日子是否還過得去?


    因此,與次郎便邀了也曾聽說過此老人傳聞的揔兵衛,相偕造訪九十九庵。


    老人依然健在。


    雖然已無發髻,但消瘦的臉頰、樸素的生活、以及教人看不出是乖僻還是和善的言行舉止,


    一白翁看來仿佛仍活在舊幕府時代裏。除了與次郎昔日曾見到的遠房小女童已成了個年輕姑娘之外,九十九庵裏裏外外竟是一切如昔。


    打從那時起,與次郎便與老人恢複了交情,至今已有五年。如今除了揔兵衛之外,劍之進與正馬也常同來造訪九十九庵。


    老人不僅博學,同時還有過許許多多奇妙的經曆。與次郎極愛聆聽老人聊起這些意味深長的故事。


    維新至今已過了十年。


    雖仍偶有動亂,但大致上世間混亂似已暫告平息。隻是上自整個國家,下至與次郎均產生了極大變化,街景民情亦已是煥然一新,唯有老人居住的這城中一角仍殘存著濃鬱的江戶習氣。對在努力適應新時代的同時,對新事物卻仍懷有一絲不信任的與次郎而言,九十九庵的風景、以及一白翁所敘述的江戶故事,聽來總是如此教人懷念。


    雖然身為巡查,但劍之進對奇聞異事卻有一股強烈的喜好,尤其酷愛聆聽老人所敘述的諸國怪談。


    揔兵衛則是個和他的相貌與職業頗不相符的理性主義者,亦喜愛與老人議論各種不可解之異象。至於略帶西洋習氣的正馬,乍看之下對此類議論問答雖不至於毫無興趣,但與次郎認為此乃因其對與老人為伴的姑娘小夜頗為鍾情使然。


    不過,關於這點——與次郎其實也有點可疑——其他兩人更是不用說。


    買了點豆沙包當土產後,四人便啟程前往藥研堀。


    雖然晚飯時分吃豆沙包是有點奇怪,但由於老人不好飲酒,也不知除此之外還能帶些什麽。不,正確說來,老人每晚就寢前也會小酌一杯升酒(注:指盛裝於名曰升的容器中的酒,或以升盛裝販賣的酒),除此之外,便可說是滴酒不沾了。但這也不代表老人就愛吃甜食——說老實話,這豆沙包其實根本是買給小夜吃的。


    透過樹籬,一行人瞥見了小夜的身影。


    或許她剛灑了點水消暑罷,隻見庭院裏還擺著杓子與水桶。正馬快步跑向門前。「打擾了、打擾了。」還沒走到門前,揔兵衛便以粗野的嗓門大喊。與次郎一進門,便看到小夜正坐在玄關旁一隻破舊的藤椅上發愣。


    咱們又來打擾了,老隱士在麽?劍之進問道。也沒等小夜回話,正馬便遞出一包豆沙包打岔道:這是咱們一點心意。


    多謝各位厚意,小夜收下豆沙包說道。


    該說謝謝的是咱們罷,與次郎回道,緊接著便詢問兩人是否用過晚飯了。剛剛吃飽哩,小夜回答。三不五時過來叨擾,會不會給兩位添麻煩?聽到與次郎這麽一問,小夜回答:


    「哪兒的話?我們也正打算喝杯茶呢。況且,若和各位聊上個一陣,他老人家也會比較精神點兒。」


    話畢,小夜便將與次郎一行人請進了門內。


    四人沒被帶往座敷,而是被領到了庭院內的小屋裏。


    此棟小屋僅約六疊大小,正中央設有一座地爐。雖不見躪口(注:日式茶室的方形入口),但屋內陳設看似一座茶室。老人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壁龕前,老早便擺出了會客的架勢。


    老人眯起了原本就細小的雙眼,一臉看不出是微笑還是不知所措的神情。


    「各位全到齊了哩——敢問所為何事?」


    「咱們有件事想找老隱士談談——」


    揔兵衛以粗野的口吻說道,接著劍之進又詢問老人近日是否無恙,最後再由正馬說幾句客套話。這是這夥人每回造訪時的慣例。


    至於與次郎,通常則是不發一語地跪坐一角。


    一夥人一如往常地並肩跪坐,上茶後,劍之進率先開口:


    「老隱士,其實今天也沒什麽事兒,咱們隻是打算就與次郎這家夥聽說的一則傳說之真偽,拜聽老隱士的意見。」


    請說罷,老人點頭說道。


    接下來,劍之進便開始向老人陳述瓜生島的傳說。但話還沒說幾句,便看出老人似乎對這故事頗為熟悉。老隱士也聽說過麽?正馬問道,這是個有名的故事呀,老人回答。


    「有名麽?」


    「是呀。雖然瀨戶內也有類似的故事——」


    但應該還是屬豐後灣的故事最為有名罷,老人一臉稀鬆平常地說道。


    「瀨戶內也有同樣的傳說?」


    「老夫當年造訪阿波時,也曾聽聞類似的故事。總之,這類故事為數頗眾。但就規模而言,應該就屬瓜生島這則最大了。畢竟——若老夫記得沒錯,島上曾住有上千戶人家。」


    「上千戶?」


    「沒錯,而且記得也不是座貧窮的島


    嶼。與次郎先生是否聽說此處民生困頓?」


    在下的確是如此聽說,與次郎點頭回答。請問可是個年輕小夥子說的?老人又問道。的確是個小夥子,此人要比與次郎年輕個兩歲。


    「那麽,他或許就不知道實情了。在老夫所聽說的故事裏,將惠比壽的臉抹紅的,是個對迷信嗤之以鼻的大夫。想來這也是無可奈何,畢竟是三百多年前的事兒了。」


    這故事果真屬實?正馬問道。


    這就不清楚了,老人回答:


    「老夫雖然如此年邁,但畢竟也沒活過三百年。至於劍之進先生找著的記錄,雖為文字記述,但實難論斷其中究竟幾分為虛、幾分為實。」


    唔,劍之進拾起放置腿上的文書端詳了起來。


    「不過——老隱士,倘若連如此記錄都不足采信,世上不就無任何東西可信了?」


    「世上的確無事可完全采信。」


    「但無論如何,事實終究是事實。敢問這座島——」


    「應該是沉沒了罷。」


    老人如此說道。


    剩下的話既然被搶先說了,劍之進也隻能默默閉嘴。


    「總之,真相究竟如何根本不重要。反正各位也不是來向老夫查證此事的。」


    老隱士果然是明察秋毫呀,正馬說道:


    「方才老隱士不是說,這類故事為數頗眾?」


    老夫的確說過,老人回答:


    「例如,各位是否聽說過《今昔物語集》?」


    聽說過,揔兵衛回答。


    「那就好。書中的〈卷第十震旦、卅六〉裏頭有篇〈媼每日見卒堵婆付血語〉,內容也大致是同樣的故事。從震旦兩字,不難看出這是個唐土的故事。話說唐土某地有座高山,山頂立有卒塔婆一座。」


    「卒塔婆?」


    看來這故事果真怪異,聽得四人不禁麵麵相覷。


    「山麓下有個村子,村中有個年齡和老夫相若的老軀,每日均不忘上山參拜這座卒塔婆。」


    「這座山——高麽?」


    相當高,被劍之進這麽一問,老人便如此回答:


    「大家都知道,對年事已高者,登山是件十分艱辛的苦差事。換做老夫,便絕不可能辦到。某日,一個小夥子向老軀詢問登山的理由,老嫗回答傳說此卒塔婆若沾上了血,此山必將崩塌並沒入海中,因此老嫗不得不日日上山確認有無異狀——」


    噢,揔兵衛不禁失聲喊道:


    「和那故事果然是一模一樣哩。」


    「沒錯。小夥子斥此傳說為迷信,為了作弄盲信傳說的老嫗,便將卒塔婆塗上了血。老軀一看見卒塔婆沾了血,旋即逃出了村子,看得小夥子是樂不可支。後來……」


    「山果然崩了——?」


    沒錯沒錯,老人點頭繼續說道:


    「同時,斥此傳說為迷信者,亦悉數殞命。《宇治拾遺物語》〈卷三十〉中,也有內容相仿的故事。」


    也算是一種寓言罷,正馬接著問道:


    「《今昔》和《宇治拾遺》中的故事,皆是出自佛典或漢籍對罷?」


    「沒錯。應是出自《搜神記》。」


    「此類故事就這麽傳入我國各地?」


    「是的。」


    你瞧罷,正馬轉頭麵向劍之進說道。


    要我瞧什麽?劍之進反問道。由於房內空間極為狹窄,兩人的臉差點兒沒撞在一起。


    「老隱士方才那番話你也聽見了罷?這不就足以證明你所聽說的故事純屬虛構?」


    「老隱士哪有這麽說?」


    「我說劍之進呀——」


    正馬仿佛剛取了惡鬼首級似的,兩眼熠熠有神地說道:


    「——此等怪事若在諸國頻繁發生,哪還得了?這些不過是借唐土傳說改編而來的寓言罷了。世間的確會起天地變異,或許也真有島嶼沉沒。但這些都應另當別論。澀穀不也說過,那惠比壽什麽的不過是事後捏造出來的故事罷了?」


    「怎能說是捏造的?」


    捏造的就是捏造的呀,正馬繼續說道:


    「你該不會真的把禦伽草子(注:自室町時代至江戶時代累積成冊的短篇故事集,內含三百多則作品,多半作者不詳。內容涵括愛情、童話、遁世、勵誌、怪奇等,亦不乏警世、啟蒙、與幻想之作。自十八世紀上半起,禦伽草子一詞便成為此類故事之總稱)裏的故事當史實罷?」


    「難道你將這此事視為騙孩兒的故事?」


    「沒錯。瞧你雖然剪掉了發髻,文明開化的鍾聲卻還沒傳進你的腦袋瓜裏。這副德行,竟然還當得了一等巡查?澀穀,你說是不是?」


    唔,揔兵衛雙手抱胸地說道:


    「或許正馬說的沒錯。相信這則故事,就有如相信世上真有鬼或天狗等妖物般愚昧。總而言之,答案似乎一開始就見分曉了,根本無須前來叨擾老隱士。」


    揔兵衛豪邁地笑道。


    還不知答案究竟為何哩,一臉愉快地望著揔兵衛,一白翁露齒大笑。「老隱士,您就別再裝傻啦。世上哪有將木像的臉孔抹紅,便引起天地變異這等不合常理的事兒?若真有這等事兒,我可要立刻趕往鎌倉,將大佛的臉孔塗成墨黑。若區區一個惠比壽便能讓一座島嶼沉沒,大佛不就能讓整個國家都給沉了?」


    話畢,揔兵衛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沒錯,待揔兵衛笑完後,老人這才又接了下去:


    「自然天理的確非人所能改變。」


    「即便是神佛,亦不可能改變罷?」


    揔兵衛附和道,這下老人神情納悶地說道:


    「噢,若是神佛,老夫可就無從保證了,世間亦不乏將自然天理視為神佛意誌之產物者。不過,揔兵衛先生。」


    還有正馬先生,老人緩緩環視眾人。


    「地震歸地理,大雨歸天理,此二者凡人皆無從改變。故此,一如正馬先生所言,若推說此類災厄乃隨惠比壽的臉孔轉紅而起,這則故事便僅是個寓言。或許真如揔兵衛先生所言,不過是事後捏造添加的解釋。不過,一如天地間有地理、天理,人世間亦有人理。」


    「人理——?」


    與次郎一臉驚訝地問道。沒錯,人世間亦有人理,老人繼續說道:


    「天歸天理,地歸地理,至於人,則歸人理。人雖無法改變天地,但不代表就無法改變人。世界乃天、地、人三者相互影響而成,天若降雨則大地潤澤,地若動搖則大氣風起。島嶼若有人生息,則成聚落——凡是人生息之場所,必有人理。」


    此言的確有理,揔兵衛說道:


    「正馬先生曾言,地震、海嘯無關人之信仰是否虔誠,均為自然發生之異變。此言的確不假。光是將惠比壽的臉孔抹紅,絕不至於引發地震、海嘯、或洪水。但姑且不論地震和海嘯,光是將惠比壽的臉孔抹紅——」


    便足以導致「村落俱毀」,老人神色堅定地說道。


    「村落俱毀——?」


    「沒錯。老夫就曾見過——一個村落因惠比壽的臉孔轉紅而分崩離析。」


    這又是一樁奇事了,正馬一臉納悶地問道:


    「老隱士的意思難道是,此村落未遭地震或洪水侵襲,光是將木像的臉孔抹紅,便整個土崩瓦解?」


    正是此意,一白翁回道。哪可能有這種事兒?正馬神情錯愕地望向揔兵衛。此時劍之進將兩人往後一擠,探出身子問道:


    「這——該不會也是老隱士的親身經曆罷?」


    「沒錯。是老夫年輕時親眼目睹的。記得那是一座漂浮於男鹿汪洋……」


    名曰戎島的島嶼——


    接下來,


    老人便開始敘述起這則往事。


    【肆】


    這應該已經是近四十年前的事兒了罷。


    老夫是在哪兒聽見關於那座島的傳聞來著——對了,是在品川宿的客棧庭院中那株大柳樹的怪異騷動結束後——返回江戶的旅途中。


    當時,老夫和一名綽號小股潛、名曰又市的禦行,以及一名曰阿銀的山貓回夥同行動。


    小股潛這個字眼,以現在的話來說,意指擅長舌燦蓮花、詭計詐術者,或指生性狡猾者,並不是個好字眼,或許字義與江湖郎中頗為相近。但又市並不好藉誆騙他人牟利、或蓄意謀害他人取樂。


    除了從事類似時下之示談屋(注:有衝突或糾紛時為雙方進行調停,並收取傭金的行業。「仲人屋」指以糾紛之仲裁,或婚姻之媒妁為業者)或仲人屋之流的差事糊口,若有以傳統手段無法排解之糾紛,又市也能完滿解決,並為此收取些許酬勞——排解此類糾紛時,又市善用種種巧妙至極的手段,或許正因如此,才換來那綽號的罷。


    禦行為四處搖鈴揮撒辟邪符咒營生者,山貓回則為操弄傀儡的賣藝人。


    當時,老夫的年紀還和各位相仿——隻有二十來歲。當年的老夫夢想巡遊諸國搜集各類奇聞怪談,意圖於日後集結成冊,出版一卷網羅諸多怪談之百物語。


    你問這夢想是否已成真?


    這,就留待下回再敘罷。


    總而言之,當年老夫既無定職,亦未曾辛勤勞動,終日如浮萍般四處遊蕩,為搜集怪談過著東奔西跑、浪跡諸國的日子。


    自品川宿返回朱引(注:原文作「朱引き」,江戶時代為區別府內、府外所畫的紅線。「越後」即今新瀉縣)的途中,老夫一行人曾與來自越後、以販賣縮緬(縐綢)為業之小販同宿。這樁奇事——正是由此人所述。


    當年之出羽國——如今已分為羽前、羽後,於羽後國有一名曰男鹿之半島。據傳,於此半島尖端一名曰入道崎之地,可望見一座奇妙的島嶼。


    何以謂之不可思議?


    乃因此島——是看不見的。不知是因海流抑或氣溫影響,這也可歸天理或地理罷,此島常為濃霧所籠罩,因此幾乎無人知曉此島之存在。即便連當地居民,知曉者亦是寥寥無幾。


    不過,常出海的漁民當然曉得。


    雖然曉得,卻絕不靠近。


    乃因此島被視為可畏之魔界或神域,故人人避之。


    其實,此島距離海岸並不遠。


    若以陸地距離而論,距離約為兩裏,理應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往返。如此近在咫尺,卻不可見得,確是不可思議之奇景。


    不過,這小販接下來說的,可就更不可思議了。


    據該小販所言,此一不可視得之島嶼,僅能自一處望見。


    此處位於入道崎——據傳該處為一斷崖,由於地勢艱險,船隻亦難進出——斷崖下方有一洞窟穿越,洞窟中有一小祠堂。若自該洞窟入口之鳥居中央眺望,便能於正前方望見一座不可思議之島嶼。


    此說的確玄妙,是不是?


    若自鳥居眺望,該島的確堪稱奇景。據傳其形頗為奇特,島嶼四周皆為絕壁,島頂較寬,臨海麵處卻較為狹窄,如此地勢,任何船隻均無法停靠。即便能勉強泊船島岸,也得攀上絕壁方能上岸,但此斷崖亦非人所能攀爬。


    形容至此,其實尚不足以稱奇。世上原本就有人無法接近之地形,亦有無法攀登之山嶺,無人島嶼更是隨處可見。


    如阿蘇山或淺間等山嶺不時噴火崩裂,山內蘊藏大量地熱。倘若有此類山嶺矗立海中,或許不僅將散發驚人蒸氣覆蓋島嶼,亦可能改變潮汐流向,使該地化為不適合航行之魔域。


    此外,至於僅能自一處望得該島形貌這點,若是受日照或風向之影響,亦非絕無可能。


    總之,一切還不至於難以置信。


    不過……


    教人訝異的是——


    該島上看似有人居住。


    每年有一、兩回天晴時,籠罩全島的濃霧會全數消散。這種時候自鳥居中眺望該島,島嶼頂上可見一色彩朱紅之宏偉寶殿。該小販表示自己去年此時碰巧在場,於偶然間望見該寶殿,讚歎實為一壯絕奇景。


    該島——


    名曰戎島。


    亦有人以戎之淨土稱之。


    被喚為淨土,或許正因於該島非人所能踏及,但島上卻有這麽棟建築使然。


    自斷崖石窟之鳥居方能望及之神秘孤島。


    頂上矗立一座紅色寶殿。


    每年僅能拜見數回之奇景。


    每當想象起該處之光景,老夫心中總會湧現一股莫名的憧憬。


    對,老夫當然想去瞧瞧。


    不過,此人畢竟是個靠招搖撞騙糊口的小販,所說的話當然不得信以為真。老實說,老夫就曾在行商販子巧言令色的哄騙下,吃過了好幾回虧。


    不過……


    與老夫同行的山貓回阿銀小姐,竟然聲稱這座島她也曾聽說過。阿銀小姐堅稱的確真有這麽一座島。


    這座島的故事,她是從幻術師德次郎口中聽說的。老夫應該也曾向各位提過德次郎這個家夥罷?就是個專門演出障眼法——也就是時下所謂的靈術、催眠術等雜技的賣藝人。


    總而言之,此人是個率雜耍團四處巡回,演出吞馬術、走鋼索、吐火術等雜技維生的家夥。事實上,同為又市先生同夥的他同樣是個江湖郎中,在奧洲一帶甚至被喚做妖術師哩。


    這家夥懂得一種隻消撥撥算盤珠子,刹時便能操控人心的幻術。據傳他隻消掏出算盤撥個一通,就連大商號都會為他打開金庫哩。


    猶記這德次郎曾親口向老夫表示,自己亦是男鹿出身。如此看來,這故事頗有可能屬實,教老夫刹時為之雀躍。阿銀小姐表示,曾在德次郎吟唱的戲曲中聽過這麽一首。


    海上有一惠比壽島,


    人跡罕至飛鳥難及。


    島上滿是金銀珊瑚,


    亦不乏財富珠寶。


    漂流至此者入倉中,


    步行至此者上客座,


    絕命時麵如惠比壽。


    凡人至此均不複還,均不複還——


    據說這首歌是這麽唱的——


    當時直覺這首歌還真是古怪,阿銀小姐便向德次郎進一步詢問此歌緣由,就這麽聽說了戎島的故事。


    阿銀小姐也表示,這撥算盤的德次郎雖然曾言自己孤苦無依、孓然一身,其實卻是由那斷崖石窟中的神社——據說叫做夷社——的看守所扶養成人的。


    這是何其僥幸!


    聽聞阿銀小姐這番話時,老夫不禁一陣背脊發涼。噢,這並非恐懼使然,而是發現——與這偶然聽聞的神秘島嶼有淵源者,竟是老夫的舊識之一,此等巧合,豈不教人為之心動?


    這下,心中那股好奇當然是蠢蠢欲動。


    沒錯。記得稍早也曾提及,當年老夫的興趣無他,正是四處搜羅諸國之奇聞怪談。


    各位不妨瞧瞧那頭。


    那些堆積如山的文件,正是老夫所網羅的怪異故事、奇妙風聞的筆記。


    這些悉數是老夫雲遊諸國、四處探聽得來的。不過——當時老夫尚未踏足奧洲,僅能憑瀏覽菅江真澄所撰之遊記,任由想象馳騁。


    這下老夫當然想上該地瞧瞧。


    一返回江戶,老夫隨即開始打聽德次郎的下落。


    這德次郎畢竟是個巡回雜耍團的團長。據說他總是領著雜耍團,從奧州到西國四處賣藝,欲掌握其行蹤當然是一大難事。


    某日,老夫於兩國某小戲園子內,聽聞某團擅長障眼之術之放下師(注


    :演出一種由田樂演變而成的傳統曲藝「放下」的藝人)於信州一帶駐足演出,老夫旋即打點好行囊,匆匆離開江戶。


    那時可真是年輕哪。


    真是既莽撞又衝動。幸好不久前才在品川幫助那小股潛幹完一樁差事,收到一筆尚為豐厚的酬勞。有了足夠的盤纏,的確為自己壯了不少膽。


    隻不過——


    老夫沒能在信州追上他。不僅如此——甚至看不出德次郎一行人告別此處後究竟是往北走,還是往南走。


    噢,老夫當然沒折返。


    既然都出了這趟門,來到了邊遠的信濃之地,倘若就此折返,豈不是徒勞一場?


    因此,老夫這下決定轉往出羽。


    反正原本就是四處漂泊,出趟門也無須遵循任何期限返家。


    那趟路,老夫大概走了一個月罷。


    還是兩個月來著?


    當然,當年尚無陸蒸汽(注:蒸汽火車的簡稱),一路上不是乘馬、乘轎,便是徒步。如今已記不得一路上碰上些什麽事兒了——或許老夫還走了比方才所說的要久。


    噢,可以幫老夫拿一拿那份書卷麽?上頭或許有記載。


    沒錯,就是這個,終於讓老夫給找著了。


    出羽國男鹿海中戎島事——


    這下老夫想起來了。抵達男鹿時正值秋日,天候極寒。


    這上頭是如此記載的。


    菅江真澄翁之男鹿紀行文中,未有任何戎島之相關記述,但其他記述大致正確無誤。自此將循先人之足跡尋覓戎島——


    對了,想起來了。老夫行至菅江真澄於《男鹿秋風》中記為樸樹三叉路的追分三叉路,發現此路果然如真澄翁所言,不見半株樸樹,令人感覺至為奇妙。接下來,又自此處沿船川街道朝半島方向緩緩而行。自脅本轉至男鹿街道時,稍稍駐足觀賞封蛇石,接著又走了一小段路——對了,後來便於北浦一帶尋一民家借宿。


    沿途,老夫遇人便不忘探聽該島——亦即戎島之事,但竟無任何人知曉。即便連老夫借宿之民家,屋主亦是從未聽聞。


    沒錯,老夫當時的確打算死了這條心。


    照理該島應已是近在咫尺,至今卻未見任何人曾經聽聞,教老夫不禁心想應是為那小販所欺,至於阿銀小姐所言,或許也不過是對老夫之一番揶揄。


    不不,老夫並未動怒,甚至心中未曾有一絲怒氣。畢竟原本便熱衷雲遊,走這趟路,當然不覺有什麽好後悔的。寄宿之民家款待老夫用膳,席上嚐到的魚肉至為鮮美,加上又自屋主口中聽聞當地風聞若幹,已教老夫心滿意足。


    不過到了翌日,老夫行至海岸,向漁夫稍事探聽,卻又自漁夫口中聽聞確有此處魔域,亦聽聞該處乃一漂浮海上、濃霧籠罩之奇地,凡人乘船駛近,皆被該處吸引而去,故任何船隻均不敢接近。


    老夫刹時感到興奮莫名。


    因此便穿越山道,朝入道崎發進。


    途中有一陳舊之鄉間澡堂。老夫於該處駐足入浴、養精蓄銳,接著便再度啟程——繼續上路前往入道崎。


    【伍】


    結果真有這座島?劍之進語帶興奮地問道。


    老人探出身子正欲回答,正馬卻突然打岔道:


    「先別急,矢作,凡事都該依順序進行。老隱士的故事才剛說到精彩處,要是先說出結論,豈不是一點樂趣也沒了?」


    有理,揔兵衛附和道:


    「根據我的想象——老隱士,這座島理應是不存在罷?您雖然抵達了那座位於石窟內的祠堂,但並未望見鳥居的另一頭有任何東西。然後,走進祠堂裏瞧瞧,看見裏頭祭著一座惠比壽像,臉孔被抹成了紅色——」


    如何?是不是讓我給說中了?揔兵衛一臉自信地說道。


    並非如此,老人笑著回道。


    「有哪兒不同?」


    「噢,島是真的有。」


    真的有麽?這下輪到劍之進探出了身子。


    「是的。不過斷崖鳥居中的神社裏,倒是沒有惠比壽像。唯一供奉的神體就是一麵鏡子。」


    「鏡子——?」


    嗯,揔兵衛兩手抱胸低吟了一聲。


    那麽,這座島是否和傳說中描述的一樣?正馬問道。


    「何謂傳說中的描述?」


    「譬如,為濃霧所籠罩,不見其形。」


    的確是如此,一白翁回答:


    「不論站在入道崎的任何一處,均隻能看見雲一般的濃霧。老夫造訪那天是個晴朗秋日,天上不見半朵雲彩,雖然依稀望見了些什麽,但那頭的確籠罩著一團濃霧。不知該處有何物者,絕對猜不到霧中有座島嶼。由於老夫已有聽聞,因此便步下海岸,走過岩山,在洞窟中——其實也沒深到足以稱為洞窟的程度,找著了這座神社。」


    「蒸氣的威力既然足以推動鐵打的大車,看來這或許還真有可能。」


    也不知是怎的,正馬不服輸地說道。


    沒錯,老人感歎道,接著又說:


    「總而言之,岩山的地勢雖算不上陡峭,但由於石窟無法自上方望見,因此除非前往神社,此路平日應是無人通行。即便是當地居民,平時應該也不會上那兒去。」


    就連漁夫也是麽?揔兵衛詢問道:


    「雖然陸路難及,但這地方不是與海相連?若是自海上眺望,應該就能望見這座神社了罷?不,倘若自神社能望見該島,那麽隻要航行至直線連結神社與島嶼的海域,從船上便不難望見這座島了罷?這說法可有道理?」


    「還是望不見。」


    老人回答。請問何故?揔兵衛不死心地追問道:


    「這豈不就解釋不通了?」


    「照道理,這的確是解釋不通。但當地漁夫曾告訴老夫,彼等均極力避免接近濃霧的兩裏之內。」


    「霧——也就是那座島麽?」


    「是的。濃霧籠罩著整座島,因此範圍當然要較島嶼大個一圈。再添加個兩裏,範圍就更大了——相傳這片海域十分危險。何以謂之危險?據傳若航行至此兩裏以內,船隻便會為一股強大力量給吸引過去。」


    「吸引?」


    這隻是個比喻,指的其實是一股威力強大的海流,老人蹙眉說道:


    「即便是技術再嫻熟的漁夫,也絕對無法劃出這股海流。隻能任憑自己連人帶船地被衝向島上。而神社至島嶼的距離,正好差不多是兩裏。」


    「意即,任何船隻均無法駛入介於島嶼與神社之間的海域——?」


    「沒錯。凡駛進以霧的邊緣為中心之半徑兩裏,所有船隻均須迂回,因此任何船隻均無法航行至得以望見神社之海域。若自島嶼另一頭望來,神社亦為濃霧所蔽,無法清楚望見。因此——就連這座神社的存在亦是鮮為人知。」


    的確有理,揔兵衛以指頭在榻榻米上胡亂畫著說道:


    「不過,老隱士。若真有這種不可思議的海流——那麽一旦被吸了過去,不就永遠無法駛離那座島了?」


    「說到這點,老先生——」


    與次郎插嘴道:


    「那德次郎所吟唱的歌中不是唱道,凡人至此均不複還——?」


    「沒錯。」


    絕對無法複還。


    老人毅然回答道。


    聽來可真是危險哪,正馬說道。


    當然危險,老人回道:


    「故此,漁夫們絕不駛近該處,並將此處奉為神域。雖然大家似乎都忘了那座島是為何物而定的神域,但原本應是戎社的神域罷。」


    此外,老夫造訪當日,還清清楚楚地望見了那座島,老人補上一句。


    「能清楚望見,


    意即老先生正好碰上了年僅數回的其中一日?」


    應是運氣好罷。被劍之進這麽一問,老人先是如此回答,但旋即又改口說:不,應該是說運氣不好。


    「為何運氣不好?」


    「若什麽事也沒發生,這可就稱得上是一趟順利的旅行了。僅依些許風聞,而且還是一則私下口耳相傳的虛假故事循線追溯,千裏迢迢地來到男鹿邊陲,望見了這座傳說中的島嶼。透過鳥居望見的島嶼,看來的確是神秘非常,島形果然是一如傳聞,下方較為緊束,猶如一朵香菇。但上方真有一色彩朱紅、狀似嚴島神社之宏偉寶殿矗立島頂。」


    寶殿——與次郎抬頭仰望天花板呢喃道。放眼望去,其他三人亦是同樣抬頭仰望,大概個個都在腦海中描繪這神秘島嶼的模樣罷。


    「這光景教老夫看得出神,不禁眺望良久。未料當時——竟然有人也和老夫一同眺望那座島,不,該說是在眺望那座寶殿罷。」


    話及至此,老人先啜飲一口茶潤潤喉嚨。


    「石窟中還有其他人在?」


    被與次郎這麽一問,一白翁擺出一臉哭笑不得的奇妙表情。


    「老先生可是被神社的看守責罵了一頓?」


    揔兵衛嘻皮笑臉地問道。若隻是這等小事兒就好了,老人一臉難堪地回答:


    「當時,神社後頭竟然躲著三個人。」


    「躲著?」


    「有三人藏身其後。而且還是有前科罪狀、遭到官府通緝的盜賊。」


    盜賊——劍之進失聲高喊:


    「是竊賊麽!?」


    「該說是強盜罷。」


    強、強盜——這位一等巡查聞言,不禁激動了起來。


    「不過,這已是四十來年前的事兒了。當時是個既無警察,亦無巡查的時代。藏身該處的,正是甫於兩年前遭官府一網打盡的荼枳尼組之殘黨。這夥惡徒殺了捕快、甩脫追兵,竟一路逃到了這天涯海角。此三人以大哥仁王三左為首,還有快腿貳吉、以及山貓與太,個個都是生得一臉凶殘的亡命之徒。」


    「老先生稍早說自己運氣不好,指的可就是此事?」


    可以這麽說罷,被與太郎這麽一問,老人語氣曖昧地回答,接著又說:


    「當時,這群家夥似乎是自甲州、信州、經由越後逃至出羽,這下已被逼到走投無路,而且仍有追兵緊追其後。事後方才聽聞,已有成群代官所的捕快進駐老夫曾寄宿的北浦一帶,隻不過當時老夫對此情勢毫無警覺,隻曉得出神地眺望戎島奇景。」


    這夥惡徒可對老先生做了什麽?揔兵衛問道。


    「噢。三人見到老夫突然現身,先是出於警戒覓地藏身。別瞧老夫如此年邁體衰——在當年也仍是個年輕小夥子,而且還生得既蒼白又瘦弱,怎麽看也不像個捕快或衙門官吏。一看穿這點,這夥人便一躍而出。真是把老夫給嚇壞了。」


    沒錯,當時真的是嚇壞了——老人以不帶任何抑揚頓挫的語氣說道。


    從這口吻,要比誇張的形容更能聽出當時的他是多麽驚訝。


    「這夥人一現身,便以匕首朝老夫頸子上這麽一抵。」


    「匕首?」


    「真是目無法紀,竟然以刃物要脅手無寸鐵的百姓。」


    揔兵衛咒罵道,老人笑著說:


    「別忘了此三人並非武士,而是盜賊,本來就是靠著以刃物要脅手無寸鐵的百姓糊口,目無法紀本是理所當然。毋寧該慶幸這夥人並未不分青紅皂白地將老夫給殺了呢。」


    說得也是,與次郎同意道。


    「不過,周遭不見其他人影,再加上老先生又是毫無防備,在這種情況下,如此惡徒為何沒下毒手——?」


    旅人身上通常都帶著點盤纏,照理說,這夥人應該會取命劫財才是。


    「不不,從這夥人以匕首架住老夫頸子的力道看來,這隻能算是打個招呼罷了。緊接著,這夥人便逼問老夫那座島是什麽地方——」


    「這夥盜賊沒聽說過這座島?」


    那還用說?聽到揔兵衛這麽一問,劍之進說道:


    「就連當地百姓都沒聽說過了,甫亡命至此地的盜賊哪可能曉得?想必這夥人不過是沿海岸一路竄逃,偶然發現這座洞窟便躲了進去罷了。」


    應是如此沒錯,一白翁說道:


    「這下老夫當然得給個回答。因此便告知該處名曰戎島,不僅飛鳥不能及、當地漁夫亦無膽接近。這夥盜賊一聽,竟是樂不可支。」


    「樂不可支?」


    「為何樂不可支?」


    「因為當時看得見那座寶殿。」


    「噢,難道這群家夥打算逃往戎島?原來如此,應該是看到上頭有一座宏偉寶殿,以為上頭住著人罷。還真是愚昧至極——」


    不——老人遮手否定道:


    「此等推論絕非愚昧。看到那光景,論誰都會這麽想,絕不會——」


    想到那兒竟然是「那種地方」。


    老人閉上雙眼繼續說道:


    「總而言之,老夫真正的厄運,應該是打從這兒開始的。老夫的雙手讓這夥盜賊朝背後一縛,就這麽被押到了北浦沿岸。想必這夥盜賊應是考慮到一旦被追兵追上,便打算將老夫當成肉盾罷。」


    亦即——把老夫當成人質。


    而且,捕快們還真的趕到了港邊。


    「當時,有捕快十名、衙門官吏兩名正在北浦海岸進行搜索。被押到這種地方,當然教老夫緊張不已。這夥盜賊以匕首抵著老夫胸脯,高喊快快退開,否則此人性命不保——」


    唉,劍之進歎道:


    「還真是個駭人的經驗哪。我至今還沒遭遇過如此可怖的景況哩。」


    「真正可怖的——還在後頭。」


    老人翻閱起記事簿讀道。


    「十名持棒捕快,夥同漁夫包圍吾等。後有頭戴陣笠之衙門官吏一名,海邊有拔刀出鞘之武士一名,雖然個個開口威嚇,但盜賊依然毫不畏怯——這裏頭的記述看似平靜,但當時可真是感覺生不如死呀。盜賊們架著老夫徐徐朝海邊移動,就這麽乘上了一艘係在岸上的船,並一把將老夫給扔到了船上。當時已是入夜時分,老夫仰躺船上,望見滿天星鬥以及一輪滿月。當時心中想的,竟是原來今宵正值中秋哩。」


    看來人在遭逢危難時,淨會想些無關緊要的事哩,老人笑道。


    「一行人——就這麽逃開了?」


    「不,捕快當然也搭乘其他船隻追了上來。但過了兩刻,不,應是僅有一刻罷,追兵便突然停船,放棄追趕了。」


    「可是因為——船隻已駛入神域?」


    老人點了點頭。接下來,這夥人便將老夫給拋入了海中——一白翁以出奇平靜的語氣說道。


    【陸】


    或許該為自己暈了過去感到慶幸罷。老夫並未溺水,而是在海上漂流了好一陣子。


    是的,老夫並不擅長遊泳,因此落海時還以為自己這下必死無疑。噢,也不是出於覺悟,而是老夫生性膽怯,因此該說是死了心罷。但胡亂遊個一遭,卻也僥幸地撿回了這條命。


    沒錯,否則在水中胡亂踢腿,按常理應該不出多久就會溺水才是。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已漂到了岩礁上。


    噢,島嶼已是近在眼前。海潮果然是朝島嶼的方向流動的。


    當晚的滿月,將四下照耀的一片通明。


    黑黝黝的大海暗不見底,海麵卻被照耀得一片熠熠生輝。隻見燦爛光芒隨波蕩漾,仿佛天上繁星,忽而跳動忽而眨眼,景致美得難以言喻。


    這景致教老夫出神觀賞良久。


    身子卻在不知不覺間繼


    續漂流。


    沒錯,正是朝島嶼那頭漂流。


    海潮十分強勁。


    壓根兒不像海,而是宛如一條涔涔流動的河川。


    再這麽下去可又要被衝走了,老夫心想。這下要是被衝回海中,準是死路一條。被拋入海中時是事出突然,當時心裏毫無準備,但這下的景況可就教人畏懼了。


    直覺自己不想就此喪命。


    因此老夫死命攀上了岩礁。


    雖說仍是秋季,但入夜後的海水實在過於冰冷。


    沿途滑落了不知幾回。


    最後終於爬了上去——


    這下,眼前的景致教老夫大感驚訝。


    驚訝得難以形容。


    海中竟然有一條小徑。


    細細的一條羊腸小徑。


    雖然處處為海水所淹沒,但仍看得出有條細細長長的岩礁——筆直地通向那座島嶼。


    不對——


    老夫又回頭望去。


    在另一頭,這條海中小徑竟然也筆直地朝陸地方向延伸。遠方的入道崎在夜色中化為一片黑影,洞窟中的鳥居在月光照耀下,看來竟是如此渺小。


    原來這條小徑筆直地連結著鳥居和島嶼。


    老夫心中滿是迷惑。


    當然——應該走回鳥居那頭去。若是走到島上,不僅無法獲救,還會碰上那夥盜賊。即便不遇上那幾個盜賊,也會一輩子回不去。


    但當時老夫已是疲憊至極,就連靠雙腳站著都得使盡吃奶的力氣了。


    此時,陸地那頭看來是如此遙遠。


    至於島嶼這頭,則是近在咫尺。


    當時的老夫——已無氣力再沿著這條難以踏足的小徑走向遙遠的陸地了。


    不對。


    或許是自己著了魔罷。


    已無法冷靜判斷的老夫,就這麽被霧氣籠罩的迷幻島嶼給吸引了過去。


    由於體力不支,老夫幾乎是爬著過去的。


    隨著時間流逝,岩礁徐徐為海水所淹沒。看來這條小徑冒出海上的時間頗為短暫。當老夫抵達島嶼時,這條小徑已完全為大海所吞沒。


    此時,東方天際開始泛白。


    因有霧氣阻隔,圓圓的太陽化為數層彼此交疊的光暈。由於陽光是如此微弱,眼前的日出看來有如夢中景致。


    緊貼斷崖的老夫——正置身於這幅奇妙的日出光景中。


    強勁的海流沿著島嶼周圍朝島嶼後方——亦即外海的方向流動。老夫仰望斷崖,感歎自己已是無路可走。


    目前是撿回了一條命。


    但來到此處,距離死亡亦不遠矣。


    岩礁小徑已完全為海水所淹沒。當然,岩礁要高過海底,站在上頭尚能探頭出水——但畢竟有強勁海流,靠一雙腿根本不可能走得回去。


    逼不得已,老夫隻得步履蹣跚地沿著斷崖緩緩移動。


    這下……


    令人驚訝地——


    而且是令人驚訝至極——斷崖絕壁上竟然鑿有一道石階。


    一道一路通往頂端的石階。


    老夫爬了上去。


    畢竟已無其他選擇。


    石階拐了好幾個彎,一路沿斷崖表麵蜿蜒而上。當時的老夫已是疲憊不堪,加上又是渾身濕透,腳底隨時都可能踩空。因此老夫隻得盡可能不朝下望,全神貫注地往頂上攀爬。


    後來,石階曲度逐漸趨緩,在一塊巨岩處朝內側拐了個彎。


    巨岩後方滿長了低矮的柑桔樹。


    此處便是石階的終點。柑桔林的正中央鋪有一段細細的碎石小道,小道前方是一座圓圓的太鼓橋。


    這景致,老夫至今依然是曆曆在目。


    褪了色的朱紅欄杆、略顯斑駁的金箔擬寶珠裝飾——


    橋上籠罩著嫋嫋霧氣,看來應是下頭的河水冒出來的罷。


    一條涔涔小河自橋下流過——當時也看不出那究竟是水道還是什麽的——不過,可以看出河水的溫度大概不低。


    事後老夫才發現,這座島上的河悉數為高溫的湧泉——也就是溫泉。而這座橋,就座落於流經全島的溫泉川的源泉上。


    噢。


    老夫過了那座橋。


    橋的另一頭,是一座壯觀的庭園。雖然園內沒有任何花卉,但看得出有人整理。


    園內有桃樹、橙樹、以及芥草。


    庭園正中央有一座碩大的湧泉,四周圍著鋪石小道。泉水中不斷冒出濃濃的熱氣。


    在熱氣的另一頭。


    沒錯,矗立在熱氣另一頭的,就是那棟朱紅色的寶殿。


    如今,這座寶殿就近在老夫眼前,顯然並非海市蜃樓,亦非縹緲幻影。即便如此,看來依然是如夢似幻,教人感覺不出幾分真實味兒。


    對了,各位不妨瞧瞧那座水墨畫屏風。當時老夫的感覺,就活像是突然踏進了那幅水墨畫中的茅舍中似的。


    世上真有這種事兒?


    論誰都會感到難以置信罷。


    正因為這種事教人難以置信,即便真的碰上了,想必也不會相信這是真的。


    當時,老夫的心中正是這種感覺。


    因此老夫使勁睜開自己這對小眼睛,將這座寶殿仔細觀察了一番。


    噢,原來它實際上並不似遠觀時般絢爛。雖然格局堪稱宏偉,但已經顯得陳舊非常。處處油漆斑駁、梁柱皸裂,隨處可見風化的痕跡。


    此時,突然——


    有人喊了一聲。


    「呀」的一聲。


    沒錯。


    這地方「有人」。


    老夫隻感覺渾身發冷。


    雖然感覺兩腿發軟,但卻還站得好端端的。


    看來——自己是給嚇得渾身僵直了罷。不對,應是因為當時的老夫已經連兩腿發軟、或失聲呐喊的力氣都沒有了。


    回廊上站著一個一身女官打扮的女子。


    也不知女官這形容究竟對不對,真不知該如何形容她那身打扮。


    噢,那並非武家的裝束,當然,亦非百姓行頭。


    總之,當時老夫最先想起的,是上古繪卷中那些貴人的女仆。噢,也就是京都的殿上人罷。對了,這女子就是這麽個扮相。


    不過她那身衣裳並不華麗。


    那衣裳完全稱不上燦爛,布料甚至顯得頗為粗糙。不論是褪色的程度、密不透風的質感,看來都像是件舊衣裳。對了,仿佛是一件以舊衣鋪子裏買來的舊布料拚湊而成的神社女巫裝束——


    對,就是這種感覺。


    隻見這女官捧著一隻陳舊的漆器餐盤,上頭盛著模樣古老的酒器,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老夫。


    而且。


    她的神色中看不出一絲驚訝。


    看到她竟然是麵無表情,老夫甚至一度懷疑她是否戴著能樂麵具哩。


    隻見她話也沒說、神情也沒變,就這麽轉身走了回去,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即使未感到一絲驚訝,若是常人碰上這種情形,至少也應該有點兒反應罷。


    但她卻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老夫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呆若木雞地佇立原地。


    也不知該說是呆若木雞——還是目瞪口呆?


    接下來——


    對,其實應該也沒過多久,但感覺卻像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下……


    有數名同樣打扮的女官、以及一名身穿羽織袴的男子靜悄悄地出現在老夫眼前。這並不是個比喻,老夫還真是幾乎沒聽見半點兒聲響。或許是因為老夫當時過度緊張罷。不不,應該不至於,即便待老夫心境恢複平靜後,那兒仍是肅靜依然。


    噢,


    整個館內幾乎聽不見什麽聲響。


    他們……


    對了。


    男子望著老夫的臉,同樣是不帶一絲驚訝。老夫都已經是如此吃驚了,但他卻是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僅以平靜的口吻向老夫問道:


    ——您可是個貴客?


    沒錯。


    他竟詢問老夫是不是個貴客。


    老夫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唉。


    正當老夫不知所措地呆愣著時,男子又問道:


    您可是走過來的?


    沒錯,的確是走過來的,因此老夫便點了點頭。畢竟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麽反應?那麽,您就是貴客了,男子說道。


    老夫隻得報上自己的姓名。


    以極度嘶啞的嗓音——報上了自己的姓名。


    【柒】


    山岡百介——


    山岡百介大人,一聽到百介報上自己的姓名,回廊上的男子便不帶任何抑揚頓挫地複誦道。山岡百介大人,排在他身後的那群看似女官的女子們也齊聲複誦道。


    歡迎大人蒞臨本島,男子以畢恭畢敬的語調說道。女子們也劃一地行禮如儀。


    「膽、膽敢請教——」


    「已有許久未有貴客蒞臨,想必主公必將甚感歡喜。還請大人在本地安心滯留。」


    百介感覺自己活像是被狐狸給捉來的似的。


    自己如今置身的,難道不是那傳說中的島嶼?


    此處難道不是那僅能自貫穿入道崎斷崖的石窟中望見,連當地居民亦不曾聽聞的謎樣島嶼?難道不是那終年為濃霧所籠罩,從海上、陸上均不可見,為不可思議的海流所保護,不僅船隻難以接近,就連飛鳥亦不能及的孤島?


    百介完全感受不到半點兒真實感。


    這下就連自己為盜賊所挾持、被拋入海中、九死一生地來到此地的經緯,感覺似乎都是如此虛幻。


    等待百介回答時,男子雙眼眨也沒眨一下,女子們也悉數靜止不動。


    小弟——雖然起了個頭,但到頭來百介還是沒能繼續說下去。畢竟他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男子再度問道:


    「大人——可是走過來的?」


    「小弟為凶賊所挾持,並被投入海中——」


    「是麽?大人想必是吃了一番苦頭罷?」


    請隨小的入殿,男子指著回廊中央一座階梯說道。百介按照指示跨出了腳步,畢竟這下已經沒什麽選擇的餘地了。若要回頭走下階梯,那條海上的小徑如今應已完全沒入海中。不過——也才踏出一步,便再度駐足,因為百介這才想起自己渾身濕透,這副德行哪能直接入殿?


    百介望向寶殿。隻見那座階梯顏色泛白,木紋亦頗為模糊,看來應是以流木製成的。


    「噢——小弟這身模樣,豈敢……」


    「有請貴客入殿。」


    男子以同樣的平靜語調複誦道。這下百介可開始困惑了。自己渾身濕漉漉的,他難道看不出來?


    ——難道是在試探我?


    百介心想。


    不過,若真是試探,究竟意圖何在?


    即便——百介就這麽依照他的要求入殿,殿主頂多也隻能責怪他這身濕答答的行頭把寶殿給弄髒罷了。


    ——除此之外,還能把他給怎樣?


    那麽,這些人究竟目的何在?百介再度朝一行人望去。


    這下他開始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他們究竟是誰?


    是人麽?


    若是人,這反應未免也太不正常了。


    但若不是人……


    ——「若不是人」,究竟會是什麽?


    這是座連鳥也飛不到的孤島。這種地方根本不會有幾個人上岸,不,甚至連接近都不可能,又哪可能有活生生的人居住?


    男子神情依舊不改。


    女子們也依然連頭也不敢抬。


    若是人,哪可能是這種反應?較之常人,總讓人覺得他們是不是有哪兒不正常。百介眼前這群人——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請大人別再為難小的了,男子說道:


    「大人若不願入殿,可就是違背主公的命令了。」


    的確如此,女子們也附和道。


    「若是不從,將會如何?」


    「率先發現貴客者。」


    「顏麵將如惠比壽。」


    「顏麵將如惠比壽。」


    「顏麵將如惠比壽。」


    站在最旁邊的女官行了個禮。原來她就是第一個發現百介的女官。雖然樣貌、身高皆有不同,但由於個個麵無表情,這群女官們實在是教人難以區別。


    男子迅速地轉頭望向女子們說:


    「咱們上奉公眾那兒去。」


    是,女子們依然以毫無抑揚頓挫的語調說道,接著便沿廊下深處走去。男子也同樣轉頭離去,仿佛渾然忘記了百介的存在似的。


    「請留步。」


    百介朝一行人喊道:


    「請問,那位姑娘將受到什麽樣的懲罰?」


    顏麵將如惠比壽,究竟是什麽意思?


    「此乃本島之誡律。」


    男子回道。


    請稍後,小弟隨各位進去就是了——百介喊道,在一股難以壓抑的內疚驅策下,慌忙跑上了階梯。


    恭請貴客入殿,男子回過頭來說道:


    「不出多久,主公就要醒來了。晉見主公前,還請貴客先沐浴淨身、換身衣裳。」


    說話時,男子的臉頰依然是動也不動,但嘴巴可還是一張一闔的。


    看得出他並不是僵住了。


    「這兒——可就是那位戎——?」


    「此處即為戎家寶殿。」


    男子回答道,看來應該是一座神殿。外觀雖然陳舊,但看得出造型和施工均頗為講究,絲毫不像凡人居住的屋舍。廊下左右兩側均圍有細細的注連繩,上頭係有狀似人臉的怪異禦幣。


    這些禦幣和從前在四國看過的頗為相像,但仔細觀察,便能看出這些禦幣乃是模擬惠比壽的臉孔雕製的。


    看來這兒應該是個祭祀戎神(注:「戎」的日文念音ebisu,即惠比壽)的神社罷,百介心想。


    在一行人移動的過程中,男子始終保持緘默,女子們也是一臉嚴肅地拖著步伐跟在後頭。被領到澡堂的百介帶著齋戒沐浴的心境泡了澡、漱了口,接著便換上一行人為他準備的單衣。


    接著,便被請進了一個小房間,裏頭已備妥酒菜。


    一座陳舊的惠比壽雕像坐鎮壁龕,房間四角悉數飾有小型的惠比壽像,就連酒器都施有描繪惠比壽的細致裝飾,舉目所及淨是惠比壽。


    毫無興致飲酒的百介隻能呆坐房內。不出多久,便有一名女官現身,引領百介來到了寬敞的座敷。


    許多女官等距排列於將紙拉門悉數拆除、至少有百疊以上的寬敞座敷兩側。座敷外鋪有木板的房間中,左右板門、窗後方各坐著兩名頭戴彩色烏紗帽、作神官打扮的男子,全都動也不動地正襟危坐。


    座敷深處看似床間的區域被布置得宛如祭壇,上頭安置著一座碩大無朋、至少有八尺高的惠比壽像。


    而在惠比壽像前方不遠處。


    亦即祭壇正前方,鋪有一塊碩大的坐墊,一名男子正盤腿坐在上頭用餐。


    真是幅奇妙的光景。


    此人年約五十好幾,膚色黝黑、頭頂光禿。


    他身披一條被子,上頭還罩著一件漁夫船東愛穿的長棉袍,雙手環抱胸前。兩名女官隨侍其左右,將餐盤上的飯菜送進他的口中。


    隻要他一張口,女官們便戰戰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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