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名墜火


    墜自卅間餘高之魔道天際


    內蘊各色惡鬼


    可降災厄於人世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肆·第參拾貳


    【壹】


    從前。


    於某邑裏,有一慈悲為懷、公正不阿之代官(注:掌管天領地區行政之地方官,負貴收納年貢稅賦與掌管地方民政)大人,極受裏民之仰慕、倚賴與崇拜。此官年約四十出頭,神色和藹親切,麵容圓潤帶福相,待人和藹恭謙,對裏民至為厚愛,乃一體恤民心之清官是也。不論是收取年貢,抑或分配勞役,均不忘力求公正。見百姓有難,必兩肋插刀,積極相助,不論遭逢什麽樣的對手,均不忘盡其所能守護裏民。


    不過。


    此官有一煩惱。


    此煩惱即為其夫人。


    不知是基於何種因果,此官之夫人極度沉溺肉欲,宛如人猶在世便墜入色道地獄,境況堪憐。每逢入夜,夫人激情洋溢的軀體便難以按捺沸騰的情欲。為此,隻得命家仆每夜為其召來邑裏男子作伴。


    代官為此苦惱不已。


    不過。


    某日,有一法相莊嚴之法師行經此邑裏。


    此法師之加持與祈禱頗為靈驗,據傳其不僅能治愈各種疑難雜症,人格亦頗為高潔,任誰見了他都不禁想合掌膜拜,頗為人所敬重。


    裏民們見深為夫人境況所苦的代官處境堪憐,紛紛央請法師助夫人擺脫形同無間地獄之欲海折騰。


    因此。


    法師便親赴代官宅邸。


    不過,祈禱尚未開始,法師之莊嚴法相便教夫人為之傾倒。夫人亟欲與此法師成親,為此幾乎是茶不思飯不想,並堅稱倘若無法如願,不惜以死殉情。法師則認為此乃己身之不德、修行之不足所致,為此甚感羞愧。


    代官為此苦惱至極。


    到頭來,竟誅殺了這位法師。


    法師本無罪,但代官大人出於對夫人之憐愛,竟不惜憤而誅之。代官大人自此墜入無間地獄,終淪為喪智狂人。


    最後,失心喪智之代官大人與其夫人……


    終遭天譴神罰——


    同為天降烈火所噬。


    【貳】


    攝津國高槻莊二階堂村常有怪火出現,自三月持續至六七月。此火約一尺,停駐於家屋或樹梢。細加檢視,可見其上眼耳口鼻依稀可辨,有如人麵。但若未造成災害,人民對其多無所懼。


    昔日,曾有一名曰日光坊之山伏(注:遊走於山野之間的修行者),於此地修法、助人。


    村長之妻一度臥病在床,經日光坊入其房祈禱十七日之加持,重症即告痊愈。


    其後,村長懷疑山伏與其妻私通,不僅未感謝其愈病之恩,還將之殺害。此二恨遂化為妄火,夜夜飛至其宅,終將村長折磨致死。


    故人稱此日光坊之火為二恨坊之火——


    朗讀完畢後,矢作劍之進抬頭環視眾人。


    雖然生得一張白皙瓜子臉,怎麽看都像個娃兒,他的臉上卻蓄著一撮活像是糊上去的胡子,看來極不協調。或許蓄這胡子是為了彰顯自己身為東京警視廳一等巡查的威嚴,但看來還真像是惡作劇的孩童用煤炭給畫上去似的。看來若少了這撮胡子,反而才能有那麽點兒威嚴。


    笹村與次郎將指尖伸向自己的嘴邊,磨蹭了幾回。


    與次郎沒蓄胡子,即使蓄了,也僅能生出些日曬不足的豆芽般的細毛,因此隻得剃個精光。誰知一剃了胡子,身邊的人似乎都開始蓄起了胡子,教與次郎甚是尷尬。大概是為了代替胡子罷,他試著將腦門上的毛發拉到鼻頭下,隻覺得似乎沒有任何幫助。


    這麽一拉,更教他覺得劍之進的胡子仿佛是糊上去的。


    簡直就是蘸在臉上的異物。就在他直盯著劍之進瞧的當頭,劍之進突然朝他問道:你應能理解罷?理解什麽?與次郎一如此反問,仰靠在劍之進身旁的澀穀揔兵衛立刻豪邁地笑了起來。


    揔兵衛生著一臉濃密的胡子。


    而且還毛質剛硬,看來極為粗野。


    「與次郎呀,你也未免太不像話了罷?難道你以為這種活像狐狸提燈(注:或作狐狸娶親)的故事,如今能嚇得了誰麽?真教人難以相信你還曾是個武士哩。若是堅稱世上真有神佛也就算了,但瞧你為這等妖怪故事著迷成這副德行,未免也太愧對你這一等巡查的頭銜了罷?」


    揔兵衛是個理性主義者。但從他的語氣聽來,腦子裏的似乎也不盡然是近代的合理思考。他的道理中其實還有著濃濃的儒教味兒,證明他其實不是什麽思想新穎的人物,而是打從舊幕府時代就已經是這副德行了。


    總之,你的劍術實在是太差勁了,揔兵衛離題說道:


    「即便我上你那兒指導武藝,你也隻是一臉神氣地仰靠一角,輕輕鬆鬆觀賞著後進挨打,從未真正下場比劃比劃。如此德行,哪有辦法指導後進?」


    「這與故事何幹?」


    「哪可能無幹?瞧這種愚蠢至極的怪談也能把你嚇得一身寒顫,不正代表你這人意誌不堅?還什麽二恨坊火哩,你這窩囊廢根本連根蘿卜都砍不下手。」


    膽敢罵我窩囊廢?劍之進氣得倏然起身,與次郎連忙安撫道:


    「稍安勿躁呀,劍之進。還有揔兵衛,你也別老說這種話激怒人,咱們可不是為了吵架才上這兒來的。這回聚首的目的,不正是為了聽聽一等巡查大人的意見?總之,揔兵衛,你和我同為北林出身,應該也聽說過天狗禦燈(注:天狗所點的鬼火,又作老人火)的傳說罷?」


    我可沒親眼瞧見過,揔兵衛說道。


    「但家父曾看見過。難不成你要說,連家父也是個傻子?」


    「噢,我可沒這麽說。或許有些時候真有自然起火的現象,但這家夥陳述的可是遺恨成火哩。這種嚇唬娃兒的傳聞哪可能是真的?」


    「不——這二恨坊的故事,我也曾聽說過。劍之進,你方才讀的書叫什麽來著?」


    被與次郎如此一問,劍之進立刻回答是菊岡沾涼的《諸國裏人談》。


    「沾涼?不就是那博學多聞,著有《江戶砂子》的俳人?」


    「想不到與次郎竟然連這都曉得。我任職於奉行所時,所內有個酷愛俳句的公事方(注:江戶時代負責審判相關事務的官員),目前隱居於仲町,這本書就是他的。你也曾讀過?」


    「我並沒有讀過——」


    與次郎讀過的是另一本書。


    「這本書是何年付梓的?」


    讓我瞧瞧,劍之進回道,旋即開始翻起了書來。


    「上頭印著——寬保三癸亥正月。」


    「是麽?我讀過的那本叫做《宿直草》,記得是延寶年間付梓的,所以這本要比我讀過的早了約六十年。我記得很清楚,後來又讀了一本《禦伽物語》,雖然書名有別,內容卻完全一致。裏頭稱這種火叫仁光坊火。」


    是不同的東西罷,揔兵衛說道。


    「不,記得地點是相同的。那也是津國的故事,正是攝州。」


    而且內容大綱也是完全一致,與次郎繼續說道:


    「此火起於天將降雨之夜。時大時小,四處飛竄。大小如繡球,若趨近觀之,可見其狀似和尚腦袋。」


    「腦袋?」


    腦袋也會自個兒燒起來?揔兵衛語帶不服地說道:


    「又不是煤球。腦袋若是自個兒燒起來,豈不馬上就燒成灰了?」


    「不不,書上寫的是那腦袋每呼吸一回,吐出來的氣就會化為火焰。上頭寫著曾有位祈禱法師投靠某國領主門下——地名我是不記得了,這位法師是個相貌美得教人歎


    為觀止的美男子,教領主之妻為之傾倒不已。」


    是個破戒僧麽?揔兵衛問道。


    「不,倘若他是個破戒僧,那麽這件事就可說是自作自受了。不過這位法師似乎是個品行端正、嚴守誡律的僧侶。領主夫人對其多所妄想,對方卻是毫不理睬,教夫人忿恨難當,遂向其夫做不實密告。聽聞妻子遭法師調戲,領主也沒確認是否真有此事,便逕行逮捕仁光坊,斬首誅之。」


    「真是不講道理呀。」


    原本一直默不作聲地靜觀事態變化的倉田正馬,這下終於忍不住開口歎道。


    或許是為了炫耀自己曾經放洋,他今天穿著一身洋裝,卻和他那張純然日本人的相貌顯得十分不協調。


    「這法師根本未與女人私通。領主該懲罰的,應是自己那迷戀上其他男人的妻子才對罷?」


    「正是因為如此,這法師也惱火了罷。據說仁光坊被斬首時,腦袋飛得老遠,就這麽化為一團火球。」


    真是愚蠢至極呀,揔兵衛揶揄道:


    「沒錯,色道的確能蠱惑人心,女人的怨念有時真能害男人喪命。但這件事可就不大一樣了。即便死時再怎麽懷恨在心,被斬下來的腦袋也不可能飛得老遠、口吐烈焰罷?若是如此,上野的山巒豈不都要被燒個精光了?倘若放任彰義隊到處吐火飛竄,新政府哪有法子高枕無憂?」


    我可沒說這種事是真的,與次郎回答:


    「把這當個故事聽聽就成了。揔兵衛呀,重要的是,我讀過的那本延寶年間付梓的書,上頭也記載了同樣的故事。」


    「這哪裏重要了?」


    「別心急。我的意思是根據某人所言,這二恨坊的故事,不僅日後元祿年間付梓的《本朝故事因緣集》中也有記載,還被收錄於劍之進方才朗讀的這本書中,至少代表攝津一帶可能曾發生過這等怪事。如此而已。」


    「管他是攝津還是陸奧,被斬下來的首級是不可能四處飛竄的。腦袋一被砍下,就隻會在地上滾而已。」


    「但四處飛竄的並非首級。」


    揔兵衛腦袋並不傻。隻是每回同揔兵衛交談,與次郎都不禁納悶所謂理性主義是否等同於毫不柔軟的思考方式。若要講求理性,不是應該要相反才是麽?


    而是火,與次郎說道:


    「該怎麽說呢;與其說是火,或許該說是火球罷——若依這些記述想象,應該是個巨大螢火般的東西才是。我想說的不過是,這種東西四處飛竄的現象,或許還真的是事實。若非如此,哪可能被持續談論了六、七十年?」


    「倘若是事實,有這麽些不同的說法,豈不奇怪?」


    揔兵衛摩娑起粗硬的胡子。


    與次郎也搓起了沒有胡子的下巴。


    「傳聞原本就是牽強附會的。這種事——噢,雖不知劍之進怎麽想,我個人是無法相信真有怨念或忿恨化為飛火這等事兒。但揔兵衛,光就火球飛竄這現象而言,或許還真可能發生?」


    意即,這類故事是虛構的?劍之進一臉複雜神情。


    「還不知這些故事是否是虛構的。或許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兒也說不定。不過,雖然故事不盡相同,但現象的記述不都是大同小異?或許是因某些附會,故事才會隨時代而有所變化。」難得看到笹村如此堅持哩,正馬揶揄道:


    「你平時不都沒什麽意見?」


    「我不過是認為像揔兵衛這般不分青紅皂白的否定,會不會反而是更為盲目罷了。」


    膽敢說我不分青紅皂白?揔兵衛拍腿回嘴道:


    「狐火、鬼火、人魂、天狗禦燈什麽的——打從江戶時代起,就沒有任何節操之士相信真有這些妖物了。這些東西要不是草雙紙(注:江戶時代出版物之一種,以繪畫為中心,佐以假名撰寫的文字敘述。早期多為兒童讀物,後來逐漸演化成流行或滑稽的成人讀物。亦作繪草紙或繪本。「戲作」則指江戶時代後期之白話文學作品)的戲作作家為了嚇唬孩兒寫的,就是一些膽小鬼看到燈籠火光或月影,出於驚駭誤判為妖物的罷?」


    「或許並不盡然哩。」


    出人意料地,這句話竟然是出自正馬口中。


    正馬一身異國文化習氣,對劍之進這等酷好迷信之人總是嗤之以鼻。認為這等人性喜找理由牽強附會,要比隻懂得執拗否定的揔兵衛還難講道理。


    鬼火這種東西國外也有,正馬說道。


    「又牽扯到國外了?你這假洋鬼子。國外也有膽小鬼罷?」


    「澀穀,瞧你這副德行,笹村對你的形容果然沒錯。若是認為像你這般逞英雄就能厘清世間道理,可就證明你自己要比任何人都蠢了。這類的火球,其實是一種依循自然界道理所產生的現象。」


    是麽?劍之進探出身子問道。


    「沒錯,就如同刮風或下雨。這種東西——該說是火球麽?其實是一種雷。」


    「雷?」


    揔兵衛一臉不悅地說道:


    「我不信。」


    「為何不信?」


    劍之進麵帶揶揄道:


    「揔兵衛,難不成你認為這是菅公發怒?還是哪個妖獸拋下來的?你該不會認為真有什麽鬼怪會披著虎皮、背著大鼓前來取你的肚臍眼罷?瞧你一張臉生得像隻熊似的,一聽見打雷還不是嚇得立刻躲進蚊帳裏?」


    劍之進摸摸胡子高聲笑道。


    別以為我和你一個樣,揔兵衛氣得朝自己大腿上又是一拳:


    「雷——必是從天下落下來的。但雷僅能發出稍縱即逝的光,哪可能忽明忽滅、四處飛竄,甚至停駐於屋宇之上?」


    「你還真是沒學問哪。」


    正馬聳聳肩說道:


    「這種東西,叫做電。」


    話畢,還開心地笑了起來。


    「有什麽好笑的?那又是什麽東西?」


    「電就是電呀。你難道不曾聽說過靜電的原理?」


    「哼。」


    揔兵衛仿佛踩到蛤蟆似的忿忿喊道,接著又不屑地補上一句:我哪懂這種南蠻魔法?


    「魔法?這可是一門技術呀,技術。不不,與其說是技術,應說是自然界的原理。」


    「原理?據說這不是靠摩擦什麽的冒出來的麽?不過是一種幻術雜耍罷?」


    「可別把它當雜耍。雖然詳細原理我並不清楚,但藉摩擦發生的電就叫做靜電。因此,這並非什麽幻術,而是一種自然現象。貓身上的毛在暗處發光,就是微弱的靜電所造成的。電裏頭似乎有正負兩種氣,通常正負是均衡的,但是當帶負氣的雲在大氣中湧現,天上的負便朝地上的正落下雷光。而當大氣的狀態不安定時,雷光便可能碰上某種力量的抵抗,並在這種抵抗之下化為球狀。」


    球狀?揔兵衛刻意高聲大喊並反駿道:


    「閃電是像條線似的,從天上接到地上的。你難道沒見過?雷電分明像一條線,哪可能變成球狀?」


    「當然可能。而且非但呈球狀,還能四處翻飛移動,甚至飄進屋宇之內。在國外所謂鬼火,指的其實正是這種東西。絕不可與死人亡魂、或狐狸披上人頭骷髏點燈——這類無稽之說混為一談。」


    「不過,這——真有可能如此?」


    揔兵衛歪著腦袋納悶道:


    「火球通常隻會在死了人的家裏或墓地出現罷?即便真有這種繡球般大小的雷——而且還是亡魂或鬼火,不就代表雷自個兒會選擇地方落下?難不成雷僅落在墓地、或僅落在死了人的民家上?這麽說未免也太愚蠢了罷。況且,落雷可是會起火的,就連木頭或銅鐵尚且會被燒個焦黑,落在人身上就更不用說了。若是如此,剛死了人的民家或寺廟豈不就成天要起火了


    ?」


    與次郎,你說是不是?揔兵衛轉頭向與次郎說道:


    「你應該也知道北林城後頭那座巨岩罷?那不是教落雷給打落的麽?」


    與次郎也是如此聽說的。


    根據傳說——那座自古便矗立於山腹的巨岩,因遭強烈雷擊而朝城內墜落。


    那座岩石的確是碩大無朋,難以想象如此巨大的東西竟然也會鬆動。不過,此事與次郎也僅是聽說,雖然無法想象大自然真有可能如此威猛,但無須舉這種破天荒的例子,也不難想象落雷真有劈裂巨木、焚毀民家的威力。


    「落雷的威力就是如此驚人。哪管它是圓的還是方的,這種威力是絕不可能消失的。我可沒聽說過被鬼火燒死的亡魂會把民家燒個精光。看來,這一切不過是被鬼神之說嚇破膽的孬種所看見的幻覺罷了。」


    不可將一切混為一談,正馬說道:


    「你這種對自己的蠻橫不以為忤的家夥還真是教人困擾。性子再蠻橫,也總該有個限度。矢作,你對迷信如此深信不疑,應該較為清楚罷?這種可能是亡魂化成的火球,和狐火、鬼火什麽的——是否為同樣的東西?」


    聽不出對方這番話對自己是褒獎還是揶揄,劍之進一臉複雜神情地朝與次郎瞥了一眼。


    「噢。」


    劍之進先是伸手梳理起仿佛蘸在臉上的胡子,接著便語帶戲謔地回答:


    「既然你問到了,就讓我好好為大家就民間傳承的種種鬼火迷信逐一解釋一番罷——」


    「若是為數眾多,大可不必每個都解釋。」


    正馬蹙眉說道。劍之進皺起鼻頭開始解釋道:


    「其實,誠如正馬所言,亡魂與狐火的確有別。亡魂多呈球狀,據說後頭還拖著一道尾巴。至於宗源火或姥之火等源自死者生前遺恨者,火中多半有張臉。所謂鬼火、妖火等,大致上就屬於此類。而名曰釣瓶墜火,自樹上落下的怪火,有時裏頭也可能帶張臉。」


    哼,揔兵衛嗤鼻說道:


    「火中哪可能有張臉?」


    傳聞真是這麽說的,劍之進說道:


    「至於妖獸起的火,可就屬於另外一類了。例如鳥火或狐火,多半是在遠方明滅,有時也會四處飄移,或群列成行。而在墳地或荒野出現的火——亦即墓火或野宿火等,火光大多呈藍白色,飄浮於離地約一尺處。」


    那是磷燃燒所致,正馬說道。


    「嗯,這說法我也聽過。」


    揔兵衛答腔道:


    「人骨中帶磷,若是滲出來便可能燃燒成火——記得這曾在哪本書上讀到過。」


    「你也會讀書?」


    正馬揶揄道。


    「當然,哪像你這種老愛吹噓自己隻讀洋文,卻連假名都看不懂?武士原本就該是文武雙全,我的知識比起我的劍術,保證是毫不遜色。」


    但你隻懂得讀論語罷?正馬笑道:


    「孔夫子曾雲,子不語怪力亂神。你的麵相怪,唯一可取之處是蠻力,而且飲酒必亂,還老愛談論神佛妖怪。看來是一點兒也不受教呢。」


    「想怎麽說是你的事兒。我所指的,是孩提時讀過一冊以心學道話(注:江戶時代中期之思想家石田梅岩所創立的心學流派之道德講釋,江戶時代後期曾盛極一時,但於明治時期衰退)為基礎的知識書籍。書中有張狐狸銜著人骨起火的圖畫。此外——對了,在《和漢三才圖會》中,也提到逢小雨暗夜、四下俱無人聲時,即可能出現磷火。」


    「好罷,姑且依你的。如此看來,矢作稍早提及的怪火中,起於墳地的鬼火,或呈藍白色靜靜燃燒的火,悉數可被歸納為磷火。這類火不會移動,而且很快便燃燒殆盡。這些東西——隻要條件俱備,可說是隨處可見。隻要地下有可能產生磷的東西——例如埋有屍體或什麽的,再加上大氣濕度或溫度適中,揮發的磷便可能滲出地上起火燃燒,原理與點瓦斯燈可謂如出一轍。但這種火很快便燒盡。至於狐火,則不僅會移動,還可能聚列成行,因此衍生出狐狸娶親的傳說。」


    但這種現象,隻有在天雨時才會發生,劍之進說道:


    「總之,狐火不僅不會馬上燒盡,還會四處移動。而且大抵都在小雨的夜晚出現。因為這種火起於地形或其他條件的作用,亦即,是一種自然現象。」


    「據說不知火也屬於此等現象。」


    與次郎如此附和。聞言,正馬捶了個手,旋即以右手指向與次郎說道:


    「說得好。笹村,這下我可要對你刮目相看了。那種火的確是某種海市蜃樓,起因是海麵與大氣的溫差導致空氣產生亂流,使光線遭扭曲所致。」


    哪可能一切都可以同樣的狗屁道理解釋?劍之進麵帶不服地抗議道。


    「同樣的道理?這些解釋有哪兒相同了?球狀的雷、磷、大氣的狀態,每一個道理不是都不一樣麽?至於你一早提及的什麽坊火的,其實也就是雷。」


    「你說那火球——是雷?那麽,難道亡魂也是雷?」


    「沒錯。」


    「但二恨坊火的形狀,和亡魂可是不同的。」


    「反正同樣是四處飛竄的火球不是?拖在後頭的尾巴,應該就是移動時在人眼中留下的殘影罷。不過是發現處的條件不同,因此看起來也會有所出入罷了。」


    「噢。」


    劍之進不再反彈,雙手抱胸地靜了下來。


    「那麽,這球狀雷——」


    可會發燙?被劍之進如此一問,正馬點頭回答:


    「既然同樣是雷,應該就和其他妖火不同——是會發燙的罷。人若是碰觸到了,應該會想閃躲,也會被燒傷罷。」


    哼,這位一等巡查使勁抗議道。


    你這是怎麽了?眼見他這一臉不服的曖昧態度,揔兵衛搖了搖劍之進的大腿。


    「還真是想不透。你把大夥兒找來,究竟是為了什麽?」


    「這——」


    仔細想想,與次郎至今尚未從劍之進那兒聽到本次聚會的用意。這回乃因劍之進表示想聽聽大夥兒的意見,四人才依例聚於與次郎的住所。劍之進雖然率先抵達,但一直是默不作聲,待大夥兒到齊時,才開始朗讀起那二恨坊火的故事。


    眾人如此率性直言地爭辯良久,他卻未說明本意,大夥兒哪會服氣?


    「其實——」


    劍之進以指尖撚著胡子說道。


    如此難以啟齒?揔兵衛問道。


    接下來,這生性豪放的劍術師父朝這一等巡查的背後猛力拍了三回。


    「你在做什麽?」


    「劍之進呀,別這麽扭扭捏捏的。咱們全是你的哥兒們,哪有什麽好害臊的?噢,原來如此。看來你是看到了什麽亡魂,被嚇破了膽子罷?由於擔心誤判有損你這一等巡查的尊嚴,才想證明這種怪火真的存在——」


    不對不對,不是這麽回事兒,劍之進挺起胸膛回嘴道:


    「在下,不——本人並沒有看見什麽亡魂,即使看到了,也不會被嚇破了膽子。絕對不是這麽回事兒。」


    「那麽,又是怎麽一回事兒?」


    「這——」


    「都叫你別害臊了。唉,或許你會有點兒忿忿不平罷,但方才這個假洋鬼子大少爺不也賣力解釋過了?這種東西絕不是什麽離奇的妖怪。既然如此,你即使看見了,也沒什麽好害臊的不是?唉,雖然被嚇破膽出了糗,說來的確是有點兒難堪——」


    再這麽胡亂臆測下去,我可要逮捕你了!劍之進怒斥道。


    「瞧你吼個什麽勁兒?有種何不說來聽聽?」


    沒錯,與次郎也附和道。這下劍之進才一臉沉痛地開始解釋道:


    「好,


    我就說罷。前些時候,在兩國一帶接連發生了幾起原因不明的火災,大夥兒應該也聽說過罷?」


    「噢,你可是指那一連串的小火災?」


    正馬一副毫不在乎地回應。這下劍之進神情嚴峻地反駿道:


    「誰說是小火災了?大前天賣油的根本屋整棟都給燒光了哩,幸好沒燒出人命。事後調查發現,根本屋老板的後妻涉嫌重大。先前幾場火,極可能也是這女人放的。不過——」


    「怎麽了?」


    「這個後妻堅稱自己清白,指稱火其實是前妻放的。但這前妻——早在五年前就過世了。」


    噢,這可就奇了,正馬說道:


    「人都死了——竟然還能放火?」


    「沒錯。這後妻堅稱有顆帶前妻臉孔的火球從窗子飛入屋內,直追著她丈夫跑。屋子就是在這時起火的——」


    言及至此——劍之進又一臉無奈地再度撚起了胡子。


    【參】


    噢噢,原來是這麽回事兒,藥研堀的老隱士一白翁搔著剃得短短的白發說道。


    「此名曰二恨坊火的怪火,應是真的存在才是。」


    老人蜷著背,和藹地點頭說道。


    本日,眾人齊聚於老隱士所隱居的九十九庵內的一棟小屋。


    一如往常,完全聊不出個頭緒的與次郎一行人,再度前來造訪這位學識淵博、過著清心寡欲的隱居生活的老隱士。


    深諳古今東西之奇聞怪談的一白翁,如今雖已是個身材矮小的和藹老人,但昔日似乎也曾為搜集諸國的奇聞異事雲遊四海。


    「老隱士。」


    劍之進探出身子問道:


    「如此說來,難道您曾親眼見過這二恨坊火?」


    老人開懷地笑著回道:


    「老夫的確是一把歲數了,但如此久遠的事兒還真是沒見過。延寶要比元祿距今更久,若是老夫曾見過,如今豈不是已有兩百歲了?」


    的確有理。雖然哪管是五十年前還是兩百年前,對與次郎而言似乎都是同樣久遠。


    因此,與次郎才會有——曾親眼見過五十年前的事兒的一白翁,應該也曾見過兩百年前的事兒的錯覺。老人雖識廣,但許多事也僅止於有所聽聞,並不代表曾親眼見過或親耳聽過。


    「關於此怪火,除了各位所讀到的幾冊書以外亦有記述。例如在山岡元恕所編纂的《古今百物語評判》中便有記載。本書之付梓時期為貞享年間,應是晚於《宿直草》,早於《本朝故事因緣集》。書名雖曰百物語,但體裁並非搜集普通怪談並加以編纂,而是記述編者之父——即一名曰山岡元鄰之學者召集門生,講述古今怪事,再逐一加以評論之過程。」


    「加以評論——?」


    「是的,亦即,此則純屬捏造,此則純屬誑騙,此則乃基於某種緣由——一如各位常舉行之怪談議論。不過,本書畢竟撰於往昔,在此文明開化之時世讀來,部分評論已顯得頗為粗雜,但仍有部分評論頗有見地,令人對著者之慧眼讚歎不已。可惜本書並非戲作,讀來少了那麽點兒趣味便是了。」


    「亦即,本書對怪談持的是否定態度?」


    並非全盤否定,被正馬這麽一問,老人回答:


    「元鄰並未頑固否定一切,隻表示世上絕無無中生有之事,謊言即為謊言,誤判即為誤判。遇有不純然為虛構者,便試圖闡明此類不可解之現象乃因何而起,可謂極為理性。可惜著者為一儒學家,因此文中不時有八股說教之處,實屬遺憾——」


    哇哈哈,即便是兩百年前的儒學家,都要比你明理呢,正馬朝揔兵衛笑道。


    「那麽,本書中所記述的,是什麽樣的內容?」


    大抵與《宿直草》大同小異,被與次郎這麽一問,老人回答:


    「於舟幽靈的章節內,曾提及丹波之姥火與津國仁光坊一事。」


    聽來果然還是被否定了哩,揔兵衛洋洋得意地說道:


    「著者若是名儒學家,哪可能相信世上真有此等愚蠢至極的怪事?」


    「不不。」


    老人揮了揮瘦如枯枝的手說道:


    「元鄰並未否定怪火之存在,僅認為水上若起怪火,亦不值得大驚小怪。」


    這可就令人費解了,揔兵衛納悶地說道。


    「有何處令人費解?」


    「當然令人費解。堂堂一介儒學家,為何要談鬼論神?」


    「此人並未談鬼論神。若不諳世間原理,便指其為不可解之妖物,即為談鬼論神。但——若能成功解釋某事乃因某種原理而起,便不再是談鬼論神了。元鄰將起於汪洋之上的火推論為水中陰火。一如高山頂峰能有水,水中亦能有火。凡曾有多人喪生、遺下強烈執著怨念之處,均可能出現此類怪火,並為此舉姥火、仁光坊火兩者為例。即便於唐書中,亦不乏關於此類遺恨火之記述。」


    「水中陰火?」


    沒錯,老人頷首說道:


    「元鄰之主張,乃盈天地間皆有陰陽五行之理。例如於其他章節中提及之釣瓶墜火,便可以木生火解釋之。亦即,凡樹木均散發狀似火球之精氣,白晝因陽光照射而不可見,但入夜後便可於樹下暗處見之。如此而已。」


    「樹木真有精氣——?」


    正馬驚呼道。老人以安撫的語氣回答:


    「其意應為——所謂精氣,絕非不可思議之妖物,不過是眾生生息之證據。」


    「不過。」


    正馬訝異地說道:


    「倘若樹木起火符合自然原理,為何並非每株樹下均可見此火?」


    老人再度開懷笑道:


    「有理有理。不過元鄰亦有雲,陰陽之老變與五行之相生,均隨四季推移。此火之所以不見於幼木,一如春去夏來、秋去冬來,乃初始之氣尚未盈滿,便無可產生後續之氣使然。而初生小樹雖也符合木生火的道理,但因木氣未滿,而火氣難生——此一解釋,的確有些許牽強之嫌。」


    聞言,正馬與揔兵衛大笑不已,但與次郎似乎視此解釋為理所當然。


    「元鄰亦進一步推論,世間之火可分為三類。星精飛火、龍火、或雷火為天火;燃木擊石所生之火為地火;心火或生命之火則為人火。此三類火,又可分為陰火與陽火。」


    「陰火與陽火——?」


    「陽火可燃物,陰火則不可。陽火遇陰氣則熄,但陰火遇水亦不能熄。總而言之,此等現象或許真符合自然之道。」


    「這——或許可歸納為物理?」


    正馬抬高下巴說道。


    雖放洋僅區區數年,不知究竟學到了多少,但正馬的確擁有不少此類知識。


    「某些火不可燃物。若雷可解釋為陰氣與陽氣碰撞所生,那麽陰陽五行之說,或許與西洋之自然科學亦屬吻合。」


    當然當然,老人說道:


    「物本有其形,不論自外或自內觀之,均為同物。一隻碟子自側麵觀之呈扁平,自上方觀之呈圓形。扁形與圓形大不相同,但畢竟是同樣一隻碟子。東洋與西洋之別,僅在於觀察點之不同。例如這隻茶碗——」


    老人指著方才端來的茶具說道:


    「在洋文中如何稱之?」


    cup,正馬回答。


    「cup?噢,讀法截然不同,但指的不都是茶碗?可見陰陽五行與西洋學問,即便敘述方法有別,結論仍是殊途同歸罷?」


    原來如此,這說法也不無道理,與次郎心想。


    「如此說來——」


    劍之進聳了聳肩,向前探出身子說道:


    「——稍早正馬曾言,亡魂亦屬雷之一類。依老隱士方才的解釋,便可被歸類為天火。


    不過,亡魂亦可以生命之火視之,如此一來,豈不應被歸類為人火?」


    「有理有理。」


    「那麽,究竟應屬何類?」


    老人腦袋微傾地回答:


    「首先,宜先探討人火是否為人眼實際可見。人有生命,心中可能有火燃燒,亦可能有氣散發,故生命常以火喻之。但這生命,是否真可以雙目可見之形體出現?」


    聽老人這語氣,似乎是不可見?正馬回應道。


    「不,遺憾的是,老夫已活到這般歲數,至今仍未見過此類物體自臨終人體脫出。但也不可因此便全盤否定。即便此物的確存在——譬如,倘若真有自人體脫離之火球,而正馬所提及之球狀電光亦是的確存在,此類雷火便可能被誤判為亡魂罷。」


    「意即,兩者難以區別?」


    「大致上,均可謂是遠觀而非近觀。此火球究竟為何,均是依觀者自行判斷。觀者要做出何種結論,可能依觀時心情而異。許多時候便可能是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


    「對對。」


    劍之進對老人這套說法更是信服了。


    「如此說來——噢,劍之進,你曾提及那出現在兩國油屋(注:日本古時製造、販賣燈油或發油等油類的商店)的火球像雷不是麽?」


    但它怎會引起火災呢?劍之進問道。


    「當然會。那不就是老隱士所言的陽火?這火是熱的,碰上紙或木頭當然會燃燒。」


    「有理。不過老隱士,即便這東西是一種電光,其中是否可能帶張人臉?」


    「人臉——?」


    「是的。根據仆役或鄰人的證言,怪火出現一事應是不假。不論此火究竟為何物,但有個火球自屋外侵入店內引發火災,似乎是事實。該店老板之後妻表示,此火球乃其夫前妻之怨念,火中清晰可見此前妻之麵孔。此外,尚表示此火球緊追老板不放,導致其夫火傷送醫,至今尚未恢複意識——」


    「噢。」


    老人雙眼圓睜,興味津津地聽著。看來他不僅年輕時酷愛奇聞怪談,至今對此類故事依然是難以忘情。


    「不過,想必老隱士也略有所聞,兩國一帶接連發生了幾起原因不明的小火災,而且數度有人目擊這位後妻出現在小火災現場。亦即這位後妻——名曰美代,似乎不乏縱火嫌疑。否則,未免也太湊巧了。」


    整棟油屋都給燒了?老人問道。


    「燒得一幹二淨。尤其碰巧是油屋,燒起來可旺了。未殃及其他民宅,也沒出人命,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之所以沒出人命,乃因仆役等人眼見火球飄入屋內,紛紛驚惶失措直往屋外逃使然。鄰人於火勢向外蔓延前,便已通報消防單位。再加上當夜天雨,而且是在消防員鎮火時降的,才沒教火勢殃及周遭。倘若當夜天幹物燥,想必燒掉個五六棟也是輕而易舉罷。由於火是從屋內開始燒的,因此僅有老板逃生不及,慘遭烈焰灼傷。」


    「火球緊追著老板不放?」


    揔兵衛驚訝地吊起雙眉說道:


    「聽來甚是有一番因果,著實教人難以采信呀。」


    「姑且不論是否值得采信,但親眼目睹火球者為數甚眾。當然,這火球是否為妖物,可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看來這東西該稱之為雷球罷?」


    否則,靈魂哪會四處飄移?正馬問道。


    「誠如老隱士所言,無人能斷定此火球是否為亡魂。不過,若其真為亡魂,在下認為——理應不至於引發火災才是。畢竟從未聽聞亡魂可能引火。由此推論,應是有人刻意縱火,故姑且逮捕了這位後妻,但此女卻一味否認涉案,堅稱姑且不論其他,哪有人會幹放火燒掉自個兒的店家這種傻事?此言的確不失道理,為此,在下方思及或許可自古代文獻中搜得線索。」


    「縱火的亡魂——?」


    「不,與其說是亡魂,或許該說是嫉火。循此推論,在下找出了二恨坊火的故事。雖不至於引火燃燒,但同樣是出現於小雨之日,火中也同樣帶張人臉。因此,才打算向各位征詢意見。」


    你可真會拐彎抹角呀,揔兵衛高聲笑道:


    「將這女人給繩之以法不就解決了?」


    「哪可能如此簡單?就連那幾場火是否是她放的,也缺乏確切證據。起火的不是空地、墳地、就是河岸,均為人跡罕至的地點,無人目擊火是她放的。或許美代不過是碰巧來到現場附近罷了。」


    「這就夠可疑了罷?否則一個商家老板娘,為何要上這些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而且還是在夜裏?」


    揔兵衛一臉惱怒地說道。


    「話是沒錯——但你仔細想想,在這些個地方縱火,哪會有什麽意義?而且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自己的店內放火,豈不是太瘋狂了?」


    「想必她是患了什麽心病罷。」


    揔兵衛冷冷地說,接著又轉頭麵向老人問道:


    「老隱士,您不是曾向我們提及——一個得了心病,縱火成癮的女人的故事?」


    沒錯沒錯,老人笑容可掏地回答:


    「的確有人患有這種縱火成癮的性癖。這種心病十分棘手,雖尚不至無法可醫,但要治愈的確是十分困難。這等人難以壓抑縱火之欲,人生被迫為此步入歧途。老夫的確曾見過一女——畢生戀火成癡,在燒殺數人之後,自身亦無法擺脫火氣詛咒,而於烈焰中殞命。」


    老人神情悲愴地說道。


    |你瞧瞧。」


    揔兵衛眯起雙眼說道:


    「這個老板娘,八成也是這副德行罷?即便不是如此,人不也常說縱火會成癮?」


    她似乎不是這種人,劍之進回道。


    「不是麽?」


    「應該不是。據說美代倉皇自烈焰中脫身時,情緒至為激動。若是戀火成癡,據說這種人性喜遠眺自己所縱的火,理應不至於如此慌張罷?當時美代被嚇得語無倫次,即使自己的丈夫被嚴重灼傷,也無暇注意哩。」


    「難道不是作戲?」


    「我也不知道。」


    劍之進再度雙手抱胸。現場陷入一片靜寂。


    突然間——老人開口說道:


    「看來——這應該就是正馬所言的天火。」


    「天、天火?」


    「沒錯。劍之進先生,或許幾場小火災,與油屋的大火之間並無直接關連。易於起火之日,大抵有大氣亂、濕氣重等易於產生雷電的條件。若是如此,這些火就是因自然產生的雷球所引起的。不過——這或許有可能是『天譴』。」


    「天譴——?」


    眾人不約而同地轉頭望向老人。


    「上蒼——偶爾會佯裝偶然,向人施罰。」


    接下來——一白翁便開始陳述起一段往事。


    【肆】


    也記不清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兒了。


    對了,記得是老夫甫自京都歸來不久——噢噢,就是在許久以前曾向各位提及的那樁帷子遷所發生的怪奇事件之後。


    沒錯沒錯,就是那樁岔路口突然出現女性腐屍的事件。唉,那件事說來也真是離奇呀。


    是的。


    當時老夫也是與禦行又市同行。是的是的。在那起事件後,又市先生突然變得沉默了起來。由於從未見過又市先生這種模樣,老夫不知該如何與其攀談,甚至不知該說些什麽,完全不知該如何同又市先生打交道。


    老夫上哪兒去了?


    噢,當時老夫受一位名曰林藏的帳屋(注:江戶時代販賣帳簿、紙張、筆墨等文具的商家)招待,前去京都遊曆。京都內值得看的地方可多了。


    沒錯,老夫對神社佛閣的確是興趣濃厚。


    在老夫四處觀覽期


    間,又市先生則是獨自於京都外一棟荒廢的寺廟內棲身。


    應該就這麽過了個把月罷。


    噢。當時大阪一名曰一文字屋仁藏的出版商剛買下老夫撰寫的戲作,因此不缺盤纏。


    對了,猶記嵐山的紅葉可真是美極了。老夫造訪時,葉子才剛轉紅不久哩。


    就在此時,又市先生突然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動身。老實說,原本見他一直是靈魂出竅般靜悄悄的,這突如其來之舉,還真把老夫給嚇壞了。


    噢,又市先生並不是個可依常規判斷的人。總是教人感覺有點兒超乎常人——不對不對,如今回想起來,倒算得上是饒富人情味——總之,屬於某種如今已不複存在的奇人。唉,如此形容可能要惹各位大笑,該如何說呢。此人似乎還維係著某種教人懷念的特質——唉,或許當時就是這麽一個時代罷。


    是的,似乎是接到了什麽消息。


    沒錯,就是向老夫購買戲作的一文字屋先生所送來的。其實,此人骨子裏正是在上方(注:指當時天皇定都之京都一帶)統管又市先生等黑市幫辦的頭目。


    是的,又市先生似乎是接到了什麽差事的委托,得前去大阪一趟。


    這趟路,老夫也隨其同行。


    噢?


    不不,老夫當然不知又市先生接到的是什麽樣的委托。就連問也問不得,因為依往常的規矩,是不得過問的。沒錯。有時老夫的確會幫點兒忙,但幾乎從未聽聞經緯緣由,有時甚至連結果如何亦是無從得知。不,老夫對此毫無怨言,還擔心若是知道了某些不該知道的事,反而要教老夫更感困擾。


    此類人對這道理十分執著。


    沒錯。


    非常執著。


    噢,不不——老夫不過是對某件事兒頗為在意。是什麽樣的事兒?噢,說來羞愧,其實——純粹是想聽聽大家對老夫的戲作有何感想。


    是的。


    結果,老夫當時撰寫的作品經過改寫,得以付梓出版。


    是的,這都是拜一文字屋先生的明確指導之賜。為了聽取自己售出的戲作獲得了什麽樣的評價,老夫便決定與又市先生同行。


    大阪可真是個生機盎然的地方。相較之下,東京如今雖是熱鬧非凡,但當時的江戶仍是一片貧乏困頓,望之毫不悅目。街景亦是雜亂無章,毫無都會規模可言。相較之下,京都一帶可就富饒了,看到屋宇如此宏偉,即使才鬧過饑饉,食物依然是頗為豪華,果不愧為天下珍饌之都。


    唉,都得怪地理條件失調。雖然同樣瀕水,但江戶排水不良,可謂是一座水路切割而成的都會,再加上火災、地震頻繁,屋宇多難持久,以致屋宇損壞被視為理所當然。江戶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習氣,或許就是由此而來的罷。


    是的。


    老夫再度成為一文字屋先生的食客。


    落腳翌日,又市先生便不知上哪兒去了。


    是的,這回老夫並未隨行。畢竟即使欲與其同行,也是難以開口。


    因此——老夫便在一文字屋先生的盛情款待下,在大阪度過了大半個月。


    在其安排下賞了不少畫,也結識了幾位戲作者。


    不過——


    依然無法不掛心。


    是的,仁藏先生當然也發現老夫靜不下心。某曰,便將老夫召至廳堂,詢問老夫是否願意上某地瞧瞧。


    某地?是的,至於是何地,恕本人無法詳細告知。總之,此地位於攝津國境內。據傳,該地起了一樁不可解的怪事兒。


    據傳,該地出現了不可思議的怪火。此物騰空約三尺,狀似四處飛竄之火球。或許正是大和國或近江國人相傳的小右衛門火。一文字屋先生解釋道。


    噢,此類怪火,小生曾有聽聞。


    於馬琴之《兔園小說》中,便有關於此類陰火之記述。應是文政(注:日本於一八一八~一八三○之間的年號)前的事兒了。此外,於《禦伽厚化妝》中,亦有類似記載。地點雖有出入,但兩者均被稱為小右衛門火。


    出現於大和的火——即《兔園小說》所載者,據傳常出現於細雨霏霏之雨夜,逡巡於墓碑之間。


    某日,有一名曰小右衛門之百姓巧遇此火。


    見狀,小右衛門以杖擊火。這下怪火分身數百,將小右衛門團團包覆——不過,此乃書中記述,並非小生親眼所見。


    是的,事後小右衛門開始發熱,不出數日便一命嗚呼。此類故事,常有聽聞。


    因此,此類怪火便被喚做小右衛門火。


    至於《禦伽厚化妝》所載之小右衛門,則是近江人,與前者甚有出入。


    根據此書記述,此火乃一名曰小右衛門之貪婪莊屋(注:江戶時代的村長)所留遺恨化身而成。


    此莊屋因惡行敗露,而遭處罪刑死。死後,其執念化身為火,四處擾人。是的,原形正是亡者之遺恨。據傳火中可見人臉一張,容貌酷似小右衛門,神情還頗為凶焊。沒錯,據傳此火中帶張臉。


    兩者均為亡者遺恨幻化而成,而且火中同樣帶有人臉——


    是的,早在當時,老夫便聽說過二恨坊火的故事。因此今日一聽見各位提及,便能及時憶起。畢竟地點亦是頗為接近。


    或許兩者是同一種東西——老夫如此心想。唉,這下老夫可就坐立難安了,一股好奇不禁油然而生。


    沒錯。


    當然是——上過那村子了。


    是的。直至去年仍鬧饑饉,景致當然是一副窮困。不過,老夫曾周遊全國大小村鎮,各地均是一片淒慘。相較之下,此村落之景況堪稱良好。或許也是氣候風土使然,居民生計尚屬富足。是的,雖然困頓,但態度尚屬親切。


    噢?


    怪火在何處?


    噢,這——是的,事實上,據說是處處可見。


    老夫沿途向各村落打探,方得知此火是這種習性。


    噢,各地村民均表示,每逢深夜,山上墳地便會出現不可思議之怪火,朝河川方向飄浮而去。是的,據說自遠方亦可看見此火光移動。


    亦有不少人就近目擊。


    火中是否帶臉?


    有人堅稱火中帶臉,亦有人表示火中無臉。聲稱火中帶臉者,則表示此臉乃一盜賊的臉什麽的,意見頗為分歧。其中亦有不少人顯然將此火與二恨坊火混淆——


    是的,亦有人表示此臉乃一山伏或一修行者。但無人清楚個中典故,僅記得此亡者於古時含恨而死。


    沒錯,這類故事通常僅有斷片殘存。個中姓名與故事性質,多為事後牽強附會湊合而成。是的,誠如與次郎先生所言,此類故事,多為事後摻雜各類解釋拚湊而成。


    大抵均是如此。


    不過,絕不至於是完全虛構。


    即便是事後拚湊而成,其中亦有些許部分屬實。事實上,此類怪火之名稱與相關記憶並非以文字記載流傳,而是藉由口耳相傳,殘存於當地居民心中。


    是的。看來,此地古時曾發生過此類事件——而事發時曾有怪火出現,理應是正確無誤。是的,沒錯。


    當老夫四處打探時,發現這已不是古老的故事。眾人並未將此視為傳聞或故事,而是表示自己也曾親眼目擊、或親身遭遇過。


    是否為誤判?


    這,老夫可就不清楚了。


    即便或許純屬錯覺,但曾經目擊者,對己身親眼所見均是深信不疑。噢,老夫探聽消息之地域範圍頗廣,依理眾人不大可能串證撒謊。況且,對老夫這般雲遊者撒謊,哪有什麽利益可圖?當然,老夫當時是滿懷期待。


    沒錯沒錯,當然是亟欲親眼一睹。


    遺憾的是,「此時」已無


    任何機會。


    因此怪事業已止息。


    的確,目擊者為數頗眾。但越是接近現場——居民越是異口同聲表示,此怪火已不複出現。雖然自己曾見過,但此怪事「業已結束」。


    有人表示其已遭收服、封印,亦有人表示其業已成佛。


    看來此類推論,或許是依敘述者對此火性質之解釋不同而有出入。視之為亡靈冤魂者,便推論其業已成佛。視之為妖魔鬼怪者,則推論其已遭收服封印。難以推論其究竟為何物者,便僅表示此怪事業已止息。


    總之,此火已不複出現。


    據傳——此異象約於老夫觀覽京都時期開始,雖無人明確記得正確日期,但此火毫無預警突然出現,不分晝夜為人所目擊,自數日前起,便不複出現。


    是的,這當然有個原因。


    據傳某日,有一法力高強之六部突然現身村外,以祈禱降伏此怪火。沒錯沒錯,一如各位所知,六部即為六十六部之略,指的是半僧半俗,周遊各國靈地之修行者。


    是的。


    據說,此六部某日突然造訪。噢——稱之為造訪或許有失允當。六部雲遊各國,說是碰巧經過,或許較為正確。


    沒錯,正是如此。他當然不是為了定居而刻意前來的。接下來,此六部——展現了某種神通法力。


    接受村民布施後,此六部曾數度略施小惠,諸如助布施者覓得失物,或預言些許於後日應驗之事。


    是的。


    村人表示眾人心懷感激,便央求其住下。沒錯沒錯。噢,倘若隻是個四處行乞的小和尚,理應不至於受到如此款待,但六部先前曾造訪檀那寺,並受到住持的招待。


    噢——這可是大事一樁。畢竟當地居民無從分辨來者是否值得信賴。若見其與當地最受信賴者相識,便可能成為判斷此人是否值得信任的一大依據。事關信仰的場合尤其是如此。


    村民對六部極為信賴,便央請其暫時滯留當地。


    當然——這般央請與當時在村中鬧得滿城風雨的怪火亦不無關連。雖然怪火並未造成任何災厄——既無村民為此喪命,亦無家族遭逢滅門。但鬼魅魍魎終將為惡,各種臆測亦導致村中人心惶惶。


    是的,住持似乎也為此頗感痛心。


    唉。


    據傳,和尚們曾為此誦經祈禱,但也未見任何效果。噢?不不,您誤會了,劍之進先生。


    佛雖是法力無邊,但佛德僅能造福信仰虔誠者。唯有誠心念佛者,方能受佛祖功德庇保。至於狐狸妖怪,與佛可就是毫不相幹了。


    噢,沒錯。


    拯救村落免於災厄之劫,或封印來路不明之妖魔鬼怪,可是需要另請高明的。


    畢竟驅除荒神(注:為人帶來災禍或不幸的邪神)或附體鬼神,原本便不屬於寺廟之管轄範圍。當然,欲尋找失物或治療疾病,的確可委托法師代為祈禱。藉由祈禱,或許讓眾人免受怪火危害,至於降妖除魔,佛寺可就有欠專精了。


    是的,村民為此大感心安。六部為廟方所信賴一事,就這麽傳了開來。


    噢,事實上——老夫抵達當地前,沿途亦聽見了不少流言蜚語。眾人豈可能放過這個機會?


    因此,村民便向此法力無邊之六部代求助。


    是的,當然是為了驅除怪火。


    據傳,六部立刻接受了眾人的請托。


    是的。


    打鐵得趁熱,故本村之總代(注:總代意為某團體或組織之代表人,此處指的可能是村中神社或廟宇信眾之代表)、村吏、乃至佛寺內的和尚齊聚一堂,相偕前往據傳為怪火湧現之墳地。


    雖說是墳地,但此處實非普通墓地。老夫亦曾親自造訪,發現此地位處山中,距離村落頗為遙遠,僅有數座腐朽不堪、為荒草所遮掩的五輪塔。由於原有刻印已是模糊不清,也不知埋葬墓中者為何人。


    是的,至逢魔時刻,四下已是一片漆黑。


    不似街頭,在山中,燈籠火光完全無用武之地。畢竟非瓦斯燈,燈籠微弱的燭火,幾乎全為黑暗所吞噬。


    是的,幾可說是伸手不見五指,教人感覺仿佛自個兒的身體都已融入了黑暗之中。


    入夜後的山中,就是如此無色無形。


    是的。


    此景當然駭人。


    入山後,感覺星霜似乎變得較近。這絕非因高度上升,而是四下實在過於黑暗,即便是微光也顯得至為明亮使然。


    是的,因此,即便是正馬先生所提及的磷光——原本應是極不顯眼,若於山中觀之,便顯得極為耀眼了。


    是的。山岡元鄰所言果然不假。


    當時也在場的總代宣稱,此怪火極為明亮,甚至可將書上的字兒映照得清晰可讀,或許正是因其於此種情況下目擊此火所致。


    噢——不不。


    此火的確是十分明亮。


    噢?


    不不,這點就稍後再提罷。


    總之,四人於六部帶領下,於戌時相偕前往該墳地。


    當時,老夫心中並不舒坦。即便有不舍人親眼目睹怪火飛竄,但至今仍無人誌願前往怪火湧現之處。


    唉,別說是因為這怪火。日暮後,有誰膽敢入山造訪此類亡者身分不明的墳地?


    此時,老夫似乎感覺到了一股氣。噢,揔兵衛先生想必認為老夫是疑心生暗鬼,正馬先生想必要認為這不過是個迷信。至於劍之進先生,想必要推論此乃妖魔發散之氣罷——噢?您並不如此認為?


    是麽?失敬失敬。


    不過,這些推論無一正確。老夫絕非因疑心生暗鬼而有此感覺,而且絕對是感覺到了什麽。尤其是在山中,此種感覺至為強烈。不過,這並非基於某種特殊能力。絕非心靈感應、或所謂第六感什麽的。


    這股氣,憑常人的五感便能感覺得到。隻不過,並不似看見、或聽見等感知般容易形容。若以時下的用語言之,應可謂是一種綜合性的感覺罷。


    這感覺,乃是以眼、耳、鼻、肌膚等感知外界的器官所接收到的感覺,加以綜合比較——可能未經頭腦思考,而是僅憑這些感覺做出綜合性的判斷。因此,與清楚聽見、或明確看見是有所出入的——


    總之,老夫就是感覺到了一股氣。


    就是這麽回事兒。人在山中,五感常會變得更為敏銳。


    山中有許多東西是看不見的。諸如山中有樹、草、流水、蟲獸,但並非一切均是清晰可見。許多時候,樹蔭下有著什麽、土中躲著什麽、山巒後方藏著什麽,光憑雙眼是看不出來的。


    許多東西,還得藉由聲音、氣味、溫度、濕氣、或風向方能察覺。這不就等於是需要傾渾身之力方能探知?


    老夫於四國山中,也曾有過極為駭人的體驗。那回老夫感覺到的,噢,真不知這應如何形容,該說是一種遠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可怖形體的存在罷。故此,當時也感覺到了一股不尋常的氣氛。


    是的,據說,果真有火自石塔後方出現。


    是否帶張臉?


    噢,總代聲稱火中的確有張可怖的人臉,但村吏堅稱火中無臉。和尚則表示由於火光過於耀眼而難以辨識。村吏笑稱總代一見到火,便連忙抱頭蹲下——應該沒能看得仔細罷。


    不過,根據和尚轉述,村吏也同樣被嚇破了膽。


    據說——當時此火看似活生生地直在空中打轉兒。噢,應該是罷。可能活像被貓追急了的耗子四處逃竄似的。


    或許正像是這種模樣罷。


    年邁的村吏表示,當時還聽見一陣古怪的嗖嗖聲。此種未曾聽聞的聲響,聽來頗教人不快。


    此怪火——與其說是火,以光束


    形容或許較為貼切。當時宛如一條蛇般朝眾人衝來,沿途還在空中不住扭轉。


    唉,雖然三人彼此調侃對方的膽怯,但據說當時悉數被嚇得兩腿發軟。


    是的。


    據說六部毫無畏懼地挺身麵向怪火。先是誦了一段難解的咒語,旋即朝旺盛的怪火舉起手中搖鈴。


    「禦行奉為——」


    誦完後,便搖了一聲鈴。


    鈴。


    這下——


    出人意料地,這怪火竟於轉瞬間消失無蹤。四下又恢複了原本的黑暗。


    怪聲也於同時止息,仿佛什麽事兒也沒發生過似的,周遭再度充斥起陣陣蟲鳴。


    天邊還泛出了淡淡的月光。


    總代猶記當時依舊雙手抱頭的自己抬起頭來,看見太陰沉穩地高掛天際,心中原有的不祥之氣便立刻煙消雲散,甚至懷疑方才所見的一切是否不過是一場夢。和尚亦表示,當時自己也是同樣感觸。


    村吏亦表示,當時直納悶自己是不是教狐狸給捉弄了。


    事後,一切異象便軋然止息。


    是的。


    老夫抵達時,此怪火——有人稱其為小右衛門火,亦有人稱其為二恨坊火,早已不複出現。唉,說來可真是遺憾呀。


    意即,老夫離開一文字屋先生之處時,異象已不複發生。噢,據傳是在老夫開始滯留京都時起的,看來應是持續了個把月罷。


    是的。


    當然。


    不論此傳聞是真是假,還是得會會這位六部。即使換成各位,想必也要做如是想罷。酷愛此類故事如老夫者,更是迫不及待地前去造訪。


    噢,是的。


    幸運的是,六部當時尚滯留村中。沒錯,村民對六部當然是感激不已,極力央求其繼續停留。因此,六部便借宿村外一棟小屋,行為患病者祈禱等法事。


    是的,此人——老夫當然是見到了。


    【伍】


    當時,山岡百介完全不知該如何打開話匣子。至於又市腦子裏在盤算些什麽,百介根本無從理解。


    即使此人化名為天行坊,百介還是一聽便可猜出這根本就是又市。又市最得意的伎倆,便是混入群眾間博取信任,隨心所欲操弄人心。隻要憑著一副三寸不爛之舌,便能以欺瞞、誆騙、脅迫、勸說行威脅利誘之實——憑這渾名小股潛的禦行一口舌燦蓮花,要將純樸村民玩弄於指掌之間,根本是易如反掌。


    雖然不過是個小藩,但又市曾有過順利誆騙整個藩國的經曆。看來這回又市又為了某個目的,打算混入這村中操弄村民。不過——


    就百介所見,這村裏堪稱和平。


    當然,村中必定有些百介這局外人難以察覺的問題。像村莊這種聚落,總會有某些地方帶點兒封閉性,若不深入探究必難以發現真相。不過,也有些地方是非得從外頭才能瞧見的。譬如人若是窩在家中,根本無法發現屋梁歪了。像這種地方,隻消步出屋外便能察覺。


    或許——這也算得上是一股氣氛罷。


    有時周遭出了問題,即便不諳詳情,亦能隱約感知。痛苦、傷悲、失落等情緒——即便再如何掩飾,也會為人所察覺。畢竟此類情緒,有時可能轉化為看不見的氣味、或聽不見的悲鳴。


    不論生活如何貧困,隻要心智健全,便難以為外人所察。這回又市潛入此處,究竟是為了什麽目的?沒錯,藉由耍弄巧妙手段,又市的確有能力修補人心破綻。但一塊沒穿孔的布,根本就無處需要修補。唯有金錢物資能夠解決貧困,而這並非又市所能提供的。


    難道這村中其實潛藏著某種難以察覺的問題,隻是百介無法感知?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百介敲下了這棟村外小屋的房門。


    先生好——


    出乎預料的——雖然百介並未預料到什麽,又市僅回以一個普通的招呼,而且似乎還普通得過了頭。


    先生怎會在此處?為何來到此地?又市並未如此詢問,而是應了一句先生好,一副老早料到百介即將來訪的態度。


    「果不其然——真是又市先生呀。」


    百介一臉納悶地說道。果不其然?又市笑道:


    「難道小的如此好認?」


    「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好認——倒是,先生為何來到此地?」


    還不是來耍些除魔降妖的伎倆?又市回答:


    「是這兒的村民要我留下的。有謂是心誠則靈,隻要心懷信仰,哪怕是泥菩薩也能當成神。別看小的如此不信鬼神,在信眾眼中,也可以是個法力高強的六部法師。倘若對方深信不疑,隻要籌措得當,尋回失物或治愈疾病都不會是難事。小的這回不過是來充當一個即使毫無法力,也能為人消災除厄的六部法師罷了。」


    「充當——?」


    也可說是來贖罪的罷,又市笑道:


    「平日憑這張嘴把人給騙得團團轉的,還幹了不少齷齪勾當。這回想到人生苦短,偶爾幹些教人感謝的事兒,或許也不壞——噢,請進請進。」


    又市邀百介入屋。


    隻見鋪有木頭地板的屋內空無一物。


    「雖說這回幹的仍是誆騙,但至少教孩兒夜裏不再號啕大哭,甚至教老軀再度挺直了腰杆兒——總之,教人心懷感謝,至少不算是壞事兒罷?」


    「這——的確不算壞事兒。」


    當然不是。


    若是向人收取高額銀兩,即便真的有效,也算是郎中勾當。但看不出又市曾向村民收取任何酬勞。不——又市絕不是靠這種勾當詐財的惡棍。


    不消說,又市畢竟是個不法之徒,有時當然不惜詐欺、勒索、強奪。


    但他這麽做時,不過是將這些勾當當做達成某種目的的手段。時至今日,百介仍未見過他憑藉此類郎中勾當斂財。想必又市若有意願,也不必設下什麽複雜的局,光憑一副舌燦蓮花便能賺進填滿好幾座財庫的銀兩,但不知何故,他從沒這麽做。別說是財庫,又市就連個像樣的窩身之處也沒有。從他過的日子看來,和金錢幾乎可謂無緣。


    不過,這並非又市生性清心寡欲,或不擅長算計錢財使然。


    這小股潛每回都不忘收取相應的酬勞,絕不白費工夫,總記得拿到自己該拿的。這群不法之徒,要比百介更了解錢財是何其重要。隻是又市絕不幹僅動張嘴便能掙錢的勾當。


    隻不過,這回的差事——


    看不出他是受誰所托。


    目的也教人無法參透。


    其實,若又市秉持的,果真是此等不法之徒罕見的助人為善之念——倒也不是一件壞事兒。


    雖然仍是誆騙,但若真能救人,那麽說這類謊也不失為一個權宜之計。


    不過,百介依然無法全盤相信又市這番解釋。又市這人理應不至於為惡,但雖不為惡,肚子裏也不可能沒在算計著些什麽。


    一如村眾,百介也常為又市所欺騙。


    小的對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說道:


    「誰不願相信?此處先前的慘狀——先生應該也有耳聞罷?饑饉席卷了全國百姓,不隻是北林,這一帶的景況也相當悲慘。甚至連大阪街頭都有饑民餓死哩。」


    「就連大阪——也無法幸免於難?」


    整個上方都是如此,又市眼神沉痛地說道:


    「相較之下——江戶可就幸運多了。通常並不至於如此,但先前大阪一帶可是成了教人不知如何才能活下去的煉獄。稻穀歉收或漁獲匱乏,都可教人餓得生不如死。但在大阪一帶,卻有一小撮人仍過著好日子。」


    「一小撮人——指的可是武士?」


    「武士亦是其中一部分。這些家夥宣稱是為了


    收取將軍下詔征收的回米(注:大量自產地輸送至其他地區的米,又作輸送米。江戶時代幕藩體製確立後,各藩領主為了張羅於江戶維持藩邸的所需開銷,常將征收得來的年貢米販售至大阪、江戶等米市以籌措經費)而大肆搜購稻米,而平民百姓若是儲存僅足以填飽肚子的份量,便要被指控私藏黑米而投獄——生意人也忙著囤積稻米,漫天喊價——自己則繼續過奢華的日子。天下鬧饑饉大家都曉得,這等人非但見死不救,還一味強取豪奪,這教百姓要如何過日子?」


    這情況——百介的確是略知一二。為政者對饑饉毫無因應政策,曾引起不少詬病抨擊,甚至曾為幕府臣子的大鹽平八郎也為此舉旗造反,此事至今仍教人記憶猶新。


    本國已是越來越鬆散了,又市說道:


    「高知那船手奉行(注:隸屬於德川水軍,以取締海盜為要務之武士)所言果然不假。看來,本國政體即將土崩瓦解。較之為政者,平民百姓反而更能察知。此地栽種油菜籽、木綿、以及釀酒頗為盛行,這類東西均可上市銷售,哪管時期如何艱辛,百姓理應也熬得過去才是。不過,其他藩國也不是傻子,近日開始有些僅限藩內專賣的物產,大阪市場上銷售的貨品因此半減。長此以往,若是繼續依原本的法子做買賣,獲利也要減半。就連百姓都不難察覺,商貿的道理已有所改變。」


    ——原來如此。


    這國家已是形將瓦解。


    外側情況越是危急,內側的健全更是與之形成強烈對比。


    「人人內心均是惶恐不安。」


    「因此深感應該有所信仰——?」


    又市並未點頭,隻是摸了摸腦袋。


    「正是這麽回事兒。」


    這個假六部坐在設於木頭地板正中央的地爐旁,一臉看似羞怯的神情。


    「也請先生千萬別讓村民們知道——小的在江戶是個名聲響亮的小股潛,擅長詐術的不法之徒。否則好不容易靈驗的『法術』,也要完全失靈了。」


    「這小弟知道——」


    一如往常。


    這回話也不能多說。


    因此,小的對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說道:


    「在此地,小的就是天行坊。還請先生務必助小的圓這麽個謊。」


    「圓謊?」


    先生會在此地滯留一陣子罷?又市問道。


    「噢——的確是有此打算。」


    好不容易來到此地了,若就這麽折返,似乎有點兒奇怪。而且,也實在不好意思再回頭叨擾一文字屋了。


    倘若此時又返回一文字屋,應該隻有臉打個招呼就回江戶了。畢竟百介已經無所事事地返回大阪,當了好一陣子食客了。


    此地雖無客棧,又市繼續說道:


    「——不過,小的可與莊屋打個商量。這位莊屋之父對奇人特別感興趣,因此隻消告知先生是在江戶對小的多所關照的戲作者,莊屋之父肯定樂意為先生提供住處。」


    「難、難道是指小弟……?」


    失敬失敬,竟然形容先生是個奇人,又市再度笑道。


    他現在可真是愛笑。


    在京都時卻是那麽消沉。


    真不知他的心境是在什麽時候起了什麽樣的變化?抑或他隻是為了什麽目的在強顏歡笑?


    反正百介絕不可能參透。


    「小弟撰寫的不過是些考物(注:供兒童解悶的謎題),稱不上戲作者罷?」


    這哪有什麽分別?又市說道:


    「在這一帶,哪有人聽得懂何謂考物?以戲作者自稱,較能獲得眾人景仰。再者,不似小的永無可能成為法力無邊的行者,先生哪天終將成為如假包換的戲作者不是?這至少比小的所撒的謊要真實得多罷?」


    「不不,至今就連文章能否付梓都還不知道哩。」


    謙遜至此,可就顯得見外了,又市揮了揮手說道:


    「一文字那老狐狸直誇先生寫得好哩。還說這文章極有可能大受歡迎。」


    又市隔著自在鉤(注:懸於爐灶之上,用來垂掛鍋或鐵瓶的掛鉤。因高度可自由調節,故得此名)凝視著百介。


    ——看來他又拋開了一個包袱。


    百介心想。


    每當又市設一個局時——也就是需要窺探人心縫隙時——總會拋開了自己心中的部分包袱。這百介可就辦不到了。而百介總是會小心翼翼地嗬護自己心中的某些莫名的東西,深恐這些東西將被削除,為此變得老是畏畏縮縮的,無法活得如又市般自在。


    ——倒是——


    「又市先生。」


    百介問道:


    「請問——又市先生與那怪火可有關係?」


    「怪火?」


    又市刹時露出一臉訝異神色:


    「噢,先生是指那火呀。」


    是的,百介湊身向前問道:


    「又市先生的小股潛伎倆——小弟也是略知一二。先生常言,這種事並無任何不可思議之處。但——那火該如何解釋?」


    「該如何解釋——?先生所言何意?」


    「還不就這麽回事?據傳該怪火已遭一浪跡天涯的六部封印,想必就是又市先生收拾的罷?難道這怪事,不是又市先生解決的?」


    「是小的解決的。」


    「解決——?但那火打從你我尚滯留京都時便已開始出現,可見應是如假包換的妖物才是。若是如此,又市先生如何能收拾?」


    「先生果真是教人佩服呀。」


    又市抓起一把堆積在圍爐裏側邊緣的稻草屑,湊向自己眼前朝地麵撒下。


    「那東西哪是什麽妖物?」


    「若非妖物——請問會是什麽?」


    百介鍥而不舍地追問道。不就是山鳥?又市回答。


    「山鳥?哪有這種可能?鳥兒不可能在夜裏飛——身子更不可能發光罷?」


    「不,鳥兒可是會發光的。夜鷺會發青光,山鳥則會發紅光。這類鳥兒一飛起來,看來可就活像鬼火了。山上居民多以鳥火或『墜火』稱之。」


    「墜火?」


    想必是因為那火看似飄搖,故得其名罷,又市漫不經心地回答:


    「也就是——小右衛門火罷。」


    「古時之小右衛門火,世人亦猜測其真麵目即為飛鳥。」


    這小的就不清楚了,又市搔了搔剃得精光的腦門說道:


    「總之——既然是鳥兒,也就無足畏懼,隻要出點兒聲便將之驅除。翌日,小的又仿效捕鳥人將之活捉。從此,怪火便不複出沒。」


    不過是鳥兒罷了,又市再次說道。


    「但又市先生,鳥羽發光,可是因為某種反射使然?應不是羽毛本身會發光才是罷?根據目擊者之證詞,那怪火似乎頗為明亮。雖不知是月光映照鳥羽還是磷火燃燒使然,但再怎麽亮,理應也不可能亮到能讀書的程度罷?」


    「那是個錯覺。」


    「錯覺?」


    「先生應不難想象,入夜後山中可能有多暗。周遭越暗,火光看來豈不是更明亮?」


    「不不。」


    百介無法接受這說法。的確,真有光蘚、螢火蟲、水母等發光之物,但禽獸是絕無可能發光的。獸眼之所以發光,乃因光線反射使然。而毛皮之所以發光,則是因空中之陰氣陽氣蓄積其上使然。本身是絕無可能發光的。


    至於鳥類,則就更不可能了。


    哼,又市嗤鼻回道:


    「若是如此——那火是否可能是雷電之類的東西?」


    「雷電之類的東西——?」


    這百介也曾思索過。雖不知是基於何種原理,但傳聞中之怪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後巷說百物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京極夏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京極夏彥並收藏後巷說百物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