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風四處飄遊,


    遇人,


    使口吐黃風,


    遭此風吹拂者


    必患傷寒。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伍·第參拾玖


    【壹】


    昔日。


    曾有種名曰百物語的遊戲。


    也不知是什麽人開始的,總之好論鬼神者、好事之徒常以此作樂。


    既是遊戲,應是好玩有趣、教人愉快。但這遊戲似乎不僅是愉快而已。


    同時,還有些駭人。


    這百物語,乃是由與會者在一夜之間說完一百則駭人、奇妙鬼怪故事的怪談會。


    不過,也不僅是一場怪談會。


    相傳,在話完第一百則鬼怪故事後,將起某種異象。故此,這百物語,其實是個為製造異象而行的駭人咒術。


    至於是何種異象。


    原因,


    及理由——


    均無從探究。


    既為異象,必是超乎人知。凡人無從幹預,亦無從理解。


    總之,行百物語之目的,便是以人自身之力製造異象。


    古人嚐言,談鬼見鬼。


    以人自身之力製造異象。


    召徠災厄。


    喚醒妖物。


    即為行百物語之目的。


    隻不過。


    這異象究竟為何、召徠的究竟是何種妖物,始終無人知曉。


    有人雲,將有鬼怪現身。


    亦有人雲,將有亡魂到來。


    更有人雲,將有災厄降臨,恐將奪人性命。


    即便是與會者之親友,亦難逃此詛咒波及。


    但論及真相,始終無人能知。


    人雲,既是遊戲,或許無人真正說到最後一則。亦有人雲,即便說到最後一則,也多因心生恐懼而中途打住。更有人雲,說完最後一則後,與會者悉數命喪黃泉。不過這些個說法,也僅止於言傳臆測。


    總之,真相從未有人知曉。


    隨時代物換星移,世人開始認為,此類言傳純屬無稽。


    百物語自此不複流行。


    某日。


    幾位賢人智者群聚,聊得天南地北,聊著聊著,漸漸觸及了鬼怪話題。言談議論間,忽有一人提議,何不探探昔日曾流行一時的百物語傳說是否屬實。


    借此瞧瞧是否真能製造異象,若真有,又是什麽樣的異象。


    這倒是個試膽良機,眾人便相約擇日再聚,依傳說法式行百物語。


    這法式並不困難。


    眾人於一月色昏暗之黑夜齊聚一堂。


    於一盞青紙燈籠內插入百支燈蕊,點燃幽幽燈火。


    待燈火將房內染成一片陰藍,在座者便開始輪流敘述奇聞怪談。


    有的奇妙,有的可怖。


    一則話畢。


    便拔除一支燈蕊。


    一則話畢。


    複拔除一支燈蕊。


    房內本就青光籠罩,隨燈蕊減少,益顯昏暗。


    眾人打從心底對此傳說嗤之以鼻,無一信此遊戲將起異象。不論說了幾則,也絕無可能發生任何怪事。世間本無鬼神,更甭論光是談鬼論妖,便可能引發異象——眾人雖明白這道理,但人人心中仍是疑慮尚存。


    怪談若非虛構,便是遠古往事。即便真曾發生,或乃敘述者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均僅為此人之經曆。聽來或許駭人,但畢竟事不關己。一切端看敘述者如何描述。話術即詐術,哪管再可怖,虛構故事畢竟非真。


    不過。


    倘若真起異象,可就不再是事不關己。故此,每個與會者不僅心懷幾分疑慮,同時亦心懷幾分畏懼。


    最後。


    黑夜將盡,房內變得更形昏暗,幽幽明月,僅存一絲光明。


    最後一人終於話完第一百則故事。


    刹時。


    突有一陣輕風吹起。


    還沒來得及拔除,最後一支燈蕊便教這陣輕風給吹熄。


    如此而已。眾人靜候片刻,依然不見任何異象。與會者先是一陣泄氣,接著痛罵聲此起彼落,紛紛抱怨此說果真是荒誕迷信、信此說者真是愚蠢至極、如此期待竟撲了個空、或為心懷疑慮感到汗顏——


    不過。


    房內本是密不透風,這陣風究竟自何處吹來?最後一支燈蕊,為何碰巧於說完百則怪談時熄滅——?


    眾人認為不過是輕風一陣,既不可怖,亦不擾人,哪算得上什麽異象。起這陣風,純粹出於偶然。


    無人察覺其中實有蹊蹺。


    這陣風,乃是風神所吹。


    自此,神鬼悉數離去。


    從此不複降臨人世。故此,如今不論敘述多少怪談——


    均無從召徠任何鬼神。


    【貳】


    延享初年,廄橋之禦城內有青年武士輪值守夜。一夜天降大雨,諸士群聚一處,聊起怪談。內有一名曰中原忠太夫者,為人膽大果敢,與在座先輩論及世上究竟有無鬼神,久久不得結論,便提議不如趁今夜陰雨,以所謂百物語測度是否將有妖怪現身。聞此提議,年輕氣盛之諸士紛紛同意。眾人便以青紙覆燈口,置於五房外之大書院內,旁立一鏡。燈內依傳說規矩插有燈蕊百支,話畢一則,拔除燈蕊一支,先取鏡觀己顏,便可退下。因不可點燈,其間五房一片漆黑。眾人便依此法進退——


    且慢,劍之進打岔道:


    「與次郎,這是份什麽樣的文獻?」


    「什麽樣的?此言何意?」


    文獻不也是林林總總?這位巡查撚著添了幾分威嚴的胡子說道:


    「可知這份究竟是虛構的故事,還是隨筆什麽的?」


    不就是怪談?與次郎回答。


    這下再怎麽追究下去,也是毫無意義。


    管他是誰敘述的、誰聽了記下的、何時於什麽樣的情況下寫成的——隻要冠上一個怪字,這記述也就不值采信了。


    與次郎心想,哪管是正史還是野史,加上個怪字,必定是出於某種理由。姑且不論這是個什麽樣的理由,或許是事情本身怪異——不怪異怎麽成?也或許是為顧及作者或讀者的體麵什麽的,才刻意冠上了這麽個字眼兒。要不哪管是巨木迸裂還是墳塚鳴動,其實均可視其不足為奇。為了不教人遺忘此事而冠上個怪字,在任何情況下想必都有個大義名分。但營造這大義名分的背景,是會隨著時代改變的。


    因此,一樁怪事兒為何被描述成怪談,常教人難解。


    如此一來,事情就真的顯得怪了。


    故此,此類記述悉數被歸類為怪談。


    教揔兵衛一笑置之、教正馬嗤之以鼻、教劍之進煩惱不已的——怪談。


    「雖說是怪談……」


    這下,劍之進果然又蹙起了眉頭,鼓起了鼻翼。


    怪談就是怪談,與次郎正言厲色地說道:


    「這記述是否值得采信、正確無誤——也就無須過問了。怪談就是怪談,是某人所杜撰的怪異、離奇故事,總之,不過是供人消遣的閑書。論詳情我雖不清楚,但從《怪談老杖》這書名看來,這應是冊如假包換的怪談,一冊搜集諸國奇聞異事的書卷。」


    「這老杖——是什麽意思?」


    「第一卷的第一則故事叫做杖靈,序文提及書名就是依這則故事起的。根據序文,這冊書卷是自豐後一名曰逍遙軒太郎者,其生前撰寫的文章中,挑出奇聞異事的記述編纂而成的。此類記述之真偽,當然是無從查證。據傳,本書作者為一名曰平秩東作的戲作者,乃太田南畝之友,於其歿後由南畝所出版。這平秩既非大名,亦非僧侶,生前是個從事煙


    草生意的百姓。」


    瞧你說得滔滔不絕的,揔兵衛說道:


    「和往常的你根本是判若兩人呀。」


    「沒這回事兒,不過是事先將你們可能要詢問的事兒說個明白罷了。要不碰上你們這幾個一聽到鬼神就斥之為迷信的大師父,和堅稱怪力亂神不符合科學道理的洋學究,哪招架得住?更何況咱們這位巡查大人,近日連作者的出身都要斤斤計較。」


    見與次郎望向自己,劍之進一臉仿佛吞下生蛋的古怪神情說道:


    「本、本官同你們聊這些個事兒——絕非出於好奇,乃是為了打壓犯罪、以求社稷祥和。故此……」


    好了好了,正馬打斷他這番辯解說道:


    「誰想聽這種事後諸葛?矢作,咱們不是打你當上巡查前,就常這麽聚在一塊兒談這些個事兒嗎?借著和咱們私下閑聊,教你碰巧解決了幾樁案子,戲語成真竟也換來功成名就。看來是嚐過幾回甜頭,這下又打算再如法炮製一番?」


    隻懂得守株待兔,是成不了事兒的,一身洋裝的假洋鬼子視線中帶著冷冷的揶揄,語帶不屑地說道。這番話倒是抓到了劍之進的痛處,讓他是敢怒卻不敢言。


    揔兵衛原本隻是被這巡查大人的一臉尷尬逗得開心不已,這下也開口說道:


    「或許樹下是沒兔子,但可有幽靈哪。瞧你連點武藝也耍不來,卻能立下幾回大功。別忘了瓦版給你的讚譽,該分一半給咱們才是。總之……」


    揔兵衛將一張山賊似的臉孔湊向劍之進說道:


    「這回你不是來辦案的,不過是純粹找咱們聊聊怪談罷了。與次郎,是不是?」


    沒錯。


    這回大夥兒聊的是怪談,而且是百物語。


    劍之進向與次郎等人提出的新難題,是百物語正確的進行法式。我還沒把話說完哩,這當官差的一臉困窘地抗議道:


    「上回我之所以如此在意史料出處,乃是出於對當事人身分的考量。」


    托你的福,我還被當成個局外人哩,正馬說道。


    「這我不是同你道過歉了?其實也並非打算將你排除在外,不過是為了顧及當事人的觀感,也擔心若有什麽閃失,恐有連累你父親之虞。畢竟雙方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總不宜讓任何一方感到不快。」


    「即便有什麽閃失,也不會有任何連累。家父早已退隱,哪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你就別再絮叨了,劍之進哭喪著臉說道。


    「因此,即便這回的事件也與華族有關,還不是把你也邀來了?你就行行好饒了我罷。你瞧,方才與次郎朗誦這則史料時,我可是一個碴也沒找過。畢竟與次郎都為我張羅了,也不好辜負他這番好意。」


    這還是得看平時罷,揔兵衛說道:


    「每回與次郎費盡千辛萬苦找來的史料,不總是教你們幾個給挑剔得體無完膚?這口氣與次郎哪咽得下?」


    與次郎,你說是不是?這莽漢高聲說道。


    聞言,與次郎並沒同意,神情反而顯得有點兒膽怯。


    揔兵衛這番話聽似褒獎,實則揶揄。劍之進的確是愛抱怨,但較之這老愛挑與次郎毛病的使劍莽漢,還算是溫和的。


    每說個什麽,這家夥總要駁斥一番。較之另外兩人,不擅爭辯的與次郎或許較不起眼,但受的揶揄可不比其他人少。


    「再說,劍之進,這怪談什麽的,不就是你最擅長的東西麽?聽你總是滿口百物語、百物語的,現在這不就是這東西?」


    正馬,你說是不是?揔兵衛轉個頭繼續說道:


    「雖然記得不是很清楚,但你們倆似乎常提到這百物語不是?什麽諸國、近世、還有什麽太平、評判的。這些可都是書名?」


    沒錯,劍之進回答道:


    「這些全是書名。除了《百物語評判》稍稍特殊點兒,其他幾本的內容可謂大同小異。由此看來,百物語一類的著作,在往昔似乎曾流行過一段時期。」


    聽到劍之進這番話,正馬訝異地摩挲著下巴說道:


    「既然這些東西你全都讀過,如今為何還須打聽?真是教人不解呀。」


    有理有理,揔兵衛頷首附和道。


    「看來你們是不知道,這些個冠有百物語三字的著作,是依百物語的體裁編纂成的,不過是搜集一百則故事湊成的書卷罷了。」


    「不全然是一百則。」


    與次郎糾正道:


    「湊足一百則的,僅有《諸國百物語》一部。其他書卷均不滿百則。這個「百」字——」


    不過是形容為數眾多罷了?正馬說道:


    「這下我明白了。此百非一百、兩百的百,而是酒乃百藥之長的百,古諺中常以百形容為數眾多。由此看來,隻要是集多則怪談編纂而成的書卷,悉數稱為百物語。」


    「不僅限於怪談。」


    與次郎認為正馬這番話大抵算是正確,但劍之進似乎總要挑挑這假洋鬼子的語病。


    「亦不乏名為百物語,但內容與怪談無關之著作。例如豔笑譚、或福德譚便屬於此類。」


    「是有這類例子——」


    與次郎罕見地插話道:


    「但我倒認為這些例子,均是以怪談為起源的。先是有百物語這類陳述怪談的聚會,接著有了模仿其形式的書卷,集複數怪談編纂而成的百物語書卷蔚為流行後,方才有人為揶揄此現象,而取百物語書卷之體裁著書。」


    或許真是如此,劍之進說道,但語氣似乎帶點兒不服氣。


    「這回劍之進想弄清楚的,就是這源頭——即百物語怪談會的正式法式。為此,哪管讀再多百物語書卷,想必也是毫無助益。故此……」


    也不過是個試膽遊戲罷,揔兵衛說道:


    「哪還有什麽法式?」


    「想必應有才是。」


    不知何故,正馬這下竟不同意揔兵衛的看法。


    「不分古今東西,這類東西想必都得依某種正式的法子執行。若沒訂個規矩,讓大家恣意發揮,隻怕該有趣的東西也將變得無趣,該可怖的東西也將變得不可怖了。不過這道理,像你這等莽漢,或許無法理解就是了。」


    的確是無法理解,揔兵衛麵帶不悅地回道。


    「這我當然能體諒。不過矢作、笹村,你們倆老是有愛談僅有自己懂的事兒的壞習慣,別總是將我們倆拒之千裏好不好?這下的意思可是,百物語書卷是模仿百物語寫成的,故並非關於百物語本身的記述?」


    不,也有些百物語書卷是以百物語相關的怪談編纂而成的。劍之進說道,但還沒把話給說完,就教與次郎伸手製止了。再這麽解釋下去,隻怕情況要變得更為複雜。


    「劍之進,別自己把話題給扯遠了。正馬所言的確不假,即便僅是套用百物語的形式,書卷所載的畢竟還是怪談不是?」


    「與次郎,這可是代表書中一切均為杜撰?」


    「要說杜撰——其實大都宣稱此事屬實,隻不過這已是慣用常套,也難以判明幾分是真、幾分是假。總之,其中既有取自佛典漢籍者、亦有輾轉聽來的故事,但卻個個均宣稱所載屬實。」


    「亦即,完全不足采信?」


    「既然每則陳述均不乏人指摘,代表是否屬實的確堪疑。總之,此類故事多為嚇人而撰,即使非空穴來風,亦已略經變更粉飾,甚至摻入些許警世勸善之說。」


    如此說來,方才朗誦的那則,應該也是如此?正馬漫不經心地問道:


    「即便標題上沒有百物語三字,方才那——老爺杖什麽的,畢竟也是則怪談呀。」


    是老杖,劍之進糾正道。


    「標題叫什麽都成,笹村


    想說的是,這畢竟也是則怪談。既然是杜撰的故事,可就沒什麽價值了。」


    「怎會沒價值?」


    與次郎反駁道。


    「難道有麽?」


    「不論其中所述是什麽樣的情節,但文中記載的法式應是不變的。稍早劍之進亦曾提及,載有與百物語怪談會相關之百物語書卷為數眾多,隻是內容多半大同小異。我所介紹的,不過是記載最為詳細者罷了。」


    「既然是杜撰的故事,誰能保證關於法式的記述並非虛構?」


    「應不至於才是。」


    「是麽?」


    未料通常有人附和,也不懂得加以爭辯的與次郎,這回態度似乎強硬了起來。或許是大感意外,這下正馬怠惰的態度也略顯收斂。


    「笹村,為何不至於是虛構?」


    「如此大費周章杜撰法式,並無助於將故事說得更為嚇人,隻會使其顯得更為荒誕罷了。總之個人是認為,若故事純屬杜撰,其中關於法式的描述便益發值得采信。」


    「何以如此認為?」


    「哪還需要解釋?畢竟是怪談,稍早我所朗誦的記述中,亦提及說完百則故事後,將有駭人之異象發生,但若於其中穿插未曾有人聽聞之法式,讀來反而教人掃興不是?倘若這結果原本就是家喻戶曉,事後發生的異象才會顯得駭人。你說是不是?」


    言之有理。聞言,正馬也乖乖服輸。


    「總之,根據這《老杖》中的記述,進行百物語時須立一鏡。這點與其他記載有異。除此之外,就與他著作中的大同小異了——容我舉淺井了意的《伽婢子》中之記述為例。」


    與次郎翻開了下一冊書卷。


    這是事先向藥研堀的老隱士借來的。


    「想必大家都聽說過淺井了意這大名鼎鼎的草雙紙作家罷?《伽婢子》也是一冊怪談集,卷末有則《談鬼招鬼》,據說乃自五朝小說改編而來。」


    他這下賣弄的,也是一白翁所傳授的知識。說是傳授,充其量也不過是現學現賣。


    與次郎開始朗誦道:


    「自古相傳,集眾口述駭人奇聞百則,必將起駭人之事。百物語有其法式,須於月黑之夜點火燃燈,燈籠須罩以青紙,並插入燈芯百支,每述一則,便拔除燈芯一支,房內將隨之漸暗,牆上僅存青紙之色映照。如此行之,終將招徠駭人異事——」


    是沒說到鏡子,揔兵衛說道:


    「僅提及青色燈籠。」


    「沒錯。或許是因這《伽婢子》付梓於百物語書卷流行前不久,後來的書卷中的記述,就多是大同小異了,幾乎均有提及須於青色燈籠中插入燈芯百支。噢,其中亦不乏每述一則,便須異地另行他事者——這與揔兵衛所提及之試膽大會頗有異曲同工之妙。亦不乏述完九十九則,須開始飲酒作樂等玩笑性質者。不過以手續簡化者為多,增添者則極為罕見。」


    「唯有《老杖》提及使用鏡子?」


    「稍安勿躁,這兒還有一則記載。」


    與次郎掏出了第三冊書卷。


    不消說,這亦是一白翁的藏書。這四人聚在一起,通常總是理不出任何頭緒,這種時候,便都要前去九十九庵造訪。有鑒於此,與次郎這回便打算不妨先跑一趟,將史料給借來。


    這第三冊,是喜多村信節的《嬉遊笑覽》。


    根據一題為宗祉諸國物語之草子所載,越後曾有武士數十名群聚,依下述法式行百物語。眾人聚於一間,閉門鎖戶,於燈籠內插入燈芯百支,並罩以青紙,以暗其光。在座者跪坐成圈,雙手拇指相扣,並縛繩索以保不動。話完一則,便拔除燈芯一支。然眾人雖拇指相縛,仍個個膽怯不已,幸至終均未有異象發生——


    「須兩手相縛?」


    聽來還真是強人所難呀,揔兵衛以嘶啞的嗓音說道:


    「這模樣想必是十分滑稽哩。幾個老大不小的家夥湊在一塊兒,兩手相縛圍成一個圈兒,輪流說故事,在昏暗的房內麵麵相覷?」


    滑稽、真是太滑稽了,揔兵衛一臉啃了澀柿子的神情嘲諷道:


    「況且還閉門鎖戶。如此一來,豈不是連膽也試不來?」


    何以試不來?與次郎問道。


    那你倒說說,如此一來,是有哪兒可怖?揔兵衛一臉質疑地反問道:


    「任何外人均無法進入房內,在座者又個個無法動彈。除了房內益漸昏暗,根本什麽事兒也不會發生。若有人如此這般便要嚇破膽兒,可就代表這家夥實在是膽小如鼠。連暗點兒都怕,豈不是連夜半都不敢離房如廁?或許這遊戲的用意,僅是用來挑出膽怯者的哩。除此之外,實在看不出這遊戲到底有哪兒有趣。」


    當然是無趣呀,正馬笑道:


    「是為了嚇人才齊聚一堂的不是?唯有瘋子,才會把這當有趣罷?此外,或許外人看來感覺滑稽,但若能設身處地想想受縛者本身的感受,可就不盡然是如此了。總之,這房內的氣氛,想必是頗不尋常。」


    「不就是兩手相縛、跪地而坐罷了?」


    到底有哪兒可怖了?使劍的這麽一嘀咕,假洋鬼子便聳聳肩說道:


    「澀穀大概僅有遭奇襲或偷襲,才會感到可怖罷?比方說突遭惡漢攻擊,或遭大熊啃咬什麽的。雖然話說沒兩句便要笑人膽小如鼠,但這家夥最怕的,正是這種直接的攻擊。看來,這就是澀穀愚鈍無腦的證據罷。」


    你說什麽?揔兵衛立起半邊兒膝蓋怒吼道。


    「瞧,又是這態度。你就是不懂什麽叫文化,恐怖是得用神經去體會的,不是用軀體,是用神經。」


    而你這家夥,根本就是缺乏神經,正馬繼續揶揄道:


    「缺乏神經,教你根本分不清這等微妙差異。想來你這野蠻人,凡事都隻曉得分成明與暗,見天暗了就打算就寢,根本無法體會益漸昏暗這種微妙的感覺。」


    膽敢愚弄我?揔兵衛氣得麵紅耳赤,左手突然機敏地按向榻榻米上。


    這是取刀的動作,幸好房內並無大刀。


    「看來是教我給說中了。倒是,我說矢作呀。」


    正馬完全沒將他那敏捷的身手給放在眼裏,逕自轉頭望向劍之進問道:


    「關於這百物語,我倒認為並沒有什麽嚴密規定的法式。」


    對話突然回題,讓原本冷眼旁觀這場假洋鬼子與古代武士之爭的劍之進被殺個措手不及,驚慌地回道:


    「何、何以見得?」


    「聽來這與其說是法式,毋寧說是演戲要來得恰當。」


    「演戲?」


    「就和歌舞伎的舞台布景沒什麽兩樣。我說咱們這巡查大人哪,人大抵都怕黑怕暗。聽到這句話,或許咱們這位沒神經的莽漢要逞強爭辯黑暗哪有什麽好怕的,但真正的黑暗,其實是可怕到超乎想象的。」


    正馬撫弄著頭發說道。


    近日,這假洋鬼子為了整理發型,開始在腦門上抹油了。


    「這道理不分古今東西,凡是人,心中對黑暗多少都懷有畏懼之心,絕無一人例外。不過,別說是咱們這位莽漢,每個人都要強稱自己不畏黑暗。即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隻要是成人,大抵都不至於無膽如廁。或許多少感到幾分膽怯,也知道妖魔鬼怪不是什麽好東西,但卻沒有一個成人被黑暗嚇得失禁——各位認為這是何故?」


    「這哪還有什麽狗屁理由——?」


    揔兵衛的粗話還沒來得及脫口,正馬又開始解釋道:


    「因為任何人都知道,不會有什麽怪事發生。大家都意識到,日常生活中並不會遭遇什麽驚人異象,故即便心中再膽怯,也能安然如廁。既不會撞見什麽妖怪,便所前亦不會有熊或狼出沒。咱


    們懂得在經驗中學習,一路都是如此活過來的。而經驗不足的孩兒尚不懂得這道理,對黑暗才會如此恐懼。」


    這下正馬額頭一皺,抬起雙眼望向劍之進繼續說道:


    「日複一日,咱們都在理所當然的道理中度日。若這理所當然突然變得不理所當然,就會教人感到駭怕。矢作,噢不,妖怪巡查大人,異象指的,不就是令人難解之事?」


    但若能在其中找出個解釋,便不再是異象了,劍之進回答。


    「沒錯。故此,世上並無異象,僅有難解之事。世間異象,大多為人們不可解之事,除此之外者……」


    這一身洋裝的家夥指著自己撫弄了老半天的腦袋,並以眼神示意道:


    「不是誤判、誤聽、就是誤認。若非幻覺,便是幻視、幻聽。身處異常狀況時,人會誤以為自己果真看見、聽到了這等怪事,然本人大概不會認為這值得質疑。故此……」


    正馬屈身向前,眾人也紛紛隨他朝前一湊。


    這光景,看來甚是滑稽。


    「大家想想,數人整齊圍坐於閉門鎖戶的房內,本身就已不是個尋常光景,而且還是在寧靜的深夜裏。在場談論的,是矢作和笹村酷愛的超乎現實之奇聞、駭人聽聞之慘事、或教人掩耳的因緣故事。當然要教敘述者嗓音益發沉靜,在座者也益發不語。」


    就連正馬,這下的嗓音也是愈來愈小。


    其他人前傾的臉,也幾乎要碰到一塊兒。


    「除此之外,現場的燈火還益發昏暗,教人益發看不清周遭。」


    正馬罕見地露出一臉認真神情,劍之進與揔兵衛也隨之變得一臉嚴肅。


    「到頭來,連自個兒身邊坐的是誰、或輪到誰在說故事都變得難辨,仿佛自黃昏時刻進入黑夜時分,四下變得愈來愈黑、愈來愈暗。這下——」


    突然之間——正馬的嗓門突然大了起來。


    哇!揔兵衛被嚇得失聲大喊,與次郎也差點兒跳了起來。至於劍之進,則是凝神屏氣、兩眼圓睜。


    「搞、搞什麽鬼?是要把咱們活活給嚇、嚇死麽?」


    「哈哈,果然教我給嚇到了罷?光憑這麽點技倆,就能將你們給嚇成這副德行。倘若咱們這下正來到百物語的結局,想必澀穀要被嚇得屁滾尿流,矢作也要給嚇得坐不住了罷?」


    笹村,你說是不是?正馬拍了拍與次郎的大腿,開懷大笑道:


    「意即,僅需更進一步強調此時狀況與平時不同便可。立鏡、縛指,用意均是為此。但若沒有規矩,玩起來也不盡興,因此便有了這麽個得說足一百則故事、並逐一拔除燈芯的法式。」


    「這可是個固定的規矩?」


    不是每冊書中均有提及?被劍之進這麽一問,正馬噘起嘴來回答道:


    「敘述完百則故事——便將現妖物,或起異象什麽的。反正怎麽說都成。隻要這說法變得膾炙人口便成了。如此一來,隻要玩一場百物語,就能知道將發生什麽,根本不須什麽麻煩的說明。故此,這應算是個固定的規矩罷?」


    話畢,正馬露出了一個微笑,接著又嘀咕了一句:倒是,這房內還真是悶熱呀,便起身拉開了紙門。


    「原來如此。」


    劍之進搓了搓下巴說道。這下他也罕見地心服口服了起來。


    「意即,隻要讓過程看來像回事兒就成了。是不是?」


    果然是明察秋毫呀,正馬顫動著雙頰說道:


    「看來似乎是要降雨了,難怪會這麽悶——噢,總而言之,大概就是如此。是否真需要述完百則,我認為根本是無關緊要。即使則則簡短,一夜想必也難說完百則。說書人所敘述的怪談,有些不是長得一整晚也說不完?」


    正馬,得述完百則,可是你自個兒說的不是?揔兵衛使勁卷起了袴擺說道:


    「自個兒不久前才說過的話,難道這下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不不,正馬擠眉說道:


    「訂下百則這數目,不過是裝個樣子。既然要裝得為數眾多,當然得訂個教人說不完的數目。若僅是五、六則,不是不出多久便要說完了?」


    「如此一來——便不足以形成你所說的,那教人感覺異常的環境?」


    一方麵是如此,但大抵不過是為了編個理由罷了,眼見劍之進如此認真思索,正馬回答道。


    「編個理由?」


    「你想想罷。即便如何大費周章,到頭來還是什麽事兒也不會發生。噢,即便是與會者個個使出渾身解數,將大夥兒得膽子都給磨得如絹絲般細,但除非是真的碰巧出了什麽怪事兒,大抵是什麽也不會發生。就在大夥兒個個為妖物即將現身而膽顫不已的當頭——天也就亮了。如此一來,可就要如澀穀稍早所說的,眾人勢必痛斥這遊戲愚蠢無稽。故此,什麽也沒發生,乃因沒述完百則使然,不就成了個好理由了?」


    「原來是這麽回事兒。」


    劍之進伸指戳了戳額頭,接著又說道:


    「看來,非得乖乖述完百則才成呀。」


    【參】


    與次郎前去造訪九十九庵。


    直到半年前為止,均是四人偕同前去,但近日與次郎獨自造訪的次數益發頻繁。一方麵是矢作巡查公務多忙,再加上澀穀道場的門生略增,四人的時間難能湊上。但真正的理由,其實是與次郎寧可暗自隻身造訪。


    即便有時根本沒什麽事兒需要請益,也想走訪一趟。


    原本,與次郎每月便要前往此處一回。起初是伴上司同行,第二回起就是隻身前往了。不過是遞交少許銀兩的雜務,當然僅需一人便可辦妥。


    當時,與次郎還是頭結發髻,腰際掛刀。每回均在玄關前畢恭畢敬地低頭致意,再遞上一隻紗布包袱——


    ——真是教人懷念。


    與次郎心想。不過,這並不表示他認為幕府時代要比現在來得好。


    或許。


    ——往昔就是這麽一回事兒。


    不分好壞,凡是往昔均教人懷念。或許是因往昔僅存在於自己的心中或腦海裏使然。記憶中的往昔均成了老故事,成了老故事的現實,就是往昔。


    與次郎並無意再度佩刀,亦無意再剃月代(注:江戶時代,男子將前額至頭頂的頭發剃成半月形的發型)。


    剪斷發髻後,益發感覺結髻還真是個奇風異俗。但剃光的鬢發、遮到額頭上的前發,或變輕了的腰際,仍不時教人感覺不慣。


    每當與風鈴小販擦身而過。


    或眼見渠岸柳枝隨風搖曳。


    這種感覺均可能油然而生。


    教人憶起往昔的聲響、氣味、與景色,均化為稀薄雲煙於與次郎的回憶中縈繞,在刹那間形塑成一則又一則的故事。但這些其實均為如今的聲響、氣味與景色,故形塑成的,不過是虛構的故事罷了。


    回憶中的往昔,想必淨是虛構。因眼見或耳聞某事而自認為憶起往昔,也不過是錯覺。即便如此……


    ——或許正因如此……


    與次郎才想造訪藥研堀,好讓自己融入此類往昔故事中。


    ——看來夏日將至。


    與次郎心想。不過,並非看見了任何分外帶夏意的景物使然。


    巷弄中的泥色樹影、嬉戲孩童的嘻笑喧嘩。


    正是這些景致,讓他感覺夏日腳步逼近。但在周遭,其實也看不出特別的季節變化。或許連這季節感,亦是虛構的錯覺。


    此時,他望見了熟悉的花草與樹牆。


    但這熟悉的景致中,卻添了幾個不常見的東西。


    鐵巨輪、黑布棚、以及馬鞍般的座椅。


    此處竟然停放著人力車。


    而且,還停了兩台。這東西在淺草頗為常見,但在這一帶可就希罕了。


    兩名車夫坐在榆樹下,悠閑地抽著煙杆兒。


    ——有訪客?


    人力車——就停在九十九庵門外。雖然造訪此處已有多年,但從沒在這清幽住宅碰見過任何訪客,教與次郎略感不知所措。


    猶豫了半晌,與次郎終於決定繞道一旁。原本打算沿樹牆繞向後門,但還沒走到屋後,與次郎便停下了腳步。


    他看見了小夜。


    正低頭佇立小巷中。


    這姑娘目光敏銳,若是這距離,絕不可能沒看見與次郎。隻見她雖低著頭,仍能明顯看出正在注意著屋內。看來——對屋內情況雖然在意,卻也不便進入屋內。


    這下,與次郎更是困擾。


    或許不過是自己多心,但總感覺個中似乎有某種複雜緣由。這下與次郎也不敢如往常輕鬆上前致意,深感進退兩難之餘,隻能抬頭仰望天際,隻見一隻烏鴉低空打自己頭上飛過。


    與次郎先生。目送烏鴉飛去時,突然被如此喊了一聲。


    雖然對方的嗓門不大,還是把與次郎給嚇得驚慌失措。


    歡迎歡迎,小夜露出微微一笑,低聲致意道。


    「今、今兒個有來客麽?」


    「沒錯。很罕見是不是?」


    被這麽一問,還真不知該回答是或不是。來者可是奴家的恩人哩,小夜先是手按樹牆,伸長脖子朝內觀望,接著才如此回答。


    「恩人——?」


    「是的。倘若當年不是小屋中這位恩人出手相救,隻怕奴家早已成了路旁的孤魂野鬼了呢。」


    「成、成了孤魂野鬼?敢問此言何意?」


    為何說得如此駭人?


    先生是否方便到那兒說個明白?眼見與次郎如此不知所措,小夜麵帶微笑地走向他說道。


    「說、說個明白?」


    「想必先生今兒個是來找百介老爺的,但看來老爺還得過個半刻才會有空——倘若與次郎先生打算自在此稍候……」


    難道不能讓奴家先招呼先生?業已走到與次郎身邊的小夜說道。


    「當然不是不可以。但……」


    「唉。這位恩人德高望重,來此造訪也有好幾人隨行,庵內如此狹小,讓奴家實在是想待也待不得。說老實話,奴家本應留在屋內招呼來客,但如此情況,實在尷尬。」


    小夜苦笑道。


    的確,若同時有數人進入這棟小屋——雖然與次郎並不知道來者究竟是何許人——想必的確是讓人想待也待不得。這心情與次郎是不難理解,不過——


    不過,來者難道不是小姐的恩人?與次郎問道:


    「不留在裏頭招呼成麽?」


    「先生無須掛心。是百介老爺吩咐奴家出來的。」


    「是老隱士吩咐的?」


    小夜突然變得一臉失落,接著才低聲回答:


    「其實——奴家並非老爺的遠親。」


    話畢,又垂下了視線。


    「是麽?噢,那麽……」


    「事實上,奴家乃世間師——即劍之進先生上回提及的山窩之女。」


    「噢?」


    聽聞這番話,與次郎益發不知所措。


    原來是這麽回事兒——無怪小夜對四處漂泊者的生活方式知之甚詳。


    「直到八歲那年為止,奴家一直與母親以山野為家,靠獵捕魚龜度日。但後來母親亦亡故——母親身亡時處在深山之中,奴家也不支倒地……」


    幾乎要危及性命。說著說著,小夜開始漫步了起來。


    「就在這節骨眼上,遇上了今日來訪的這位恩人?」


    「是的——正是如此。承蒙這位恩人善心收留,奴家才得以保住一命。後來——這位恩人扶養了奴家約有半年之久。當時奴家年僅七、八歲,再加上舉目無親,實難獨力營生。」


    「後來,才被送到一白翁這兒來?」


    「奴家當時攜帶的護身符中,有一紙戲作的版權頁。」


    就是這個,話畢,小夜自懷中掏出一隻舊得發黑的護身符。


    「戲作——?」


    「沒錯,作者乃菅丘李山。先生可認得這號人物?」


    不認得。


    原來就連博學多聞如與次郎先生者也不認得?小夜開懷大笑道:


    「噢。在下自認並不博、博學多聞……」


    「當然不可能認得。菅丘李山之李與百諧音(注:「百」日文訓讀為もも,酸桃則為すもも),此名念法依序與介、岡、丘、李、山同音,即山岡百介之化名。其實,就是百介老爺的筆名。」


    「老、老隱士的筆名?」


    這還真是教人大吃一驚。


    「唉,就連與次郎先生都猜不出了,光憑這筆名,根本無從查證究竟是何許人。但奧付上這筆名旁,卻還清楚載明『江戶橋生駒屋方山岡百介』。生駒屋乃江戶首屈一指的蠟燭盤商,當年百介老爺正是這家商號的少東。難道北林藩史上沒有如此記載?」


    「這……是否連老爺的出身都有載明……」


    老實說,與次郎已經記不得了。


    「即使如此載明,不過……」


    光憑這幾個字,收留小夜的恩人就能找著一白翁的居處?


    隱居於如此陋室,個頭這般矮小的老人——難道有這麽容易找著?


    哎呀,當年生駒屋可好找了,小夜說道。


    「噢?」


    「維新前,生駒屋就座落於新橋,隻可惜如今已改了商號、遷至鄉間。當年,百介老爺也住在店內。直到收養了奴家,難再寄宿店內,方才遷至藥研堀築庵定居。」


    「原來如此。」


    與次郎完全不知——原來還有這麽段過去。


    「那位恩人不過是為了知道奴家的出身,才找上老爺的。但百介老爺一聽聞此事經緯,便執意要收養奴家。」


    當時,老爺就連奴家的麵也沒見過呢,小夜繼續說道:


    「打那時起,奴家便一直寄居老爺身旁。但維新後,人人都得有個身分,百介老爺便將奴家申報為其兄之孫——此兄曾為八王子千人同心(注:幕府時代職製之一,為派駐武藏國多摩郡(今八王子市)之鄉士集團,負責武藏國與甲斐國境之甲州口的哨戒與維安),多年前便已亡故。其子於維新時加入幕軍四處征戰,不幸戰歿北方,身後未留下任何子嗣,老爺便將奴家申報為庶子(注:日本舊民法中,為父親所承認之私生子女)。故此,奴家也勉強算得上是老爺的遠親罷。」


    隻不過,毫無血緣關係就是了——話及至此,小夜在路邊一株櫸樹下坐了下來。


    「先生認為,老爺是為了什麽收留奴家?」


    「這……或許是老隱士與小姐亡母相識?」


    與次郎也在小夜身旁坐了下來。這才想到,自己就連小夜究竟是什麽年紀也不知道。


    即便已有十年以上的交情了。


    山貓回阿銀——


    此時,小夜突然說出了這麽個名字。


    「噢,小姐指的,可是老隱士敘述往事時常提及的那位禦行又市的同夥?」


    曾扮過狐,曾扮過鷺,也曾扮過柳精。


    一個身分如謎的妖豔姑娘。


    一個常在故事中現身的奇女子。


    自一白翁的敘述裏,僅聽得出這麽多。山貓回是個邊吟唱義太夫節、邊操弄傀儡演出的江湖藝人。由於從沒觀賞過這類演出,與次郎完全無從想象這是個什麽樣的技藝。


    奴家之母,似乎就是阿銀小姐之女。


    聞言,與次郎一時無法會意。


    「名曰阿藺。」


    「噢?且慢。小姐是如何……」


    是如何知道亡母叫什麽名的——?


    畢竟已是陳年往事了。


    難不成……


    「百介老爺堅稱,護身符中那張紙頭上的字,是又市先生寫的。」


    「又、又市先生寫的?」


    「是的。不過僅憑筆跡,或許尚不足以為證。除此之外……」


    老爺還說過,奴家生得與祖母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雪白的肌膚、細長的雙眼、標致的紅唇。黝黑睫毛下的眼角,還泛著一抹紅。


    與次郎不禁倒抽一口氣。


    「哎喲,先生別用這眼神直盯著奴家瞧好不?活像是看見了什麽妖怪似的。奴家是山岡小夜,可不是那山貓回呀。」


    「這、這、真是對不住……」


    與次郎連忙將視線給別開。這下——


    望見有人上了一輛人力車。隻見此人身著燦爛豪華的袈裟。


    「噢——來客是位法師?」


    「是的。是鎌倉臨濟寺的高僧。」


    小夜說道。與次郎回過頭來,隻見小夜業已起身。自下方仰視她那小小的麵龐,自細致的下巴掠過的陽光耀眼得教與次郎不由得眯起雙眼,這才想起這位身穿絢目袈裟的僧侶,想必就是小夜的恩人。


    「小夜小姐這位恩人——難道是位法師?」


    「沒錯。名曰和田智弁大人,是個地位崇高的大寺高僧。」


    就是此人?與次郎再次望向這位僧侶。


    「不,那位是和田智稔大人,乃收留奴家的高僧之外甥。後頭那位在隨從簇擁下現身的高齡法師——才是和田智弁大人。」


    後頭果然有位穿著樸素,但不失高貴的年邁僧侶,前後左右均為年少和尚所包圍。這下正準備踏上另外一輛人力車。


    「小姐難道不該上前道別?」


    沒事沒事,小夜說道:


    「奴家和這位恩人的緣份算不上深,也僅讓他收養了半年。」


    果真如此?


    目送眾僧成列隨行的兩輛人力車離開小巷,藥研堀這才恢複與次郎熟悉的光景。


    來客甫離去,便有一瘦小人影現身。


    ——原來是一白翁。


    一身墨染作務衣,剃得短短的白發,仿佛一陣風便能將之吹得老遠的矮小身軀。


    想必是出來送客的罷。老人先是回過頭來,一看見兩人,便轉過身步履蹣跚地走了過來。


    雖然還是那副枯瘦容貌,但老人今日的模樣似乎有那麽點兒不尋常。這下,與次郎才想到自己幾乎沒見過老人步出屋外,甚至就連老人站姿也沒見過幾回。平日,老人總是蜷著身子跪坐在小屋中的座敷內。


    或許正是因此,才教與次郎感到有點兒不尋常罷。


    一白翁在小夜麵前駐足,也不知是何故,先是眼神悲戚地——至少看在與次郎眼中是如此——朝這毫無血緣關係的遠親姑娘凝視了半晌,接著才以不大自然的祥和口吻說道:


    「與次郎先生,歡迎歡迎。不知先生來訪,抱歉讓先生久候了。」


    「不不,擾您會客,還請老隱士多多包涵——」


    先生可是為了百物語來的?老人說道:


    「不知老夫借給先生的書卷,是否有派上用場?」


    與次郎正欲回答,卻發現老人依然朝小夜定睛凝視。


    若不介意,還請先生入屋詳談。這下,一白翁方才低聲說道。


    【肆】


    噢?


    原來如此,先生果然獨具慧眼。


    沒錯,正是如此。百物語這東西,其實不過是出教人心生畏懼的戲。與其說是迷信,其實是符合道理的。


    沒錯。原來與次郎先生也做如是想?


    諸位先生,尤其是揔兵衛先生,不時對正馬先生所陳述的西洋知識百般挑剔,但真理其實無東西之分。


    不僅如此,亦無古今之分。凡古人所言、古人所信者,皆不該以迷妄斥之。凡對古人合理之事,對今人亦是合理。或許說明或解釋方式略有出入,但水往低處流這類道理,古時如此,如今亦然。即便到了異邦,亦不可能有任何不同。


    隻不過,主張所有西洋知識均是嶄新、正確,的確有待商榷。


    但凡西洋知識均斥之為無稽,並視陳述者為假洋鬼子而不加理睬,亦是有失公允。不論是古是今,亦不論出自何人之口,凡真理者,均是正確無誤。總而言之,所謂天然攝理,本就是無可改變。


    人倫世理,豈可能簡單改變?


    是的。


    沒錯。應是神經過敏所致。


    因此,一如正馬先生所言,對真理無須過度拘泥於特定法式。隻要效果相同,即便形式有異,亦屬有效。


    沒錯。


    隻要原理相同,采任何法式,結果應是大同小異。但誠如正馬先生所言,擇一眾人均可遵循之法則,的確重要。


    即便不知正確法式,但百物語這東西應是廣為人知。


    於夜中聚眾陳述怪談,而且須述足百則。


    房內益漸昏暗。


    述足百則將起異象。


    噢,請容老夫更正。


    應是——據傳將起異象。


    沒錯,並非注定將起,而是據傳將起。


    正是如此。誠如揔兵衛先生所言,並不會起任何異象。


    僅是口頭陳述,豈可能發生任何事兒?不過,就氣氛與內心所感而言,與會者的確能產生某種仿佛有異象將起之心境。


    沒錯。


    任何人均無例外。


    不過是為此而設的戲碼。誠如正馬先生所言,這規矩任何人皆知。在夜裏漸暗的房內聆聽接連不斷的鬼怪故事,會帶來何種情緒,想必任何人均不難想象。


    沒錯。


    故此,老夫稍早表示這並非迷信,但就某種意義而言,百物語依然是個迷信。不,或許該說,是種借佯裝迷信方能成立的戲碼。


    先生認為這道理實難理解?


    是的。舉例而言——若能確定述足百則將起異象,會是什麽樣的情況?若能證明述足百則將起不祥災禍,將會是如何?


    沒錯。


    誠如先生所言。


    如此一來,任誰都無膽嚐試。


    當然要敬而遠之。


    欲一窺可怖事物的好奇,絕非出於樂於遭逢危險、災難、或不幸的心境。觀看令人厭惡、催人作嘔、令人不忍卒睹之事物的欲望,絕非出於對令人產生不快之事物的喜愛。


    無人樂於觀看令人厭惡之物,亦無人樂於遭逢不幸之事。


    凡為人者,皆知自己不想看見或遭逢某些事物。但若能確定不祥後果可以回避,出於好奇,仍可能放膽一試。


    沒錯。絕對無人勇於正麵麵對不祥異象。


    頂多隻敢偷窺一眼。先是略事窺探,若不願再觀看下去,便能立刻停止。是的,得先確保安全,一窺可怖事物的好奇心方可能湧現。若無法確保安全,對此就該敬而遠之,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是如此。


    若真能起異象,任何人均無膽嚐試百物語。


    但若將起異象一說若僅是傳言,人們可就樂於嚐試了。


    若氣氛真的變得過於駭人,便可就此打住,以確保安全。


    沒錯。故此,並無人知曉真相。不過,凡人通常均視此為不可能,認為此事絕無可能發生,畢竟是毫不合理。但既然有此傳說,便教人認為或許不妨一試。


    此即老夫所指的佯裝迷信。


    是的。正是如此。


    就連古人,理應


    也知進行百物語怪談會絕不至於起任何異象。話雖如此,卻仍有此傳說。


    沒錯。


    的確是曖昧不明。


    也不知究竟是虛是實。


    是夜是晝。


    是明是暗。


    是的,正是如此模棱兩可,宛如築羅之海(注:出現在日本中世文學作品中的假想海域,據傳位處日本、朝鮮、中國之間)。


    百物語就是這麽回事兒。


    沒錯。故此,百物語書卷所采用之手法,便是反此道而行。


    是的。最初的百物語書卷乃是咄本,即滑稽本(注:咄本為江戶時代將流行笑話集結成冊的書籍,亦作滑稽本)是也。


    不不,老夫並未將此類書卷借給先生。


    沒錯沒錯。內容多陳述幽魂現身、或妖怪出沒一類奇譚,再斥之為無稽一笑置之。亦即借世間絕無此事的態度,主動將模棱兩可之百物語予以推翻。


    借此,讀者得以宣泄心中鬱悶。


    沒錯,讀來當然教人心神暢快。


    發現世上既無異象,亦無鬼怪,任誰當然都要安心大笑。


    是的。接下來問世的,則是反此道而行的書卷。


    這可有趣了。


    即便無人嚐試百物語,坊間怪力亂神之巷說依然不絕於耳。有人便煞有介事地將此類傳說加以詳實記載,佯裝此類怪談乃真有其事。哪管此類故事是虛是實,皆擬史實撰法加以記述。沒錯沒錯,正如與次郎先生所言,若不如此撰述,讀來可就不駭人了。有人便是采用此法,記述連篇百物語逸聞。


    如此一來。


    是的,大致上便是如此。雖知世間絕無此事而欲一笑置之,但嚐試百物語,卻仍可能碰上令人不寒而栗之異象,甚至可能教人丟了性命。


    這傳言究竟是真是假?


    若果真如此,結果將是如何?


    噢,除此之外,此類書卷亦以百物語為題。可見體裁乃擬古傳之百物語法式,僅是改口述為筆述,如此而已。


    當然,進行百物語什麽也不會發生。而此類書卷中之記述,也均是難判真假。猶如搖擺於虛實之間,究竟是創作抑或實錄,根本是無關緊要。


    沒錯。


    原來先生還記得。


    老夫欲出版者,即此類百物語書卷是也。


    此乃老夫長年之夙願。不過……


    是的,到頭來還是沒能如願。多年間,老夫僅為生計隨手寫些人情故事、滑稽趣聞、乃至無趣至極的談情說愛故事,最後流於倦怠,索性封筆。唉。


    年紀輕輕便過起退隱生活,二十數年後,方才驚覺自己年事已高。如今,已是個如假包換的隱居者。


    沒錯。老夫正是在年屆花甲前夕封筆的。


    封筆後,老夫便窩身家中,以終日閱讀自己年少時之怪異見聞、或他人撰寫之珍奇巷說為樂,一路活到了這把年紀。


    是的。


    將自己所見所聞加以記載,便成了物語。


    而一切物語均為虛構,絕非事實。


    而百物語——一如其名,亦是物語。


    沒錯。


    猶如於虛構與現實之間,造出一模棱兩可之場域。


    百物語即為以此為目的之咒術。


    噢,或許有人視其為召喚妖物之法術。妖物這東西即便存在,亦是超越人智所能想象,絕非憑人之手便可操弄。故召喚妖物之手法,當然要被視為咒術。


    不過。


    妖怪這東西,亦屬虛構。


    這道理在江戶是人人知曉。


    無人相信妖物果真存在。


    或許這番話出人意料,維新後,世人反倒較昔日更相信妖怪的確存在。噢,雖然人人堅稱,鬼神之說純屬迷信,世上絕無妖怪幽魂,不過是疑心生暗鬼罷了。但這純粹是為了不如此堅決主張,便難以理解世上無鬼神一事使然。


    往昔可不是如此。


    世間無鬼神的事實,可是人人皆知。


    可是因古人較為誠實正直?是的,當然是較為純樸。因此,方有荒野妖物皆止於箱根之外這句俗諺。江戶人認為,唯有鄉巴佬才相信世上真有鬼怪。


    但實際上,鄉下百姓也和江戶的城裏人一樣,不相信世上有這些個東西。


    是的。老夫當然也不認為世上真有鬼怪。


    不過,多年前倒曾聽聞又市先生說過以下這番話。


    世間生活本是悲苦。


    故此,人非得欺騙自我、並於同時欺騙他人,方能安然度日。


    亦即,世間一切本是謊言。若誠心相信這些個謊言,人生終將現破綻。


    話雖如此,若斥萬般謊言為虛假,悲傷痛楚又將使人痛不欲生。


    是的。故此——又市先生表示,唯有雖知謊言非真,但又誠心信之,人方能安穩度日。雖置身五裏霧中,雙眼為謊言所蔽,但仍能遨遊夢中。雖明了夢境非真,仍對其深信不疑,唯有如此活於夢中,人方能安然度日——


    因此,妖物之說雖為謊言,但妖物的確存在。


    沒錯。


    凡事僅需加以敘述,便將成為物語。


    百物語之用意,則為借敘述連篇物語,使諸事於現實與謊言之間往返流轉。


    沒錯,不僅是移轉,尚須能回返。總之,若僅能將之移至他處,卻無法將之遷返,將是了無意義。


    畢竟,包袱不能總是背在身上。


    終究得找個地方放下。


    方才,老夫亦曾提及須先確保安全。百物語能在述至九十九則時及時打住,便可供人判定此說純屬虛構。沒錯,若是虛構,必不至於有什麽異象發生。即便真有,亦是僅於人心,實際上絕不可能發生任何怪事兒。


    是的。若不能如此,這便不再是個咒術了。


    沒錯。咒術之本意,乃供人自由操弄原屬未知領域之事物。若僅能將事物移至他處卻無法遷返,便稱不上自由操弄了。


    故此,百物語乃一將失敗之可能性納入考量的咒術。


    算得上是個極為合理的咒術罷。即便無法召徠任何異象,但這絕非失敗。


    重要的,乃是如何執行。


    沒錯沒錯。


    故此,這回正馬先生的判斷,不愧是慧眼獨具。


    是的。


    總之,該怎麽說呢。


    老夫——年少時曾浪跡諸國,於夢與現實之間、夜與晝之間頻頻往返,噢,不過……


    想必是疲倦了罷。


    或許是對夢過於戀棧,僅想於其間苟活。


    是的。


    到頭來,淪為僅於書卷之中苟活。


    老夫不樂見百物語閉幕。哪管述足百則是否將起異象,均不願見其就此告終。故此,方才試圖將之加以保留。


    這便是老夫未出版百物語的理由。


    隻願於物語之中頻頻流轉。


    或許,亦打算就此終老一生罷。想必就是如此。


    自此,老夫便未曾離開江戶。不,就連房門也幾乎沒踏出過半步。


    沒錯,正是如此。


    封筆後至收養小夜之間那些年裏,老夫可是一步也沒踏出過京橋店家內的小屋。唉,也不知是因自己生性膽小,還是不擅於做結論。


    噢,就別再提老夫的事兒了。


    咱們回頭談談百物語罷。


    唉。


    至於稍早提及的青紙燈籠及燈芯。


    兩者應算得上是標準規矩罷。


    是的,而且還是源自江戶的規矩。應是江戶的文化人所創的法式罷。


    噢?


    不不,這絕稱不上是高尚的規矩。


    百物語這遊


    戲,並非僅限於有教之士間流傳。沒錯。


    想必在鄉間,也有類似的規矩流傳。於爐火旁為孩兒說故事,不也有一夜不可說太多的規矩?


    沒錯,正是如此。


    既然是說給孩兒聽的,想必淨是些虛構的娃兒故事罷。沒錯沒錯,大抵是民間故事。


    在同一夜裏敘述多則此類故事,亦被視為禁忌。


    這類民間故事,應淨是虛構的。如今這類故事叫做什麽來著?就是寄席的高座(注:寄席中位置較高、以供藝人演出的舞台)上演出的那些個……沒錯,就是咄家(注:以口述落語、人情咄、芝居咄、怪談咄等為業者,亦稱落語家)所說的——


    是的,就是人情咄、怪談咄、芝居咄、落咄(注:皆為落語之類型。人情咄以世間人情為題材,怪談咄為以鬼怪故事為題材、芝居咄為述說故事時佐以歌舞伎表演者、落咄則為以滑稽故事為題材者)一類。


    所謂落語——想必原意即遺落的故事。噢?是麽?事實上,落語也曾被稱為民間故事。


    是的。


    噢?是麽?


    嗬嗬。


    噢,這可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正馬先生數度表示是神經過敏使然,讓劍之進先生想到了累之淵(注:茨城縣常總市法藏寺旁的鬼怒川沿岸一帶,因三遊亭圓朝的怪談咄曾以此地為背景而聞名)?


    敢問——這是何故?


    噢?叫做《真景累之淵》?


    這指的想必是《累之淵後日怪談》罷,記得老夫曾聽聞的是這麽個書名。噢?原來如此。


    這「真景」,原來是「神經」的諧音?


    這可真是滑稽呀。三遊亭圓朝(注:一八三九~一九○○,活躍於幕末至明治時期的知名落語家,本名出淵吉郎次。因將演說故事以白話文記錄連載出版,確立了現代日文的基礎,故亦被譽為近代日文鼻祖。除影響早期白話作家二葉亭四迷,此嶄新文體亦間接影響於一九○四~一九○六留學日本的魯迅,促成中國的白話文運動)果然教人佩服。


    唉,圓朝的演出,可真是精彩絕倫。


    噢?


    是的。老夫曾觀賞過好幾回。安政大地震前不久圓朝先生擔綱壓軸那場演出,老夫也曾前去觀賞。當年圓朝年歲尚輕,算得上仍是個孩兒,故並未吸引多少看官,但老夫可是甚為喜愛。《累之淵後日怪談》,就是當年的創作。是的,內容與二代目圓生之《累草子》截然不同。當時可是博得了不少好評哩。


    畢竟是怪談,老夫當時可是引頸企盼。之後,圓朝先生又創作了諸如《鏡之淵》等怪談戲碼,不愧是個實至名歸的巨匠。


    唉,老夫已有多年未造訪寄席(注:寄席為供落語、講談、漫才、浪曲、奇術、音曲等平民表演藝術演出的劇場),對其近日又創了些什麽戲碼,可就一無知了。


    噢?


    不不,維新後,圓朝先生益發受人歡迎,看在老夫這老戲迷眼裏,一則歡欣,一則失落,畢竟有幾分自身所好已非一己所獨有的感慨。唉。


    似乎真是如此。據傳,澀澤榮一(注:一八四○~一九三一,幕府末期曾任重臣,亦曾於明治時期任大藏官僚,任內設立第一國立銀行與東京證券交易所等,後轉任企業家,被譽為日本資本主義之父)先生亦是圓朝先生的戲迷。如此看來,圓朝先生似乎頗受學者賢人喜愛。至於老夫這種小人物,可就是無足輕重了。


    噢?圓朝先生曾辦過百物語怪談會?


    曾辦過一回?是在前年麽?噢,原來是大前年的事兒了?


    如此說來,似乎曾見過報上報導此事。噢,記得圓朝先生搜集了不少幽靈畫作。當日便是掛起其中數禎,當場辦起了百物語。記得是在柳橋,是不是?沒錯,當然是大受歡迎。


    劍之進先生,可就是憶及這件事兒?


    噢。


    那麽,與圓朝先生是如何結識的?


    噢?由揔兵衛先生居中引薦?揔兵衛先生也看戲麽?


    噢?原來——是透過揔兵衛先生的師父山岡大人?


    可是山岡鐵舟大人?唉,老夫竟然忘了,揔兵衛先生的劍術乃山岡鐵舟直傳。噢?老夫當然聽過,此人可是鼎鼎大名的幕末三舟之一哩。


    噢?圓朝先生與山岡大人,是三舟中的另一人高橋泥舟牽線結識的?


    唉,還真是段奇緣呀。


    山岡大人乃千代田開城(注:千代田城為江戶城之別名,位於今東京都千代田區,即今之皇居。開城指幕府駐軍於一八六八年未經抵抗,便將城移交明治新政府軍,後易名為東京城)之大功臣,如今官拜宮內大書記官。除劍術之外,也好鑽研書道,漢學、禪學之造詣更是精深。


    噢,記得此人還曾興建寺廟。就連穀中之全生庵,似乎亦為鐵舟大人所建。


    倒是——提到禪學,禪學與民間故事……


    禪學與民間故事、山岡鐵舟與三遊亭圓朝,是如何撮合上的?


    這問題本身就活像個禪門問答,老夫完全無法參透。不過,記得圓朝先生對禪學亦頗有鑽研。噢?圓朝先生曾向鐵舟大人學禪?噢,這還真是教人吃驚,完全出乎老夫意料呀。


    那麽。


    敘述民間故事為何需要學禪?噢?圓朝曾應鐵舟大人之請演出桃太郎的故事,但結果不甚理想,挫折之餘,便拜其為師,向其學禪?


    原來——個中還有這番緣由。


    那麽,揔兵衛先生已同山岡大人商談過?


    噢,原來如此。


    那麽……


    畢竟,此事若是由良卿起的頭,想必不難向山岡大人交代罷。


    噢,若是如此,敢問圓朝先生是否答應了?


    噢。


    是麽?那可就太精彩了。


    想必結果將是無可挑剔。


    如此一來,各位將有幸見識到名聞天下的三遊亭圓朝演出怪談。


    如此機會,絕對是千載難逢。


    著實教老夫欽羨不已。


    先生說了什麽?


    尚須一人在場驅邪?


    這——


    噢。


    且慢。


    且慢,與次郎先生。


    且慢且慢,噢。


    或許不妨——邀一法師到場。老夫——可為先生推薦一位高僧。


    是的。


    斡旋之事盡管交給老夫。還請先生務必邀請這位高僧參與。


    此外,可否請先生再幫老夫個忙?


    先生可願聽老夫詳述?


    【伍】


    此時,山岡百介的神情略顯興奮。


    也不知有幾年沒如此振奮過了。


    純粹是出於偶然。一連串的偶然,似乎催得百介整個人活了過來。


    某天夜裏。


    多年前的某天夜裏。


    百介曾於北林領折口嶽的山腰死過一回。


    當然,這死指的並非喪命。當時的景況其實是有驚無險,百介不過是扭傷了腳。即便僅是如此——也不知是何故,事發前的百介與事發後的百介,完全是判若兩人。


    對百介而言,那夜過後的自己,亦即如今的自己,仿佛不過是行屍走肉。相較之下,那夜之前的自己,才是活生生的自己。


    禦行又市——


    與又市一夥人共同渡過的歲月,僅有短短數年。


    在百介渾渾噩噩持續至今的八十餘年人生中,這區區數年可謂甚為短暫,甚至僅稱得上是一眨眼的工夫。


    但在這一眨眼的工夫裏,百介是活著的。


    百介生於一貧困武士家庭,生後不久便為商家納為養子。這種事兒在低階武士家庭之間,似乎


    是司空見慣。但百介生性不適經商,到頭來既未繼承家業,亦未覓一正職,不過是扮個作家糊個口,渾渾噩噩地在諸國之間放浪。


    心中未曾有任何誌向。


    雖說是過起退隱生活,但其家畢竟是江戶城內首屈一指的大商家,即便有千萬個不願,也得照料百介的飲食起居。


    故此,百介根本不愁吃穿。無須為經商與人往來,讓百介從未與人有什麽深厚交情。再加上與談情說愛毫無緣份,以及毫無任何堅持固執,百介可說是活得無憂無慮。


    當時,百介就是如此無為地活著。


    不過是個一無是處、懶惰膽怯的窩囊廢。既非武士,也非農人,亦非工匠,更不是和尚,活得雖然毫無目的,但終究是活著。


    與又市就是在那段日子裏相遇的,猶記是在越後的深山裏。


    百介憶及。


    當時,又市在一棟山屋內——


    ——沒錯。


    這永遠忘不了。初次相遇那日,又市也玩起了百物語。


    不過——那實為又市所設下的一場巧局。


    在顧此失彼、教人束手無策的形勢中,尋個法子做到兩全其美,使一切獲得完滿解決,便是又市賴以糊口的手段。


    憑其三寸不爛的舌燦蓮花,以欺瞞、誆騙、吹捧、煽動將對手給捧上天,接著再以威脅、利誘、阿諛、奉承翻弄各種言說——此乃小股潛這諢名的由來。


    隻要又市鼓動唇舌耍一番詐,便能打通關節,融通八方。沒錯,又市正是個借羅織謊言操弄昏暗世間、以裝神弄鬼為業的禦行。


    跟隨著他,百介就這麽親身見識種種妖怪是如何誕生的,有時甚至還成了又市的幫手。隻不過……


    又市是個被剔除於士農工商等身分之外的角色。


    阿銀、治平、與德次郎亦是如此。


    這些人牢牢地活在與百介截然不同的世界裏。


    百介則不然。


    百介是個毫無自覺,僅在兩個世界交界處遊蕩的人物。


    本身就是築羅之海。


    這就是百介終生未出版百物語的真正理由。在與又市一行人共度的短時期裏,百介自身就是個百物語。每當見識到又市一行人如何在自己眼前設局,感覺猶如在模棱兩可的築羅大海兩岸之間擺蕩,異象就在其中接二連三地顯現。


    這些異象,充分印證了魔乃生自人心的道理。


    故此。


    百介曾數度考慮前往另一頭的世界,但終究沒能如願。


    畢竟無論如何,百介都隻能是這一頭的住民。這已是無可改變的事實。跨越這條線,需要莫大的覺悟,而膽怯如百介者,根本做不出這種覺悟。


    事實就是如此,百介就是這麽個懦弱的窩囊廢。


    或許又市一行人之所以自百介眼前銷聲匿跡,為的就是讓迷迷糊糊的百介參透這個道理。即便如此,百介還是過了好一陣子才想通。


    接下來,就在那晚。


    在折口嶽的山腰,百介親眼目睹了兩個人的死狀。


    這兩人的死竟是如此了無意義。消極、固執、又教人傷悲。


    其中一人,是這一頭的住民,另一人,則是另一頭的住民。


    目送兩人死去的,正是八咫鴉與青鷺——即又市與阿銀。


    此乃天狗是也。又市雖宣稱死去的是天狗,但本意想必是向糊裏糊塗地現身,碰巧撞見這場壯烈死鬥的傻子百介詢問:你可有膽如此送死?你可有這種覺悟?


    不,想必又市打一開始,便不斷詢問百介這個問題。哪管是活在白晝還是黑夜,每個人終究要走到同一終點。堂堂正正必遇阻礙,違背倫常則愈陷愈深。獸徑艱險,隘道難行,你是打算挑哪條路走?


    這問題,百介也無法回答。


    隻不過,又市一夥所走的路,自己想必是走不來——這是百介僅有的體悟。


    雖然無法定下心來在白晝的世界裏規矩度日,但百介也十分確信自己無法在黑夜的世界中存活。這下百介,不,毋寧說是原本的百介,就在此時死去,但新生的百介卻終究無法誕生。


    既未摸索,亦未能獲得新生,百介就如此渾渾噩噩地過了四十年。


    除了認為如此也沒什麽大不了,也深感自己根本是別無他法。


    時代瞬息萬變。


    後來,世間於喧囂中發生劇變,原本穩如泰山的幕府土崩瓦解,武士農夫不再有別的時代隨之降臨。不過,這對本非武士或農夫的百介而言,根本是事不關己。


    毋寧說。


    對百介而言,真正的大事,其實是小夜的出現。


    對如今的百介而言,小夜是個無人能取代的稀世珍寶。乃因小夜就是百介曾經活著的明證。百介感到自己真正活著的唯一一段歲月——


    也就是與又市一夥一同渡過的歲月。小夜的存在,比什麽都能證明那段歲月絕非虛構。對如今也不知究竟該算是生還是死,不,應說是仿佛死了,卻仍在苟延殘喘的百介而言,小夜是個最珍貴的寶。


    百介收養小夜,是維新前不久的事兒。


    猶記笹村與次郎開始奉北林藩之命定期造訪百介,乃是吉原大火(注:吉原位於今東京都台東區,自一六一七至一九九六年曾為東京的妓院集中地區,從一七六八年至一八六六年間曾發生過數次大火。俗稱「吉原大火」則發生於一九一一年四月九日,但此處所指應為一八六六年的火災)那年的事兒。若百介記得沒錯,當時應是應慶二年。買下藥研堀這棟小屋是前一年的事兒,而和田智弁差雲水造訪位於京橋的生駒屋,則是更早一年的事兒。依此推論,百介收養小夜乃是於元治元年,即大政奉還前三年。


    當時,百介終日蟄居店內小屋中,過著足不出戶的日子。


    突有高僧差雲水來訪,聽聞緣由,百介心中困惑不已。


    差遣雲水的高僧名曰智弁禪師,乃臨濟寺院之貫首(注:原為天台僧最高僧職,後泛指各宗派總壇及各大寺院之總頭,亦作貫主、管主),在鎌倉禪界是號極具威望的大人號。雲水表示此人不僅禪學造詣極深,亦是個書畫與造園的名人,常為搜集庭石走訪山野。


    百介完全聽不出自己與這號人物究竟有何關連。


    故此,起初並未嚴肅看待此事。


    反正不過是他人之事,根本是事不關己。


    智弁禪師於該年春曾造訪京都時,奉人委托規劃庭園,故前往山科(注:今京都市東部區名,古稱山階)一帶搜尋庭石。於跋山涉水途中,智弁禪師發現了——


    不是石頭。


    而是一具腐朽女屍,以及一個瀕死女童。


    此瀕死女童,即為小夜。


    而女屍即為其母——阿藺。


    事後,智弁禪師親口告知百介——當時眼見兩人並排而臥,原本以為俱已死亡。或許是該女先斷了氣,束手無策的女童再繼其後死於衰弱——禪師當時似乎曾如此判斷。


    理由是。


    女屍業已腐朽多日,看來死亡至今已有十日以上。不過……


    雖然衣裝殘破不堪,渾身亦是傷痕滿布,頗教人不忍卒睹,但看來死亡後似乎曾有人將其遺體略加整飾,不僅臥姿工整,雙手疊胸,胸上還擺著一隻形狀怪異的刀刃。


    百介原本也不知這刀刃究竟為何物,但日後根據小夜所述,方知此乃轉場者(注:日本古時四處漂泊、居無定所者)特有之兩刃刀,名曰山鉈。


    至於女童,則是宛如守護該具遺體般俯臥一旁。


    或許。


    這對母女是在凶險山路上遭難,母親死了,女童不知如何是好,僅能緊守其母之遺骸,最終衰竭而死——禪師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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