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鷺官拜五位(注:古日本律令製時代之官僚位階,官員依位階仕相應之官銜,亦可依功勞晉升)


    故得此名


    逢夜便放光明


    使其周遭光亮如晝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肆·第貳拾捌


    【壹】


    往昔。


    帝曾行幸至神泉苑。


    突然間,


    驚見池邊有一人影。


    回神後,帝定睛凝視。


    細看半晌,方察覺此影非人。


    而是一龐然青鷺。


    帝遂命一官拜六位者捕之。


    接獲敕令,此官拜六位者立即著手捕鷺,但甚難捕得。


    無論悄然逼近或作勢威嚇,此鷺均能敏捷逃脫。


    帝既已下此敕令,即便無法捕得,此官拜六位者依然竭力嚐試,絲毫不敢懈怠。但不論以何法誘捕,此鷺均能矯健脫逃。


    官拜六位者隻得向此鷺宣告:


    吾人乃奉帝命行事。


    吾帝既已降令,汝應遵令受擒。


    聞言。


    此鷺立刻靜止不動。


    並宛如自投羅網般自行走近官拜六位者,溫順就擒。


    捕獲此鷺後,官拜六位者將之獻帝。


    驚訝之餘,帝大為感動。


    此鷺雖不願遵從官拜六位者之命,卻願服從帝命,令帝深感其雖為禽獸,但必是地位崇高。故此,帝即宣布——


    朕將賜此鷺五位之官。


    此鷺就此得五位鷺之名。


    五位乃獲準升殿之位階,有此官位者,可入清涼殿(注:京都禦所內殿舍之一,自平安時代中期起成為天皇之禦殿,在此處理日常政務)與殿上間(注:位於清涼殿南側,為朝廷官員等候天皇接見之處,簡稱殿上。可進入此處之官員稱為殿上人,須官拜三位以上,並有天皇之特別許可)。


    不過,雖說此五位鷺可於暗夜泛光,但絕非鬼氣逼人之妖光。


    而是彰顯其崇高身分之威光。


    此光絕非怪異魔性之火,


    而是至為尊貴之光。


    【貳】


    鬆杉茂林中,偶見大小與蹴鞠相若之火或升或降,但觸民宅亦不曾引火釀災。有人雲其乃泊於樹梢之蒼鷺,每逢其羽隨風飄逸,便發出如火焰之明光,濱海人家多謂此為鷺火。


    然而,於暗夜中逆撫貓毛,毛之末端亦可因摩擦而起火光,由此可見,羽、毛遇風飄逸即能發光,若非於暗夜便不得見——


    此乃《裏見寒話》中之一節,笹村與次郎說道。此書是什麽人寫的?聞言,近日新設後,易名為東京警視局本署之名巡查矢作劍之進問道。


    「著者名曰來椒堂仙鼠。」


    「怎沒聽過這個名兒?是個俳人麽?」


    「噢,這我也不清楚,但此人似乎曾任甲府城勤番(注:江戶時代官銜。屬老中管轄,負責甲府城之警備工作),本名為野田市右衛門成方。」


    甲府城勤番?劍之進撫弄著胡子說道:


    「似乎有點兒微妙。」


    哪兒微妙了?與次郎問道。


    「劍之進,你難道不認為有點兒奇怪?」


    「有哪兒奇怪?不過是這官銜聽來似乎是既不低,也不高罷了。」


    「不過,甲府藩代代均為親藩(注:江戶時代大名家格之一,指德川家康以外之德川氏子弟擔任大名的藩〕,廢藩後甲府國被納為天領,即幕府之直轄地。這甲府勤番支配,應是老中直屬之下屬,遠國奉行(注:江戶時代官銜。配屬於江戶以外的幕府直轄之天領,負責掌管當地政務之奉行)之首罷?」


    那是勤番支配(注:江戶時代官銜。配屬於甲府,負責統轄甲府勤番,並執掌府中之一切政務)罷?劍之進說道:


    「不知這位野田究竟是不是支配?這甲府勤番,其實和負責警護府內之棒突(注:手執六尺棒,負責於神社寺廟或番所等地擔任警備的警衛人員)沒多大差別,反正都不過是小普請組(注:江戶幕府直臣團組織之一。由祿高三千石以下的旗本、禦家人中之無役者組成,受小普請支配管轄),稱不上要職。或許僅和與力或同心差不多罷。」


    「與力至少也比你這巡查大人要來得高罷。在前幕府時代,你也不過是個同心。該不會連這都不記得了罷?」


    如今,劍之進雖是個蓄胡提劍的英挺巡查,但維新前也不過是個黑紋白衣、配刀而無須著流(注:指不須著羽織、袴之男性簡裝)的見習同心罷了。


    這與我的出身有什麽關係?劍之進說道:


    「這下談的,是此人所言究竟值不值得采信。」


    「憑身分官銜來度量人之信用?這可一點兒也不像咱們劍之進的作風哪。難道官位大了,人就會成這副德行?」


    並非如此,劍之進一臉不服,解開原本端正的坐姿說道:


    「絕非如此,但——還真不知該如何解釋。」


    「這就別在意了。倒是,若是如此——」


    稍早提及的《耳囊》,你認為又是如何?與次郎問道:


    「著此書之根岸鎮衛,可是曾任佐渡奉行與南町奉行等要職之重臣。同時還是個旗本,論出身、論家世,均是無可挑剔。」


    不,也不是挑剔的問題。劍之進雙手抱胸喃喃自語,一副心神不寧的神情。


    「不過是個旗本罷了,論俸祿,旗本也不過千石罷?」


    「不過是個旗本?別忘了你這同心僅有三十俵二人扶持(注:扶持為主君給予臣下之俸祿。一人扶持為一年收受米一石八鬥,等於五俵,三十俵二人扶持合計為四十俵。一俵相當於現今的六十公斤),和旗本根本無法相提並論不是?」


    「所以我不是說了,拿我來比較根本毫無意義?倒是,那《耳囊》的內容,怎麽聽都像是虛構。再說一遍來聽聽罷。」


    聞言,與次郎便開始朗讀起《耳囊》。


    文化二年秋。一四穀居民於夜間趕路,見一身著白衣者行於前。仔細端詳,其自腰下均不得見。此時,此幽魂轉頭後望,隻見似有一巨目泛光。此人撲前殺之,件其實為一龐大之五位鷺,遂肩負歸返,招來友人烹煮食之。捕幽魂而食,純為一無稽巷說——


    「此乃『卷七之捕幽魂烹煮食之』。」


    這標題,劍之進一臉不以為然地說道:


    「聽來活像個相聲故事哩。」


    「這哪是相聲故事?文末還嚴謹地評注其純為一無稽巷說哩。鎮衛殿下眼見捕幽靈而食之說如此荒誕卻廣為流傳,故為文記述其顛末,哪是在說相聲?」


    「這我理解。」


    無法理解的,是你這家夥的態度。原本默不吭聲的揔兵衛,以仿佛蛤蟆被大八車(注:人拉的大型載貨車輛,自江戶前期起於關東地方廣為人所使用)給軋死似的嗓音說道。


    隻見他一臉猶如百年前的山賊般的神情,看起來著實嚇人。


    「一下是鷺,一下是眼睛放光什麽的,你成天挑這些東西來裝神弄鬼,總是聽得咱們一頭霧水。」


    揔兵衛所言的確有理。


    被譽為妖怪巡查的劍之進,每逢碰上不可解的怪異案件,便要召來友人征詢意見。但至今也靠這夥友人,接二連三解決了兩國火球事件、池袋村蛇塚事件、以及野方村山男事件等不可思議的奇案,並因此威名遠播。


    不過。


    這妖怪巡查召來眾人時,契機總是如此曖昧。開頭多半絕口不提這回究竟碰上了什麽樣的案件、或到底有哪兒費人疑猜。


    劍之進每回所提的問,都是同樣荒誕無稽。諸如鬼火是否能引火?蛇能活多少年?或山男究竟是人是


    獸?大致上都是些神鬼玄學。雖然到頭來,都能發現這些問題背後都不過是合理案情,但大抵都是以這類怪談起的頭。


    這回的問題——


    則是青鷺這種鳥,究竟會不會發光。


    有無聽說這鳥會幻化成人。


    信州一帶是否有此類傳說。


    這些問題——悉數是如此令人狐疑,卻又完全不得要領。


    大致上,揔兵衛說道:


    「關於怪火,上回碰上那樁火球事件時,咱們不是已討論了良久?當時正馬那假洋鬼子還曾說了一番大道理。噢,當時他曾說了些什麽來著……?」


    你指的可是電氣?與次郎為他解圍道。


    「沒錯,世上就是有這種叫做電什麽的東西。稍早與次郎所朗讀的那篇甲府勤番什麽的所撰的記述上不也提及了?逆撫貓毛便能見光,可見羽毛一類的東西,原本就是會發光的。」


    是麽?劍之進語帶質疑地應道。


    「你這蠢官差還在懷疑些什麽?《耳囊》中那篇記述不也提到了同樣的事兒?」


    兩者不甚相同罷?這位巡查大人說道:


    「《耳囊》中可是有幽靈的。」


    你這蠢貨!揔兵衛怒斥道。或許他無意動怒,但這武士末裔的嗓門兒就是這麽大。


    「喂,劍之進,看來與次郎朗讀那篇記述時,你是根本沒聽清楚。裏頭僅提及某人逮住這東西煮來吃,有哪兒提到有幽靈出現了?」


    「但那隻鷺……」


    「可沒說它化成了幽靈呀。看來你是不知道,鷺其實有形形色色,其中有些大得驚人。再者,名為青鷺者,其實也非真的是青色。夜道昏暗,如今雖有瓦斯燈可照明,但你應也知道,文化二年的四穀不比今日的銀座,入夜後鐵定是一片黑暗。」


    用不著你說,這我當然知道,劍之進說道,但話裏不帶一絲霸氣。通常碰上這種情況,劍之進說起話來仿佛要與人吵架似的,這回卻毫無這等氣魄。


    「若如先前所言,鷺真能發光,夜裏看來應為白光,否則哪可能教人瞧見?總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道上,看來想必活像個碩大的白色物體。」


    「記述中不是提及,那東西有一目泛光?」


    「那眼肯定要比軀體更為光亮。好罷,倘若真有幽靈,為何僅有一隻眼?」


    「這……」


    難不成你要說,這東西就是名曰一目小僧的妖怪?揔兵衛語帶揶揄地說道:


    「那不過是婦孺讀物中的幻想圖畫罷了,哪可能真有這種東西?瞧你還真是蠢得可笑呀,都要教人笑掉大牙了。」


    揔兵衛放聲大笑道。


    「是哪兒可笑了?」


    「噢,瞧你這般愚蠢,難道還不可笑?與次郎也解釋過了,作者曾表明那則故事不過是則巷說傳聞。試問,有誰比聽完後還把那事兒當真的你要來得滑稽?」


    「誰把那事兒當真了?我不是說這聽來活像個相聲故事,不值采信?」


    「就是說呀。作者原本便僅打算說個相聲。為何你就是沒聽懂?」


    「誰說我不懂了?」


    「那就該相信這位作者。你不是懷疑這作者的出身麽?此人曾任奉行,可是位聰明的賢者,就連巷說也能寫得妙趣橫生。文化二年的江戶,上至奉行大人,下至愛說常論短的百姓,都沒一個相信鬼怪或幽靈這類的傳聞。總之,狐火燒盡見枯芒(注:江戶中期名俳人與謝蕪村之名句),作者不過是在揶揄有人把這東西煮來吃,還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兒呀。」


    「你是不信?」


    「當然不信。這故事敘述的不過是某人看見了一個龐大的白色東西,撲殺後發現原來是隻青鷺,便將之煮來吃了,並無任何神怪之處。不過是在發現這東西原來是隻鷺鳥前,將之誤判為幽靈罷了。此外,也曾見其似有一目泛光。此文之本意,其實是記述這些個誤判,如何使此事傳為笑談而已。」


    「作者果真將之視為笑談?」


    「當然是。要不怎會冠上『捕幽魂烹煮食之』這玩笑似的標題?若非將之視為笑談,此文被冠上的應是『青鷺成妖』、或『誤視青鷺為妖物』一類的標題才是罷?」


    「意即——作者認為鷺鳥的確能發光?」


    想不到劍之進竟然是如此單純。


    揔兵衛活像撲了個空似的,一臉不悅地望向與次郎。


    「你可知這是否屬實?畢竟我是沒瞧見過。」


    「秦鼎的《一宵話》有雲,海中之火,悉數為魚類之光,俗稱之火球,則為蟾蜍所幻化之飛天妖物。此外,凡青鷺、山鳥、雉雞等,於夜間飛行時皆可發光。」


    「皆可發光?」


    真有此可能?這下,揔兵衛突然又納悶了起來。


    「雖難斷言這些東西無法發光,有時似乎也真能發光,但皆能發光這說法是否屬實,可就不得而知了。畢竟我是一度也沒瞧見過。」


    大抵,鳥在入夜後應是無法飛的罷?揔兵衛說道:


    「鳥不是夜盲的麽?」


    「梟倒是能飛。」


    「但梟可不會發光。」


    「這回的話題,與梟何幹?」


    劍之進打斷了這場無謂的爭議說道:


    「羽毛為何能生電,這道理我是並不懂。說老實話,畢竟連貓也沒養過,毛究竟是如何發光,我也是完全無從想象。當時將那火球解釋成類似雷電的東西,我是還聽得懂,但鷺鳥發的究竟是什麽光,可就無法理解了。難不成是類似光蘚一類的東西?」


    或許是反射罷?揔兵衛說道:


    「好比雉雞什麽的碰上日照,會發出耀眼光彩。這東西或許也能在漆黑夜裏反射月光。」


    漆黑夜裏哪來的月光?與次郎說道:


    「總之,我認為這應非燈火般的火光,或許不過是形容鳥光,或俗稱鳥火,即飛行時鳥尾拖曳而出的火光,據說即便是停下時,看來也像是起火燃燒似的。會不會就隻是這麽個意思?」


    「那叫電氣什麽的,是否也會發光?」


    被這麽一問,大夥兒全都回不上話來。


    「正馬那家夥雖然可憎,但這類舶來的知識,除他之外還真是無人能問。雖不知他說的究竟是真是假,那家夥一說起洋人的好,便像在自吹自擂似的說個沒完。倒是——」


    正馬今兒個怎麽不在?揔兵衛左右張望地說道。其實張望本是多餘,這回大夥兒一如往常,同樣是聚集在與次郎租來的居處,房內狹窄到根本無須轉頭。


    「該不會是吃壞了肚子吧?」


    是我沒找他來,劍之進回答道。


    倉田正馬這位曾放過洋的假洋鬼子,亦是此三人的豬朋狗友之一,經常前來同大夥兒討論此類異事。


    「為何沒找他來?那家夥不是比誰都閑麽?噢,難不成是你不想再聽到那家夥揶揄你落伍、迷信什麽的?」


    你這心情,我多少也能理解,揔兵衛說道:


    「那家夥的確是惹人厭。唉,同他認識了這麽久,我也是看在武士的情麵上,才同他打交道的,否則看這家夥沒有半點兒日本男兒的風範,老早就同他一刀兩斷了。」


    沒找他來,並不是為了這個,劍之進悵然若失地說道。


    「那是為了什麽?虧那家夥還是個幕臣之後,卻從頭到尾一副洋鬼子德行,而且這混帳還從不幹活兒,真是個荒謬至極。」


    「與他不幹活、或是個假洋鬼子也毫無關係。問題在於他是個旗本的次男,而且父親還曾在幕府擔任要職。」


    那到底是為了什麽?揔兵衛問完便別起了嘴角。


    那麽,究竟是為了什麽理由?同樣猜不透的與次郎問道:


    「該不會是有什麽內幕吧?」


    「官差豈能有任何內幕?身為人民之楷模,我可是凡事力求光明磊落。」


    「那麽,何不把理由說清楚?」


    這下就連與次郎也沉不住氣了。


    「別說是咱們這位使劍的老粗,你這個巡查大人說話的德行,就連我聽了禁不住想抱怨。先是鷺鳥如何如何,接下來又是信州如何如何,隻懂得向大家拋出謎題,就連特地為你找來史料,你也對作者的身分百般拘泥。」


    你所提的哪是信州的故事?揔兵衛揶揄道。


    「這也是無可奈何。我並非學者什麽的,不過是個貿易公司的職員,哪可能找到完全符合的史料?但即使我對這再不專精,也特地找來了這則《裏見寒話》中的記述。不過是認為既然信州與甲州相鄰,至少算是較為接近——」


    我知道我知道,劍之進打斷與次郎這番話搪塞道:


    「我並無任何抱怨。對你這番心意也由衷感謝。」


    「是麽?但瞧你一臉不悅的,拋出個謎要咱們猜,都已經夠讓人困擾了,還頻頻抱怨人家身分如何、家世如何,一會兒人不值得信任,一會兒故事不值得采信的。這下又批評幕臣如何如何,教人聽得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完全不知你究竟想問些什麽。」


    一點兒也沒錯,揔兵衛頷首說道:


    「若存心隱瞞,就別來找咱們商量。若要同咱們商量,就不要有任何隱瞞。若是打一開始就把話給說明白,大家不都省事?貿易公司或許有假可放,但我這種武士可不能如此吊兒郎當。為了幫你個忙,今天我也是特地拋下道場公務上這兒來的。」


    「喂,你一個門生都沒有,在道場或上這兒來,根本沒任何差別不是?」


    誰說我沒門生?揔兵衛回嘴時雖麵帶不悅,但並未積極辯駁,因為與次郎所言的確是事實。揔兵衛曾向山岡鐵舟習劍,是個武藝高強的豪傑,如今於猿樂町主持一個道場傳授劍術。但如今並不時興習劍,道場根本是門可羅雀。


    即使如此,去年為止仍有寥寥數名門生,但到了今年就完全絕跡了。正馬曾如是說。


    眾人沉默了半晌。


    「其實……」


    劍之進沉著臉打破了沉默。


    接著又低聲說道——這回是受一位宮大人所托。


    「宮、宮大人?可是指官軍?」


    「乃曾為公卿之貴族。噢,如今已改稱為華族了。而且此人還是東久世卿的同輩,曾官拜國事禦用掛與國事參政(注:「國事禦用掛」乃由掌管宮中事務之宮內省所任命之官員,負責以一己之經驗或專門知識侍奉皇室。「國事參政」則是江戶時代輔佐大名執政的家老別稱。其餘別稱尚有奉行、執政。參政位階在執政之下),是個貨真價實的大人物。」


    東、東久世?揔兵衛驚呼道:


    「可是那官拜侍、侍從長的東久世卿?」


    「據說此人曾與東久世卿一同為尊王攘夷運動效力,故維新後得以從政,曾曆任多項要職。如今業已自政界引退,不再過問國政。」


    「究竟是何方神聖?」


    「乃由良公房卿。」


    「由良?」


    揔兵衛再次失聲大喊。


    「我原本不想言明,就是怕你這家夥大聲嚷嚷。」


    「真是的。此人不就是鼎鼎大名的由良公篤之父麽?」


    「由良公篤又是什麽人?」


    與次郎從未聽說過這號人物。


    他完全不識任何華族、士族,對新政府的一切亦是一無所知。雖聽說過太政大臣三條實美、或右大臣岩倉具視這些名字,但被問及左大臣是何人,可就答不上了。並不是因為他對此類人物毫無興趣,而是忙於應付生活,根本無暇他顧。


    再者,與次郎依然是滿腦子幕府時代觀念。雖不至於對這些階層有多熟悉,但仍無法接受如今公卿與大名皆以華族稱之。即便理性上接受了這事實,但感覺上卻還是認為兩者有所區別。


    這由良公篤是個什麽樣的人物?與次郎向揔兵衛問道。


    「是個儒學者。」


    「儒學者?不是個公家麽?」


    「是個公家又如何?儒學哪有分公家武士的?即便是貴為天子,也得學習儒學哩。」


    「是麽?」


    與次郎還以為儒學是武士的學問。


    「由良公篤乃前年以僅二十二歲弱冠之年,便開辦名曰孝悌塾之私塾的秀才儒者,甚至為部分人士譽為林羅山再世。昌平黌(注:一六三○年設立,為當時日本儒學教育之最高學府,對後來的藩校與私塾影響深遠)出身者對此人亦是讚譽有加,據說還收有不少異國門生哩。」


    「異國門生?異國人也要學儒學?不過據說儒學最為發達的,乃支那與朝鮮,為何要專程到日本來學?」


    是洋人呀,揔兵衛說道。


    「洋人也學儒學?」


    「真理本就不分東西。由良生性勤勉好學,曾積極學習洋文,據說還造詣頗深。法蘭西人什麽的,儒學還研習得頗為認真哩。」


    你可清楚呀,劍之進說道。


    「因為我有門生在他的私塾研習。」


    「哈哈,原來你的門生是被搶到那兒去了?」


    誰說是被搶走的?聽見與次郎如此挖苦,揔兵衛不悅地把頭一別駁斥道:


    「劍道亦是為人之道。我不過是見時下的年輕人普遍修養匱乏,將門生送到那兒讀點兒論語罷了。」


    聽他這番強辯,正馬若是在場,鐵定要把他給痛罵一頓,兩人也必定會吵起架來。


    幸好與次郎無意同這滿臉胡子的莽漢爭辯,僅將這番強辯當耳邊風。


    即便如此。


    「原來這位秀才儒者之父——是個尊王攘夷有功的華族大人呀。如此大人物,怎會找上咱們的矢作劍之進一等巡查?」


    這就是問題所在,劍之進一臉愁容地說道:


    「似乎是去年在報紙上讀到那則關於火球事件的報導。」


    「這等大人物,也會讀那種荒誕無稽的瓦版?」


    「總之就是讀了。噢,該怎麽說呢,此人似乎對怪火頗感興趣。」


    「怪火?可是指鳥火?」


    「正確說來,應是對鳥和火感興趣。此人年少時,似乎曾經曆過某種與鷺鳥及妖火有關的事兒。但由良家代代尊崇儒學,意即,不語怪力亂神乃其家風。故長年以來,對此事隻得三緘其口。」


    「但這下卻聽到了你這妖怪巡查的名聲?」


    「當時,《東京日日新聞》之記者邀我進行訪談,當場便以一白翁所講述之內容為基礎予以答覆。誰知事後卻有當時未有記者在場之報社,拿這則故事來開玩笑。其中甚至有些報導還佐以一火中有人臉之火球、和一與我酷似的巡查格鬥的插圖,有的將我的姓氏矢作篡改為荻(注:取其諧音。矢作讀作やはぎ,荻讀作おぎ),有些甚至還胡亂將我的名字寫成了與荻正兵衛什麽的。」


    這下哪有誰認得出報導中的是誰?揔兵衛說道。


    「那麽。」


    與次郎切回正題問道:


    「這位大人物同你問了些什麽?」


    被這麽一問,隻見劍之進板起臉來,直摩挲著胡子。


    【參】


    天保年間。


    算來已是四、五十年前的往事了。


    大概就是那陣子的事兒罷。之所以不記得事發何時,當然是因記憶不甚明了。當時的由良公房卿,還不過是個三、四歲的娃兒。


    記得當時兩眼所見,是一片山中景色。


    至於是哪座山,可就不確定了。隻是不知何故,印象中該


    處地勢似乎不低。不過,倒也不是林木蒼蒼的深山景色,而是片一望無際的樺木林。當時日照是強是弱雖不複記憶,但依稀記得並不是個陰暗無光的白晝。舉頭仰望,遼闊的天際雖不見星辰,但也不至於是一片漆黑。


    或許是黃昏時分罷。


    當時似乎還聽見了潺潺水聲,但記不得是否看見了河川,水流聽來也並不湍急。如今想來,當地或許是座湧泉或濕地。


    總之,印象中該處似乎是個高地上的濕地。


    最不可思議的,是光。


    記憶中,年幼的公房卿渾身發著光。


    抱著公房卿的女人亦如是。


    這倒是記得十分清楚。但這光不似油燈照明,記憶中並不耀眼。抱著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軀體所發出的,是宛如戲裏的樟腦火,或飛螢尾端般朦朧的光。


    公房卿記得自己被抱在女人懷中。


    此女十分慘白。至於是如何個慘白法,可就難以形容了。也不記得賦予自己這種印象的,究竟是女人的臉色、還是衣裝。公房卿僅表示女人渾身慘白且發著光,自己的軀體亦如是。


    當時,公房卿被溫柔地抱在女人纖細的臂彎裏,緊抓著她帷子裝束般的衣裳。手中那柔軟布料的感觸,至今仍能不時自記憶中喚起,但卻不記得女人肌膚帶有絲毫體溫或氣味。


    在此之前的一切均不複記憶。


    所有記憶均是自此突如開始。


    如此經過了多少時間,印象亦十分曖昧。


    後來。


    有個男人現身。


    也不知是驚訝,還是惶恐。


    男人一見到女人便畏懼得直打顫,恭恭敬敬地低頭跪拜。


    被抱在女人懷中的公房卿,低頭俯視著跪在滿地泥巴中的男人。


    兩人說了幾句話。


    不知都說了些什麽。


    什麽也記不得。


    或許不該說是記不得,而是當時的公房卿還是個稚齡娃兒,聽不大懂成人的話。男人雖滿身泥濘,但也不敢起身,女人則是不斷向他說著些什麽。


    唯一清楚記得的,是女人的嗓音清脆,宛如鈴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


    接下來。


    女人將公房卿遞給了男人。


    男人的衣裝質地幹燥粗糙,帶著一股麝香般的氣味。


    公房卿一被抱進男人懷中。


    鈴,刹時一陣鈴聲響起。


    緊接著,公房卿聽見一陣震耳欲聾的振翅聲。


    連忙轉頭望去。


    隻見一頭碩大無朋的青鷺。


    正在一望無際的夜空中翱翔。


    鷺鳥發著磷光般的光芒——


    消失在澄澈的夜空中。


    男人緊緊抱著公房卿。


    緊得連指頭都要掐進他的肉裏。


    此男——


    「便是由良胤房,即公房卿之父。」


    劍之進說道。


    「公、公房卿之父?真是出乎意料。」


    這故事聽來還真是含糊。


    「那麽,當時抱著公房卿的女人,又是何方神聖?」


    這我也不知道,劍之進一臉納悶地回答。應是母親或奶媽罷?揔兵衛說道:


    「都抱著娃兒了,還會是什麽人?」


    「不,看來應非如此。其母當年業已亡故,自此描述中亦不難確定,此女絕非奶媽或奴婢。」


    「何以如此肯定?」


    「若是奶媽,胤房卿何必對其低頭?當時此人可是整副身子跪在爛泥巴裏,叩頭叩得滿臉泥濘哩。」


    「這……」


    與次郎試著拚湊出一個解釋:


    「或許是為了央求該女將娃兒還給他?」


    「央求?你這意思是,公房卿原本是被什麽人給綁架了?」


    「傲視天下的公家向個奴婢——噢,還不知道是否是個奴婢,總之,堂堂大漢向個女子平身低頭,甚至不惜跪坐扣拜苦苦央求,看來應是為了確保愛子的安全罷?」


    「有道理。」


    我竟沒想到能如此解釋,劍之進說道:


    「若將之解釋成一個綁架娃兒的女人將娃兒歸還其父,這情況就多少能理解了。」


    且慢且慢,揔兵衛打斷倆人的對話道:


    「喂,這推測未免也太直截了當了罷?」


    瞧他一臉驚訝,看來是無法接受兩人的推論。


    「若是不知抱走娃兒的男人是誰,也就沒什麽好說。但劍之進,你也說過該男乃公房卿之父。若是其父……」


    公房卿哪可能問不出該女是何許人?揔兵衛拍腿說道。


    「試著加以思考罷。哪管這奇妙回憶是如何朦朧模糊,哪管當事人當年是如何年幼無知,若有心追究,總有機會問出個真相不是?僅需稍事詢問其父該女究竟為何人,不就能得個答案?若其父回答不知,或許便代表當事人記錯了。若是知道,理應據實回答。即便事發至今已過了四十年,也不代表毫無機會查個水落石出。難不成是當事人自個兒沒問?還是其父也在事發不久後便告辭世?」


    「據說曾詢問過,但其父拒不作答。」


    話畢,劍之進伸手將鬢毛給撥齊。


    「這可就離奇了。」


    揔兵衛臉色益發不悅地說道:


    「為何——拒不作答?」


    這我哪知道?劍之進回答。


    「不知道?你這回答未免也太離奇了罷?拒不作答——聽來活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還是,其父已承認的確曾有過這件事?」


    「公房卿表示自己曾數度詢問,但每回被問及此事,胤房卿均是一臉愁容,並嚴斥萬萬不得問及此事。」


    「不得問及此事?」


    亦即,此事的確曾發生過?揔兵衛自袖口伸出兩支毛茸茸的胳臂,環抱胸前說道。


    時值隆冬,這莽漢隨意露出肌膚卻毫不在意,直教人為他打一身寒顫。


    「但再怎麽說,人化身成鳥,振翅飛離這等事兒,聽來隻會教人笑掉大牙,豈還需要為此爭論?這故事的確怪異,但這狀況要來得更為怪異哩。」


    「總之,有隻會發光的鷺鳥就是了。」


    與次郎打斷揔兵衛嘶啞的嗓音說道。


    揔兵衛接下來要說的,想必頗為有理。但與次郎並不想聽這類道理。


    於某個不知名的高原濕地,一個抱著娃兒的女人化為發光飛禽振翅而去——與次郎整個腦袋已為這幻想般的場景所占據。


    沒錯,劍之進說道:


    「有個女人化為發光飛鷺,飛上天際揚長而去。總而言之,與次郎稍早為咱們朗讀的《裏見寒話》與《耳囊》,都是極為有趣的故事。不過,這該怎麽說呢……?」


    「的確,這些故事是不足采信。」


    這下連袴的衣擺都給卷了起來的揔兵衛說道:


    「原來如此呀。若是出自華族出身者之手,史料或許就值得采信。這下,我也能體會你為何不打算讓那幕府要人之子一同商議。不過,劍之進,你實在是太杞人憂天了。」


    「我哪兒杞人憂天了?可別忘了,正馬之父曾是個佐幕派的急先鋒。對他而言,朝廷可是——」


    但不是老早退隱了?揔兵衛這莽漢回嘴道:


    「哪管原本是個老中還是旗本,這些個前幕府時代的官銜,如今哪還有什麽影響力?武士的氣魄,可不是來自官銜呀。劍之進,仔細想想罷,德川的禦三家,如今不也都成了華族?諸侯大名與殿上人,早已沒什麽區別。真不知那以洋鬼子自居的敗家子,在這年頭還有什麽好神氣的。即使今天把他給找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罷?」


    不


    過,揔兵衛突然低下身子,一臉惡意地說道:


    「劍之進,想必你心中也是這麽想的罷?」


    「怎麽想?」


    「就是——沒這種事兒。想必正因你如此認為,才會感覺與次郎所朗讀的內容令人質疑。是不是?」


    「這……」


    劍之進無法回嘴。因為真的教他給說中了。


    「你打心底認為此事不足采信,但若推論這些純屬捏造,便等同於認為公房卿所言不實。但雖令人難以置信,也沒膽輕易斥華族所言為無稽,因此才會如此猶豫。我說的沒錯罷?」


    話畢,揔兵衛不由得放聲大笑。


    「不過,若連公房卿本人都不相信,哪可能找上你這傻子商議?畢竟公房卿其與其子均為鼎鼎大名的儒學者,豈有可能胡亂談鬼論神?」


    「但這可是公房卿自個兒敘述的。」


    如此一來,不就代表是他記錯了?揔兵衛說道:


    「畢竟那不過是個幼子的經曆。被遞交其父時,或許背後正巧有烏鴉飛過。從這敘述的說法聽來,的確像是那女人化成了飛鷺,但這種事兒哪可能發生?」


    的確不可能發生。


    但,即使如此……


    「為何又提到信州?」


    與次郎問道:


    「劍之進,記得稍早你曾問到信州什麽的。難不成這件事兒,與信州有什麽關係?」


    「正是在信州發生的。」


    「何以見得?」


    其實,這故事並非到此為止,劍之進搔頭說道。


    原本經過細心整理的頭發,就這麽給他抓成了一團雜亂。


    「若僅到此為止,即便是我,也要認為是公房卿記錯了。噢,若非記錯,我也要認為或許是公房卿自個兒誤判、或看走了眼,要不就是他自個兒的幻想。」


    「反正不管怎麽看,此事都像是誤判或幻想罷。」


    「不過,事情並非這麽簡單。」


    話畢,劍之進便緊緊抿起了嘴。


    「事情並非這麽簡單——?」


    「沒錯。由良家極為富裕,故公房卿時常出外遨遊。不過,並非所有公家自幕府時代就是經濟寬裕,而如今的公卿與華族,日子甚至較當時更為嚴峻。有些甚至因生活過於拮據,積欠了終生無法償盡的債務。這全都是被迫廢止家業使然。」


    家業大概是些什麽?與次郎問道。


    所謂公家,之於侍奉將軍的武家,指的不就是侍奉天子的對象麽?照這麽來說,天子所給予的錢財不就等同於俸祿?劍之進順從地回答。


    「一言以蔽之,華族的家業,大致上就是些知識或藝道(注:指藝術或工藝之道,涵括能樂、歌舞伎、人形淨琉璃等表演藝術,以及邦樂、茶道、華道、香道、書道、盆庭等傳統工藝)罷。家家都有些諸如琵琶、蹴鞠(注:中國古代的足球運動,亦曾傳至朝鮮、日本、越南等國)、或古今傳授(注:解析、考據《古今和歌集》亦作《古今集》歌風的學問,分為禦所傳授、地下傳授、界傳授三種體係,多為秘傳)一類的傳承,故得以靠傳授這類技藝糊口。除此之外,尚有發放檢定資格等權利,即諸如授與檢校(注:江戶時代設有管理盲人之自治組織,名曰當道,受寺社奉行管轄,亦設有別當、勾當、座頭等共七十三段盲官位階,檢校為位階最高者,須通過平曲、地歌三弦、箏曲、針灸、按摩等檢定方能獲授。得此位階者,可著紫衣,持兩撞木杖。最高位的檢校享有與十五萬石大名相等的權威)位階一類的認可權。」


    「是麽?」


    這些事兒,與次郎還是頭一回聽說。


    「噢,原來座頭為了爭取檢校位階前往京都,就是為了這個?」


    「如今應是不同了。成為檢校需要相當程度的費用,故座頭個個都得拚了老命存銀兩,隻為向公家大人繳納認可費(注:由於成為檢校者得享優渥收入,故自元祿時期起,此位階可以高利出租,為此繳納的租金,正式名稱為座頭金或官金)。」


    「原來如此。那麽這位由良大人,也是個檢校?」


    「不,並非如此。公家糊口方式,其實是家家不同。由良公房雖出自儒學世家,但據說年少時比起儒學,對神道、國史、地誌等學問更感興趣。曾如菅江真澄周遊諸國,亦曾如林羅山(注:江戶時代初期之儒學家,熱中鑽研朱子學,於一六○五年以二十三歲的弱冠之年,成為德川家智庫,對製定幕府初期之政治、禮儀、規章、與政策法令等貢獻良多,對儒學之推廣亦是功不可沒)四處探聽宗教祭祀之由來或傳承。雖然平日多忙,大概也走不了多遠。但其實……


    「其實什麽?你就別再賣關子了。」


    揔兵衛催促道。


    劍之進神情益發嚴肅地說道:


    「事過二十年後,公房卿曾親自造訪信濃。」


    「終於提到信濃了。」


    最初便提過了,劍之進說道:


    「當時,公房卿便於信濃——發現了那地方。」


    「什麽地方?」


    「不說你們也猜得著。」


    「難不成是——他被那女人交給其父之處?」


    噢?揔兵衛失聲喊道:


    「他找、找著那地方了?」


    「似乎是如此。而且在該地——公房卿又見到了那睽違二十年的青鷺。」


    「指的可是那隻鳥?」


    是那化為鳥的女人——劍之進說道:


    「公房卿見到了那女人。而該女以鷺鳥自稱。」


    聞言,與次郎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肆】


    翌日午後,與次郎隻身造訪藥研堀。


    當日天氣晴朗,但頗帶寒意。


    除了與一台疾驅而去的人力車以及一個小夥計所推的三泣車(注:手推車的一種。輪小、棒長,車台後方裝有鐵架,供年幼學徒或夥計運貨使用的手推車。童工可能為推車辛勞而泣、被人搶飯碗而泣、再加上車輪發出的聲響類似哭泣聲,故得此名)擦身而過,沿途連一個人影也沒瞧見。或許是適逢舊曆新年使然,四下一片靜悄悄的,仿佛全城居民都消失了似的。


    在巷弄中拐了幾個彎兒,一片江戶風情刹時映入眼簾。


    藥研堀隱士一白翁的居處九十九庵,便座落於這片江戶景致中。


    門前可見小夜正勤於灑掃。朝她打了聲招呼,小夜便笑著回答:


    「噢?與次郎先生。今兒個也是一個人來?」


    「是的。近日大夥兒老是湊不齊。不過,也無須硬是把咱們湊齊不是?若是每回咱們都要像螞蟻似的成群結隊上這兒湊熱鬧,未免也太叨擾了。老隱士人在麽?」


    當然在,小夜麵帶益發燦爛的笑容回道:


    「奴家總勸他老人家還走得動,若要身體安泰,偶爾也該出門走走,但他就是不聽勸。就連警告他老眼昏花,別再讀那麽多書……」


    同樣是不聽勸,小夜繼續說道:


    「哪管是碰上蘭盆節還是年節,也不肯換個行頭。根本不諳酒性,卻一過年就頻吃甜嘴,一點兒也不懂得應景,真是教人沒勁兒呀。」


    老人家也過舊曆年麽?與次郎接著問道。這下倒是想起年初來訪時,似乎曾看到屋內飾有鏡餅(注:日本年節期間用以祭祀神明的年糕,通常以大小兩個圓盤狀之年糕相疊而成)。但小夜回答:老人家並不熱衷過舊曆年。


    雖然多年前便已改采陽曆,但坊間依然難以適應。吊兒郎當度日的與次郎雖不覺得有多大不同,但有些人就是計較。直到如今,仍有不少老年人依然憑舊曆過日子。


    老爺改變得倒是挺快,小夜說道:


    「老歸老,但心


    境可是年輕得很。」


    「敢問,老隱士可是名叫百介——山岡百介?」


    「哎呀。」


    聞言,小夜一對鳳眼睜得鬥大。


    見狀,與次郎略感尷尬,這下還真不知該如何解釋。


    「噢,在下無意打探老人家的出身。隻不過,在下曾為北林藩士,正是基於此一因緣,方有幸進出貴府,故此……」


    「意即,先生循許多法子,探出了咱們家老爺的出身?」


    「不,在下不過是稍稍瀏覽了敝藩之藩史罷了。北林藩為一小藩,曆史甚為短淺。於五代藩主北林景亙治世,曾有一撼動全藩之大騷動。藩史有載,當時有一江戶百姓,為拯救敝藩四處奔走,並載有此人之姓名。」


    聞言,小夜蹙了蹙優雅的細眉,這神情看得與次郎一陣意亂情迷。


    「噢,若老、老隱士不願張揚,就當在、在下不知情罷。對老、老隱士之任何秘密,在下均無意打探。」


    「哎呀,這哪是什麽秘密?」


    小夜以手掩嘴,開懷笑道:


    「此事雖沒什麽好自誇的,但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不是?老爺絕非有意隱瞞,不過是生性不好張揚,經年保持緘默,如今也不知該如何說起罷了。」


    和孩童根本沒什麽兩樣,小夜說道。


    「和孩童沒兩樣?」


    「與次郎先生何嚐不是?」


    「在、在下?」


    「先生與百介老爺的眼神根本是一個樣兒。百介老爺自己也常說,先生和年少時的自己頗為神似哩。」


    小夜,小夜。此時突然傳來老人的一陣呼喊。


    是,雖然笑開了的嘴依然闔不上,小夜還是睜開雙眼應了一聲。


    可是有誰來了?老人問道。


    好一陣子不見各位來訪,瞧他老人家正寂寞呢,小夜回頭望向百介這麽一說,接著才以洪亮的嗓音朝老人回道:


    「是與次郎先生。」


    接下來,與次郎便照例被領到了小屋中。


    老人依舊身穿墨染的作務衣(注:古時指禪宗僧侶行砍柴、耕作等日常勞動時所穿著的工作服)與灰色的袢纏(注:無翻領、輕羽棉材質的日式外套),蜷身的坐姿,教他的身形看來仿佛較原本更為瘦小。雖然屋內陳設看似一片寒意,但裏頭倒還算得上暖和。老人抬起頭來,一臉和藹地問道:


    「就先生一個人來?」


    「是的。矢作巡查有公務纏身,稍晚才能趕來。」


    「噢?可是又遇上了什麽怪異案件?」


    「也稱不上什麽怪異案件——或許該說是個怪異的諮詢罷。」


    為何大夥兒沒打一開始就上這兒來?與次郎不禁懊悔。與次郎即便使勁渾身解數,隻怕也變不出幾個花樣,但一白翁可就是個通曉古今東西之奇譚巷說的高人了。不僅相關書卷收藏甚豐,還曾親自周遊諸國搜集奇聞怪談。無須任何思索調閱,便能憑記憶陳述類似故事、或引經據典作出傍證,並借此作出合理解釋。


    即便如此,與次郎一夥人遇上此類異事時,總是沒想到該先造訪老人家,而是四人聚在一起,作一番無謂議論。待陷入死胡同談不出個結論,才曉得前來造訪。


    或許,是因眾人認為此類怪談不過是捏造的故事,大多均屬無關緊要使然。


    不,或許凡事都得求個合理解釋的揔兵衛與正馬,以及天生酷好議論這類不可思議之奇事的劍之進,才會為此感到後悔。


    相較之下,與次郎不過是愛湊湊熱鬧罷了。


    與次郎向老人陳述由良公房卿一事。


    話沒說完,與次郎便注意到老人的神情起了變化。自其枯瘦容貌察覺些微情緒起伏雖非易事,但近日與次郎對此似乎多少變得敏感了些。


    山中異界之怪誕回憶——


    與次郎小心翼翼據實稟報,力求避免佐以任何潤飾。


    說到女人幻化為鷺鳥振翅飛離時,劍之進終於趕到。


    果不其然,一臉緊繃的劍之進唐突地喊道:


    「什麽東西果不其然?也沒先打聲招呼,便闖進來大聲嚷嚷,難道不怕嚇到老人家?」


    噢,失敬失敬,劍之進並攏雙膝,向老人低頭致意。


    「那麽,與次郎,你說到哪兒了?」


    「我正在向老人家陳述公房卿兒時的怪誕回憶。倒是你方才那句『果不其然』,指的究竟是什麽?」


    「果不其然……」


    那東西,果然是姑獲鳥,劍之進說道。


    「姑獲鳥?」


    「沒錯。據說乃難產身亡之女所化成的妖物,想必你也聽說過。」


    「是聽說過,但此事與這妖怪可有什麽關連?」


    「你怎會想不通?那女人就是姑獲鳥。試著想想姑獲鳥會幹些什麽事兒罷。」


    會求人抱抱其懷中的娃兒,老人說道。


    「沒錯。此妖常現身柳樹下或河岸邊,逢人路過便求人抱抱其娃兒。常人見之多半驚惶逃離,但接下娃兒者……」


    便能得神力,是不是?一白翁再次答道。


    「沒錯。老隱士果然是無所不知。相傳有膽量抱下此娃兒者,便能獲得神力或財富。」


    「況且,尚有孤姑獲鳥之真麵目即為青鷺一說。」


    沒錯沒錯,誠如老隱士所言,劍之進頷首說道。


    「且慢且慢。劍之進,我可不像揔兵衛或正馬,碰上凡事都要質疑是否合情合理。但話雖如此,聽到你將這東西指為姑獲鳥,我還是無法全盤采信。再說若是如此,當時的公房卿不就成了這妖物硬要人抱的娃兒了?」


    正是如此,劍之進回答。


    「正是如此——?」


    「昔日還真有類似的流言蜚語。」


    「流言蜚語?」


    「沒錯。往昔的確曾有意圖中傷之流言指稱,公房卿並非人子,而是魔物之子。」


    「什麽?這未免也太誇張了。」


    不是說過這是個中傷了?話畢,劍之進撫弄著胡子咳了一聲,繼續說道:


    「現實中當然不可能有這種事,否則哪還得了?這點道理,我至少還懂得。方才不也說過那不過是流言蜚語?與次郎,可要學著把話給聽清楚呀。這不過是出於嫉妒而造的謠罷了。公家大人畢竟也是人,嫉妒之心當然也有。記得我也曾說過,許多公卿過得是清貧節儉的日子,尤其是如今,大半都活得頗為拮據。但公房卿他……」


    「不是常出外雲遊?」


    「沒錯。若非富人,這可是辦不到的,總之家境是頗為富裕。由良家既非攝家(注:公家之最高家格,指日本鎌倉時代出自藤原氏嫡係的近衛家、一條家、九條家、二條家、鷹司家五個家族。又稱五攝家),亦非清華家(注:公家家格之一,位於攝家之下,又稱英雄家或華族。明治維新前,華族專指清華家)或大臣家(注:公家家格之一,位於清華家之下),而是江戶時代方才成家之新家,於平堂上家中層級並不高,但也不知何故,日子竟能過得如此闊綽。如此一來,當然不乏招人嫉妒、造謠中傷了。」


    「所以,這不過是惡意中傷?」


    當然是惡意中傷,劍之進瞪著與次郎說道:


    「否則還會是什麽?隻不過,畢竟無風不起浪。」


    「意即,公房卿真是魔、魔物之子?」


    喂,如此胡言亂語,豈不失敬?劍之進語帶怒氣地斥責道:


    「竟敢如此汙蔑華族大人?你這家夥腦袋可真是簡單,若是如此,這流言豈不就是事實,而非謠言了?總之,試著想想以下兩點。一是由良家坐擁財富一事,二是據傳家中富貴乃是公房卿召徠的。」


    「公房卿召徠的?」


    「至少,外人均認為由良家是打公房卿出生後,才開始坐擁萬貫家財的。雖不知這究竟是虛是實,但自當時起,由良家的確是開始富裕了起來——」


    有多富裕?老人突然問道。


    「這……其實也稱不上富可敵國,不過是在公家泰半過得三餐不繼時,由良家仍能確保衣食無虞罷了。」


    原來如此,老人頷首問道:


    「那麽,如今又是如何?」


    「如今……」


    似乎便頗為清苦了,這巡查麵有難色地說道:


    「公房卿有多位弟弟。其父過世時,公房卿並未繼承所有家產,而是兄弟共同配分。公房卿原本便是清心寡欲,其子公篤先生開設私塾時,亦曾援以不少的經費。此外,四年前添了第五子,公篤先生亦於去年添了一個娃兒。」


    「子與孫相繼誕生?不過這第五子,豈不是開設私塾之公篤大人之弟?」


    同為兄弟,年齡豈不是頗有差距?與次郎驚歎道。想必差個十八、九歲罷,劍之進說道:


    「總之,這該怎麽說呢。俗話有雲窮人多子孫,日子過得想必是頗為清苦。不過,畢竟私塾頗受好評,與其他公卿華族相較,至少算得上是衣食無缺。據說居於府內之華族大人們,負債總額業已高達兩百萬圓,有些華族甚至傾家蕩產,都無法清償債務哩。」


    「那麽,由良大人如今是否仍節儉度日?」


    「想必是罷。日前,在下曾與其麵會。方才發現此人竟是如此和善。原本還以為既是華族,應是個拘泥形式的人哩。據說若非本人謙虛禪讓,否則早已於新政府中任高職了。依常理,這等人物應不至於與卑微如在下者隨意交談才是。」


    有理,老人兩眼茫然地說道。


    看這眼神,似是又憶起了些什麽。


    「倒是,公房卿如今是什麽歲數?」


    「據說是四十九歲。」


    已是四十九歲了?一白翁語帶感歎地說完後,又數度頷首。


    「噢,竟然打了這麽個岔,還請多多包涵。劍之進先生,這故事應是還沒說完罷?」


    「是的。」


    老隱士果然是明察秋毫,劍之進先如此奉承,接著又朝與次郎瞟了一眼,方才繼續把話給說下去:


    「方才在下亦曾言及,公房卿有多位弟弟。不過,其母似乎是一生下公房卿便告他界。弟弟們皆為……套個市井小民的說法,皆為其父之後妻所生。公房卿之母是個門當戶對的公卿千金,與其家至今仍有基於親戚關係之往來。噢,此事似乎僅能靠市井小民的說法解釋——不過……」


    「可有什麽問題?」


    「噢,不過公房卿這親生母親,和娘家似乎頗為疏遠。出於好奇,在下曾稍事查探。卻發現別說是其母之出身,甚至連是否真有此人都無法證實。」


    「或許乃其母並非公家出身使然?」


    這在下就不知了,劍之進說道:


    「這可不同於調查神樂阪藝伎之出身。既然無人犯罪,便無從明目張膽深入探查,但倒也查出了個朦朧的輪廓。首先,公房卿之母並未留下任何與其出身有關之記錄。至少絕非以胤房卿正室之身分享盡天年。而由良家開始變得闊綽,似乎是在公房卿出生之後。此兩點,便成了公房卿乃魔物之子這謠言的根源。」


    「不無可能。」


    一白翁語帶悲戚地說道:


    「看來這位公房卿,日子過得並不幸福哩。」


    這番話的語氣與其說是帶同情,不如說是帶歉意。


    從老人的語氣中,與次郎聽出了一股微妙的激動。


    但也不知此類中傷,是否有傳進本人耳裏,劍之進說道:


    「總而言之,此類不祥傳言,的確是有此一事實為依據。噢,雖說是事實,也不知這究竟是否屬實——由良家之財源、與其母之出身,自胤良卿辭世後,悉數無從探查。但這背景,與公房卿記憶中這樁往事,似有某些微妙的符合。」


    「諸如?」


    嗓音雖嘶啞,但老人這問題還是問得魄力十足,嚇得劍之進連忙端正了坐姿。


    「諸……諸如公房卿乃當地出身卑微、但頗具財力的鄉士之女與胤房卿所生。若是如此,按常理雙方是不可能結為連理,畢竟由良家至今仍屬華族,非門當戶對者聯姻,於幕府時代更是不可能獲允許。因此,公房卿便可能是個落胤,即俗話所說的私生子。不過……」


    「不過什麽?」


    「若胤房卿當年不希望結果如此,情況又將是如何?雖無法娶此女為妻,但或許可能求此女留下兩人的骨肉。」


    原來那場麵也能如此解釋。


    抱著娃兒的,是公房卿之生母。


    父親胤房卿則是為兩人無法成婚向其母致歉,並求其讓予兩人所生的骨肉——這解釋的確不無道理。


    「如此解釋,或許有位高權重者以淫威脅迫之嫌,但維新前對非門當戶對者是如何嚴苛,絕非今日之風氣所能比擬。或許對其母生家而言,此乃一值得感激莫名之恩情也說不定。」


    「因此,方向由良家提供經援?」


    與次郎如此說道,劍之進隨即回答:


    「這的確說得通。也就是一個原本身分卑微的庶子,教有頭有臉的世家給納為嫡子。雖不知在如今這時世會被如何看待,但依四十多年前的眼光看來,世人可就要認為其中必有蹊蹺了。畢竟這公家家境貧寒,為了子孫的生計著想,當然是能為其準備些銀兩最好。況且,對胤房卿而言,妻子身故後添了個娃兒總是不大得體,隻得趕緊為娃兒定個身分——」


    切勿憑臆測論斷,一白翁以罕見的嚴厲語調說道。


    「是。」


    劍之進仿佛胡須下開了個大洞似的,驚訝得應聲後連嘴也闔不上。


    對不住對不住,這下老人突然又恢複了原本的和藹語氣:


    「老夫雖知劍之進先生並無惡意,但仍認為此事不宜以臆測推敲斷之。即便事實真是如此,有些事兒終究是不宜道論,尤其與生死相關之事最是如此。老夫也是出於一片關心,方才如此奉勸。」


    對不住,在下的確是過於輕率了,劍之進致歉道:


    「但——」


    劍之進先生,老人說道。


    「噢,是。」


    「公房卿找上先生,是為了什麽樣的請托?」


    「噢。」


    即使天氣不熱,劍之進依然頻頻拭汗。


    「這……當然是向在下詢問鷺鳥是否能幻化為人、可否發光等事兒。」


    「原來如此。不過,先生稍早得到的答案,豈不是絲毫沒回答這些個問題?」


    「這……」


    的確是如此。


    與次郎與劍之進不過是以絕無可能發生這等事兒為前提,進行一番議論推理。兩人均認為不可能之事,必有某種可解釋之內幕,或此奇妙記憶中,必有某種特殊之隱情。


    倆人僅針對此隱情作一番推論。


    不過是試著將種種狀況重新排列一番罷了。


    但是……


    「想必大人想聽的,並非這類答案罷?」


    「這……」


    想必是如此,劍之進低下頭回道。


    「再者,老夫雖不知詳情如何,但畢竟是與大人自身、以及其父相關之事,想必劍之進先生於如此短期內查證之結果,公房卿自身均已知曉。但即便如此,大人仍欲解明自己那體驗究竟為何。是不是?」


    「或許——的確是如此。」


    「鷺鳥是否真有可能幻化為人、或大放光明——想必兩位先生打一開始,便未曾打算將此可能性納入考


    量。故此,既已作如是想,劍之進先生隻消回答大人鷺鳥絕無可能幻化為人,亦無可能大放光明,一切純屬大人誤判,不就成了?」


    此言果真是一針見血。


    自始至終,公房卿均未提及調查此事之目的,乃助其確認自身之出身。亦未表示欲澄清該女究竟是何人、或當時是個什麽樣的場麵。


    「果真不能幻化?」


    不知何故,與次郎突然打岔問道:


    「鷺鳥絕無可能幻化——是否真為正解?」


    「這……」


    老人眯起周遭皺紋滿布的雙眼說道:


    「應無此可能。故這應是大人自身之誤判沒錯。但若以誤判解釋此事,則當年將公房卿抱在懷中的女人,便是個有血有肉的常人了。」


    原來如此。


    這下事情便開始帶點兒現實味了,老人繼續說道:


    「若是常人,便得追究此女究竟是何許人、為何作如此舉止。如此一來,必將重蹈如劍之進先生方才那番無益推論,荒唐臆測之覆轍。對此,老夫是不敢苟同。」


    「意、意即……」


    劍之進抬起頭來,挑高眉毛說道:


    「老隱士可是認為,毋寧將之視為妖物,較為妥當?」


    「如此一來——大人豈不就成了妖物之子?值此文明開化時世,此類身分必將遭人歧視。相反的,昔日世人對此可就包容得多。畢竟古時有此身分者可能扮演兩種角色,可惜,如今其中一種業已不複存在。隻不過,即便該女果真為鷺鳥所化,理應也不至於對公房卿如今之立場造成任何威脅。」


    的確是不至於造成威脅,劍之進說道。


    「若是如此——隻消再向大人提及與次郎先生搜來的《裏見寒話》及《耳囊》等,以補述自古便有鷺鳥可發光、亦可能幻化為人之說法,似乎更為妥當。」


    一如往常,一白翁這番見解,聽得與次郎由衷佩服。


    倘若事實真是如此,若公房卿長年均是如此認為,或許這番解釋最為恰當。


    即便認為這情況有失合理,加以否定亦無法將這記憶消除。即使真是幻視、幻聽,對本人而言依然是個現實的記憶。或許援引與此記憶雷同之例作一番解釋,方為上策。


    ——但還真是俗氣呀。


    原來所謂文明開化,就是如此俗氣?與次郎心想。


    容老夫再為兩位添些史料罷,老人說道,接著便朝小夜招呼了一聲。老人住處史料藏書甚豐,此類文獻想必是不少。


    不過——但小夜拉開紙門的同時,劍之進卻開口喃喃說道:


    「怎麽了?」


    老人略帶驚訝地望向這位巡查大人問道。


    「噢,在下認為老隱士所言,的確是至為合理。但若是如此,二十年後那樁事兒,又該作何解釋?」


    「噢。」


    與次郎失聲喊道。


    竟然忘了還有這麽回事兒。


    二十年後又發生了什麽事兒?老人問道,但也不知何故,老人卻抬頭望向同樣是一臉納悶的小夜。


    二十年後,大人又與該女重逢,劍之進回道。


    【伍】


    信濃國位處深山之中。


    當時,公房卿正自京都下鐮倉,循上道經相模行至武藏上野,朝信濃國鹽田莊而行。


    據傳,鹽田莊乃北條義政隱棲之地。


    原本是為盡覽《古今和歌集》中歌詠的淺間山而踏上這段旅程,但途中興致卻給吸引到其他地方去了。由良乃文官家係出身,再加上家中又以儒學為業,公房卿自幼便對地誌、曆史、及信仰懷有濃厚興趣。


    抵達鹽田莊稍事逗留後,年少的公房卿複沿千曲川而行。


    雖說是旅行,但自其公家身分,不難想見應非聲勢浩大的大名旅行,沿途過的想必也是以石為枕、以地為床的日子。


    抵達鬆原一帶時,公房卿告知巡查也不知是何故,自己突然想入山走走,因此便披荊斬棘,踏入了無路可走的山中。


    公房卿表示,也不知此山為何名。


    甲斐信濃山巒眾多,來自他國者,根本無從分辨。但自出山後便行至諏訪研判,應是蓼科山或天狗嶽等自巨石山巔進入的山。


    沿途斬草撥木循獸道而行,走了好一段後,視野刹時豁然開朗。


    原來自己尚未下山。


    雖未下山,但此處似是一片濕地。


    積水處處可見,草木岩水亦不見任何雕鑿痕跡,看來應是一片人跡未至的荒地。與其說是山中,毋寧像是天涯海角才可見到的景致。


    公房卿當時作如此感想。


    就這麽茫然眺望了半晌。


    直到夕陽西下。


    周遭先是徐徐轉為一片茶褐色,待西方天際化為一片通紅,夜幕也於此時隨之低垂。就在此時——


    在這片黃昏景致中。


    公房卿突然憶起那遺忘經年的情景。


    發光的女子、發光的鳥。


    伏跪於地上的父親。


    思及至此——不由失聲呐喊。


    這也是理所當然,與次郎心想。


    嚐言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三、四歲的娃兒,便已具備完整人性。自當時起便占據腦海一隅的長年記憶,突如真現實景色般浮現眼前,豈不教人驚訝?


    而且,還是如此偶然。


    試著想象公房卿當時的心境,與次郎不由一陣頭暈目眩。不知那感覺是猶如進入一幅錦繪中神遊,還是猶如遇見讀本中的人物?


    想必是場難忘的奇遇罷。


    不過,這不僅是場奇遇。


    公房卿踏入這片荒地四處觀望。理所當然,當時的場所與情景,在記憶中已不複鮮明。但無論如何,還是該仔細確認一番。


    或許,這不過是誤判罷?


    與次郎心想。畢竟看來相似的地方多不勝數,除非有什麽特征,否則生在哪兒的草木,看來都是一個樣兒。


    公房卿於這片黃昏下的濕地上徘徊。


    接下來。


    映入眼簾的東西,看得他刹時渾身僵硬。不僅一步也走不得,仿佛是教鬼給壓住了似的,連呼吸也給符停了。


    在漸趨昏暗的荒地另一頭,竟有一片藍光。


    看來既非火焰,也不是某種反射。隻見這火光有如戲裏的樟腦火般,發出藍白色的火光。


    和當時一個樣兒。


    出於直覺,公房卿如此心想。


    指的當然是兒時見到的女人、以及鷺鳥所發的光。


    從這片光裏,出現了兩個人影。


    一個發著藍白色的光芒。


    另一個則是從頭到腳一片漆黑。


    漆黑的人影靜悄悄地走向動彈不得的公房卿,低頭深深鞠了個躬,接著便報上了名來。


    ——在下乃熊野權現之仆傭,名曰八咫鴉。


    此時,濕地已為濃濃黑夜所籠罩。


    而這八咫鴉,更是漆黑得有如渾身塗上了墨。


    八咫鴉又說道:


    ——這位即是遠自太古便定居此處之青鷺。


    ——吾乃奉侍諏訪大神之南方鷺。


    發著光的,是個女人身影。


    而且,正是當年那女人。


    自此時起,公房卿對自己的記憶便無半點兒存疑。


    公房卿亦向劍之進表示,即使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此女當時的麵容,對他來說至今仍是記憶猶新。


    當時四下已是一片黑暗,名為八咫鴉的男子雖是一片漆黑,此女卻綻放著藍白光芒。


    容貌也被映照得一清二楚。


    至於被問及此女生得是什麽模樣,公房卿僅表示不


    知該如何以言語形容,但就是能清晰憶起。


    ——與大人闊別多年。


    八咫鴉說道:


    ——今見公房大人長成如此健壯


    ——在下甚感欣慰。


    ——隻不過……


    大人實不宜前來此地,八咫鴉向公房卿說道:


    ——此處有其他神明駐居。


    ——大人既已於安居他界。


    ——便萬萬不該踏足此地。


    鈴。


    話畢,八咫鴉便搖了一聲鈴。


    聽見鈴響,原本加諸於自己身軀的束縛頓時解開,公房卿便不省人事地朝地上一倒。唯於暈厥前的一瞬間——


    公房卿再次看見了那羽朝夜空飛去的發光青鷺。


    隻見其於遼闊的夜空中漸行漸遠。


    清醒時,公房卿發現自己竟然倒臥於杖突山麓一名為舟渡石之巨岩旁。


    遭逢此事後,公房卿便終止旅程,打道回府。


    聽完劍之進這番陳述,老人先是沉默了半晌。


    端坐老人身旁的小夜,也同樣是閉口不語。


    「敢問此事——」


    究竟該如何解釋?劍之進誠惶誠恐地詢問道。


    老人閉著雙眼,抬起頭來說道:


    「此人以八咫鴉自稱?」


    「是的——請問其中可有什麽玄機?」


    不不,老人雖如此回答,但嗓音中卻透露出些許動搖。


    「這是何時的事兒?」


    「噢,距今已有二十數年,算來應是安政年間的事兒了。在下雖不甚明暸,但當時公房卿的歲數似乎已有二十二、三。若是三、四歲的娃兒,或許還可能是看走了眼兒,到這歲數,想必應不至於誤判才是。」


    「的確不至於誤判。」


    「果真是如此?但……」


    這八咫鴉的確存在,老人說道。


    「的確存在——敢問老隱士此言何意?」


    劍之進探出身子問道。就在此時。


    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緊接著,與次郎又聽見一陣咒罵,最後才聽出那熟悉的嘶啞嗓音。咒罵中起初隻夾雜著幾聲咆哮,最後卻變成了粗話連篇的怒罵。


    「這不是揔兵衛的嗓音麽?」


    錯不了,此時傳來的,正是那莽漢的怒罵聲。劍之進說完正欲起身,但還沒來得及站穩,這下又聽見了正馬的哀號聲。


    正馬這下的嗓音,聽來還頗為淒慘。


    「不、不好了,矢作、笹村,你們倆若是在屋內,趕緊出來罷。」


    請兩位在此靜候——話畢,劍之進便彎低身子拉開了紙門,火速衝出門外。與次郎則是朝老人與小夜各望了一眼,緊接著便追了上去。


    隻見一身洋裝的正馬倒坐玄關前。


    「喂,你在這兒做什麽?出了什麽事兒?」


    「哪、哪還有什麽事兒?我上笹村租屋處,發現裏頭沒人,心想可能是到這兒來了,便雇了人力車趕來,卻看到你正朝這兒走。當時便打算跟在後頭,看看你在打什麽主意。想不到你竟如此狡猾,打、打算瞞著我搶先一步。」


    「我問的可不是這件事兒!」


    劍之進一把摑起正馬的衣襟說道。


    「稍、稍安勿躁,除了我,還有其他人也在跟蹤你們倆哩。發現了這幾個家夥,我緊張得趕緊折回去,把澀穀這家夥給找來。」


    「有人跟蹤我們倆?」


    劍之進鬆開了手,正馬隨即摔到在地。


    「喂,別隨便把我朝地上扔好麽?沒錯,有人在跟蹤你這毫無警覺的一等巡查。待我載著澀穀趕回來時,已不見你的蹤影,便到這兒來瞧瞧。原本以為小夜小姐或許在家,未料朝矮樹叢內一探……」


    便望見這兩個家夥躲在圜內竊聽你們在屋內的議論。這時,突然有個如雷的大嗓門把話給接了下去。


    隻見身纏襷衣(注:著日式服裝時,為掛起長袖而斜係兩肩,於背後交叉的布帶)、頭係頭巾、一臉宛若山賊的凶相的揔兵衛,正扭著兩名看似文弱書生的男子的脖子,大剌剌地站在巷子裏頭。


    這還真是個難得一見的場麵。


    「瞧這兩個傻子,竟然有膽襲擊我揔兵衛,等下輩子再說罷。」


    此話一點兒也不假。隻要稍稍認識揔兵衛的,想必都要作如是想。常人若不是瘋了,理應無膽攻擊他這怪物。看來,兩人還真是錯過了一場好戲呀。


    話畢,這莽漢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起來。這景象還真像是報上或錦繪中的插圖呀,與次郎心想。就逮的兩名男子不住哀號。其中一個額頭上腫了個鬥大的包,另一個則是鼻血淌個不止,看來兩個都被狠狠痛揍了一頓。


    那身穿洋裝的家夥怎麽了?正馬揉著腰問道。


    「噢?那家夥一看到我這張臉,就一溜煙地像隻兔子般遁逃了。你難道沒盯著他?」


    「誰想盯著那野蠻的家夥?」


    「哼,瞧你孬得像什麽似的。難道坐視惡漢逃逸,是西洋文化之常情?未免也太沒用了罷。倒是這兩個家夥,不僅無勇無謀,想不到還如此不經打。」


    正馬還沒來得及反駿,眉毛吊得丈高的劍之進便朝揔兵衛走去,摑起其中一個書生的下巴。教他給挑上的,是淌著鼻血的那個。


    「混帳東西,膽敢跟蹤我,目的何在?」


    這書生一看到劍之進的神情,臉色旋即轉為一片慘白。


    雖然自與次郎的位置無法瞧見,但不難推測這平日一臉安詳的巡查大人,此時的神情想必是十分嚇人。


    書生未回答隻字片語,僅任憑鼻血一路朝下巴淌。


    「混帳東西,我可是個一等巡查,還不快給我從實招來?看來你還真是個大膽狂徒呀。且慢,跟蹤官差原本就是大不敬,更何況潛入他人庭園、窺探屋中景況,更是法理難容。看來,該當場將你繩之以法,方為上策。」


    話畢,劍之進便放開此男的下巴,掏出了捕繩。


    揔兵衛也於此時鬆手。誰知那額頭上腫了個包的男人竟然逮住這空隙,朝揔兵衛身軀使勁一撞,淌鼻血的則是一把將劍之進給撞開,沒命地狂奔起來。


    「給我站住!」


    劍之進正欲追上去,卻讓揔兵衛一把拉住。


    「且慢,且慢。」


    「放、放手!難道要坐視他們倆逃逸?」


    放走他們倆有什麽關係?揔兵衛說道:


    「什、什麽?就這麽放走他們倆?揔兵衛,你難道是瘋了?」


    稍安勿躁,揔兵衛說道。這下兩人的反應竟與平日完全相反,劍之進一臉迷惑地問道:


    「揔兵衛,這情況教人哪能不激動?不是連你自己都遭他們倆給打了?」


    「雖是他們倆先動的手,但動粗的可是我。劍之進,這等小嘍囉,逮回去也沒什麽用處。既然是我動的粗,這兩人對我的攻擊便不能算數。此外,即便他們倆真曾跟蹤過你,也沒任何證據可茲證明。倘若真要治罪,也隻能就兩人潛入庭園窺探一項,這哪會是什麽大罪?又不是偷窺年輕姑娘入浴,在屋內的可是個又枯又瘦的老爺子呀。」


    小夜小姐不也在屋內?正馬說道。


    「但可沒在入浴或如廁時遭這兩人偷窺罷?再者,他們倆不過是小嘍囉,反正也不可能知悉多少內情。再怎麽逼供,也套不出什麽話兒來。」


    「話、話雖如此,但揔兵衛……」


    話雖如此……劍之進轉頭望向與次郎,欲言又止地再度嘀咕道。


    「總之,此事不值得在意。這些家夥的身分,我大抵猜得出。」


    話畢,這莽漢解下了頭巾。


    「喂,你若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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