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我將這個時期同時進行的五、六個詐騙計畫全部放棄。放棄,並且銷毀。當作原本就沒做過這種工作。不過這或許也是我說的謊言。


    總之,我拿回程機票的錢給戰場原黑儀,總之先送她登機,然後前往機場裏的便利商店買筆記本與筆。


    記事本的話有點小,其實我想要約a4大的筆記本,可惜便利商店沒有這種尺寸。到東急hands或loft這種生活雜物連鎖店就買得到,不過衝繩沒有這兩家的分店。


    在等待下一班飛機時,我迅速進行準備。我終究不能直接住在那座城鎮,所以我在有點距離、搭電車要數十分鍾的鬧區飯店訂房。


    總之先訂一周。


    我覺得沒必要所以沒使用假名,不過貝木泥舟這名字本身就像是假名。我居無定所,住址欄位隻能造假。


    依照計算,光是飯店住宿費就將十萬圓用光(嚴格來說,這十萬圓還得扣掉戰場原的機票錢),但我經常用到交通費與住宿費,這次就不列為經費吧。


    話說回來,戰場原居然沒準備回程機票錢,做事也太沒計畫了。


    也可能是對她來說,我接下這個委托如此出乎她的意料。畢竟隻要我拒絕,十萬圓就可以完整留在她手中。


    但也可能單純是她沒什麽金錢概念。因為即使現在窮困,那個丫頭以前也是有錢人家的獨生女。


    此外我打電話到各處,進行聯絡與收集情報的步驟,忙到一半就到我搭機的時間。雖然勉強能在今天之內抵達當地,但已經是深夜,所以即使我說今天開始行動,實際上的行動與實質上的調查應該是從明天開始。


    既然這樣,我想在這之前完成計畫。


    我非常喜歡擬定詐騙計畫。何況這次是欺騙神的大案子,我當然充滿幹勁。


    計畫性的詐騙行徑,和我平常下意識說出口的謊言不同,甚至是一種藝術。


    唔哇,我說得好假。真丟臉。其實我明明隻是行事小心……


    不過,我從學生時代就喜歡擬定「暑假計畫」之類的東西。這是真的。或許很像謊言卻是真的。是可能為真的謊言。總之無所謂,我隻是試著亂講一通。


    我利用登機時間與後續的飛行時間逐步思考。打開筆記本,將跨頁的所有版麵拿來畫地圖。


    地圖。


    那座城鎮的地圖。


    暫時解除禁令,獲準進入的城鎮地圖。


    某些部分得依賴模糊的記憶,但我半年前也畫過這張地圖,所以不太費力。


    何況雖說是地圖,也不需要精準畫出距離或位置,隻是當成概要,用來以圖樣想像狀況的工具。


    想像。


    總歸來說,就是我自己心中的地圖。


    所以與其說是地圖更像插圖。


    雖然因人而異,但我用畫圖的方式,比較能想像事物。


    我畫下依稀記得的北白蛇神社位置、千石撫子人類時代所就讀七百一國中的位置、戰場原與阿良良木所就讀直江津高中的位置、神原家的位置、阿良良木家的位置。阿良良木曆的妹妹就讀的栂之木二中距離比較遠,應該不用畫。不對,即使如此還是畫下來以防萬一。此外包括可能有用的情報、可能沒用的情報,都畫在純白的跨頁紙麵上。


    像是戰場原或阿良良木,若是我記得長相的家夥,就會加上簡單易懂的q版肖像圖。尤其這兩人隻寫姓氏的話,字麵看起來有點嚇人。


    畫成圖就是可愛的孩子。


    不隻他們兩人,隻要是我當時騙過而且有印象的國中生們,我當然也俐落畫在上麵。


    畫滿這麵跨頁之後,我在下一個跨頁畫上範圍較小的地圖。如果上一頁是整體地圖,這一頁就是部分地圖。比例尺依然亂七八糟,但是不用擔心,要是我想知道正確距離,打開智慧型手機的地圖程式就好。


    我在機上做這種事情時,有時候鄰座乘客會以詫異目光看我,但我不在意。反正他們看到我內心的想像圖也不明就裏。如果是被看見終究不太妙的部分,我會進行某種程度的編碼。


    在可愛插圖的輔助之下,或許鄰座乘客出乎意料以為我是漫畫家。


    這麽說來,我大學時代拿過這種想像圖給臥煙學姊看。


    「感覺好像美少女遊戲的攻略圖。」


    她這麽說。


    當時我不太高興,所以好一段時間停畫。但是我無法習慣其他方法,所以沒多久就恢複這種做法。


    我寫著寫著、畫著畫著,幾乎填滿整本筆記本,飛機也剛好抵達當地。


    這裏果然積滿雪,整麵都是雪景。我看到這一幕隻覺得冷,沒有為此感動的感性。我確認這一點之後,姑且打電話給戰場原。


    「到了。」


    「謝謝。拜托你了。」


    「嗯。」


    隻進行這樣的交談。


    如此而已。


    012


    我還以為自己到飯店登記入住、洗個熱水澡、喝個小酒睡到天亮之後會完全失去工作意願,但是沒有。看來我的引擎已經無視於我、戰場原或任何人的意誌自行運作,這麽一來就再也沒人能阻止我。


    假的。


    我隨時打算收手,所以反倒以充沛的動力挑戰。可以的話,我想在工作過程找機會見臥煙遠江的遺孤一麵,但這次無法如願。


    或許並非無法如願,但還是打消念頭吧。


    既然非得秘密行動,就應該避免無謂的接觸,應該避免有所交集,就依照至今的方針,乖乖等待神原駿河離開城鎮的那一天吧。


    今天是一月二日。


    大部分的店在這一天還沒開,已經是往昔的狀況。在這間旅館所在的鬧區,正處於迎春大特價的氣氛。


    我想趁機采購一些東西。


    混入蜂擁想買福袋的顧客人群,老實說令我不耐煩(並不是討厭擁擠。我喜歡人多的地方,卻非常討厭混在裏麵成為一分子),不過想到這是工作就能忍耐。詐騙不是輕鬆賺錢的手段,是狡猾賺錢的手段,換句話說需要耐心與毅力。


    追根究柢,我隻為了欺騙一個女國中生就使出全力,這種行徑頗為瘋狂,但是就當成投資吧。我不曉得是對什麽東西進行何種投資,總之隻要當成投資,我可以忍受大部分的事情。


    剛過十點時,我在門把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前往城鎮。


    我平常總是梳成西裝頭發型,但這天不是。不是因為懶,是必須如此。


    我一邊購物一邊思索。


    基本上,我做任何工作都以獨自進行為原則,卻不代表我不會找人協助。各位或許覺得這兩種說法一樣,但是完全不一樣。換言之,我會找人協助,卻不會協助對方。我喜歡這種關係。


    而且這次(除去追根究柢隻是要騙一個女國中生這一點)尤其是件大案子,我不免覺得最好找人協助。


    我在昨天就向情報販子或萬事通之類的人提出必要最底限的委托,不過可以的話,我想找一兩個當地人幫忙。我非得隱瞞身分行動,所以行事不太自由。


    以騙徒來說,「找人幫忙」是相當謙虛的說法,說穿了隻是利用別人,但我不會使用這種假惺惺到無謂的形容方式。我並不是要他人義務為我做牛做馬,我大方認為付個一萬圓也無妨。


    當地人……


    首先浮現在腦海的當然是神原駿河,不過我已經決定在這次打消這個念頭。既然這樣該找誰?


    我回想昨天畫在筆記本上的肖像圖。


    然後,我覺得火炎姊妹是不錯的選擇。阿良良木曆的妹妹──阿良良木火憐與阿良良木月火。我不知道月火長什麽樣子……但聽說她是那


    座城鎮所有女國中生的崇拜對象。我上次在那座城鎮布下詐騙計畫時特別提防她,不過這個警戒網不知為何被突破。


    在昨天的時間點,我覺得這兩個人也和神原一樣,基於和神原不同的理由,是絕對得避免遭遇的對象(尤其是姊姊火憐),但我立刻改變想法。


    即使擬定計畫,也不代表事情會依照計畫進行。隻是擬定計畫很快樂罷了。或許我出乎意料稍後就會立刻去見神原。


    應該說,先不提我的個性,不隻是基於想要嚐試刺激的想法,實際上要是能找這兩人幫忙,確實可以相當好辦事。雖然上次誓不兩立使我相當害怕,但要是拉攏她們站在我這邊,就是應付女國中生時最可靠的助力。


    總之考慮看看吧。


    隻要確定找她們幫忙也不會被阿良良木得知,這種想法付諸實行也不壞。目前還隻能歸類為妄想。


    我準備完畢之後,終於啟程前往那座城鎮……在這之前非得做一件事,就是換裝。不隻是為了禦寒。我沒梳頭發也是這個原因。總歸來說,我想扮裝之後再進入那座城鎮。話說回來,戰場原平常總是形容為「喪服」的打扮才比較像是扮裝吧。


    我當然不是想說「穿夏威夷衫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但也不能把那套漆黑服裝當成我的一部分。不對,在這種場合,他人這麽認為會對我比較有利。


    我穿上在鬧區買的淺色西裝、打上領帶,打扮成一般上班族的樣子之後,終於搭電車前往那座城鎮。


    前往現在由蛇神統治的那座和平城鎮。


    013


    我對戰場原說大約要一個月,但是實際上,基於我個人的喜好,我不喜歡拖泥帶水。


    耐心當然很重要,不過要是可以俐落解決,我就想俐落解決。我重視速度。所以我決定劈頭就先從主城著手處理這件事。


    那麽,這個案子的主城在哪裏?


    其一應該是北白蛇神社。不過,打從一開始就前往那裏,終究是超越魯莽的愚蠢行徑。與其說天不怕地不怕,這種想法更可怕。


    既然這樣,就得去另一個主城,先從那裏著手。感覺主城有兩三座似乎挺奇怪的,總之另一個主城是千石撫子家。


    首先掌握目標對象的個性,就可以決定今後的方針。因此我離開車站之後,就這麽徒步直往千石家。


    話是如此,但我不曉得千石家在哪裏,所以我憑直覺挑個方向前進,並且打電話給戰場原。


    「什麽事,有進展嗎?」


    「剛準備結束,接下來要采取行動……總覺得你那邊有點吵,今天才初三,你跑去哪裏?」


    這是多餘的問題。工作的人是我,我甚至不希望戰場原無謂插手,所以那個家夥在哪裏做什麽,明明和我無關才對。


    「阿良良木家。」


    戰場原如此回答。


    明明不用回答。


    「我是受邀過來的。伯父也在家,總之就是和對方家庭打交道……」


    「真令人會心一笑。」


    「拜托別這麽說。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做多麽悠哉滑稽的事……」


    戰場原以消沉的聲音這麽說。她難得使用這種語氣。


    原來如此,難怪她那裏很吵,而且她講話音量這麽小。我覺得既然這樣,她其實可以別接電話,隻是這件事攸關她與男友的生命,她應該沒辦法這麽做。


    不過,我雖然認為阿良良木與戰場原這樣很滑稽,卻不覺得悠哉。即使七十四天後……啊,已經是七十三天後,總之即使確定在不久的將來會死,也不能疏於處理人際關係。


    至少在覺得會得救的時候是如此。


    「我想知道千石撫子的住址。就是她原本居住,設置戶籍的地點。雖然我查得到,但我想立刻知道。寄手機郵件告訴我。」


    總之,他們的複雜心境與隱情一點都無所謂,所以我隻告知用意。


    「千石小姐……千石撫子的住址,我當然知道。」


    我沒聽漏她剛才以「小姐」稱呼千石撫子。我不曉得這是基於什麽意義的口誤,但我姑且將這件事留在心中。現在還不知道這是不是派得上用場的情報,但是不知道也無妨。


    「但我不曉得你的郵件地址。」


    「我現在說。手邊有紙筆嗎?」


    「沒有,不過隻要你說,我就記得住。」


    真是聰明的孩子。


    我覺得有點不高興,所以故意將郵件地址講得又快又不清楚。我也不曉得要是沒有正確傳達該怎麽辦,但戰場原輕易就正確複誦。


    我這次佩服她真的很聰明。


    不過,想到這個聰明女孩深陷的困境,就不得不說這個世界不講理。不,慢著,擁有優秀能力的人吃苦頭,感覺算是在某方麵達到平衡。


    這個理論的破錠,在於能力低劣的人基本上也會吃苦頭,但我不打算辯解這種事。


    這終究隻是臨時想到的東西。


    若有人在雞蛋裏挑骨頭,我無法應付。


    「那我立刻寄郵件……不過,你知道住址之後要做什麽?」


    「寄賀年卡。」


    在笑不出來的狀況講笑話不是耍帥,是一種對話技巧,但她笑了。


    我知道電話另一頭的戰場原蹲了下去。大概是家人與戀人就在門後,所以她不能笑出聲吧。


    她兩年前總是擺張撲克臉,如今卻變得很常笑。


    不過,當時她罹患怪病導致的撲克臉之所以惡化,原因不是別人,正是我。


    「當然是開玩笑的。」


    我刻意更正似乎也很好笑,戰場原遲遲沒有恢複正常。我不得已隻好無視於她說下去。


    「我要去調查千石撫子的事。既然她放棄當人類而成為神,現在應該被當成下落不明的離家少女吧?所以我想聽她家長怎麽說,再進入千石撫子的臥室搜索看看,或許找得到某些線索。」


    「……等、等一下。」


    戰場原還在笑,卻出言製止。


    「那個……貝木,方法與手段當然是交給你決定,但是不能太粗暴……」


    「我不可能做什麽粗暴的事吧?你肯定知道我的作風。何況既然交給我決定方法與手段,那就交給我吧,完全交給我。戰場原,你聽好,務必別忘記,你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不惜向恨之入骨的對象求救的丟臉家夥,你絕對不能忘記這一點。」


    總之,如果她隻是想保住自己的小命,她應該不會向我求救吧。明知如此卻講這種話,是一件快樂的事。但我在覺得快樂的瞬間就完全搞不懂哪裏快樂。


    「我明白,我也沒忘。不過好歹讓我拜托一下……請別做太粗暴的舉動。」


    「我說過我不會做吧?」


    我突然覺得不悅,強行結束通話。電話的好處就是可以這麽做。總之不隻是因為覺得不悅,也因為要是拖著戰場原講太久,阿良良木或阿良良木家的某人可能會發現不對勁。


    畢竟經過後來的調查,阿良良木的父母都是警察……我真是鋌而走險。


    何況還有戰場原的父親。我絕對不能見到他。


    這是比阿良良木曆更不能見到的對象。


    我如此心想時,手機響起收到郵件的聲音。不愧是女高中生,打字真快。我的手機收到信之前,她肯定已經刪除寄件備份了。


    郵件主旨是「別做太粗暴的舉動」。好煩。真的很煩,我開始不耐煩了。既然被弄得這麽不耐煩,就難免想接受這個要求。


    其實我打算在千石家使用稍微粗暴的手法,現在卻失去這種念頭。戰場原,你真有一套。


    我確認住址(即使除去打字速度,戰場原能夠這麽快寄信給我,代


    表她不用看筆記就記得這個住址。不隻是因為戰場原記性好,也看得出她這幾個月和男友多麽認真抗戰至今。不過一點都無所謂),看著螢幕加大步伐。


    晚點回到飯店,我想在筆記本加注千石家的位置。此時我察覺自己甚至不知道千石撫子長什麽樣子。


    無須慌張,晚點(最快今晚)再叫戰場原寄照片給我就好。她好歹應該有照片吧。不對,我正要前往千石家,能向家人借到一張照片就行。


    我看到街道異常冷清而覺得不對勁,不過這麽說來,今天還是新年假期。我動不動就會忘記。我才想自問,我在大年初三究竟在做什麽?感覺我隻是努力認定現在的所作所為是工作所需。


    014


    千石撫子的父母是極為平凡的大人。我在這種時候使用「極為平凡的大人」的意義,代表他們是我經常掛在嘴邊的「善良市民」,沒有其他的意思。


    換句話說,我對他們不抱持善意或惡意。不過大多數人在我眼中都是如此。


    大多數人在我眼中隻是人類。如此而已。


    隻是他們身為平凡的大人、身為善良的市民,卻沒有慶祝新年。那當然,女兒即使沒有死亡卻下落不明,這種狀態還維持好幾個月,家裏幾乎是服喪狀態。


    我剛才所說「寄賀年卡」這個笑話不隻不好笑(但戰場原笑了),而且不謹慎。


    但我聽到「不謹慎」這個詞,隻覺得以「不」抵銷「謹慎」的這個詞是否有必要存在,如果想寄賀年卡,隨時隨地都可以寄。


    我甚至覺得,要是我穿一如往常的喪服(這是他人的說法)來訪,應該是非常貼切的服裝。


    總之,我從正麵闖入處於服喪狀態的千石家。「闖入」聽起來像是我做出戰場原所擔心的「粗暴的舉動」,但實際上相當和平。


    我按下對講機,自稱是對方女兒(也就是千石撫子)同學的父親,換句話說是以欺騙的方式進入千石家。


    「雖然可能隻是離家出走,但小女也在三天前下落不明。記得她在失蹤前提到令嬡,我很在意這一點,所以明知冒昧還是登門造訪。方便讓我知道令嬡的狀況嗎?」


    我這麽說。


    我的演技也真是高明。應該說,當我提到他們女兒「撫子」的名字時,兩人就完全失去對於訪客的戒心,即使我的演技或說謊功力隻到小學生才藝表演的等級,似乎也能得到相同結果。


    講個題外話,據說對於被卷入事件的人來說,最造成困擾並且造成更嚴重傷害的家夥,就是帶來這種假情報、偽情報的看熱鬧分子。


    我能理解他們的心情。雖然能理解,但是和我無關。


    我在客廳聆聽兩人的敘述,覺得他們是「極為平凡的大人」,同時也是「極為平凡的父母」。


    話說在前麵,這不是壞話。


    我隻是這麽認為罷了。


    我基於立場看過各式各樣的人,在這些人之中,女兒下落不明的父母、女兒過世的父母,或是知道女兒消息卻好幾年沒見麵的父母也不在少數,若是單純對照至今的類似例子,我覺得他們算是平凡。


    這是理所當然。


    抱持奇怪的期待才容易落空。


    因為這兩人即使推測女兒可能遭到意外波及,或是推測可能遇害,應該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兒居然成為神。


    單方麵聽他們述說,令我過意不去,所以我也先提到自己的女兒多麽可愛、多麽率直,而且和千石撫子的交情很好。


    如同前麵所述,這種行為會造成很大的困擾,但我的謊言似乎讓千石撫子的父母大為感動。


    母親說她沒想到那孩子居然有這一麵而流淚。如果我那番話是真的,我應該也會差點跟著掉淚。


    總之,我沒有預先準備或證實,隻是隨口說說,不過相對的,我也可能歪打正著說出真相。這麽想就沒有罪惡感。


    但我就算沒這麽想也沒有罪惡感。


    不過,從他們相信這種謊言就知道,身為平凡父母的千石夫妻,和其他大多數的父母一樣,對自己的女兒一無所知。


    記得他們提到女兒是怕生的孩子、乖巧的孩子、常笑的孩子,但我想知道的不是這種寵女兒的意見,而是她內心的黑暗,可惜他們似乎也不知道這種事,而且不想知道。


    父親說她完全沒有叛逆期,是很聽父母吩咐的好孩子,但要是女兒沒有進入對父親的叛逆期,最好認定這是近乎最高層級的警報。我差點站起來指責他們為何錯過這個警報。


    連那個戀父情結嚴重的戰場原,在國中時代也和父親保持過距離。


    真是的。


    不過這是往事,是過去,現在抱怨也無濟於事,何況千石家的教育方針,即使湊巧在現在這個時間點和我的人生有交集,至少在今後也完全無關。


    「這樣啊,是的,小女也一樣。」


    所以我沒說什麽,隻有適度搭腔。貝木泥舟在適度搭腔的領域,很少有人能出其右。


    不過依照這個設定,我變得很難要求對方借女兒的照片給我看,所以我打消念頭。這部分還是晚點找戰場原寄照片給我吧。


    「方便讓我看看令嬡的房間嗎?」


    我這麽說。


    實際上當然沒說得這麽直接。我一開始是提到女兒肯定借給撫子某些東西,而且肯定會成為尋找兩人的線索,詢問他們心裏是否有底,拐彎抹角三十分鍾之後才終於抵達這個終點。我當然不忘在開頭先說「恕我冒昧」這四個字,但千石夫妻應該完全不認為這樣的我很冒昧吧。


    我在他們帶領之下進入的千石撫子臥室(在二樓),該怎麽說,是一個整潔的房間。若要形容為整理得井然有序,應該說有點刻意過度,大概是房間的主人下落不明之後,父母依然沒有怠忽打掃吧。我如此心想並且向兩人確認,證實室內確實維持女兒失蹤前的狀態。


    總之,千石撫子始終隻是下落不明(對父母來說),並不是過世,所以這種父母心是對的。他們並不是在依依不舍細數死去女兒的年齡。


    書櫃盡是孩子氣的漫畫,各處擺放可愛布偶,看起來就是女國中生的房間。


    不過在我眼中,有種做作的氣息。


    父母打掃之後是這種狀態,感覺很做作。老實說,我甚至覺得惡心。


    我甚至覺得,這個房間是被硬塞孩子氣與可愛的感覺。千石撫子的父親提到女兒沒有叛逆期,加入這一點思考就耐人尋味。


    這應該不能稱為無所謂。


    有所謂。


    或許這部分就是關鍵。


    是千石撫子內心的黑暗。


    我思考著這種事,開始調查千石撫子的臥室。外麵還很亮,室內窗簾卻是拉上的,相當陰暗。所以我進房間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


    千石夫妻當然沒在帶我進房之後就回到客廳,換句話說,我是當著父母的麵搜索房間,所以我不能以翻箱倒櫃這種簡單易懂的做法找線索。隻能環視這個四方形房間,如同撫遍表麵般尋找。


    此時,我發現書櫃最下層有個看似相簿的書脊。相簿。挺不錯的,這是意外的收獲。我得到夫妻許可之後打開這本相簿。


    裏頭貼滿千石撫子的肖像照。原來如此,這就是千石撫子。我認得了。我終於知道了詐騙對象的長相。


    雖然始終隻是從照片得知,但我對千石撫子的第一印象,和我對這個房間的印象幾乎相同。


    孩子氣、可愛、惡心。感覺很假。像是被迫裝可愛。


    雖然掛著笑容,卻有點生硬。如同因為相機鏡頭對著自己,才逼不得已依照吩咐微笑。


    與其說是害羞的笑容,更像是低聲下氣的笑容。


    她垂著瀏海,以免視線和他人相對。進一步來說,看起來戰戰兢兢。


    或許她在害怕某個東西、某種事物。


    總之,我果然沒辦法借走這些照片吧,所以我盡量將她的模樣烙印在眼底。考察等晚點再說。


    「幾乎都是獨照,沒有和我女兒合照嗎……」


    為了避免聽起來像是藉口,我以不經意的語氣這麽說,將相簿放回書櫃。


    基於某種意義,這隻是我當成緩衝的發言,但我說出來才發現,相簿裏沒有半張家人合照。


    換句話說,相簿裏沒有父母和千石撫子的合照,盡是千石撫子的獨照。


    既然是照片,當然需要有人負責拍照,我能理解三人的合照不會很多……即使如此,應該會有她和父親或母親的兩人合照。就算這本相簿是千石撫子的私人相簿,卻也正因為是私人相簿,應該沒必要區分到這麽嚴密。


    我原本打算晚點再考察,卻不由得思考起來。將毫無家庭合照,有點像是寫真集的這種相簿擺在臥室的女生,究竟處於何種心理狀態?


    我轉身看向夫妻,他們對於閱覽相簿的我,並沒有露出內疚或歉意,反而像是完全不覺得相簿內容有什麽丟臉之處。


    甚至像是在這種緊急狀態,依然對自己女兒的可愛感到驕傲。


    原來如此,他們是善良的一般市民。


    大概深信自己是善良的一方,覺得自己的人生沒有出錯。


    就算女兒下落不明,他們大概也以女兒為傲吧。


    即使如此,兩人似乎質疑我為什麽注視他們,因此我假惺惺地出言掩飾。


    「像這樣比對,就覺得令嬡和兩位很像。」


    我覺得騙徒講這種話有點假惺惺過頭,但似乎挺有效的。雖然他們並不是心情明顯變好,不過即使目睹我在女兒房內四處調查,態度依然平靜。


    後來我繼續搜索,開始思考「該決定我女兒借給千石撫子的重要東西是什麽了」的時候,我朝著配合臥室角落擺放的衣櫃伸手。正確來說是準備伸出手。


    這是我保留到最後再調查的家具,但是千石撫子的母親在這個時候,以至今最大的音量高聲說:「啊啊,請別碰那個衣櫃!」


    這番話的語氣讓我感受到強烈的意誌,讓我確定必須耗費相當的勞力才能駁回這個要求。


    「您說『別碰』的意思是……」


    我當然如此回問,理所當然期待這句話隱含重要的理由,但這名母親隻說她被吩咐別碰那個衣櫃。


    被吩咐?被誰?


    或許已經不用多問,即使如此我依然刻意詢問,答案正如預料,是千石撫子吩咐的。


    我很難說明我這時候的心情,所以隻據實記錄。


    總歸來說,千石撫子的父母,即使自己的女兒下落不明,依然隻執著於將臥室打掃乾淨、維持原狀,即使房內衣櫃可能藏著重要的線索,還是按照女兒的吩咐,沒有打開的意思。


    015


    既然我的立場是千石撫子好友的父親,應該很難說服兩人打開衣櫃,而且隻有一人就算了,但要瞞著兩人的目光偷看內容物是不可能的任務,所以我決定晚點再處理衣櫃的問題。


    反正我得知了衣櫃的存在。得知這裏有這個衣櫃。


    光是如此,這次造訪千石家就有意義可言。


    我將自己的手機號碼告訴這對夫妻,也請對方告知手機號碼,說好有任何消息就會聯絡,彼此要隨時保持聯絡,然後我離開千石家。


    衣櫃的問題暫時放在一旁(或許到最後打開一看,裏麵隻擺滿國中生會看的情色書刊),即使如此,光是簡單搜索房間,我大致就明白千石撫子內心懷抱著某種黑暗。


    不過即使世界很大,能在那種草莓色調房間看出內心黑暗的別扭家夥,大概也隻有我吧。我這麽認為。實際上,或許隻有我抱持「既然會罹患怪病成為神,內心肯定懷抱著黑暗」這種偏見。


    我自認沒有聊很久,不過我用來取得對方信任的前言似乎用掉很多時間,我離開千石家的時候,已經是堪稱黃昏的時段。


    我覺得是時候了,所以打電話給戰場原。


    「我沒做粗暴的舉動。」


    我首先說出還以顏色的挖苦話語,然後提出要求。


    「寄千石撫子的照片給我。」


    「怎麽回事,你連她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帶刺的這句回應聽起來沒有刻意壓低音量,看來新年的嬉鬧宴會已經結束。


    「我沒見過這個女生。你說她是我的間接受害者,也隻是你的片麵之詞。仔細想想,連這件事都不一定是真的。」


    我這麽說。


    「意思是我在騙你?」


    戰場原講得很遺憾的樣子。她應該不想聽我這麽說吧。


    「我在千石撫子家看了相簿。她是很可愛的孩子,你應該很討厭。」


    「…………」


    我這番話比剛才的第一句話更加諷刺。


    「沒錯。」


    戰場原沉默片刻之後這麽說。


    真老實。這樣我確實騙不過她。


    「她是我最討厭的類型。即使不是以這種形式認識,我也絕對不會和這種類型的人成為朋友。」


    「現階段我不清楚她是愛撒嬌還是受寵……你既然知道住址,就代表你造訪過千石家?換句話說,你和那對父母交談過?」


    「那當然……因為阿良良木其中一個妹妹,和千石撫子是很好的朋友。我經由這層關係造訪過。不過那孩子和任何人都能成為好朋友,所以並不是隻和千石撫子的交情特別好。」


    嗯。


    阿良良木曆的妹妹……不知道她說的是火憐還是月火。從角色個性推測,比較像是月火。


    「阿良良木的妹妹們,知道自己的哥哥陷入何種狀況嗎?看他們家在慶祝新年,應該可以先推測阿良良木夫妻不知道……」


    「妹妹們也不知道。那些孩子不知道哥哥變成這樣,也不知道千石撫子變成那樣。知道這件事的隻有我、阿良良木、忍野忍,以及羽川同學。其實我也想對羽川同學保密……卻露出馬腳了。」


    戰場原不知為何使用戲謔的形容方式。


    所以羽川究竟是何方神聖?


    「不過,這是我掌握的範圍,如果阿良良木瞞著我告訴別人就不在此限。」


    「嗯……」


    聽起來有可能。畢竟實際上演「表鏈與梳子」的這對情侶,好像出乎意料對彼此隱藏某些秘密。


    記得我之前聽他們約定過不能隱瞞怪異的事,但這個約定或許有很多例外。


    如果阿良良木瞞著戰場原找人求助,對象會是誰?我試著思索卻沒有底。


    我沒掌握阿良良木的交友圈。真要說的話,大概是影縫或斧乃木吧。


    那兩個不死生物的殺手,似乎和阿良良木達成無聊的和解……


    「為什麽沒公開?這麽做或許出乎意料可以得到突破僵局的妙計吧?」


    我大致知道答案,卻試著如此詢問。舉例來說,肯定能請左手化為怪異的神原幫忙。雖然我個人不樂見這種事態,但是就我所知,那隻「猴掌」的許願次數肯定還有剩。


    「……總之,千石撫子很凶暴。」


    凶暴。


    戰場原慎選言辭之後這麽說。


    這個毒舌女(這是我昔日對她的印象)居然使用如此直截了當的形容詞,出乎我的預料。


    凶暴。


    這個詞意外地不會用在人類身上。這是用在動物或幼童的詞。


    不是用來形容國中生的詞,也不是用來形容神的詞。


    肯定不是。然而……


    「要是我們向他人求助,她會毫不猶豫連同那個人一起除掉……原本這隻是阿良良木與千石撫子之間的問題,但她完全不在乎波及包含我在內的其他人。」


    「…………」


    喂喂喂,這不就代表我也有生命危險?你覺得我遭殃一起沒命也無妨,才會找我委托?


    我沒有不識相到在這時候講這種話。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種事。


    我明知如此,明知隱情,依然接受這次的委托。任何工作都有風險,講得極端一點,工作就是利害關係的衝突。


    ……不過,這份工作的利益究竟在哪裏?


    十萬圓的必要經費,已經有一半用為治裝費。


    「原來如此,既然這樣,就不能貿然找別人商量。」


    所以她說原本也想對那個羽川保密。不過,這個人能看透戰場原與阿良良木想保守的秘密,看透這個攸關生命的秘密,羽川果然不是等閑之輩。


    接下來是我的直覺,應該說是牽強附會,我半年前在這座城鎮布下的詐騙計畫,雖然是由火炎姊妹、阿良良木曆與戰場原黑儀根絕,但我覺得這個羽川或許出乎意料也插了一腳。


    「等一下,貝木,別誤會,我找你商量是因為……」


    「無妨。別講煩人的藉口,我不會在意這種事。我是專家,早就習慣暴露在生命危險之中。」


    這番話有點耍帥過頭。兩年前就算了,但我如今沒必要對戰場原耍帥。


    「不提這個,我已經略為得知千石撫子的家庭狀況……不過戰場原,你實際對千石撫子有什麽想法?」


    「……不是不需要我的感想嗎?」


    「隻要不是我首先接觸到的情報就好。與其當成提供情報,應該說當成閑聊告訴我吧。你剛才說她是你討厭的類型,還說她凶暴,但是該怎麽說,我想聽你加點相關事跡述說感想。」


    「…………」


    「嗯?怎麽了?」


    「可是……我沒有直接見過千石撫子。」


    「什麽?是嗎?」


    真意外。


    千石撫子居然想殺一個沒見過麵的人?


    「對。隻有用電話進行過一次交易……應該說對話,不過這也是她放棄當人類之後的事。」


    「……這樣啊,我大致明白了。明白你所處的莫名其妙狀況。你居然到現在都還沒瘋掉。」


    「……是啊。」


    「哎,既然你不惜向我求救,或許代表你出乎意料已經瘋了。」


    我說著將視線移向夕陽。現在是黃昏,也就是所謂的逢魔之刻。


    「貝木,所以說我……」


    「總之,我打算現在去見千石撫子。去北白蛇神社就見得到吧?」


    「……不一定見得到。至少她成為神之後,我就沒見過她。看來她相當討厭我。阿良良木大概是去五次能見到一次……但每次都被殺到剩下半條命回來。看來她雖然隨時可以下手,總之還是會讓我們活到約定的日子。」


    戰場原在最後加上這段恐怖的見解。


    看來戰鬥一直在進行中。


    原來如此,所以是長期抗戰。


    「阿良良木今天不會去吧?我可不想在神社境內撞見他。」


    「不會去。因為他今晚和我……沒事。」


    她說到一半就沒繼續說。


    什麽嘛,變得真可愛。看來在繼續戰鬥的同時,愛情也繼續發展中。


    總之,在隨時麵臨生命危機的狀況下,這種關係也自然會升溫吧。但我沒遇過這種狀況所以不清楚……


    「見不到千石撫子的話就算了。總之得去現場看看再說。如此而已。」


    「如果見到她,你打算怎麽做?你已經做好騙她的準備?」


    「完全沒有。不過,姑且是去看看她的臉色,和她打個照麵罷了。而且或許出乎意料能以溝通的方式解決。」


    「這樣啊……雖然我覺得不可能,但是加油吧。」


    戰場原以無法提起我幹勁的語氣激勵我。


    我一點都不高興。毫無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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