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有一個詞叫作「靈力地點」,我當然不相信這種說法,但如果沿用這種形容方式,北白蛇神社就是一個負麵靈力地點。


    負麵靈力。聽起來真可疑。


    忍野似乎形容為城鎮髒東西的聚集處,也形容成「氣袋」。這種形容方式直截了當又合理,非常符合他的作風,不過以我的觀點來說,這裏隻是山上。


    這種地方令人覺得陰濕不自在,我覺得是理所當然。上次來這座城鎮時,我也好幾次想造訪這裏,但最後基於一些原因沒成行。


    我預先打聽過鎮上這座神社的事情,依照他人敘述,似乎隻剩下幾乎損毀的神社遺跡,不過抵達該處一看(爬雪山使我好幾次受挫想放棄),那裏建立一座堪稱全新的氣派主殿。


    我形容成「堪稱全新」,實際上應該是全新。感覺剛落成不久。該不會因為新的蛇神出現在毀滅的神社,就以靈驗的神力變出這座主殿吧?


    荒唐。應該隻是政府蓋的,隻不過是規劃已久的工程付諸執行。和千石撫子的事件無關。


    不過,光是境內正中央坐鎮一幢小而美的主殿,整座山的氣氛似乎就緊繃起來,真神奇。


    感覺潮濕的感覺清爽消失。


    我走在參拜道路上。


    據說參拜道路正中央是神在走的道路,人們一定要走兩側,但和我無關。


    沒有我不能走的路,沒有我不能飛的天空。


    我甚至覺得,要是神被我這種厚臉皮的態度激怒而現身就賺到了,不過很遺憾,這種稱心如意的事很難發生,這是當然的,要是紳這麽輕易就出現,就沒有恩惠可言。


    我抵達賽錢箱。


    主殿感受不到他人的氣息。真要說的話是理所當然,但境內沒人。看來即使神社全新落成,也並未重新複活成為信仰對象,仔細觀察就發現沒有任何人前來進行新年參拜。


    雪國在這種時候就很方便。從腳印、積雪方式與結冰程度,就可以判斷該處這幾天的人跡。


    而且以這些情報判斷,我是今年第一個造訪這座神社的人。這個推測應該大致正確。


    換句話說,這座北白蛇神社即使建築物翻新,也始終隻是建築物翻新而已,沒有其他煥然一新的地方。雖然應該有神主之類的人負責管理,卻很難斷言有受到活用。不過今後的狀況就是未知數。


    反過來說,如果這座神社在新年就展現熱鬧氣氛,千石撫子的神力應該比現在強,變得無人能阻止吧。想解決當前問題,就必須在香火鼎盛之前處理。不過現階段應該就幾乎無人能阻止了,何況要是現狀順利進行下去,阿良良木與戰場原明年元旦也來不了這裏。


    總之,我就盡力而為吧。


    盡力而為,輕鬆過生活吧。


    我從西裝口袋取出零錢,後來換個想法,從另一邊口袋取出一張萬圓鈔,放入賽錢箱。


    二禮、二拍手、一禮。


    我不曉得是否正確,總之依照記得的方式進行參拜。不知道究竟幾年沒做這種行徑了。


    這張萬圓鈔,我姑且不是隨意扔出去,而是謹慎無比地插入賽錢箱,做為小小的抵抗。從我笨拙的動作推測,這或許是貝木泥舟這輩子第一次的新年參拜。


    在我參拜結束的這時候……


    「撫子來也!」


    神很乾脆地從主殿深處跑出來。


    神的恩惠蕩然無存。


    不過,她是被萬圓鈔引誘現身,令我抱持好感。真要說的話,她並非因為信徒捐錢而卨興,那張開心的表情,彷佛領到壓歲錢而高興的孩子。


    017


    「難得成為神卻沒人來新年參拜,撫子好無聊。叔叔陪撫子聊天吧!」


    莫名開朗又亢奮的千石撫子,滿足地拿著從賽錢箱取出的萬圓鈔這麽說。


    不過,千石撫子手上的萬圓鈔,是她將每一根都是細小白蛇的恐怖頭發當成機械手臂伸進賽錢箱取出的萬圓鈔,所以氣氛不甚溫馨。


    反倒很嚇人。


    原來如此,頭發變成蛇確實是怪病。


    無法以現代醫學解析。


    據說人類的頭發約十萬根,千石撫子發量似乎比較多,所以大於這個數量的蛇,滿滿在她的頭上蠕動。


    蛇發女妖看見千石撫子這顆頭,或許也會僵硬得如同石頭吧。而且看她剛才毫不遲疑就從賽錢箱取出萬圓鈔,證明每條蛇的眼睛應該都是她的眼睛。


    既然這樣,現在她所見的世界是什麽樣子?


    大概有十萬種以上的看法吧。


    不過反過來說,她隻有頭發像是蛇神的樣子(其實這樣就夠了,我有種夫複何求的感覺),身上服裝相當普通。


    除去現在是寒冬的要素,相當普通。


    除去現在是下雪寒冬的要素。


    單薄的白色無袖連身裙,不隻是光看就令人覺得冷,還像是會就這樣融入雪中,夢幻得如同隨時會消失。她乾脆穿蛇紋衣物比較好懂。


    赤裸的雙腿也不適合雪國。


    這身打扮究竟有什麽意義?至少沒有神的感覺。


    真要說的話,還有套在左手的發圈。也是白色的。她用那個發圈綁蛇發?


    我想到這裏,才總算察覺日文的「蛇神」與「蛇發」同音。這種妖魔鬼怪都很喜歡這種雙關語。


    神是否包含在妖魔鬼怪之內,這一點眾說紛耘,不過以我的觀點來說,兩者同樣是騙子,基於這一點是同類。


    「一萬圓~一萬圓~」


    她看起來很開心。


    應該很開心吧。


    明明成為神就應該用不到錢,而且那是維持神社運作的錢,無法私吞。


    或許她不是因為金額多寡,是因為這是「第一份香油錢」而開心。這麽一來隻算是對錢的侮辱,我非得收回剛才對她的好感。


    「叔叔,謝謝你!」


    千石撫子總算轉向我,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和我聽家長敘述的印象不同,這張笑臉不害羞又不怕生。


    雖然家長說她是常笑的孩子,但這孩子肯定沒這樣笑過。


    如同從鎖鏈中掙脫,不被任何事物束縛,甚至不被怪物束縛的笑容。


    「叔叔是撫子的第一號信徒!」


    「…………」


    這不是天真說出口就能原諒的話語。我並非沒想過賞她一記耳光,但我不是這種暴力分子。


    「別叫我叔叔。我叫貝木泥舟。」


    所以我隻對她這麽說。我人真好。


    雖然我隻這麽說,不過仔細想想,這是敗筆。


    千石撫子是我在這座城鎮詐驕時的間接受害者,既然這樣,她曾經聽阿良良木或火炎姊妹提到我的姓名也不奇怪。


    她知道我的姓名也不奇怪。


    這樣的話,毫不留情對幾乎無關的阿良良木與戰場原提出殺害預告的這個女孩,不可能不對我大發雷霆。我如此心想。


    「貝木先生!」


    但千石撫子反倒露出開心的表情。


    「貝木先生,貝木泥舟先生!好怪的名字!請多指教!抱歉剛才叫你叔叔!嗯,仔細看就發現你好年輕!唔哇,真年輕!還以為比我小!叫你小少爺吧!」


    「…………」


    我該怎麽判斷?應該判斷她隻是間接的受害者,所以不曉得我的姓名吧。但我不這麽認為。


    她肯定聽過,肯定知道。


    不過,她不記得了。


    不是因為不把我放在眼裏,或是成為神之後覺得人類時代的事情不足為提,隻是自然而然地忘了。


    如今,這女孩忘記害自己陷入這種狀態的萬惡根源。我覺得是這麽回事。


    這家夥自然而然忘記無法忘記的事。相對的,她一直記得某些無所謂的事。例如小時候某個朋友的哥哥對她很好。


    換言之,這女孩內心各種事物的優先順序變得亂七八糟。我如此解釋。


    她光是忘記我名字,我就認定到這種程度或許有點早,應該說或許很危險,但我知道。


    這種人,我至今知道好幾個。


    不想知道卻知道。


    是否珍惜的事物、是否寶貴的事物、是否重要的事物。我至今見過許多人無法好好區分這些事物,或是歸類錯誤。


    沒能巧妙處理自己人生的這種人,毫不例外都是精神上陷入絕境的人。


    也可以說是某些部分損壞的人。


    例如戰場原的母親就是如此。


    基於這層意義,我雖然不曉得千石撫子是人類時代就如此,還是成為神之後才如此,但她的精神攪和得一團亂。


    「撫子正在一直等待三月的到來喔!可以說嗎?撫子就說吧?到時候,撫子居然要宰掉喜歡的人喔!」


    我明明沒問,她卻開心提到這件事。


    大概是很高興有聊天對象,所以特別提供自己所擁有最熱門又有趣的話題當成招待吧。


    雖然我如此推測她的心態,但是麵不改色、毫不猶豫說出這種事的少女,隻能以異樣來形容。連我都這麽形容,就知道她多麽嚴重。


    不過,能將其當成異樣而接受的人,全世界大概隻有我吧。


    「有人要求等半年,所以我就等了,我覺得我是神,所以果然得聽人們的願望,不過,唔~撫子原本覺得神很長壽,所以半年一下子就會過,可是完全不是那樣。畢竟一天就是一天、一年就是一年。所以撫子最近越來越等不下去,佴是還是要忍耐忍耐,因為撫子是神,必須守約!」


    「……沒錯,守約是很重要的事。或許堪稱崇高的行為。」


    我以這種無心之言搭腔。要是一不小心說錯話,確實有可能激怒她,但即使除去這種計算,我應該還是會這麽說。


    我覺得這女孩很可憐,說不出否定她的話語。就當成這麽回事吧。我極度討厭被當成這種善人或偽君子,但隻有在這時候願意如此。


    她見到訪客,應該說見到香客而開心不已,試著講趣事取悅他人。


    這種像是國中生的神,讓我覺得滑稽、可憐得無以複加。


    不得不同情她。


    以我的個性,我當然不會因而改變什麽。我不會扔下戰場原的委托,放棄騙這個女孩,也果然不會想為了這個女孩做點事。


    工作就是工作。


    隻不過,我很在意個中差異。依照我至今得到的情報,千石撫子肯定等同於內向少女的範本,至少她的個性不會像這樣「款待」香客或訪客。


    那道孩子為什麽如同擺脫枷鎖或鎖鏈,變成如此開朗又好客的個性?


    ……無須思索。


    她應該是擺脫了。擺脫枷鎖、擺脫鎖鏈。


    戰場原把我說成像是現狀的主謀,不過至少千石撫子因為我布局的詐騙計畫變得幸福。


    變得非常、非常幸福。


    「不過好神奇喔,為什麽沒人來?明明神社難得翻新,撫子還以為會有很多客人過來。」


    「應該是宣傳不夠吧?」


    我這麽說。我在生意領域向來有獨到見解。不過當然隻限於非法生意。


    「或者是服務不夠。」


    「服務?服務是指色色的服務?」


    「…………」


    神天真地如此詢問,我在這時候第一次無視於她。我的溝通能力沒有好到肯配合國中等級的低級黃腔,我也沒那麽好心。


    不過,千石撫子不曉得是如何解釋我的這段沉默。


    「曆哥哥他啊,在撫子上空隻穿燈籠褲的時候超開心喔!」


    她這麽說。


    ……那個男的在搞什麽?


    想犯罪?


    我難得義憤填膺,覺得這次欺騙千石撫子的工作,隻要讓戰場原得救就好,但是這種想法應該行不通。


    「還有,撫子在這座神社身穿學校泳裝痛苦掙紮時,曆哥哥看得很開心!能夠取悅曆哥哥,撫子也很開心!」


    「……我說,那個……你……」


    我猶豫於該如何稱呼成為神的她,但我覺得在使用平輩語氣的時間點就已經沒救,所以直接稱呼「你」。


    「你的那個……曆哥哥?我不知道曆是姓氏還是名字,不過……」


    我姑且裝傻表示自己不認識這個人(不隻是因為知道的話很麻煩,我也不想被別人認為我認識這個讓女國中生做這種事的家夥)。


    「你喜歡曆哥哥?」


    我如此詢問。


    我自己都覺得這句話很肉麻。


    「嗯!很喜歡!所以要殺掉他!宰掉他!」


    「……這樣啊。」


    「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曆哥哥女友,以及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蘿莉奴隸,撫子也會一起殺掉!」


    她開心地這麽說。如同下周可以和心上人一起約會般開心,說不定比這樣更加開心,開心地述說自己將在兩個月後殺害對方女友與關係人。


    這也不隻是炫耀,是用來取悅我的話題,真的是發揮服務精神。她的眼神彷佛相信我也會和她一樣快樂。


    神居然會相信這種荒唐無稽的事,實在諷刺。不過即使不以這種立場來看,一樣很諷刺。


    從任何角度怎麽看,隻有諷刺。


    而且,千石撫子將戰場原與忍野忍同樣列入殺害名單,卻連她們的姓名都記不得。感覺各方麵的順序、連結與邏輯都錯了。


    我如此認為。應該說做出一個結論。


    換句話說,這個女孩是笨蛋。


    頭腦不好。腦袋空到無可救藥。


    而且她一直被寬恕至今。不隻是父母放任千石撫子至今,周圍所有人肯定都是如此。


    阿良良木曆恐怕也不例外。


    放任千石撫子。


    千石撫子也甘於這種處境。


    我並不是想主張這絕對不是我造成的結果,但我認為這就是她如今成為神的原因。


    總之,包括老是戴著帽子、以瀏海遮住臉、避免和他人目光相對,她這一連串的奇特行徑,肯定也被旁人形容成可愛或萌要素放任至今吧。


    所有的問題行動,都得到「寬容」。


    正因如此,才導致現在的局麵。


    我想到這裏,同情心也逐漸增溫。


    而且正因如此,從這種環境解放的千石撫子,要是麵對「可以恢複成人類」的選擇,我想她肯定會拒絕。


    總之,光是思索也沒用,所以我試著詢問。


    「神,如果可以恢複為人類,你想恢複嗎?」


    「不想。」


    她斷然回應。正如預料。或許堪稱是天注定。


    「即使恢複為人類可以和曆哥哥成為情侶?」


    「嗯。」


    她斷然回應。這部分出乎我的預料。不是天注定。變更條件也一樣啊,我還以為她至少會猶豫一下,不然至少也會思考一下。


    「撫子如今覺得,單戀就夠了。」


    「…………」


    「貝木先生,若能永遠單戀……不覺得比兩情相悅還幸福嗎?」


    「……也對。」


    我點頭回應。我自認隻是附和,事實上我的回應卻加入無謂的力道。


    單戀。我並不是天生的大木頭,也並非老大不小還沒有這種經驗。而且我這份單戀或許堪稱持續到現在。因為那位女性已經車禍身亡。


    對象是死


    者,就隻能繼續單戀,無論後來曆經何種戀愛,這段單戀也絕對不會結束,永遠持續。


    即使戀愛,也沒有失戀。


    基於這層意義,千石撫子這種想法或許出乎意料沒什麽破綻。因為她殺害阿良良木之後就可以依照心願,永遠沉浸於幸福的單戀。


    不會失戀。


    「曆哥哥來過這座神社好幾次吧?你沒把他算入香客……算入訪客?」


    「嗯。因為曆哥哥老是對撫子講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撫子聽不懂,所以就趕走他了。撫子要在三月殺掉曆哥哥,所以要求曆哥哥到時候再來。不過因為曆哥哥太煩了,所以最近撫子經常假裝不在家。」


    「……除此之外,真的沒其他人來?除了曆哥哥與我,至今真的沒人來?」


    「師傅們會來。」


    「師傅?」


    我一瞬間掌握不到個中意義,但我立刻理解到她是說建造主殿的工匠。我不禁思索這孩子在進行工程時待在哪裏,但應該有地方待吧。或許是躲在樹後滿心期待自己的家完工,卻沒想過後來無人造訪。


    何其孤寂。


    這裏即使不再荒蕪,依然孤寂。


    「神社以超快的速度重建喔!那種就叫作高速工法嗎?行家的技術!撫子嚇了一跳!還有,剛開始是有幾個人來神社,可是撫子一走出來,大家就跑光了。為什麽呢?貝木先生是第一個沒跑走還捐香油錢的人!所以謝謝你!」


    千石撫子講得像是要撲過來的樣子。我不想被她抱,所以稍微移動位置。


    「大家之所以一看到你就跑……」


    我這麽說。或許沒必要講這種話,但我的嘴不隻是會講謊言或妄語,還會無謂講一些不用講或最好別講的話語。


    正因如此才是虛實之口。真假不分,虛實相間。


    「是因為你的樣子毛骨悚然吧。你的頭發恐怖過頭。」


    「…………」


    千石撫子一副驚訝的表情愣住。


    她收起笑容,所以我預料自己即將沒命。我當然打算抵抗,不過在這種沒有準備的狀況,我應該沒什麽勝算。想到這裏是我的葬身之處就覺得還不賴。我認為禍從口出而沒命是很適合自己的死法。


    不對,我的個性沒這麽灑脫。我覺得爛透了。我果然不應該接這種委托,是我一時鬼迷心竅,如果這是戰場原對我的報複,那她的計畫非常成功,我中了她的計……我就這樣想到這裏,卻也到此為止。


    這裏的「到此為土」,並不是我全身被蛇咬而毒發身亡的意思。仔細一看,千石撫子麵無表情之後,露出開心的笑容看著我。


    並不是再度露出的笑容。


    該怎麽說,剛才那張無憂無慮的純真笑容,應該也不是假笑或討好他人的笑容,我卻隱約覺得是她身為神的「商業笑容」。


    現在的笑容則不同。就我看來真的是由衷開心的笑容。


    「居然說撫子毛骨悚然、恐怖過頭……」


    千石撫子這麽說。


    「第一次有人對撫子這麽說耶。」


    「…………」


    我完全無法理解這有什麽好開心的。


    「因為大家總是隻說撫子可愛。」


    但我聽到她後續這句話,我就稍微可以理解。


    感覺理解了百分之一左右。


    或許隻有千分之一。


    對於這個孩子來說,「可愛」早已不是稱讚,聽到也不會開心,反倒會因為這兩個字,導致大多數的行動受限吧。


    所以這種類似侮辱的話語,甚至是直接的壞話,繞了一圈讓她覺得開心。堪稱是她價值觀變得亂七八糟的明顯例子。


    既然這樣,對這個孩子來說,別恢複為人類,就這麽繼續當神,以蛇發女妖都會臉色發青的外型繼續躲在山上當神,對她來說應該比較好。


    我想到這裏,心情就差點變得沉重,但我察覺她即使如此也完全和我無關。內心沉重是我的錯覺,我內心依然是不變的輕盈。到頭來,我並不是為了拯救這個可憐又值得同情的國中生而接受委托,反而是受托欺騙這個國中生。


    而且我是毫無罪惡感就能執行這個委托的人。


    千石夫妻或千石撫子的朋友們,當然會希望千石撫子(以人類身分)回到城鎮吧,但這種事和我的生意毫無關聯。有人委托的話,我可能會幫忙,但對方得準備相應的酬勞。


    總之,我掌握了千石撫子的個性。我想應該已經掌握到令我胸悶的稈度。既然她是神,使用「人格」這個詞或許不太合適,不過她是充滿人性的蛇神,所以不算誤用。


    「這樣啊~撫子毛骨悚然、恐怖過頭啊。那麽,用這個發圈綁住蛇發,是不是可以稍微改變形象?」


    千石撫子這麽說的時候,我告知時間很晚了,必須告辭。


    「咦~!貝木先生,多聊一下啦!你回去的話,撫子會很寂寞啦~!」


    神開始耍賴央求,暗自覺得她很煩的我,將手伸入口袋,取出一條環狀的繩子。說穿了就是花繩。


    我的興趣是翻花繩,平常就將這種東西隨身放在口袋……當然不是這樣。這隻是我在上午購物時,以不曉得是用來固定什麽商品的繩子,在前來這裏的途中打發時間不經意製作的花繩。


    我將這條花繩遞給千石撫子。


    「要是閑著沒事,就玩這個吧。」


    「這是什麽?難道是花繩?」


    「什麽嘛,原來你知道?」


    我還以為最近的孩子都不知道花繩。


    原本打算得意洋洋地對她說明,但我的如意算盤落空。


    「嗯,大雄很喜歡吧?大雄最擅長翻花繩、打瞌睡和射擊。」


    真美妙。


    即使翻花繩過氣,哆啦a夢的文化至今依然不變地傳承下去。在《美味大挑戰》富井副部長榮升代理部長,《烏龍派出所》阿兩戒賭的這個動蕩時代,《哆啦a夢》的屹立不搖何其令人安心。


    不過,她或許沒聽過哆啦a夢初代配音員大山伸代的配音。


    「可是,撫子不太懂花繩……」


    「我教你幾招。在你精通之前,我還會過來。」


    「真的?」


    「真的。我不會說謊。」


    我老實這麽說。


    接著我空口說白話,或者是說黑話。


    「因為我是你的第一號信徒。」


    018


    我大概會下地獄。不過一點都無所謂。


    在千石撫子天真揮手目送之下,我下山前往車站,搭電車到鬧區,回到下榻的旅館房間,倒在床上。「啪咚啾~」這個擬音非常貼切。不隻是登山,購物與尋找千石家的運動量都很大,我終究累了。


    呼。好久沒接這麽花勞力的工作。我覺得自己或許有點焦急。剛回飯店就立刻舉辦單人反省會也不太對,不過我沒必要在一天之內走訪千石家與北白蛇神社兩座主城。難道我幹勁十足?


    戰場原委托的工作令我興高采烈?


    這是討厭的想像。


    我明明不願如此想像卻如此想像,我對此感到火大,如同要宣泄情緒般打電話給戰場原。


    這幾乎是惡作劇電話的等級。


    「什麽事啊,貝木……都這麽晚了。」


    這聲音聽起來毫不隱瞞熟睡至今的事實。她應該在自己家,不過既然她直接叫我的姓氏,她父親應該沒睡在旁邊。


    戰場原的父親是菁英白領族,或許新年早早就開始工作。畢竟債務肯定還沒還清。


    「還沒有很晚吧?電車還沒收班。」


    「我不曉得你是哪裏出身,不過鄉下的夜晚來得早。」


    「這樣啊。」


    那麽,她傍晚提到和阿良良木的幽會已經結束?


    順帶一提,我也不清楚我是哪裏人。我確定自己在九州長大,伹是往事出乎意料容易遺忘。


    而且忘掉也不成問題。


    「我是要報告工作狀況。」


    「……貝木,我確實說過要經常保持聯絡,但我的意思是我會主動聯絡。」


    「這樣啊,那我誤會了。所以戰場原,可以趁著還有電車時出來一趟嗎?」


    「啊?」


    「我有事情想當麵說。可以的話盡快。」


    「…………」


    戰場原沉默片刻,非常不高興地沉默片刻。


    「明白了。」


    但她還是如此回應。


    我覺得她的心理強度真是了不起,不像是女高中生。我還以為她會氣得掛我電話。而且即使戰場原這麽做,我也不打算扔下這份工作。


    「我就唯命是從吧。我是你的狗。至少從現在起兩個半月是如此。」


    「哈哈,真不錯。我現在人在……」


    我說出車站名稱,卻沒說飯店名稱。


    即使是健全的市區飯店,成年人邀女高中生進入單人房也有損形象。何況現在是這種時節。


    我說明會到車站接她。


    這裏雖然是鄉下地方,但鬧區好歹有全天候營業的連鎖餐廳。我身為大人很想去可以攝取酒精的居酒屋,但那種地方同樣不方便帶女高中生前往。


    「哼。」


    戰場原出言詢問。


    「貝木,希望你告訴我一件事,身為中年男性,可以對女高中生為所欲為是什麽感覺?」


    「這個嘛,囂張小鬼秉持自知之明恭順低頭的樣子,至少是不錯的光景。」


    「去死吧。」


    她要我去死。


    哪裏恭順了?


    不過,我在結束通話之後低語。


    「我在做什麽……」


    我對自己的行動感到無奈。對自己無奈至極。


    我從客觀角度看著欺負示弱孩子的卑劣自己,如同沉入床鋪般消沉……當然不可能。戰場原害我吃盡各種苦頭,光是這種程度,我隻會覺得她活該。


    不過,我真的對自己無奈至極。


    即使不是第一天,我這一整天也認真工作過度,我明明已經在反省這件事,卻不知為何又在今天加行程。何況戰場原即使來得了這裏也回不去,電車終究會在我報告之後收班。


    這樣的話,隻能讓她搭計程車回去……那個女孩不可能有錢,所以我得付車錢,但是這筆費用終究無法列為經費。


    這是完全不合邏輯、近乎浪費的行為。但我不討厭浪費,所以抱持這種心態就不會過於消沉。


    不過,我其實想洗個澡、獨自吃完飯之後睡個好覺,現在卻又多安排一個行程,我打從心底盡是想質詢我自己在做什麽。


    天底下居然有這種工作狂。


    我也想過乾脆爽約,但是也不能將戰場原一個人扔在車站。


    我深深歎口氣,離開飯店。


    抵達車站一看,戰場原以不愉快至極、不願意至極的表情,直挺挺站在剪票口前麵。


    具備我不想搭話的魄力。


    比3d電影還要震撼。


    無論如何,表情豐富是好事。


    「……貝木晚安。你沒梳頭發,我一瞬間認不出你。看來你穿這種衣服會完全變個像樣的人。」


    她一見到我就這麽說。這番問候應該暗藏諷刺的意味,但我覺得既然這樣的「扮裝」對戰場原有效,總之我應該不用擔心會被附近的國中生圍毆。


    「這麽說來,你為什麽深夜還穿製服?」


    戰場原是製服加大衣的穿著。毛線帽、圍巾加手套,禦寒對策很完美。雖然她各方麵有所發育,但是寬鬆的羽絨大衣莫名適合她,這一點和兩年前沒變。


    「我盡可能不想讓你看見我的便服打扮。我藉由穿製服,主張我始終隻是基於工作需要而見你。」「這樣啊。」


    這麽說來,她昨天也穿製服。我原本不經意認為她是高中生所以理所當然穿製服,不過仔細想想,新年穿製服有著明顯的突兀感。我當然不會要求她穿和服就是了……


    「羽川同學也從以前經常主張,別穿便服給討厭的對象看。」


    戰場原又補充一段莫名其妙的小插曲。


    這或許是一種玩笑話,但應該是隻有她自己聽得懂的笑話。我這麽說完,隻有戰場原一個人輕聲一笑。


    總之,我也不在乎孩子打扮成什麽模樣,所以不打算抱怨。如果她不想讓我看衣服而不穿衣服,那我會很為難,但無論是製服還是什麽服裝,隻要她肯穿衣服就不成問題。


    毫無問題。


    我在這時候結束彼此的服裝檢查。


    「這附近有連鎖餐廳嗎?」


    我如此詢問戰場原。


    「什麽嘛,你邀請淑女卻沒預約餐廳?」


    「我是相當不識趣又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但在邀請淑女時當然會預約餐廳,所以我現在沒預約。」


    「……」


    戰場原露骨咂嘴,說聲「往這裏」幫我帶路。你想和騙徒拌嘴還早一百年。


    我居然對孩子抱持優越威。


    戰場原帶我來到的地方不是連鎖餐廳,是連鎖速食店mister donut。這間店是二十四小時營業。我第一次知道mister donut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


    戰場原這種類型的高中生,熟悉速食店的程度或許更勝於連鎖餐廳。因為連鎖餐應基本上很難獨自進去,或許她是要為難我這個成年男性,才帶我到這種甜點類的店,但我愛吃甜食,所以如果她想為難我,那她的計畫就失敗了。


    我沒告訴戰場原,我第二次見到阿良良木的地方,也是mister donut店內。但那個家夥與那個家夥的蘿莉奴隸是那間店的常客,所以我再也不能去那裏。


    「我喝水就好,貝木,你自己點東西吧。」


    「我可以請客。」


    我試著隨口這麽說,得到正如預料的反應。


    「這玩笑話不好笑。即使不是玩笑話,我也不想被你請客。」


    「那你立刻給我交出昨天的機票錢。這麽說來,咖啡廳的飲料錢後來也是我付的。」


    「這……」


    戰場原想開口卻打消念頭,大概是想辯解卻打消念頭吧。接著她輕咳一聲。


    「請再稍等一陣子。」


    「……你講話顧慮一下前因後果比較好吧?」


    我略感無奈這麽說。


    這是難得為對方著想的發言。


    「反正你應該也像這樣,什麽都沒想就和千石撫子交談吧?」


    「…………」


    既然沒回應,就代表我應該說對了。兩年前,我對戰場原黑儀這個高中生的印象,在好壞兩方麵都是隻顧及眼前的事情,不考慮前因後果,不懂深思熟慮的家夥,她這種個性似乎在交男友之後變本加厲。


    阿良良木在搞什麽?這種地方才應該處理一下吧?


    我到櫃台適度點幾個甜甜圈,飲料則是點冰咖啡。原本覺得應該幫戰場原準備飲料,但她自己說喝水就好,那她就喝水吧。我沒道義這麽貼心。


    話說回來,我之所以點冰咖啡而不是熱咖啡,是考量到有可能會再把飲料潑到戰場原臉上。


    也就是以防萬一。


    在我點餐、以集點卡集點、領取餐點的時候,戰場原幫忙找空位。店內在這時間當然沒有擁擠到需要急著先找座位,但我姑且道謝。道謝不用錢。


    我坐下就覺得不對勁。


    店內暖氣夠強,戰場原卻沒有脫掉大衣、帽子或圍巾的意思。


    千石撫子在這種時候,她身邊的人應該會稱讚她很可愛而放任不管,但我沒有這種感性,何況對方不是千石撫子,是戰場原。


    「你為什麽不脫掉這身很熱的衣物?脫掉吧,看得好煩。」


    我指著她這麽說。


    「……我很想這麽做,不過仔細想想,這裏不是衝繩吧?」


    「嗯?你講這什麽理所當然的話?」


    「沒有啦,所以說……即使離開居住地,也很可能被熟人看見,所以……」


    啊啊,所以是當成追加的喬裝吧。


    圍上圍巾戴上帽子,確實就很難辨認長相,雖說如此,我不免覺得她因而莫名引人注目,反而變得顯眼……


    「……你乾脆向阿良良木坦承比較好吧?隻要你別情緒化,誠心仔細有條有理地說明,他應該沒有不懂事到無法接受吧?」


    「話是這麽說……但阿良良木曾經誤會我和你的關係。」


    「誤會?」


    「他誤以為你是我的初戀對象。因為你當時說了那個多餘的……應該說充滿惡意的謊言。」


    「…………」


    誤會。誤解。我想也是。正是如此。


    現行的戀愛總是初戀。第一次真正喜歡某人。如果她想這麽解釋,我也不打算說得壞心眼。


    「真是抱歉啊。你明明隻是被我騙,被我玩弄於股掌之間而已。」


    我甚至抱持親切的心態這麽說,想讓戰場原心情舒坦一點,戰場原卻反倒像是受傷般扭曲嘴角,並且不發一語。


    我猜不透這家夥。她究竟要我怎麽做?


    不對,她已經說過她的要求。


    戰場原要求我「騙千石撫子」,如此而已。


    除此之外的事都無須在意。


    「戰場原,我想問個問題。」


    「什麽問題?」


    「當你像這樣用餐,要暫時離開座位的時候,你會帶著包包一起走嗎?」


    「啊?怎麽忽然問這種事……至少和你用餐的時候會帶著走。因為不曉得你會做什麽事。」


    「別拿我想像。這麽說吧,比方你今天在阿良良木家慶祝新年,你接我的電話而前往走廊的時候,會帶著自己的包包嗎?」


    「……當然不會帶。就算是我也不會做這麽失禮的事。」


    「嗯,我想也是。」


    「為什麽突然問這種問題?」


    「沒事,我隻是覺得,千石撫子應該是在這種時候會確實帶著包包一起走的人。這是我今天見過千石撫子的感想。」


    「……你見過千石撫子?今天?剛才?突然?」


    戰場原像是睡意全消般睜大雙眼。看來這件事令她相當驚訝。


    「這麽輕易就見得到……?好歹也是神啊……?這種事……還是說,你果然是真正的……」


    「我是偽物。你知道吧?」


    「…………」


    戰場原沉默下來,沒有再度詢問。或許覺得這是再怎麽問我也問不出來,撕裂我的嘴也無法逼我說出來的職業機密。但如果她真的問我,我並不是不會告訴她「我在賽錢箱放入一萬圓,千石撫子就登場了」。


    不過,小心謹慎的戰場原沒有進一步詢問,所以我繼續說下去。


    「那個家夥這十二年或十四年的人生,大概從來沒相信任何人,也沒辦法相信任何人吧。我這麽認為。」


    「……沒這回事。至少就我所知,她似乎全盤相信阿良良木。」


    「如果真的是這樣,就不會發生這種事。總之這方麵是阿良良木的錯,沒有辯解的餘地。」


    我自認隻是說出率直的感想,但戰場原或許覺得自己的男友毫無正當理由就被侮辱。


    「你相當袒護千石撫子嘛。」


    她以稍微蘊含怒意的聲音這麽說。


    「你該不會實際見到那孩子之後,完全被她的『可愛』籠絡吧?」


    「……?啊?我會這樣?」


    我愕然回問。還以為她在生氣,卻突然講得莫名其妙。我跟不上孩子的情緒起伏。


    「嗯……應該不會。」


    戰場原似乎也立刻察覺自己講得莫名其妙,如此回應。


    「不好意思,我承認完全是我的錯。」


    「……我不得不說,你這麽誠心為這件事道歉,反而令我不愉快……總之戰場原,千石撫子那女孩確實處於引人同情的環境。」


    「同情……」


    「我好歹也會同情。不過這是以前的事,那個家夥現在似乎過得挺愉快,所以無所謂吧?即使對那個家夥來說,這也是往事。如同你和我的關係已經成為隨風而逝的往事。」


    「你和我的關係沒有隨風而逝,也不是多久以前的往事……不對,我吐槽的方向錯了。貝木,用不著隨風而逝,你和我毫無關係吧?」


    「也對。」


    我沒反駁。毫無關係。正是如此。就當成現在也隻是湊巧共桌吧。雖然我並不是想挑釁,不過總覺得話題步調從剛才就有點亂。看來我果然累了。


    我將離題的話題移回原本的軌道。不,我決定乾脆從結論說起。


    「戰場原,總之你放心吧。」


    「啊?」


    「欺騙那個女孩易如反掌。」


    019


    「易如反掌……什麽意思?那麽危險的存在,那種超越人類的蛇神,你居然說欺騙她易如反掌……」


    戰場原以嚴厲責備的語氣這麽說,如同以為我又在開惡質的玩笑。同時我也得知她表麵倔強,心底卻將千石撫子視為恐怖的威脅。


    大概是她這幾個月真的不斷戰鬥、抵抗,每次都承受無力感吧。


    戰場原即使如此也沒放棄,這一點實在了不起,卻也因此無法輕易將我這番話照單全收。就算不是這個原因,她應該也無法將我的話照單全收。


    這樣就對了。


    「如果事情這麽簡單,我就不會特地委托你幫忙。」


    「總之,你做不到。阿良良木也做不到。這種事對你們難如登天。但我覺得即使不是我,隻要是你們以外的人就可能做得到。」


    看來我從結論說起是失敗的做法。我體認到這一點,決定還是按照當初的預定,從頭依序說明。


    「千石撫子那個家夥,是笨蛋。」


    「…………」


    「不是成績不好的意思。不對,她成績當然不好吧。她的心智年齡比實際年幼。大概是他人一直放任她的愚蠢與幼稚至今。」


    「一直放任至今……」


    戰場原複誦我的話語。


    「……因為『可愛』?」


    我判斷無須回答她這句確認般的話語,不做反應。


    「對我來說,騙那個女孩比騙路邊瓢蟲還要簡單。反過來說,如果要教那個女孩乘法,教路邊瓢蟲乘法也比較簡單吧。」


    我這麽說。


    「……這樣終究講得太過火吧?」


    戰場原居然幫她說話。應該說即使我講成這樣,她也無法接受我的說法。


    這也在所難免。


    先不提是真是假,她應該沒想到如今威脅他們生命的存在,居然是不如瓢蟲的笨蛋。


    但這是事實。


    至少對我來說是事實。


    我無視於戰場原的心理抵抗,提出今後的計畫。


    畢竟夜已深,以明快的節奏進行下去吧。


    「總之,雖然沒辦法『立刻』解決……但我接下來大約每三天去那間神社一次,和千石撫子進行交流


    ,慢慢加深交情、取得她的信任,然後大概會在下個月告訴她,你與阿良良木已經車禍喪生。這樣就解決了。」


    「你說解決……這種拙劣的謊言,很快就會被拆穿吧?別的不選,居然選車禍當理由,這是哪門子的金光黨詐騙?她一下山立刻就會拆穿謊言。」


    「前提是她會下山。不過那個家夥基本上不會下山。她應該隻會為了殺害你們下山,但要是得知你們已經死亡,這唯一的理由就消失。」


    「……你應該隻是故意講得簡單,實際上當然會用花言巧語巧妙欺騙吧……不過照常理推測,千石撫子聽到這種事,應該會下山親眼確認我們的生死啊?」


    戰場原這個疑問,應該說這個不安非常中肯,正是如此。


    是的。照常理推測正是如此。


    不過,如果我是以這種方式騙別人,我會準備假屍體、假戶籍、操作媒體,需要進行相當的程序,絕對不是十萬圓經費就能完成。


    但千石撫子就沒問題。不需要準備這麽多東西。


    「不會確認。那個家夥不會確認,會把我的說法照單全收,無法以自己的手或頭發殺害你們,她應該會覺得遺憾,但我不認為她會專程下山確認。」


    「……你為什麽可以如此斷言?」


    「和她講過話就知道。你沒有好好和她講過話,但你和她講過話也會知道。她過於受寵,過於撒嬌,基本上不會假設別人會欺騙她、對她說謊。她無法相信他人,相對的也不需要懷疑他人。她是在這種環境長大。」


    總歸來說,就是一個不知道世間冷暖的嬌嬌女。換個方式來說,這也是遭受名為「疼愛」的虐待造成的結果。


    「她是我半年前詐騙計晝的間接受害者,不過她本人或許不覺得受害,或許出乎意料覺得自己成為這種咒術的『詛咒』對象,隻是陰錯陽差的結果。」


    「……也就是對惡意很遲鈍吧。」


    戰場原展現她的理解。不愧是年僅十八歲就嚐遍人生的酸甜苦辣,這樣的理解相當正確。


    ……她十八歲吧?


    記得這家夥的生日是七月七日沒錯。我兩年前幫她慶生過。當時她麵無表情卻津津有味享用我買給她的蛋糕。


    當時的戰場原當然還沒正式受騙,不會對周圍那麽疑神疑鬼,即使如此,她依然提防著標榜捉鬼大師的我。所以我費了不少工夫卸下她的心防。


    想到這裏就覺得,要欺騙千石撫子太簡單了。


    「總之,雖說如此,考量到失敗時的風險,這工作果然稱不上輕而易舉。萬一計畫被看穿,我應該會沒命。正因為她對惡意遲鈍,正因如此,即使是些許的惡意,一般來說可以不予計較的惡意,她也肯定無法無視。」


    「……她就是因為無法無視、沒能無視,才會想殺阿良良木與我吧。」


    「也對。我不知道阿良良木對那個女孩做過什麽事,不過……」


    說到他做過什麽事,他似乎做過不少事,我明明不想知道卻還是知道了,但是向戰場原打小報告不是男人的作風。何況這應該不是直接的原因。


    「反過來說,千石撫子執著於殺害你們,隻是基於這種程度的心情。總之,千石撫子是國二學生,原本就是個孩子……但她成為神之後,似乎反而退化得更幼稚。對……或許可以形容為脫胎換骨。」


    「…………」


    「我當然不會因為說謊騙人就感到罪惡,正因如此,即使除去這一點,這次的工作也很輕鬆。因為隻要傳達你們的死訊,千石撫子十之八九會進一步解放。她意外地會成為一個好神吧?但她當然得再穩重一點,才能展現神的威嚴。」


    我回想起千石撫子。回想起那張無憂無慮的笑容,以及她開心述說的模樣。她在人類時代絕對不可能展現那麽直爽開朗的態度吧。


    我回想起因為毫無香客造訪而表示寂寞的那個女孩。


    「……所以放心吧。你們大致已經得救。太好了,你們不用死了。你進入春天就是花樣大學生,可以盡情和阿良良木恩愛,過著糜爛的生活了。總之問題在於阿良良木是否考得上大學,這部分隻能期待當事人好好努力。啊,此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要怎麽告訴阿良良木這件事已經解決。想到那個家夥對我的誤會,總不能老實說是我騙了千石撫子吧。」


    我說到這裏想起還沒吃甜甜圈,拿起蜜糖波堤。我相當喜歡這種神奇口感。


    「…………」


    接著,戰場原似乎是跟著我的動作,拿起我麵前的甜甜圈(酥軟夾心圈),稍微放鬆圍巾之後一口咬下。


    就這樣慢慢食用。


    「這是在做什麽?你不是討厭被我請客?」


    「搶來的就沒關係。」


    「你的基準真怪。」


    我嘴裏這麽說,但這是我很清楚的情感。我甚至覺得中肯。


    「阿良良木那邊……我會想辦法,不會勞煩你……」


    「我當然希望這樣……但是沒問題嗎?要是我騙過千石撫子之後,那個家夥依然和至今一樣大搖大擺跑去北白蛇神社,一切都會泡湯。」


    「……要是扔著阿良良木不管,他確實可能會去。至今也一樣,阿良良木的行動在某方麵來說,與其是為了自保,更像是為了拯救千石撫子。」


    「為了拯救……」


    「他就是這種人。」


    「…………」


    不過,他是以什麽目的拯救?


    阿良良木心目中的拯救,大概是要將千石撫子「恢複為人類」吧。不過他自己就是成為半個吸血鬼之後沒有恢複、不想恢複為人類的家夥,他有資格這麽做嗎?我很在意他在這方麵如何給自己一個交代。


    不,我不在意。這種事無所謂過頭。


    我隻在意那個家夥的愚蠢行徑,將會破壞我完美的工作。半年前那一次,我隻需要撤退就好,但這次甚至也攸關我的性命。


    我重視金錢大於生命,但我好歹知道生命和金錢不同,失去就無法挽回。


    生命一旦失去就無法挽回。絕對無法挽回。


    「你真的會想辦法吧?如果你隻是逞強……也就是說,如果你隻是不希望阿良良木和我有所牽扯才逞強這麽說,你最好趁現在承認。」


    「我並不是沒有這種想法……應該說我大多是這種想法。但我覺得欺騙阿良良木不是你的工作,是我的工作。要是我連這方麵都藉助你的力量,我將無法繼續當阿良良木的女友。」


    「……無聊的自我陶醉。」


    我清楚這麽說。因為我覺得這是無聊的自我陶醉,沒有其他理由。不過既然她這麽說,我就決定交給她處理。


    如同戰場原不想讓我見到阿良良木,我也不想見到阿良良木。


    「我隻能努力說服阿良良木放棄千石撫子的事……不過永不放棄才是阿良良木的個性……這才是我迷戀上的男人。」


    哎呀哎呀,真不害臊。


    聽她這麽說,我也想講幾句壞心眼的話。


    「我有個好方法,就是逼阿良良木選擇『我和千石撫子誰比較重要』。既然你是這麽煩的女人,那個家夥終究會放棄千石撫子。」


    「……恕我失陪。」


    戰場原沒回應我的挖苦就離席。原本以為她氣得要回家(但電車已經收班,我想她終究不會一個人回去)卻不是如此,她隻是去一趟化妝室。


    而且確實帶著包包一起離開。


    很不錯的心態。


    這女人總是令我佩服。


    先不提我的調侃,也先不提戰場原要如何說服阿良良木,不過應該沒必要感到如此不安。


    仔細想想,雖然時間不長,但戰場原在


    鬥嘴這方麵算是我的徒弟。雖然她基於對戀人的誠意應該不會露骨欺騙,但肯定可以巧妙說服阿良良木。


    阿良良木應該也會得知某種程度的真相,在這個基礎上被說服,甘願被她說服。對那個家夥來說,這應該是痛苦的決定,但她應該趁這個機會學習到,世間並非凡事都能順心如意。否則阿良良木總有一天真的會成為千石撫子。


    總之這方麵是他們兩人的關係。情侶關係。


    所以不關我的事。


    我是旁人、是外人,毫無關係的我不應該渉入這種事。他們就盡管繼續玩這種戀愛遊戲,永遠玩這種戀愛遊戲吧。


    雖然工作還沒結束,應該說還是完成準備、正要上工的階段,但我在這個時間點就覺得稍微放下肩上的重擔。


    堪稱已經確定工作會成功。


    不過,我天生疑心病重的個性,在這種狀況依然會看出不安要素。是的,並非沒有無須在意的地方。


    比起阿良良木今後的行動,我原本更應該在意的是……


    「……久等了。」


    戰場原回來了。


    我姑且想在形式上為剛才的調侃抱歉,但我看到她就嚇了一跳。不隻是嚇了一跳,還啞口無言,堪稱著實中了一記冷箭。


    戰場原眼角變得通紅。


    再怎麽遲鈍的人看到這一幕,也可以輕易推測她在化妝室哭到眼角紅腫才回來吧。


    而且看來不是普通的掉淚,是號啕大哭,否則不會腫得像是被暴徒毆打般嚴重。仔細一看,她似乎還在噙淚。


    「貝木。」


    戰場原開口了。


    聲音也依然哽咽。


    「謝謝。感謝你。」


    020


    戰場原受到千石撫子的「死刑宣判」,是距今兩個月前的十一月。代表她一直和死亡恐懼奮戰到今天。


    因為混入不死之身吸血鬼的血統而死過好幾次,數度體驗死亡的阿良良木,當然也並非感受不到恐怖,但是肯定比不上戰場原感受到的恐怖。


    所以,戰場原黑儀總算能在這時候鬆懈下來吧。


    即使如此,她沒在我麵前哭泣,而是逃進化妝室。這不是可愛,是有趣。


    如果隻是自己得救,那個女人或許會倔強不掉淚。但是既然連戀人也得救,她應該不得不落淚吧。


    她就是這種女人。就是這種笨蛋。


    總之,接下來已經不用多談(戰場原進入想說什麽都隻會毫無脈絡向我道謝的模式,有夠礙事),所以我帶戰場原離開mister donut,塞給她一張萬圓鈔,把她當成行李推進計程車送她回家。


    雖然沒機會說出內心所剩的擔憂,也就是「原本應該在意」的事,不過就藏在我心裏別告訴戰場原吧。


    而且我確實是因為欺騙千石撫子過於易如反掌,才會硬是尋找不安要素,試著維持內心平衡。


    我目送戰場原搭乘的計程車穿越路口,回到下榻的飯店,然後更新筆記。


    並不是記錄工作。我這種職業留下這種東西過於愚蠢。


    不是日記,始終隻是今後工作的計畫書,通往未來的筆記。我非得增加地圖情報才行,不能老是使用老舊的導航係統。


    後來我打了好幾通電話,打給入夜才會醒來的某些家夥。


    該說預先布局還是行前準備的準備,就是這種感覺。欺騙千石撫子本身易如反掌,就算這樣也不能偷工減料。


    應該做好萬全準備,排除萬難再挑戰。


    「而且棘手的是……經費吧。」


    我在筆記本的地圖畫上千石撫子的頭像以及賽錢箱,並且如此心想。我在賽錢箱畫上「↓」,也畫上福澤諭吉的臉。【注:日幣萬圓鈔上的人物。】


    是的。換句話說,這就是沒機會告訴戰場原的「原本應該在意」的事。


    「見一次要一萬圓……從必要經費的餘額計算,隻能再去見五次。」


    千石撫子,是個花錢的女人。


    為了贏得千石撫子的信賴,為了讓交情加深到能告訴她阿良良木已死(隻要說得出這件事,她將會乾脆地照單全收,問題在於交情是否夠我提及這件事),很遺憾隻見五次麵應該不夠。


    我向戰場原提議三天去一次,不過可以的話,甚至每天都去見她比較好。記得這叫作百度參拜之類的。


    我雖然對戰場原說過,必要經費超過十萬圓的時候會請款,但實際上應該不可能向她回收債權吧。


    即使那個家夥是優等生,這也是不良債權。


    具備那種才華的女孩,根本不用賣身,光是普通打工或是幫父親工作應該也能賺點錢,但要是和那個家夥打交道太久,對我來說很危險。


    工作完成之後,能回收多少算多少並且早點走人,才是我的正確做法吧。


    雖然何其離譜,或許是第一次,但是在這次的工作,我看來非得麵臨分擔支出甚至虧本的覺悟。


    居然會這樣。


    雖然這麽說,想到至此就可以和戰場原黑儀斷絕往來,我內心隻湧現清爽又開朗的感覺。


    我在寫完筆記的深夜三點多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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