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日(六)


    **


    我們要把那些老人的書法和畫作貼在三樓走廊的布告欄上。大叔負責貼上層,我負責貼下層。


    自從看到殺人預告後,我開始在意大叔。無論工作、吃飯還是休息時,每當我一回神,就發現自己盯著大叔看。由於看得太頻繁了,大叔問了我三次:「我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麽?」


    我每次都裝傻反問他:「啊?你說什麽?」但他察覺女生在看他,居然想到的是自己做錯了什麽,未免太悲哀了。他搭電車時,如果被人踩到腳,也一定會向人道歉說「對不起」。


    之前看到一個知名的女占卜師在電視上說,世界上有兩種人,運氣好的人和運氣差的人。大叔應該屬於運氣差的人,當然,我也不例外。


    大叔雖然很努力做好自己的每一項工作,卻還是會給別人添麻煩;排放鐵管椅時,會被夾到手指;縱使他誇張地對那些老人叫「大人~」,試圖炒熱氣氛,卻反而讓氣氛變得更尷尬。


    剛才他還把圖釘全都撒在地上。雖然我有點受不了他,但更令我感到難過的是我可以預測到他之後的行動。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大叔誇張地說著,急忙把圖釘撿了起來,卻完全沒有察覺盒子裏都是頭發和灰塵。他並不是故意的,雖然他的確不夠細心,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收拾殘局上。


    擔心惹人討厭,擔心別人受不了自己,擔心別人認為自己不能幹,以及擔心受到大家的排擠。


    也許我在學校時的表現就和大叔差不多。雖然我不願意承認,但來這裏後,每次看著大叔感到難過時,這種感覺就越強烈。


    由紀和我在一起時一定覺得很累。


    直到今天,都還沒有收到她的簡訊。老人安養院內禁止用手機,所以我總是關機後放在更衣室的置物櫃中,但今天我設定成震動,偷偷把手機放在長褲口袋裏。很快就要下班了,也許幹脆關機,告訴自己由紀原本打算邀我去看煙火,隻是沒聯絡到我更輕鬆。


    不知道由紀在幹什麽?寫殺人預告的真的是由紀嗎?如果真是她的話,她打算怎麽殺大叔?


    小倉那時候也一樣,由紀做事絕不手軟。她平時就經常把「那有什麽辦法」這句話掛在嘴上。班上有一個女生,大家都不理她,我說「她真可憐」,由紀卻冷冷地說:「她和其他人一起順手牽羊,卻不敢承認,那有什麽辦法。」


    而且,她這個人有始有終,或者說做事一板一眼。即使抽簽抽到下下簽,抽到她很不喜歡的工作,一旦接受,她絕對會完成到底。也許她覺得與其說「我做不來」或承認自己做不到,她情願咬著牙堅持到底。


    這麽看來,我也許不是看到那些老人死去,而是將透過大叔了悟死亡。他會因為我而被人殺害。雖然隻要我把真相告訴由紀,就可以拯救大叔,但我絕對做不到。


    如果連由紀也討厭我,我就孤獨無依了。


    「草野,麻煩一下。」


    站在梯子頂端的大叔叫我。


    「圖釘嗎?」


    「不是,這張畫太重了,我想多釘幾個圖釘,你可不可以幫我扶一下那裏?」


    抬頭一看,大叔正在用大圖釘固定一塊塗了很多顏色的水彩畫畫布。我伸手想扶畫部的底部,卻差那麽一點點。


    「我構不到。」


    「不是,你站在梯子上。」


    大叔為難地說。我絕對不要站上梯子,絕對不要雙腳離開地麵。我不要站在那麽不穩的地方,我不想再跌倒。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眼前突然發黑,好像手指用力按在眼皮上。我無法呼吸。救救我,救救我……由紀,救救我。


    *


    我在和上次相同的時間去了醫院。今天隻有小昴在病房。肉包子去做檢查了。


    原本特地跑來告訴他,事情可能有了眉目,這小鬼真不會挑時間。不,搞不好他故意避開我,讓我無法悔約。


    別以為他一臉傻乎乎的,原來這麽精明。


    我把在車站前新開張的懷舊柑仔店買的零嘴禮盒遞給小昴。


    「好像廟會哦!」他一臉欣喜。「姐姐,你今天會去看煙火嗎?」


    「嗯。」


    「真羨慕。我小時候也每年都去看煙火,爸爸、媽媽和我三個人穿上浴衣,去路邊攤又吃又玩,然後去海灘那裏看煙火。」


    「海灘?這附近的話,是鬆濱海水浴場嗎?」


    「對,對,那裏是內行人才知道的好去處,沒什麽人,也看得很清楚。那是我爸爸告訴我的……那時候真開心。」


    他連聲說著:「爸爸、爸爸」,那一定是他的快樂時光。


    「等你身體好了,還可以再去嘛!」


    小昴露出「這個嘛……」的表情。我不小心說了未經大腦思考的話。雖然他應該不知道成功率隻有百分之七,但也許已經作好了心理準備,知道要動一個大手術。


    為了改變話題,我拿起他放在病床桌上的零食袋子,問他要不要吃?他說要問了護士以後,和小太一起吃。


    「小太這個月也要動手術,我們正在互相鼓勵,我不能一個人先偷吃。」


    他的心地真善良。雖然我不知道現在的小學生是不是都像他們一樣,但沒想到他連這種時候都會想到朋友。不知道他在臨死時會對肉包子說什麽。


    我猜他會對我說:姐姐,謝謝你。想到這裏,我頓時精神百倍。


    「可不可以請你削蘋果給我吃?」


    他有點靦腆地問。小昴的床頭櫃架子上有一個紙袋,裏麵有六個蘋果。他說是岡姨送他的。


    「刀子在最上麵的抽屜裏。」


    打開抽屜,發現裏麵有一把水果刀,刀刃的部分有套子。


    「小昴,對不起,可不可以不要削皮,我幫你切開就好?」


    「我知道了,原來你不會削皮。」


    「不是啦……我之前受過傷,現在左手的握力隻剩下三。」


    「你是左撇子嗎?」


    「不,我用右手,但削皮的時候,不是要用左手拿著蘋果嗎?」


    「是哦……給我。」


    我把蘋果和水果刀遞給他,他開始削了起來,靈巧地用左手轉動著蘋果。


    「你好厲害。」


    「我練習過,所以想吃的時候就可以自己削來吃——我左手的握力隻有六,右手隻有九,很弱吧?但削蘋果皮時,隻要有力氣握住蘋果和刀子就夠了,再配合靈活轉動手腕……這是爸爸教我的。」


    又是爸爸,也許他整天都在想他爸爸。


    「那我也來練習一下。」


    「我會教你。今天我已經削好了,在我手術之前,你還會再來嗎?我下星期三動手術。我想最後為你做點事,做為我們成為好朋友的紀念。」


    「最後……」


    這時,門打開了,肉包子走了進來。


    「櫻花,原來你來了。」


    這小鬼還是這麽不懂規矩,但他回來的正是時候。


    「對了,上次的事怎麽樣了?」


    他一邊物色著零食,一邊不經意地問。小昴問他:「是什麽事?」他淡淡地回答:「地獄的書啦!」他的演技真不錯。


    「好像有了眉目,包在我身上。」


    聽到我這麽說,肉包子居然一臉嚴肅地向我鞠躬說:「拜托你了。」


    這小鬼也很講義氣。


    **


    我在醫務室醒來。我又犯了老毛病……已經七點多了。我隻記得大沼阿姨說要打電話去我家,我大喊著:「千萬不要。」我不想


    讓媽媽知道我又引發了過度換氣症。


    大叔七點半下班,所以送我去車站搭電車。當我坐在安養院車子的副駕駛座時看到煙火在不遠處的上空綻開,是紅色的。


    「今天是煙火大會,你沒有約朋友一起去看煙火嗎?」


    坐在駕駛座上的大叔隔著擋風玻璃邊看著煙火,邊問我。他果然問了我最不想提起的事。


    「我怕去人多的地方,所以不想去看。而且,我朋友也不喜歡這種事。」


    「是嗎?我問了不該問的事。」


    大叔看著前方說。煙火又升上了天空。紅色的大花,綠、黃、藍……讀小學時,我們全家每年都會去看煙火,在市公所上班的爸爸都會申請預售票,可以舒服地在海邊的觀賞席欣賞。


    如果不是在身體感受到煙火爆炸的震動,以為火星會掉在頭上的近距離觀賞,根本無法感受煙火的魅力。爸爸每年都會這麽說,但我發現遠遠地看也很漂亮。


    「你喜歡煙火嗎?」大叔問我。


    「喜歡。」


    「那我們去看得更清楚的地方。從這裏稍微往上開一點,有一片空地……啊,你不用擔心,那裏是這一帶內行人才知道的好去處,應該會有其他人,但不會有太多人。」


    怎麽辦?但我也不希望回家後,媽媽擔心地問我:今年還是沒辦法去嗎?


    「那我傳一下簡訊回家。」


    我拿出手機,大叔發動了車子。


    車子經過我平時搭車的公車站,開了不到五分鍾後,前方出現一小塊空地,感覺像是讓沿著鋪了柏油的山路開到這裏,以為前麵有什麽景點的車子掉頭的地方。前麵的路沒有鋪柏油。


    已經有三個家庭和兩對高中生情侶坐在塑膠布上看煙火。


    「我剛好找到這個。」


    我走下車站著看煙火,大叔拿了兩個安養院用的大垃圾袋鋪在地上。我穿著運動服,地上鋪的是垃圾袋,身旁是大叔,萬一別人以為我是被父親硬拖出門看煙火的宅女怎麽辦?不過,反正沒人看我們。


    放眼望去,完全沒有任何東西擋住在遠方天際升起的煙火。這裏真的是頭等席。


    上了中學後,我怕萬一被同學看到我和家人一起去看煙火很丟臉,所以就邀由紀一起去。由紀婉拒說:「兩個小孩子去看太危險了。」但媽媽打電話告訴由紀的媽媽:「我們有觀賞席的票,所以不用擔心。」結果,我就和由紀一起去了。


    因為媽媽說我要穿浴衣,所以由紀的媽媽也幫她準備了浴衣。由紀板著臉說,是她媽媽幫她選的,但我知道粉紅色是由紀喜歡的顏色。


    那件浴衣的布料不是粉紅色,而是白底上有粉紅色牽牛花的圖案,看起來很有女人味。我的浴衣是藍底的金魚圖案,所以對她羨慕不已。


    但是,由紀第二年就沒再穿浴衣。


    「煙火真漂亮。」


    大叔嘀咕了一句。他看著天色已暗的天空,眼中泛著淚光。我以為他是為了我才帶我來看煙火,現在才發現應該是他自己想看。大叔也覺得一個人看煙火很孤單嗎?


    他絕對不知道有人留言寫了關於他的殺人預告,如果我現在告訴他,不知道他會有什麽反應。我希望他會一笑置之,說:「你怎麽會相信網路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這不像是他的作風。


    也許會更垂頭喪氣,落寞地看著遠處的煙火……


    「你在想什麽?」


    「在想什麽呢?可能在想人生很脆弱,小心翼翼地堆積起來的幸福在轉眼之間就崩潰了。如今的我,簡直就像是小夜走鋼索狀態。」


    「小夜……走鋼索?」


    「有一篇短篇小說的題目叫〈小夜走鋼索〉。別看我是個老粗,我很喜歡文學。我記得是去年,那篇作品獲得了我每個月都定期購買的文學雜誌的新人獎。雖然沒有發行單行本,但我很喜歡那個故事,有時候會突然很想再拿出來看一遍。」


    沒想到大叔居然看過〈小夜走鋼索〉。


    「那本雜誌還在嗎?」


    「在啊,但放在家裏——啊,我想起來了!我記得報紙上介紹說,作家是附近高中的老師,該不會是你學校的老師吧?」


    「沒錯啦!」


    「是嗎?真厲害。開頭和結尾的詩也很棒,最精采的是主角——」


    「等一下,你先別說,我還沒看過。我無論如何都很想看一看。」


    「是嗎?那改天我帶給你。」


    「改天,要等到下星期……」


    明天是星期日,我休假。我記得星期一輪到大叔休息,所以要等到星期二……不行,那是預告要殺大叔的日子,如果他在上班前被人殺了,我就看不到了。而且,既然知道他有雜誌,我想馬上看。


    「可不可以今天就去你家拿?」


    「不,時間太晚了,而且我也忘了收在哪裏,可能要花一點時間才能找到……」


    大叔露出為難的表情。但是我很想看,錯過這個機會,又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了。


    「沒關係,我無論如何都想馬上看。拜托啦!」


    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由紀對已經變成廢物的我有什麽看法,對由紀來說,我到底算什麽?我和由紀還是朋友嗎?


    *


    離開醫院後,我先回到家,洗完澡後,讓媽媽幫我換上浴衣。


    我很喜歡這件白底粉紅色牽牛花圖案的浴衣,但自從知道是阿嬤以前幫我做的,說讓我長大以後穿時,我就塞進被櫃裏,打算永遠不再穿了。今天隻能破例了。


    「你要穿浴衣去嗎?真難得,敦子也穿浴衣嗎?」


    「今年我和另一個同學去,是二年級轉學來的紫織。敦子去年出那種事,所以我沒邀她。」


    我說了謊。雖然我說是和紫織一起去,但其實講誰的名字都一樣。媽媽除了敦子以外,並不曉得班上其他同學的名字。


    「是嗎?你幾點回來?」


    「不知道,但不會太晚回家。」


    「搞不好阿嬤的做法是對的——希望不會發生這種事啦!」


    媽媽若無其事地叮嚀道,卻一語道中了要害。


    才剛取消門禁,就和男生亂搞,結果闖了大禍——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是不是該去買保險套?要去哪裏買?如果這身參加廟會的打扮去買那種東西被鄰居看到的話……


    我最怕媽媽有一天會變成阿嬤。


    如果現在有什麽閃失,即使等我高中畢業後,也無法離開那個家。


    也許牧瀨會準備。他馬上就要考大學了,他們那種好學校的校規也比較嚴格。話說回來,這家夥很白癡,搞不好在結束後才發現不妙。三條在避孕問題上應該會安排妥當。


    每次做愛都要考慮這種問題嗎?還是說,這種事不用考慮,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和牧瀨約在舉行煙火大會的海岸大道附近的購物中心門口。先到的牧瀨一看到我就走到街上迎接,理所當然地牽著我的手。


    街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攤位。


    「你知道看煙火的好位置嗎?」牧瀨問。


    以前,每年都是敦子的爸爸幫我們預購設置在堤防旁的觀賞席門票。對了……


    「聽說鬆濱海水浴場是內行人才知道的好去處,從觀賞席直走就到了。」


    「哦,原來在那裏也可以看到。那我們沿途先買點吃的。」


    牧瀨說著,拉著我的手,走進路邊攤前擁擠的人群中。


    許多外綿市的人都來參加這場在海上施放的煙火大會,在擠滿人潮的海岸大道上順利前進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到處都傳來「不要停下不走」、「不要推」的吼叫聲,但和牧瀨走在一起,卻不會撞


    到別人或是停下腳步。他似乎很懂得順著人潮前進。


    他用爽朗的語氣對炒麵攤的小姐說:「我要大盤的。」用輕鬆的口吻對油炸什錦蔬菜的大叔說:「我要剛炸好的。」沿途買齊了晚餐。


    「你每年都會來看嗎?」牧瀨問我。


    「中學之後,每年都來看。」


    每年都和敦子一起來看。


    雖然我們今年的關係有點僵,但我並沒有忘記敦子。不過,即使我們在上學路上看到煙火大會的海報,也都避談這個話題。


    去年的時候,敦子在擁擠的人群中發生了過度換氣症,因為我們遇見了進入黎明館、參加劍道部的中學同學。


    敦子,好久不見。你聽我說,我們再多贏一場,就可以參加全國高中聯賽了。如果有你在,我們絕對可以進入高中聯賽。你為什麽沒來黎明館?聽說你現在也沒參加劍道部,好可惜哦!


    你們還有臉說這種話!我的話已經衝到了嘴邊,敦子摸著胸口,呼吸急促起來。我沒時間罵那幾個笨女生,用塑膠袋套住她的頭急救處理後,在開始放煙火之前,就和敦子一起回家了。


    那幾個女生做了什麽?——敦子沒有告訴我,在她拒絕推甄入學後,我才從班上同學的口中得知,校園社群網站上有人寫她的壞話。何必理會別人在背後說壞話。我有點不以為然,但直到中學畢業,買了手機之後,我才親眼看到那些內容。


    那並不是「壞話」這麽簡單的內容。


    我為什麽沒有早一點發現?為什麽沒有在她放棄劍道之前、在她拒絕推甄入試之前發現這些事?為什麽在班上同學告訴我之後,我沒有親自看一下那些內容?


    敦子因為網路上那些不負責任的留言迷失了自己,我能為她做什麽?我絞盡腦汁,苦思惡想,終於想到——


    我要親手寫一些東西,隻為敦子而寫……沒想到,事與願違。


    我連煙火都沒辦法看了。回家的電車上,敦子哭了起來,我努力安慰她,但她一再堅稱:「由紀,你根本不了解。」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稿子被小倉偷了,一味懊惱自己弄丟了稿子,但那時候我聽著煙火的聲音,心灰意冷地想,即使我把那些稿子給敦子看,恐怕也無法改變任何事。


    前進的速度變慢了。


    不知道是不是每年的攤位都設在固定的位置。和去年一樣設在馬路中間、這個城市著名的蜂蜜蛋糕球店的攤位前大排長龍。去年的時候,我和敦子一起在攤位前排隊,為今年第一支煙火是什麽顏色打賭,猜中的人可以先吃熱騰騰的蜂蜜蛋糕球。這個有著甜蜜小回憶的地點也是敦子發生過度換氣症的地方。


    聞到蛋糕甜甜的味道,我回想起去年的事,以及更早以前的事。


    我怕人多擁擠的地方,很擔心會撞到人,所以總是裹足不前。


    敦子卻不同,她走得比牧瀨更暢快。


    在開始放煙火前,她總是東張西望,一下子逛這個攤位,一下子又說還是回去剛才的攤位吧,在人潮中鑽來鑽去。當第一支煙火升上天空時,她立刻抓著我的手,快速衝向觀賞席。


    當敦子拉著我的手時,可以暢通無阻地穿越人群。原來她的直覺和反應能力在這種時候也可以派上用場,無論再擁擠,她都不會撞到人。


    我很喜歡煙火大會,因為這是每年唯一一次可以不理會門禁,在晚上出門的機會。


    但是,敦子應該沒有發現。


    敦子總是忽略重要的事。


    是她讓我知道,原來世界這麽遼闊。


    ——煙火升上了天空。


    街道上的人們紛紛駐足,仰頭看著天空。是紅色的。


    **


    從位在車站和老人安養院中間的公車站走五分鍾,就是大叔的家。他住在兩層樓老舊木造公寓,一樓靠東角落的房間。因為擔心時間會太晚,我們放棄看煙火,把車子開回安養院後,一起搭公車來到大叔家。


    我在他家門口等著,大叔很快便拿著雜誌走了出來。


    「你隨便什麽時候還我都行。」


    我隨手翻閱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看了很多次,已經留下了摺痕,一下子就翻到了〈小夜走鋼索〉那一頁。第一句話映入眼簾。


    隻要一次跳躍,就足以沒收才華。


    我感到呼吸困難。我沒有自信可以獨自順利回家。


    「高雄先生,我可以在你家看完之後再回家嗎?」


    「不,這有點……」


    他露出第一天在安養院吃午餐,我坐在他對麵時相同的表情。


    「雖說是短篇,但恐怕也要看一個小時,而且……我不希望再引起誤會。」


    他在說什麽?我隻是想去他家看書而已。我再怎麽沒眼光,也不可能和大叔之間發生什麽事。


    「你不是單身嗎?還是說,你有女朋友?」


    「問題沒這麽簡單,十幾歲的小女生來三十幾歲的大叔家裏,別人會怎麽想?而且,或許這麽說有點失禮,我並不相信你。搞不好你離開我家後,會對家人或警察說一些無中生有的事。」


    「我才不會做這種事。」


    「也許你不是這種人,但我看到你這種年紀的女生會害怕。你們這些人可以麵不改色地說謊,不但說得煞有介事,還漸漸相信了自己的謊言,反過來恨我。我才不要因為你們這些自私的小女生再失去自己寶貴的東西。」


    我第一次看到大叔這麽激動。


    「那我們去芳鄰餐廳。我們去公車站前的芳鄰餐廳,我看的時候,請你在旁邊陪我。」


    大叔偏著頭。


    「我在旁邊隻會礙事。」


    「沒這回事。你可以在旁邊吃飯或喝咖啡,隨便你做什麽,但你要陪在旁邊……因為我害怕,我害怕一個人看……〈小夜走鋼索〉是我朋友寫的。」


    「你朋友?你指的不是老師吧?」


    「我的同學,小倉是我們去年的班導師,盜用了我朋友寫的作品。」


    「怎麽可能?……這樣不是很快會被揭發嗎?」


    「不,我的朋友什麽都沒說,但我看了第一行就知道,她是以我為藍本寫的。」


    「以你為藍本?」


    「我從小學的時候就開始練劍道,還滿強的,也曾經在全國比賽中得到冠軍,原本可以申請體育推甄進高中,但在縣賽的決賽中跌倒,扭傷了腳。大家都討厭我,之後,我的世界就毀了。你不覺得很過分嗎?我們明明是朋友,我卻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她什麽都不告訴我,卻背著我寫小說,還把我最大的傷痛做為素材。我想知道由紀是怎麽看我的,但我不敢一個人看,所以拜托你陪在我旁邊!」


    淚水奪眶而出。


    「我看了〈小夜走鋼索〉這篇小說,完全能理解是你的朋友以你為藍本寫的……但我想你誤會她了,你的朋友太可憐了。」


    「由紀太可憐?」


    「家裏很亂,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在我家看。」


    大叔靜靜地打開老舊的門。


    遠處接連傳來煙火的聲音。


    今年的煙火大會也進入了尾聲。


    *


    上床。雖然我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來,但要付諸行動卻沒有想象中那麽簡單。


    我們並肩坐在沙灘上看煙火時,牧瀨念著「鋰紅鈉黃鉀紫」的無聊口訣。原來可以用這個口訣記住金屬的焰色反應,我暗自湧起一絲佩服。


    但是煙火結束之後也一直聊這些話題,就有點讓人不敢恭維了。


    他說了幾個他準備去考的大學名字,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爸媽叫他考國立大學,但他覺得那些大學聽起來就很古板之類的話。我在他這個考生身上完


    全感受不到一絲緊迫感,而且他說話時一副好像他全都可以考上,隻要決定去哪一所學校就可以的口吻。


    不知道他是聰明絕頂,還是超樂觀的笨蛋。我猜應該是後者。


    我相信了敦子借給我的那些無聊雜誌上寫的內容,所以對時下的高中男生產生了誤會。我以為所有男人都精蟲衝腦,整天隻想和女生上床,隻要我穿上浴衣,去沒什麽人的暗處,就會自動發展到那一步。是我太天真了嗎?


    我聽著牧瀨的無聊談話,剛才放煙火時還有不少人的沙灘,如今隻有不遠處零零星星地坐了幾對情侶而已。


    差不多該走了。或許隻是換一個地方聽他瞎聊而已,但其他隋侶也逐漸離開了,繼續耗在這裏似乎也是浪費時間。


    牧瀨也看著那些回家的情侶——啊,我們四目相接了。


    「你好像和平時感覺不太一樣。」


    「有嗎?」


    氣氛不錯哦!原來牧瀨也在等待我們的獨處時間。


    「是不是因為穿了浴衣的關係?」


    我穿這件根本不想穿的浴衣終於發揮了作用。


    「不,不是。平時和你在一起,總覺得你魂不守舍的,今天好像有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讓我覺得有點可惜。」


    可惜?什麽意思?


    「上次見麵的時候,你不是問我有沒有看過屍體嗎?聽到你那麽問,我暗想,我果然沒猜錯。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覺得你和我一樣,所以才會向你搭訕,我果然猜對了。」


    「我們哪裏一樣?」


    「你是不是想看著別人死去?聽到我說看過大叔自殺,是不是覺得超羨慕的?」


    「……嗯,這個嘛……」


    「我是不是猜中了?這種感覺,隻有親自體會過的人才知道。其實我的生活向來無憂無慮,但自從看過那個大叔自殺後,就覺得缺乏刺激,或者說很無聊……日本各地每天都發生命案,每年也有三萬個人自殺,為什麽我的周圍這麽平靜——啊,我想看人死去。」


    「……」


    「這種話,通常沒辦法說出口,但是,我在你麵前卻可以說出來。你不覺得很厲害嗎?我為了看人死,還架設了一個名叫『死亡預言書』的網站,隻能從這附近學校的社群網站連結。」


    「你架設這種網站沒問題嗎?警察會不會找上門?」


    「不會,不會,因為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開始有很多自殺預告和殺人預告的留言,如果他們留下時間和地點,我就會很興奮地去看,但全都撲了空。網路真的是虛擬世界,大家都寫一些不負責任的話,靠這種方法消除壓力。我最近想把那個網站關了。」


    「虛擬世界就是這樣吧!」


    「對啊……這幾天你沒有看到嗎?」


    「看到什麽?」


    「當然是別人死去啊!所以你今天才會看起來和平時不一樣。告訴我,到底是怎樣的情況?我下次會帶好東西給你看,做為回報。」


    「好東西是什麽?」


    「碎紙片。上次不是告訴你,大叔在自殺前撒了紙片嗎?我撿起來當作紀念。有些是落在他手心上的,有些沾到了血,我撿了很多——啊,早知道我今天應該帶來。」


    他在圖書館談論死亡的時候聽起來還有模有樣,現在是怎麽回事?我相信這才是他的本性。


    ——牧瀨是危險人物。


    但或許可以利用他。


    **


    大叔家裏並沒有像他說的那麽亂,他也沒有足夠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可以把家裏弄亂。他家除了狹小的玄關、隻放了一個瓦斯爐的廚房(或者說流理台)以外,隻有一間三坪大的日式房間,關起的紙拉門後方應該是另一個房間。雖然空間狹小,但一個人住應該綽綽有餘。


    我坐在放了一台小電視、收納箱、桌子和兩個坐墊的三坪大房間看那本雜誌。大叔說:「家裏什麽都沒有。」把似乎買了準備自己喝的罐裝冰咖啡放在我麵前。「我也陪你一起看書。」在我看那篇文章時,他拿出最新一期的雜誌看了起來。封麵上寫著:「新銳作家 夢想的競賽」,大大地寫著小倉經常炫耀的那兩個朋友的名字。


    可能是因為我平時很少看書的關係,有些句子我必須重複看好幾次,有時候要再回到前麵重新看,還有一些我懷疑小倉可能修改過的費解段落,看了很久都沒有看完。我可能趕不上末班車了,要趕快發簡訊給媽媽。


    看了之後,我才知道之前老師影印給我們的開頭部分是主角送給好朋友的詩。整篇小說描寫一個有才華、卻放棄劍道的主角,和另一個喜歡劍道,卻因為受傷而不得不放棄劍道的好朋友之間的糾葛。用輕鬆的手法描寫了這兩個人為自己所失去的感到心浮氣躁、疑神疑鬼,卻整天為對方而擔心,最後兩個人終於心靈相通,繼續寫下開頭部分那首詩的續篇。


    漸漸接近尾聲了。


    看到一半,我就潸然淚下,淚水不停地流,看到最後一行時,淚水宛如潰堤般。我放下雜誌,用雙手的手背拚命擦著眼淚,大叔在一旁遞上麵紙盒。


    「真羨慕你有可以寫出這種小說的朋友。」


    大叔說。雖然我在看了之後也很感動,但想到很多人都看了這篇小說,還是覺得自己遭到了利用。她寫的是兩個人的故事,隻有其中一個人出名,好像蓄勢待發,啟程去一個遙遠的地方。


    「她隻是把我當題材。」


    「你朋友想當作家嗎?」


    「不知道,我們從來沒有談過將來的事。」


    「她平時就經常寫作嗎?」


    「沒有,我想應該隻有那次而已。因為那時候,她手上因為握筆太久長了繭。」


    「她是手寫的嗎?」


    「因為由紀沒有電腦。」


    「現在很少人用手寫,原來她是用手寫的……」


    大叔一再重複「手寫」這兩個字,一臉佩服的表情。


    「差不多要寫一百張稿紙吧!她並不想當作家,卻用手寫的方式寫這麽多內容,想必很辛苦。也許她的用意是想激勵你,也許她並不打算投稿,而是想送給你做為禮物。」


    我從來沒有這麽想過。由紀隻為我而寫?


    「她何必這麽費事,隻要當麵告訴我就好了。」


    「要怎麽說?」


    「這……」


    「說即使網路上有人說你壞話也不會死,覺得好像世界末日的想法太奇怪了。以為自己是沒有價值的人,一味想要迎合別人,隻會讓自己更加孤獨。其實大家都在聲援你。」


    「你不要自以為了解我,像你這麽遲鈍的人,怎麽可能了解我?」


    「看吧!當麵告訴你,你就會這樣反駁。你是不是也對你朋友說過同樣的話?所以她絞盡腦汁思考可以用什麽方法告訴你,最後寫了這篇小說。通常遇到有人說自己根本不了解狀況,就會氣得不想理她了。」


    「……」


    你不可能了解。這句話我好像對由紀說過好幾次。在高中入學儀式時也說過。當可以推甄進入黎明館時,我曾經對由紀說:「我們一起去黎明館。」因為由紀的成績一定綽綽有餘,但由紀說:「我不可能讀那裏。」因為她阿嬤和媽媽都是櫻宮高中校友,當年的櫻宮高中還是一所富有傳統和格調的學校,學生的成績也很不錯,但現在已經完全變了樣。即使由紀這麽告訴家裏的人,她家人還是不同意。她說:「那有什麽辦法。」


    然而,我卻對由紀說「你不可能了解」或是「我不想來這種地方」之類的話。


    「我剛才隻是隨便說說而已,況且,我對你也不是很了解,隻是總結了小說的概要。雖然我剛才的話讓你很生氣,但你在看小說時卻流淚了。我


    深深了解到作者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思考故事情節該如何發展、用哪些話語才能打動你後,才提筆寫下這部小說。雖然這部作品很優秀,但恐怕隻有你看了會流淚。」


    我的淚水再度湧上心頭。如果由紀當麵把〈小夜走鋼索〉拿給我看,我可能會覺得並不是她的真心,隻是說些漂亮話來安慰我。雖然我想知道由紀的真心,但也許是我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幸好有大叔陪在我身旁。


    「在給你看之前,作品就遭到盜用,我相信你朋友應該很不甘心。她真的沒有去告對方嗎?」


    「不,她不會那麽做。」


    「是嗎?原來時下也有這種女高中生——好,明天還要上班,我睡在這裏,你可以睡隔壁的房間。」


    說著,大叔站了起來,打開了通往隔壁房間的紙門,房裏有一張差不多三千圓就可以買到的鐵管單人床。


    「那我就在這裏借住一晚。晚安。」


    我獨自睡在隔壁房間。


    如果最後大叔沒有提到盜用的事,讓我聯想到小倉,我搞不好會對大叔說:「我想和你一起睡。」雖然我也分不清到底隻是想枕著他的手臂睡覺,還是可以接受他的身體。不過,即使最後是我一個人睡也沒關係。我可能兩者都無所謂吧!


    如果大叔和我有了肉體關係,不就像小倉和小水手一樣嗎?即使我們不是師生關係,我也不至於喜歡他到不顧社會阻礙,非要和他在一起的程度。


    我在床上翻身,枕頭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拿開枕頭一看,發現是一張照片。他把照片放在這裏,難道是用來當符咒嗎?照片上是一個看起來像小學生的可愛小男生,因為室內隻亮了一盞小燈泡,無法分辨長得像不像大叔。


    八月三日(一)


    *


    晚上八點,我來到三條指定的樣品屋,按下門鈴。


    門開著,進來吧!對講機傳來說話聲。他沒有問我是誰,是因為附了攝影機嗎?現在大部分都會裝攝影機,隻是不知道鏡頭能照到多大的範圍。


    門沒有鎖。玄關大廳和上次的展示場一樣,隻有一塊花崗石。三條從右側前麵的房間走了出來,一臉錯愕的表情。


    「你好,我是小倉。」我報上假名。


    「你好,我姓中田。」牧瀨也報上假名。


    煙火大會的那天晚上,牧瀨說想要看人死去,我就告訴他,有一個小男孩快要死了。雖然原本很猶豫該不該告訴牧瀨,但因為完成計劃的時間緊迫,再加上為了將自己的風險降到最低限度,我認為這是最好的方法。


    果然不出所料,牧瀨一口答應。當我告訴他,這件事隻能拜托曾經見證過死亡時刻的他,他拍胸脯保證,一切交給他處理。


    傍晚的時候,我們約在夢之台附近的速食店見麵,他給我看了上次的碎紙片,然後就來到這裏。


    我以為他偷偷跟著我,在關鍵時刻才會現身救我。沒想到他說要和我一起去找那個大叔,所以我們一起走進了大門,但不知道牧瀨到底有什麽計劃。


    不過,牧瀨倒是提醒我說話要小心一點,不然隻會造成反效果。


    「我們一起參加了朗讀會小鳩會,我也希望可以為即將接受高難度手術的小男孩完成他的心願,所以一起來拜托你。」


    牧瀨很有禮貌地對一臉錯愕的三條一鞠躬。


    「算了,你們進來吧!」


    右側就是客廳。天花板挑高,從二樓房間的窗戶可以看到客廳。裏麵是飯廳和廚房,有著漂亮流線型弧度的木製餐桌上放著紙袋、臉盆和水桶。


    這裏也有像上次的展示場內相同的柔軟皮沙發,三人座的沙發和單人沙發呈l形放置,中間有一張玻璃桌。如果三人沙發正麵的牆上放一台電視,很適合家人團聚。


    三條坐在單人沙發上,蹺起了二郎腿,宛如在他自己家裏。


    「你們也坐下吧!」於是,我和牧瀨並肩坐了下來。


    「小倉。」三條開了口,他在對我說話。


    「我猜你是這麽想的——一個中年男人晚上找小女生出來,一定會向你提出下流的要求,交換我所知道的秘密,所以,你找男朋友陪你一起來。」


    他說得對,我沒有答腔。三條誇張地歎了一口氣。


    「我不用想,也知道你們這種小鬼心裏在想什麽。你們這些人既愚蠢又單純,卻以為自己的想法主宰了這個世界。」


    雖然我很討厭他用「你們」把我和其他人歸為同類,但三條說的話和我平時對班上同學的看法相同,所以我默不作聲地繼續聽著。


    牧瀨也一臉認真地聽著。


    「比方說——你們覺得中年男人都很齷齪下流,即使對自己的父親也一樣。衣服不要混在一起洗、洗澡要自己先洗、鍋子要準備兩個——你們以為自己憑什麽活在這個世界上?」


    三條越說越生氣。這簡直就在說,他在家裏受到了這種對待。


    「我們之前約好,你幫我做兩、三件事,我就告訴你那個人的下落。很遺憾,我對你的身體完全沒有興趣,你以為自己這麽值錢嗎?你除了年輕以外,沒有任何價值。」


    我有點生氣,那你又有什麽價值?


    「這麽晚了,還滿不在乎地和男生單獨在外麵遊蕩,不知道你父母是怎麽教你的。」


    三條滿臉不屑地輪流看著我和牧瀨。什麽這麽晚還在外麵遊蕩,不是你找我來這裏的嗎?


    「既然你們兩個人一起來,就兩個人一起做吧!」


    三條奸笑著。他的表情變化都像在演戲,似乎很久之前就進行過無數次想象訓練,一直在等待可以讓他說教的高中生出現在他麵前。


    「小倉,你先去廚房把餐桌上那個袋子裏的東西洗幹淨,要用手洗得很幹淨趕快去洗。」


    叫我洗東西?什麽意思?裏麵放了什麽可怕的東西嗎?我搞不清楚三條的意圖,但還是站了起來,走向餐桌。


    我慢慢打開口部摺起的紙袋——這種難以形容的臭味是怎麽回事?好像混雜了納豆、起司和魚幹的味道。那是大叔的臭味,是老人味。


    紙袋裏放了三天份的廉價舊四角內褲和襪子,這是三條穿過的嗎?也許從上次見麵後,他就每天留著故意不洗。


    這些全部要用手洗?我想找橡膠手套,卻遍尋不著。


    「統統放進那個水桶裏。」


    紙袋旁有一個淺藍色水桶。隻要倒進水桶就好了嗎?我用右手把紙袋裏的東西放進水桶裏。


    「用兩隻手一起拿。」


    無奈之下,我隻能兩隻手一起伸進紙袋,把裏麵的髒衣物拿出來……但不小心掉了。


    「看吧!我就知道。」


    三條站了起來,帶著勝利的表情走了過來。


    「你覺得很髒,所以不想碰嗎?中年男人穿過的衣服就這麽髒嗎?」


    好痛……他用力打了我右肩一拳。我撞到桌子,水桶掉在地上,四角褲和襪子散落在富有光澤的褐色地板上。


    「請不要用暴力。」牧瀨站了起來。


    三條的舉動稱不上是暴力,但他擋在三條麵前保護我。


    「你誤會了,她的左手不方便。」


    「什麽?這是你們的慣用伎倆,隻要發現情況對自己不利就找一大堆藉口,而且還不惜說謊——她是殘障嗎?說這些不負責任的話,你們輕視這個社會到什麽程度——既然這樣,那你先去洗。」


    三條抬起頭,瞪著牧瀨。


    牧瀨麵無表情地回望著三條。他在想什麽?如果現在鬧僵,計劃就會泡湯了。


    「等一下,我來洗。」我擠進他們之間。「我會洗——洗這些東西很輕鬆啦!」


    我伸手撿起掉在地上的髒衣服放進水桶,走向廚房的流理台。隻洗這麽一點東西,三條居然準備了一整盒洗衣粉。


    太浪費了!……我似乎可以聽到教鞭揮動的聲音。


    流理台流出了熱水。我倒了洗衣粉,用力搓洗起來。


    老實說,他的要求讓我感到驚訝,但比之前洗癡呆阿嬤的髒衣褲,這實在算不了什麽。雖然臭得可怕,但至少沒有沾到排泄物。


    「對,對,要洗幹淨。」


    三條盛氣淩人地從一旁探頭張望,反正我和他毫無瓜葛,隻要當作是在洗衣店打工,就不會感到屈辱。他叫我做這種事,到底有什麽樂趣可言?


    莫名其妙。


    「叔叔,你的父母需要人照顧嗎?」


    「啊?需要人照顧?這種事,讓有閑工夫的人去做就好了。」


    「有誰和他們同住嗎?」


    「我大哥一家人,我每個月都匯三萬圓,但他們居然叫我偶爾也幫忙一下,開什麽玩笑。」


    這家夥太賤了。


    「對了,我想到一個好主意——你的也一起洗吧!」


    「啊?」


    「把我的內褲和你的內褲放在一起洗。」


    他得寸進尺。他以為他是誰啊!


    「我不要。」


    「看吧!你也一樣。你不是想完成生病少年的心願嗎?—廢話少說,快脫。」


    三條伸手準備翻起我的裙子。


    「你別這樣……」


    「請你適可而止。」


    是牧瀨。他剛才就在廚房角落呆呆地看著我們,現在終於伸出了援手。


    「你說什麽大話?那現在輪到你了。」三條對牧瀨說:「你給我跪在這裏,雙手放在地上,對我說,「老公,你工作一天辛苦了。然後把桌上的臉盆拿過來,裝熱水後幫我洗腳。」


    他居然能夠想到這種餿主意。


    牧瀨的眉毛微微抖了一下,臉上掃過一絲極其不悅的表情。


    「如果我不這麽做,你就不告訴我們嗎?」


    他說話仍然彬彬有禮。三條並沒有察覺他的情緒變化,挺著胸膛。


    「沒錯,拜托別人就要按別人的要求去做。對付你們這些不懂禮貌的人,就要讓你們學會禮貌。她似乎已經了解了,至於我要不要告訴你們,就取決於你的態度了——呃。」


    用力向後仰、身體幾乎快向後倒下的三條按著肚子蹲了下來。


    牧瀨踹了他一腳。


    「我要報警。」


    「你要怎麽說?」


    「說你動手打人,你對我所做的是暴力行為。」


    「那我會告你恐嚇。你自己聽。」


    牧瀨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錄音機,隻有手機的一半大。


    「這是我平時在補習班用的,性能很不錯。從我們進門之後,我就一直在錄音。請問你有什麽證據?」


    原來他在錄音。


    我終於了解了他剛才說的「你說話要小心一點」、「為了實現生病少年的心願」和「請不要用暴力」這些話的意思。


    三條沉默不語,牧瀨對他露出清新的笑容。


    「大叔,你一定以為隻要不和高中女生上床就不是犯罪,但是,我倒覺得你要求我們做的這些事更變態。你家裏是不是有讀高中的孩子?我猜應該是女兒吧!家人都不把你放在眼裏,所以你就脅迫對你有所求的高中女生,消除你的欲求不滿,這已經構成了犯罪行為。我看你就適可而止,反省一下,告訴我們那個人的下落吧!」


    「白癡才會告訴你們。」


    三條瞪著牧瀨。


    「我隻是在教育你們,如果你以為出言威脅幾句,大人就會聽你的話就錯了!……呃。」


    牧瀨第二次踢腿也正中三條的側腹。阿嬤揮教鞭時總是流著淚,為什麽牧瀨可以笑著動粗?


    「我一直捺著性子擺出低姿態,而且,我並不是隻有一個證據而已。」


    牧瀨從另一個口袋裏拿出手機,打開手機操作起來,然後遞到三條麵前。我也在旁邊探頭張望。


    播放錄影功能?廢話少說,快脫。三條伸手準備掀我的裙子。


    三條按著側腹,瞪大了眼睛。


    「你也看到了,這很變態吧?——我先寄第一封。」


    我放在口袋裏的手機響了。


    「大叔,下一個要寄給誰?我告訴你,這不是我的手機,我看到它放在桌上,就借用了一下。這種時候不把手機保管好,會遭到濫用。大叔,你姓……哦,原來你姓攏澤,順便把你的資料也寄一份備用。」


    我的手機又響了。


    「由紀,你的表情不用這麽緊張。我知道,我知道,通話紀錄,刪除。雖然也可以寄給你的同事,不過,還是寄給你女兒吧?雖然你女兒不把你放在眼裏,但你的通訊錄裏應該有她的郵件信箱吧!」


    「等一下!」三條無力地垂著頭,眼淚不停地流。「——我告訴你們。」


    「早說不就好了嗎?也許現在我們三個人可以開開心心地在芳鄰餐廳吃晚餐,點一個披薩一起分享。一大把年紀的大人死要麵子,想要在小孩子麵前耀武揚威,所以你的兒女才會反彈吧?——言歸正傳,那孩子叫小昴嗎?他父親的手機是幾號?」


    「不知道。」


    「什麽?事到臨頭還說這種話就太不夠意思了吧!」牧瀨把玩著手機說。


    「我沒騙你們,我隻知道他工作的老人安養院,」


    老人安養院?他在這種地方工作嗎?本市有三家老人安養院,不知道是哪一家?


    「話說回來……即使要動手術,那孩子居然想見被控色狼而進警局的父親,還真勇敢啊!」三條不屑地說。


    「色狼?」


    肉包子告訴我,小昴的父母因為父親的原因離婚。色狼。如果自己的丈夫因為這種原因被抓去警局,任何女人都會想要離婚吧!建商的業務員最注重信譽,難怪公司會解雇他。


    但是,小昴知道這些事嗎?


    如果知道,他還想見父親嗎?如果是我……絕對不想見他,即使快死了,也不會想見他。既然父母已經離婚,應該也斷絕了父子關係,如果就這樣原諒父親就太糟糕了。


    因為會一輩子背負「色狼的兒子」的罪名。


    也許阿嬤是癡呆症還比較好。不,半斤八兩,勝負難分。


    「你應該做過更惡劣的事吧?」


    牧瀨說,三條再度垂下了頭。


    我絕對不想要這種父親。


    爸爸……即使你薪水微薄也沒有關係,但拜托你千萬別做一些奇怪的事。


    我環視著我爸爸一輩子也買不起的豪宅。


    天花板挑高又怎麽樣?花崗石又怎麽樣?有三條這種賤人的家根本沒有價值。


    **


    離明天的時間不多了。


    煙火大會的翌日早晨,我和大叔一起離開他家,分別站在馬路兩側的公車站,準備搭相反方向的公車。我先上了公車,當看不到大叔的身影時,我感到一陣心痛。


    「這本雜誌給你吧!」大叔把刊登了〈小夜走鋼索〉全文的雜誌送給了我,我看了一次又一次。


    我整天都關在自己的房間裏。午餐的時候,媽媽為我做了三明治,分別夾了我喜歡的生火腿和起司,還有洋芋泥中加了明太子的明太子洋芋泥沙拉。有一次,我問由紀,為什麽便利商店沒有賣這種三明治,她叫我自己去想。


    晚上,我們一家三口去了爸爸常去的壽司店。爸爸說,我這陣子每天都吃老人安養院的供餐,可以盡量點我喜歡的。我點了最喜歡的海膽壽司,吃得肚子撐死了。


    回家後,三個人喝著咖啡,分享了別人送的瑞士卷蛋糕。他們問我老人安養院的事,我說大家都對我很好,也告訴他們在遠處靜靜地欣賞煙火也很棒。


    我還告訴他們,平時很照顧我的職員送了一本我之前就很想看的書,今天一整天都在看那本書。爸爸和媽媽都說也想看。


    那本書一定很好看,才會連你也受到感動。


    以前在家裏看日本傳統民間故事全集的錄影帶時,由紀哭成了淚人兒,敦子卻一臉無趣的樣子。爸爸一臉懷念地說。


    那時候,爸爸很擔心我是不是缺少了某些重要的東西,由紀告訴爸爸,敦子看到「瘤爺爺」故事裏的好爺爺在鬼麵前快樂跳舞時,或是「開花爺爺」故事中,開花爺爺讓枯樹開花這種努力讓人快樂的場景會流淚。


    有這種事嗎?我問媽媽。媽媽說,她不記得細節了,但一直覺得由紀最了解我。


    我經常和爸爸、媽媽像這樣聊天,卻從來沒有發現。


    原來我根本沒有不幸。


    我好像終於慢慢了解由紀在〈小夜走鋼索〉中對我說的話。


    如果你認為自己這麽不幸,我可以把我的人生和你交換。如果你不願意,就代表你並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我好想見到由紀。我想發簡訊給她,但手停了下來。


    我沒臉見她。


    今天大叔休假。我簡單地打掃後,就去幫忙小澤阿姨。我第一次協助送餐,也終於知道缺乏握力是怎麽一回事。沒辦法拿飯碗,也無力拿湯碗,即使慢慢拿起來,也一下子就灑了。一個老奶奶吃完飯後,想把餐具放回推車,結果整個托盤都掉在地上。看到這一幕時,我恍然大悟。


    學生餐廳供應五種餐點:豆皮烏龍麵、拉麵、咖哩飯、每日特餐和漢堡焗飯,我們平時帶便當,偶爾才去學生餐廳,但由紀每次都吃咖哩飯。即使我推薦說漢堡焗飯很好吃,她也總是排隊買咖哩飯。她喜歡吃咖哩嗎?並不是。她應該不討厭咖哩,但更重要的是,她隻能端咖哩飯。湯麵類隻要稍微晃一下就會灑了,套餐和漢堡焗飯太重,無法用一隻手拿。


    她在其他方麵一定也有類似的不方便。


    「由紀,我真羨慕你,一下子就可以想到很貼心的話,大家都覺得你很好,哪像我笨手笨腳的,一點都不機靈。」


    我之前好像對由紀說過這種話。


    「凡是說自己笨手笨腳的人,大部分都是不夠細心。」


    幾天後,在聊到其他同學的時候,由紀隨口說的這句話其實是對我說的。


    我好想見大叔,隻有大叔才能體會我此刻的心情。雖然這個星期結束後,就不再去老人安養院幫忙了,但我以後還想見到大叔。當第二學期開學後,也許還會遇到很多令我不安的事,我希望可以把這些事都說給大叔聽。


    但是,明天有人要殺了大叔。


    想要殺他的真的是由紀嗎?


    不行。雖然我想了悟死亡,但我絕對不想看到由紀殺害大叔。如果發生這種事,我會一輩子都無法振作。


    我必須阻止這件事。


    要不要傳簡訊告訴由紀,大叔其實是好人?要不要告訴由紀,大叔稱讚她寫的小說?……不行。我的詞匯太貧乏了,根本不可能說服由紀。我隻能靠腕力阻止她,我必須比由紀更靠近大叔。


    但是,真的是由紀嗎?由紀沒有電腦,即使順利用手機進入「死亡預言書」這個網站,會在那裏留言預告殺人嗎?……


    也許有其他人對大叔恨之入骨,想要殺了他。到底是誰?老人安養院的人嗎?不可能。但是,我除了知道大叔在「銀城」工作以外,對他一無所知。聽小澤阿姨說,他曾經離過一次婚,兩者之間有什麽關係嗎?


    總之,我絕不能讓大叔送死。


    還剩下一小時就是明天了,還來得及搭末班車。


    *


    附近這一帶正在建造房子,街上幾乎沒有路燈,我和牧瀨走在夜晚的新興住宅區。


    小昴終於可以見到他父親了。


    「是在一家叫『銀城』的地方。」三條說。


    「那是什麽地方?老人安養院?不是汽車旅館嗎?」


    牧瀨懷疑地問。我告訴他,的確有這家老人安養院。「原來你知道?那就沒問題了。」於是,我們一起離開了樣品屋。


    早知道根本不需要牧瀨。雖然洗腳的要求太離譜了,但隻要乖乖幫他洗腳,即使不需要恐嚇他,三條應該也會告訴我吧!


    「太好了,總算搞定了。」


    牧瀨雖然說得很輕鬆,但一副「功勞在我」的語氣讓我很火大。


    「先去老人安養院找他父親,讓他們在醫院感動相見,之後就可以送他去接受成功率隻有百分之七的手術。如果他在手術前說「姐姐,謝謝你」的話,就完美無缺了——我真的有點變態。什麽時候動手術?」


    「後天,星期三。」


    「不會吧,這麽快?所以他們明天見麵?我明天要模擬考。」


    「……對哦,真可惜。」


    其實我知道他明天要模擬考,所以才會找他。


    「沒關係,但好像隻有我沒有撈到好處。我最討厭隻有我吃虧的感覺——下次我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麵,擇日不如撞日,幹脆今天做一下吧!」


    「做一下……」


    「既然要利用別人,就要作好付出代價的心理準備,也可以認為是和命中注定的男友第一次相互擁有的十七歲夏夜。」


    「什麽意思……」


    「這裏怎麽樣?」他指著用藍色塑膠布圍起的工地。


    他打算在這裏做嗎?


    已經從三條口中得知了小昴父親的下落,即使現在和牧瀨上床,也沒有任何好處。要不要逃走?但萬一被他抓到,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我才不想變成三條那樣。


    「等我看到他死之後,會如實向你報告——而且,下次我要告訴你一個很大的秘密。」


    「什麽很大的秘密?」


    「關於那些紙片的秘密。」


    啊?真的假的?真的嗎?他可能對那些紙片很感興趣,所以一口就答應了。關於小昴死去的瞬間,我本來就打算在成功後向牧瀨炫耀,所以根本不是問題。


    我會用什麽方式說?


    一切都取決於明天。


    **


    大叔看到我這個深夜十二點多上門的不速之客,露骨地露出為難的表情。我原本還以為大叔完全了解我,難道是我自作多情嗎?


    該不會是大叔有女朋友,我上次住在他家的事被他女朋友發現了,結果他們大吵一架?即使上次的事沒有被發現,如果他有女朋友,我這麽晚上門,的確會造成他的困擾。


    但是,我來找他是另有目的。雖然我喜歡大叔,但我來這裏並不是有什麽非分之想,而是要阻止別人殺他——我是來保護大叔的。


    即使被他討厭也沒關係,我無論如何都要陪在他身邊……


    「我買了冰淇淋。」


    我假裝沒有看到他不耐煩的表情,假裝在散步時順便繞來這裏,把裝了冰淇淋的便利商店塑膠袋遞給大叔。


    「我上次也說了,這樣我很傷腦筋。」


    「那你把你的事告訴我,讓我了解你傷腦筋的原因。」


    「什麽?!」


    「我把我的事統統告訴了你,你卻什麽都不告訴我,我覺得你太奸詐了。該怎麽說,我……我在思考你為什麽會離婚這件事,就再也睡不著了。現在已經過了末班車時間,拜托你,讓我進去吧!」


    我知道自己語無倫次。如果是由紀,應該可以表達得更清楚,應該可以告訴大叔,因為夢到他死了


    ,害怕得不得了,當回過神時,已經來到他家的門口。


    大叔一臉受不了的表情讓我進了屋。


    因為我口渴了,幹脆厚臉皮到底,向大叔要了一罐咖啡。大叔把冰淇淋放進冰箱裏,拿出兩罐咖啡。


    「你為什麽特地來問我離婚的事?」


    大叔拉著拉環,直截了當地切入正題。他似乎很受不了我,但又像是一副豁出去的態度。


    「因為我被當成色狼扭送到警局。小澤沒有警告過你嗎?」


    「她隻叫我小心……」


    原來是因為色狼的事,小澤阿姨才會叫我「要小心」,但大叔怎麽會是色狼?他有那麽靈巧嗎?……對了。


    「那個被害人是不是痛恨你?」


    大叔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我感覺到他渾身散發出「你給我滾出去」的怒氣,但是,我絕對不能退縮。


    「沒這回事,我才恨她呢!」


    「為什麽?」


    「因為我是無辜的。」


    這就是之前經常發生的色狼冤罪事件嗎?沒想到這種鄉下地方也會發生這種事,但果真是這樣嗎?我每天都走路上下學,所以沒有遇到類似的事,聽那些搭電車的同學說,她們幾乎每個人都遇過色狼。自從媒體大肆報導冤罪事件後,即使她們鼓起勇氣報警,警察也不相信,讓她們很生氣。


    但是,我願意相信大叔說的話。


    「你有這麽跟警察說嗎?」


    「當然說了,不曉得說了幾百次,但我知道都是白費口舌。你們這些高中女生想要零用錢,所以才用這種方式玩弄大人。」


    我終於明白大叔躲著我的原因了,也知道即使現在,他仍然把我當作令人發指的女高中生之一。


    「我不希望你把我和她們混為一談,我看起來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嗎?」


    「那個謊稱我是色狼的女生看起來也很乖巧,還穿著這一帶有名的升學學校的製服。」


    「但是,你不是和我一起工作過嗎?」


    「你不也三更半夜沒事跑來我家嗎?即使你大叫,我也沒錢可以給你。」


    「我說了,我不會做這種事。既然你到現在還在為這件事耿耿於懷,那為什麽當初不在法庭上好好為自己辯護?」


    「我根本沒那個心思。當時我得知兒子病情很嚴重,根本不願意把時間耗在這種無聊的事上,因為對方說可以用錢解決,所以我就承認了。我以為我太太和公司都會相信我,沒想到他們都不相信我。我太太和我離了婚,公司也把我開除了——你滿意了嗎?」


    原來大叔有兒子,而且還在生病,他太太怎麽會和他離婚呢?不,情況應該相反,兒子生病,丈夫又是色狼,還被公司開除了,如果是我,也會覺得眼前發黑。難道大叔沒有任何精神支柱嗎?比方說……


    「那你兒子呢?」


    「我太太不讓我見他。」


    「那醫院呢?」


    「我不能去,一旦我去見兒子,就會控告我綁架未遂。而且,我兒子應該也不想見到色狼父親。」


    「你不覺得寂寞嗎?」


    大叔垂下雙眼,喝完了鋁罐內的咖啡。


    「……上個星期演人偶劇時,那個人說也去我兒子住的那家醫院表演過。你還記得在準備的時候,小鳩會的人說,小學五年級的男生看了也很高興嗎?我猜應該就是我兒子,光是聽到這個消息,我就很開心。」


    所以才會夾到手指。大叔太可憐了。


    「你沒有朋友嗎?」


    「我沒有像你朋友那樣的朋友,你和那個朋友和好了嗎?」


    「沒有。她完全沒有和我聯絡,我也沒有聯絡她——你沒有女朋友嗎?」


    「沒有。」


    「我不行嗎?」


    「你到底想怎麽樣?」大叔歎著氣。


    「我想保護你。我要保護你,不讓想要取你性命的敵人得逞。」


    「什麽?!」


    大叔走出了房間。


    我還以為剛才的氣氛很好,難道是我會錯意了?


    「完了!」廚房傳來聲音。我走過去一看,發現大叔從冰箱裏拿出我買來的杯裝香草冰淇淋。打開蓋子,冰淇淋都融化了。


    「我忘了冰淇淋應該要放在冷凍庫……」


    大叔語帶歉意地說,把冰淇淋杯放在流理台上。


    他就是這麽笨手笨腳,所以才會被冤枉是色狼;他就是這麽笨手笨腳,所以才被公司和他太太放棄;他就是這麽笨手笨腳,所以連生病的兒子都無法探視;就是因為這麽笨手笨腳,所以才會有人想要殺他。


    為什麽明明是大叔的事,我卻這麽難過?不,不是大叔的錯。


    我是在家裏附近的便利商店買的冰淇淋,我明知道從家裏到這裏要花一個多小時……


    「冰淇淋根本不重要嘛!」


    我緊緊抱著大叔。當他也用力抱著我時,我以為他也需要我,忍不住熱淚盈眶。我不知道能為大叔做什麽,也不知道大叔想要我為他做什麽,但是,我不想和他分開,我希望抱著他一整晚。


    「我們在一起吧……即使被警察抓到也無所謂。」


    大叔抱著我後背的手頓時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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