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四日(二)


    *


    我最近才見過小昴的父親,應該就是救阿嬤的那個安養院職員。聽到「銀城」的名字,我才想到肉包子告訴我的「takao」這個姓氏,和我之前看到那個大叔胸前的名牌相同。我真是繞了一個大圈子。


    但是,我完全回想不起他長什麽樣子。即使在了解真相後,我仍然難以把長相毫無特征的大叔和五宮俊俏的小昴連在一起,小昴的媽媽應該是絕色美女。


    在醫院的走廊得知阿嬤獲救時,我真的很受打擊,很希望這個大叔去死。如果我當時有空,一定會思考用什麽方法陷害這個多管閑事還自鳴得意的大叔。但是,現在我完全沒有這種想法,相反地,我還很感激他救了阿嬤。


    那天晚上,我獨自冷靜地思考,如果阿嬤吃了那個藤岡帶去的麻糬噎死,我會是怎樣的心情?一開始或許很高興,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日子一久,悔恨也許就會漸漸湧上心頭。


    無論阿嬤以前是多麽嚴格的老師,最深受其害的其實是我們家人,是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爸爸、媽媽和我。如果阿嬤被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藤岡殺害,就這樣死翹翹了,那一直忍耐至今的憤恨要怎麽宣泄?


    而且,如果藤岡當初當一個乖學生,我或許就不必承受那些折磨。想到這裏,就不希望藤岡稱心如意——所以,我很感謝那位大叔。


    現在,我最希望阿嬤是病死,所以隻能慢慢等待。即使是半夜三更,即使在天涯海角,我都會趕到她身旁,在她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在她耳邊輕聲呢喃:


    因果報應,下地獄吧!


    因為天氣不錯,想象這些事,覺得心情特別好。


    原本打算一大早就去老人安養院,但身體不聽使喚,整個上午,我都抱著肚子躺在床上。


    生理期偏偏在這種時候報到。我平時都很有規律,沒想到這次提前了一個星期。我不能浪費時間。吃了止痛藥後,稍微舒服了一點,中午之前,總算恢複到能夠出門的程度了。


    身體舒服後,心情也輕鬆起來。今天是星期二,如果太早去,可能會遇到阿姨,所以才下午出門。出門的時候,我用積極樂觀的態度看待這件事。同時,我帶著「希望事情可以有戲劇化發展」的祈禱心情,把牧瀨分給我的碎紙片裝進信封後,放進了皮包裏。


    走下開了冷氣的公車,沿著有山影的道路上山。我是第一次去阿嬤住的這家老人安養院「銀城」,媽媽每次去看阿嬤時都會抱怨「下了公車後還要走很遠」。這麽長一段路,難怪會讓人抱怨。


    敦子……如果敦子在我身旁,不知道會不會慢慢走,以免自己跌倒。


    不要跌倒。不要讓別人討厭。一步一步走茌鋼索上。


    無論在外人眼中看起來多麽滑稽,在敦子自己發現之前……


    我都要默默陪在她身旁。


    安養院的房子出現在前方。聽到「銀城」這個名字時,牧瀨笑說:「是汽車旅館嗎?」這棟感覺像中世紀歐洲城堡的房子看起來也很像汽車旅館,想到剛才走了這麽一大段路,會以為自己是來營救睡美人的王子。


    小昴,我現在就去接你的爸爸!


    站在和時尚外觀很不相襯的透明玻璃自動門前,在大廳發現了熟悉的運動衣身影,是我們學校的運動服。那個人拎著裝了鮮花的水桶,難道是學生會的同學來當義工嗎?不。


    ——敦子!


    她為什麽會在這裏?


    **


    當我八點半和大叔一起出現在安養院時,大沼阿姨露出狐疑的表情看著我們,但我根本沒時間理會這種事。因為想對大叔下毒手的或許是大沼阿姨和其他職員,所以不能大意。那些老人也不例外。


    總之,今天一整天,我都要和大叔形影不離。我沒有把殺人預告的事告訴大叔,我想他不會相信,而且,如果他說不想把我卷入這件事也很傷腦筋。


    我們和平時一樣打掃館內,平安無事地度過了上午的時間。吃午餐時,我故意對大叔說:「我覺得你的菜看起來比較好吃。」鼓起勇氣幫他試吃了每一道菜,也都沒有發生任何狀況。


    下午要協助插花社的活動。


    花店把裝在水桶裏的鮮花送到大門口,由我們搬去多功能活動室,再排放桌椅、花器和花剪,但大叔卻在門口把裝著紫色土耳其桔梗的水桶弄翻了。


    啊,大叔……


    以大叔總是在不對的時候闖禍的習性,這個時候應該會有訪客出現。看吧!果然有人來了。那個人影越來越近——穿著粉紅色t恤和牛仔褲,盾上掛著很像liz lisa的包。那個人——


    是由紀!


    為什麽由紀會來這裏?來看她阿嬤嗎?不,水森奶奶還在住院,而且,由紀不可能來看她阿嬤。預告殺人的果然是由紀嗎?……


    自動門打開了。由紀似乎發現了我,她似乎想對我說話,卻發現了入口的慘狀。她「啊!」地叫了一聲,一臉受不了地看著我。


    不,那不是我弄倒的,我立刻回頭看著身後的大叔。


    由紀也順著我的視線望去。她露出驚訝的表情走向大叔,大事不妙了。


    大叔看到由紀時,露出「咦?」的疑惑表情,然後恭敬地一鞠躬說:「原來是水森奶奶的外孫女。」


    該來的還是躲不掉。我陷入絕望,站在大叔身旁對由紀笑著說:


    「由紀,好久不見。」


    「你在這裏幹嘛?」


    「補之前缺席的體育課。」


    「……早知道應該和你通簡訊。」


    她若無其事地用不屑的口吻說。她說話的語氣讓我有一種懷念的感覺。


    由紀轉頭看著大叔。


    「謝謝你前幾天救了我阿嬤。」


    她挺直身體,深深地鞠躬。終於切入正題了。她有什麽打算?


    「不,沒事,你不必特地……」


    大叔抓著頭,也向她鞠躬。


    「但是,今天我來是有其他事想拜托你。」


    由紀抬頭直視大叔。有其他事拜托大叔?她該不會對大叔說:請你讓我殺了你吧?


    「你知道你兒子明天要動一個很危險的手術嗎?」


    「什麽?!昴嗎?」大叔十分驚訝。


    我也很驚訝。為什麽由紀認識大叔的兒子?


    「拜托你,請你現在馬上和我一起去醫院見你兒子。」


    「我沒有權利和我兒子見麵。」大叔垂頭喪氣地說。


    「但是,他想見你。他在七夕的許願卡上許願,希望可以見到你。」


    「怎麽會?……但……」


    我察覺到大叔手足無措。他應該很想立刻飛奔到他兒子身邊。大叔,別煩惱,不必煩惱。


    「真是的,雖然我搞不清楚狀況,但你趕快去看你兒子吧!你枕頭下也放著他的照片,一定很想見他吧!」


    「啊……!」他露出「被發現了」的表情。


    「真的拜托你,請你成全他的心願。」


    由紀的腰比剛才彎得更低了。我已經好幾年沒看過她這麽努力做一件事,可以感受到有溫度的由紀了。這件事居然會讓由紀有這種舉動。


    「大叔!」我對猶豫不決的大叔忍無可忍。


    「那等我打掃完這裏,做完插花的準備工作……」


    大叔雖然說得很無力,但他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


    「這種事讓敦子做不就好了嗎?」


    「啊?!」什麽?她試圖把我撇開的說法是怎麽回事?多虧我在後麵推一把,大叔才終於下了決心,況且……


    「不行。」我不能讓由紀和大叔單獨行動,也許由紀是以大叔


    的兒子為藉口把他騙出去。「是大叔打翻的,必須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完之後才能離開。如果想要大叔早點做完事,由紀,你也可以幫忙。」


    我必須在一旁監視。


    「……真是沒辦法。要做什麽?工具呢?」


    由紀一口答應,開始撿起地上的花。當大叔拿來拖把時,她立刻走到門口說:「我從門口開始擦。」用拖把擦著滿地的水。


    盡管她沒有力氣拎水桶,但走進多功能活動室,她確認了桌子的位置後,開始放鐵管椅。雖然大叔打翻花和由紀突然造訪浪費了不少時間,但準備工作很順利,隻不過大叔仍然笨手笨腳的,再加上不知道是不是擔心兒子,他做的每件事都讓由紀搖頭歎氣。啊,他沒救了。


    「為什麽桌上還沒鋪報紙就放花器?……我覺得你給人的印象也差太多了。」


    大叔露出好像小狗般的畏縮眼神。由紀不必這麽凶嘛!


    「其實救水森奶奶……救你阿嬤的是草野。」


    大叔滿臉歉意,突然說出驚人之語。


    「大叔!」他為什麽把這件事說出來?由紀看著我。


    「那個,我隻是剛好在用吸塵器吸地,發現水森奶奶被麻糬噎到了……啊,但我並不是想救她,對了,是辭世詞,不對,而且,我也不知道她是你阿嬤。呃……對不起!」


    既然事情已經曝光,隻能道歉了。我深深鞠躬,頭幾乎快碰到地上。


    「你別這樣啦!不然這裏的人不就知道我家的事了嗎?兩、三天後,我阿嬤還會回來這裏。我很慶幸她沒有死,謝謝你。」


    「嗯?」我抬起頭。從由紀的臉上看不到她的感謝,但也不像在生氣。這是怎麽回事?我忍不住看著她的左手。


    「我想了很久,最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由紀看著大叔。


    「我剛才說,我覺得印象差太多了,不是這個意思……聽說你之前在東洋房屋當業務員,很能幹,業績第一名,公司招待你們全家去迪士尼樂園玩。」


    「你怎麽知道……」


    「你兒子同病房的小鬼告訴我的。應該是你兒子向他誇耀吧!」


    大叔低下頭,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淚水甚至滴到了地上。由紀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我偷偷地向由紀咬耳朵,告訴她大叔因為被冤枉是色狼,結果遭到公司開除。


    真的是被冤枉的?由紀向我確認。


    他看起來就很好宰的樣子,不是嗎?由紀也很有同感。


    「也許是因為發生過這種事,所以做每一件事都格外小心,也很在意別人的眼光,結果反而弄巧成拙。但是繼續這樣下去,隻會越來越迷失自己。不要隻看著自己的腳下,要把眼光放遠。大叔,你兒子還在等你呢!」


    「……我去換衣服。」大叔抬頭說。


    「謝謝你。」由紀向他鞠躬。


    預告殺人的不是由紀。要不要告訴由紀,請她恊助我保護大叔?話說回來,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由紀正在為實現大叔兒子的心願努力,我不能再增加她的負擔。


    大叔還是由我來保護他。現在是下午兩點,還剩下十個小時。


    *


    還有一站就到s大學附屬醫院了。我們三點多離開「銀城」,大叔說「我去換衣服」,但並不是去更衣室,而是回家換衣服,所以才耽誤了這麽久。


    快了,我很快就可以完成小昴的心願了。我耳邊似乎可以聽到他說:「姐姐,謝謝你。」但如果他說「兩位姐姐,謝謝你們」的話該怎麽辦?


    我失算了。我沒想到敦子也會跟來。


    這是我一個人的計劃,我費盡了千辛萬苦才走到這一步,敦子卻坐享其成,我覺得很不甘心。


    但是,當大叔畏縮不前,遲遲下不了決心時,是敦子說服了他。不知道他們是什麽關係,似乎不隻是同事而已。他們之間有一種親密感,敦子又提到「枕頭」,難道他們在交往嗎?


    雖然她叫他「大叔」,但當他換上潔白的馬球衫和牛仔褲時,覺得他剛好擠進喜歡年長者的敦子能夠接受的範圍。再加上他們兩個人都陰陽怪氣的,如果傾訴彼此的煩惱,或許會相互吸引。


    但如果他們在交往,舉止就有點奇怪了。


    奇怪的是敦子。


    她說走路的時候可能會被車子撞到,所以要搭計程車去電車車站。到車站上樓梯時,又說我們要分別走在大叔的兩側,還說站在月台的最前麵很危險。離開老人安養院後,她一路上部細心照顧大叔,簡直就像是保鑣一樣。她是不是誤以為大叔是器官捐贈人?


    搭電車時,大叔也坐在我和敦子中間。原本我想問敦子關於大叔被冤枉是色狼的事,以及他離婚前那個家庭的事,結果完全沒有機會。


    即使現在,敦子也全神貫注地警戒著站在大叔前那個看起來像大學生的男人。當電車搖晃,那個男人身體向前晃動時,敦子搶在前一秒稍微直起身體。


    敦子在保護大叔時的表情太酷了。雖然她的動作還是那麽誇張,但相隔一段時間沒有見麵,敦子似乎和之前不一樣了。


    下了電車後,大叔提出:「我去買一些伴手禮。」


    剛才我們已經在老人安養院等了半天,這個大叔現在又提出這種要求。難道他不想趕快見到兒子嗎?再怎麽遲鈍,也該有個限度吧!


    「因為好久沒見麵,難免會尷尬,更何況總不能空著手去嘛!」


    敦子幫大叔解圍。少數隻能服從多數,於是,我們去車站旁的購物中心買伴手禮。


    但是,大叔猶豫不決,遲遲無法作決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醫院就在附近,當我們經過水果區時,看到好幾個包裝得很漂亮的水果籃。


    「這種的應該不會出差錯吧!」大叔停下腳步。


    「對了,要不要選有蘋果的水果籃?你可以削蘋果給他吃。」


    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個提議太棒了。因為小昴快死了,大叔在最後表現出父親的關懷,小昴一定會欣喜若狂,炒熱感人的一幕。


    「我不太會這種……」大叔很不幹脆。


    他又在畏縮了。他為什麽總是用這種方式說話?難道他不想讓他兒子高興嗎?


    購物中心響起報時音樂,五點了。采訪時間到七點為止。我已經忍無可忍,拿起正中央有一個亮亮的蘋果、綁著藍色緞帶的三千圓水果籃走去收銀台。


    我們在小兒科病房的護理站櫃台前逐一登記名字,大叔也登記了。之前肉包子給我的紙條上寫的是平假名,原來他叫「高雄孝夫」。好奇怪的名字,但多虧了這個名字,否則我可能找不到他。


    或許是病童的父親下班後來探視,每個病房都比白天熱鬧,有許多病房敞開著門,從裏麵傳來歡聲笑語。但是,走廊最深處的雙人病房關著門。


    也許肉包子等得很著急,他或許安排了什麽節目。於是,我請大叔和敦子等在走廊上,我一個人先進了病房。


    當我敲門後走進病房,肉包子和小昴同時看著我,露出驚訝的表情。難道他們在說悄悄話?


    「櫻花姐姐!」小昴興奮地叫了起來。


    「小昴,你好。你明天就要動手術了。」


    我故意說得很輕鬆,走向裏麵的小昴病床。


    「櫻花,我托你的事辦得怎麽樣了?」肉包子問。


    「說到做到。」我回頭向肉包子豎起大拇指。


    「好……沒時間了,開始吧!」


    聽到肉包子有點緊張地這麽說,我回頭看著小昴。


    「不瞞你說,今天我還帶了一個人來,我可以叫他進來嗎?」


    「哦?是誰啊?你男朋友嗎?」


    小昴一


    臉興奮地問。好戲上場,好戲馬上要上場了。


    「怎麽可能?是更了不起的人——這是阿太送你的禮物。阿太,對吧?」


    我第一次叫肉包子「阿太」。


    「啊?……哦,對啊。」肉包子低下頭。


    「阿太,別害羞。我叫那個人進來囉!」


    我走回病房門口,裝模作樣地緩緩打開門。


    「小昴爸爸,請進。」


    大叔呆然地站在門前。敦子緩緩推著他的背,大叔走進病房,然後衝到心愛的兒子麵前。


    ——啊?!是肉包子?!


    **


    「小昴……」


    大叔衝向坐在靠門那張病床上的男孩。


    他就是大叔枕頭下那張照片上的男孩,看起來比照片上更胖,可能是因為生病的關係,但他沒有特征的五官組合和大叔太像了。


    由紀呆呆地看著坐在裏麵那張病床上的男孩。為什麽?她費了這麽大的工夫找到了大叔,難道不高興嗎?那個長得很帥氣的男孩雙手捧著蘋果,向由紀扮了一個鬼臉。他們在打暗號嗎?


    太好了,終於順利到這裏了。沒想到保護一個人這麽辛苦,想要殺人的話,隻要下定決心,或許在轉眼之間就能夠下手。但是,保護一個人時,由於不知道殺手什麽時候出現,所以需要隨時繃緊神經。雖然還剩下幾個小時,但這裏很安全。這種放心的感覺太棒了。


    大叔……


    他為什麽不用力抱住他兒子,而是有點擔心地在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兒子的兩、三步外停下了腳步。


    「爸爸,我好想你。」


    那個叫小昴的小胖子粲然一笑,大叔吸了吸鼻子,好像這才想起來似的遞上水果籃。


    「聽說……你明天動手術……要加油哦!」


    「哇,有蘋果。謝謝。」


    小昴開心地接過水果籃,放在自己的枕邊。


    「那位姐姐是誰?」


    他皺起眉頭,看著站在門前的我。


    「呃,啊……她是我朋友。對不起,她自己跟來了。」由紀說。


    好過分,居然這麽說我,我很生氣,小昴對我嘀咕了一句:「原來這就是日本第一啊。」說完,轉頭看著大叔。


    日本第一?是指我嗎?我很想問是怎麽一回事,但眼前的狀況不允許我開口,因為這是感人的父子重逢畫麵。


    「爸爸,謝謝你來看我。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好害怕哦!」


    「一個人……你媽媽呢?」


    「原來你們真的沒有聯絡。媽媽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完全沒辦法來看我,阿姨每個星期會來一次,幫我帶換洗衣服。」


    「她生病了?她哪裏生病?」


    「媽媽的精神有問題……會不會是我讓她太操心了?」


    小昴垂下雙眼。大叔走到他身旁,輕輕把手放在他的頭上。


    「……不是你的錯,全都怪我。」


    「因為你做了那種事,媽媽整天都在哭。爸爸,你別誤會,我已經原諒你了。」


    大叔猛然鬆開手。兒子這麽看他,他一定很痛苦。


    「小昴,不是這樣的,爸爸沒有做錯任何事。」


    「算了,反正都已經結束了。對了……爸爸,你現在在做什麽?」


    「我在老人安養院工作,是很棒的工作。」


    「可以去天堂的工作嗎?」


    「嗯,對啊,雖然有時候也可能出人命。」


    「是嗎?那等我動完手術後,我想和爸爸一起住,這樣媽媽的病應該會很快好起來。」


    「是啊,爸爸也很想和你一起住。」


    「真的嗎?爸爸,太好了!」


    小昴高舉雙手歡呼著,然後伸向大叔。


    看到兒子索抱的動作,大叔流著淚,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兒子的臉,雙手用力抱緊兒子。


    「——想得美!」


    ***


    小昴揚起水果刀。


    太一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幕。


    敦子縱身一躍。


    高雄發出低聲的呻吟。


    鮮紅的血濺在潔白的床單上。


    鮮血在潔白的t恤上慢慢滲開。


    煙火!煙火!煙火!


    由紀的叫聲響徹整個病房——


    *


    因果報應!下地獄吧!


    ——啊啊啊啊!


    腦袋深處響起呐喊聲。我聽到「救命,救命」的叫聲,還聽到「請你原諒我!」,那是小學五年級的我在那天晚上的叫聲。


    鮮血從被割開的手背上噴了出來,染紅了白色的睡衣,我的四肢漸漸發冷。啊,原來人就是這樣慢慢死去的,已經有一半出竅的靈魂輕聲呢喃著。


    世界變成了發出白光的光團,我不想去那個可怕的世界,靈魂卻漸漸離開身體——這時,有人用力握著我的左手。


    「走吧!」


    一個有力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敦子出現在我茫然模糊的視野中。她握著我的手,按了床邊的護士鈴後,不顧一切地衝向病房門口。


    我被她拉著跑向門口。


    我們穿越走廊,經過護理站前,按了電梯的按鈕,但電梯門沒有打開。我們繞去樓梯,兩格並作一格地衝下樓梯。還剩下最後幾格。


    「跳下去!」


    敦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身體懸在空中。


    當我們落地後,繼續穿越外科病房的走廊,衝過內科病房的走廊,又跑過婦產科病房的走廊。走廊上有病人、有孕婦,也有中年婦人、有小孩子,還有護士、有醫生。我們完全不顧這一切。


    走廊上有這麽多人,為什麽都不會撞到人?——因為有敦子。因為敦子即使在滿是路邊攤的街道上也可以通行無阻。


    模糊朦朧的視野漸漸清晰起來。


    「這裏是醫院!」


    為了閃躲我們而屁股撞到牆的護士尖聲叫了起來。敦子不理會她,繼續奔跑著。她跨著大步,輕盈地跳躍著,緊緊握著我的手。


    從正門跑出醫院大門後,她仍然繼續奔跑。她到底想去哪裏?


    和那天一樣。


    我們沿著國道奔跑,衝進了日落後杳無人煙的公園,敦子才終於停下腳步。


    「到這裏就安全了。」


    敦子用力喘著粗氣說。


    「什麽……安全了?又不是我們……殺……那個大叔……」


    我也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剛才跑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停下來之後,才發現陷入了缺氧狀態。視野變得清晰,心髒發出哀號。這樣很好。因為這代表靈魂還在身上。


    敦子用力呼吸,一派輕鬆地看著我的臉。


    「萬一被警察問話,不是很麻煩嗎?這種時候,要先逃了再說——這個世界很大,隻要逃得遠遠的,就一定有辦法。」


    她說完這句話,不知道觸到了哪個笑點,哈哈大笑起來。


    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她上次也說了相同的話——當時,我滿腦子隻想死,敦子把我帶離了道場後,不顧一切地奔跑,來到校區外的陌生地方停下了腳步後,用一派輕鬆的毅然表情對我說。


    這個世界很大,隻要逃得遠遠的,就一定有辦法。


    我們繼續笑著。覺得烏鴉的叫聲很滑稽,覺得經過我們眼前、身高相差懸殊的情侶很滑稽,覺得缺了角的長椅很滑稽,覺得寫著「果粒柳橙汁」的空罐很滑稽,我們笑得一發不可收拾。


    話說回來。


    我被騙了嗎?


    原來小昴是阿太,肉包子是小昴。


    的確,即使是那個長相俊俏的阿太拜托我,我會


    為了實現肉包子的心願這麽拚命嗎?我也不敢保證。我終於了解肉包子為什麽一臉嚴肅地跪著懇求我,因為他是為了自己。我卻以為是兩個少年之間的友情,實在天真得可笑。


    當時——算了,令人感動的父子重逢並不是經常有機會看到的,即使那對父子的外型不怎麽樣,在眼前緊緊相擁的身影比電影更打動人心。


    ——正當我這麽想時,敦子突然向緊緊抱在一起的父子跨了一步,把什麽東西打落在地。是水果刀。


    一看病床,鮮血像放煙火般濺在潔白的床單上。


    誰的血?我看向抱在一起的父子,大叔白色馬球衫的背後被鮮血染紅,血跡正慢慢擴散。


    死亡的記憶頓時在腦海湧現。我不需要見證周遭的人死亡的瞬間,我的腦海深處已經烙下了死亡的記憶。死亡一點都不淒美,隻是變成一片空白,然後消失而已,就這麽平淡。


    我居然想見證這樣的瞬間,這太好笑了。


    **


    我不假思索地奔跑。衝下樓梯時,兩格並作一格往下跑,最後一口氣跳下五格樓梯。


    我完全沒有擔心萬一跌倒怎麽辦?萬一撞到人怎麽辦?好像有人罵我們,但我根本不在意那個人怎麽看我。


    總之,我的心情暢快無比。


    在衝進一個公園停下腳步後,我對自己一直為這種事膽戰心驚感到可笑不已。太滑稽了,太可笑了,我笑個不停。


    我和由紀一起坐在長椅上,喝著在自動販賣機買的果汁,嘴裏甜膩膩的。我看著空罐上寫著的:「果粒柳橙汁」。


    早知道我應該買運動飲料,就像由紀一樣,而且還是寶特瓶的。她太聰明了。連我自己也忍不住說:「果粒好惡。」放聲大笑起來。


    ——對了,由紀剛才笑了,她放聲大笑了。


    由紀仍然喘著粗氣,咕嚕咕嚕地喝著運動飲料,看到瓶身上寫著:「含有消除疲勞的胺基酸」,覺得好討厭哦!


    愛笑、愛哭、愛發脾氣,有強烈的正義感,也很心軟……這就是以前的由紀。所以即使她有話要說,眼淚也會妨礙她說出口。


    對了,「小狐阿權」。


    小學四年級上國語課時,每個人都要輪流說感想,但由紀說到一半就泣不成聲,無法說到最後。第二天,老師把她寫在日記作業上的感想念給大家聽,我記得當時聽了之後很驚訝,原來她是這麽想的。


    要傳達沒有說出口的想法,不但很困難,而且容易造成誤會——她在日記中這樣寫著。


    下次要努力在大家麵前說出來。雖然老師這麽要求她,但我現在才發現,正因為她的心情無法完全說出來,所以她才能寫出那麽多東西。


    原來書寫對由紀來說,是最能夠傳達心意的方法。


    因為阿嬤的關係(我一直以為是照護之類體力上的問題),她沒有時間笑,也沒有時間生氣,所以變得麵無表情,時間一久,甚至忘記了真正的感情。所以由紀說的話都不是發自內心,隻是藉由閱讀培養起來的想象力,說一些場麵話。當然,她寫出來的文字也一樣。


    所以,我無法相信她。


    我一直這麽以為。但或許是因為由紀什麽都沒有告訴我,令我感到寂寞,所以我自己內心才擅自這麽認定。


    由紀隻是放眼遙遠的世界,所以覺得再大的煩惱也算不了什麽。日常生活中的眼淚和歡笑在遼闊的世界中根本沒什麽了不起。


    世界很遼闊。在我沒有經曆失敗之前,我也曾經這麽認為。照理說,世界的大小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


    我是否已經完全理解、接受了由紀想要表達的想法?


    「小夜已經走完了鋼索。」


    我說出了反覆讀了一遍又一遍的最後部分。


    「咦?」由紀抬起頭。


    「大叔有這本雜誌。別看他那樣,他是文學愛好者。」


    聽我這麽一說,由紀沉思片刻,從皮包裏拿出一個白色信封,默默地遞給我。是信嗎?


    我接過來後,打開一看,有一張手掌大小的小紙片,而且是用膠帶把小紙片黏起來的。我放在路燈下一看,發現白紙上有綠色的格子,是稿紙,上麵用鉛筆寫著字。


    小夜已經走完了鋼索。—是由紀的字。


    「這是什麽?」


    「牧瀨給我的。他一副得意的樣子,莫名其妙,這明明是我寫的。話說回來,隻有結尾的部分回到我手上,真是太厲害了。」


    真的很厲害。


    牧瀨是經常和由紀在圖書館約會的男朋友。小倉不是車禍死了嗎?不知道他是怎麽拿到這些紙片的。難道是小倉的家人給他的?不,搞不好是他去向出版社拿的。總之,這些紙片又回到由紀手上,然後又轉到我這裏,隻能說是命運的安排。


    這種感覺,好像從遙遠的國度漂來的瓶中信,好漫長的旅程。我用手指撫著由紀小巧工整的字,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對不起,我沒想到會變成那樣。〈小夜走鋼索〉原本是我寫給你一個人看的,但我把書包忘在學校……」


    由紀深表歉意地說。大叔說對了,她是寫給我一個人看的。


    「沒關係。我想我看完之後,一定會建議你去投稿。啊,但我可能會要求你用筆名。」


    「為什麽?」


    「雖然我知道你不能用自己的本名領獎應該很不爽,但如果用你的真名去投稿,別人不就知道你在寫我嗎?那怎麽行,如果主角是特定人物就沒意思了。」


    「你說得好像很內行。」由紀笑了。


    「當然啦,我要趁這個機會好好說一下。也許隻有我會犯下這種隻因為一次跳躍,就放棄全部的愚蠢失敗,但這種細節的設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讓讀者發現也許自己也在黑夜中走鋼索,不是嗎?」


    「太酷了。」


    由紀用力鼓掌。


    「敦子,你實在太厲害了,因為我根本沒有想這麽多,我被你感動了。」


    因為大叔說他喜歡〈小夜走鋼索〉,所以我才會這麽想。雖然不知道大叔是不是在他最討厭的女高中生身上看到了自己,但他一定在看的時候連連點頭,深有同感,才會覺得好看。不過,由紀難得稱讚我,我就不提這件事了。


    ——由紀的手機響了。有人傳簡訊給她。


    「是小昴,不對,是阿太傳給我的……他說大叔和肉包子,不對,是小昴都平安無事。」


    是嗎?原來大叔平安無事。之前我那麽喜歡他,沒想到一離開醫院,直到前一刻為止,我把他忘得一幹二淨。


    由紀把簡訊出示給我看。


    對不起,我騙了你。因為姐姐的那個日本第一的朋友相救,阿太(其實是小昴)的爸爸平安無事。之前,我們在商量後決定,萬一失敗,就說想削蘋果,不小心手滑了,小昴的爸爸也答應這麽說。如果有人問你,也請你這麽說。昴(其實我是阿太)。


    醫院發生的事似乎是有計劃的。那兩個小鬼真是膽大包天,居然敢利用由紀,不知道很可能因此受到可怕的報複。留言預告殺人的可能是那兩個男孩,這麽說,我也算成功完成了保護大叔的任務。


    當時,看到小昴從枕頭下拿出水果刀時,我不假思索地衝了上去。我沒想到自己的反射神經還這麽靈活。日本第一的朋友,這句話聽了真舒服。


    如果我不在意社群網站上的那些留言繼續練劍道,不知道能夠發展到什麽程度。會不會進入黎明館後,在高中聯賽中表現出色?……也可能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進入高中後,雖然大家對我抱著很大的期待,但我的表現卻不如人意,最後還是放棄。


    話說回來,我因為練劍道而救人一命,這不是很帥嗎?


    我就是為了這一天而練劍道。因為上天不會毫無目的地出借才華——現在已經事過境遷了,所以我才能放馬後炮。


    我把刀子打落固然很神勇,但老實說,看到鮮血在大叔背後慢慢滲開時,我覺得很不吉利。


    真傷腦筋。我這麽想著,轉頭一看由紀,發現她臉色蒼白。


    繼續留在這裏,由紀會死。


    於是,我帶著由紀離開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之前也曾經有過同樣的感覺。我記得那次是由紀來道場,說要放棄劍道。當老師和由紀的媽媽說話時,由紀茫然地看著寫著「黎明」的旗幟。當時,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由紀繼續留在這裏會死。


    如果不逃離這裏,由紀會死。想到這裏,我不假思索地拉著由紀的手,毫無目的地奔跑,直到感受不到死亡的氣息。


    雖然我對由紀說,逃離醫院是因為「太麻煩了」,但其實這才是真正的原因。由紀隻不過臉色發白,我卻覺得她會死,我是不是腦筋有問題?


    人類是堅強的動物。


    因為大叔流了那麽多血也沒有死。


    病床的床單或許沒辦法,但他不應該穿白色的馬球衫嘛!他是大叔,應該穿苔綠色或深咖啡色之類的顏色,也許看起來不覺得他流了那麽多血,真是混淆視聽——我本來想對由紀這麽說,但還是閉了嘴。


    她的肩膀微微顫抖著。


    她在慶幸小昴沒有變成殺人凶手嗎?


    她的樣子真可愛,真希望她男朋友可以看到這樣的她。他為由紀把她之前寫的稿子拿了回來,看到她現在的樣子,一定會當場感動發誓,我會一輩子保護你。好討厭哦,我也來留言預告殺人好了。我記得他好像姓牧瀨?但他一定不是那種會去看「死亡預言書」的笨蛋。


    啊,我也好想交男朋友。大叔……不,我要交和我同年齡、像大叔那樣的男生。


    ——啊,我肚子餓了。


    「我們難得見麵,一起吃完晚餐再回家吧!而且,我們也要互相交流一下這個暑假做了些什麽。」


    「就穿這樣?」


    由紀笑了起來。運動服。反正沒有人看我,有什麽關係!


    我從長椅上站了起來,把由紀的稿紙紙片放回信封,交還給她。她男朋友辛辛苦苦幫她找回來,而且,還說他一副得意的樣子,所以應該讓由紀好好保存。


    由紀默默地接過信封,拿起空寶特瓶站了起來。


    「要去吃什麽?」走出公園後,我把果粒柳橙汁的空罐丟進公園入口旁的垃圾桶,由紀把寶特瓶和——白色信封丟在上麵。


    「嗯?」我看著由紀。


    「反正你已經看過了,留著也沒用。」


    她若無其事地說。之前曾經讓我耿耿於懷的〈小夜走鋼索〉……的原稿。雖然隻是紙片而已……結果,我又笑了起來。實在太滑稽、太好笑了。


    我很想用力握著由紀的右手用力奔跑,就像上次那樣——


    *


    敦子突然拉著我的手跑了起來。我沒有問她要去哪裏。


    如同明滅的仙女棒,太陽也漸漸地消失了光芒。


    自從那天敦子讓一心想死的我了解世界有多麽寬廣後,她成為我生命中無可取代的人。我打算有朝一日擺脫家裏的地獄時,我要向敦子道謝後,離開這個城市,沒想到發生了那件事。


    在高中畢業之前,在向她道別之前,我一定要讓敦子恢複原來的樣子。那一直是我的目標,但是我到底做了些什麽啊!不——


    敦子的黑夜結束了,她靠自己的力量結束了黑夜。


    「黎明」——掛在道場的旗幟上寫著敦子喜歡的這兩個字。我猜她至今仍然不知道這兩個字的意思。


    敦子,其實就是這個意思。


    我背對著敦子,用有著醜陋疤痕的手背擦著眼淚。


    小夜並非身處架在深穀的鋼索上。


    站在黑暗中的小夜為腳下騰空忍不住顫抖,為背後似乎追來的動靜感到膽怯,滿腦子隻想著不要跌下鋼索,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然而,當黑夜結束後,她一定會啞然無語,三秒鍾後,一定會放聲大笑。


    因為,她腳下的鋼索放在又粗又牢固的橋上。


    支撐小夜的橋比小夜以為的更加牢固,而且並不長。


    小夜迎接黎明後,可以在她中意的地方建造新的橋。


    走吧!


    小夜已經走完了鋼索。


    補充


    八月二十八日(五)


    **


    今天下午開始舉辦「音樂會」。我和誌工團體的人一起搖著鈴鐺,把腦袋放空,搖出叮鈴叮鈴的聲音讓心情變得很愉快。


    不知道由紀今天有沒有去圖書館。她最近比較少看書,而是花更多時間用功讀書。


    在別人眼中,會覺得以她的程度,考附近的大學綽綽有餘。但她立誌要考取東京的大學,讓那些說這種話的人閉嘴。我問她:「既然你有這種野心,為什麽沒有告訴我?」她回答說:「因為你沒有問。」她似乎打算以後住在國外。


    上個星期見到她時,她的眼睛下麵出現了黑眼圈。熬夜用功雖然是好事,但由紀也應該找時間活動一下身體。


    我已經能夠在規定時間內單獨完成之前和大叔兩個人做的事,現在,我還敢站在梯子上換燈泡。


    一開始我還不敢。雖然把梯子放在走廊上閃爍的日光燈下方,卻站在梯子旁猶豫了半天。這時,阿囉哈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說:「要不要我幫你換?」我不想再被卷入意外了。結果,就這樣站上了梯子,實在太簡單了。


    我想成為照護師。也許可以讀個大學或專科學校,進劍道社。不過,以後的事很難預料。


    三天前,大叔的兒子小昴死了。


    我當天就聽到了噩耗。我一個人在打掃大廳時,小澤阿姨告訴我這件事。其他職員都每個人包了三千圓的奠儀,草野,你要包嗎?我原本想包一千圓,但這麽一來,我就沒錢買剛好那天推出的十月號《茱麗亞》雜誌了,所以我隻出了五百圓。我不能不買刊登了liz lisa的皮包和皮夾的特集。


    令人驚訝的是,大沼阿姨還邀我:「要不要一起去參加葬禮?」我當然拒絕了。因為我不想在殯儀館見到大叔。大叔九月就會回來「銀城」工作,那時候我就要回學校上課了。


    那次之後,我和大叔通了一次電話。他打電話到事務室,館內廣播找我去接電話,我不能不去。大叔為把工作都交給我一個人做感到抱歉,也感謝我讓他和小昴重逢。這都是由紀的功勞,因為大叔在這裏工作這件事並不是我告訴由紀的。


    由紀說,因為閑著無聊,想去當誌工,參加了朗讀會,結果就遇到了那兩個男孩。找大叔的過程很辛苦,幸好最後順利解決了問題。由紀當誌工?雖然我感到不可思議,但既然由紀這麽說,況且已經結束了,所以這些問題根本不重要。


    大叔,你根本不需要向我道謝。說完,我就掛了電話。


    小昴活著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如果在殯儀館遇到大叔,我也不可能說出激勵他的話。「請節哀順變」這種老套的話讓大沼阿姨說就夠了。


    大沼阿姨目前正為兩件事感到煩惱。


    第一件事,就是小昴病故後,大叔會不會自殺。她一下子把我視為情敵,一下子又很熱絡地找我商量:「你覺得我能夠為孝夫做什麽?」歐巴桑的思考回路讓人無法捉摸。


    大叔絕對不會自殺。包括我在內,那些畏畏縮縮地躲在自己殼裏的人往往很頑強,那些覺得無法做出躲在殼裏這種丟臉事的優秀人才,才會自殺——我沒有對大沼阿姨說這句話,雖然覺得有些不甘心,但


    是我覺得大叔和大沼阿姨很配。


    希望他們交往順利,大叔能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大沼阿姨的另一大煩惱是水森奶奶,也就是由紀的阿嬤。


    水森奶奶出院後,再度回到安養院。雖然她說話的態度總是高高在上,對其他職員也很客氣,唯獨對大沼阿姨特別嚴厲。她叫大沼阿姨「藤岡」,沒事就對大沼阿姨大發雷霆。這件事,真的讓我也覺得很頭痛。現在我終於了解由紀之前為什麽沒有把心裏的苦說給我聽的原因了。如果自己家裏有這種人,而且是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我也絕對不會告訴別人。


    雖然血緣關係很重要,但有很多時候,正因為沒有血緣關係,所以才能看得開。


    我和水森奶奶的關係很不錯。我發現和老人之間也有合得來、合不來的問題。我很怕那個「你是不是叫我去死?」的阪口奶奶,不過大沼阿姨常幫我解圍。


    為了報答她,有一次,我問水森奶奶:「藤岡到底做了什麽壞事?」水森奶奶說:「她把吃了兔子的狗殺了,還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因為很不吉利,所以我沒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幾天之後,我就要離開這裏。雖然有點依依不舍,但比起這裏,學校的生活更愉快,況且,還有文化祭和畢業旅行。


    我沒有把小昴的死訊告訴由紀,因為這不應該由我告訴她。


    那個帥氣的小男生一定會寄簡訊告訴她。


    *


    一大早就和牧瀨在圖書館約會。


    敦子要在暑假的剩餘時間,應該說是剩下的一大半暑假都在老人安養院當義工。她隻要兩個星期就可以補完體育課的缺課,但因為大叔這段時間休假,所以,老人安養院請她繼續在那裏工作到暑假結束。


    上個星期和她見麵時,我曾經問她大叔的情況怎麽樣,聽說大叔整天都在陪肉包子。而且,老人安養院的大沼,就是那個看起來很嚴肅的女職員也喜歡大叔,正打算伺機而動。這是另一個姓小澤的歐巴桑在休息時告訴敦子的。


    聽那個人說,大沼看到可憐的大叔被女高中生惡整而打亂了人生步調,為了療愈他受傷的心靈,故意下猛藥,讓他和女高中生敦子一起工作。實在太令人驚訝了,原來這也是表達愛的方式。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我難以想象的事,那個大叔那麽有女人緣這件事是最讓我匪夷所思的。敦子說她不想和別人競爭,「大叔」的名字在她簡訊中出現的頻率也越來越低。


    敦子目前正在努力學書法,她還邀我在文化祭時寫書法。好主意,我很擅長寫書法。阿嬤還很健康的時候,在敬老節時,我經常在簽名板上寫書法後送給她當禮物。耐雪開花——這是阿嬤欣賞的女政治家的座右銘,不用花錢就可以搞定。


    前幾天,敦子用很醜的字在簽名板上寫了「人不活動身體就容易胡思亂想」送給我。她好像是在老人安養院寫的。


    容易胡思亂想。她說得完全正確。


    自從那天之後,我沒有去過醫院。


    剩下的暑假時間裏,我和牧瀨每三天在圖書館約會一次,其他時間我就在家裏寫小說,是〈小夜走鋼索〉的紀實篇。這次寫作並沒有什麽目的,隻是因為買了電腦,所以想寫些東西做為紀念。寫完之後,發現比之前被小倉偷走的初稿更精采,讓我覺得我的人生並沒有那麽糟糕。


    目前,我還不打算給任何人看。


    牧瀨仍然想看到別人死去。


    那天的隔天,牧瀨用簡訊把我叫去圖書館,急著想知道結果。雖然沒有人送命,但我還是把在醫院發生的事告訴了他。


    聽到肉包子刺殺自己的父親,牧瀨很懊惱自己當時不在場。我對死亡已經失去了興趣,但看到牧瀨這麽懊惱,心裏痛快無比。


    ——我看向坐在旁邊的牧瀨。


    他正在絞盡腦汁地解答很難的數學題。休息的時候,他給我看那天模擬考的成績。他的誌願欄內都是入學門檻很高的大學醫學院名字,但他的成績都是低空掠過的c級,因此,他現在根本沒時間為其他事分心。


    牧瀨以後要當醫生?饒了我吧!


    他那透明資料夾型的墊板內除了英文作文寫作要點以外,還夾著沾到血跡的紙片。當我告訴他,這是去年的新人文學獎的得獎作品稿時,他自以為是地解釋說:「那個大叔一定是寫不出更好的作品,所以才會想不開……」還一副很感慨的樣子。你是豬嗎?


    ——我打開手機,看著昨天晚上收到的簡訊。


    櫻花姐姐,謝謝你把小昴的爸爸帶來。


    我必須向你道歉,我和小昴一起騙了你。


    小昴想要見他爸爸是想要殺了他。


    小昴很愛他媽媽,但他爸爸因為當色狼被逮,他媽媽和爸爸離婚後,精神就出了問題,她害怕見人,也無法外出。之後,她就沒再來醫院。小昴經常哭著說,在爸爸被警察抓之前,媽媽每天都會來醫院看他。


    但是,從某一天之後,小昴不再哭了。


    有一次,那個被迫來照顧小昴的壞心眼親戚阿姨告訴他,他的手術成功率隻有百分之七。那個阿姨真的很壞,即使小昴因為生病發胖,她也不幫小昴買新的睡衣。


    小昴決定在死前為媽媽報仇,希望媽媽的病情能夠好轉。他似乎覺得隻要爸爸死了,媽媽就可以出門了。但是,小昴不能離開醫院,如果爸爸不來醫院,他就無法下手殺爸爸。


    雖然我不認為他媽媽的病可以這麽輕易治好,但我想為小昴做點什麽,所以,也和他一起找能夠帶他爸爸來醫院的人,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


    我很希望在我動手術前完成他的心願,但隻剩下十天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你出現了。原本以為教會的人可能不行,但聽你說「蟹猴大戰」的故事時說到螃蟹複仇,我們決定找你。


    當我們認識你之後,發現你和外表不一樣,人很好,也很有趣。於是,我就和小昴說,利用你完成這個計劃。


    提出換角色的是小昴。因為我們不知道當外表看起來很健康的小昴拜托你時,你會不會答應,於是,我們決定演戲。


    我們演得很不錯吧?


    但是,我們擔心一件事,那就是你告訴我們的地獄的事。我們很害怕,曾經商量是不是停止報仇。不過,我們也有了一個疑問,不知道地獄是不是真的那麽可怕,於是我們作出了決定,如果姐姐那本書的地獄比我們想出來的地獄更可怕,我們就停止計劃。


    但是,你沒有把書帶來,而且還說我們自己寫的地獄書很可怕。所以,我們覺得地獄也沒什麽可怕的,最後決定繼續複仇。


    為了不讓自己改變心意,我們用我的手機去了小學社群網站上連結的「死亡預言書」的網站,留言預告要殺人。


    之後,就完全交給你了。其實我們還是很害怕,也思考了在報仇後,可以不下地獄的方法,結果,我們決定參加即使做了再大的錯事,也可以獲得原諒的教會。我們拜托岡姨,請她送給我們十字架的項鏈墜子。


    那天早上,岡姨送給我們很漂亮的項鏈墜子,我們立刻戴在脖子上。項鏈墜子很重,讓我們覺得不要說複仇,即使做更壞的事,也可以獲得原諒。


    然後,你遵守了約定。之後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平時小昴都耍帥說「我爸」,但看到他爸爸時,他脫口叫「爸爸」,我覺得他其實應該很愛他爸爸。


    小昴前天死了。


    那天之後,小昴的爸爸每天都來醫院。小昴得知他爸爸被當成色狼是冤枉後很高與。他爸爸也幫他買了新睡衣,躺在棺材裏的小昴穿的就是那件新睡衣,聽說他們家是信佛教的,但我還是把那天拿到的十字架偷偷地放在小昴的睡衣口袋裏。


    姐姐,幸虧有你,我們才沒有下地獄。因為小昴沒有殺死他爸爸,雖然他媽媽的病也沒有治好,但我想他在死前能和他爸爸和好,是一件很棒的事。


    姐姐,這一切多虧有你,謝謝你。


    我很快就要出院了,回到學校之後,我會見到我的朋友。雖然我以後也會結交新朋友,但小昴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姐姐,你也要好好珍惜上次那個日本第一的朋友。


    姐姐,那就再見了。太一上。


    我很猶豫要不要把這篇內容加在小說最後的部分,但還是作罷吧!


    我跟敦子的故事和這兩個少年的友情無關。


    再見。我按下了刪除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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